僅僅是幻想,驅動著我的筆,滑動或者跳躍。
沒有一條我習慣的道路,願意走上兩遍。重複就是死亡,熱烈地願望也不可避免,那死亡的路,它徘徊在幽靜中。
打開書,猶如睜開眼睛,面前是途中的遊戲,卻沒了興致參與。我怎麼會匆匆跑過那些酣暢的閱讀的日子,如今,它們流著乾涸的苦汁。
拋開也是好的。打開窗戶,看著靜靜的午後陽光,一隻蜜蜂和一朵花,它們是跳動的微小的火焰。轉念一想,又不是了。它們是動物和植物,在時光裡,殘留的幻影。
空靈的語言正逢著一場空靈的雨,霎時而來的,彷彿陽光裡包含的秘密,透露在眼中,又倏地收了去。又是晴空裡飄離的白雲,拖著一片影子,單調如眼皮上落下的睡意。
偏執地想睡,卻又睡不著,彷彿那襲來的沉悶還不夠濃厚,不足以結下睡眠的甜果子,老是不停地開花,又被一丁點刺激吹落下花瓣,那花瓣脆而薄,不經風。
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入肺,吐出一片雲。我的左手撫摸著右手,然而,沒有一點感覺。我的眼睛雖正開著,卻是沉沉地睡了,沒有反映。我平靜安詳,淡然著什麼。
是什麼呢?意識孤單如一個吃了安眠藥的病人,正要把眼皮蓋在自己的身上。眼下,有一個微微發光的黎明。
在心外,滿足是不可能的。心外,沒有實物和水,只有飢渴。飢渴是注定的,不值得探討,和靈魂沒有關係,也不是愛,它就是飢渴,而不是溫柔,不是活著的感激,不是輕柔的夢境,你靜靜地睡在你所愛的人的懷中。
我沉靜,又緩緩地游動著,生活是水流,平靜的水流,它的深處妙不可言,無法談說,也下不了筆。安穩的生活,它的幸福在深處,在底部,瞭望不到的,也暗示不出。它是一種寧靜的感覺,不依賴事物的稜角而存在,從深處湧出,如泉,如溪,清澈地婉轉而來。
絕了刺激。刺激是刀刃,它的本性看見血就興奮起來。一對情人的唇接吻不是刺激,而是溫柔的心在偷偷地融合。在拔出刺,在撩撥激發的顫慄,而讓一片幻境飄來,不需要粗魯的浮想,就渡入彼此淡忘之域,相關的神經叢通通麻入心底。
我長時間地伏在窗下,在斗室裡默坐著。感覺身體如一個永遠也邁步出的城池,卻在時光中漂移著,一會兒在陳舊的某個街巷徘徊,一會兒在山野的風中如蒲公英的花籽,浮蕩在群峰之上。細微的一點光,微渺的一點能量,就改換了身形,置換了時間,語言不過是終結在變化裡,唯變化而已。
從這自戀的自言自語,慢慢走過一條河,走過時間前定的設計。其實,在我的皮囊裡面怎麼能包裹住我移形換物的意識?那些自戀的空虛,是一堆麩皮麥殼,掩飾著我行走的路徑。儘管未知此行何往,可我走著,一定可以邁出自己的房門,將我此刻的點點難耐的時光,拋離於此地。
安靜地時候,體會時光的速度一刻快似一刻。不知是我拉住它,它急著要飛走,還是它拖住我,又嫌我沉重,甩手而馳。感覺自己和時間是對立的,平行的。在我的靈魂裡,似乎有自己的時間,有緩緩安詳的節奏,它和外邊的那個時間雖朝著一個方向,但是踩著不同的節拍。
一隻蝸牛肯定有自己的時間,如一粒瓢蟲般大小的生物也有自己的時間。樹木就不用說了,它千百年地晃動著自己的枝葉,每一場風的時間與之纏綿;大象的時間和細菌的時間肯定是大異其趣的;我快樂的時間和悲傷的時間也是長短不一的。一座山的時間怎能和一條大江的時間相提並論?前者,千百年幾乎不動,後者,人不能同一時間踏入兩次。
拋開這些玄想,又回到原地。在我的窗前,正展開一座城市的完整佈景。我不懂城市,正如我不懂人一樣,全是我眼中深奧難測的謎語。我不懂得城市建築,道路和橋樑,不懂得汽車在公路上永不停息滑動的原因,也不懂得人流貼著道路的兩旁做永恆的無規則運動的規律。
這些我試圖弄懂,可是,從一條熟悉的街道拐入一條陌生的街道,我就會有一種深深的迷失的恐懼。
我生活在城市中,在城市中央,時間加速的旋轉是我理解不了的。一出門,我就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等到我慢慢適應下來,那些加速的時間就注入我的身體中,讓我無處可藏,無處可躲,身體不住地加速顫抖起來。
一個人要體會自己的渺小,只須在繁忙的交通路口的斑馬線邊靜靜地站上一會兒,看著汽車伕轉動著方向盤,一閃而過,並不朝你稍稍瞥上一眼,這是很無奈的事。你並不如一棵滿身粉白灰塵的低矮的街樹更引人矚目。
在城市裡生活是很噁心的。不該看的人,從門外主動探進個陌生的臉來。不該關心的事,沒來由地來了,沒去由地去了,像電視裡的廣告,神出鬼沒,防不勝防。收錢的,發明了個名目就準確找上門來了。謊言包圍你,毀壞你的心情,從來沒見到過道歉的。謠言像颱風,刮個幾天搞點破壞就走。辦酒席的,佔住你的過道,看門的守衛,盯賊一樣盯牢你的提兜。這都是一些小事,可對你的感受不無影響。
要是能把周圍的那些事通通忘掉多好。比如,我一開門就是一個蝴蝶翻飛的空中花園,打開花園的木柵欄,前方就是一片望不到邊際的大海,回頭一望,珠穆朗瑪峰的純白的雪頂上飄動著旗雲,右手邊,是黃山林立的奇石和變換不息的雲海,左手邊,亞馬遜熱帶雨林蜿蜒到天盡頭。此刻,我就把我身邊的煩心事,忘了個一乾二淨,感覺還不錯。
心靈的四季有自己的氣候轉換和變遷。速度更快或者更慢,如戀愛抑或失戀。而我兩個世界都不想失去。有時候,跑到曠野或者密集的街巷人流中,如風般地迴盪和徘徊,裝束或輕衫或厚衣。陽光將大地塗抹得濃厚,它的味道在夏季達到最高峰,色彩也由耀目的強音漸漸低垂,穿越秋的無限深遠的斑斕畫卷,迎候著天空的雪花,將一片地域蒙上一層神秘的白紗;春天的新娘,含嬌帶羞深藏著俊美的容顏,「春江水暖鴨先知」。這一切,不就是待著春來,給大地的生靈一個歡欣的理由麼?
那時,我在曠野,草木靜默,時光悠悠如萬古的旋律,我看見森林的交響樂聲,正相協與灌木器樂或草弦的清幽拂奏,或者,昆蟲的彈擊,那種泠然的弦外音。盤旋的鳥,各樣的身形在一片濕地上空,如雲的朋友,偶偶相鳴。眼中的蒼莽,何曾有個盡頭,翻滾的綠浪,沿著山勢奔放著滔滔聲響,如海的風濤,襲擊著大地深處生死交接的縫隙,迷離倘恍。
偶或,在密集的街巷人流中,悄悄兒站立在街角處。看陌生的臉如電影膠片影像般滑過,陽光給這張或那張臉以明亮或陰影,它們是某些遙遠的世界忽然拉來的一個近景,不值一提;或者心緒裡一個美妙的激靈,將自己的目光熱切地追隨而去,一個美麗的女子的一個側面影,足以拯救失落的時光在這嘩然的街道上無謂的消隱。
當我酒足飯飽,高臥在自己的床上,關閉著自己,我就開啟了自己的房門,急促地閃身進去。
觀念之雲在天花上如夜星閃動,沉落或者浮現,幽淡不清。情緒的季候風真叫人捉摸不定。激情的閃電來得沒有來由,去如一團火焰熄滅。比之於夢忙於印象的跳躍舞姿,在記憶深處嘩啦啦打開的一扇扇窗戶和門。人真不想睜開眼將目前的慢鏡頭,滋味寡淡地不斷地重放。那就從華麗的印象起步,去踩踏天花上浮動的雲靄,去和夜空的星星一齊邁動,去銀河的星星閃光的老窩,抓幾隻童年的麻雀,拾幾顆鮮嫩的雨中春菇。
感覺或者飛逸到純詩的境界,在春天的道路上呼吸那種盛情的花所奉送的香露,青枝在萬木上聳立,鵝黃的葉片折返著陽光和月光,在雨中或者霧中,相互較量著羞澀或迷離。若這還不能滿足你胸中蕩漾的詩情,耐不住春心的微微顫動,我提議你縱身於夏的酒宴,剖開一隻新疆的沙石甜瓜,飲一杯陳年的女兒紅,在疏疏落落的老槐樹下,架一把古琴,將每一粒沉醉的音符彈向唐宋的詩詞,那繁盛國度的千種風情,萬種歌樂,齊齊飛躍當空的明月,把個深空裡邃密的鑽石群,一顆顆搖落你寬廣的心湖。
有時,奔竄到人間遊蕩,如戴著孟德斯鳩的《波斯人的信札》的眼睛,在這個古老和現代並存的國度,參觀訪問觀察問詢,如一個旅行者剛剛踏上這片國土,嘴角掛著譏諷,以一個智者的眼光將熟悉的事物當做陌生的事物重新考察一遍,不遺漏任何細節。
你將看到如此之多的愚蠢的建築擠滿了大街兩廂,它們一忽兒模仿古老的建築的樣式,完全失去了神韻,一忽兒,凌空給你一個冷面的玻璃幕牆,上面印著歐化的羅馬的雕飾,簡直不倫不類地麋積在整條街上,時空裡的文化碎片如此怪異地聚合在一起,一時間會令你瞠目結舌。每一條街道都毫無特點的連接在一起,就是本地人幾天不出門,去到一個大同小異的巷子裡都會迷路。
那些政府機構的建築是最為宏偉壯觀的,和密集的食肆富麗堂皇的賓館相應成雙。那些掙扎的街邊小店,簡直就是微縮的景觀,破陋,骯髒,垃圾隨處可見。處處圍牆的世界,是萬里長城的向私生活和公眾生活的延伸,一直伸展到人們的精神田園,處處聳立著內部充滿陰鬱緊張的堡壘。這些堡壘為封建主們所割據,所馴化,無所不用其極的手段,生成了這個年年風調雨順的國家。
這個話題以後再談吧,我不想把我的文章結束得非常沉鬱,這不是任何散文讀者所樂見的。窺一斑而覓豹,這已經足夠富餘了。我要平靜地結束我的文字,寫作它是我的喜悅,這喜悅如一場晴空下的雨滴,落滿了我欣悅的靈魂的土地,並獻給您,我的讀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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