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思嘉給媚蘭端來早點之後,即刻打發百里茜去請米德太太,接著便和韋德一起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似乎生氣第一次沒有什麼食慾.她既要擔心媚蘭已瀕臨分娩,因此神經質地感到恐慌,又要常常不由自主渾身緊張地傾聽遠處的炮聲,結果就什麼也吃不下了.她的心臟也顯得有點古怪,在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鐘之後,總要急速地怦怦亂蹦一陣,蹦得胃都要翻出來似的.稠稠的玉米粥像膠粘在喉嚨裡嚥不下去,連作為咖啡代用品的烤玉米粉和山芋粉的混合飲斜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吃過.既沒有糖,又沒有奶酪,這種飲料苦得像膽汁,儘管放了所謂"長效糖劑"的高粱飴糖也還是苦.

她硬著頭嚥了一口,便把杯子推開了.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單憑她吃不到放糖和奶酪真正咖啡,她就恨死了北方佬.

韋德倒是比平時安靜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樣叫嚷不要吃他所厭惡的玉米粥了.她一勺勺地送到他嘴邊,他也乖乖地吃著,和著開水一聲不響地大口大口嚥下去.他那溫柔的褐色的眼睛瞪得像銀幣一樣,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裡流露出童稚和惶惑,彷彿思嘉內心的恐懼也傳給他了.他吃完以後,思嘉把他支到後院去玩,望著他蹣跚地橫過凌亂的草地向他的遊戲室走去.心裡輕鬆多了,這才如釋重負.

她起身來到樓梯腳下,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她理應上樓去陪伴媚蘭,設法緩和她的緊張情緒,讓她不要害怕面臨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本領.媚蘭為什麼不遲不早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呢!而且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談起死呀活呀這樣的話來!

她在最底下的一步樓梯上坐下來,試著讓自己鎮靜一些,可是隨即又想起的戰事,不知結果如何,今天又打得怎樣了.

一場大戰就在幾英里之外進行,可是你一點也不知道,這顯得多麼奇怪啊!這個被遺孀的城郊今天竟如此寂靜,這跟桃樹溝大戰的日子對比起來,顯得多麼奇怪!皮蒂姑媽的住宅是亞特蘭大北部最末的一幢房子,而目前的戰鬥是在南邊遠處某個地方進行,因此這裡既沒有加速前進的支援部隊經過,也沒有救護車和鬆鬆垮垮的傷兵隊伍從前線回來.她很想知道城市南端的情況會不會也是這樣,並且慶幸自己沒有住在那裡.要是除米德家和梅裡韋瑟家以外的所有人家並沒有從桃樹街北端逃難出去,那多好啊!他們一走,她就覺得寂寞孤單了.她真希望彼得大叔還留在身邊,那樣他便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這時也可以親自去打聽,現在她只好等米德太太來了以後再出去了.米德太太,她為什麼還沒來呢?百里茜哪兒去了呢?

她站起來往外走,到前面走廊,焦急地盼望她們,可米德家的住宅在街上一個隱蔽的拐彎處,她什麼也沒有瞧見.過了好一會,百里茜才來了,她獨個兒慢悠悠地走著,好像準備走一整天似的,還故意將裙子左右搖擺,並不時回過頭去看看後面有沒有人注意.

"你可是冬天的糖漿,好,糊啊!"百里茜一進大門,思嘉便厲聲批評她."她能不能馬上就過來?米德太太怎麼說的?""她不在,"百里茜說.

"她上哪兒去了?什麼時候能回來?"

"唔,太太,"百里茜回答,故意拖長聲音強調她這消息的重要,"他們家的廚娘說,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說,小費爾先生給打傷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馬車,帶著老塔博特和貝特茜一起去了,他們要把他接回來.廚娘說他傷得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們這邊來了."思嘉瞪眼看著她,真想搡她幾下.這些黑人總是很得意自己能帶回這種壞消息.

"好了,別站在這裡發呆了.趕快到梅裡韋瑟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快去.""她們也不在,思嘉小姐.剛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嬤嬤,還在一起聊來著.她們也出去了.俺猜她們是在醫院裡.門都鎖了.""所以你才去了那麼久呀!每回我打發你出去,叫你到哪裡就到哪裡,不許中途跟人-聊-,知道了嗎?現在,你到--"思嘉停下來苦苦思索.她的朋友中還有誰留在這裡能夠幫忙呢?有埃爾辛太太.當然,埃爾辛太太近來一直不喜歡她,可是對媚蘭始終很好.

"到埃爾辛太太家去,向她把事情仔細說清楚,請她到這裡來一下.還有,百里茜,聽我說,媚蘭小姐的孩子快生了,她隨時都可能要你幫忙.好,你快去快回.""是的,太太,"百里茜說著就轉身慢騰騰地像蝸牛似地朝車道上走去.

"你這懶骨頭快一點!"

"是的,太太."

百里茜這才稍稍加快了腳步,思嘉也回到屋裡來.她又遲疑著沒有立即上樓去看媚蘭.她得向媚蘭解釋清楚,為什麼米德太太不能來,可是費爾受重傷的事她聽了會難過的.好吧,這一點就瞞過她算了.

她走進媚蘭房裡,發現那盤早點還沒動過.媚蘭側身躺在床上,臉色像白紙一樣.

"米德太太上醫院去了,"思嘉說."不過埃爾辛太太馬上就來.你痛得厲害嗎?""不怎麼厲害."媚蘭撒謊說."思嘉,你生韋德時花了多久的時間?""不到一會兒工夫,"思嘉不自覺地用愉快的口氣回答.

"當時我正在外面院子裡,幾乎來不及進屋.嬤嬤說那樣很不體面--簡直就像個黑人.""我倒是巴不得也像個黑人呢,"媚蘭說,一面勉強裝出一絲微笑,可是這笑容隨即消失,一陣劇痛把她的臉歪得不成樣子了.

思嘉懷著沒有一絲樂觀的心情低頭看看媚蘭那窄小的臀部,但還是用安慰的口氣說:"唔,看來也並不怎麼樣嘛.""唔,不怎麼樣我知道.我只怕自己有點膽校是不是--埃爾辛太太馬上就會來吧?""是的,馬上,"思嘉說,"我下樓去打盆清水來,用海綿給你擦擦.今天好熱埃"她借口打水在樓下盡可能多待些時候,每隔兩分鐘就跑到前門去看看百里茜是不是回來了.可是百里茜連影子也沒有,於是她只好回到樓上,用海綿給媚蘭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後又替她梳理好那一頭長長的黑髮.

一小時後,她聽見有個黑人拖遝腳步聲從街上傳過來了,便急忙向窗外望去,只見百里茜仍像剛才那樣扭著腰,晃著腦袋慢慢騰騰地走回家來,彷彿周圍有一大群熱心的圍觀者似的.她一路上裝模作樣.

"總有一天我要給你這小娼婦拴上一根皮帶."思嘉在心裡惡狠狠地說,一面急急忙忙跑下樓去接她.

"埃爾辛太太到醫院去了.他們家的廚娘說,今天早上火車運來了大批傷兵.廚娘正在做湯給那邊送去呢.她說--""別管她說什麼了,"思嘉插嘴說,她的心正往下沉."快去繫上一條乾淨的圍裙,我要你上醫院去一趟.我寫個字條,你給米德大夫送去.如果他不在那裡,就交給瓊斯大夫,或者別的無論哪位大夫.你這次要不趕快回來,我就要活活剝你的皮.""是的,太太.""順便向那裡的先生們打聽一下戰爭的消息.要是他們不知道,就走到車站去問問那些運傷兵來的火車司機.問問他們,是不是在瓊斯博羅或者靠近那裡的地方打仗?""我的老天爺!"百里茜黝黑的臉上突然一片驚慌."思嘉小姐,北方佬還沒到塔拉吧,是嗎?""我不知道.我是叫你去打聽呀.""我的老天爺!思嘉小姐他們會怎樣對待俺媽呢?"百里茜突然大聲嚎叫起來,那聲音使思嘉越發不安了.

"媚蘭小姐會聽見的,你別嚎了.現在快去換下你的圍裙,快去."百里茜被迫加快了速度,她急忙跑到後屋去,於是思嘉在傑拉爾德上次來信--這是家裡唯一的一張紙了--的邊沿上匆匆寫了幾句話.她把信紙疊起來,把她的短簡疊在頂上邊,這時她偶爾瞧見傑拉爾德寫的幾個字:"你母親--傷寒病--無論如何--回家--"她差點哭了.要不是為了媚蘭,她會即刻動身回去的,哪怕只能一路上步行到家也行!

百里茜一手象著那封信,快步走出門去,思嘉也回到樓上,一面思忖著怎樣能騙過媚蘭,說明埃爾辛太太為什麼沒來.不過媚蘭並沒有問起這件事.她仰身躺著,面容平靜而溫柔,這情景使思嘉也暫時安心了.

她坐下來,試著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但是心裡對塔拉的懸念,以及對於北方佬可能得逞的憂慮,仍在無情地折磨著她.她心想愛倫已奄奄一息,而北方佬即將闖入亞特蘭大,逢人便殺,見東西便燒.就在這樣胡思亂想時,遠處隱約的隆隆炮聲仍不斷地轟著她耳鼓,激起一陣陣恐懼的氣氛.最後,她實在談不下去了,只好凝望著窗外炎熱寂靜的街道和靜靜地掛在枝頭的積滿灰塵的樹葉.媚蘭默默無言,可是她那張平靜的臉在一陣陣扭曲,這說明她的陣痛更加頻繁了.

她每次陣痛過後總是說:"不怎麼樣的,真的,"可思嘉知道這是撒謊.她寧願聽到一聲尖叫而看不慣這樣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應當為媚蘭感到難過,但是無論如何也擠不出來一絲溫暖的同情來.她的心被她自己的痛楚折磨得太慘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著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心想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千千萬萬人中,偏偏是她要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裡陪著媚蘭,而她跟這個人毫無共同之處,她恨這個人,甚至還巴不得她快點死呢.好吧,也許她這願望會實現,今天就會實現了.想到這裡,她不覺打了個不祥的冷戰.據說希望某個人快死,就像詛咒人一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如嬤嬤說的,詛咒別人的人必定自作自受.於是她趕快祈禱,求上帝保佑媚蘭不死,並且又熱切地胡扯起來,連自己也不知在說些什麼.末了,媚蘭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我明白你心裡多麼著急.別費苦心來找話說了,親愛的.

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這許多麻煩."

思嘉這才沉默下來,可是沒法靜靜地坐著.如果大夫和百里茜誰都不能按時趕到,那她怎麼辦呢?她走到窗口,看看下面的大街,然後又回來坐下.接著又站起身來,向屋裡另一邊的窗外看去.

一小時又一小時過去.到了中午太陽當頭時就越發炎熱起來,靜靜的樹葉中不見一絲風影.這時媚蘭的陣痛更厲害了.思嘉悄悄用海綿給她揩臉,但心裡十分害怕.老天爺,看來在大夫到達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這叫她怎麼辦呢?對於接生的事她可一竊不通.這正是幾星期以來她一直在擔心的緊急關頭啊!她一直在指望著百里茜來應付這個場面,如果到時找不到大夫的話.百里茜在接生方面是個行家呢.她說過不只一次了.可如今百里茜在哪裡呢?她怎的還沒回來呀?

怎麼大夫也沒來呀?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去看.她仔細一聽,突然覺得好像遠處的大炮聲停息了,或者,這只不過是她的想像?如果炮聲已經更遠,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瓊斯博羅,意味著--終於她看見百里茜沿大街匆匆走過來,於是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這時百里茜也抬頭看見了她,她正要張嘴叫她.思嘉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喊出可怕的消息來嚇壞了媚蘭,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窗口.

"我想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俯視著媚蘭那雙深陷的黑眼睛,勉強微笑著說.接著她急忙出來,小心地把門關上.

百里茜氣喘吁吁地坐在過廳的樓梯腳下.

"他們在瓊斯博羅打起來了,思嘉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啊,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麼樣呢?啊,上帝--"思嘉一手把那張哭嚷的嘴摀住了.

"你別嚷了,看在上帝面上!"

是呀,如果北方佬來了,他們會怎麼樣呢--塔拉會怎麼樣呢?她極力把這個念頭推到腦後,盡可能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百里茜那樣嚎叫起來了.

"米德大夫呢,他什麼時候來?"

"俺壓根兒沒看見他,思嘉小姐."

"什麼?"

"他不在醫院.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個人跟俺說,大夫在車棚子裡,跟那些剛剛從瓊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思嘉小姐,可是,俺不敢到那車棚子裡去--那裡儘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見死人--""別的大夫怎麼樣呢?""天知道,思嘉小姐,俺幾乎找不到一個人來看你的字條.

像發了瘋似的,他們全都在醫院裡忙著,有個大夫對俺說,-滾開,別到這裡來打擾我們,談什麼孩子的事,這裡有許多人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瓊斯博羅打仗,俺就--""你說米德大夫在火車站?""是的,太太.他--""好,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大夫,要你坐在媚蘭小姐身邊,她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你要是向她透露了哪怕一點點關於在什麼地方打仗消息,我就要毫無不含糊地把你賣到南部去.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大夫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是的,太太.""趕快打桶清水送上樓去.擦乾你的眼睛,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告訴她我去找米德大夫去了.""她是不是快了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怕就是快了,不過我說不准.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思嘉從擱板上一把抓起她的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著鏡子機械地理了理幾綹鬆散的頭髮,但好像並沒有看見自己的影像.她心中那微微起伏和發冷的驚恐情緒在向外滲出,直至她撫摩面頰時也猛然發覺自己的手指涼了,儘管這時她身體的其餘部分還在冒汗.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熱的陽光下.這是個熱得令人眼花的炎炎的酷暑天,她在桃樹街上走了不遠就覺得太陽穴在轟轟地跳了.她聽得見遠處街頭有許多聲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到她看見萊頓家的房子,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了,就已經開始氣喘,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面那片喊叫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頓家的房子到五點鎮那段大街上全是一片紛紛攘攘,像個崩塌了蟻丘似的.黑人們驚惶失措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嚎叫.街上擁護著滿載傷兵的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傢俱的馬車.騎馬的男人們亂糟糟地從兩旁小巷裡奔上桃樹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馳去.邦內爾家房前,年老的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裡,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招呼思嘉.

"思嘉小姐?你還沒走呀,我們要動身了.老姑娘在裡面收拾行李呢.""走,上哪兒?""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馬上就要來了!"她急往前走,連一聲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

她在韋德利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如果再不平靜一點,就一定要暈倒了.她抓住一根燈柱,倚著它站在那裡,這時她瞧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點鎮飛跑而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啊,站住!請站住!"

那位軍官突然勒住馬頭,因用力過猛,那騎馬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從表情來看,軍官已十分疲勞可又有極為緊迫的任務在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是不是北方佬真的就要來了?告訴我,""我想是這樣.""你真的知道嗎?""是的,太太,我知道.半小時以前指揮部收到了快報,是從瓊斯博羅前線來的.""瓊斯博羅?你確信是這樣?""說謊也沒有用,我確信是這樣.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退卻-""啊,我的上帝!"那位軍官的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俯視著.他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子.

"唔,先生,請稍等一會.我們怎麼辦呢?""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特蘭大了.""撤走了,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恐怕就是這樣."那騎馬經主人一刺就像彈簧般向前蹦去了,剩下思嘉站在街心,雙腳埋在紅紅的塵土裡一動不動.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怎麼辦呢?她往哪裡跑呢?不,她不能跑.背後還有媚蘭躺在床上等著生孩子呀!唔,女人為什麼要孩子?要不是為了媚蘭,她還可以帶著韋德和百里茜到樹林裡去,那裡北方佬是怎麼也找不到他們的.但是她不能帶著媚蘭去埃不,現在不行.唔,要是她早一點,哪怕昨天就把孩子生了,那他們或許可以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把她藏在什麼地方.可現在--她只能找到米德大夫,叫他跟著她回家去.也許他能讓孩子早些生下來.

她提起裙子沿大街直往前跑.她一路念叨著,"北方佬來了!北方佬來了!"彷彿在給腳步打節拍似的.五點鎮擠滿了人,他們盲目地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場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身旁急匆匆地跑著.年輕小伙子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麵粉在一路掙扎著前進.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裝,一箱箱的食物--這麼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歪歪倒倒的馬車讓出一條通道,文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過來了,她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子.

她頭上沒戴帽子,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髮垂在背上,像是復仇女神般抽打著馬一路奔跑.她家的黑人嬤嬤梅利茜坐在後座上一蹦一跳的,一隻手裡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隻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讓倒下來.有個干豆口袋裂開了,豆子撒到街上.思嘉向埃爾辛太太尖聲喊叫著,可是周圍一片嘈雜把她的聲音給淹沒了,馬車搖搖晃晃地駛了過去.

不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一時摸不著頭腦,後來,記起了供銷部的倉庫就在前邊的鐵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盡可能去搶救一些糧食.

她從人群中擠出去,走過五點鎮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湧的人群,又盡快跑過一條短街,向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大夫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找到了米德大夫.她走過亞特蘭大飯店,已經看得見整個車站和前面的鐵路,她這時猛地站住,完全給嚇壞了.

成百上千的傷員,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行道,大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地躺著,也有許多蜷伏在太陽下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血,骯髒的繃帶,哀歎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罵.

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人的熱霧中升起,思嘉忍不住要作嘔了.救護車的醫院人員在躺著的傷員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只得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思嘉覺得快要嘔出來了.用手摀住嘴向後退了兩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她曾在醫院裡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溝戰役又在皮蒂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還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毒熱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污和惡臭的身體,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麼忙亂啊!北方佬眼看就要到了!

北方佬就要到了啊!

她聳聳肩膀振作起來,向這忙亂而淒慘的場面中走去,同時睜大眼睛從那些走動的人中辯認米德大夫.但是她發現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只得提起裙子,在這些人中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面走,一面有一隻又一隻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裾,一個個嘶破的聲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你給點水!看在上帝面上,給點水啊!"她要用力把裙子從那一隻隻手裡拽出來,已經弄得汗流滿面了.如果踩著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要暈倒的.她抬著前腳來跨過死屍,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子上同傷口粘在一起的軍服的人,那些蘸著鮮血的鬍子已經乾硬但擊碎了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叫喊:"水啊!水啊!"她要是不能盡快找到米德大夫,就會瘋狂地嚷起來了.她向車篷底下那群人望去,竭盡全力大聲喊道:"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裡嗎?"那群人裡走出來了一個人,朝她望著.那是大夫,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捲起.他的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宰衣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鬍子尖兒也沾滿了血.從他臉上的表情看,他是深深沉溺在既渾身疲乏又滿腔憤怒和熱烈同情的感受中了.那張臉是灰糊糊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著一條條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那聲音是鎮靜而堅決的.

"你來了,感謝上帝.我正需要人手呢."她一時惶惑地凝視著他,連忙把手裡提著的裙子放了下來.這裙子澆在一個傷兵的髒臉上,他虛弱地轉著頭,想躲避裙的拂擾.大夫這話是什麼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乾燥而悶人灰塵向她迎面起來,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兩股臭水似的衝著她的鼻孔直灌.

"趕快,孩子,到這兒來."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盡快向他走去.她握住他的胳臂,發覺它在疲乏地顫抖,可他臉上沒有一點虛弱的神色.

"啊,大夫,"她喊道,"你一定得去呀,媚蘭要生孩子了."她的話他似乎並沒有聽進去.他望著她,這時有個枕著水壺躺在她腳邊的人列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他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對腳邊的人連看也沒看一眼,只一個勁兒地搖著大夫的胳臂.

"是媚蘭呀,要生孩子了.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這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可是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面前說那種話還是不好開口埃"求求你了,大夫!陣痛愈來愈緊了.""生孩子,我的天!"這像一個轟雷似的震醒了大夫,他的臉色突然因為惱恨而變得難看了.這怒火不是對思嘉來的,也不是對任何其他人,而是對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你瘋了嗎?我不能丟下這些人呀.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的.

我可不能為***一個孩子而丟下他們.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找我的太太去."她張開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來的原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了呢!她還明白如果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留在這裡,可是從某些跡象看,即使費爾快死了,他也會堅持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多傷員,而不會只顧那一個人的.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知道你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產--"啊,難道這真是思嘉自己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著嗓子說這些粗俗得可怕的話嗎?"要是你不去,她就會死啦!"彷彿沒聽見她的話或不知她說了些什麼似的,他粗暴地甩脫了她的手,自顧自說著.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寧,沒有麻醉劑.啊,上帝,弄點嗎啡來吧!

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號也好.就要一點點麻醉劑呀.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佬!""讓他們下地獄吧,大夫!"躺在地上的一個人咬牙切齒說.

思嘉開始發抖了,眼睛裡閃著恐懼的淚花.看來大夫是不會跟她走了.媚蘭會死掉,她本來就希望她死的.大夫不會去呀.

"看在上帝份上,大夫,求求你!"

米德大夫又沉下臉來,他咬著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讓我試試看.我願意試試.不過我不能答應你.

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傷員.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

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佔領……不過我想試試.你走吧.別打擾我了.養個孩子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把皮帶紮起來……"這時有個勤務後過來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夫即刻轉過身去,指指點點地吩咐起來.那個躺在思嘉腳邊的人同情地仰望著她.她看見大夫已經把她忘了,便慢慢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大夫沒有來.她只得自己去對付這個場面了.感謝上帝,百里茜懂得接生的全過程.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裡面的胸衣已經濕透了,粘在身上.她覺得腦子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這樣,想走也走不動,就像在夢魘中似的.她想起還得走那麼長一段路才能到家,簡直是走不完的路啊!

於是"北方佬快來了!"這個念頭又反覆在她腦子裡鼓噪.

她的心臟又開始轟跳起來,新的生命之液流注到她的四肢裡.

她急忙走進五點鎮的人群中,那裡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之處了.因此她只得在街上行走.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裡經過.他們數以千計,都是些滿臉鬍子,骯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著槍枝,邁著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後面是轔轔滾動的炮車,趕車的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著羸弱的騾子.蓋著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凌亂的車轍中駛著.騎兵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無窮無盡地跑過.思嘉以前還從沒見過這麼多士兵呢.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啊!

那些匆匆行進的隊伍把思嘉推回到擁擠的人行道上去了.這時她聞到廉價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氣味.迪凱特大街附近的群眾中有些衣著很俗麗的婦女.她們花花綠綠的衣飾和塗脂抹粉的臉孔給人以很不協調的節假日感覺.她們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臂挽著她們的士兵也都是醉鬼.思嘉忽然瞧見一個滿頭紅鬈發的女子,這妖精不是別人,正是貝爾·活特琳,她靠在一個踉踉蹌蹌的獨臂大兵身上尖聲傻氣地狂笑著.

她左推右搡地穿過人群,好不容易走過五點鎮那邊的一個街口,這裡不怎麼擁擠了,她又提起裙子飛跑起來.她到達韋斯利教堂前面時已累得頭暈氣喘,胃裡也很不舒服了.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斷了.她在教堂台階上坐下,兩手捧著頭,讓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要是能夠深深吸一口氣,一直吸到肚子裡,那該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顆心停止衝撞,轟鳴,急跳,那該多舒服啊!要是這鬼地方有個人能夠幫助她一下,那該多好啊!

你看,她這一輩子還從未遇到過一件事非她自己獨立去辦不可的呢.常常有別的人替她辦事,照顧她,庇護她,保衛她,縱容她.這是難以令人相信的,她居然陷入了這樣的困境,沒有一個朋友,沒有一個鄰居來幫助她.以前經常有朋友和鄰居.以及甘願當奴隸的能幹的手,來為她效勞,而在此時此刻她迫切需要幫助的情況下,卻一個也沒有了.她居然落得這樣孤獨無依,這樣恐懼,這樣遠離家鄉,這是難以相信的啊!

家啊!只要在家裡就好了,不管有沒有北方佬.家啊,即使愛倫病了也好.她渴望看到母親那張可愛的臉,渴望嬤嬤那強有力的胳臂來摟著她.

她頭暈眼花地站起來,繼續往前走.快到家時,她看見韋德在那裡攀著一扇大門晃蕩.他一看見她,就歪著臉舉著一個受傷的指頭哭起來了.

"疼!疼!"他抽抽搭搭地嚷著.

"別響!別響!別響!要不我就揍你.到後院玩泥餑餑去,別亂跑.""韋德餓了"他哽咽著說,一面把那個受傷的指頭放進嘴裡.

"我不管.你到後院去--"

她抬起頭來,看見百里茜倚在樓上的窗口,滿臉驚恐焦急的神情,不過一看見她的女主人便頓時開朗了.思嘉招手叫她下來,然後自己走進屋裡.穿堂裡多涼快啊!她脫下帽子扔在桌上,便即刻抬起胳臂抹前額上的汗水.她聽見樓上的門一打開,便從裡面同淒慘的呻吟聲,那顯然是從劇痛中迸發出來的,這時百里茜三步並作一步從樓梯上跑下來.

"大夫來了嗎?"

"沒有.他不能來."

"啊,上帝,思嘉小姐!媚蘭小姐更慘了!""大夫不能來,誰也不能來.只好由你來接生了,我幫助你."百里茜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了.她斜睨著思嘉,一面在地上擦著腳,扭著瘦小的身子.

"別裝出這副傻相了!"思嘉大聲嚷道,對她這副樣子感到十分生氣."你究竟是怎麼回事?"百里茜偷偷地往樓梯口退縮.

"說真的,思嘉小姐--,"百里茜又怕又羞,瞪著兩隻眼睛不敢說下去.

"說吧."

"說真的,思嘉小姐!咱們得請個大夫來才行.俺--俺--思嘉小姐,俺一點也不懂接生的事.俺媽接生的時候,從來不讓俺在旁邊呢."思嘉聽了大吃一驚,氣得肺都炸了.百里茜偷偷從她身邊走開,一心想溜掉,這時思嘉一把抓住她.

"你這僕人的小黑鬼--想怎麼樣?你一直說生孩子的事你全懂.老實告訴我!到底怎麼樣?"她拽住她用力搖晃,直搖晃得她的黑腦袋像醉鬼一般擺來擺去.

"思嘉小姐!俺是撒謊,俺也不明白怎麼會向你撒這個謊的.俺只看見生過一個孩子,俺媽好像還怪我不該出來看呢."思嘉狠狠地瞅著她,嚇得百里茜直往後退,準備溜走.最初她拒不承認事實,但是等到她終於明白百里茜在接生方面就像她一樣一竊不通時,她的滿腔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她有生以來還沒有打過奴僕,可此刻她使出了那只疲乏手臂的全部力氣在百里茜的黑臉上抽了一記耳光.百里茜尖著嗓子大叫起來,這與其說是因為疼痛,還不如說是出於害怕,同時扭著跳著,要掙脫思嘉的手.

她一尖叫,二樓上的呻吟和呼喚聲便停止了,過了片刻才聽見媚蘭微弱而顫抖的聲音,她喊道:"是你嗎?思嘉,你快來呀,來呀!"思嘉放開百里茜的胳臂,這女孩便嗚嗚咽咽地在樓梯上坐下了.思嘉靜靜地站了一會,抬起頭來傾聽上面低低的呻吟和呼喚聲.這時,她感到彷彿有個牛軛沉重地落在她的頭頸上,彷彿上面加了重負,這重負使她每跨一步就覺得十分吃力.

她試著回想自己生韋德時嬤嬤和愛倫替她做的每一件事.但是產前陣痛那種令人迷迷迷糊糊而不再覺得恐怖的狀態使一切都恍如霧中,弄不清楚了.她現在還記得少數幾件事,便趕忙以權威的口氣吩咐百里茜去做.

"把爐子生起來,燒一壺開水放在那裡.把凡是你能找到的毛巾和那團細繩都拿來,給我一把剪刀.不許你說什麼東西找不到,一定都要找來,而且趕快找來.快去吧."她將百里茜一把提起來了,又推了她一下,叫她立即滾到廚房那邊去了.然後她挺挺胸,打起精神上樓去.現在得告訴媚蘭,要由她和百里茜來給她接生了,這可是一件不好說的事呢.




第二十二章

以後永遠也不會有這麼長的一個下午了.也不會那麼炎熱,不會有這麼多懶洋洋的蒼蠅.這些蒼蠅,不管思嘉怎樣不停地揮扇子,仍然成群地落在媚蘭身上.她用力揮著那把大棕櫚扇,胳臂都酸痛了.但是她好像簡直在白費力氣,因為她剛把它們從媚蘭汗濕的臉上趕開,它們即刻又在她那濕冷的雙腳和腿上爬了,媚蘭不時無力地抖動著想擺脫它們,並低聲喊道:"請扇扇吧,我的腳上!"房間裡半明半暗,因為思嘉把窗簾拉下來擋熱氣和陽光了,只有一小點一小點的亮光從簾子的小孔裡和邊緣上透進來.房間裡熱得像個烤爐,思嘉身上的衣服濕了,始終沒有幹過,而且汗水愈來愈多,也粘得愈來愈難受.百里茜蹲在一個角落裡,也在出汗,渾身酸臭.要不是怕這孩子一背著她就會一溜煙跑掉,思嘉簡直想把她趕出去.媚蘭躺在床上,床單早已給汗漬弄髒,又因為思嘉有時濺上的水,斑斑點點地濕了.她不停地打滾,翻來覆去,時而向左時而向右滾個不停.

有時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向後一靠又躺倒了,於是又打起滾來.最初她還強忍著不叫不嚷,狠狠咬著嘴唇,直咬得皮都破了.這時思嘉的神經也快要繃裂了,才粗聲嘎氣地說:"媚蘭,看在上帝份上,別逞強了吧.除了我們沒有別人能聽見呢.想叫就叫吧."到了後來,就由不得媚蘭自己要不要逞強,她終於呻吟起來,有時也大聲叫了.她一叫,思嘉便雙手捧著頭,捂著耳朵,轉過身去,巴不得自己死了.做什麼都好,就是不要眼睜睜地看著這種痛苦的情景而毫無辦法埃要守在這裡,花這麼長時間等一個孩子落地,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倒霉的事了.

何況這樣等著等著的時候,她很清楚北方佬實際上已經到五點鎮了.

她真後悔自己以前沒有多注意聽聽那些主婦們談生孩子的事.要是平時注意到就好了!要是平時多關心這種事情,她現在就會知道媚蘭是不是要很久才能生下來.她隱約記得皮蒂姑媽講過,她的一個朋友生孩子整整整生了兩天,結果沒生出來自己就死了.說不定媚蘭也得生兩天呢!可是媚蘭身體這樣嬌弱,她一定經不起兩天的折磨.她很快就會死的.要是孩子不早些下來,如果艾希禮還活著,她怎麼有臉去告訴他媚蘭已經死了--她曾經答應過要照顧她呀!

起初,媚蘭疼得厲害時總是要把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麼緊,幾乎要把骨頭都捏碎了.一個鐘頭以後,思嘉的手就青腫起來,快要不能動彈了.她只得拿兩條毛巾紮在一起,繫在床腿上,然後讓媚蘭的兩隻手拉住打結的那一頭.

媚蘭拉著它就像拉著自己的生命線似的,時而緊張地拽住,時而放鬆一下,隨意地撒扯著.整個下午,她的聲音像落在陷阱裡垂死的野獸一般在哭叫.她偶爾放下毛巾,無力地搓著雙手,瞪著兩隻痛得鼓鼓的眼睛仰望著思嘉.

"請說說話吧,對我說說話吧,"她低聲說,這時思嘉便隨意閒聊一陣,直到媚蘭又抓住那個毛巾結開始扭擺起來.

房間裡又暗又熱,充滿了痛苦的喊叫和嗡嗡的蒼蠅,可是時間過得慢極了,思嘉連早晨的事也有點記不起來了.她覺得彷彿自己在這個悶熱,陰沉和汗濕的地方已待了一輩子似的.每當媚蘭喊叫時她也很想喊叫,只是由於狠命地死咬著嘴唇不放才沒有喊叫出來,並終於把內心的狂亂遏制下去了.

有一次,韋德踮著腳尖跑上樓來,站在門外哭泣.

"韋德餓了!"思嘉聽了起身往門外走去,這時媚蘭低聲說,"求求你.別離開我.你不在我就忍不住了."這樣思嘉只好打發百里茜下樓去熱點玉米粥餵他.至於她自己,她覺得從下午起她就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

壁爐上的鍾已經停擺,她已沒法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只有等到房裡的熱氣漸消和那一點一點亮光暗淡下去時,她才把窗簾拉開,猛地發現原來快傍晚了,太陽像個猩紅的火球已遠遠斜掛在西天.不知為什麼,她原以為永遠是酷熱的中午呢.

她緊張地猜想現在商業區已經變成什麼樣子.是不是軍隊已經全部撤出去了?北方佬進來了沒有?聯盟軍會不經過戰鬥就開走嗎?於是,她不由得十分遺憾和沮喪地想起,聯盟軍為數那麼少,而謝爾曼的部隊又多又強壯,謝爾曼啊!連撒旦本人也不會像他這樣叫人害怕呢!可現在已沒有時間來想這些了,因為媚蘭在喊著要水,要一塊濕毛巾敷在她頭上,要人給她打扇,要人驅趕她臉上的蒼蠅.

在暮色降臨時,百里茜像具黑幽靈似的急急忙忙點起燈,媚蘭顯得更虛弱了.她開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艾希禮,好像神經昏迷了.這種單調可厭的呼喚聲使思嘉恨不得拿一隻枕頭把她的嘴捂祝也許大夫最終會來的吧.這時希望又開始抬頭,但願他快點來!她轉身打百里茜的主意,吩咐她趕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在不在家.

"要是大夫不在,就問問米德太太或他們家的廚娘有什麼辦法,求她們趕快來一下!"百里茜啪噠啪噠走了,思嘉望著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從來沒有想到這小東西會跑得這麼快.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她獨自一人回來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說不定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費爾已經完了!思嘉小姐,""死了?""是的,太太,"百里茜用自以為重大和得意的口氣說.

"車伕塔爾博特告訴俺的.他給打中了--""別去管這些了.""俺沒看見米德太太.廚娘說米德太太在給費爾洗身子,要趕在北方佬到這裡之前把他安葬好,廚娘說媚蘭小姐要是痛得不行了,只消在她床底下放把刀子,就會把陣痛劈成兩半的."思嘉聽了這些毫無用處的話,氣得又瞪她了,可是媚蘭睜著那雙鼓脹的眼睛低聲說:"親愛的,北方佬來了嗎?""不,"思嘉堅決地說."百里茜就會撒謊.""是的,太太.俺就是這樣."百里茜急忙表示同意.

"他們快來了,"媚蘭低聲說,她沒有受騙,便將臉埋在枕頭裡,但聲音是摀不住的.

"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歇了一會兒又說:"啊,思嘉,你得帶著韋德一起離開.你別待在這裡了."其實媚蘭說的也就是思嘉一直想著的事,可是思嘉聽見她說出來反而惱羞成怒了,彷彿她內心的怯懦已明明白白地流露在臉上,被媚蘭看透了似的.

"我並不害怕.別傻了.你知道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反正我快死了.你走不走都一樣,"接著她又呻吟起來.

思嘉像個老太婆似的扶著欄杆慢慢從黑暗的樓梯上摸著走下來,生怕不小心跌倒了.她的兩條腿像鉛一般沉重,她又疲勞又緊張,一路直哆嗦,同時因為渾身是汗而在不斷地打冷戰.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邊走廊裡,在頂上一級台階頹然坐下.她背靠著一根廊柱斜倚在那裡,用顫抖的手解開胸衣當中的扣子,讓胸衣半敞著.夜色黑沉沉,溫暖而柔和,她側身凝望著它,遲鈍得像頭耕牛.

一切都過去了.媚蘭並沒有死.那個像小貓似的哇哇叫的小崽正在百里茜手裡接受頭一次洗裕媚蘭這時睡著了.以經歷了這樣一場夢魘般的劇痛和對接生程序一無所知,以致害多利少之後,她怎麼還睡得著呢?她怎麼沒有死呢?思嘉知道,如果是她自己經受了這樣一番折磨,那一定死了.可是事情一過,儘管她已虛弱得奄奄一息,媚蘭居然還能聲說:"謝謝你了."思嘉是俯身側耳才聽見的.後來她就睡著了.她怎能睡得著呢?思嘉忘記了自己生完韋德之後睡著過.她什麼都記不起來了.她的腦子已成了真空;世界已成了真空;在這漫無盡頭的一天之前不曾有過生活,在這以後也不會有--只有--酷熱難熬的夜晚,只有她那粗嘎疲倦的呼吸聲,只有從腋窩到腰,從臂部到膝蓋淋漓不息的,模糊冰冷的汗水.

她聽見她自己的呼吸聲從均勻響亮轉為痙攣性的抽泣,但她的眼睛是乾枯而火辣辣的,彷彿它們再也不會流淚了.她緩慢而吃力地抬起身來,將沉重的裙裾拉到大腿以上.她同時感到又冷又熱又模模糊糊,而微微的夜風吹在四肢上卻爽快得很.她模糊地感到,如果皮蒂姑媽看見她斜躺在這前廊上,裙子撩得那麼高,連內褲都露了出來,不知要怎麼說呢.

不過她不管它.她什麼也不管了.時間已停滯不前.現在可能剛過黃昏不久,也可能已經半夜了.她不清楚,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闔眼並感到睡意漸濃時,忽然聽見樓上走動的腳步聲,心想"這可能是該死的百里茜吧".在黑暗中過了不知多久,百里茜來到她身邊,得意地嘮叨起來.

"思嘉小姐咱們幹得不錯呢.俺說俺媽也不會比這再好了."思嘉睜大眼睛從黑暗中望著百里茜,因為太累才沒有呵斥,沒有責罵,沒有數落百里茜的過錯--她對自己並沒有的那種經驗的吹噓,她的恐懼,她那笨手笨腳的忙亂樣兒,她到緊急關頭的手足無措:不是拿錯了剪刀,就是把水盆裡的水濺得滿床都是,甚至還失手把新生嬰兒跌落過呢.可現在她倒是吹起牛來,說自己幹得多麼好了.

可是,北方佬還要解放黑人呀!不錯,北方佬是受他們歡迎的.

她又靜靜地靠著柱子斜躺下去,百里茜也明白她的心情,便躡手躡腳躲進黑暗中去了.過了好一會兒,思嘉的呼吸已漸漸緩和下來,心跳也平穩了,她才隱約聽見前面路上從北邊來的雜亂的腳步聲.士兵!她慢慢坐起來,把裙子往下拉拉,儘管知道在黑暗處誰也不會看見.他們眼看來到了屋前,綿延不斷的一支隊伍像些影子一個個過去,這時她向他們喊起來.

"唔,請等一等!"

一個人影離開隊伍來到大門口.

"你們把我們丟下不管了?你們要走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傳來平靜的聲音.

"是的,太太.正是這樣,我們是最後一批從防禦工事中撤出來的,從北邊大約一英里的地方.""難道你們--難道軍隊真的在撤退?""是的,太太.你看,北方佬就要來了."北方佬就要來了!她把這件事忘記了呢.她的喉嚨突然發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那人影走開,同別的影子混淆在一起,雜遝的腳步也在黑暗中漸漸消失."北方佬就要來了!

北方佬就要來了!"這便是他們的腳步聲的節奏所說的那句話,這便是思嘉那顆突突急跳的心一下子捶擊的聲音.北方佬就要來了啊!

"北方佬就要來了!"百里茜大聲嚷著,縮著身子向思嘉緊靠過來."唔,思嘉小姐,他們會讓咱們全死光的;他們會用刺刀捅進咱們的肚皮!他們會--""啊,別嚷了!"這種事用不著聽見別人用顫抖的聲音說出來,光在自己心裡想想就夠你害怕的了.於是她心裡又衝起一陣恐慌.她怎樣才能逃走?她怎麼辦?她到哪裡去尋求幫助呢?所有的朋友都對她毫無用處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覺得得神思鎮定,不再惶恐了.她怎麼整個上午像只沒頭的小雞到處亂竄卻沒有想起他來呢?他至今還在城裡.她固然恨他,可他是強壯而能幹的,又不怕北方佬.的確,他上次在這裡時她曾經對他大發脾氣,他也說了一些令人難以饒恕的話,不過在目前這種時候,她是不會去計較那些事的.他還有一騎馬和輛馬車呢.啊,她怎麼沒有早想其他啊!他可以把他們全都帶走,離開這個鬼城市,不受北方佬糟蹋,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到任何地方去都行.

她回頭面對百里茜,十分急迫地吩咐她.

"你知道巴特勒船長住在哪裡吧--在亞特蘭大飯店?""是的,太太,不過--""那好,現在你盡快跑到那裡去告訴他,我要他來一下.

我要他盡快趕著他的馬和馬車來,或者來一輛救護車,如果找得到的話.把媚蘭小姐生了娃娃的事也告訴他.就說我要他來得我們離開這裡.好,趕快!馬上就去."她直著腰背坐起來,推了百里茜一把,叫她快跑.

"啊,上帝,思嘉小姐!俺可不敢一個人在黑夜裡亂跑呀!

要是北方佬把俺給逮住了呢?"

"你只要快跑就能趕上剛才那些人,他們是不會讓北方佬逮住你的.快走吧!""俺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長不在飯店裡呢?""那就打聽他在哪裡.難道你就連這點勇氣也沒有?要是他不在飯店,你就到迪凱特街的酒吧間去找他.到貝爾·沃特琳住的地方去.到處去找.你沒看見,你這笨蛋,要是你不趕緊去找到他,北方佬就會把我們全部逮住的.""思嘉小姐,俺要是上一家酒吧間或妻子家去了,俺媽會拿棉花稈抽俺呢."思嘉站起身來.

"好吧,我就揍你了,你要不去.你可以站在外面大街上叫他嘛,難道這樣還不行?或者問問旁人他在不在裡面.快走吧!"百里茜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又是用腳擦地,又是撅著嘴嘟囔.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差一點從台階上栽下去.

"你得給我馬上走,要不我就賣了你,叫你以後永遠也見不到你媽和其他任何一個熟人,我還要把你賣出去當大田的勞工.趕快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但是,在這位女主人堅決而無情的推搡之下,百里茜只得走下了台階.前面的大門嘎嘎響了,思嘉又高聲喊道:"快跑,你這小笨蛋!"她聽到百里茜啪噠啪噠小跑的腳步聲,隨即聲音在柔軟的泥土路上漸漸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百里茜走了以後,思嘉回到樓下過廳裡,點上一盞燈.屋裡熱得像個蒸籠,彷彿把中午的熱氣全都關在裡面了似的.她那遲鈍的感覺已在逐漸消失,肚子開始鬧著要吃東西了.她記起自己從昨夜到現在一直沒吃過什麼,只喝了一勺玉米粥,於是端燈走進廚房.那兒爐子裡的火已經滅了,但還是悶熱得很.她發現長柄淺鍋裡還有半張硬玉米餅,便拿起來大口大口地啃著,一面尋找別的食物.盆裡還剩下一點玉米粥,她等不及把它倒進碟子裡,便隨手用大釣舀著吃起來.那是應當放鹽的,可是她餓急了,懶得尋找,接連吃了四勺,她這才覺得廚房裡實在太熱,便一手拿燈一手抓一塊玉米餅到過廳裡去了.

她知道她應當上樓去陪伴媚蘭.要是出什麼事,媚蘭也沒有那個力氣叫人呢.可是一想起要回到那間房裡,那間她已經待過許多惡夢般鐘點的房裡,她就厭煩得很.哪怕媚蘭就要死了,她也不能再回到那裡去.她永遠也不要再見那個房間了.她把燈放在窗邊的燭台上,然後又回到前面走廊上去.這裡涼快得多,儘管夜裡的氣溫仍然是相當熱的.她坐在台階上,在燈火投過來的暗淡的光圈中,又啃起玉米餅來.

她啃完玉米餅,體力恢復了些,揪心的恐懼也隨之而來了.她聽得見街上遠處嗡嗡的嘈雜聲,但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她只覺得有種洪大的聲響在時期時伏,但壓根兒聽不清楚.她聚精會神地向前傾著身子細聽,很快就因為過於緊張而腰酸背疼起來.這時,世界上再沒有別的事情叫她如此渴望的了,像現在渴望聽到馬蹄聲,渴望看到瑞德那毫不在意和充滿自信的眼光來嘲笑她的恐懼模樣.瑞德會把她們帶走,帶到某個地方去.她不知道去哪裡.她也不去管它.

她坐在那裡側耳傾聽市區的聲音,這時樹頂上升起一片隱隱的火光,使她覺得奇怪.她望著望著,那火光愈來愈亮.

黑暗的天空發紅了,先是粉紅,隨即變成深紅,接著她突然看見一條巨大的火舌從樹頂上躥而起,高高地升到半空中.她猛地跳起來,心又開始發緊了!怦怦地跳個不停.

北方佬已經來了!她知道他們來了,正在那裡燒燬市區.

那些火焰好像在距市中心不遠的東邊.它們升得越來越高,同時迅速展成一大片紅光,她看了十分害怕.一定是一整條大街燒起來了.一陣略帶些熱的微風從那邊迎面吹來.她聞到了煙火味.

她跑到樓上自己的房間裡,把半個身子探出窗外,想更好地看看整個情況.天空呈一片可怖的殷紅色,大團大團的黑煙像雲濤似的旋轉著掛在火焰上空.現在煙火味更濃了.思嘉心亂如麻,時而認為這火焰會很快蔓延到桃樹街,把這幢房子燒掉,時而設想北方佬會向她衝過來,她要往哪裡逃跑,她要怎麼對付.好像地獄裡所有的魔鬼都在她耳邊喊叫,她的腦子在極度的惶惑和驚恐中旋轉起來,她不得不緊緊抓住窗欞,否則就要跌下去了.

"我得好好想想,"她在心裡反覆告誡自己."我一定得想一想."可是思緒躲避她,像只受驚的蜂鳥在她心頭掠過去.她俯靠著窗欞站在那裡,忽然一個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飛來,比她前幾天聽到過的大炮聲都要響得多.天空被巨大的火焰撕裂了.接著又是幾聲巨響.大地震撼著,她頭上的窗玻璃被震碎了,紛紛落在周圍.

一聲又一聲震耳的爆炸聲不斷傳來,世界變成了一個充滿喧聲,火焰和渾身顫抖的地獄.火星匯成一股股激流躥入天空,然後緩緩地,懶懶地穿過血紅的煙雲降落下來.這時她彷彿聽到隔壁房裡無力的呼喚聲,但是她不去管它.她現在沒有工夫去顧媚蘭了.現在除了恐懼,那種如她所見的火焰般迅速流遍全身血脈的恐懼,再也沒別的東西要顧及的了.

她像一個嚇得發瘋的孩子,要把自己的頭鑽進母親懷裡,躲避眼前的情景.如果她是在家裡,跟母親一起,那多好埃從這些驚心動魄的響聲中她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三步並作一步驚惶地奔上樓來的腳步聲,同時還聽到一個像迷路的獵狗狂叫的聲音.百里茜衝進來了,她奔到思嘉跟前,像要把骨頭也捏碎似的.一把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臂.

"北方佬--"思嘉首先嚷起來.

"不,太太.是咱們自己人!"百里茜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指甲在思嘉的胳臂上掐得更深了."他們在燒鐵廠和軍需站和倉庫,還有,上帝,思嘉小姐,他們還把七十卡車的大炮炮彈和火藥爆炸了,而且,耶穌,咱們都會被燒光呢!"百里茜又尖叫起來,一面緊緊抓住思嘉的手臂,使她又痛又惱,忍不住要哭了.最後思嘉使勁甩掉她的那隻手.

還來得及逃跑呀!原來北方佬還沒來呢!於是她把驚散了的全身力氣重整起來.

她想:"如果我不能控制住自己,我就會像只燙壞了的貓兒似的拚命號叫了!"同時百里茜那副可憐的惶恐相也幫助著她鎮定下來,她抓住百里茜的肩膀使勁搖晃.

"還是談正經的吧.別管那些亂哄哄的事了,北方佬還沒來呢,你這傻瓜!你見到巴特勒船長了嗎?他是怎麼說的?他會不會來?"百里茜不再號叫了,但是她的牙床還在打顫.

"是的,太太.俺後來找到他.像你吩咐的,在一個酒吧間.他--""他會來嗎?別管在哪裡找到的.你告訴他要把馬帶來嗎?""上帝,思嘉小姐,他說咱們的軍隊把他的馬和馬車拉去當救護車了.""啊,我的天啊!""不過,他會來--""他怎麼說的?"這時百里茜不太喘了,已能稍稍控制自己,但她的兩個眼珠子還在緊張地轉動.

"是這樣,太太,正像你說的,俺在一家酒吧間找到了他.

俺站在外面喊他,他就出來了.他奇怪地看著俺,俺剛要跟他說話時,大兵就把迪凱特街那頭的一家妻子拆倒並放棄火來.他說來吧,就一把拽著俺跑到五點鎮.後來他說:什麼事?快講.俺說你說的,巴特勒船長,請趕快來,帶著你的馬和馬車來.媚蘭小姐生了個娃娃,思嘉小姐急著要離開這個城市.他說,她打算到哪裡去呀?俺說,俺不知道,先生,不過你一定得去,因為北方佬就要來了,要他陪你一起走.他笑著說他們把他的馬拉走了."思嘉的心情沉重起來,覺得最後一線希望也消失了.她真傻呀,幹嗎沒有想到軍隊撤退時必然會把留在城裡的所有車輛和騾馬都拉走呢?她一時嚇得目瞪口呆,也沒聽見百里茜還在說些什麼,不過她很快又恢復過來,繼續聽下半截的故事.

"後來他說,告訴思嘉小姐,叫她放心吧.我要到軍隊裡去替她偷騎馬來,哪怕只剩下一匹也好.他還說,在這以前我就偷過馬呢.告訴她,我哪怕丟了性命也要給她弄騎馬來.

後來他又笑著說,趕快回家去吧.可是俺剛要動身,就普通一聲響起來了!俺嚇得幾乎倒下了,這時他說這沒有什麼,只不過咱們自己人把火藥炸了,免得落到北方佬手裡,還有--""他會來嗎?他在設法弄一騎馬來?""他是這麼說的."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輕鬆了些.瑞德是個能幹的人,只要還有辦法弄到一騎馬,瑞德·巴特勒是一定會弄到的.要是他把她們從這片混亂中救出去了,她就饒恕他一切的過錯.

逃跑呀!只要跟瑞德在一起,她就什麼也不怕了.瑞德會保護她們.感謝上帝賜予了這個瑞德啊!她現在純粹從安全著眼,變得很實際了.

"把韋德叫醒,給他穿好衣裳,替我們打點一包常用的衣裳.把它們裝進箱子.別告訴媚蘭我們要走了.還不到時候呢.不過要用兩條厚毛巾小心地把嬰兒裹好,把他的衣服也包起來."百里茜還是拉著她的裙子不放,她除了翻白眼沒有一點表情.思嘉推她一把,把她那緊抓著的手擺脫掉.

"快去,"她喊道.這時百里茜才像兔子似的悄悄走開了.

思嘉知道她應當進屋去安慰安慰媚蘭,知道媚蘭一定被連續不斷的轟轟巨響和映紅了整個天空火光嚇昏了.那光景簡直就像世界的末日到了!

但是,她此刻還下不了決心回那間屋去.她跑下樓來,有意要把皮蒂姑媽逃往梅肯時留下的那些瓷器和銀器收拾一下.可是等她走進飯廳時,她的一雙手卻哆嗦顫抖起來,把三隻碟子掉在地下打碎了.她跑到走廊上細聽外面的動靜,隨即又回到飯廳裡,把些銀器噹啷一聲掉在地板上.不知怎的,她碰到什麼就掉落什麼.她慌慌張張行走時還在舊地毯上滑了一跤,普通跌倒了呢,不過她即刻跳起來,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痛.她聽得見百里茜在樓上像隻野獸似的到處奔跑,那聲音使她怕極了,因為她自己也同樣在盲目地跑來跑去.

她跑到走廊上去有十來次了,不過這次她絕不再回來打那個費力不討好的包裹了.要想收拾一點東西簡直是不可能的.她在走廊上坐下.除了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這裡等待瑞德,看來什麼也做不成了.可是左等右等,他就是不來.

最後,從大路前頭很遠的地方,她聽見一種沒有上油的車軸的吱吱嘎嘎和緩慢而隱約不清的得得馬蹄聲.他幹嗎不快點走呀?他幹嗎不鞭打著馬跑起來呀?

那聲音近了,她一躍而起,呼喊瑞德的名字.然後,她隱約看見他從一輛小貨車的座位上爬下來,接著大門喀嚓一聲,他朝她走過來了.他來到燈光下,才叫思嘉看清楚了.他穿得整整齊齊,像要去參加跳舞會似的.雪白的亞麻布外衣和褲子熨得筆挺,繡邊的灰色水綢背心,襯衫胸口鑲著一點點褶邊.他那頂寬邊巴拿馬帽時髦地歪戴在頭上,褲腰皮帶上插著兩支象牙柄的長筒決鬥手槍.外衣口袋裡塞滿了沉甸甸的彈藥.

他像個野人似的從走道上輕快地大步走來,漂亮的腦袋微微揚起,神氣得像個異教徒王子.那種思嘉下了黑夜的恐怖,卻像一貼興奮劑似的使他顯得更強悍了.他那黝黑的臉上有一絲勉強掩飾著的殘暴無情的神色,這一點如果思嘉頭腦清楚,看出來了是會把她嚇倒的.

他那對黑眼睛眉飛色舞,彷彿覺得眼前這整個局面倒很有趣,彷彿這震天動地的爆炸聲和一派恐怖的火光只不過是嚇嚇小孩子罷了.他走上台階時她搖搖晃晃地迎上前去,這時她臉色慘白,那雙綠眼睛像在冒火似的.

"晚上好,"他拖長音調說,同時刷地一下摘下了帽子.

"咱們碰上了好天氣啦.我聽說你要旅行去呢.""你要是再開玩笑,我就永遠不再理睬你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

"你不見得真的被嚇壞了吧!"他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詭秘地微笑著,她真想把他推回到台階下去.

"是的,我害怕得要死,我就是被嚇壞了.而且如果你也有上帝給山羊的那點意識,你照樣會害怕的.不過咱們沒時間閒扯了.咱們必須馬上離開這裡.""聽你的吩咐,太太.不過你琢磨到哪裡去好呢?我是懷著好奇心跑到這兒來的,無非想看看你們打算往哪兒去.你們不能往北也不能往東,不能往南也不能往西.四面八方都有北方佬.只有一條出城的路北方佬還沒拿到手.咱們的軍隊就是由這條路撤退的.可這條路也通不了多久了.史蒂夫·李將軍的騎兵正在拉甫雷迪打一場後衛戰來維持這條通路,以保證部隊撤退,部隊一撤完,這條通路也就完了.你如果跟隨部隊沿麥克藺諾公路走,他們就會把馬拉去,這匹馬儘管不怎麼樣,可我是費了不少力氣才偷到手的呢.你究竟要到哪裡去呀?"聽他說了這許多話,她站在那裡渾身哆嗦,幾乎什麼也沒聽見.不過,經他這一問,她卻突然明白地要到哪兒去了,她明白在這悲慘的整整一天裡她都是知道要到什麼地方去的.那唯一的地方呀!

"我要回家去,"她說.

"回家?你的意思是回塔拉?"

"是的,是的!回塔拉去!啊,瑞德,我們得趕緊走呀!"他瞧著她,好像她神志不清了似的.

"塔拉?我的天,思嘉!難道你不知道他們整天在瓊斯博羅打嗎?就是為了搶奪在拉甫雷迪前後十英里的那段大路打呀,甚至打到瓊斯博羅的街上去了.此刻北方佬可能已經佔領了整個塔拉,佔領整個縣了.誰也不清楚他們到了哪裡,只知道他們就在那一帶.你不能回家!你不能從北方佬軍隊中間穿過去呀!""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喊道."我一定要!我一定要!""你這小傻瓜,"他的聲音又粗又急."你不能走那條路嘛.

即使你不碰上北方佬,那樹林中也到處是雙方軍隊的散兵游勇.而且咱們的許多部隊還在陸續從瓊斯博羅撤退.他們會像北方佬一樣即刻把你的馬拉走.你唯一的辦法是跟著部隊沿麥克諾公路走,上帝保佑,黑夜裡他們可能不會看見你.

但是你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那裡,你也很可能會發現它已經被燒光了.那樣做簡直是發瘋.我不讓你回家去.""我一定要回去!"她大聲嚷著,嗓子高得尖叫起來了.

"你不能阻攔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我的母親!

你要是阻攔我,我就殺了你!我要回去!"恐懼和歇斯底里的眼淚從她臉上淌下來,她在長時間緊張的刺激下終於忍不住了.她揮舞著拳頭猛擊他的胸部,一面繼續尖叫:"我要!我要!哪怕得一步步走回去也行!"她突然被他抱在懷裡了,她那淚淋淋的胸臉緊貼在他胸前漿過的襯衫褶邊上,那捶擊他的兩個拳頭也安靜地擱在那裡.他用兩手輕柔地,安慰地撫摩著她的一頭亂髮,他的聲音也是柔和的.那麼柔和,那麼寧靜,不帶絲毫嘲諷意味,好像根本不是瑞德·巴特勒的聲音,而一個溫和強壯的陌生人的聲音了,這個陌生人滿身是白蘭地,煙草和馬汗味,使思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父親來.

"好了,好了,親愛的,"他溫柔地說."別哭,你會回去的,我勇敢的小姑娘.你會回去的.別哭了."她感到什麼東西在觸弄她的頭髮,心中微覺騷動,並模糊地意識到那可能是他的嘴唇.他那麼溫柔,那麼令人無限地欣慰,她簡直渴望永遠在他懷裡.他用那麼強壯的胳膊摟抱著她,她覺得什麼也不用害怕了.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條手絹,替她揩掉臉上的淚水.

"來,乖乖地擤擤鼻子,"他用命令的口氣說,眼裡閃著一絲笑意,"我們得趕快行動了.告訴我該怎麼辦."

她順從地擤擤鼻子,身上仍在哆嗦,可是不知要吩咐他幹什麼.他見她顫抖著嘴唇仰望著說不出話來,便索性自作主張了.

"威爾克斯太太已經分娩了?可不能隨便動她呀!那可太危險了.要讓她坐這輛搖搖晃晃的貨車顛簸二十幾英里,咱們最好讓她跟米德太太一起留下來.""我不能丟開她不管.米德夫婦都不在家呢.""那很好.讓她上車去.那個傻乎乎的小妻子哪兒去了?""在樓上收拾箱子呢.""箱子?那車上可什麼箱子也不能放.車廂很小,能裝下你們幾個人就不錯了,而且輪子隨時就可能掉的.叫她一聲,讓她把屋裡最小的那個羽絨床墊拿出來,搬到車上去."思嘉仍然不能動彈.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他那渾身充溢著的活力部分地流注到她身上.她想:要是她也像他這樣冷靜,什麼也不在乎,那就好了!他扶著推著她走進過廳,可是她仍然站在那裡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他敝著下嘴唇嘲弄地說:"難道這就是那個向我保證既不怕上帝也不怕人的年輕英雄嗎?"他突然哈哈大笑,同時放開了她的胳臂.她好像被刺痛了似的,瞪大眼睛看著他,心裡恨他.

"我並不害怕,"她說.

"不,你是害怕的.我身邊沒有帶嗅鹽呢!再過一會兒你就要暈倒了."她無可奈何地頓了頓腳,因為她想不出還能採取什麼舉動--接著便一聲不響端起燈來,動身上樓去.他緊緊地跟在她後面,她還聽得見他在一路暗笑.這笑聲促使她堅強起來.她走進韋德的育兒室,發現他抓住百里茜的胳臂坐在那裡,衣服還沒有穿好,正在悄悄地打嗝兒.百里茜抽噎著.韋德床上那個羽絨褥套是小的,她叫百里茜把它搬下樓放到車上去.百里茜放下韋德,照她的吩咐去做了.韋德跟著她下樓,由於對眼前的事情感興趣便不再打嗝兒了.

"來吧,"思嘉說著,向媚蘭的門口走去,瑞德跟在後面,手裡拿著帽子.

媚蘭靜靜地躺在那裡,被單一直蓋到下巴底下.她的臉色慘白得可怕,但那兩隻深陷的帶黑圈的眼睛卻是安祥的.她瞧見瑞德來到她的臥室時並不顯得驚訝,倒好像那完全是理所當然的事.她試著微微地笑了笑,可是這笑容還沒來到嘴角就消失了.

"我們要回家了,到塔拉去,"思嘉連忙向她說明."北方佬很快就會來.瑞德準備帶我們走.這是唯一的辦法,媚蘭."

媚蘭無力地點點頭,又向嬰兒做了個手勢.思嘉抱起那小娃娃,用條厚毛巾迅速把他包好.這時瑞德來到床邊.

"我會當心不讓你難受的,"他悄悄地說,一面將被單捲起來裹著她的身子."請試試能不能抱住我的頭頸."媚蘭試了試,但兩隻胳臂無力地垂下來了.他彎著腰,將一隻手臂伸過去托起她的肩膀,另一隻抱住她的兩個膝彎,輕輕地把她托起來.她沒有喊叫,但思嘉看見她咬緊嘴唇,臉色也更加慘白了.思嘉高舉起燈盞照著瑞德向門口走去.這時媚蘭朝牆壁做了無力的手勢.

"要什麼?"瑞德輕輕問道.

"請你,"媚蘭像耳語似地,一面試著用手指指,"查爾斯."瑞德低頭看著她,好像覺得她神志不清了,但思嘉明白了她的意思,有點不高興了.她知道媚蘭要的是查爾斯的照片,它掛在牆上他的軍刀和手槍下面.

"請你,"媚蘭又耳語說,"那軍刀."

"唔,好的,"思嘉說.她照著瑞德小心地走下樓梯以後,又回去把那軍刀和手槍連同皮帶都取下.要是拿著這些東西還要抱著嬰兒,同時又端著燈盞,那樣子會很狼狽.那媚蘭,她一點不為自己瀕臨死亡和後面緊跟著的北方而著急,卻一心掛念著查爾斯的遺物.

她取下相平時偶爾瞧了一眼查爾斯的面容.他那雙褐色大眼睛跟她的眼光碰上了,這時她好奇地將照片端詳了一會.

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丈夫,曾經跟她並頭睡過幾個晚上,讓她生了個也像他那樣有一對溫柔的褐色眼睛的孩子.可是她幾乎不記得他了.

嬰兒在她懷裡揮動小小的拳頭,像只小貓似的輕輕地叫著,她低頭看著他.她這才初次意識到這是艾希禮的孩子,並且突然用她身上剩餘的全部力量期望他是她的嬰兒,她和艾希禮的百里茜連蹦帶跳跑上樓來,思嘉把孩子遞給她.她們趕快下樓,一路上燈光向牆壁投下搖曳不定的影子.到了過廳裡,思嘉看見一頂帽子,便急忙戴上,在下巴底下繫好帶子.這是媚蘭的黑色喪帽,對思嘉的頭也不合適,可是思嘉記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在哪兒了.

她走出門外,一路擎著燈,下了屋前的台階,同時設法不讓那把軍刀碰腿.媚蘭直挺挺地躺在馬車的後座上,她旁邊是韋德和毛巾裹著的嬰兒.百里茜爬進來把嬰兒抱在懷裡.

車子很小,四周的擋板又很低.車輪向裡歪著,似乎一轉就會掉的,思嘉朝那騎馬匹了一眼,頓時心就沉了.那匹馬又小又瘦,沒精打采地站在那裡,把個腦袋幾乎垂到前胯裡去了.馬背上傷痕纍纍,連呼吸也顯得病懨懨的.

"這可不是什麼好馬,是不是?"瑞德咧嘴笑笑."就像會死在車轅裡似的.不過,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一匹了.有一天我要詳詳細細告訴你,我是從哪裡和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把它偷來的,以及我怎樣差一點吃槍子兒了.不為別的,單單出於對你的忠誠,我才在我事業上這個要緊的階段當上了盜馬賊--偷到了這樣一匹寶貝馬.好,讓我扶你上車."他從她手裡接過燈來,放在地上.馬車前座僅僅是橫跨在兩旁檔板上的一條窄木板.瑞德將思嘉的身子一把抱起來,放到那塊木板上.思嘉暗想,做一個像瑞德這樣強壯的男人多好埃她把寬大的裙子塞大腿底下,端端正正坐好.如今有了瑞德在身邊,她什麼也不害怕,那爆炸聲,無論那火光,乃至北方佬,都不怕了.

他爬上車來,坐在思嘉旁邊的座位上,然後提起韁繩.

"啊,等等!"她驚叫."我忘記鎖前面的大門了!"他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面抖動韁繩擊打著馬背.

"你笑什麼?"

"笑你呀--你要把北方佬鎖在大門外呢!"他說著,馬已經慢悠悠地,很不情願地向前走動了.那盞放在人行道上的燈繼續照著,它散佈的那個淡黃色的光圈愈來愈小,他們已去遠了.

瑞德趕著那匹慢騰騰的馬從桃樹街向西拐,馬車搖搖晃晃地走上一條滿是車轍的小道,猛地一顛把媚蘭悶住的一聲呻吟打斷了.他們頭上是交錯遮蓋的黑糊糊的樹枝,兩旁是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呈現的寂靜的房屋,以及像一排墓碑般隱隱發光的白籬笆木樁.這條路又狹又陰暗,像條遂道似的,不過從枝葉茂密的頂篷上隱隱透進來一點點紅得可怕的天光,映照得一個接一個的黑影像幽靈似的一路冉冉而過.煙火味愈來愈濃,熾熱的微風從市中心帶來一片混亂的喧囂,哭叫和重型軍車滯緩的隆隆聲響和部隊行進時堅定的腳步聲.瑞德抖著韁繩讓馬拐入另一條車道,這時又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傳來,一團團大如流星煙火般的火焰和黑煙從西邊猛地騰起.

"那一定是最後一列軍火車了,"瑞德平靜地說."他們為什麼沒在今天早晨運出去啊,這些笨蛋!那時還有的是時間嘛.現在可苦了我們了.我本來想走過市中心,我們就可以避開大火和迪凱特街上那些暴民,平平安安到達西南市區.可如我們必須在什麼地方橫過馬裡塔大街才行,而爆炸就發生在馬裡塔大街附近,除非我估計錯了.""我們--我們非得通過大火區嗎?"思嘉戰戰兢兢地問.

"還來得及避免,要是我們趕快跑,"瑞德說著,便突然從車上跑下去,消失在一座黑暗的庭院裡了.他回來時手裡拿著一根小小的樹枝,用它狠狠地向傷痕纍纍的馬背上抽打.

那畜生只得蹣跚地小跑起來,氣喘吁吁,跑得十分吃力,馬車也一路搖晃著,顛簸著,車裡的人像爆玉米花似的來回晃蕩.這時嬰兒在啼哭,百里茜和韋德也因為在馬車擋板上碰得鼻臉腫而號啕大哭,可是媚蘭卻一聲不響.

他們駛近馬裡塔大街時,兩旁的樹木稀疏,高高的火焰在建築物上呼嘯而起,把街道和房屋捲入亮如白晝的熊熊火光中,投擲著一個個巨大的像沉船上的破帆在大風中瘋狂旋轉的暗影.

思嘉的牙齒在格格地打戰,但是她害怕得要命,連自己也不覺得了.她在發冷,渾身哆嗦,連那幾乎燒到臉上的大火也不起任何作用了.這簡直是地獄,她已經陷在裡面,要是她還能支配自己顫抖的膝蓋,她就會跑下車尖叫著從剛才來的那條黑路上奔回去,回到皮蒂姑媽的房子裡去躲起來了.

她畏縮地向瑞德靠得更緊,用發抖的雙手抓住他的胳臂,仰望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給她一點信心,給她一點安慰.

他那黝黑的側影被邪惡的紅光映照得十分鮮明,就像古錢上鑄造的一個頭像似的,那樣美麗,殘忍而帶有頹廢色彩.他在她的觸摸下回過頭來,眼裡閃著烈火般嚇人的光輝.在思嘉看來,他顯得又快活又輕蔑,彷彿對當前的局面感到極大的樂趣似的,彷彿他十分喜歡他們所面對的這個人間地獄.

"這兒,"他伸手摸摸皮帶上的一支長筒手槍."如果有人,無論黑人白人,只要他走到你那邊想抓這騎馬,你就開槍把他斃了,以後再講道理.不過,請千萬不要一時激動把這匹寶貝馬給打死了.""我--我也有一支手槍,"她小聲說,一面抓住裙兜裡的那件武器,但幾乎完全相信,一旦死神來到面前,她是會嚇得不敢扣扳機的.

"你真有?哪兒來的?"

"是查爾斯的."

"查爾斯?"

"是的,查爾斯--我的丈夫."

"你難道真的有過丈夫嗎,親愛的?"他低聲說,同時輕輕地笑著.

他要是趕快一點就好了!他要是認真一點就好了!

"那你說我怎麼會有了孩子呢?"她惡狠狠地嚷道.

"唔,還有別的辦法嘛,不一定要丈夫.""閉住你這張嘴,快點兒跑好不好?"但是他突然勒住韁繩,因為已快到馬裡塔大街,馬車在一家還沒燒到的倉庫旁邊停住了.

"趕快啊!"這是她心裡唯一的一句話,趕快啊!趕快啊!

"有大兵呢,"他說.

在兩旁燃燒的建築物當中,一隊士兵邁著行軍的步伐沿馬裡塔大街走來,他們顯得很疲乏,低著頭,步槍隨便背在身上,看來已無力快跑,連左右兩邊不時倒塌的樑柱和周圍滾滾的濃煙也不在乎了.他們都穿得破破爛爛,已很難辯認出軍官和士兵來,只不過偶爾看到有的破軍帽上還別著飾有花環的"聯盟軍"標誌.許多人赤著腳,有的頭上或胳臂上纏著骯髒的繃帶.他們陸續走過,誰也不向兩旁看一眼,而且一路上都默默無言,就像一隊幽靈,要不是那堅定的腳步聲.

"仔細瞧瞧他們吧,"瑞德用嘲弄的口吻說,"這樣你將來就能告訴你的孫子們,你見過這光榮事業的後衛軍撤退時的情景."她頓時恨其他來,對他的恨暫時超過了恐懼,她甚至覺得恐懼已是次要的和渺小的了.她明白她自己和馬車後座裡的幾個人的安全都要依靠他,而且只能依靠他.可是她恨他對待那些襤褸隊伍的嘲笑態度.她想起已故的查爾斯和可能已不在人世的艾希禮,以及所有的那些正在淺淺的墳裡腐爛的快活英俊的青年,並且忘記了她自己也曾經把他們當作傻瓜.她說不出話來,但她惡狠狠地盯著他時,眼睛裡燃燒著憎恨和厭惡.

最後一名士兵走過來了,那是個後排的小個兒,他的槍托一路在地上拖著,他搖搖晃晃,停下來凝望著前面的夥伴;他那張骯髒的臉像個夢遊人的.由於疲倦而顯得毫無表情,他像思嘉一樣矮小,矮得幾乎跟他的槍一般高,而他那骯髒的臉上還一點沒有鬍鬚呢.看來至多16歲,思嘉胡亂地想,一定是從鄉團來的,說不定還是個逃跑的小學生.

她望著望著,那孩子的兩個膝頭便慢慢打彎,最後倒在塵土中了.後排有兩個人一聲不響地走回來,回到孩子身邊,其中一人是個黑鬍子老長的瘦高個兒,他把手中的槍連同孩子提起來扛到肩上,那輕而易舉的姿態就像是專幹這一行的老手.他跟在撤退的隊伍後面緩緩地走著,兩隻肩膀因橫扛著那個孩子而稍稍下垂,可那孩子雖然虛弱,卻像一個被年紀大的人惹得生氣的頑童尖叫起來:"你這該死的傢伙!放下我,放下我!我能走!"那個長鬍子毫不理睬,扛著他繼續往前走,很快便在大路拐彎處消失了.

瑞德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前面那支隊伍,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黝黑的臉上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這時,隨著的旁邊房梁倒塌的響聲,思嘉看見一股火苗在他們身邊那個倉庫的屋頂上升起.接著,像大大小小的旗幟般的火焰興高采烈地躥上天空.濃煙刺痛了她的鼻孔,韋德和百里茜已開始咳嗽起來,連那小小的嬰兒也在輕輕地打噴嚏.

"啊,我的上帝,瑞德!你發瘋了?趕快走呀,趕快走呀!"瑞德沒有搭腔,只是拿那根樹枝在馬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讓那畜生嚇得跳起來往前一躥,隨即用盡可能高的速度載著他們搖搖晃晃地橫過了馬裡塔大街.他們前面是一條火的隧道,兩旁的建築物在熊熊燃燒--這就是那條通往鐵路的窄窄的短街.他們闖進了這條隧道.一片比十幾個太陽還要亮的火光使他們頭暈目眩,皮膚痛難忍,同時那呼嘯聲,爆炸聲和倒塌也震得他們一陣耳鳴心悸,惶恐不安.他們覺得在這火的激流中熬得沒完沒了似的,然後才突然又進入半明半暗的夜色裡.

他們匆匆駛離大街,越過鐵路,一路上瑞德始終在揮著鞭子,他的面容是鎮定而冷靜,彷彿忘記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了.他那寬闊的肩背向前躬著,下巴翹起來,似乎在想什麼不愉快的心事.熾熱的火光使他滿頭滿臉汗水流個不停,但是他從沒擦過.他們駛進一條又一條的小巷,然後又拐彎抹角地穿過一條條狹窄的街道,直到思嘉已完全看不出方向,那呼嘯的大火也在他們背後漸漸消失了.可瑞德依舊有規律地揮著鞭子.仍舊一言不發.天空的紅光此刻在漸漸消隱,道路已變得又黑又嚇人,思嘉很希望他能說說話,無論說什麼,哪怕是嘲諷的,帶侮辱性的,傷人自尊心的也好.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無論他說不說話,她都要感謝上帝,因為他在就是最大的安慰了.有個男人在她身邊,讓她緊緊地靠著,感覺到他結實牢靠的臂膀,知道他在擋住那不可名狀的恐怖使之不來傷害她,哪怕他僅僅坐在這裡凝望,也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唔,瑞德,"她抓住他的胳臂小聲說,"要是沒有你,我們會怎麼樣?我真高興你沒有到軍隊裡去啊!"他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可嚇得她連忙鬆開他的胳臂往後退縮.他眼睛裡已沒有嘲弄的神色,他的目光是赤裸裸的,充滿了憤怒和惶惑之情.他咬了咬上嘴唇,隨即回過頭去.他們顛簸著行駛了好一會,除了有時嬰兒哭叫和百里茜在聲唏噓之外,一路上都默無聲息.思嘉對百里茜的唏噓實在已忍無可忍,便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著實尖叫了兩聲才嚇得不再作聲了.

最後瑞德趕著馬向右轉了兩回,不久便來到一條較寬廣平坦的大路上.這時房屋的陰影已離得愈來愈遠,而連綿不絕的樹林卻如牆壁般在兩旁隱約出現了.

"我們現在已經出城,走上去拉甫雷迪的大路了,"瑞德簡單地說,一面把韁繩收緊.

"別再停了!快,"

"讓這牲口喘口氣吧,"瑞德回過頭來對她說,接著又慢吞吞地問:"你仍然決定要幹這種發瘋的事嗎?思嘉.""什麼事?""你還想冒險到塔拉去嗎?那是自殺行為.史蒂夫·李的騎兵和北方佬的軍隊正在你前面阻擋著呢."啊,我的上帝!在她經歷了這可怕一天的種種艱險之後,居然他還想拒絕她的要求,不送她回家去.

"啊,是的,是的!瑞德,求求你了,讓我們快點走吧.

馬並不累呢."

"稍等一等.你們不能走這條大路到瓊斯博羅去.你們不能沿鐵路走.他們成天在南面拉甫雷迪一帶激戰呢.你知道還有旁的路好走嗎?馬車路或小路,無需經過拉甫雷迪或瓊斯博羅.""唔,有的,"思嘉像得救般地喊道."只要我們能夠到達拉甫雷迪附近.我知道有條馬車路可以走開瓊斯博羅大道若干英里過去的.我和爸常常走那裡.它是從麥金托什直接過來的,那兒離塔拉只一英里.""那好,也許你們可以平安通過拉甫雷迪了.史蒂夫·李將軍整個下午都在那裡掩護撤退,北方佬可能還沒有到.也許你們能通過,如果史蒂夫·李將軍的部隊不把你們的馬搶走的話.""我--我能通過?""是的,你,"他的口氣很乾脆.

"可是,瑞德--你--難道你不送我們了?""不.我要在這裡跟你們分手了."她驚惶失措地看看周圍,看看身後那灰色的天空,看看左右兩旁陰暗茂密得如監獄高牆的樹木,看看馬車後座上嚇呆了的人影--最後才回過頭來凝望著他.難道瘋了?難道她聽不明白?

他這時咧嘴笑了.她在朦朧中看得見他那雪白的牙齒和隱藏在他眼光背後的嘲弄意味.

"跟我們分手?你--你到哪兒去呀?"

"我嘛,親愛的,我到軍隊裡去."

她好像放心而又厭煩地歎了一聲.他幹嗎偏偏在這個時候開玩笑呀?哼,沒聽他說過,瑞德到軍隊裡去!那些被戰鼓聲和講演家的大話所誘惑而斷送了性命的人都是傻瓜--犧牲自己來讓聰明人賺錢的傻瓜嗎?

"啊,你把我嚇成這樣,我恨不得把你掐死呢!咱們快走吧.""親愛的,我可不是開玩笑.思嘉,這叫我太傷心了.你居然不理解我勇於犧牲的精神,你的愛國心,你對於我們的光榮事業的忠誠,都到哪裡去了呢?現在是你叫我光榮凱旋或馬革裹屍而歸的最好時機了.你快說呀,因為我沒有時間在赴前線參加戰鬥之前發表激昂慷慨的演說了."他那慢吞吞的聲調,在她聽來是帶諷刺的.他是在譏笑她,甚至她覺得也是在譏笑他自己.他究竟在說些什麼呀?什麼愛國心,馬革裹屍,激昂慷慨的說?他所說的不見得真正是那個意思吧.在這條黑咕隆咚的路上,她身邊帶著一個瀕死的女人,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愚蠢的黑人小妻子和一個嚇壞的孩子,這時候,他居然如此輕鬆地提出要離開她,讓她獨自帶他們從這廣闊的戰嘗散兵游勇,北方佬和炮火以及天知道還有什麼樣的風險中穿過去,這簡直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曾經有一次,她六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下來,臉朝下直挺挺地跌在地上.她至今還記得當時她恢復呼吸以前那片刻之間難受的感覺.現在她瞧著瑞德,內心的感受也完全像當時那樣:呼吸停止,不省人事,噁心.

"你是在說著玩的,瑞德!"

她拽住他的胳臂,眼淚簌簌地往他的手腕上滴下來.他把她的手舉到唇邊輕輕地親了親.

"難道你不是這樣嗎,自私透了,親愛的?只顧你自己的寶貴安全,便不管聯盟的生死存亡了.試想,由於我在最後時刻出現,咱們的部隊會受到多大的鼓舞啊!"他說著,聲音中帶有一種不懷好意的親切感.

"啊,瑞德,"她哭著說,"你怎麼能這樣對待我呢?你幹嗎要丟開我呀?"

"怎麼,"他快活地笑道."也許就因為我們所有南方人身上那種叛心理在作祟吧.也許--也許因為我覺得慚愧了.

誰知道呢?"

"慚愧?你遲早會慚愧死的.把我們丟在這裡,無依無靠--""你並不是無依無靠呀.親愛的思嘉!每一個像你這樣自私自利而堅決的人是決不會無依無靠的.北方佬要是能抓到你,那才是上帝保佑他們呢."她驚惶失地望著他,只見他突然跳下馬來,走到她這邊的馬車旁邊來.

"你下來吧,"他吩咐她.

她瞪大眼睛瞧著他.他魯莽地伸出雙臂,把她攔腰抱出來扔在地上.接著他又緊緊拽住將她拖到了離馬車好幾步的地方.她感到鞋子裡的塵土和碎石把她的腳硌痛了.寂靜而炎熱的黑夜像夢似的包圍著她.

"我不想要求你瞭解或寬耍我也毫不在乎你會不會這樣,因為我是永遠不會瞭解或寬恕我自己做這種傻事的.我深恨自己身上還殘留著這麼多不切實際的空想.可是我們美好的南方正需要每個男人去為它獻身呢.難道我們勇敢的布朗州長不就是這樣說的嗎?反正我要上前線去了.沒關係."他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那麼放肆,那麼響亮,連黑暗的樹林裡都發出了迴響.

"-我要不是更愛榮譽,親愛的,我不會這樣愛你,-這話很恰當,不是嗎?它無疑比我現在自己能想出的任何話都恰當.因為我就是愛你,思嘉不管上個月的那天夜裡我在走廊上說了些什麼."他那慢悠悠的聲音是溫柔的,他的手,那雙溫柔而強有力的手,向上撫摩著她光著的臂膀."我愛你,思嘉,因為我們兩人那麼相像,我們都是叛教者,親愛的,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賴.要是整個世界都歸於毀滅,我們兩人都會一點不在乎的,只要我們自己安全舒適就行了."他在黑暗中繼續說下去,她也聽見了,可是壓根兒沒有聽懂.他要把她丟在這裡去單獨面對那些北方佬呢,她心裡正厭煩地試著接受這一冷酷的現實.她心裡說:"他要丟開我了,他要丟開我了,"可是這並沒有使她激動.

後來他用雙臂摟住她的肩膀和腰肢,她感到他大腿上堅實的肌肉緊貼在她身上,他外衣的鈕扣幾乎壓進了她的胸脯.

一股令人迷惘和驚恐的熱潮流遍她的週身,把時間,地點和環境從她的意識中捲走了.她感覺自己像個布娃娃似的癱軟而溫順,嬌弱而無所依靠,而他那摟抱的雙臂又多麼令人愜意啊!

"你對於我上個月說的那些話不想改變自己的看法嗎?沒有什麼能像危險和死亡那樣給人以更大的刺激了.來一點愛國精神吧,思嘉.試想,如果你用美好的記憶送一名士兵去犧牲,那會怎麼樣啊!"這時他的髭鬚紮著她的小嘴,他在吻她,他用遲鈍而勢熱的嘴唇吻著,那麼不慌不忙,彷彿眼前還有一整天時間似的.查爾斯從來沒有這樣吻過她.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的幾個小伙子的吻,也從來不像這樣叫她熱一陣冷一陣地渾身顫抖.他將她的身子壓向後面仰靠著,他的嘴唇從她喉頸上往下移動,直到那個浮雕寶石鎖著她胸衣的地方.

"親愛的,親愛的,"他低聲喚著.

她從黑暗中朦朧中瞧見那輛馬車,接著又聽見韋德刺耳的尖叫聲.

"媽,韋德害怕!"

冷靜的理智猛地回到她恍惚的心裡,她想起自己一時忘記了的事情--她自己也嚇住了,因為瑞德要拋棄她,拋棄她,這該死的流氓!尤其可惡的是,他居然如此大膽,站在大路上提出無恥的要求來侮辱她.憤怒和憎恨在她心頭湧起,使她的脊樑挺起來,她用力一扭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啊,你這流氓!"她喊著,一面心急如火,想找出更惡毒的話來罵他,找出她聽見傑拉爾德罵林肯先生和麥金托什人以及倔犟騾子的那些話來罵他,可是怎麼也找不著."你這下流坯,卑鄙骯髒的臭東西!"同時由於想不出更帶侮辱性的手段,她把手抽回來,使出渾身的力氣在他嘴巴上打了一巴掌.他向後倒退一步,忙用手撫摸自己的面孔.

"哎,"他平靜地哼了一聲,然後兩人面對面地在黑暗中呆立著.她聽得見他粗重的呼吸聲,彷彿跑得急了似的她自己也在吁吁喘氣.

"他們說對了!你不是個上等人!大家都是對的!""我親愛的姑娘,"他說,"這麼不合適埃"她知道他又在笑了,這刺痛了她.

"走吧!現在就走!我要你趕快走.我永遠不要再見到你了.我希望一發炮彈正好落到你身上.我希望炮彈把你炸個粉碎.我--""不用說下去了.我已經大致懂得你的意思.等到我作為犧牲品擺在國家的祭壇上時,我希望你的良心會使你感到內疚."她聽見他笑著走開了,便回到馬車旁邊來.她看見他站在那裡,聽見他正在說話,而且聲音變了,變得那麼謙和,恭謹,就像他每次跟媚蘭談話時一樣.

"威爾克斯太太嗎?"

百里茜用驚恐的聲音從馬車裡回答.

"我的上帝,原來是巴特勒船長呢!媚蘭小姐早在那頭就暈過去了.""她還沒死吧?還在出氣嗎?""是的,先生,她還有氣.""那麼,她像現在這樣也許還好些.要是她清醒著,我倒擔心她經受不了這許多痛苦呢.百里茜.好好照顧她吧,這張鈔票給你.可千萬不要變得愈來愈傻呀!""是的,先生.謝謝先生.""再見,思嘉."思嘉知道他已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可是她不吭聲.她恨透他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的兩隻腳磨著路上的鵝卵石,有一會兒她還看見他那寬大的肩膀在黑暗中隱隱顯現.然後他就走了.她還聽得到他的腳步聲,但不久便漸漸消失了.她慢慢回到馬車旁,兩個膝頭在不停地打戰.

他怎麼會走了呢,怎麼會走進黑暗,走入戰爭,走向一樁業已失敗的事業,走進一個瘋狂的世界去呢?他怎麼會走啊,瑞德,這個沉湎於女人美酒,追求時髦服飾,講究吃喝享樂,而又厭惡南方和嘲罵參軍打仗的人,怎麼會走呀?如今他那雙光亮的馬靴踏上了苦難的道路,那兒充滿了飢餓,疲憊,行軍,苦戰,創傷,悲痛等等,像無數狂叫的惡狼在等著他,最後的結局就是死亡呢.他是沒有必要去的.他安全,富裕,舒適.然而他去了,把她孤零零地拋棄在這漆黑的夜裡,前面有北方佬擋著不讓她回家去!

如今她想了所有她要用來咒罵他的惡言惡語,可是已經晚了.她把頭靠在馬的彎脖子上,放聲痛哭起來.






第二十四章

一清早,從頭頂的樹枝中間透過的燦爛陽光把思嘉曬醒了.因為睡覺的地方過於狹窄,她蜷縮得渾身發僵,一時間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裡了.太陽照得她睜不開眼,她身下的那塊硬木板硌著背,很不好受,兩條腿上還壓著個什麼東西,覺得動彈不了.她勉強抬起上半身,發現原來是韋德睡在那裡,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媚蘭的兩隻腳幾乎伸到她鼻尖上了,百里茜則睡在車座底下,像隻貓似的蜷伏著,嬰兒夾在她和韋德中間.

後來她才記起了一切.她翻身端坐起來,急忙環顧周圍.

還不見有北方佬呢!感謝上帝,他們這個藏身之處昨晚竟不曾被人發現.現在所有的經歷都回到記憶中來了,瑞德的腳步聲消失後那段惡夢般的旅程,那漫漫長夜,他們顛簸著駛過的那條滿是車轍和鵝卵石的黑暗道路,道路兩旁馬車不時滑下去的那些深溝,她和百里茜把馬車推出深溝時那股瘋狂的蠻勁兒,等等.她不寒而慄地記起,自己曾屢次把那匹倔犟的馬趕進了田里和林中,因為她聽見士兵們走近了,也不知是敵是友,生怕他們把馬車搶走;生怕一聲咳嗽,一個噴嚏,或者韋德的一個嗝兒,會暴露自己,把他們引過來.

啊,那條黑暗的路啊,人們像幽靈似的悄無聲息地走過,只有柔軟泥土上的沉悶的腳步聲,隱約的韁轡嘁喳聲和皮革製品緊壓的嘎嘎聲!啊,多可怕的時刻呀!當他們的病馬賴著不走,而騎兵和炮車正在黑暗中隆隆經過,在他們平息靜坐的地方經過,離得那麼近,她幾乎能伸手摸到他們,能聞到士兵身上的臭味兒!

最後,他們終於到了拉甫雷迪附近,看見遠處有幾堆營火還在閃閃發光,原來那是史蒂夫·李將軍的最末一支後衛隊在等候命令撤回.她兜了個一英里的彎兒走過一片耕地,直到背後那些營火看不見了為止.可是按著她就在黑暗中迷路了,怎麼也找不著她本來很熟悉的那條馬車道,便著急得哭泣起來.後來總算找到了,可那騎馬卻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管她和百里茜怎樣拉呀拽呀,仍然拒不站起.

這樣,她只得把馬卸下,渾身疲乏地爬進車的後部,伸著兩條酸疼的腿躺了下來.她彷彿記得在朦朧入睡之前聽見過媚蘭的聲音,那麼微弱,好像很抱歉似地在那裡懇求:"思嘉,請你給我一點點水,好嗎?"她當時說過:"沒有水了,"可是話音沒落她就睡著了.

現在已是早晨,世界顯得清靜而肅穆,周圍是一片碧綠,灑著金黃燦爛的陽光.哪裡也見不到了一個士兵.她覺得又餓又渴,渾身酸疼緊張,並且滿心狐疑:她思嘉·奧哈拉,生來只能在亞麻布床單和羽絨床墊上才睡得安穩的,不知怎麼居然像個大田勞工那樣在硬木板上睡著了呢.

她在陽光下眨著眼睛,偶爾瞧見了媚蘭,頓時嚇得喘息起來.媚蘭躺在那裡,臉色慘白,寂無聲息,思嘉覺得她準是死了.她看起來像個死人,像個死了的老婦人,一張受盡折磨的臉,上面披散著幾綹蓬亂糾結的黑髮.接著,思嘉發現她那微弱的隱隱起伏的呼吸,知道媚蘭昨晚竟活了過來,這才放心了.

她們顯然是在什麼人家前院裡的樹底下度過了一夜,思嘉用手遮著眼睛向周圍看了看.因為她面前是一條砂石鋪的車道蜿蜒著,一直伸進一條林蔭道中.

"怎麼,這是馬羅裡村呀!"她想,高興得一陣心跳,因為可以找到朋友和幫手了.

可是農場上籠罩著一片死一般的寂靜.灌木和草地上的草由於馬蹄,車輪和行人肆意地來回踐踏碾壓,已被蹂躪得亂七八糟,連沙土都給攪起來了.她向房子望去,但沒有看到她所熟悉的那幢古老的裝有白色護牆板的住宅,只有一長列長方形的焦黑的花崗石基石和兩個高高伸入樹林枯葉中的薰黑了的煙囪.

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深深吸了口氣.她會不會發現塔拉也是這副模樣,只剩下一片廢墟,像死一般岑寂呢?

"我現在不要去想這些,"她急急忙忙告訴自己."我現在不能讓自己去想,一旦想起來,又要被嚇住了."不過,也由不得她自己,她的那顆心已加速跳動,一聲聲像轟雷似的:"回家去!趕快!回家去!趕快!"她們必須立即動身回家去.但是她們還得首先找些吃的和喝的,尤其是水.她把百里茜踢醒.百里茜轉動著兩隻眼睛向四下裡看了看.

"天曉得,思嘉小姐,俺還以為除非進天堂就再也不會醒來了!""你已經離那兒很遠了,"思嘉說,一面拭著把自己的一頭亂髮向後掠掠.她的臉是濕的,身上也滿是汗水.她覺得自己又髒又亂,粘粘糊糊,差不多要發臭了.她的衣服因為穿在身上睡覺,亂成一團.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她這輩子還從沒感到這樣渾身疲倦和酸痛過,渾身的肌肉彷彿已不再是她自己的,昨晚的過度勞累還在折磨她,動彈一下就針刺般的劇痛.

她低下頭看看媚蘭,發現她的黑眼睛已經睜開.這雙眼睛顯然不對頭,火亮火亮的,下面各有一道彎曲的黑影.她張著乾裂的嘴唇小聲央求說:"水.""快起來,百里茜,"思嘉命令說,"我們到井邊去打點水來.""可是,思嘉小姐,那裡一定有鬼.說不定有人死在那裡呢.""你要是不快下車,我就打死你!"思嘉威脅著說,一面跛著腳從馬車上爬下來,她實在沒心思爭辯了.

這時她想起了那騎馬.也許它已經在夜裡死掉了!天知道,她給馬卸車時,馬就像快死了.她趕忙走到馬車那邊去,看見馬躺在那裡.如果馬真死了,她要詛咒上帝,然後自己也死掉算了.《聖經》上就有人做過那樣的事:詛咒上帝,然後死掉.她很能體會那人當時的心情.不過,馬還活著--還在沉重地呼吸!它半閉著眼,但明明活著.好吧,只要給點喝,一定也會緩過來.

百里茜很不情願從馬車上爬下來,一路嘟囔,跟著思嘉膽怯地向那條林蔭道走去.廢墟後面是一排粉刷過的奴隸住房,仍靜靜地蹲在交抱的大樹下,但已經空無人跡.在這些住房和薰黑的石基之間,她們找到了水井,水井的頂篷仍豎立在那裡,掛著的吊桶深深地垂在井中.思嘉和百里茜一起動手,用力把繩子往上絞,等到那桶清涼的活水從暗深的井底吊到台上時,思嘉禁不住低下頭去攀著桶咕嘟咕嘟暢飲起來,弄得渾身都是透濕了.

她喝個沒完,旁邊的百里茜等急了:"夠了,思嘉小姐,俺也渴著呢,"這才提醒她想起別人也要喝.

"把繩子解開,把吊桶提到馬車上去,讓他們也喝一點.

剩下的都給馬喝.難道你不想想媚蘭小姐該奶孩子了?他會餓壞的.""可是,思嘉小姐,媚蘭沒有奶--看來以後也不會有呢.""你怎麼知道?""像她這樣的人,俺見的多了.""別再給我充什麼內行了.昨天生孩子的事,你懂得的就夠少的了.現在趕快走吧,我要想法子弄點吃的去."思嘉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後來才在果園裡拾到一些蘋果.

在這以前已有士兵到過那裡,樹上什麼也沒有了;她在地上撿到的那些也大半是爛了的.她把最好的幾個裝滿裙兜,踏著柔潤的土地走回來,一路上有些小石子鑽進她的便鞋裡.她昨天晚上怎麼沒想起換上一雙硬些的鞋呢?她怎麼沒有帶上些吃東西呢?她怎麼沒有把遮陽帽帶來呢?她簡直像個傻瓜!

不過,那當然嘍,她原以為瑞德會照顧她們的.

瑞德!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因為連這名字都是臭的.

她多麼恨他!他的為人多麼可鄙!可是她竟站在路上讓他吻過--還幾乎很高興呢!昨晚她簡直瘋了.他這人多麼卑劣呀!

她回來後,把蘋果分給大家,剩下的扔到車子後邊.那騎馬現在已經站起來了,可是它儘管飲了些水也不見有多大的起色.在陽光下看來,它顯得比昨晚糟得多了.它那兩個臀骨高高矗起,就像一頭老母牛掉似的,兩脅也瘦得像搓衣板;至於脊背,那就只是一大片斑斑點點的傷痕罷了.思嘉套車時也畏畏縮縮不敢碰它.當她把嚼口塞進馬嘴裡,才發現原來馬根本沒牙了.都老掉了啊!為什麼,瑞德既然要偷馬,卻沒有偷一匹好些的呢?

她爬上趕車的座位,用山胡桃樹枝往馬背上輕輕抽了一下.馬喘息一聲向前挪動了,可是它走得很慢,她把馬趕上大路時發現連她自己這樣筋疲力竭的人也會比它跑得快呢.

啊,要是沒有媚蘭,韋德,百里茜和那個嬰兒拖累她,她會很快跑回家去!那好多啊!真的,她寧願一步一步跑回去,一步一步愈來愈接近塔拉,接近母親呀!

他們距離塔拉可能不過十五英里了,但是以這匹老馬行走的速度,就還得花一整天,因為她不得不時常停下來讓它休息.一整天啊!她順著紅光閃爍的大路向前望去,只見路上儘是深陷的車轍,那是炮車和救護車碾過後留下來的.她還得過許多小時才能知道,究竟塔拉是不是安然無恙,母親是不是還健在.還得過許多小時,她才能結束這九月驕陽下的旅程.

思嘉回過頭來看看媚蘭,在陽光下她閉著疲憊的眼睛在那裡.思嘉扯開帽帶,把自己的帽子扔給百里茜.

"把帽子蓋到她臉上.這樣,她的眼睛就不會給太陽曬壞了."於是,烈日直射到她那毫無遮蔽的頭上,她心想:"不用等到天黑,我就會變得像珠雞蛋一樣滿臉雀斑了."有生以來她還從沒有不戴帽子或披紗在太陽下待過,也從沒有不戴手套用她那雙胖乎乎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拿過韁繩.可現在她卻暴露在烈日下,趕著這輛由病馬拉著的破車,渾身骯髒汗臭,肚子又餓.除了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爬過這片荒野之外,毫無它法.短短幾個星期以前,她還是那麼安全舒適!那時候她和每個人都以為亞特蘭大萬無一失,佐治亞決不會被敵人入侵--這好像就是昨天的事!然而,四個月前西北方面出現的那一小片烏雲,居然很快釀成一場風暴,接著又成為呼嘯的颶風,把她的整個世界都捲走了,把她本人也刮出那個庇護所,如今被拋在這鬼影憧憧的荒原上了.

塔拉會安然無恙嗎?或者塔拉也已經隨風飄逝,隨著那場席捲佐治亞的的颶風煙消雲散了嗎?

她拿樹枝抽打著這匹早已乏極了的馬,想逼它走快一點,這時歪歪倒倒的馬車像個醉漢似的顛簸著他們左右搖晃,不得安寧.

空氣像死一般沉悶.在傍晚的太陽光下,每一片記得很清楚的田地和灌木林都是碧綠的,寂靜的,那種不祥的寧靜在思嘉心中引起了恐懼.那天他們經過的每一幢彈痕纍纍,空無人煙的房子,每一個像哨兵似的站在火後廢墟上的乾瘦的煙囪,都使她愈來愈害怕了.從頭天夜裡以來,他們還沒遇見過一個活人或一隻活的動物.不錯,有的是死人,死馬,和死騾子躺在路旁,渾身腫爛,叮滿了蒼蠅,可是活的什麼也沒有.沒有遠處牲口的叫聲,沒有鳥兒歌唱,也沒有一絲風吹動樹葉.只有這騎馬匹憊地行進時呱噠呱噠的蹄聲和媚蘭的新生兒嚶嚶的啼哭,打破了周圍的死寂.

鄉村好像躺在某種可怖的魔法之下.或者更壞些,思嘉不寒而慄地暗想,它像一位母親的熟悉可愛的面孔,那麼美麗,可是終於在經歷了死亡的痛苦之後寧靜下來了.她覺得那曾經很熟悉的林地裡一定到處是鬼.在瓊斯博羅戰役中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呢.他們就在這陰森森的樹林裡,在傍晚斜陽透過靜止的樹葉膽怯地照著的地方,無論朋友和仇敵,都一樣用沾滿鮮血和紅土的眼睛,用遲鈍而可怕的目光,窺視著破馬車裡的她呢!

"母親!母親!"她小聲呼喚著.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困難到達愛倫身邊,那就好了!要是出於上帝的恩賜,塔拉還安然無恙,她能夠趕著馬車駛上那條漫長的林蔭道一直奔到家裡,看見母親那張慈祥親切的面孔,能夠再一次撫摩到那雙柔軟,能幹,會驅除恐怖的手,能夠抓住愛倫的裙裾,並一頭扎進它裡面,那就好了!母親會明白該怎麼辦的.她不會讓媚蘭和她的新生兒死掉.她會平靜地說:"別響,別響,"把所有的幽靈和恐怖的東西都趕走的.可是母親病了,也許快死了呢!

思嘉用鞭子在馬的臀部抽了一下.他們整天冒著酷熱在這無究無盡的大路上爬行.他們得快點走啊!眼看就要天黑了,他們會孤零零地待在這死寂的荒原上.於是她用起泡的雙手更緊地抓住韁繩,在馬背上狠狠地抽打著,每抽一下她那酸痛的兩臂都痛得像火燎似的.

她只要能回到塔拉和愛倫的溫柔懷抱裡就好了.那時她要立即卸下肩頭上的負擔,那遠不是她那年輕的肩膀所能勝任的沉重負擔--那個瀕死的婦人,那個迅速衰弱的嬰兒,她自己的飢餓的小男孩,以及那個嚇壞了的黑人.他們全都在向她尋求力量,尋求引導,全都從她挺直的脊背上看到勇氣,可這勇氣是她並不具備的,這力量也早已使完了!

那匹筋疲力竭的老馬已經對鞭子和韁繩毫無反應了,它只不過拖著四條腿在蹣跚地行走,有時踢著了小石塊就顛躓或搖晃一下,幾乎跌倒.不過,到暮色降臨時,他們終於進入了最後一段路程.他們拐過馬車路上那個彎子,便駛上了寬敞的大道,這裡離塔拉只有一英里了!

那道山梅花籬笆的陰影在前面隱隱出來,這說明已來到麥金托什田產的邊沿.再往前一點,思嘉在一條橡樹林蔭道前收緊了韁繩,這條林蔭道通往老安格斯·麥金托什的住宅.

那裡是一片黑暗.住宅或棚屋裡沒有一點亮光.她在黑暗中瞇細眼睛才隱約看到了前面的情景,這一切在她經過了可怕的一天之後越發顯得熟悉了.她看見兩個高高的煙囪像龐大的墓碑俯視著早已坍毀的二樓,幾扇沒有燈光的破窗戶像瞎了的一動不動的眼睛嵌在牆壁上.

"喂!"她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喂!"

百里茜緊緊抓住她不放,害怕極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見她的兩個眼珠子在骨碌碌亂轉.

"別喊了,思嘉小姐!別再喊了!求求你,"她低聲說著,嗓子在顫抖."誰知道會給你什麼回答呀.""我的上帝!"思嘉心裡想,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寒噤."我的上帝!她這話說得對呢.從那裡是什麼都可能引出來的!"她抖了抖韁繩,馬又繼續往前走了.麥金托什家住宅的情景使她最後殘餘的一線希望也化為泡影了.那房子已被燒燬,淪為一片廢墟,杳無人跡,和她那天所經過的每個農莊一模一樣.塔拉就在半英里之外,在這同一條大路的旁邊,正好是軍隊經過的地方.塔拉一定也被毀掉了!她只能找到燒黑了的磚頭和穿過斷垣殘壁朦朧閃爍的星光;愛倫和傑拉爾德都不見了,幾個姑娘不見了,嬤嬤不見了,黑人們也不見了,天知道他們都到哪兒去了.那裡只剩下一片死寂,籠罩著一切.

她幹嗎這麼傻,這麼違背常情,居然肩負著這樣的使命,拖著媚蘭和她的孩子,跑回來了呢?他們還不如死在亞特蘭大,何必冒著火一般的驕陽,坐在破馬車裡整日顛簸,跑到荒涼的塔拉廢墟來送死呢?

但是,艾希禮把媚蘭留給她照顧了."請照顧她吧."啊,那美好而傷心的一天,當時,在永遠離去之前,他曾和她吻別呢!"你會照顧她,是嗎?請答應我!"結果她就答應了.她幹嗎要承擔這樣一項諾言,這樣一項由於艾希禮死了而具有雙重束縛力的諾言啊?此刻,她即使已疲憊極了,但仍然恨媚蘭,恨那個嬰兒的像小貓似的叫著打破沉寂的聲音,那聲音愈來愈微弱了.不過她已經答應了,而且他們已屬於她,就像韋德和百里茜那樣屬於她,因此,只要她還剩下一點點力氣,或者說還有一口氣,她就得為他們奮鬥,掙扎.她本來可以把他們留在亞特蘭大,把媚蘭塞給醫院,再也不去管了.

可是那樣一來,無論今生來世,她都永遠不敢去見艾希禮,不去告訴他她把他的女兒丟在陌生人中間,讓他們死去了.

啊,艾希禮!今天晚上,當她攜帶著他的女兒在陰森森的大路上奔波時,他還活著嗎?他自己在哪裡呢?他在羅克艾蘭監獄裡躺下時還會想起她嗎?或者他出天花死去已經好幾個月了,如今正和無數旁的聯盟軍官兵一起在什麼地方的一個長長的墳坑裡腐爛?

思嘉緊張的神經幾乎一下繃裂了,因為她聽見附近灌木叢中突然冒出的一個聲音.百里茜大聲尖叫著,猛地撲倒在馬車的底板上,嬰兒被壓在下面.媚蘭無力地挪了挪身子,雙手在尋找嬰兒,韋德則用手捂著眼睛渾身哆嗦,但嚇得哭不出聲來了.一會兒,他們旁邊那叢灌木嘩啦啦地分開,笨重的獸蹄出現了.接著是一聲低沉而淒楚的哞叫,好像朝他們耳朵轟了一炮似的.

"原來是頭母牛,"思嘉鬆了口氣,可她的聲音還不平靜.

"別傻了,百里茜.看你把嬰兒給壓壞了,媚蘭和韋德都嚇得不行了!""那是個鬼呢!"百里茜呻吟著說,同時臉朝下伏在車板上,扭動著身子不肯起來.

思嘉只得轉過身,舉起那根作馬鞭用的樹枝在百里茜背上抽了一下.她實在太累太虛弱,而且擔驚受怕得夠了,因此容忍不了別人身上更多脆弱的表現.

"你這笨蛋,坐起來,"她說,"省得我把鞭子抽斷了."百里茜哭叫著抬起頭來,從馬車一邊的擋板上朝外看了看,看見真是一頭母牛,一頭紅白花的大母牛,站在那裡用吃驚的大眼睛巴巴地瞧著他們.這時母牛又張開嘴,"哞--"地叫了一聲,彷彿有什麼苦處似的.

"叫聲聽起來可不像一般的牛叫.這牛是受傷了吧.""俺看這叫聲像是奶袋發脹了,母牛急著要人給擠奶呢,"百里茜說,她這時已平靜些了."說不定是麥金托什先生家的,黑鬼們把牛趕進了樹林,北方佬才沒把牛抓了去.""我們把它帶走,"思嘉立即決定."這樣我們就有牛奶給嬰兒吃了.""咱們怎麼帶得走它呢,思嘉小姐?咱們可不能帶頭母牛走呀.母牛要是很久沒擠奶了,就更不好辦.那奶袋快脹破了.怪不得它這樣叫喚呢.""那就把你的襯裙脫了,你既然這麼在行,撕成布條,把它拴在馬車後面.""思嘉小姐,你知道俺好久沒有裙子,後來有了一條,可俺不能白白拿來用在牛身上呀.俺也從沒跟母牛打過交道.俺見了母牛都害怕呢."思嘉撂下手裡的韁繩,把自己的裙子提起來,底下那條鑲花邊的襯裙又漂亮又完整,那是她唯一的一條了.她解開腰帶,把襯裙脫下來,雙手使勁揉搓著那些柔軟的褶子.這花邊和亞麻布是瑞德用他通過封鎖線的最後一艘走私船從納索給她帶來的,她花了整整一星期才做成這件衣裳.現在她斷然抓住裙邊狠狠地撕扯著,把它放到嘴裡咬著,直到它終於綻裂,隨即嘩的一聲撕開了.她一次又一次使勁咬呀,雙手撕扯呀,結果襯裙變成了一堆布條擺在眼前.她把布條一條條連結起來,直累得起泡的手指流出血來,顫抖不已.

"把這布繩繫在牛角上,"她吩咐百里茜.可是百里茜拒絕不干.

"俺是怕牛的,思嘉小姐.俺不是那種干場院活的黑奴.

俺從來沒跟牛打過交道.俺只干家務活呢.""你是個傻黑子.我爸干的最大一件錯事就是把你給買來了,"思嘉慢吞吞地說,因為她實在太累,已經懶得生氣了.

"不過,只要我這胳臂還能動彈,我就拿這鞭子狠狠抽你."瞧,思嘉心裡想,我在這裡說了"黑子",可母親很不喜歡這樣說呢.

百里茜驚恐地轉動著兩隻眼珠,先瞧瞧女主人板著面孔,又看看那頭正在哀叫的母牛.比較起來,思嘉還不是那麼可怕的,因此百里茜抓住車上的擋板,待在那裡一動不動.

思嘉挪動著兩條發僵的腿從座位上爬下來,每個動作都使肌肉脹痛一下,其實百里茜並不是這麼唯一怕牛的人.思嘉也一直害怕牛,連最溫馴的母牛她也覺得太凶了.不過,如今有那麼多最可怕的事物擺在她面前,她就不能再屈服於那些小小的危險了.幸好這頭母牛還是溫和的.它在艱苦中到處尋找人類來幫助它,所以當她把那條用襯裙做的繩子繫在牛角上時,牛也沒有做出任何威脅的姿態.她把布繩的另一端繫在馬車背後,用她那幾個手指頭所有的勁兒拉了拉,覺得牢靠了才鬆了手.然後,她準備回到駕駛座上去,可是突然一陣難以抵禦的疲憊感湧上心來,她頭暈眼花,覺得天旋地轉,只好雙手抓住車廂板站住,才沒有倒下.

媚蘭睜開眼睛,看見思嘉站在她身旁,便低聲說:"親愛的--我們到家了嗎?"家!思嘉一聽家這個字眼便熱淚盈眶了.家嗎?媚蘭還不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家了,他們正無依無靠地流落在一個狂暴而荒涼的世界上啊!

"還沒有呢?"她用發緊的嗓子盡量溫和地回答說."不過很快就要到了.我們很快就有牛奶給你和嬰兒喝了.我剛才找到一頭母牛.""可憐的傢伙,"媚蘭低聲說,一面無力地伸手去摸孩子,可是還沒摸到手就癱落了.

要爬回到駕駛座上去,那是需要思嘉付出渾身的力氣的,不過她終於做到了,而且拿起了韁繩.可這時那騎馬耷拉著腦袋站在那裡,拒不動身.思嘉無情地用鞭子抽它.她希望上帝會饒恕她這樣傷害一隻已經累壞了的牲畜.那她只好深感遺憾了,如果上帝並不饒耍畢竟塔拉已經就在眼前,再走四分之一英里就可憑自己高興倒在車轅下休息了.

馬終於慢吞吞地挪動了四蹄,車輪吱吱嘎嘎地滾動,母牛跟在後面一步一聲哀叫.這畜生充滿痛苦的叫聲使思嘉的神經像針刺般難受,因此她想停下來把牛放開.要是在塔拉已經空無人跡,那麼這頭母牛對他們還有什麼用呢?她不會給它擠奶,而且即使她會擠,那畜生也可能一碰它的乳房就踢你呢.不過,她既然有了這頭牛,她就要養著它.如今在這世界上她很少有旁的東西了.

他們終於到了一個斜坡腳下,這時思嘉感情激動,眼睛也模糊起來,因為越過這個斜坡就是塔拉了!可隨即她的心又往下沉--這匹跛腳老馬怎麼爬得上去呀!以前總覺得這個山坡又小又平緩,算不了什麼,她常常跨著她的快腳母馬飛馳而上,毫不費力.沒過多久,想不到,今天會顯得這麼陡峻了.無疑這老馬破車,負載又重是怎麼也上不去的.

她疲憊地下了車,拉住馬的韁轡.

"下來,將嬰兒放在媚蘭小姐身旁.百里茜,"她命令道,"帶著韋德,抱著或是讓他自己走都行."韋德嚇得又哭又嚷,也不知嚷些什麼,思嘉只聽幾個字來:"黑--黑--韋德害怕!""思嘉小姐,俺不能走.俺腳上起泡了,俺的鞋也壞了.

韋德和俺並不太重呢--"

"下來!省得我來拖你!趕快下來,到那時就把你丟在這兒,讓你一個人在黑暗裡.快!"百里茜一面悲歎,一面凝望著周圍濃密的樹影,生怕下車時會碰到那些樹枝被掛住了.不過她還把是嬰兒放到媚蘭身旁,然後自己爬下車,再踮著腳尖把韋德抱出來.這孩子哭著,畏縮地緊偎著自己的保姆.

"叫他別哭了,我受不了!"思嘉說著,抓住馬韁轡,拖著馬一步步往前走."要像小伙子,韋德,不要再哭了.要不,我就跑過來抽你."上帝幹嗎要叫人生孩子呢?她胡亂地想著,一面在黑暗的路上拚命向前掙扎--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就會哭哭啼啼,討厭極了,不經常拖累你,要你照管.這時韋德在百里茜身邊,拽著她的手,抽著鼻子,自己啪噠啪噠地走著,但思嘉早已筋疲力竭,實在沒有憐憫這個受驚孩子的心腸了.她只覺得厭倦--居然生下他來!她只覺得迷惑不解--怎麼會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的呢?

"思嘉小姐,"百里茜抓住女主人的胳臂小聲說,"可別讓咱們到塔拉去呀.他們不在那裡.他們全都走了.說不定他們死了--俺媽和所有的人."實際上思嘉自己心裡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大大激怒了她,她立即甩脫了百里茜抓住她的胳臂的那隻手.

"那麼,把韋德的手給我吧.你可以就在這裡坐下,別動了.""不行,小姐,不行呀!""那就閉住你的嘴!"可這馬走得多慢啊!馬嘴裡冒出的白沫和淌下的涎水都滴落在她手上,她心頭不覺響起她曾經跟瑞德一起唱過的那句歌詞--但其餘的記不起了: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御掉--"只要再走幾步,"她在腦子裡一遍又一遍地哼著,"只要再走幾步,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後來,他們總算爬到了坡頂,塔拉的橡樹在就在眼前,黑糊糊的一大片高聳在陰沉的天空下.思嘉趕緊朝前望去,看有沒有什麼燈光.可是哪兒也沒有.

"他們都走了!"她心裡想,胸口像壓著冰冷的鉛塊."走了!"她掉轉馬頭,駛上車道,這時頭頂上交抱著橡樹把他們隱蔽在一片漆黑中了,思嘉瞇細眼睛仰望著這條黑暗的隧道,看見前面--啊,真的看見了?難道是她那疲倦的眼睛在跟她搗鬼?--啊,前面是塔拉農場的磚房,儘管模模糊糊看不十分清楚.家!家!那些可愛的白色牆壁,那些簾帷輕拂的窗戶,那些寬敞的走廊--它們全都在她前面那一片朦朧之中嗎?或者這黑暗好意地把一幅像麥金托什家住宅那樣的慘象給遮住了?

林蔭道似乎有好幾英里長,而她使勁地拖著那騎馬卻挪動得愈來愈慢了.她瞪著眼睛在黑暗中搜索.屋頂似乎還很完整呢.這可能嗎--這可能嗎--?不!這不可能.戰爭是毫不留情的,即使對塔拉農場這座彷彿能保持五百年的房子.戰爭是不可能放過塔拉的.

接著,朦朧的輪廓漸漸清晰了.她拉著馬盡量走得更快些.那些白色牆壁真的從黑暗中露出來了.塔拉逃過來了!而且沒有被煙火薰黑呢.家呀!她拋開韁轡,放開腳跑了這最後幾步,隨即一躍上前,想抓住那些牆緊緊抱在自己懷裡.接著她看見一個人影,朦朧中看不清楚的人影,從前院走廊的黑暗中隱約出現,站在台階頂上,還有人在家裡啊!塔拉並不是荒無人煙呢.

她正要喊,要歡呼,可是卻咽在喉嚨裡了.房子黑沉沉的,毫無聲響,而且那個人影也沒有挪動或向她招呼.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塔拉完整無缺,可周圍同樣是籠罩著整個破碎鄉村的那種可怖的寂靜.這時那人影開始移動了,它僵硬地緩緩走下台階.

"是爸?"她沙破地低聲喊道,可幾乎還在懷疑究竟是不是他."是我--凱蒂·思嘉.我回來了!"傑拉爾德拖著他那條僵直的腿,向她走來,像個夢遊人似的一言不發,他走近了,用惶惑的神態看著她,彷彿相信自己是在夢裡.接著他伸出手來,搭在她的肩上.思嘉感到他的手在哆嗦,好像他剛做了一個惡夢,現在還處於半睡半醒的狀態.

"女兒,"他好不容易才叫出聲來."女兒."他隨即沉默了.

怎麼--他成了個老人!思嘉心裡想.

傑拉爾德的兩肩耷拉著.他的面孔雖然看不十分清楚,可是她看得出臉上已沒有那種活力,傑拉爾德的安靜不下來的活力;那雙注視著她的眼睛裡也有著幾乎像小韋德的眼睛那樣嚇呆了的神情.他已經變成了小老頭兒,而且很衰弱了.

如今,一種茫無根據的恐懼抓住了她,彷彿從黑暗中猝不及防地向她猛撲過來,她只得站在那裡,瞪著眼睛朝他看著.所有的疑問像潮水般湧來,可是卻在她嘴邊被堵住了.

從車裡又傳來微弱的啼哭聲,傑拉爾德好像在竭力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

"那是媚蘭和她的嬰兒,"思嘉趕緊小聲說,"她病得很厲害--我把她帶回家來了."傑拉爾德把他的手從她臂膀上放下來,挺了挺肩膀.他慢慢向馬車走去,那姿態使人驀然驚詫地記起過去歡迎客人的塔拉農場主,彷彿傑拉爾德是在模糊的記憶中說話似的.

"媚蘭姑娘!"

媚蘭的聲音咕囔著,含糊不清地.

"媚蘭姑娘,這就是你的家啦-十二像樹-村已經給燒了.你得跟我們住在一起了."這時思嘉想起媚蘭受了很久的折磨,覺得必須即刻行動了.她這又回到了現實世界.現在得把媚蘭和她的孩子安置在一張柔軟的床上,還得著手去做那些能夠替她做到的瑣屑事情.

"她不能走呢.得叫人把她抬出來."

一陣慌亂的腳步聲伴著一個黑影從前廳的門洞裡鑽出來,波克跑下台階.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一路喊叫著.

思嘉抓住他的兩臂.波克,塔拉農莊的台柱子,就像那些磚牆和廊簷一樣寶貴呀!她感覺到他的眼淚簌地落在她手上,他一面笨拙地拍著她,大聲說:"你回來了!真高興,真--"百里茜也放聲大哭,斷斷續續地咕囔著:"波克!波克,親愛的!"還有小韋德,他被這些大人的傷感勁兒鼓起勇起來了,便抽著鼻子嚷道:"韋德渴啦!"思嘉把他們都抓在手裡,聽她使喚.

"媚蘭小姐在車裡,她的嬰兒也在裡面.波克,你得把她十分小心地抬上樓去,安排在後面客房裡.百里茜,你把嬰兒和韋德帶進屋去,給韋德一點水喝.嬤嬤在不在,波克?告訴她,我請她來一下."波克聽了思嘉這種命令的口氣,怎敢怠慢.於是他走到馬車邊,在馬車後廂摸索著.他把媚蘭從她躺了這麼久的羽絨床墊上半抱半拖地搬出來,媚蘭忍不住呻吟了幾聲.隨即波克用強大的兩臂把她抱起來,她像孩子似的將頭擱在他肩上.百里茜一手抱著嬰兒,一手牽著韋德,跟著他們登上寬闊的台階,走進黑暗的穿堂去了.

思嘉迫不及待地用幾個流血的手指摸索父親的手.

"她們都好些了嗎,爸?"

"兩個女孩子好起來了."

接著是沉默,在這沉默中一個可怕得不能言語表達的想法形成了.思嘉不能,就是不能把它說出口來.她一次又吞嚥著,吞嚥著,可是突然口乾得彷彿喉嚨兩壁都粘在一起了.

這是不是對可怕的塔拉沉默之謎的解答呢?彷彿是回答她心中的那個問題,傑拉爾德終於開了口.

"你母親--"他剛要說下去又停頓了.

"唔--母親?"

"你母親昨天故去了."

思嘉緊緊抱住父親的胳臂,摸索著走過寬闊而黑暗的穿堂,那裡雖然漆黑,卻像她自己的心一樣熟悉.她避開那些高靠背椅,那些空槍和那些帶突出爪腳的舊餐具櫃,覺得自己是在本能的驅使下向後面那間小小的辦事房走去,那是愛倫經常坐著不停地記帳的地方.無疑,她一走進那個房間,便會發現母親仍坐在寫字檯前,她又會抬起頭來,手裡握著筆桿,帶著幽雅的香氣和悉卒的裙圈起身迎接她這疲乏的女兒.

愛倫不可能已經死了,即使爸這樣說過,像只鸚鵡一遍又一遍說過它唯一會說的一句話:"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她昨天故去了!"奇怪的是她現在居然毫無感受,除了一種像沉重的鐵鏈般鎖住她的四肢的疲憊和使她的兩個膝頭髮抖的飢餓之外,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她過一會兒再去想母親吧.她必須暫把母親從心裡放下,否則她就會像傑拉爾德那樣愚蠢地摔倒,或者像韋德那樣單調而令人厭倦地啼哭.

波克從寬闊黑暗的樓梯上走下來迎接他們,像只受凍的動物靠近火爐,他連忙湊到思嘉跟前.

"燈呢?"她問."為什麼屋裡這麼黑,波克?拿蠟燭來.""他們把所有的蠟燭都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咱們用來在夜裡找東西的,也快用完了.嬤嬤晚上看護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是拿根破布條放在一碟子油裡點著呢.""把剩下的那點蠟燭拿來吧,"她命令他."拿到母親房裡--那間辦事房裡去.

波克連忙跑到飯廳去,思嘉卻摸索著進了那間漆黑的小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時他父親的胳臂仍然插她的臂彎裡,顯得那麼無可奈何,那麼可憐溫順,這種神態是只有幼童和很衰弱的老人才會有的.

"他老了,而且很疲乏了,"她又一次想起,並且暗暗思量她怎麼就沒能多關心他一點呢.

波克高高地端著一支豎立在盤子裡的燃了半截的蠟燭進來了,房間裡頓時亮堂起來,也恢復了生機.他們坐著的那張凹陷的舊沙發,那張寫字檯,寫字檯前頂著天花板的高書架;這邊是母親那把單薄的雕花椅,那個放文件的方格架裡面仍塞滿了母親手寫的文件和冊面;還有那塊磨破了的地毯--所有這一切,全都是老樣子,只有愛倫不在了,愛倫,連同她那檸檬馬鞭草香囊的隱約香味和眼捎微翹的美妙顧盼,現在都不見了.思嘉感到內心隱隱作痛,好像被一個深深的傷口麻痺了的神經在拚命和重新發揮作用似的.現在她決不能讓它復甦;她今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活,到時候叫它儘管去痛吧.可現在不行!求求你了,上帝,現在不行啊!

思嘉注視著傑拉爾德青灰色的面孔,她生來頭一次發現他沒有刮臉,他那本來紅潤的臉上長滿了銀白的鬍鬚.波克把蠟燭放到燭台上,便來到她身邊.思嘉覺得,假如他是一隻狗,他就會把嘴伸到她膝腿上來,懇求她用溫存的手撫摩他的頭了.

"波克,家裡還有多少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不中用的黑鬼都跑了,有的還跟著北方佬跑去--""還剩下多少?""還有俺和嬤嬤,思嘉小姐.嬤嬤整天伺候兩位姑娘.還有迪爾茜,她如今陪伴姑娘們.就俺三個,思嘉小姐.""就俺三個",可以前有一百呢.思嘉費勁地仗著那僵疼的脖子把頭抬起來.她明白她必須保持一種堅定的口氣,令她吃驚的是,她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冷靜自然,彷彿壓根兒沒發生過戰爭,她還能一揮手就叫來上十個家僕似的.

"波克,我餓了.有什麼吃的沒有?"

"沒有,小姐,全都給他們拿走了."

"園子裡呢?"

"他們把馬趕到裡面去了."

"難道連種甘薯的那片地也去了?"

波克的厚嘴唇上浮現出一絲欣喜的微笑.

"俺才沒有忘記那山芋呢.思嘉小姐,俺想它們還在那裡的.北方佬從沒見過山芋,他們以為那不過是些什麼根,所以--""現在月亮快上來了.你出去給我們挖一點來烤烤.沒有玉米了?沒干豆了?雞也沒了?""沒了,沒了,小姐.他們把在這裡沒吃完的雞,都掛在馬鞍上帶走了."他們--他們--他們,他們在干的那些事,還有個完嗎?難道燒了殺了還不夠?難道他們非得讓女人孩子和無依無靠的黑人也餓死在他們蹂躪過的鄉村裡不行?

"思嘉小姐,俺弄到些蘋果,今天俺還吃過呢.嬤嬤把它們埋在地底下.""好,先把蘋果拿來,然後再去挖山芋.還有,波克--我--我覺得頭暈.酒窖裡還有沒有一點酒,哪怕黑莓酒也行.""唔,思嘉小姐,酒害是他們最先去的地方呀!"一陣由飢餓,失眠,勞累和迎頭打擊所混合引起的噁心突然襲來,她迅速抓住椅子扶手上的雕花,定一定神.

"不要酒了,"她茫然地說,一面記起過去地窖裡那一長列一長列的酒氣.一種懷念之情油然而生.

"波克,爸埋在葡萄架下大橡木桶裡的那些玉米威士忌酒怎麼樣了?"波克的黑臉上再次掠過一絲詭秘的笑影,這是愉快而敬重的微笑.

"思嘉小姐,你真是他最好的孩子!我絲毫也沒忘記那個大木桶.不過,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怎麼好.它埋在那裡才一年左右的光景,而且太太們喝威士忌也沒好處呀."這些黑人多蠢啊!他們是什麼也不去想的,除非你告訴他們,可北方佬還要把他們解放呢.

"對於我這位太太和爸來說,那已經夠好的了.快去,波克,把它挖出來,給我們斟上兩杯,再加些薄荷和塘,我要調一種混合酒呢."他臉上流露出很不以為然的神色.

"思嘉小姐,你知道在塔拉已經很久沒有糖了.薄荷也全給他們的馬吃掉了,玻璃杯也全給他們打碎了."我實在受不了啦,只要他再說一聲"他們",我就會尖叫起來.她想.接著,她高聲說:"好吧,快去拿威士忌,趕快!

我們就淨喝好了."於是,他剛一轉過身去,她又說:"等等,波克.該做的事情太多,我好像想不起來……唔,對了,我帶回一騎馬和一頭母牛,那牛該擠奶了,急得很呢.你把馬從車卸下來,飲一下馬,然後告訴嬤嬤,叫她去照顧那頭母牛.媚蘭小姐的娃娃,要是沒有點吃的,就會死了.還有--""媚蘭小姐難道--不能--"波克故意沒有說下去.

"媚蘭小姐沒有奶."我的上帝,要是母親在,聽了這話又該嚇壞了.

"唔,思嘉小姐,讓俺家迪爾茜喂媚蘭小姐的孩子吧.俺家迪爾茜自己剛生了個孩子,她的奶夠兩個孩子吃還要多呢."孩子,孩子,孩子!上帝怎麼盡叫人生孩子呀!可是不,不是上帝叫生的.是蠢人自己生的.

"太太,對了,是個又大又胖的黑小子呢.他--""去告訴迪爾茜,叫她別管那兩個姑娘了.我會照顧她們的.叫她去奶媚蘭小姐的孩子,也盡量替媚蘭小姐做些事情.

叫嬤嬤去照管那頭母牛,同時把那匹可憐的馬關進馬欄裡.""思嘉小姐,沒有馬欄了.他們拿它當柴燒了.""不許你再說-他們-怎樣怎樣了.叫迪爾茜去幹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來,然後弄點山芋.""不過,思嘉小姐,俺沒有燈怎麼去挖呀?""你可以點根柴火嘛,不行嗎?""柴火也沒了--他們--""想點辦法嘛……怎樣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東西挖出來,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聽她的聲音急了,便趕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單獨跟傑拉爾德坐在房裡.她輕輕拍打著他的腿,這才注意到他那兩條本來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縮成什麼樣子.她必須設法把他從目前的冷漠狀態中拉回來--可是她不能問母親.那得過些時候再說,等她經受得住了再說.

"他們怎麼沒把塔拉燒了呢?"

彷彿沒聽見似的,傑拉爾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會,於是她重問了一遍.

"怎麼--"他好像在記憶中搜索,"他們把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在這幢房子裡?"她心裡突然感覺到這些聖潔的牆壁被玷污了.這幢房子,由於愛倫在裡面住過而變得神聖的房子和裡面這些--所有這些東西.

"就是那樣呢,女兒,我們看見-十二像樹-村冒煙了,在河對面,那時他們還沒過來.不過霍妮小姐和英迪亞小姐,以及他們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們並不替他們擔心.可是我們不能到梅肯去.兩個姑娘正病得厲害,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馬上去.我們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裡去了.他們偷走了車輛和騾子.嬤嬤和迪爾茜還有波克--他們沒有跑.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我們不能挪動她們埃"是的,是的."他決不應該談起母親.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談到謝爾曼將軍本人把這間房子--母親的辦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別的什麼都可以談.

"北方佬向瓊斯博羅撲過來了,來截斷鐵路.他們成千上萬地從河邊撲向鐵路,有炮兵也有騎兵,成千上萬.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們.""啊,好一個英勇的小傑拉爾德!"思嘉心裡想,她的心興奮得鼓脹起來,傑拉爾德在塔拉農場的台階上迎接敵人,彷彿是在他背後而不是在前面站著一支大軍呢!

"他們說我得走開,說他們馬上要燒這幢房子.我就說他們燒房子時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們不能走,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都在--""後來呢?"難道他非提到母親不行?

"我告訴他們,屋裡有病人,是傷寒病,動一動就會死的.

我說他們可以燒,把我們燒死在裡面好了.反正我怎麼也不離開--不離開塔拉農莊.他的聲音漸漸消逝,於是他茫然四顧,看著周圍的牆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傑拉爾德背後站著許多愛爾蘭祖先,他們都死守在一塊小小田地上,寧願戰鬥到最後一息也不離開家鄉,不離開他們一輩子居注耕種,戀愛和生兒育女的家鄉.

"我說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三個垂死的女人燒死在裡面.

但是我們不離開.那個年輕軍官是--是個有教養的人.""一個有教養的北方佬?怎麼了,爸?""一個有教養的人.他跨上馬跑了,很快就帶回來一位上尉,他看了看兩個姑娘--還有你母親.""你讓這個該死的北方佬進她們的房間了?""他有鴉片.可我們沒有.他救活了你的兩個妹妹.那時蘇倫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報告說她們的確病了,結果便沒有燒房子.他們搬了進來,有位將軍,還有他的參謀部,都擠進來了.他們住滿了所有的房間,除了病人住的那間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說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頓下來.他那滿是胡茬兒的下頷沉重而鬆弛地垂在胸前.接著他又吃力地繼續說下去.

"他們在房子周圍搭起帳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裡,到處都是.牧場上一片的藍色,儘是軍人.晚上點起上千堆營火.他們把籬笆拆了拿來生火做飯,還有倉房,馬廄和熏臘間,也是這樣.他們把牛呀,豬呀,雞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雞,都給宰了."火雞是傑拉爾德的寶貝,可現在沒了."他們拿東西,連畫也要,還有一些傢俱,瓷器--""銀器呢?""波克和嬤嬤在銀器上做了點手腳--是放在井裡吧--不過我現在記不得了."傑拉爾德說這話時顯得有點惱火."後來他們就從這裡--從塔拉--發起進攻了.人們有的騎馬,有的走路都到處奔跑.周圍一片嘈雜,不久大炮在瓊斯博羅像轟雷一般打響了,連病中的姑娘們都聽得見,她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爸,讓他們別響了吧-""那麼--那麼母親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裡嗎?""她--始終什麼也不明白.""感謝上帝,"思嘉說.母親總算免了.母親始終不清楚,始終沒聽見樓下房間裡敵人的動靜,沒聽見瓊斯博羅槍炮聲,不知道她看作心頭肉的這塊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躪了.

"我很少看見他們,因為我跟姑娘們和你母親一起待在樓上.我見得最多的是那個年輕醫生.他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著照料傷兵,可休息時總要上樓來看她們.

他甚至還給留下些藥品.等到他們臨走時,他告訴我兩位姑娘會漸漸好起來,可是你母親--她太虛弱了,他說,恐怕最終是熬不過去的.他說她已經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著是一陣沉默,這時思嘉想像著母親在最後一段日子裡必須表現情狀.她作為塔拉農莊一報單薄的頂樑柱,始終在那裡護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讓別的人吃得夠,睡得好……"後來,他們開走了.後來,他們開走了."他沉默了好一會,然後開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興,你回來了,"他簡單地說.

這時後院走廊上傳來一陣刮擦的聲音.那是可憐的波克,他四十年來養成了進屋之前先把鞋底擦乾淨的習慣,就像目前這種時候也沒忘記.他小心地提著兩個葫蘆走進門來,可是一股濃烈的酒香已趕在他前面飄進來了.

"我給灑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進一個小小的葫蘆口,可真不容易呢.""這就很好了,波克,謝謝你."她從波克手裡接過濕淋淋的長柄葫蘆勺,鼻孔立即被酒氣刺激得皺起來.

"喝了這一勺,爸."她將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裡,隨即又從波克手裡接過第二勺來.傑拉爾德像個聽話的孩子,端起酒來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遞來第二勺時他卻搖搖頭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來,送到自己唇邊,這時她看見父親在注視她,眼睛裡隱約流露出不贊成的神色.

"我知道沒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簡單地說."不過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還有事要做呢."她端著勺子深深聞了一下,便迅速喝起來.那熱辣辣的酒像火燙一樣通過喉嚨直吞到肚子裡,嗆得她快流眼淚了.接著,她又一次聞了聞,把勺子端到了嘴邊.

"凱帝·思嘉,一勺就夠了,"傑拉爾德這種命令的口吻,思嘉回來後還是頭一次聽到."你並不懂得酒性,它是會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聲:"醉?我還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這一切都忘得一乾二淨."她又喝了一勺,這時一股緩慢的暖流已進入她的血脈,滲透她的週身,連手指尖也有點激動了.這種溫和的興奮給人的感覺是多麼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顆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體內運行.她看見傑拉爾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裝出他一向很喜歡的那副淘氣笑容來.

"它怎能讓我醉著呢,爸?我是你的女兒.難道我沒有繼承克萊頓郡那個最冷靜的頭腦嗎?"他那張憔悴的臉上幾乎浮出微笑來.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興奮.她又把酒遞回給他.

"你再喝一點吧.然後我就扶你上樓去,讓你上床睡覺."她趕緊住口,沒有再說下去,因為這是她對韋德說話的口氣呢.她不該這樣跟父親說話.這是不尊重的.不過他還在等她說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覺,"她小聲補充說,"再給你喝一口--或者就把這一勺都喝了,然後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讓凱帝·思嘉留在這裡,這樣你就什麼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順從地喝了一些,然後,她挽住他的胳臂,扶著他站起來.

"波克……"

波克一手提著葫蘆,一手挽著傑拉爾德.思嘉端起閃亮的蠟燭,三個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盤旋樓梯,向傑拉爾德的房間走去.

蘇倫和卡琳的房間裡晚上點著的唯一燈光,是在一碟子臘肉油裡放根布條做的,因此充滿一股很難聞的氣味.她倆躺在一張床上,有時輾轉反側,有時喁喁細語.思嘉頭一次推開門進去,房間裡因為所有的窗都關著,那股濃烈的怪味,混合著病房藥物和油腥味兒,迎面起來,差一點叫她暈倒了.

可能大夫們會說,一間病房最怕的是吹風,可是要叫她坐在這裡,那就非有空氣不可,否則會悶死的.她把三個窗子都打開,放進外面的橡樹葉和泥土平息,不過這新鮮空氣對於排除這間長期關閉的房子裡的腐臭味並沒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蘇倫同樣的形容消瘦,面色蒼白,她們時睡時醒,醒時便躺在那張高高的四柱床上,瞪著大眼低聲閒聊.在過去光景較好的日子裡,她們就一起在這張床上喁喁私語慣了.

房間的一個角落裡還擺著一張空床,一張法蘭西帝國式的單人床,床頭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愛倫從薩凡納帶來的.愛倫死前就睡在這裡.

思嘉坐在兩個姑娘身旁,癡呆呆地瞧著她們.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搗鬼了.有時候,她的兩個妹妹好像離她很遠,體積很小,她們斷斷續續的聲音也像蟲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隨即她們又顯得很大,以閃電般的速度向她衝來.她疲倦了,徹骨地疲倦了.她可以躺下來,睡它個三天五天.

她要是能躺下來睡覺,醒來時感到愛倫在輕輕搖著她的臂膀,說:"晚了,思嘉.你不能這樣懶呀."--那多好啊!

可是,她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只要愛倫還在,或者她能找到一個比愛倫年紀大,比她更加聰明而又不知疲倦的女人,該多好啊!要是有個人可以讓她把頭鑽進懷裡,讓她把自己身上的擔子挪到她肩上,該多好啊!

房門被輕輕推開了,迪爾茜走進屋來,她懷抱著媚蘭的嬰兒,手裡提著酒葫蘆.她在這煙霧沉沉,搖曳不定的燈光裡顯得比思嘉上次看見她時瘦了些,臉上的印第安人特徵也更加明顯:高高的顴骨越發突出,鷹鉤鼻也顯得更尖,棕紅色的皮膚也更光亮了.她那件褪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到腰部,青銅色胸脯完全裸露在外面.媚蘭的嬰兒偎在她懷裡,他把那張玫瑰花蕾般的小嘴貪饞地壓在黑黑的奶頭上,吮著吮著,一面抓著兩個小拳頭撐住那溫軟的肌膚,就像只小貓偎在母親肚子上溫暖的絨毛中似的.

思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把手放在迪爾茜的肩膀上.

"迪爾茜,你留下來了真好."

"俺怎能跟那些不中用的黑人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心眼兒那麼好,把俺和小百里茜買了來,你媽又那麼和善!""迪爾茜.坐下.這嬰兒吃得很好吧?媚蘭小姐怎麼樣?""這孩子就是餓了,沒什麼毛玻俺有的是奶給這餓了的孩子吃.媚蘭小姐也很好,她不會死的,思嘉小姐.你用不著操心.像她這樣的,俺見得多了,白人黑人.她大概是累了,好像有點神經質,為這孩子給嚇怕的.俺剛才拍了拍她,給她喝了點葫蘆裡剩的酒,她就睡了."這麼說,玉米威士忌全家都喝了!思嘉十分可笑地想,她不知給小韋德也喝上一點,讓他別再打嗝兒了.還有,媚蘭不會死了.艾希禮回來時--要是他真會回來的話……不,這些也以後再去想吧.該想的事多著呢--以後再說!有那麼多的事情要處理--要作出決定.要是能夠把結帳的時間永遠推遲下去,那多好啊!她想到這裡,突然一躍而起,因為她聽見外面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和有節奏的喀嘣--喀嘣--的聲響,打破了深夜的沉寂.

"那是嬤嬤在打水,要來給兩位姑娘擦身了.她們經常洗澡呢,"迪爾茜解釋說,一面把葫蘆放在桌上的藥水瓶和玻璃杯中間.

思嘉恍然大笑起來.要是從小就熟悉了的井台上的轆轤聲也會把她嚇倒,那麼她的神經就一定是崩潰了.她笑的時候,迪爾茜在沉著地看著她,她那威嚴的臉上紋絲不動,可是思嘉覺得迪爾茜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坐到椅子上,要是她能夠把箍緊的胸衣,那讓她感到窒息的衣領和仍然塞滿沙粒和石子在她腳下磨起血泡的便鞋都脫掉,該多好啊!

轆轤吱吱嘎嘎地緩緩地響著,井繩被一圈圈絞起來,隨著這響聲,吊桶逐漸升到了井口.騎馬上就要到她這裡來了--愛倫的嬤嬤,思嘉自己的嬤嬤.彷彿一無所求,她靜靜地坐著,這時嬰兒已吃飽了,但由於奶頭不在嘴裡而嚶嚶啼哭.迪爾茜也一聲不響,只把孩子的嘴引回到原來的地方,讓孩子乖乖地躺在懷不再哭了,這樣思嘉靜靜地能聽見嬤嬤拖遝的腳步一路走過後院.夜多麼靜啊!連極細微的聲音她聽起來也似乎很響呢.

當嬤嬤的笨重身軀一步步來到門口時,彷彿樓道都震得顫抖了.她挑著兩大桶水,顯得那麼沉重,把肩膀都壓斜了.

她黝黑的臉上流露著幾分固執的哀愁,就像猴子臉上常有的那樣.

她一看見思嘉,眼睛就亮起來,雪白的牙齒也在微笑中顯得越發光潔了.她放下水桶,思嘉立即跑過去,把頭偎在她寬闊鬆弛的胸口--有多少黑人和白人的頭曾在這裡緊緊地偎過埃思嘉想,這裡是個安穩的地方,是永不變更的舊生活所在的地方,可是嬤嬤一開口,這個幻象便消失了.

"嬤嬤的孩子回來了!唔,思嘉小姐,如今愛倫小姐已進了墳墓,咱們怎麼辦呀?哦,思嘉小姐,還不如連我也跟愛倫小姐躺在一起呢!我沒有愛倫小姐可不行.如今啥也沒有,只有傷心和煩惱.只有重擔,寶貝兒,只有重擔."任嬤嬤嘮叨,思嘉把頭緊緊靠在嬤嬤胸口,可這時有兩個字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就是"重擔."這也就是那天下午在她腦子裡不斷嗡嗡響的那兩個字,它們沒完沒了地重複,使她厭煩透了.此刻,她記起了那首歌的其餘幾句,懷著沉重的心情想起了它們:只要再過幾天,就能把這副重擔卸掉!

且不管它的份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且不管它的份量永遠不會減"--她把這句歌詞記在自己疲倦的心裡.她的擔子永遠也不會減輕嗎?難道回到塔拉並不意味著幸福的休息,反而是更重的負擔嗎?她從嬤嬤懷裡掙脫出來,伸手撫摩她那張皺巴巴的黑臉.

"寶貝,看你這雙手!"嬤嬤拿起那雙滿是水泡和血塊的小手,用極不贊成的眼光打量著."思嘉小姐,我不是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常常能憑一雙手來斷定一位小姐太太嗎?還有,你的臉也曬黑了!"儘管戰爭和死亡剛剛從她頭上掠過,可憐的嬤嬤,她還在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嚴格要求你呢.再過一會兒她就會說,手上起泡和臉上有斑點的年輕姑娘們往往會永遠找不到丈夫了.於是思嘉連忙採取預防措施,堵住這個話頭.

"嬤嬤,我要你談談母親的情況.我不敢讓爸談,那是叫人受不了的."嬤嬤一面彎下腰去提那兩桶水,一面傷心得熱淚盈眶了.

她把水一聲不響地提到床邊,揭開床單,開始替蘇倫和卡琳把睡衣往上捲起來.思嘉在昏暗的燈光下凝望著兩個妹妹,看見卡琳穿一件雖然乾淨但已破了的睡衣,而蘇倫只裹著一件寬大的舊便衣躺在那裡,那是一件棕色亞麻布袍子,上面還留有許多愛爾蘭花邊的殘屑.嬤嬤一面悄悄地哭泣,一面用一塊舊圍裙殘餘的破布當海綿,擦拭著兩個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都是斯萊特裡家那些賤貨,壞透了的下流白人,他們把愛倫小姐害死了.俺告訴過她,俺說她替那下流白人做事沒有好處,可是愛倫小姐就是善良,心腸軟,誰要是需要她,她都從來不拒絕.""斯萊特裡家?"思嘉惶惑地問."他們怎麼進來的?""他們也害了這種病,"嬤嬤用破布指了指兩個光著身子濕淋淋的姑娘.老斯萊特裡小姐的女兒埃米得這個病了,就像平常一有急事就來.斯萊特裡小姐急忙跑到這裡求愛倫小姐,她幹嗎不自己照料女兒呀?愛倫小姐還有更多的事脫不了身呢.可是愛倫小姐還是去了,她在那裡照料埃米.而且愛倫小姐自己身體也不怎麼好,思嘉小姐.你媽不舒服已經有很久了.這一帶已經沒有太多的東西好吃了,因為供應部把咱們出產的一切都偷走了.愛倫小姐像個雀兒似的總是吃一點點.我對她說了,叫她別去管那些下流白人的事,可是她不聽我的.這就好了!大約埃米好像快要好起來的時候,卡琳小姐就病倒了.是的,那傷寒病像飛也似的一路傳過來,傳給了卡琳小姐,接著蘇倫小姐也染上了.這樣,愛倫小姐就得同時護理她們了.

"那時候北方佬過河了,沿著大路到處打起仗來,咱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些干大田活的每晚都有人逃跑,我都氣瘋了.不過愛倫小姐還照樣冷靜,像沒事一樣.她只擔心兩個年輕姑娘,因為咱們沒有藥,什麼也沒有.有天夜裡我們給兩位小姐擦了十來遍身,後來她對我說,-嬤嬤,要是我能出賣靈魂,我也要買些冰來給兩個女孩子冰冰頭呢.""她不許傑拉爾德先生進這屋來.也不讓羅莎和丁娜來,除了我誰也不讓進,因為我是害過傷寒病的.接著,她自己也得病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知道沒辦法啦."嬤嬤直起身來,拉起衣襟擦滿臉的淚水.

"她很快就走了,思嘉小姐,連那個好心的北方佬大夫也對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她什麼也不知道.俺喊她,對她說話,可她連自己的嬤嬤也不認識了.""她有沒有--有沒有提起過我--呼喚過我呢?""沒有,寶貝.她以為她還是在薩凡納的那個小女孩呢.

誰的名字也沒叫過."

迪爾茜挪動了一下,把睡著的嬰兒橫放在膝上.

"叫過呢,小姐.她叫過什麼人的."

"閉住你的嘴吧,你這印第安黑鬼!"嬤嬤轉過身去惡狠狠地罵迪爾茜.

"別這樣,嬤嬤!她叫誰了?迪爾茜,是爸嗎?""小姐,不是的.不是你爸.那是棉花被燒掉的那天晚上--""棉花都燒了--快告訴我!""是的,小姐,全燒光了.北方兵把棉花一捆捆從棚子裡滾出來,堆到後院裡,嘴裡大聲嚷著-看這佐治亞最大的篝火呀!-一會兒就化成灰了!"接連三年積存下來的棉花--值十五萬美元,一把火完了!

"那火燒得滿天通紅,就像早晨一樣.咱們給嚇得什麼似的,生怕把房子也燒了.那時這屋裡一片雪亮,簡直從地上拾得起針來.後來火苗伸進了窗子,好像把愛倫小姐給驚醒了,她在床上筆直坐起來,大聲叫喊,一遍又一遍的:'菲利普!菲利普!-俺可從沒聽見過這樣的名字,不過那是個名字,她就在喊他呢."嬤嬤站在那裡像變成了石頭似的,瞪大眼睛盯著迪爾茜,可是思嘉把頭低下來用雙手捧著尋思起來.菲利普--他是誰,怎麼她臨終時這樣叫他呢?他和母親有什麼關係?

從亞特蘭大到塔拉,這漫長的道路算是結束了,在一堵空白的牆上結束了,它本來是要在愛倫懷抱中結束的!思嘉再也不能像個孩子似的安然待在父親的屋頂下,再也不能讓母親的愛像一條羽絨被子般裹著她,保護她不受任何威脅了.

她已沒有什麼安全的地方或避風港可去躲藏的了.無論怎樣轉彎或迂迴,都逃不出她已走進的這個死胡同了.沒有人可以讓她把肩上的擔子推卸給他了.她父親已經衰老癡呆,她的兩個妹妹在生病,媚蘭軟弱無能,孩子們孤苦無依,幾個黑人都懷著天真的信念仰望著她,倚靠著她,滿以為愛倫的女兒一如愛倫本人那樣成為他們的庇護所呢.

從窗口向外望,只見月亮正冉冉上升,淡淡的光華照著塔拉農莊在她面前伸展,但是黑人走了,田地荒蕪,倉庫焚燬,像個血淋淋的軀體躺在她的眼前,又像她自己的身子在緩緩地流血.這就是那條路的盡頭,瑟瑟發抖的老年,疾病,嗷嗷待哺的嘴,無可奈何地拽著她裙子的手.這條路的盡頭一無所有--除了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十九歲的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之外,一無所有.

她拿這一切該怎麼辦呢?在梅肯的皮蒂姑媽和伯爾家可能把媚蘭和她的嬰兒接過去.如果兩位姑娘病好了,愛倫的娘家也得收留她們,不管她們願意與否.至於她自己和傑拉爾德,就可以投奔詹姆斯和安德魯伯伯家去了.

她打量著兩個瘦弱病人的模樣,她們在她眼前翻滾著,那些裹著她們的床單由於擦身時濺了水而潮濕發黑了.她不喜歡蘇倫.現在她突然清清楚楚地明白了這一點.她從來沒喜歡過她.她也並不特別愛卡琳.凡是懦弱的人,她都不愛.不過她們都是塔拉的一分子.是她的骨肉同胞,不,她不能讓她們作為窮親戚在姨媽們家裡度過一輩子.一個奧哈拉家的人作為窮親戚,看人家的施捨臉色過苦日子嗎?啊,決不能這樣!

難道就逃不出這條死胡同了?她疲憊的頭腦細細思忖.她把雙手費力地舉到頭上,彷彿空氣就是她的兩隻手臂在奮力搏擊的水浪似的.她把放在玻璃杯和平子中間的葫蘆拿過來,往葫蘆裡看了看.葫蘆裡還剩下些威士忌,但燈光太暗,看不清究竟還有多少.奇怪的是此刻強烈的酒味並不覺得刺鼻了.她慢慢地喝著,但這一次也不覺得發燙,只不過帶來一股緩緩的暖意.

她放下空葫蘆,然後向四下裡看看,這完全是在夢裡,煙霧沉沉的昏暗房間,兩個瘦削的姑娘,蹲在床邊的醜陋肥胖的嬤嬤,還有迪爾茜一動不動像一尊懷抱著睡覺娃娃的青銅雕像--所有這一切都是個夢,她會從這個夢中驚醒,醒來時將聞到廚房裡烤肉香,聽到黑人們的咯咯笑聲和正要駛往大田去的馬車的吱吱嘎嘎聲,那時母親的手正不斷在她身上輕柔地推著呢.

接著,她發現她到了自己的房間裡,睡在自己的床上,淡淡的月光透過黑暗照出一片朦朧的情景,嬤嬤和迪爾茜正在替她脫衣裳.那件箍緊的胸衣不再使她的腰肢疼痛,她可以暢快地敞開心肺自由而平靜地呼吸了.她感覺到她的襪子給輕輕脫下來,聽見嬤嬤給她洗起了泡的腳時在模糊不清地喃喃細語,聲音十分親切.那水多麼清涼啊!躺在這柔軟的床上,像個孩子似的,多麼舒服啊!她歎息著放鬆腰背,伸開四肢,過了不知多少時候--也許長達一年,也許不過一秒鐘--才發現自己原來一個人在這裡,房間裡已更加明亮,因為月色像水銀般地灑在她的床上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喝醉了,因為過度疲勞和過多的威士忌而醉了.她只知道自己擺脫了疲乏的身軀,飄浮到上邊什麼地方,那裡沒有痛苦和辛勞,她的腦子能以超凡的透明度洞察周圍的一切.

她是用一雙嶄新的眼睛在看事物,因為在通往塔拉的漫長道路上,在沿途某個地方,她把自己的少女時代拋棄掉了.

她不再是一團可以隨意捏塑,願意接受每一個新的經驗印記的沃土了.這沃土已經在漫無止境和延續了千百年的一天裡變得堅硬起來.今天晚上是她平生願意像個孩子般叫人伺候的最後一次.她從此成了個成年婦女.青春已一去不復返了.

不,她決不能,也決不願意投奔傑拉爾德和愛倫的家族.

奧哈拉家的人是不接受施捨的.奧哈拉家的人凡事都靠自己.

她的負擔是她自己的;負擔只能用強壯的雙肩去槓.她從她的高處俯視一切,毫不驚奇地覺得她的雙肩已經承擔過生平可能遇到的最大風險,現在足以挑起任何的重擔了.她不會放棄塔拉;她屬於這片紅土地,遠比它們屬於她更加真實.她的根紮在這血紅的土壤裡吸取生機,就像棉花一樣.她無論如何要留在塔拉農莊,經營它,贍養她的父親和兩個妹妹,贍養媚蘭和艾希禮的孩子,以及那幾個黑人.明天--啊,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輒套在自己頸上.明天將有許多事情要做啊!要到"十二橡樹"村和麥金托什村去,看看那些廢棄的園於裡還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到河邊沼澤地去,尋找走失的牲畜和家禽;帶著愛倫的首飾到瓊斯博羅和洛夫喬伊去,那裡一定還留得有人在賣吃的東西.明天--明天--她的腦子慢慢地轉著,愈來愈慢,像一座發條在逐漸鬆散的時鐘,可是仍然十分清晰.

突然,那些經常談起的家族故事,她從小就聽,儘管有點不耐煩但仍然似懂非懂地聽著故事,現在像水晶般清晰起來.身無分文的傑拉爾德在塔拉白手起家;愛倫挺起腰桿戰勝了某種神秘的不幸遭遇;外祖父羅畢拉德在拿破倫王朝覆滅時倖存下來,到美國佐治亞肥沃的海濱重新建立了家業;外曾祖父皮魯多姆在海地黑暗的莽林中開創出一個小小的王國,後來失敗了,但終於活著在薩凡納贏得自己的聲譽.有些父系族人曾經與愛爾蘭志願兵一起為自由愛爾蘭而戰鬥,並勇敢地走上了絞架,也有些母系族人為爭取自己的權利而在博伊恩英勇犧牲了.

他們全部遭受過毀滅性的災難,但結果並沒有被毀掉.他們沒有在帝國的覆亡,造反奴隸的大刀,戰爭,叛亂,放逐和沒收的打擊下一蹶不振.致命的厄運有時期斷了他們的頭頸,但從不曾扼殺他們的勇氣.他們沒有抱怨過,他們只有戰鬥.他們死了,那是消耗了全部精力之後死的,但決不是被征服而死的.所有這些在思嘉血脈中留下了血液但並不顯赫的人物,現在似乎都在這月色朦朧的房間裡悄悄移動.思嘉看見他們,看見這些接受了命運的最悲慘賜予了並用來鑄造最佳業績的親人們,一點也不覺得驚奇.塔拉就是她的命運,就是她所面臨的戰鬥,她一定要征服它.

她半睡半醒地翻了個身,一片緩緩蠕動的黑暗漸漸將她的心包圍起來.他們真的在這裡默默無言地鼓勵她嗎?或者只是夢幻而已?

"不管你們在不在這裡,"她睡意濃濃地喃喃自語道,"祝你晚安,謝謝."






第二十五章

第二天早晨,思嘉渾身酸痛,發僵,這是長途跋涉和顛簸的結果,現在每動一下都感到困難得很.她的臉被太陽曬得緋紅,起泡的手掌也綻裂了.舌頭上長了舌苔,喉嚨幹得像被火烤焦了似的,任你喝多少水也不解渴.她的頭總是發脹,連轉動一下眼睛也覺得不舒服.胃裡常常有作嘔的感覺,這使她想起懷孕時的日子來,吃早點時一看見桌上熱氣騰騰的山芋就受不了,連那氣味聞聞也不行.傑拉爾德可能會說這是頭一次喝烈性酒引起的反應,現在活該她受苦了,好在他並沒有注意這些.他端坐在餐桌上首,儼然一個鬚髮花白的龍鍾老人,一雙視力衰弱和茫然若失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門口,腦袋略略點著,顯然在諦聽愛倫的衣裙啊啊聲,聞著那檸檬馬鞭草的香味.

思嘉坐下後,他便喃喃地說:"我們得等等奧哈拉太太.

她晚啦."她抬起脹痛的頭,用驚疑的目光望著他,同時看見站在傑拉爾德椅子背後的嬤嬤在使眼色.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隻手模著喉嚨,俯視著早晨陽光下的父親.他朝她茫然地仰望著,這時她發現他的手在顫抖,頭也在微微擺動.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以前是怎樣依靠傑拉爾德來發號施令,來指點她做這做那,而現在--怎麼,他昨天晚上還顯得很正常呢.儘管已經沒有往常那樣的神氣和活力了,但至少還告訴了她一段連貫的情節,可如今--如今他連愛倫已經去世的事也不記得了.北方佬的到來和愛倫的死這雙重打擊把他打懵了.思嘉正要開口說話,但嬤嬤拚命搖頭,同時撩起圍裙揩試她發紅的眼睛.

"哦,難道爸神志不清了嗎?"思嘉心想,她那本來震顫的頭在這新的刺激下覺得就要爆裂了."不,不.他只是頭暈眼花罷了.他會好的,看來他是有點不舒服.他一定會好的.

要是他不會好,我怎麼辦呢?--我現在不去想這些.我現在不去想他或者母親,或者任何這些可怕的事情.不,要等到我經受得了以後才去想.要想的事太多了--只有先不去想那些沒有辦法的事,才能想好眼前這些有辦法的事呢."

她一點飯沒吃就離開飯廳,到後院走廊上去了.她在那裡遇到了波克,只見他光著腳,披著那件原先最好,但如今已破爛不堪了的禮服,坐在台階上剝花生.她的腦袋還在轟響和震顫,而耀眼的陽光又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憑借自己最大的毅力才勉強站在那裡,並盡量簡短地跟波克交談,把母親平常教她對待黑人的那套規矩和禮貌全都省掉了.

她一開口便突如起來提出問題,並果斷髮布命令.波克翻著眼睛手足無措了.愛倫小姐可從不曾這樣斬釘截鐵地對人說話,即使發現他們在偷小母雞和西瓜也不用這樣的態度呢.思嘉又一次問起田地,園子,牲口,那雙綠眼睛閃著嚴峻的光芒,這是波克以前從未見過的.

"是的,小姐,那騎馬死了,躺在我拴著它的地方,鼻子還伸在它打翻的那只水桶裡呢.不,小姐,那頭母牛沒有死.

你不知道嗎?它昨天晚上下了個牛犢呢.這就難怪它那樣叫了.""你家百里茜能當一個上好的接生氣了,"思嘉挖苦說,"她說過牛那樣叫是因為奶袋發脹呢.""那麼,小姐,我家百里茜不一定當得上母牛的接生婆了,"波克圓滑地說,"不過咱們總算運氣好,因為牛犢會長大成母牛,會有大量的牛奶給兩位小姐喝.照那個北方佬大夫說的,她們很需要呢.""那很好,你說下去吧.有沒有留下什麼牲口?""沒有,小姐.除了一頭老母豬和一窩豬崽,啥也沒有了.

北方佬來的那天,我把它們趕到了沼澤地裡,可是如今,天知道到哪裡去找呢?那老母豬壞透了.""我們會找到的.你和百里茜馬上就去找."波克大吃一驚,也有點惱火了.

"思嘉小姐,這種事情是干大田活的黑人做的.我可歷來是干家務活的呀."思嘉彷彿覺得有個小小的惡魔拿著鉗子在她的眼球背後使勁拔似的.

"你們兩個要把母豬逮回來--要不就從這裡滾開,你那些干大田活的人一樣."波克頓時忍不住要哭了.眼淚汪汪,唔,要是愛倫小姐健在,就好了.她為人精細,懂得干大田活和干家務活的黑人之間的巨大區別呢.

"滾開嗎,思嘉小姐?我滾到哪裡去呀,思嘉小姐?""我不知道,我也管不了.不過任何一個在塔拉的人,要是不勞動,就可以跑到北方佬那兒去嘛.你也可以把這一點告訴其他的人.""是的,小姐.""那麼,我們的玉米和棉花怎麼樣了,波克?""玉米嗎?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們在玉米地裡放馬,還把馬沒有吃掉或糟蹋掉的玉米通通帶走了.他們把炮車和運貨車開過棉花田,把棉花全毀了,只剩下小河灘上那邊很少幾英畝,那是他們沒有注意的.不過那點棉花也沒多大意思,最多能收三包左右就不錯了."三包.思嘉想起塔拉農莊往常收穫棉花包數,不覺更加頭痛了.才三包啊!這個產量跟好吃懶做的斯萊特裡家比也好不了多少.更為糟糕的是,還有個納稅的問題.聯盟政府收稅是拿棉花當稅金的,可這三包棉花連交稅也不夠呢.不過,既然所有干大田活的黑人都逃跑了,連摘棉花的人也找不到,那麼這個問題對思嘉或對聯盟政府都沒有多大關係了.

"好吧,我也不去想這些了,"她暗自說道."不管怎麼說,爸應當管這種事情,納稅總不是女人的事.可是爸--現在也不去想他吧.聯盟政府休想撈到它的稅金了.目前我們需要的是食品呢.""波克,你們有沒有人到-十二橡樹-村或麥金托什村去過,看看那邊園子裡還留下什麼東西沒有?""小姐.沒人去過,俺沒離開過塔拉.北方佬會逮俺呢.""我要派迪爾茜到麥金托什村去.說不定她會在那裡找到點什麼.我自己就到-十二橡村-村去走走."

"誰陪你去呢?"

"我一個人去.嬤嬤得留在家裡照料姑娘們,傑拉爾德先生又不能--"波克令人生氣地大喝了一聲."十二橡樹村"可能還有北方佬或下流黑人呢.她不能一個人去.

"我一個人就夠了,波克.叫她馬上動身.告訴迪爾茜,你和百里茜去把母豬和那窩豬崽找回來."她說一不二吩咐,末了轉身就走.

嬤嬤的那頂舊遮帽儘管褪色了但還乾淨,掛在後院走廊的釘子上,現在思嘉戴了它,一面恍若隔世地回想起瑞德從巴黎給她帶來的那頂飾著彎彎翠羽的帽子來.她拿起一隻用橡樹皮編製的籃子,從後面樓梯上走下來,每走一步腦子就跟著震盪一次,她覺得從頭蓋骨到脊椎都好像要碎裂了似的.

到河邊去的那條路是紅色的,滾燙的,兩旁的棉花地都荒廢了.路上沒有一棵可以遮蔭的樹,陽光直射下來,穿透了嬤嬤那頂遮陽帽,彷彿它不是又厚又帶有印花布襯裡,而是薄紗做的一般.同時塵土飛揚,紛紛鑽入她的鼻孔和喉嚨裡,她覺得只要一說話,乾燥的粘膜就會破裂.深深的車轍把大路割得遍體鱗傷,那是騾馬拖著重炮碾過之處,兩旁都有車輛軋成的紅色溝渠.棉苗被碾得支離破碎,因為騎兵步兵都被炮兵擠出這狹窄的通道,跑到了棉田里,他們一路踐踏著一叢叢翠綠的棉樹,把它們踩入泥土,給徹底毀了.在路上或田里,到處可以看到帶扣,馬嚼子和馬鞍的碎皮件,還有踏遍的水壺,彈藥箱的輪子,鈕扣,軍帽,破襪子和血污的破布,以及行軍時丟下的種種七零八碎的東西.

她走過香柏林和一道矮矮的磚牆,是家族墓地的標誌,但她盡量設法不去想她三個弟弟的小小墳旁邊新添的那座墳墓.啊,愛倫--她蹣跚地走下一個光禿的山坡,經過斯萊特裡家住宅遺址上的一堆灰燼和半截殘存的煙囪,恨不得整個家族都跟這房子同歸於盡了.要不是為了斯萊特裡家的人--要不是為了那個淫猥的埃米(她跟他們的監工養了個私生子),愛倫是不會死的!

一顆尖石子扎破了她腳上的血泡,她痛得叫了一聲.她在這裡幹什麼呢?思嘉·奧哈拉,全縣聞名的美人,塔拉農莊的寵兒,幹嗎會在這岐嶇的山道上幾乎光著腳行走呢?她這雙嬌小的腳生來是要跳舞,而不是瘸著走路的;她這雙小巧的便鞋也是從光亮的綢裙底下勇敢地窺探男人,而不是用來收容小石子和塵土的.她生來應當受到縱容和服侍,可如今卻弄得憔悴不堪,衣衫襤褸,餓著肚子到鄰居園子裡去尋找吃的了.

這小山腳下是一條小河,那些枝葉交錯懸垂到河上的樹木多麼蔭涼安靜啊!她在低低的河岸上坐下來,脫掉破鞋爛襪,把一雙發燙的腳浸在清涼的河水裡.要是能整天坐在這兒,避開塔拉農場裡那些可憐巴巴的眼睛,周圍只有瑟瑟的樹葉聲和汩汩的流水聲,那才好呢.但是她不得不重新穿上鞋襪,沿著長滿青苔和樹蔭濃密的河岸一直走下去.北方佬把橋燒燬了,可是她知道再過幾百碼到河床狹窄的地方有座獨木橋.她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然後費力地爬上山坡,從這裡到"十二橡樹"村只有大約半英里了.

十二棵大橡樹高聳在那裡,從印第安時代以來一直是這樣,不過現在樹葉被火燻黑了一些,枝柯有的燒燬有的烤焦了.在它圍著的那個圈子裡,就是約翰·威爾克斯家住宅的遺址.這幢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廈高踞在小山頂上,白柱長廊,莊嚴宏偉,可現在已淪為一片廢墟.那個原來是酒窖的深坑,那些燒黑了的粗石牆基和兩個巨大的煙囪,便是這幢大廈所在的唯一標誌.有根圓柱還燒剩一半,橫倒在草皮上,把茉莉花叢壓碎了.

思嘉在那半截圓柱上坐下來;面對這景像她十分傷心,實在看不下去了.這荒涼深深地觸動了她,因為她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這裡,在她腳下的塵土中,就是威爾克斯家族引以自豪的家業啊!這就是那個親切而彬彬有禮的家庭的下場,這個家庭曾經隨時歡迎她,而且她還在天真的美夢裡渴望過要當它的女主人呢.她在這裡跳過舞,吃過飯,調過情,還懷著嫉恨心裡看媚蘭怎樣迎著艾希禮微笑.也是在這裡,在陰涼的樹蔭下,當她說願意跟查爾斯·漢密爾頓結婚時,他曾多麼狂熱地緊緊捏著她的手心啊!

"啊,艾希禮,"她心想,"我真不忍心讓你回來看這光景啊!我倒希望你是死了!"艾希禮是在這裡跟他的新娘結婚的,可是他的兒子和兒子的兒子永遠也不會帶著新娘到這個家來了.在這個她曾經那樣熱愛的盼望來管理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成親和生兒育女了.這所住宅已經死亡,對于思嘉來說,而且好像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也全都在灰燼中死了.

"我現在經受不祝我現不去想它.以後再想吧,"她大聲說著,回過頭去不管它了.為了尋找那個園子,她在廢墟中蹣跚行走,經過威爾克斯家姑娘們曾經細心照料過而現在已塌倒了的玫瑰花壇,橫過後院,穿過熏臘室,庫房和雞圈.

雞圈周圍的籬笆已經毀壞了,一行行原來整整齊齊的常綠植物也像塔拉農場的一樣遭到了厄運.柔潤的土地上滿是深陷的車轍和馬蹄印,青菜完全被踩倒在泥裡.這裡已沒有一點點可以留給她的東西了.

她又經過後院回來,朝住宅區那排粉刷過的棚屋走去,一路喊著"喂!喂!",但是毫無反應,連一聲狗吠也沒有.顯然,威爾克斯家的黑人都跑掉了,或者跟北方佬走了.她知道每個黑人都有自己的一片菜園子,因此走到住宅區時她希望看到那些小小的菜地沒有遭災,給留了下來.

她沒有白找,終於發現了蘿蔔和捲心菜,後者由於缺水已經蔫了,但還沒有倒伏;還有棉豆和青豆,雖然發黃,但還是可以吃的.不過她這時已十分疲倦,這些東西引不起她太大的興趣了.她坐在土垅上,用顫抖的手掘著,慢慢裝滿了籃子.今天晚上塔拉農場會有一頓美餐了,儘管沒有醃豬肉熬青菜.也許迪爾茜用來點燈的那種臘肉油可以當作調味品用一點.她必須記住要告訴迪爾茜,叫她以後點松枝照明,好將油脂省下來炒菜吃.

在一間棚屋後面的台階旁,她發現了一塊紅蘿蔔,這時她突然覺得餓了.她正饞著想吃一個香甜可口的紅蘿蔔呢.幾乎沒來得及用裙裾把泥土抹掉,半個蘿蔔就被一口咬下吞到肚裡去了.這個蘿蔔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咬下的那一塊剛剛落肚,本來餓壞了的空胃就產生反感,她當即伏在柔潤的泥土上艱難地嘔吐起來.

棚屋裡隱隱飄出一股黑人所特有的氣味,這使思嘉越發感到噁心,她無力反抗,只得繼續乾嘔著,直鬧得頭暈眼花,覺得周圍的棚屋和樹木都在飛快地旋轉.

過了好一陣,她虛弱地趴在地上,覺得泥土又柔軟又舒移,像個羽絨枕頭似的,這時她的思想在懶懶地到處飄遊.她,思嘉·奧哈拉,躺在一間黑人棚屋的後面,在一片廢墟當中,因過度疲乏虛弱而無法動彈,也沒有一個人知道.即使有人知道也不會管她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許多麻煩,不能為她操心了.可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她思嘉·奧哈拉身上,她本來是什麼也不做,連伸手從地板上拾起一隻襪子或系繫鞋帶之類的小事也不做的呀.她那些小小的令人頭疼的毛病和壞脾氣,便是在嬌慣縱容和一味迎合的環境中養成的.

太虛弱了,她直挺挺地躺在那裡,無法擊退那些記憶和煩惱,只好任憑它們紛紛襲來,包圍著她,像兀鷹等待著一個人嚥氣似的.她再也沒有力氣這樣說:"我以後再去想爸,媽,艾希禮和這片廢墟--是的,等我經受得住再去想吧."她現在還經受不住,可是她卻正在想他們,無論願意與否.她卻正在想他們.這些思想在她頭上盤旋並猝然撲將下來,把它們的尖嘴利爪戳進她的心裡.她靜靜地躺著,也不知躺了多久,臉貼著塵土,太陽火辣辣地直射在身上,她回想著已經一去不復返的那種生活方式,展望著未來黑暗可怕的遠景.

她終於站起來,又看見了"十二橡樹"村一片焦黑的廢墟,她的頭高高地揚著,但她臉上那種顯示青春美麗和內在溫柔的東西已蕩然無存.過去的總歸是過去了.死了的總歸是死了.往日悠閒奢侈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於是,當思嘉把沉甸甸的籃子挎在臂彎裡時,她已經定下心來要過自己的生活了.

既然沒有回頭路好走,她就一直向前走去.

在未來50年裡,整個南方會到處有那種帶諷刺眼光的女人在向後看,回顧逝去的年代和已逝去的人,勾起徒然令人傷心的記憶,並且以擁有這些記憶為極大驕傲來忍受眼前的貧困.可是思嘉卻不是這樣,她永遠也不會向後看.

她凝視著那些燒黑了的基石,並且最後一次地看見"十二橡樹"村仍像過去那樣屹立在她眼前,富麗堂皇,充分像征著一個族系和一種生活方式.然後她走上回塔拉去的大道,一路上那只沉重的籃子把她的臂彎都快吊斷了.

她肚裡空空,餓得不行了,這時她大聲說:"憑上帝作證,憑上帝作證,北方佬是征服不了我的.我要闖過這一難關,以後就不會再挨餓了.不,我家裡的人誰也不會挨餓了.即使我被迫去偷,去殺人--憑上帝作證,我也決不會再挨餓了."在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塔拉那麼寂靜,與世隔絕,幾乎造成了魯賓遜的孤島,世界就在幾英里之外,可是好像有一片波濤滾滾的大洋橫亙在塔拉和瓊斯博羅和毗鄰的幾家農場之間似的.隨著那匹老馬死亡,他們喪失了一種交通工具,現在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步行那麼遠的路了.

有時候,思嘉正累得直不起腰來,或者為生活潑命掙扎,為三個生病的姑娘無窮無盡的操勞時,她突然發現自己正側耳傾聽那些熟悉的聲音--住宅區黑人孩子尖利的笑聲,從田野回來的吱吱嘎嘎的大車聲,傑拉爾德的公馬在放收地飛馳而過時雷霆般的轟轟聲,馬車在車道上駛來的轔轔聲以及鄰居們偶爾進來閒聊時的說笑聲,等等.可見結果她什麼也看見.大路上靜靜的,杳無人影,從來不見一團紅色的塵霧預告有客人到來.

世界上有的地方和家庭裡,人們仍在自己的屋頂下安然吃飯睡覺.有的地方,姑娘們穿著翻改過三次的衣裳正在快樂地調情,高唱著《到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時》,就像幾星期前她自己還在做的那樣.有的地方還在打仗,炮聲隆隆,城市起火,士兵們在臭氣熏天的醫院裡緩緩地潰爛和死亡.有的地方,一支光著腳,穿著髒粗布衣裳的軍隊還在行進,戰鬥,打瞌睡,餓肚子,疲憊不堪而希望業已消失.有的在佐治亞山區什麼地方,北方佬軍隊仍漫山遍野,他們吃得好好的,沿著毛色光滑,膘肥腿健的戰馬……離塔拉不遠處就是戰爭,就是紛紛攘攘的世界,可是在農場裡,戰爭除了作為記憶已不復存在,這些記憶每當你筋疲力竭便會襲上心頭,你必須奮力擊退,在腹內空空或處於半空虛狀態,並要求你予以滿足時,世界便暫時退避,讓生活把自己改組成兩種相互關聯的思想,那就是食物和怎樣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為什麼肚子比心有更好的記憶力呢?思嘉能夠忘記傷心事,可就是忘不了飢餓,以致每天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當記憶還沒有把戰爭和飢餓帶回她心上時,她會蜷在那裡迷迷糊糊地等待著煎臘肉和烤卷子的香味.每天早晨她總是使勁地聞著聞著,彷彿真正聞到了食物的香味,這才完全醒過來的.

塔拉的餐桌上有蘋果,洋芋,花生和牛奶,但連這樣簡單的食品也從來是不夠的.每天三次,思嘉一看見它們便回想起往日和那時開飯的情形,比如,那燈火輝煌的席面和香甜可口的食品.

那時他們對於食物是多麼不在乎,多麼奢侈浪費啊!卷子,玉米鬆餅,小甜麵包,雞蛋餅,滴滴答答的黃油,每頓飯都有.餐桌的一端擺著火腿,另一端是烤雞.成鍋的藍菜燉得釅釅的,上面飄著一層放彩的油花.青豆在亮晶晶的花瓷盤裡,堆得像一座小山.油炸果泥丸子,燉秋葵,拌在濃濃的奶油調味汁裡的胡蘿蔔,等等,餐後有三樣點心供每人自己挑選,它們是巧克力餅乾,香草奶油糕和堆滿甜奶油的重油蛋糕.想起這些噴香可口的食物時,她不禁要傷心得落淚,而戰爭和死亡卻不曾做到這一點,同時這種回憶也能使她由轆轆飢腸轉而噁心欲嘔.關於食慾,嬤嬤是很替她傷心的的,因為一個19歲姑娘的正常食慾,由於她從未聽說過的持續不停的艱苦勞動而增加了四倍.

對於食慾的這種煩惱,在塔拉農場並不只她一個人有,實際上她無論走到哪裡,所看到的不分黑人白人都是一張飢餓的臉.卡琳和蘇倫也很快會有病癒時難以滿足的飢餓感了,甚至小韋德也經常不斷地抱怨:"韋德不愛吃洋芋.韋德肚子餓."旁的人也在嘟嘟囔囔地叫苦.

"俺要是不多吃一點,思嘉小姐,俺的哪個孩子就奶不了了.""思嘉小姐,俺要是肚子裡不多裝點東西,俺就劈不動木柴了.""孩子,這種東西俺實在吃不下去了.""女兒,難道咱們就經常吃山芋嗎?"唯獨媚蘭不訴苦.媚蘭,她的臉愈來愈消瘦,愈來愈蒼白了,甚至睡覺時也在抽搐.可她總是說:"我不餓.思嘉,把我那份牛奶給迪爾茜吧.她奶著兩個孩子,更需要呢.生病的人是從來不覺得餓的."不過,正是她的這種溫柔的毅力比旁人絮絮叨叨的哀訴更加激怒了思嘉.思嘉對別人可以挖苦地痛罵一陣,可是面對媚蘭現在這種無私的態度卻無可奈何--無可奈何又十分惱火.傑拉爾德,黑人們和韋德現在都親近媚蘭,因為媚蘭即使虛弱也還是親切的和同情人的,可思嘉近來卻既不親切也沒有一點同情心了.

韋德尤其經常到媚蘭房裡去.看來韋德有點不對頭,但究竟是什麼毛病,思嘉沒有工夫去細究.她聽了嬤嬤的話,認為這孩子肚子裡有蛔蟲,便給他吃了愛倫常給黑人小孩吃的乾草藥和樹皮.可是這種驅蟲劑卻使韋德越來越蒼白.最近她就索性不把他當一個人放在心上了.韋德只不過是又一個累贅,又一張需要餵飽的嘴而已.等到有一天危機過去了,她會跟他玩,給他講故事,教他拼音,可現在她還沒有時間,也沒有這個興致.而且,由於韋德常常在她最疲勞和煩惱的時候顯得礙手礙腳,她還時常聲色俱厲地訓斥他呢.

思嘉感到苦惱的是,她的嚴厲訓斥竟把他嚇得瞪大眼睛半天說不出話來,那樣子實在又天真又可憐.她不明白,這孩子怎麼經常生活在一種大人無法理解的恐怖氣氛中.可以說恐懼每天和韋德作伴,這種恐懼震撼著他的心靈,使他在深夜也會驚叫醒來.任何一種突如起來的喧聲或一句咒罵的話都會使他嚇得發抖.因為在他心目中,喧聲和惡言惡語是跟北方佬連在一起的,他對北方佬當然比對百里茜用來嚇唬他的鬼更加害怕.

在圍城的炮聲打響以前,他一直過的是愉快平穩而寧靜的生活.他經常聽到的都是些寵愛親切的話,儘管他母親沒有注意他,直到有天夜裡他突然從睡夢中驚醒,發現天上一片火光,外面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在那天夜裡和第二天白天,他頭一次挨了母親的耳光,聽到了母親對他的高聲叫罵.桃樹街上那幢可愛的磚房裡的生活,他所經歷過的唯一生活,就在那天晚上消失了,這一損失是他永遠也無法從中恢復過來的.從亞特蘭大逃走以後的經過他什麼也不清楚,只知道北方佬就在後面,他們會逮住他,把他砍成碎塊.他至今仍然在害怕這個.每當思嘉大聲責備他時,他便模糊地記起她第一次罵他時那種恐怖感,很快便嚇得一聲不響了.這樣,在他心目中北方佬和一種粗暴的聲音永遠聯繫在一起,因此他很怕母親.

思嘉不能不注意到她的孩子在開始迴避她.有時她好不容易有一點空閒,想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可結果,只引起了一大堆的苦惱.這比他整天跟在屁股後面更叫人難以忍受.她最心火的是韋德把媚蘭的床邊當避難所,在那裡悄悄地玩著媚蘭教給他的遊戲,或聽她講故事.他敬重"姑姑",因為她聲音溫柔,笑容滿面,從來不說:"別鬧,韋德!看你叫我頭疼死了,"或者"別煩人了,韋德!看在上帝面上!"思嘉既沒功夫也沒思想來愛撫他,但是看到媚蘭這樣做又很妒忌.有一天她發現他在媚蘭床上立蜻蜓,並且倒下來壓到了媚蘭身上,她便抽了他一個耳光.

"你就沒有別的好玩,偏要這樣跟生病的姑姑搗亂?好,快到後院玩去,別再到這裡來了."可是媚蘭伸出瘦弱的胳臂,把號啕的孩子拉了過來.

"好了,好了,韋德.你並不想跟我搗亂,是嗎?思嘉,他沒有煩我呢.就讓他留在我身邊吧.讓我來照看他.在我病好之前,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你手頭已經夠忙的了,哪能顧上他呀.""別傻了,媚蘭,"思嘉乾脆說."看來你不會很快好的.

要再讓韋德摔到你肚子上,又有什麼好處呢?我說,韋德,我要是再看見你在姑姑床上胡鬧,就狠狠揍你.現在別哭了.一天到晚老在哭.也該學做個大孩子了."韋德飛跑到樓下躲起來.媚蘭咬著嘴唇,眼裡閃著淚花,嬤嬤站在穿堂裡也看見了這情景,氣得橫眉瞪眼,直喘粗氣.但是以後好幾天誰都沒有反駁思嘉一聲,他們都害怕她那張利嘴,都害怕這個正在悄悄成長的新人物呢.

思嘉現在已處於塔拉的最高統治地位,而且像別人一樣突然建立了威信,她天性中那些欺壓人的本能也暴露出來了.

這並非因為她本性殘暴,而是因為她心裡害怕,對自己缺乏信心,又深恐別人發現她無能而拒不承認她的權威,所以才採取了粗暴的態度.此外,她也覺得動輒訓人並相信人家對她畏懼是頗為有趣的事.思嘉發現這樣可以使她過分緊張的神經放鬆一些.她並非看不到自己的個性正在改變這一事實.

有時她隨意發號施令,使得波克咬住下嘴唇表示不服,嬤嬤也嘟囔著:"有的人近來擺起架子來啦,"她這才驚覺自己怎麼這樣不客氣了.愛倫曾經苦心灌輸給她的所有那些禮貌與和藹態度,現在全都丟光了,就像秋天第一陣涼風吹過後樹葉都紛紛掉落了一樣.

愛倫曾一再說:"對待下人,尤其對黑人,既要堅定又要和平."可是她一和平,那些黑人就會整天坐在廚房裡閒聊,談過去的好光景,說那時干家務活的黑人不作興下大田,等等.

"要愛護和關心你的兩個妹妹.對那些受苦特別是有病人的要仁慈一些,"愛倫說,"遇到人家傷心和處境困難,要給他們安慰和溫暖."可現在她並不怎麼愛護兩個妹妹.她們簡直成了她肩上可怕的負擔.至於照顧她們,她不是在給她們洗澡,梳頭,供養她們,甚至不惜每天跑多少里路去尋找吃的嗎?她不是在學著給母牛擠奶,即使提心吊膽怕那擺弄著犄角的傢伙會傷害她,也沒有動搖過嗎?說到和平,這完全是浪費時間.要是她對她們太和平了,她們就會長期賴在病床上,可她需要她們盡快起來,給她增添雙手幫著幹活呢.

她們在慢慢康復,但仍然消瘦而虛弱地躺在床上.她們不知道就在自己失去知覺的那段時間裡世界發生了變化.北方佬來過了,母親死了,家裡的黑人跑了.這三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是她們心目中無法接受的.有時她們相信自己一定還處於精神恍惚的狀態,這些事情根本不曾發生.思嘉竟變得這樣厲害,這無疑也不可能是真的.每當她坐在她們床腳邊,設想她們病好以後她要叫她們做的工作時,她們總是注視著她,彷彿她是個妖魔似的.要說她們再也沒有一百個奴隸來幹活了,那她們是無法理解的.她們無法理解,一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居然要幹起這勞力活來了.

"不過,姐姐,"卡琳說,她那張幼稚得可愛的臉上充滿了惶惑的神色,"我不會劈柴火呀!那會把我的手給毀了呢!""你瞧我的,"思嘉面帶嚇人的微笑回答,同時伸出一雙滿是血泡和繭子的手給卡琳看.

"我看你這樣跟小妹和我說話,實在太嚇人了!"蘇倫驚叫道,"我想你是在僕人,是在嚇唬我們吧.要是母親還在,她才不讓你對我們這樣說呢!劈柴火,真是!"蘇倫懷著無可奈何而又不屑的神色看著大姐,覺得思嘉說這些話的確是太可恥了.蘇倫是死裡逃生,而且失去了母親,現在又這樣孤單害怕,她需要人們來愛撫和關懷呀!可思嘉不這樣,她每天只坐在床腳看著,那雙吊著眼角的綠眼睛裡閃著新的可惡的光輝,稱讚她們的病好多了,並一味談什麼起床,做飯,挑水和劈柴火的事.看樣子,她對這些可怕的事還津津樂道呢.

思嘉的確對此很有興趣.她之所以威脅那幾個黑人,折磨兩個妹妹的情感,不僅是因為太苦惱,太緊張,太疲乏,只能這樣,而且還因為這可以幫助她忘記自己的痛苦--她發現母親告訴她的有關生活的一切都錯了.

她母親教給她的一切現在已經毫無用處了,因此思嘉深感痛心,也十分迷惑不解.她沒有想過愛倫不可能預料到她教養女兒時的那種文明會崩潰,不可能預告設想她培養女兒們去好好適應的那種社會地位在今天消失.思嘉也沒有想過,愛倫當時所瞻望的是一個平靜歲月的未來遠景,就像她自己經歷的太平年代那樣,因此她教育思嘉要溫柔善良,高尚厚道,謙虛誠實.愛倫說過,婦女們只要養成了這些品德,生活是不會虧待她們的.

思嘉只是絕望地想道:"沒有,沒有,她的教導對我一點幫助也沒有!厚道能給我什麼好處,當今世界,溫柔有什麼用?還不如當初象黑人那樣學會犁田,摘棉花呢.啊,母親,你錯了!"她沒有心平氣和想一想,愛倫那個秩序井然的世界已經成為過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殘酷的社會,在這個社會裡所有的標準和價值觀都變了.她僅僅看到,或者自以為看到她母親錯了,於是就趕緊掉轉頭向這個新世界走去,而對於世界她事先是沒有準備的.

唯獨她對塔拉的感情沒有改變.她每次疲乏地從田野裡回來,看見那幢建築得並不怎麼整齊的白房子時,總要感到滿懷激情和歸家的歡樂.她每次站在窗口望著那翠綠的牧嘗紅紅的田地和高大稠密的沼澤林地時,總是充滿著新鮮的美感.她熱愛這個有著蜿婉的紅土丘陵的地方,熱愛這片美麗的的包含有血紅,深紅,朱紅各種紅色而又奇跡般地生長叢叢灌木的土地.這種感情已成思嘉生命中一個永不變更的部分.世界上任何別的地方都找不到這樣的土地了.

她看著塔拉時,便能部分地理解戰爭為什麼會打起來了.

瑞德說的人們為金錢而戰,那是不對的.不,他們是為犁溝整章的廣袤耕地而戰,為放養牲口的碧綠牧場而為緩緩蜿蜒的黃色河流而戰,為木蘭樹中蔭涼的白色房子而戰.只有這些東西才值得他們去拚死爭奪,去爭奪那些屬於他們和他們子孫的紅土地,那些為他們的子子孫孫生產棉花的紅土地.

塔拉那些被踐踏的耕地現在是留給思嘉的唯一財富,因為艾希禮和母親已經死去,傑拉爾德又在戰爭折磨下變得十分衰老,而金錢,黑人,安全和地位都在一夜之間全部化為烏有了.她恍如隔世地記起一次與父親之間關於土地的談話,當時父親說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得用去奪取的東西,而她自己竟那樣幼稚無知,沒有瞭解其中的意義.

"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對於任何一個愛爾蘭血統的人來說,他們所賴以生活的土地就是他們的母親……它是唯一值得你為之工作,戰鬥和犧牲的東西."是的,塔拉是值得人們為之戰鬥的.她簡單而毫無疑問地接受這場戰鬥.誰也休想從她手中把塔拉奪走.誰也休想使她和家裡的人外出漂流,去靠親戚們的施捨過活.她要抓住塔拉,哪怕讓這裡的每個人都累斷脊樑,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六章

思嘉從亞特蘭大回到塔拉已兩個星期,腳上的血泡已開始化膿,腳腫得沒法穿鞋,只能踮著腳跟蹣跚地行走.她瞧著腳尖上的痛處,一種絕望之情便在她心頭湧起.沒法找到醫生,要是它像士兵的創傷那樣潰爛起來,就得等死了?儘管現在生活這樣艱難,可她還想活下去呢.如果他死了,誰來照管塔拉農場呀?

她剛回到家時,曾經希望傑拉爾德往常的精神依然存在,他會主持家政,可是兩周以來這個希望逐漸幻滅了.現在她已十分清楚,不管她樂意與否,這個農場和它所有的人口都得依靠她這雙毫無經驗的手去安排呢.因為傑拉爾德仍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像個夢中人似的,那麼毫不關心塔拉,那麼溫厚隨和.每當她徵求他的意見時,他總是這樣回答:"你認為最好怎麼辦就怎麼辦吧,女兒."要不便回答更糟,居然說,"孩子,跟你媽商量呀."他再也不會有什麼兩樣了,這個事實現在思嘉已經心安理得地承認,那就是說傑拉爾德將永遠等待愛倫,永遠注意傾聽有沒有她的動靜.他是在某個邊境地區,那兒時間靜止不動,而愛倫始終在隔壁房間裡等著他.他的生存的主發條已經在愛倫去世那天被拆掉了,同時消失的還有他那充分的自信,他的魯莽和無窮的活力.愛倫是傑拉爾德·奧哈拉平生演出過的那場鬧劇的觀眾,現在台前的帷幕永遠降落了,腳燈熄了,觀眾也突然消失,而這個嚇呆了的老演員還留在空空的舞台上等待著別人給他提詞呢.

那天早晨屋子裡很安靜,因為除了思嘉,韋德和三個生病的姑娘,大家都到沼澤地裡找母豬去了.就連傑拉爾德也來了點勁兒,一手扶著波克的肩膀,一手拿著繩子,在翻過的田地裡艱難地向那裡走去.蘇倫和卡琳哭了一陣睡著了,她們每天至少要來這麼兩次,因為一想起母親便感到悲傷,覺得自己孤苦無依,眼淚使簌簌地從深陷的兩腮上往下流.媚蘭那天頭一次支撐著上身靠在枕頭上,蓋著一條補過的床單夾在兩個嬰兒中間,一隻臂彎裡偎著一個淺黃色毛茸茸的頭,另一隻同樣溫柔地摟著一個黑色卷髮的小腦袋,那是迪爾茜的孩子.韋德坐在床腳邊,在聽一個童話故事.

對思嘉來說,塔拉的寂靜是難以忍受的,因為這使她清楚地想起她從亞特蘭大回來那天一路經過的那些寂寞荒涼的地帶.母牛和小牛犢已很久沒出聲了.她臥室的窗外也沒有鳥雀啁啾,連那個在木蘭樹瑟瑟不停的樹葉中繁衍了好幾代的模仿鳥家族這天也不再歌唱了.她拉過一把矯椅放在敞開的窗口一眺望著屋前的車道,大路那邊的草地和碧綠而空曠的牧常她把裙子擦過膝蓋,將下巴擱在胳臂肘上,伏在窗口尋思.她身邊地板上放著一桶井水,她不時把起泡的腳伸進水裡,一面皺著眉頭忍受那刺痛的感覺.

她心裡煩躁起來,下巴鑽進了臂彎裡.恰好在她需要拿出最大力氣的時候,這隻腳尖卻潰爛起來了.那些笨蛋是抓不到母豬的.為了把小豬一隻隻捉回來,他們已經花了一星期,現在又過了兩星期,可母豬還沒抓到.思嘉知道,如果她跟他們一起在沼澤地裡,她就會拿起繩索,高高捲起褲腳,很快把母豬套祝可是把母豬抓到以後--要是真的抓到了,又怎麼樣呢?

好,你就把它和那窩小崽子吃掉,可是再往後呢?生活還得過下去,食慾也不會減弱呀.冬天快到了,食物眼看就要吃光,連從鄰園子裡找來的那些蔬菜也所餘無幾了.他們必須弄到干豆和高粱,玉米糝和大米,還有--啊,還有許許多多東西.明年春播的玉米和棉花種子,新衣服,都需要啊,所有這些東西從哪兒來,她又怎麼買得起呢?

她已經偷偷看過傑拉爾德的口袋和錢櫃,唯一能找到的只有一堆聯盟政府的債券和三千元聯盟的鈔票了.這大約夠他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吧,她帶諷刺意味地想,因為現在聯盟的妻子已經一文不值啦.不過,即使她有錢,也能買到食物,她又怎麼把它拉回塔拉來呢?上帝為什麼讓那匹老馬也死掉了?要是瑞德偷來的那個可憐的畜生還在,那也會使他們的生活大為改觀的.啊,那些皮毛光滑的慣於在大路對面牧場上尥蹶子的騾子,那些漂亮的用來駕車的高頭大馬,她自己那匹小騾馬,姑娘們的馬駒子,以及傑拉爾德的到處風馳雷動般飛奔的大公馬--啊,哪怕是倔強的騾子,只要它們還有一起留下來,該多好啊!

但是,也不要緊--一旦她的腳好起來,她就要步行到瓊斯博羅去一趟.那將是她有生以來最遠的一次步行,不過她願意走著去.即使北方佬把那個城市完全燒燬了,她也一定要在那裡找到一個能教她怎樣弄到食物的人.這時韋德那張痛苦的小臉浮現在她眼前.他又一次嚷著他不愛吃山芋;他要一隻雞腿,一點米飯和肉湯呢.

前院裡燦爛的陽光彷彿忽然被雲翳遮住,樹影也模糊起來,思嘉眼裡已經淚汪汪的了.她緊緊抱著頭,強忍著不要哭出聲來.如今哭也沒有用.只有你身邊有個疼愛你的人,哭才有點意思.於是她伏在那裡使勁抿著眼皮不讓淚水掉下來,但這時忽然聽見得得的馬蹄聲,不免暗暗驚訝.不過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在過去兩星期裡,無論黑夜白天,就像覺得聽見了母親衣裙的悉卒聲那樣,她不時覺得聽見了什麼聲響,這已經不足為怪了.她的心在急跳,這也是每逢這種時刻都有的,她隨即便斷然告誡自己:"別犯傻了."但是馬蹄聲很自然地緩慢下來,漸漸變成從容不迫的漫步,在石子路上喀嚓喀嚓地響著.這是一騎馬--塔爾頓家或方丹家的!她連忙抬起頭來看看.原來是個北方佬騎兵.

她本能地躲到窗簾後面,同時急忙從簾子的褶縫中窺探那人,心情十分緊張,呼吸急促,快要喘不過起來了.

他垂頭弓背坐在馬鞍上,是個強悍粗暴的傢伙,一臉蓬亂的黑鬍鬚披散在沒有鈕扣子的藍軍服上.他在陽光裡瞇著一雙小眼睛,從帽簷下冷冷地打量這幢房子.他不慌不忙地下了馬,把韁繩撂在拴馬樁上.這時思嘉突然痛苦地緩過氣來,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一個北方佬,腰上挎著長筒手槍的北方佬!而且,她是單獨跟三個病人和幾個孩子在家裡呢!

他懶洋洋地從人行道上走來,一隻手放在手槍套上,兩隻小眼睛左顧右盼.這時思嘉心中象萬花筒般閃映著一幅幅雜亂的圖景,主要是皮蒂姑媽悄悄說過的關於壞人襲擊孤單婦女的故事,比如,用刀子割喉嚨呀,把病危的女人燒死在屋裡呀,拿刺刀把哭叫的孩子捅死呀,種種難以言喻的恐怖場面,都因北方佬緣故而緊緊聯在一起了.

她的頭一個恐懼的想法是躲到壁櫥裡去,或者鑽到床底下,或者從後面飛跑下樓,一路驚叫著奔向沼澤地,反正只要逃得掉就行.接著她聽見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階,偷偷地進了過廳,她才知道已經逃不出去了.她嚇得渾身發抖,無法動彈,只聽見他在樓下從一個房間進入另一個房間,步子愈來愈響,愈來愈膽大,因為他發現屋裡一個人也沒有.現在他進了飯廳,眼看馬上要從飯廳出來,到廚房去了.

思嘉一想到廚房,便彷彿有把刀子扎進她的心窩,頓時怒火萬丈,把恐懼都驅散得無影無蹤了.廚房啊!廚房的爐火正燉著兩鍋吃的,一鍋是蘋果,另一鍋是千辛萬苦從"十二橡樹"和麥金托什村園子裡弄來的各種菜蔬的大雜燴,這些儘管不一定夠兩個人吃,可是要給九個挨餓的人當午餐呢.

思嘉忍著飢餓等待別的人回來,已經好幾個小時,現在想到這個北方佬會一口氣吃光,難怪她氣得全身哆嗦了.

讓這些傢伙通通見鬼去吧!他們像蚯蟲般洗劫了塔拉,讓它只好慢慢地餓死,可現在又回來偷這點剩餘的東西.思嘉肚子裡飢腸轆轆,心想:憑上帝作證,這個北方佬休想再偷東西了!

她輕輕脫掉腳上的破鞋,光著腳匆匆向衣櫃走去,連腳尖上的腫痛也不覺得了.她悄悄地拉開最上面的那個抽屜,抓起那把她從亞特蘭大帶來的笨重手槍,這是查爾斯生前佩帶但從沒使用過的武器.她把手伸進那個掛在牆上軍刀下面的皮盒子裡摸了一會,拿出一粒火帽子彈來.她竭力鎮靜著把子彈裝進槍膛裡.接著,她躡手躡腳跑進樓上過廳,跑下樓梯,一手扶著欄杆定了定神,另一隻手抓住手槍緊緊貼在大腿後面的裙褶裡.

"誰在那裡?"一個帶鼻音的聲音喊道.這時她在樓梯當中站住,血脈在耳朵裡轟轟地跳,她幾乎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站住,要不我就開槍了."那聲音在接著喊叫.

那個人站在飯廳裡面的門口,緊張地弓著身子,一手瞄著手槍,另一隻手拿著那個木針線盒,裡面裝滿了金頂針,金柄剪刀和金鑲小鑽石之類的東西.思嘉覺得兩條腿連膝蓋都冷了,可是怒火燒得她滿臉通紅.他手裡拿的是母親的針線盒呀!她真想大聲叫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這髒--"可是嚷不出聲來.她只能從樓梯欄杆上俯身凝視著他,望著他臉上那粗暴的緊張神色漸漸轉變為半輕蔑半討好的笑容.

"那麼這家裡有人了,"他說,把手槍塞回到皮套裡,一面走進飯廳,差不多正好站在她下面."小娘們?就你一個人嗎."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手槍從欄杆上伸出去,瞄準他那滿是鬍鬚的臉.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摸槍柄,這邊槍機已經扳動了.手槍的後坐力使她的身子晃了一下,同時砰地一聲槍響沖耳而來,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刺入了她的鼻孔.隨即那個北方佬撲通一聲仰天倒下,上半身摔在飯廳門裡,把傢俱都震動了.針線盒也從他手裡摔出來,盒裡的東西撒滿一地.思嘉幾乎下意識地跑到樓下,站在他旁邊,俯身看著他那張鬍鬚蓬蓬的臉,只見鼻子的地方有個血糊糊的小洞,兩隻瞪著的眼睛被火藥燒焦了.這時兩股鮮血還在發亮的地板上流淌,一股來自他的臉上,另一股出自腦後,思嘉瞧著瞧著,似乎才恍然明白是怎麼回事.

是的,他死了.毫無疑問,她殺了一個人!

硝煙嫋嫋地向房頂上升,兩攤鮮血在她腳邊不斷擴大.她站在那裡,也不知過了多大一會,彷彿在這夏天午前悶熱的死寂中,每一種不相關的聲音和氣味,如她心臟擂鼓般的怦怦急跳聲,木蘭樹葉的輕微瑟瑟聲,遠處沼澤地裡一隻鳥兒的哀鳴,以及窗外花卉的清香,等等,都大大加強了.

她殺死了一個人.她,本來連打獵時都不愛靠近被追殺的動物,是一個連牲畜被宰殺時的哀號或羅網中野兔的尖叫聲不忍聽的姑娘.她意識遲鈍地思索著.殺人了!我沒有犯謀殺罪.啊,我不會做這樣的事!她向地板上針線盒旁邊那只毛茸茸的手瞟了一眼,突然又振作起來,心中湧起了一種冷靜而殘忍的喜悅.她簡直想用腳跟往他鼻子上那個張開的傷口踩幾下,並從她赤腳上沾染了鮮血那種暖乎乎的感覺中汲取難得的樂趣.她總算替塔拉農場--也替愛倫打出了復仇的一擊了.

樓上穿堂裡傳來急促踉蹌的腳步聲,接著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更加快了,但顯然是虛弱而艱難的.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的丁當聲.這時思嘉恢復了時間和現實的概念,她抬頭一看,看見媚蘭在樓梯頂上,身上只穿了件當睡衣的破襯衫,一隻瘦弱的手臂因拿了查爾斯的那把軍刀而沉重地耷拉著.媚蘭把樓下的全部情景,包括那具穿藍軍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他旁邊那只針線盒,手裡握著長筒手槍,臉色灰白,光腳站在那裡的思嘉,通通看得一清二楚.

她默默地看著思嘉,那張通常是溫柔的臉上閃爍著嚴峻而驕傲,讚許和喜悅的微笑,這和思嘉胸中那團火熱的混亂情緒正相匹配.

"怎麼--怎麼--她也像我一樣啊!她瞭解我這時的心情呢!"思嘉在長長的一段沉默中這樣想著,"她也會幹出同樣的事啊!"她渾身激動地仰望著那個脆弱的搖搖欲倒的姑娘,那個讓思嘉從沒好感,只有厭惡和輕蔑的姑娘.現在,思嘉竭力克制住自己對艾希禮妻子的憎恨,心中湧起了一股敬佩的友情.她突然以一種從來不曾被什麼瑣屑情感觸發過的洞察力看見了,在媚蘭那輕柔的聲音和鴿子般和善的目光下有著一把銳利的無堅不入的鋼刃,同時感到媚蘭寧靜的血液中也同樣蘊藏著勇敢的旗幟和號角!

"思嘉!思嘉!"蘇倫和卡琳怯弱的尖叫聲從關著的房間裡傳出來,同時韋德在哭喊著"姑姑,姑姑!"媚蘭連忙用一個手指抿著嘴,一面把軍刀放在樓梯頂上,艱難地橫過樓上的穿堂,把病室的門推開.

"別害怕,姑娘們!"聽聲音她似乎興致很好."你們大姐想把查爾斯的那支手槍擦擦,結果槍走火了,差點把她嚇死了!"……"好了,韋德·漢普頓,媽媽不過把你爸的手槍打了一響嘛!她也會讓你打的,等你長大些.""多冷靜的一個撒謊家!"思嘉不由得欽佩地想."我可不會這麼快就編出來埃可是,他們總會知道我幹了些什麼.幹嗎要說謊呢?"她又低頭看看那具屍體,不過因為怒火和驚駭都已經消失,現在只有滿懷厭惡的感覺,同時兩個膝蓋也因此戰慄起來了.這時媚蘭又掙扎著來到樓梯頂上,扶著欄杆,緊緊咬住灰白的下嘴唇,一步步走下樓來.

"回床上躺著去,傻瓜,你這是自己找死呀!"思嘉向穿得很少的媚蘭嚷著,可媚蘭還是艱難地走到了樓下穿堂裡.

"思嘉,"她小聲說,"我們得把他從這裡弄出去埋起來才行.他可能不是單獨一個人,要是旁的人發現他在這裡--"她抓住思嘉的胳臂站穩了身子.

"他一定是單獨一人,"思嘉說."我在樓上窗口沒看見有別人.他一定是個逃兵.""即使他是單獨一人,也不能讓人知道.那些黑人會議論的,然後他們就會來抓你的.思嘉,我們一定得趕在那些去沼澤的人回來以前把他埋掉."思嘉在媚蘭的極力主張和熱情催促下開始心動了,她苦苦思索起來.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園葡萄架底下的一個角落裡,那裡土很鬆,是波克挖酒桶的地方.可是我怎麼把他弄去呢?""我們倆每人抓住一隻腳,把他拖去,"媚蘭果斷地說.

思嘉雖然不怎麼贊成,可她對媚蘭卻越發敬佩了.

"我一個人來拖吧.你連隻貓也推不動呢."她粗聲粗氣地說."你回床上躺著去,你這會害了自己的.別妄想給我幫忙了,否則我要親自把你背回樓上去."媚蘭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絲理解的微笑."你真可愛,思嘉."她說著便在思嘉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當思嘉還沒從驚訝中恢復過來,她又繼續說:"要是你把他拖出去,我就來擦地--擦這些髒東西,趁那幾個人還沒回來,不過思嘉--""嗯?""你說我們不妨搜搜他的背包,好嗎?他可能有些吃的東西呢.""我看可以,"思嘉說,深恨自己竟沒有想到這一點."我來搜他的口袋.你去拿背包.""我的天,"她小聲說,一面掏出一個用破布捲好的鼓鼓囊囊的錢包來."媚蘭--媚蘭,我想這裡面全是錢呢!"媚蘭默不作聲地突然在地板上坐下,背靠著牆壁一動不動.

"你看,"她顫抖著說,"我覺得有點發軟了."思嘉把那塊破布撕掉,兩手哆嗦著打開皮夾子.

"你瞧,媚蘭--你瞧呀!"

媚蘭看了目的地,覺得眼睛發脹.那是一大堆亂成一團的鈔票,聯盟的和聯邦的票子混在一起,中間夾著三枚閃閃發光的金幣,一枚十美元和兩枚五美元的.

"暫時別去數了,"媚蘭看見思嘉動手數那些鈔票,便這樣說."我們沒時間--""難道你不明白,媚蘭,這些錢就意味著我們有了吃的呢.""是的,是的,親愛的,我明白,不過現在沒有時間.我就去拿那個背包,你再看看旁的口袋.思嘉很不願意放下錢包.一幅燦爛的遠景就在她眼前擺著--現金,北方佬的馬,食物!上帝畢竟不虧待我們,儘管他採取了十分古怪的手段,但總算在救助我們了.她坐在那裡凝望著錢包笑個不停,結果媚蘭只得索性把錢包從她手裡奪了過來.

"快!"

褲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截蠟燭,一把小折刀,一小塊板煙和一團繩錢.媚蘭從背包裡取出一包咖啡,她貪饞地聞了聞,彷彿是世界上最香的東西;接著取出一袋硬餅乾,一張嵌在鑲珍珠的金框裡的小女孩相片,看到這相片時她的臉色變了.還有一枚石榴別針,兩隻很粗的帶細鏈條的金鐲子,一隻金頂針,一隻小銀杯,一把繡花用的金剪刀,一隻鑽石戒指和一副吊著鑽石的耳環,這鑽石連外行一看就知道每顆超過了一克拉.

"一個賊!"媚蘭小聲說,不由得從那屍體旁後退了兩步.

"思嘉,這些東西一定都是偷來的!"

"當然嘍,"思嘉說."他到這裡來也是想偷我們的東西呢.""幸虧你把他打死了,"媚蘭溫柔的眼睛嚴峻起來,"現在趕快,親愛的,把他弄出去吧."

思嘉彎下身子,抓住那具屍體腳上的靴子,使勁往外拖.

她突然感到他那麼沉重,而且自己的力其實在太小了.也許她根本拖不動他?於是她轉過身去,面對著屍體,兩隻手各抓起一隻靴子夾在兩腋下,拚命往前拖.那屍體果然移動了,但又突然停下來,原來在興奮時她把那只腫痛的腳全給忘了,如今卻一陣劇痛襲來,使她不得不改換姿勢,把重心放在腳後跟上,咬著牙一步步挪動.就這樣拖著,掙扎著,累得滿頭大汗,她把他弄到了穿堂裡,身後地板上留下一道血跡.

"要是一路血淋淋地穿過後院,我們就隱瞞不往了,"她氣喘吁吁地說."媚蘭,把你的襯衣脫下來,我要把他的頭包上,堵住那個傷口."媚蘭蒼白的臉陡地緋紅了.

"別傻了,我不會瞧你的,"思嘉說."我要是穿了襯裙或內褲,也會脫下來的.媚蘭背靠牆壁蹲下,將那件破舊的亞麻布襯衣從身上脫下來,悄悄扔給思嘉,然後雙臂交抱著盡可能遮住自己的身子.

"感謝上帝,好在我還沒羞怯到這個地步,"思嘉心想,同時感覺到而不是看到了媚蘭那十分尷尬的模樣.於是她用破衣裳把那張血污的臉包起來.

歪歪倒倒掙扎了好一陣,她才把具屍體從穿堂拖到了後面走廊上,然後停下來,用手背擦掉額上的汗珠,回頭看看媚蘭,只見她靠牆根坐在那裡,兩臂緊抱膝蓋遮掩著裸露的乳房.媚蘭在這樣的時刻還一味地拘禮害羞,真是太傻了,思嘉想到這裡就惱火了,正是因為這種過分拘謹的作風常常叫思嘉瞧不起她.不過她隨即又覺得有點慚愧,因為畢竟--畢竟,媚蘭在分娩後不久就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並且拿起一件連她也很難舉起的武器趕著支持她來了.這裡表現了一種思嘉深知自己並不具備的勇氣,一種犀利而堅韌的勇氣,如媚蘭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裡和回家的長途旅行中所表現的那樣.這種捉摸不著也不顯眼的勇氣,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共有的,但思嘉卻不理解,只不過勉強表示讚賞罷了.

"回床上躺著去,"她回過頭來說了一聲."要不你就活不成了.讓我把他埋掉以後再來擦洗這些髒東西吧.""我去拿條破地毯來擦吧,"媚蘭小聲說,一面皺著眉頭看看那攤血污.

"那好,我不管了,你就自己找死去.要是我還沒有弄完就有人回來了,你把他們留在屋裡,告訴他們那騎馬是剛剛從別處跑來的."媚蘭坐在早晨的陽光下瑟瑟發抖,一面摀住耳朵,免得聽見死人腦袋一路敲著走廊台階的砰砰聲.

一看便知道它是從最近的戰鬥中跑散的,沒有人問起那騎馬的來歷.而且大家都很高興把它養起來.那個北方佬被思嘉在葡萄架下她刨的一個淺坑裡.撐著葡萄滕的那幾根柱子早已腐朽,那天晚上思嘉用菜刀把它們砍了幾下,結果連棚帶籐倒下來.蓋住了那個墳堆.後來思嘉從不提起要換幾根柱子把這棚架修復一下,即使那幾個黑人知道了其中的緣故,他們也沒有作聲.

好幾個漫漫長夜,她躺在床上因過度疲勞而睡不著時,也不見有鬼魂從那淺淺的墳穴裡出來打擾她,她回想起來既不害怕也不懊喪.她納悶地想,要是一個月以前,她還根本幹不出這種事來呢.年紀輕輕的漢密爾頓太太,兩頰上漾著酒窩,戴著丁丁噹噹的耳附子,看起來似乎懦弱無能,卻居然把一個男人的臉打得稀爛,然後趕忙刨了個坑把他埋了!思嘉猙獰地笑了笑,心想要是那些認識她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們會嚇成什麼樣子埃"我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她這樣決定.事情既然過去就完了.那才傻呢.而且我要是不殺了他,我想--我想我回來以後是有點變了,否則我是幹不出來的."以後,凡是遇到什麼不愉快或者棘手的事,她心裡就出現一個念頭:"我連人都殺過,這等事當然幹得了."她並非有意識地這樣想,而是一種隱蔽的思想活動,不過它的確能幫助她鼓起勇起來.

她的變化實際上比她自己所知道的要大得多.她的心上已逐漸長期了一層硬殼.那是她在"十二橡樹"村奴隸住宅區的菜地裡躺著時開始形成的.

如今有了一騎馬,思嘉可以自己去看看鄰居們家裡發生的事了.自從她回家以後,她心裡一直有個問題在不斷折磨她:"我們是這個縣裡唯一留下的人家嗎?難道別的人家都給燒光了?他們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她每一想起剛剛目睹過的"十二橡樹"村,麥金托什和斯萊特裡家那些廢墟,就幾乎不敢去瞭解全縣的真相了,不過無論情況怎麼壞,瞭解了總比整天納悶要好一些.於是她決定首先騎馬到方丹家去看看,這倒不是因為他們家最近,而是想到可能方丹大夫還在那裡.媚蘭需要請大夫看看呢.思嘉有些擔心,她本來應該逐漸恢復了,可現在仍很虛弱.

這樣,一等她的腳好了些能穿上鞋時,就騎上北方佬的那騎馬出發了.她一隻腳擱在縮短了的馬鐙裡,另一條腿像跨女鞍似的盤在鞍頭,策著馬經過田野向米莫薩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來作好準備,因為說不定那地方也被燒了.

她又驚又喜地看見那所褪色的黃灰泥房子仍立在米莫薩的樹林裡,似乎還跟過去一樣.當方丹家的三個女人從屋裡出來叫嚷著歡迎她吻她時,興奮極了,她心裡感到又溫暖又喜悅.

可是,等到頭一陣喜相逢的熱烈勁兒過去,她們一起走進飯廳坐下之後,思嘉便覺得周圍有點冷淡了.原來北方佬並沒有到過米莫薩,因為這裡離大路比較遠.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糧食都還保留著,只不過也像塔拉和整個鄉下一樣周圍是一片罕見的寂靜.除了四個干家務的女僕,所有的奴隸因為害怕北方佬要來都跑掉了.莊子裡已沒有男人,只有薩莉的小男孩喬,可他剛剛扔掉尿布還不能算個男人呢.這所大房子裡只住著七十多歲的方丹老太太,還有她的兒媳,一個已經五十來歲但大家都習慣稱為少***女人,以及剛二十的薩莉.他們和鄰居家離得很遠,孤零零的,不過他們即使害怕也不輕易表露出來.思嘉想,這大概是因為薩莉和少奶奶過於畏懼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強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內心的不安吧.這位老太太,連思嘉自己也怕她,因為她那眼尖嘴利的厲害勁兒,思嘉早已領教過了.

這幾個友人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年紀又想差很遠,可她們在精神和經驗上有一種共同之處把她們聯繫在一起了.她們三個都穿著家染的喪服,都顯得疲倦,憂傷,煩惱,心裡都忍受著一種悲痛,這悲痛雖不表現為慍怒或訴苦,但卻從她們的微笑和歡迎的話語中隱隱流露出來.因為她們的奴隸都跑了,她們手中鐵成了廢紙,薩莉的丈夫喬已在葛底斯堡犧牲,年輕的方丹大夫在維克斯堡得痢疾死後少奶奶也當了寡婦.至於另兩個小伙子,亞歷克斯和托尼,誰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弗吉尼亞什麼地方,是死是活;連老方丹大夫也跟著惠勒的騎兵上前線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儘管他自己想裝得年輕一些.而且一身的風濕病就像豬身上的跳蚤一樣,"老太太說著,對自己的丈夫滿懷驕傲,眼眼裡流露的光輝早已把這些假意諷刺的話給揭穿了.

"你們這裡亞特蘭大的什麼消息嗎?"思嘉等她們心境平靜了些才這樣問."我們什麼也不瞭解呢,完全被困在塔拉.""唔,孩子,"老太太說,她像慣常那樣把話頭接過來,"我們這裡也像你們一樣閉塞死了.除了聽說謝爾曼終於佔領了城市,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唔,他到底佔著了.那他現在怎麼樣?仗打到了哪裡呢?""三個女人孤零零地住在這鄉下,幾個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張報紙,還瞭解什麼打仗的情況呀?"老太太尖刻地說,"我們這裡有個黑人遇到過另一個黑人,那個黑人有個朋友就瓊斯博羅去過,我們這才聽到了一點消息,否則什麼也不知道.據他們說,北方佬就待在亞特蘭大休整他們的人馬,不過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樣都只能自己去判斷了.按說經過我們這一陣打擊,他們也的確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們這一陣子一直待在塔拉,我們竟一點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說,"啊,我多麼懊愧自己沒有騎馬到那邊去看年呀!不過這邊的事情也實在太多,黑人們都跑了,我脫不了身.說起來自己也真不像鄰居呢.不過的確,我們還以為塔拉像-十二像樹-村和麥金托什家那樣被北方佬燒了,你們都逃到梅肯去了.我們做夢也沒想到你思嘉還在家裡呢.""可不是?那是奧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這裡來,嚇得眼睛鼓鼓的,告訴我們說北方佬要燒塔拉了,這叫我們怎能不那樣想呢?"老太太插嘴說.

"而且我們還看得見--"薩莉也開口了.

"別的岔嘛,我正要說呢,"老太太趕快又搶了過去."他們還說北方佬在塔拉到處都搭起帳篷,你家的人一定會到梅肯去.接著,那天夜裡我們看見塔拉那邊騰起了一片火光,連續了好幾個小時,這可把我們的傻黑人嚇壞了,他們隨即全跑了.那究竟燒的什麼呀?""我們家全部的棉花--價值十萬美元的棉花.""這幸虧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說,她將下巴頦兒擱在枴杖把上,"你們家的棉花向來比哪一家都多,能夠收滿一屋子.

順便問一下,你們是大家都動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說,"何況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毀了.我想剩下的不會超過三包了,都在河灘上很遠的田里,這能派什麼用場呢?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叢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我的天,-我們家那些干田間活的全都跑了,沒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著說了一遍,然後諷刺地向思嘉瞧了一眼."小姐,你自己這雙靈巧的手,還有你那兩個妹妹的,都出了什麼毛病了?""我?摘棉花?"思嘉驚訝地叫起來,彷彿老太太要她幹什麼壞事."像個干田間活的?像斯萊特裡家的女人那樣嗎?

像那些窮白人?"

"真是!窮白人,難道這輩子不是又溫和又高尚嗎?讓我告訴你,小姐,我當姑娘的時候徹底破產了,我就甘願老老實實憑自己的一雙手幹活,也干田間活,直到父親又攢下錢買了些黑人.我自己鋤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還能做一些.看親子我還真得做呀.窮白人,真是!""唔,不過方丹媽媽,"她的兒媳喊道,一面向那兩個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請她們幫忙安撫安撫老太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樣,如今時代變啦.""就需要老老實實勞動這一點來說,時代是永遠不會變的,"這位目光犀利的老太太繼續說,她根本不接受安撫,"而且思嘉,我很為你母親害臊,叫你站在這裡說這種話,彷彿老老實實的勞動會把窮白人排除在高尚人類之外似的-在亞當和夏娃男耕女織的時候--"為了話題,思嘉趕快詢問:"塔爾頓家和卡爾弗特家怎麼樣了?都給燒了沒有?他們逃到梅肯去了嗎?""北方佬從來沒到過塔爾頓家.他們家像我們一樣,離大路很遠.不過北方佬到卡爾弗特家去過,把那裡的牲口和家禽都給搶走了,黑人們也跟著他們走了--"薩莉開始這樣說.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們答應給那些妻子穿綢緞衣服,戴金耳墜子--這就是他們幹的勾當.凱瑟琳還說過,那些騎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後馬鞍上帶走呢.好吧,她們最後得到的都不過是些混血娃娃罷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統對這種種族也不會起什麼改良作用的.""啊,方丹媽媽!""媳婦,用不著嚇成這個樣子嘛,我們都是結了婚的,不是嗎?而且,上帝知道,我們在這以前已見過不少的黑白混血兒了.""他們怎麼沒有把卡弗特家的房子燒掉呢?""那房子是靠了小卡爾弗特和她的北方佬監工希爾頓同聲求情才獲救的,"老太太說.她經常把那個前任女家教師稱為小卡爾弗特太太,雖然第一位卡爾弗特太太死了已20年了.

"-我們是堅決的聯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長又細的鼻子甕聲甕氣地模仿著說."凱瑟琳說他們兩人不顧一切地發誓,說卡爾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還說卡爾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還說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凱德死在弗吉尼亞軍隊裡!凱瑟琳感到可恥極了,說那房子寧願被燒掉呢.她說凱德回家後聽了這些會氣炸的.不過,這正是一個男人娶上北方老婆應得的報應--她們不顧體面,沒有自尊心,只考慮自己的性命……可他們怎麼會沒有把塔拉燒掉呢,思嘉?"思嘉遲疑了一會才回答.她知道緊接著還會有這樣的問題:"那麼你們家的人都怎樣了?你的親愛的母親呢?"她知道不能告訴她母親死了.她知道如果說出那幾個字,甚至只要在這幾位富於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幾個字來,她就會傷心落淚乃至放聲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這次回家以後還沒真正哭過,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閘門打開,她那勉強保持著的勇氣就會全部消失了.不過她惶惑地面對周圍這幾張友好的臉孔時,心裡也很清楚,要是她瞞著不告訴她們母親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遠也不會饒恕她的.在全縣婦女中還很少有人像愛倫那樣受到她的讚賞呢.老太太特別鍾愛愛倫.

"好,說下去,"老太太催她,兩隻眼睛嚴厲地盯著."難道你還不清楚,小姐?"唔,你看,我是到這邊的戰爭結束後那天才回家的,"她趕忙回答."那時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對我說--說他讓北方佬沒有把房子燒掉,理由是蘇倫和卡琳得了傷寒,正病得厲害,不能移動.""我這可是頭一回聽說北方佬做這樣的好事呢,"老太太說,好像她很不高興聽人說侵略者的好話似的."那麼這兩個女孩子現在怎樣了?""唔,她們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過還很虛弱,"思嘉回答.接著,眼看老太太話到嘴邊就要問偏愛倫來了,她急忙尋找別的話題.

"我--我想,不知你們能不能借點吃的給我們?北方佬像蝗蟲一樣把我們家的東西全都吃光了.不過,要是你們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說,而且--""叫波克趕輛車子過來,讓他把我們家的東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還有雞,都拉一半過去,"老太太說,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我不愛聽這種話,別說了!如果那樣,還要鄰居幹什麼?""你真是太好了,我怎麼能--不過我得走了.家裡的人會為我著急的."老太太抓住思嘉的胳膊,忽地站起身來.

"你們倆留在這裡,"她命令兒媳婦和薩莉,一面推著思嘉到後面走廊去."我要跟這孩子說句悄悄話.思嘉,扶我下台階去."少奶奶和薩莉跟思嘉說了聲再見,並答應很快就去看她.

她們十分詫異,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說些什麼.這一點,除非她自己透露,她們是永遠也不會知道.年老的太太們總是這樣古怪,少奶奶低聲對薩莉說,接著她們都回頭干自己的縫紉活去了.

思嘉一隻手抓著韁轡站在那裡,心中納悶不知老太太要說佬.

"現在,"老太太盯著思嘉的臉孔嚴肅地說,"你還隱瞞著什麼呢?塔拉到底怎麼樣了?"思嘉抬頭注視著那雙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淚把真相說出來了.因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明白同意是誰都不敢哭的.

"母親死了,"思嘉低沉地說.

這時那只握著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緊,使她覺得痛了,同時老太太那又黃又皺的眼皮在迅速眨動著.

"是北方佬殺了她?"

"她是得傷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別去想這些了,"老太太嚴厲的口吻說,思嘉見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麼你爸呢?""爸已經--爸已經不正常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說下去,他病了嗎?""那震動--他顯得很奇怪--他不怎麼--""不要說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點心理失常吧?聽到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坦白地說明了,思嘉頓感輕鬆,如釋重負.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來讓你傷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說,"他心理失常了.他顯得暈暈乎乎,似乎連母親去世也不記得了.唔,老太太,看著他久久地坐在那裡耐心等待著母親,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個孩子.不過,如果他記得母親已經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時側耳傾聽有沒有母親的動靜時,常常會突然跳起來,笨拙地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墓地.過了一會,他才拖著兩條腿走回家來,淚流滿面地反反覆覆說:-凱蒂·思嘉,奧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親死了,-彷彿我才頭一次又聽到這個消息.

其實我早就聽厭了,都忍不住要驚叫了.有時在深夜,我聽見他在呼喚她,便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走過去對他說她正在棚屋區護理一個生病的黑人呢.這時他焦躁起來,因為她是經常為了看護病人而沒日沒夜地忙碌的.於是,你就很難讓他回到床上去了.我真希望方丹大夫還在家呢!爸就像個孩子.啊,我想他對爸一定有辦法的.而且媚蘭也需要請個大夫瞧瞧.她產了那個嬰兒之後一直沒有恢復過來,本來應當--""媚蘭--嬰兒?她跟你們在一起?""是的.""媚蘭跟你們在一起幹什麼?她幹嗎不跟她姑媽和別的親人住在梅肯?儘管她是查爾斯的妹妹.我從不認為你會怎麼喜歡她,小姐,那麼,跟我談談這件事吧.""老太太.說起來話長,你不要回到屋裡去,好坐下來細談?""我能站嘛,"老太太簡單地說."而且如果你當著別人的面講你這段故事,他們便會大聲嚷嚷,會讓你為自己感到遺憾.好,我們就談吧."思嘉從圍城和媚蘭的懷孕開始講起,最初還有點支支吾吾,但在那雙犀利的老眼睛不放鬆的注視下,她講著講著,那些生動和恐怖的詞句便源源不絕地出口了.所有情節都記起來了,如嬰兒誕生的那個大熱天,恐懼時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拋棄.她談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第二天清早看見的那些孤零零的煙囪,沿途的死人死馬,飢餓,荒涼,以及生怕塔拉也燒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當時我想只要能回到母親身邊,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擔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經覺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發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聽說母親去世時,才意識到什麼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她垂下眼睛看著地上,等老太太說話.接下來的是一段長長的沉默,以致她懷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這絕望的處境.

最後老太太才開了口,那聲調是溫和的,比思嘉聽過她對任何人說的都溫和得多.

"對於女人來說,孩子,要對付一個比可能遇到的還要壞的處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為她一旦對付了最壞的處境,以後就什麼也不害怕了.可是一個女人要是什麼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為我不理解你剛才的說的--你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這個年紀,碰上了克裡克印第安人的叛亂,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殺之後--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說,"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就在你這個年紀,那時我設法逃到灌木林裡躲起來,躺在那裡看見我們的房子被放火焚燒,還看見印第安人剝我兄弟和姐妹的頭皮.可我只能躺著,祈禱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來.他們把母親拖到外面,在離我大約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殺害了.接著又剝了她的頭皮.還不斷有印第安人跑回來用鷹頭斧子砍她的腦蓋骨.我呢,我是母親最寵愛的孩子,可不躺在那裡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動身到最近一個居留地去.它在大約三十英里開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間穿過沼澤地,也遇到過印第安人.到那裡之後,他們還以為我發瘋了呢.……我就是在那裡碰見方丹大夫的.他照顧我……唉,是的,我說過,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就什麼事或什麼人也沒有怕過,因為我已經見識過可能碰到的最壞情況了.而這種無所畏懼剝奪了我大量的幸福,給我帶來了許多麻煩,上帝有意要讓女人膽小怕事,因此一個不怕事的女人總是有點不怎麼正常的……思嘉,你還是應當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點東西讓自己珍愛一樣……"她的聲音漸漸低了,彷彿默默地站在那裡回顧半個世紀思嘉不耐煩地挪動著身子.她原以老太太是要瞭解她,也許還會給她指出某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樣,她卻一味談起你還沒有出生時的往事來了.這種事情誰會感興趣呢?思嘉真後悔自己不該把實情全部告訴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我們他們會惦記你了,"她突然這樣說."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趕著車子來……也不要以為你自己能放下擔子.我很清楚,因為你就是放不下嘛."那年深秋季節一直持續到11月,而溫暖天氣對於在塔拉的人來說是很舒適的.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他們現在有了一騎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們早餐時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蘋果干,甚至有一次過節還吃了烤雞呢.那頭老母豬也終於抓到了,現在和它的那窩小豬被關在屋基底下的豬圈裡,正高興地嘟囔呢.有時豬大聲尖叫,鬧得屋裡的人沒法說話,不過這聲音聽起來也是滿愉快的.這意味著冷天和宰豬季節一到,白人就有新鮮豬肉,黑人也有豬下水好吃了,同時還意味著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拜訪方丹家以後思嘉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識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還有鄰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們的舊居都安然無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實階段所經受的損失和孤獨感驅散了.方丹和塔爾頓兩家的農場都不在軍隊必經的地區,他們又很慷慨,把家裡僅有的東西分了一部分給她.按照這個縣的傳統習慣,鄰居們應當彼此幫助,因此他們不要思嘉一分錢,說她自己也會那樣做的,還說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後,再償還也可以.

思嘉現在有食物養家了,而且還有一騎馬,還有從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錢和珠寶.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發波克到南邊去買,那是很冒險的事,因為無論北方佬還是聯盟軍隊都可能把馬擄去.不過,她至少已有錢買衣服,有馬和車子可以外出了.也許波克去辦這件事不一定會被抓吧.總之,最苦的時期已經熬過去了.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來,就感謝上帝給了她一個晴天和暖哄哄的太陽,因為每一個好天氣都可以推遲那必然到來的寒冷季節,那時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進原先奴隸們住的棚屋,那是農場剩下的唯一貯藏處.田里的棉花實際睦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計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滿了.

儘管方彤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評過.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要讓她這位奧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農場的女主人,親自下大田去勞動,這畢竟是不可想像的事.要是那樣,不就把她擺在跟蓬頭散髮的斯萊特裡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嗎?她的打算是讓黑人干田間活,她和幾位正在恢復健康的姑娘干家務,但這裡碰到了一種等級制情緒的反抗,這情緒比她自己的還要強呢.波克,嬤嬤和百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幹活,便大聲嚷嚷起來.他們反覆強調自己是干家務的黑人,不是干田間活的.特別是嬤嬤,她激憤地宣稱她連院子裡的活也從沒幹過.她出生在羅畢拉德家族的大宅裡,而不是在奴隸的棚屋裡;她是在老夫人臥裡長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腳邊的一張褥墊上.唯有迪爾茜什麼也不說,並且瞪著眼睛狠狠盯住百里茜,叫這個小傢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們的抗議,把他們通通趕到棉田里去.不過嬤嬤和波克動作那麼慢,又不停地唉聲歎氣,結果思嘉只得叫嬤嬤回到廚房做飯,叫波克到林子裡捉野兔和負鼠,到河邊釣魚.看來摘棉花有點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獵和釣魚就不同了.

接著,思嘉將兩個妹妹和媚蘭也安排到田里幹活,可效果同樣不好.媚蘭把棉花摘得又快又乾淨,很樂意在大太陽下幹了一個小時,可隨即不聲不響地暈倒了,於是只得臥床休息一周.蘇倫悶悶不樂,熱淚盈眶,也假裝暈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臉上澆了一葫蘆涼水後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惡貓似的啐起唾沫來.最後她乾脆拒絕不去了.

"你不能強迫我.我就不願意跟黑人一樣在田里幹活嘛!

要是我們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讓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如果母親知道--""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親,蘇倫·奧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聲喝道."母親幹起活來比這裡的哪個黑人都辛苦,難道你不知道,你這千金小姐?""她沒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強迫我去幹.我要到爸那裡去告你,他不會讓我幹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們這些事打擾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氣,又怕父親傷心,真是狼狽透了.

"我來幫你做吧,姐姐,"卡琳溫順地插嘴說."她還沒有完全好,也不該出門曬太陽呢.我會把蘇倫和我自己的活都幹完的."思嘉滿懷感激地說:"謝謝你,小乖乖,"但她瞧著這位小妹妹又發起愁來.卡琳一直很嬌嫩,以前像果園裡春風吹開的花朵般白裡透紅,可現在紅暈已經消失,只不過那張沉思可愛的臉上還流露著花一般的品性.她自從在病中恢復知覺時發現母親去世以後,就變得沉默寡言,而且有點心神不定.她發現周圍的環境已完全改變,思嘉像個碎嘴嬤嬤似的,不停地勞動已成為新的生活規律了.像卡琳這樣天性嬌弱的人,是很難適應這些變化的.她簡直不理解這個時期所發生的一切.只像個夢遊人似的走來走去,做著分配給她做的事情.她看來很脆弱,實際上也是這樣,但她同時又隨和,聽話,樂於幫助別人.她要麼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麼就拿起念珠,嘴裡唸唸有詞地為她母親和布倫特·塔爾頓祈禱.

思嘉從沒想到卡琳會對布倫特的死這樣傷心不已.這樣念念不忘,在思嘉心目中,卡琳還是那個"小妹妹",還那麼幼小,不可能有一樁真正嚴肅的戀愛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陽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來,兩隻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個能把蘇倫的精力和體力跟卡琳的溫柔品性結合起來的妹妹埃因為卡琳摘得又賣力又認真,可是勞動一個小時之後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蘇倫)實際上身體還沒有全好,還不宜做這種活兒,結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現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勞動的只有迪爾茜和百里茜母女倆了.百里茜懶懶散散,時緊時慢地摘著,不斷地抱怨腳痛背痛,還說肚子也有毛病,渾身都癱了,等等,直到她母親拿起棉花稈抽她,她才尖叫幾聲了事.這以後她可以稍稍好一點,同時故意離得遠遠的,叫她母親再也打不著她.

迪爾茜不知疲倦,默默無言地幹著,像一架機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便覺得迪爾茜十分可貴,就好比是金子鑄的.

"你真是太好了,迪爾茜,等到將來又過好日子了,我決不忘記你這樣辛辛苦苦勞動."她真誠地說.

這個青銅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樣,她受到誇獎時既不高興得咧嘴微笑,也不興奮得渾身哆嗦.她只把那張毫無表情的臉轉向思嘉,並鄭重其事地說:"謝謝你,太太.不過傑拉爾德先生和愛倫小姐都對俺很好.傑拉爾德先生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了過來,省得俺惦記她,這俺總不能忘記嘛.俺是個帶印第安血統的人,印第安人對那些待他們好的人是不會忘記的.俺就擔心俺的百里茜.她真沒用埃像她爸一樣,看樣子純粹是黑人,她爸就很不認真."儘管思嘉請人幫著摘棉花碰到困難,儘管她自己勞動時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點點從田里搬進了棚屋,她的熱情也就越來越高了,棉花這東西總能給人一種可靠和穩定的感覺.塔拉農場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個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個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會從這些紅土壤的田地裡復興起來.

當然,她收穫的這點棉花不算多,可還是有些用處.這會換來一小筆聯盟政府的鈔票,因此可以幫助她把北方佬錢包中的那些聯邦貨幣和金幣留下來,等以後需要時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設法讓聯盟政府把他們徵用的大個子薩姆和其他干田間活的黑人放回來;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錢向鄰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將要播種啊,播種……想到這裡,她把累彎了的腰背挺得筆直,眺望著正在變為褐色的深秋原野,彷彿看見明年的莊稼已經茁壯地,碧綠地一畝接一畝綿延在那裡了.

明年春天啊!也許到明年春天戰爭已經結束,好日子又回來了.日子總會好過些.無論聯盟方面是勝是敗,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膽,雙方軍隊不彼此襲擊,不管你怎樣都行.

戰爭一結束,就可以靠一個農場老老實實過日子.啊,只要戰爭結束就好了!那時人們就可以種莊稼,就會有相當的把握取得收穫了.

現在有希望了.戰爭總不會永遠打下去.思嘉有了一點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騎馬,有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是的,最困難的階段已經過去了.





第二十七章

11月中旬的一個中午,他們圍著餐桌聚在一起,吃最後一道點心,那是嬤嬤用玉米粉和干越桔加高粱飴糖調製成的.

戶外已經有了涼意,一年中最初的涼意,這時波克站在思嘉的椅子背後,喜滋地搓著兩隻手問道:"是不是到了宰豬的時候了,思嘉小姐?""你可以準備吃那些下水了,不是嗎?"思嘉咧嘴一笑說.

"好吧,我自己也可以吃新鮮豬肉,只要這種天氣再持續幾天,我們就--"這時媚蘭插嘴說,湯匙還放在嘴邊.

"你聽,有人來了!親愛的!"

"有人在喊呢,"波克心神不安地說.

深秋爽朗的微風傳來了清晰的馬蹄聲,它像一顆受驚的心在怦怦急跳似的,同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尖叫:"思嘉!思嘉!"全桌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是怎麼回事,接著才把椅子往後挪動,一起站起來.儘管一時都嚇得沒敢說話,但畢竟聽出了那是薩莉·方丹的聲音.一個小時前她因到瓊斯博羅去路過塔拉,還在這裡停下來閒聊了一會呢.如今大家爭著奔向前門,擠在那裡觀看,只見她騎著一匹汗水淋漓的馬在車道上飛馳而來,她的頭髮披散在腦後,帽子也吊在帽帶上迎風飄動.她沒有勒馬,但一路跑來時向他們揮著手臂,指著後面她來的那個方向.

"北方佬來了!我看見他們了!沿著這條大路來了!那些北方佬--"她拚命把韁繩一收,將馬嘴勒轉過來,馬差一點蹦上台階.隨即馬來了個急轉彎,騰躍了三次就跨到側面的草地,然後她像在狩獵場上似的策馬越過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籬笆.接著,他們聽見得得的馬蹄聲穿過後院,走上住宅區棚屋當中的小道,便知道薩莉正橫過田野回來莫薩去了.

他們一時像麻木似了的,呆呆的地站在那裡,隨後蘇倫和卡琳彼此緊緊抓住手哭開了.小韋德站著一動不動,渾身哆嗦,不敢哭出聲來.自從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以來,他一直害怕的事情如今終於發生了.北方佬就要來把他捉去呢.

"北方佬?"傑拉爾德困惑不解地說."可是北方佬已經到過這裡呢.""我的天!"思嘉叫了一聲,朝媚蘭驚慌的眼睛看了看.這時她突然腦子裡一閃,記起在亞特蘭大最後一個晚上的恐怖情景,沿途所見鄉下那些被燒的住宅和所有關於姦淫虐殺的故事.她又看見那個北方佬大兵手裡拿著愛倫的針線盒站在過廳裡.她想:"我要死了.我就要死在這裡了.我原先還以為一切都熬過去了呢.我要死,我再也無法忍受了."這時她的眼光落到那匹已套上鞍轡拴在那裡的馬上,它正等著馱波克到塔爾頓村去辦一件事.這是她的馬,她唯一的馬啊!北方佬會把它搶走,把那頭母牛和牛犢也搶走.還有母豬和一窩豬崽--啊,辛辛苦苦花了多少工夫才把這頭母豬和一窩活潑的豬仔抓回來啊!他們還會把方丹家給她的那隻大公雞,那些正在孵蛋的母雞,以及那些鴨子都搶走的.

還有放在食品櫃裡的蘋果和山芋,還有麵粉,大米和干豆,還有北方佬大兵錢夾裡的那些錢呢.他們會把一切都搶走,讓這些人挨餓!

"他們休想得逞!"她大喊一聲,旁邊的人都吃驚地回過頭來,擔心這消息把她氣炸了."他們休想得到這些東西!我決不挨餓!""怎麼了!思嘉?怎麼了?""那騎馬!那頭母牛!那些豬!他們休想得到!"她急忙向躲在門道裡的四個黑人走去,他們的黑臉早已嚇得發灰了.

"到沼澤地去,"她火急火燎地命令他.

"哪個沼澤地?"

"你們這些笨蛋!河邊沼澤地嘛,把豬趕到沼澤地去.大家都去.快!波克,你和百里茜鑽到屋基底下把豬趕出來.蘇倫和卡琳去拿籃子裝吃的東西,只要你們提得動就盡量多裝一些,帶到林子裡去.嬤嬤,你把銀餐具還是放到井裡.還有波克!波克,你聽著,別站在那裡發呆了!你帶著爸走.別問我往哪兒!哪兒都行!爸,爸爸真好.你跟波克走吧."她雖然忙得要發瘋了,可仍然想到傑拉爾德看見那些藍衣兵時,他那彷徨莫定的心態會經受不祝她站在那裡搓著兩隻手尋思,這時小韋德驚恐的抽泣聲使她更加心亂如麻,不知所措了.

"讓我幹什麼呢,思嘉?"媚蘭的聲音在周圍那些啜氣啼哭和奔忙的腳步聲中顯得格外冷靜.儘管她臉色慘白,渾身顫抖,但就是那種平靜的聲調已足以使思嘉冷靜一些,覺得大家都在等待她發號施令呢.

"那頭母牛和牛犢子,"她趕緊說."在原來的牧場裡.騎馬去把它們趕到沼澤地裡去,並且--"沒等她說完最後一句話,媚蘭就擺脫韋德的手下了台階,提著寬闊的裙裾向那匹馬跑去了.思嘉匆匆一眼瞧見媚蘭那兩條瘦腿和平揚的裙裾和內褲,隨即發現她已經跨上馬鞍,兩隻腳垂掛在離馬鐙很高的地方擺盪著.她迅速拉緊韁繩,用腳後跟在馬肋上蹬了幾下,那騎馬正準備一躍而出,可這時她忽然把馬勒住,臉上露出非常驚慌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驚叫道,"啊,我的孩子!北方佬會把他殺了的!快把他給我呀!"她一手抓住鞍頭,準備跳下馬來,可這時思嘉厲聲喝住她.

"你走吧!你走吧!去趕那頭母牛吧!我會照料孩子的!

走吧,我叫你走!你以為我會讓他們把艾希禮的孩子抓走嗎?

你走吧!"

媚蘭絕望地回顧著,同時用腳後跟狠狠蹬著馬的兩肋,於是四隻馬蹄踢濺著碎石,沖牧場一溜煙奔去了.

思嘉暗想:"我從沒想到會看見媚蘭·漢密爾頓叉開兩腿騎上馬呢!"然後她走進屋裡.韋德緊跟在後面,一面哭泣,一面伸手去拉她飄蕩的裙子.她一蹦三跳地跑上台階,看見蘇倫和卡琳兩人胳臂上挎著橡樹皮編的籃子向食品櫃走去,波克則有點粗手笨腳地抓住傑拉爾德的臂膀,拖著他往後面走廊上跑.傑拉爾德一路喃喃地抱怨著,像個孩子似的總想掙脫他的手跑開.

她在後院裡聽到嬤嬤的尖叫聲:"喂,百里茜!你鑽到屋底下去,給俺把那些豬崽轟出來!你明明知道俺太胖了,鑽不進那個格子門.迪爾茜,你來給我把這小壞蛋--""把豬養在房子底下,我想這可是個好主意,沒人能偷它們,"思嘉心裡想,一面回自己房裡去."啊,我何不在沼澤地給它們蓋個圈呢?"她拉開衣櫃頂上的抽屜,在衣服裡搜索了一會,找著了那個北方佬的錢包.她急忙從針線籃裡取出藏在那裡的鑽石戒指和耳墜,隨即塞進錢包裡.可是把錢包藏到哪裡好呢?床墊裡面?煙囪頂上?扔到井裡?或者揣在自己懷裡?不,決不能放在這個地方!錢包鼓鼓囊囊的,會從臉衣底下鼓起一大塊,要是北方佬看出來了,準會撕開她的衣服來搜呀!

"他們要是那樣,我就寧願死掉!"她憤怒地想.

樓下一片混亂.到處是奔忙的腳步聲和哭泣聲,思嘉即使暴躁極了,也還是希望媚蘭能在身邊,因為媚蘭的聲音那麼鎮靜,而且在她擊斃北方佬那天顯得那麼勇敢.媚蘭一人能頂上三個人.媚蘭--媚蘭剛才說什麼來著?啊,是的,那嬰兒!

思嘉一把抓起錢包,跑過穿堂,向小博睡覺的房間奔去.

她把他從矮矮的搖床裡抱起來,這時他醒了,正一面揮舞著小拳頭一面迷迷糊糊地流涎水.

如今她聽見蘇倫在喊叫:"來呀,卡琳!來呀!我們裝夠了.啊,妹妹,快!"後院裡是一片尖叫聲和憤怒的抱怨聲.

思嘉跑到窗口,看見嬤嬤蹣跚著急匆匆地走過棉花地,兩個臂彎底下各夾著一隻小豬在拚命掙扎.她後面是波克,他也夾著兩隻小豬,同時推著傑拉爾德在一路奔跑.傑拉爾德踉踉蹌蹌地跨過一條條垅溝,手裡急匆匆地揮舞著枴杖.

思嘉倚在窗欞上喚道:"把母豬帶走!迪爾茜,叫百里茜把它轟出來.你們可以趕著它從地裡過嘛!"迪爾茜抬起頭來,她那青銅色的臉上顯得很為難了.她圍裙裡兜裡一堆銀餐具呢.她只得指指房子下面.

"母豬咬了百里茜,俺把它關在房子下面了.""那也好,"思嘉心裡想.她連忙跑回房裡,趕緊把她從北方佬身上搜出來藏在房裡的金鐲子,別針,小相框和杯子一一取出來.可是藏到哪裡去好呢?多不方便啊!要一手抱著小博,一手抱著那只錢包和這些小玩意兒,她決定先把嬰兒放在床上.

嬰兒一離開她的臂彎就哇地哭了,這時她忽然想出來一個好主意來.要是將東西藏在嬰兒尿布裡,那不是最好的辦法嗎?她連忙把他翻了個身,拉其他的衣裳,把錢包塞進他後腰上的尿布底下.嬰兒經這麼一擺弄,放聲大哭起來,可是她不管,急忙用三角布把他兩條亂踢的腿包好,繫緊.

"好了,"她深深地抽了一口氣,"現在可以到沼澤地去了."她一隻胳臂緊緊摟著哭叫的嬰兒,另一隻手抱著那些珠寶,迅速跑到樓下穿堂裡.可是她突然停下來,嚇得兩腿發軟.這屋裡多麼寂靜啊!靜得多麼可怕!他們都離開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嗎?難道誰也沒等她一會兒?她並沒有意思叫他們全都先走,把她單獨留在這裡.這年月一個孤單的女人是什麼都可能碰到的,而且北方佬就要來了--一個微弱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她連忙轉過身去,看見她那被遺忘的孩子蹲在欄杆旁邊,兩隻受驚的眼睛瞪得老大老大的.他想要說話,可是喉嚨顫抖著說不出聲.

"站起來,韋德·漢普頓,"她立即命令說."媽現在不能抱,你起來自己走."他向她走過來,像只嚇壞了的小動物,然後緊緊抓住寬大的裙裾,把臉埋在裡面.她能感覺到他的兩隻小手在裙褶裡摸索她的腿.她開始下樓,但因韋德在後面拉著,每走一步都妨礙她,這時她厲聲喊道:"放開我,韋德,把手鬆開,自己走!"可是那孩子反而抓得更緊了.

她好不容易走到樓梯腳下,似乎樓下的一切都迎著她跑上來了.所有那些熟悉的,珍愛的傢俱似乎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一陣嗚咽湧上她的喉嚨,但她極力抑制祝辦事房的門敞開著,那裡是愛倫生前勤奮工作的地方,現在她還能看上一眼那只舊寫字檯的一角呢.那是飯廳,桌旁的椅子已經散亂,但食品還在盤子裡.地板上鋪著愛倫親手織染的舊地毯.羅畢拉德祖母的肖像掛在牆上,胸脯半袒著,頭髮堆得高高的,兩個鼻孔旁邊的紋路很深,使她臉上永遠浮出一絲高傲的冷笑.這裡的一事一物都是她最早記憶的一部分,都與她身上那些扎根最深的東西緊緊地連在一起,而此刻它們都在低聲說:"再見!再見,思嘉·奧哈拉!""北方佬會把它們通通燒掉--通通燒掉啊!"現在是她最後一次看到這個家了,今後除了從樹林蔭蔽下或沼澤地裡看看那包圍在煙霧中的高高煙囪和在火焰崩塌的屋頂外,就再也看不見它了.

"我離不開你啊,"思嘉心裡念叨著,一面害怕得牙齒直打戰."我離不開你.爸也不願意離開你.他告訴過他們,要燒房子就把他燒死在裡面.那麼,就讓他們把我燒死在裡面吧.因為我也離不開你呀.你是我剩下的唯一財產了."下了這樣的決心,她的驚慌情緒反而減弱了些,現在只覺得胸中堵得慌,好像希望和恐懼都凝結了似的.這時他聽見從林蔭路上傳來雜遝的馬蹄聲,韁轡和馬嚼子的丁當聲,鏗鏗鏘鏘的軍刀磕碰聲;接著是一聲粗嘎的口令:"下馬!"她立即俯身囑咐身旁的孩子,那口氣雖然急迫但卻溫柔得出奇.

"放開我,韋德,小寶貝!你趕快跑下樓,穿過後院,到沼澤地去.嬤嬤和媚蘭姑姑都在那裡.親愛的,趕快跑,不要害怕!"那孩子聽出她的聲調變了,這時思嘉一見他那眼神就嚇壞了,他活像一隻陷阱的小野兔呢.

"啊,我的上帝!"她暗暗祈禱."千萬別讓他犯驚風症呀!

千萬--千萬不要在北方佬跟前這樣.千萬不能讓他們看出我們在害怕呢."可是孩子把她的裙裾拉得更緊了,她才毫不含糊地說:"要像個大孩子了,韋德.他們只是一小伙該死的北方佬嘛!"於是,她下了樓梯,迎著他們走去.

謝爾曼的部隊從亞特蘭大穿過佐治亞中部向海濱挺進.

他們背後是濃煙滾滾的亞特蘭大廢墟,這個城市他們撤離時就一把火燒了.他們前面則是三百英里的領土,那裡除了少數的本州民兵和由老人孩子組成的鄉團之外是毫無抵禦能力的.

這裡是廣袤的沃野,上面散佈著許多農場,農場裡住著女人和孩子,年邁的老頭和黑人.北方佬在沿途八十英里寬的地帶擄掠燒殺,形成一片恐怖.成百上千家的住宅毀於烈火,成百上千個家庭遭到蹂躪.但是,對於看著那些藍衣兵湧入前廳的思嘉來說,這不是一場全縣性的災難,而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是針對她和她一家的暴虐行動.

她站在樓梯腳下,手裡抱著嬰兒;韋德緊緊靠在她身邊,把頭藏在她的裙褶裡,因為他不敢看那些北方佬在屋裡四處亂竄,從她身邊粗魯地擁擠著跑上樓,有的將傢俱拖到前面走廊上去,用刺刀和小刀插入椅墊,從裡面搜尋貴重的東西.

他們在樓上把床墊和羽絨褥子撕開,開得整個穿堂裡羽絨紛飛,輕輕飄落到思嘉頭上.眼看著他們連拿搶,糟蹋破壞,她無可奈何地站在那裡,滿腔怒火不由得把剩餘的一點點恐懼也壓下去了.

指揮這一切的那個中士是個羅圈腿,頭髮灰白,嘴裡含著一大塊煙草.他頭一個走到思嘉跟前,隨隨便便地朝地板上和思嘉裙子上啐唾沫,並且直截了當地說:"把你手裡的東西給我吧,太太."她忘記了那兩件本來想藏起來的小首飾,這時只得故意模仿相片上的羅畢拉德祖母發出一聲動人的冷笑,索性把它們扔在地上,接著便懷著幾乎是欣賞的心情看著他急忙撿起來的那副貪婪相.

"還要麻煩你把戒指和耳環取下來."

思嘉把嬰兒更緊地夾在腋窩下,讓他臉朝她掙扎著啼哭起來.同時把那對石榴石耳墜子--傑拉爾德送給愛倫的結婚禮物--摘下來.接著又捋下查爾斯作為訂婚紀念給她的那只藍寶石戒指.

"就交給我吧,別扔在地上,"那個中士向她伸出兩手.

"那些狗雜種已經撈得夠多的了.你還有什麼?"他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犀利地打量著.

頃刻間思嘉幾乎暈過去了,她已經感覺到那兩隻粗魯的手伸進她懷裡,在摸索懷裡的帶子.

"全都在這裡了.我想,照你們的規矩還得把衣服脫下來吧?""唔,我相信你的話,"那中士好心地說,然後啐口唾沫走開了.思嘉把嬰兒抱好,設法讓他安靜下來,並伸手摸摸尿布底下藏錢包的地方.謝天謝地,媚蘭竟有一個孩子,而這孩子又有一塊尿布!

她聽見樓上到處是笨重的皮靴聲,那些傢俱被拖過來拖過去,像抗議似的吱嘎亂叫.瓷器和鏡子嘩嘩啦啦被打碎了,中間還夾雜著下流的咒罵,因為找不到什麼好東西了.院子裡也傳來高聲喊叫:"砍了它的頭!別讓它跑了!"同時聽見母雞絕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鴨叫聲和鵝叫聲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聲槍響,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這時一陣劇痛震撼著思嘉全身,因為她知道母豬被打死了.她丟下母豬不管,該死的百里茜,自顧自跑啦!但願那些小豬平安無事!但願家裡人都安全到達沼澤地!可是你沒法知道呀.

她靜靜地站在穿堂裡,眼看著周圍的大兵在喊叫咒罵,亂成一團.韋德還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覺到他緊挨著她時身子在索索發抖,可是她自己也沒法給他壯膽.她鼓不起勇氣來對北方佬說話,無論是祈求,抗議或者表示憤怒.她唯一要感謝上帝的是她兩條腿還有力量支撐著她,她的頭頸還能把腦袋高高地托著.不過當一小隊滿臉鬍鬚的人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笨拙地走下樓來,她看見其中有查爾斯的那把軍刀時,便不禁大聲喊叫起來.

那把軍刀是韋德的,是他從祖父和父親一代代傳下來的,後來思嘉又把它當作生日禮物送給了自己的兒子.授予這生日禮物時還舉行了小小的儀式,當時媚蘭哭了,她感到又驕傲又傷心,並吻著小韋德說他長大後一定要像父親和祖父那樣做個勇敢的軍人.小韋德也頗覺自豪,時常爬到桌上去看掛在牆上的這個紀念物,用小手輕輕撫摩它.思嘉對於她自己的東西給仇人和陌生人搶走還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貴紀念物就不行了.現在小韋德聽見她喊叫,便從她的裙裾裡探出頭來窺視,並鼓起勇氣邊哭泣邊說起話來.他伸出一隻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隻手來,趕緊說.

"我不能,嘿?"那個拿軍刀的矮小騎兵厚顏無恥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這是墨西哥戰爭時期的軍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隊長,"她大聲喊著向那個中士求援,"請叫他還給我吧!"中士聽見有人叫他隊長,樂是升級了,便走上前來.

他說:"鮑勃,讓我瞧瞧這把刀."

小個兒騎兵很不情願地把軍刀遞給他,說:"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裡轉動了一下,又將刀柄舉起對著太陽光讀刀柄上刻的字:"-給威廉·漢密爾頓上校,紀念他的英勇戰功.參謀部敬贈.一八四七年於布埃納維斯塔-""呵,太太,我本人那時就在布埃納維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說.

"怎麼不是呢?我告訴你,那是一場激戰.我在這次戰爭中可從沒見過那樣激烈的戰鬥.那麼,這把軍刀是這個小娃娃的爺爺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著,"中士說,他有了他包在手帕裡的那幾件珠寶首飾,就已經十分滿足了.

"不過那刀柄是金的呀,"小個兒騎兵堅持不讓.

"我們把它留給她,好叫她記得我們,"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過軍刀,連"謝謝"也沒說一聲.她幹嗎因為退還了她自己的東西就要謝這些強盜呢?她緊緊地抱著軍刀,讓那小個兒騎兵繼續跟中士糾纏.

"我要留給這些該死的叛亂分子一點東西,老天爺作證,讓他們好記住我,"士兵最後大聲嚷著,因為中士生氣了,叫他滾蛋,也不許再頂嘴.他一路咒罵著向屋後走去,這時思嘉才鬆了口氣.他們誰也沒說要燒房子呢.他們沒有叫她離開,好讓他們放火.也許--也許--接著士兵們都從樓上和外面鬆鬆垮垮地回到穿堂裡.

"找到什麼沒有?"中士問.

"一頭豬,還有一些雞鴨."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們看見的那個騎馬的野貓一定來報過信了,這就完了.""保羅·裡維爾,怎麼樣?""我看,這裡沒多少油水,中士.你零零碎碎拿到一點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們來了.咱們還是快走.""你們挖掘過地下熏臘室沒有?他們一般把東西埋在那裡呢.""沒有什麼熏臘室.""黑人住的棚屋裡挖過了沒有?""別的什麼也沒有.棚屋裡只有棉花,我們把它燒了."思嘉一時間想起了在棉田里那些漫長的炎熱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兩肩磨得皮開肉綻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費了.

棉花全完了.

"你們家沒多少東西,說真的,太太,是不是?""你們的部隊以前來過了,"思嘉冷冷地說.

"我們九月間來過這一帶,這是事實."有個士兵說,一面在手裡轉動著一個什麼東西."我忘記了."思嘉看見他手裡拿的是愛倫的金頂針.這個閃閃發光的頂針她以前常常看見母親戴的.她睹物傷懷,想起母親纖細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頂針卻在這個陌生多繭的骯髒的手心裡,而且很快就會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個女人還會因為是掠奪來的物品而感到驕傲呢.

愛倫的頂針啊!

思嘉低下頭,免得讓敵人發現她在哭,這時淚水只能緩緩地往嬰兒頭上滴.她模糊地看見那些人朝門道走去,聽見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聲音在喊口令.他們動身走了,塔拉農場已經安全了,可是她仍在傷心地回憶愛倫,很難高興起來.

軍刀磕碰的聲音和馬蹄聲並沒有讓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兩腿發軟,儘管他們已沿著林蔭道漸漸走遠了,每個人身上都帶著掠奪品,衣服,毯子,雞鴨,還有那頭母豬.後來她聞到刺鼻的煙火味,才轉過身來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經過一陣緊張之後感到特別虛弱,幾乎挪不動身子了.從飯窗口望去,她看見濃煙還在緩緩地從黑人棚屋裡冒出來.棉花就在那裡被燒掉了.納稅的錢和維持他們一家度過這個嚴冬的衣食開支也化為烏有了.她沒有辦法,只好眼巴巴地看著.她以前見過棉花著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難撲滅的,不管你有多少人來救都無濟於事.謝天謝地,那棚屋區離正房還很遠,否則就糟了!謝天謝地,幸好今天沒有風,沒有把火星刮到農場屋頂上來!

她突然像根指針似的僵直地轉身,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從穿堂,過道一直向廚房望過去,廚房裡也在冒煙啊!

她把嬰兒隨手放在穿堂和廚房之間一個什麼地方,隨即又甩開韋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牆壁上.她衝進煙霧瀰漫的廚房,可立即退了回來,連聲咳嗽著,嗆得眼淚直流.接著,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衝了進去.

廚房裡黑乎乎的,儘管有個小窗口透進亮光,但煙霧太濃,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聽到火焰的絲絲聲和噼啪聲.她一隻手遮著眼睛窺視了一下,只見地板上到處有細長的火苗在向牆壁撲去.原來有人把爐子裡燒著的木柴丟在地板上,乾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著火並到處燃燒起來了.

她衝出廚房向飯廳裡跑去,把那裡的一塊破地毯抓起來,弄得兩把椅子嘩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決不可能把它撲滅--決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幫忙就好了!塔拉農場完了--完了!啊,上帝!這就是那個小壞蛋干的,他說過他要留給我一點什麼,讓我好記住他呢!啊,我還不如讓他把軍刀拿走算了!"在穿堂過道裡,她從小韋德身邊經過,這孩子現在抱著那把軍刀躺在牆角里.他閉著眼睛,臉色顯得疲憊鬆弛,但卻異常地平靜.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們把他嚇死了!"她心裡一陣劇痛,但仍然從他身邊跑開,趕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經常放在廚房門口的過道裡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後憋足力氣提著它衝進黑煙滾滾的廚房,隨手關上了門.似乎過了很久,她在那裡搖晃著,咳嗽著,用地毯抽打著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頭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開來.有兩次她的長裙著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氣滅了.她聞見自己頭髮上愈來愈濃的焦臭味,因為頭髮已完全鬆散了,披在肩上.火焰總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過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躍,她早已精疲力竭,渾身癱軟,感到完全絕望了.

這時門突然打開,一股氣流湧入,火焰躥得更高.接著砰的一聲門又關了,思嘉從煙霧中隱約看見媚蘭在用雙腳踐踏火苗,同時拿著一件又黑又重的東西用力扑打.她看見她跌跌撞撞,聽見她連聲咳嗽.偶爾還能看見她蒼白而堅毅的面孔和冒著濃煙瞇得細細的眼睛,看見她舉起地毯抽打時那瘦小的身軀一俯一仰地扭動.不知又過了多久,她們兩人並肩戰鬥,極力掙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見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漸縮短了.這時媚蘭突然向她回過頭來驚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從她肩後猛拍了一陣.思嘉在一團濃煙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舒服地枕著媚蘭的大腿,躺在屋後走廊上,午後的太陽在她頭上暖和地照著.她的兩隻手,臉孔和肩膀都嚴重燒傷了.黑人住宅區還在繼續冒煙,把那些棚屋籠罩在濃濃的黑霧裡,周圍瀰漫著棉花燃燒的焦臭味.思嘉看見廚房裡還有一縷縷黑煙冒出來,便瘋狂地掙扎著想爬起來.

但是媚蘭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靜的聲音安慰她:"火已經熄了,好好躺著,親愛的."她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靜靜地躺了一會.

這時她聽見媚蘭的嬰兒在旁邊發出的咯咯聲和韋德清晰打嗝的聲音.原來他沒有死啊,感謝上帝!她睜開眼睛,仰望著媚蘭的面孔,只見她的卷髮燒焦了,臉上被煙弄得又黑又髒,可是眼睛卻神采奕奕,而且還在微笑呢.

"你像個黑人了,"思嘉低聲說,一面把頭懶懶地鑽進柔軟的枕頭裡.

"你像個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員呢,"媚蘭針鋒相對地說.

"你幹嗎那樣拍打我呀?"

"親愛的,因為你背上著火了.可我沒有想到你會暈過去,儘管天知道你今天實在累得夠嗆了……我一把那牲口趕到沼澤地安置好,就立即回來.想到你和孩子們單獨留在家裡,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們傷害了你沒有?""那倒沒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說,一面哼哼著想坐起來.枕著媚蘭的大腿雖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過他們把所有的東西全都搶走了.我們家的一切都丟光了--唔,什麼好事讓你這麼高興?""我們彼此沒有丟掉嘛,我們的孩子都安然無恙嘛,而且還有房子住,"媚蘭用輕快的口氣說,"要知道,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裡藏的什麼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個錢包來,她一時茫然地注視著,彷彿從來沒見過似的,接著便哈哈大笑,笑得那麼輕鬆,那麼暢快,一點也沒有失常的感覺.

"只有你才想得出來呀!"她大聲喊道,一面緊緊摟住思嘉的脖子,連連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氣的妹妹啊!"思嘉任憑她摟著,因為她實在太疲倦,掙扎不動了;因為媚蘭的誇獎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為剛才在煙霧瀰漫的廚房裡,她對這位小姑子產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種更親密的感情.

"我要為她這樣說,"她有些不情願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會在身邊."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凍來臨,嚴寒天氣便突然出現了.冷風從門檻下侵進屋裡,把松勁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響個不停.樹枝上光禿禿的連最後一片葉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樹照常蒼翠,挺立在那裡,襯印著灰沉沉的天空.滿是車轍的紅土大道凍得像火石一樣堅硬,飢餓乘著寒風在肆虐著整個佐治亞州.

思嘉心酸地記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談話.兩個月前的那天下午,現在彷彿已時隔多年,那時她告訴老太太,她已經經歷了她可能碰的最壞處境,這是打心底裡說出來的話.

可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是個女學生的誇大之辭,幼稚得很.

在謝爾曼的部隊第二次經過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筆財富,包括食品和現金在內,同時還有幾家比她幸運的鄰居,有一些可以讓她度過冬天的棉花.現在棉花燒光了,食品搶走了,金錢也因為買不到吃的而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幾家鄰居的處境比她更壞.至少她還有那頭母牛和那隻牛犢子,有幾隻小豬,以及那騎馬,而鄰居家除了藏在樹林裡和埋在地底下的那點東西,就什麼也沒了.

塔爾頓家所在的費爾希爾農場被燒個精光,現在塔爾頓太太和四個姑娘只得住在監工的屋裡.芒羅家在洛夫喬伊附近,現在也成了一片廢墟.米莫薩農場的木板廂房也燒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層堅實灰泥,幸虧方丹家的婦女和奴隸們用濕毛毯和棉被拚命扑打,才被救下來.卡爾弗特家的房子由於那個北方佬監工希樂頓從中調停,總算又一次倖免於難,不過那裡已沒有一頭牲口,一隻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縣,目前的主要問題是食物.大多數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點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樹林裡抓到的一些獵物外,別無所有.他們剩下的這點東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們分享,就像在平時比較富裕的日子裡那樣.不過眼看就要沒有東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運氣好捉得到的話,在塔拉他們能吃到野兔,負鼠和鯰魚.別的時候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們經常挨餓.思嘉覺得她動不動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祈求的眼光.他們的這副模樣逼得她快要發瘋了,因為跟他們一樣她自己也在餓肚子!

她命令把牛犢宰掉,因為它每天要吃掉那麼多寶貴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過多的新鮮牛肉,結果都生病了.還得宰一隻小豬,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後推,希望把豬崽養大了再說.豬崽還很小呢.要是現在就把它們宰了,那不會有什麼好吃的,可是如果再過些時候,就會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蘭辯論,要不要打發波克騎馬出去用聯邦政府的鈔票買些糧食回來.不過,由於害怕有人會把馬擄去,把錢從波克手裡他走.她們才沒有下決心.她們不知道北方佬軍隊現在打到哪裡了.他們可能遠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對岸.一回,思嘉實在急了,便準備自己騎馬出門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這才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計劃.

波克搜尋食物的範圍很廣,好幾次整夜沒有回家,思嘉也不問他到哪裡去了.有時他帶些獵物回來,有時帶幾個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帶回來一隻公雞,說是在林子裡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覺得有些內疚,因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樣,明明知道這是偷來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時他來敲思嘉的門,露出一條受了嚴重槍傷的腿給她看.思嘉替他包紮時他很難為情地解釋說,他在弗耶特維爾試圖鑽進一個雞窩,結果被人家發現了.思嘉也沒有追問那是誰家的雞窩,只含淚輕輕拍了拍波克的肩膀.

黑人有時讓人生氣,而且又蠢又懶,不過他有一顆用金錢也買不到的忠心,一種與白人主子一條心的感情,這驅使他們不惜冒生命危險去給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來,波克這種小偷小摸的行為就是一件嚴重的事了,說不定要吃一頓鞭子.要是在從前,思嘉就肯定會至少狠狠地責罵他一通."你必須記住,親愛的,"愛倫曾經說過,"對於那些由上帝托付給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質生活和道德兩方面都是要負責的.你必須明白,他們就像小孩子一樣管不住自己,你得防備他們誤入歧途,而且你要隨時隨地給他們樹立一個好的榜樣."可現在思嘉把這番訓誡完全拋到了腦後.現在她鼓勵偷竊,哪怕是偷那些比她境況更壞的人家,並且毫不覺得這是違背良心的事了.事實上,那種為人處世的道德準則在思嘉心目中無足輕重.她決定不懲罰或者責備波克,反而為他的受傷感到遺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們可是少不得你埃假如沒有你,叫我們怎麼辦呀?你一直是一個很好,很完美,善良而忠實的人."聽了這句讚揚的話波克不禁眉飛色舞,小心地撫摩著那條包紮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這話可說得太好了.你看什麼時候會有那筆錢呢?""波克,我不知道,不過我總歸會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熱情而痛苦,波克被感動得很不自在了.

"總有一天,這場戰爭一結束,我就會得到許多錢,那時我就該不會再挨餓受凍了.我們誰也不會挨餓受凍.我們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雞,而且--"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塔拉農場有一條由思嘉自己制訂和強迫執行的規矩,十分嚴格的規矩,那就是誰也不許談他們以前吃得多麼好,或者說如果有條件的話,今天想吃什麼.

波克看見思嘉愣在那裡瞪著眼睛出神,悄悄地便從房間裡溜出來.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麼複雜,那麼充滿了彼此糾纏不清的問題.那時她一方面極力想贏得艾希禮的愛情,一方面又要維持那十來個圍著她轉,可又並不討人喜歡的男朋友.還有些小錯小過要設法瞞著大人,有些愛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弄或安慰;還要挑選不同式樣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試梳各式髮型,等等.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事要考慮決定.可現在,生活倒是簡單極了.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夠的食物以免挨餓,有足夠的衣裳以免受凍,還需要一個沒有過多漏洞的屋頂來遮風蔽雨.

就是在這些日子裡,思嘉開始接連做同一個惡夢,那是以後多年都要常常做的.這個夢的內容始終一成不變,但夢中的恐怖氣氛卻一次比一次更強,以致思嘉連醒著時也因為生怕再夢到它而十分苦惱.她很清楚地記得初次做這種夢那天所經歷的意外遭遇.

那時幾天連續陰雨,屋裡多處透風,又冷又潮濕.生爐子的木柴也是濕的,煙特別多,可是一點不暖和.吃過早餐後,除了牛奶就什麼也沒了,因為山芋已經吃完,波克打獵釣魚也毫無所獲.看來如果第二天他們還得吃東西,就只能宰一隻小豬了.一張張板著的飢餓的面孔,無論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請她拿出食物來.她差一點冒丟掉那騎馬的危險打發波克去買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韋德嗓子痛,正發高燒,可是既沒大夫,又買不到藥來為他治玻思嘉久久地守著孩子,現在累了,肚子又餓,只得讓媚蘭照料一會,讓自己倒在床上打個盹兒.她凍得雙腳冰冷,害怕和絕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她反覆思量:"我怎麼辦?我向哪裡求援去?世界上還有人能幫助我嗎?"世界的安全都到哪裡去了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人,一個強大而聰明的人,能夠替她挑起這副擔子來呢?她不是生來就挑這副擔子的呀.她不知怎麼去挑它.想著想著,她進入了一種不安的微睡狀態.

她來到一個荒涼古怪的地方,大霧瀰漫,伸手不見五指.

她腳下的地面搖晃不定,鬼怪時常出沒,而且寂靜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裡迷路和嚇壞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餓,又很害怕濃煙中在她周圍潛伏著的東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聲來.迷霧中有什麼怪物悄悄地伸出無情的雙手,張開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腳下正在震動的地底下去.

後來,她知道周圍一片模糊中有個什麼地方,那裡可以躲避,可以得到幫助,是個安全而溫暖的天堂.但是它在哪裡呢?在那雙手抓住她拖到腳下的流沙中去之前她能夠趕到達那裡嗎?

她突然飛跑起來,發狂似地穿過密霧,呼喊著,尖叫著,伸出兩隻胳臂在空中亂抓,但那潮濕的霧中什麼也抓不著.天堂在哪裡啊?它躲避她,但的確在什麼地方,只是看不見罷了.她要是能找到它就好了!要是找到了它,她就安全了!可是恐懼使她兩腿發軟,飢餓使她頭腦發暈.她絕望地大叫一聲醒過來,只見媚蘭正焦急地俯身瞧著她,一邊還在用手搖她,叫她完全清醒過來.

這個夢一再重複,每當她空著肚子睡覺就必然會夢見.它來得太頻繁了.它使她害怕極了,以致常常不敢去睡覺,即使她真心實意地告訴自己,這樣的夢實際上什麼可怕的東西也沒有.夢見霧,的確沒有什麼好叫她這樣驚恐的.根本什麼也沒有--或許她一想起要陷到大霧瀰漫的地方就害怕極了,結果只得和媚蘭睡在一起了,因為只要她一開始在夢中哼哼掙扎,說明她又在受折磨了,媚蘭就會把她搖醒.

在這種緊張心理的壓迫下,她變得蒼白和消瘦了.她臉上已失去圓乎乎的嬌美輪廓,顴骨突了出來,使那雙翹著眼角的綠眼睛顯得更加觸目,她也越發像只急於要抓到獵物的餓貓了.

"就是沒有我夢見的那些東西,白天已冗長得像個惡夢了",她懷著這樣絕望的心情,開始每天把食物留到臨睡前才去吃,看能不能減輕夢中可怖的程度.

弗蘭克·肯尼迪在聖誕節期間,帶著一支小小的隊伍從徵購部慢慢來到塔拉,他一路給軍隊搜集糧食和牲畜,但收穫甚少,他們衣衫破爛,性情殘暴,騎著又跛又乏,顯然又派不上更大用場的馬匹.就像這些牲口一樣,他們自己也是從前線被淘汰下來的,而且除了弗蘭克本人,都是些殘廢人,不是缺一條胳臂就是瞎了一隻眼睛,或者關節僵直了,一瘸一拐的.他們大多穿著北軍俘虜的藍色上衣,所以一時間使塔拉的人大為驚慌,以為是謝爾曼的人又回來了.

他們那天晚上在農場過夜,躺在客廳地板上,墊著暖和的地毯美美地睡了一覺,因為他們已很久不在屋裡過夜了,長期睡在松針堆裡和硬邦邦的土地上.儘管他們滿臉髒的鬍子,一身的破衣爛衫,但卻是些有教養的人,經常在愉快地閒談,開玩笑,恭維別人,很高興能在這大宅子裡圍著漂亮的女人過聖誕節,就像很久以前慣常過的那樣.對戰爭他們不怎麼認真,喜歡說些可怕的謊言來逗引姑娘們歡笑,給這所被洗劫一空的房子頭一次帶來輕鬆愉快的氣氛,使它頭一次接連好幾天氣有節日的氣氛.

"這幾乎像我們從前開家庭晚會的那些日子了,你說是嗎?"蘇倫高興地小聲對思嘉說.蘇倫已經想入非非,覺得屋子裡又有一個她的情人,那雙眼睛始終盯著弗蘭克·肯尼迪不離開.思嘉驚奇地發現居然漂亮起來了,儘管她那病後消瘦的容貌並沒有完全改變.她的兩頰上有了紅暈,眼睛也在發光呢.

"她準是看上他了,"思嘉不屑地想."我猜她要是有了丈夫,即使是弗蘭克這樣一個苛刻的人,她也很可能變得富於人情味的."卡琳也顯得活潑了些,那天晚上連她眼神中的夢遊症也完全消失了.她發現他們中間有個人認識布倫特·塔爾頓,並在布倫特犧牲的那天跟他在一起,因此她答應晚飯後同這個人單獨進行一次長談.

吃晚飯時,媚蘭強迫自己一反羞怯的常態,忽然變得活潑了,這叫大家十分驚訝.她又笑又樂,幾乎在向一個獨眼大兵賣弄風情,以致後者樂得用過分的慇勤回報她.思嘉很清楚,媚蘭精神和生理兩方面都勉強自己,因為她在任何男性的事情面前都是十分羞澀的.另外,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她堅持說自己很健康,甚至比迪爾茜還要做更多的事情,可是思嘉知道她實際上還著呢.每當她倒拿起什麼東西時,臉色就要發白,而且用力過多就會突然坐下來,彷彿兩腿支持不住似的.但是今天晚上她也像蘇倫和卡琳那樣,在盡可能使那些士兵過一個愉快的聖誕節.只有思嘉對這些客人不感興趣.

嬤嬤做的晚餐有干豌豆,燉蘋果干和花生,這些軍人又加上他們自己怕炒玉米和醃豬肉,滿滿擺了一桌子,所以軍人們說這是他們好幾個月以來吃得最好的一頓飯了.思嘉瞧著他們吃,但心裡很不舒服.她不但對於他們每吃一口都感到妒忌和吝嗇,而且有點提心吊膽,生怕他們發現波克頭天殺了一隻小豬.小豬肉如今還掛在食品間,她已經警告過全家的人,誰要是對客人說了這件事或談到關在沼澤地裡的其他幾隻小豬,她就要把他的眼睛挖掉了.這些餓癆鬼會把整只小豬一頓就吃光的,而且如果知道還有幾隻活的,他們就會把它們徵調走了.同時她也替那頭母牛和那騎馬擔心,但願當初把它們藏到了沼澤地裡而不是拴在牧場那頭的樹林中.如果是徵購隊把她的牲口弄走了,塔拉農場就很可能過不了這個冬天.它們是沒法取代的啊!她可管不著軍隊吃什麼,要是軍隊有辦法,就讓他們自己供養自己好了.她要供養自己的一家已經夠困難的了.

那些軍人又從自己的背包裡取出一種叫做"通條卷子"的點心來,思嘉第一次看到這種聯盟軍的食品,它曾經像虱子一樣引起過許多笑話呢.這是一種像木頭似的烤焦了的螺旋形食品.他們鼓勵她咬一口嘗嘗,她真的咬了一點,發現燻黑的表層下面原來是沒放鹽的玉米麵包.士兵們把玉米面加水和好,有鹽加點鹽,然後把麵團在通條上放到營火上烤,這就成了"通條卷子".捲了像冰糖一樣堅硬,像鋸木屑屑似的毫無味道,所以思嘉咬了一口就在士兵們的哄笑聲中還給了他們.她和媚蘭相對而視,兩人臉上的表情說明了同一個想法……"如果他們盡吃這種東西,怎麼去打仗呀?"這頓飯吃得非常愉快,連心不在焉地坐著首席的傑拉爾德,也居然設法從模糊的意識中搬來了一點當主人應有的禮貌和不可捉摸的笑容.那些軍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婦女們也滿臉微笑,百般討好--這時思嘉突然扭過頭去想詢問弗蘭克·肯尼迪關於皮蒂帕特小姐的消息,但她立即發現他臉上有種異的表情,這幾乎使她把想要說的話都忘掉了.

原來弗蘭克的目光已經離開蘇倫的面孔,正在向房子裡四顧張望,他有時看看傑拉爾德那雙孩子般煌惑的眼睛,有時望著沒鋪地毯的地板,或者裝飾品全部被拿走的壁爐,或者那些彈簧鬆了,墊子被北方佬用刺刀割開了的沙發,餐具櫃上頭被打碎的鏡子,牆壁上原來掛相框的地方留下的方塊,餐桌上的簡陋餐具,姑娘的身上仔細補綴過的舊衣裳,以及已經給韋德入成蘇格蘭式短裙的那個麵粉袋,等等.

弗蘭克在回憶他戰前熟悉的那個塔拉農場,臉上的表情是憂傷的,厭倦和無可奈何的憤怒交織在一塊的.他愛蘇倫,喜歡她的姐姐妹妹,敬重傑拉爾德,對農場也有真誠的好感.

自從謝爾曼的部隊掃蕩了佐治亞州以後,他在這個州徵集軍需平時到處看到許多可怕的景象,可是從沒有像現在塔拉農場這樣使她深有感觸.他要給奧哈拉一家尤其是蘇倫做點事情,可是又毫無辦法.他正無意識地搖頭慨歎,嘖嘖不已時,忽然發現思嘉在盯著他.他看見思嘉眼睛裡閃爍著憤憤不平和傲慢的神色,便感到十分尷尬,默默地垂下眼簾吃飯了.

因為亞特蘭大陷落以來,郵路斷絕已經四個月了.姑娘們渴望得到一點新聞.現在究竟北方佬到了哪裡,聯盟軍部隊打得怎麼樣,亞特蘭大和老朋友們的情況如何,所有這些,她們都一無所知.弗蘭克由於工作關係經常在這個地區到處跑動,無疑是個很好的信使,甚至比信使還要好,因為從梅肯以北直到亞特蘭大,幾乎每個人都跟他親屬關係或者認識他,他還能夠提供一些有趣的私下傳聞,而這些卻常常被報紙刪掉了.為了掩蓋他遇到思嘉的眼光時那種尷尬局面,他乘機趕快談起新聞來.他告訴她們,聯盟軍隊已在謝爾曼撤出之後改變了亞特蘭大,但是由於謝爾曼已經把它們徹底燒燬,這次收復也就沒有什麼意思了.

"但是我想亞特蘭大是我離開那天晚上燒掉的,"思嘉有點迷惑不解地說."我還以為那是我們的小伙子們燒的呢!""啊,不,思嘉小姐!"弗蘭克吃驚地回答."我們可沒燒過我們自己人住的任何一個城鎮!你看見燒的是我們不讓落到北方佬手中的那些倉庫和軍需品,以及兵工廠和彈藥.僅此而已.謝爾曼佔領城市時,那些住宅和店舖都還是好好兒的,他的軍隊就駐紮在裡面呢.""可人們怎麼樣了?他--他殺過人嗎?""他殺了一些,但不是用槍打死的."那個獨眼大兵冷冷地說.他一開進亞特蘭大就告訴市長,城裡所有的人都得搬走,一個活人也不讓留下.那時有許多老人經不起奔波,有許多病人不應當移動,還有小姐太太們,她們--她們也是不該移動的.結果他在罕見的狂風暴雨中把他們成百上千地趕出城外,將他們扔在拉甫雷迪附近的樹林裡,然後捎信給胡德將軍,叫他來把他們領走.有許多人經不起那種虐待,都患肺炎死了.

"唔,他們對他不會有什麼害處嘛,他幹嗎要這樣呢?"媚蘭大聲嚷道.

"他說他要讓他的人馬在城裡休整,"弗蘭克說,"他讓他們在城裡一直休息到11月中,然後才撤走.臨走時他在全城縱火,把一切都燒光了.""唔,不見得都燒光了吧?"姑娘們沮喪地說.

很難想像她們所熟悉的那個擾擾攘攘的城市,那個人口眾多,駐滿了軍隊的城市,就這樣完了.那些蔭蔽在大樹底下的可愛的住宅,所有那些宏大的店舖和豪華的旅館--決不會全都化為烏有的!媚蘭好像要哭出聲來了,因為她是出生在那裡,從來不知道還有別的家鄉.思嘉的心情也很沉重,因為除了塔拉,那是她最愛的一個地方.

"唔,差不多全燒光了,"弗蘭克顯然對她們臉上的表情感到有點為難,才連忙糾正說.他想要顯得愉快一些,因為他不主張叫小姐太太們煩惱.女人一煩惱,他自己也就煩惱起來,不知怎麼辦好.他不能只顧講那些最慘的事.讓她們向另一個人去打聽好了.

他不能告訴她們軍隊開回亞特蘭大,進城時所看見的情景,如,那許許多多聳立在廢墟上的燒黑的煙囪,那一堆堆沒有燒完的垃圾和堆積在街道的殘磚碎瓦,那些已經被燒死但焦黑的枝柯還迎著寒風撐持在地上的古樹,等等.他還記得曾如何使他難受的那一片淒涼的光景,面對城市遺跡時聯盟軍弟兄們曾怎樣深惡痛絕地詛咒.他希望婦女們永遠也不會聽說北軍挖掘墓地的慘狀,因為那將會使她們一輩子也擺脫不掉.查爾斯·漢密爾頓和媚蘭的父母都埋在那裡.墓地上的情景至今還常常給弗蘭克帶來惡夢呢.北方佬士兵希望拿到給死者殉葬的珠寶,便挖掘墓穴,劈開棺木.他們搶劫屍體上的東西,撬掉棺材上的金銀名牌,也不放過上面的銀飾品的銀把手.屍體和骨凌亂地拋散在劈碎的棺木中間,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景像極為淒慘.

弗蘭克也不能告訴她們城裡貓狗的遭遇.小姐太太們是很愛餵養小動物的.可是成千上萬挨餓的動物由於主人被強行撤走而變得無家可歸四處流浪了,它們的悲慘境遇也像墓地上那樣,使珍愛貓狗的弗蘭克大為痛苦.那些受驚的動物忍凍挨餓,變得像林子裡的牲畜一樣粗野了.它們弱肉強食,彼此等待著對方成為犧牲品供自己飽餐一頓.同時那片廢墟上頭的凜冽天空中,有不少兀鷹嘴裡叼著動物的腐屍殘骸在盤旋飛舞.

弗蘭克搜索枯腸,想找些緩和的話題,讓小姐們感到好過些.

"那裡有些房子還沒有毀掉,"他說,"如離其他建築物很遠沒有著上火的那些房子.教堂和共濟會會堂也還在,還有少數的店舖.可是商業區和五點鎮鐵路兩旁的建築物--是的,女士們,城市的那個部分全都夷為平地了.""那麼,"思嘉痛苦地喊道:"鐵路那頭查理留給我的那個倉庫也一起完了嗎?"

"要是靠近鐵路,那就沒有了,不過--"他突然微微一笑,他怎麼事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你們應當高興起來,女士們!你們皮蒂姑媽的房子還在呢.它儘管損壞了一些,但畢竟還在嘛.""啊,它是怎麼倖免的呀?""我想是這樣,那房子是磚造的,還有亞特蘭大唯一的一個石板屋頂,因此儘管落上了一些火星也沒有燒起來,加上它又是城市最北端的一幢房子,而那一帶的火勢並不怎麼猛,這不就倖免了?當然,也被駐紮在那裡的北方佬軍隊毀壞了不少.他們甚至把護牆板和樓梯上的紅木欄杆也拆下來當柴燒了,不過這都算不了什麼!反正從外表那房子還是完好的.

上星期我在梅肯碰到皮蒂小姐時--"

"你看見她了?她怎麼樣?"

"不錯,不錯.我告訴她她的房子還在,她就決定立即回家去.那就是說--如果那個老黑人彼得讓她回來.大批大批的亞特蘭大市民都已經回來了,因為他們在梅肯實在待膩了.謝爾曼沒有佔領梅肯,可是人人都擔心威爾遜的突擊大隊很快會打到那裡,他比謝爾曼更壞.""不過,要是房子都沒有了,他們還冒冒失失地跑回來,不是太傻了嗎?""思嘉小姐,他們都是住帳篷,小木屋和棚屋,有的六七家擠在一起.你跟我一樣很瞭解亞特蘭大人.他們是死心塌地要蹲在那個城市裡,就像查爾斯頓人要蹲在查爾斯頓城那樣,哪怕北方佬再來,再燒一次,也不能阻止他們回去.亞特蘭大人嘛--媚蘭小姐,恕我直言--都固執得像騾子.我不明白這是什麼緣故,因為我常常感覺到那個城市是個很愛衝動和魯莽冒失的地方.但是話又說回來,我這人本來就生長在鄉下,不喜歡城市生活.而且我要告訴你們,那些最早回來的人都是些聰明能幹的角色.而那些最晚才回來的呢,恐怕就連他們房基上的一根棍子,一塊石頭和一塊磚都找不到了,因為人人都在全城到處找東西來重蓋他們的房子.就在前天,我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和梅貝爾小姐,以及她們家的黑人老婆子,她們推著一輛獨輪車在外面撿磚頭.

米德太太也告訴我,她正在考慮等大夫回來蓋一所小木屋.她說她初次來亞特蘭大時,這地方還叫馬薩斯維爾,當時住的就是小木屋,那麼現在再來也不會有什麼困難的.當然,她只不過是開玩笑而已,不過這也說明了他們一般的想法.""我看他們的精神都振作起來了,"媚蘭驕傲地說."思嘉,你難道不這樣看嗎?"思嘉點點頭,她心裡也為這個作為第二故鄉的城市暗暗地感到高興和自豪.像弗蘭克說的,那是個很愛衝動和魯莽冒失的地方,可正因為這樣她才喜歡它.它不像一些較老的城市那樣頑固守舊,而是洋溢著一種跟她自己很一致的不惜冒險的精神."我就像亞特蘭大,"她心裡暗想."即使北方佬再來,再燒一次,也別想叫我們一蹶不振,從此站不起來了.""思嘉你看,如果皮蒂姑媽要回亞特蘭大,我們最好了回去跟她住在一起,"媚蘭打斷思嘉的一連串設想,突然這樣說.

"否則,她一個人住在那裡會嚇死了."

"可是,我怎麼能離開這裡呢?親愛的,"思嘉有點不以為然地問."如果你急於要去,就去好了.我不會阻攔你.""唔,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媚蘭嚷道,臉色有點發急了."瞧我多麼粗心!當然你不能離開塔拉,而且--而且,我想,彼得大叔和廚娘也能照顧好姑媽的.""沒有人會阻攔你,"思嘉率直地說.

"你知道我不願意離開你嘛,"媚蘭回答說."何況我--我要是沒有你,簡直就會嚇死了.""那就隨你的便吧.而且,你也不用勸我回亞特蘭大去.

也許他們剛剛蓋好幾間房子,謝爾曼就回來又把它燒了.""他不會回來,"弗蘭克說,儘管他努力控制,他的臉還是沉下來."他已經穿過佐治亞州到海濱去了.這個星其他打下了薩凡納,據說他們正在向南卡羅來納開去.""薩凡納被佔領了?""是的.怎麼,女士們,薩凡納是不能不丟的.他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守住它,只好利用可能得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個還能拖著腿走路的人.你們可知道,北方佬向米列奇維爾進攻時,軍事學校的學員不管多麼年輕即被他們全調出來了,甚至還打開了州立監獄,從中得到新的兵力呢.是的,先生,他們釋放了每一個願意去打仗的犯人,並且應許他只要能熬過戰爭便將獲得赦免.這叫我好像看見了那些幼小的軍事學校學生跟盜賊和殺人犯站在同一支隊伍裡,真是噁心死了!""他們把罪犯都放出來害我們!""唔,你不用著急,思嘉小姐,他們離這裡遠著,而且他們會成為上好的士兵呢.我一個人做過賊也並不妨礙他當一個好兵嘛,是不是?""我覺得那太奇怪了,"媚蘭輕輕地說.

"可是,我倒並不覺得奇怪,"思嘉坦然地說."反正這個州里已經到處是盜賊橫行了,又有北方佬,又有--"說到這裡她趕緊打住了,可是那些軍人已大笑起來.

"又有北方佬,又有我們徵購部,"他們補充說,這使她有點不好意思了.

"不過,胡德將軍的部隊在哪裡呢?"媚蘭急忙插進來.

"要是他在薩內納,一定會守得住的."

"怎麼,媚蘭小姐,"弗蘭克略帶驚訝和責備的神情,"胡德將軍一直在田納西作戰,根本就沒有到那一帶去過,想把北方佬從佐治亞拖出去.""他這個小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嘛!"思嘉諷刺地喊道."他不讓該死的北方佬穿過我們這地方,可這兒只有學生娃娃和罪犯在保衛我們.""女兒,"傑拉爾德鼓起勇氣說,"你這樣說,你母親會傷心的.太不應該了.""他們就是該死的北方佬!"思嘉激動地大聲說."我從來沒想叫他們別的什麼."提到愛倫,人人都感到詫異,談話全突然中斷了.這時媚蘭又插進來.

"你們在梅肯時有沒有見過威爾克斯家的英迪亞和霍妮?

她們是不是--她們聽到過關於艾希禮的消息沒有?""唔,你知道,媚蘭小姐,如果我們有艾希禮的消息,我們早就從梅肯趕過來告訴你了,"弗蘭克略帶責備地說."不,她們沒有什麼消息,不過--你不用替艾希禮著急.媚蘭小姐,我知道你已經很久沒收到他的信了,可是你不能指望一個關在牢獄裡的人給你寫信嘛,你說對嗎?而且北方佬牢獄裡的情況並不像咱們的那樣壞.畢竟北方佬那裡能吃得飽,還有足夠的藥品和毯子.他們不像我們這樣--我們連自己的肚子填不飽,俘虜就更不行了.""唔,北方佬的東西有不少,"媚蘭非常痛苦地大聲說,"可他們就是不給俘虜嘛.肯尼迪先生,你知道他們是不給的.

你這樣說,不過是想叫我好過些罷了.你知道我們的小伙子在那邊凍得要死,餓得要命,而且不看醫生不吃藥就死了.這僅僅因為北方佬是那麼恨我們呀.啊,要是我能夠把北方佬從這地球上通通消滅掉,那才好呢!啊,我知道艾希禮已經--""不許這樣說!"思嘉驚叫道,她的心都跳到喉嚨裡了.只要沒有人說艾希禮已經死了,她心裡就總懷有一絲希望,相信他仍然活著,可是她覺得要是她聽到別人說出那個死字,艾希禮便會在這一瞬間死掉的.

"威爾克斯太太,聽我說,你不必為你丈夫擔心,"那個獨眼大兵插進來安慰她."我在頭一次馬納薩斯戰役後被北方佬俘虜過,後來才交換回來的.我在牢獄裡時,他們盡給我吃那個地方的肥肉,還有烤雞和熱餅乾--""我想你是在僕人吧,"媚蘭略帶笑容說,這時思嘉第一次看見她對一個男人表現出一點興奮的神情."你覺得怎麼樣?""我也這樣想,"獨眼龍拍著大腿笑了.

"要是你們都到客廳裡來,我倒想給你們唱一支聖誕歌呢,"媚蘭接著說,很高興換個話題,"鋼琴是北方佬沒法帶走的一樣東西.蘇倫?它是不是走調很厲害了.""厲害著呢,"蘇倫答道,一面含笑招呼弗蘭克.

但是當他們一起走出飯廳時,弗蘭克故意落在後面,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可以單獨跟你談談嗎?"

思嘉一時間十分驚慌,生怕他問起她的那些牲畜,於是她鼓起勇氣,要找一個恰當的謊話.

別的人都走開了之後,他們兩人站在爐邊,這時弗蘭克在眾人跟前裝出的快樂神色已經消失,思嘉發現他完全像個老頭了.他的臉又乾又黑,像塔拉草地上到處飄零的落葉,他那薑黃色的鬍鬚稀疏散亂,有些已開始發白.他心不在焉地搔著鬍鬚,又假咳了幾聲,這才用一種煩惱不堪的神色開始說話.

"思嘉小姐,我很為你母親感到難過."

"請不要談這個吧."

"還有你爸--他成了這個樣子,是從--""是的,你看得出的,他是--他有點失常.""他自然很捨不得她嘛.""唔,肯尼迪先生,請不要談起--""思嘉小姐,對不起,"他神經質地不斷挪動他的雙腳.

"事實是我要跟你爸商量一件事,可如今發現那沒有用了.""肯尼迪先生,也許我能幫忙.你看--我如今是這一家之主埃""那好,我,"弗蘭克剛要開口又神經質地搔起鬍鬚來.

"事實是--嗯,思嘉小姐,我在打算向他求蘇倫小姐呢.""你的意思是要告訴我,"思嘉又驚又喜地喊道,"你還沒有向我爸提出要蘇倫嗎?可你追求她已經好幾年了!"弗蘭克的臉紅了,他像個羞澀而怯懦的孩子,難為情地咧嘴笑了笑.

"你看,我--我不知道她是否要我呢.我比她大這麼多,而且--有那麼多漂亮的年輕小伙子在塔拉農場周圍轉悠--""哼,"思嘉心想,"他們在圍著我轉呢,還輪得到她呀!""我不知道她會不會要我,我還從沒問過她,不過她一定明白我的感情.我--我想我應當徵得奧哈拉先生的同意,把實情告訴他.我現在手頭一個錢也沒有,思嘉小姐,我以前是很有錢的,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但現在我只剩下一騎馬和身上穿的衣服了.你想,我入伍時便賣掉了家裡的地,把所有的錢都買了聯盟的債券,這債券你知道如今還值多少,它們連印刷的紙張費都不值了.何況我至今也沒有拿到手,因為北方佬燒我姐姐的房子時連債券也燒掉了.我知道,我如今身無分文卻向蘇倫小姐求婚,這未免太冒昧了,可是--可事情就是如此,我也曾想過,我們還不知道這場戰爭打下去究竟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在我看來,它的確像是世界的末日.我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把握,因此--因此我想,如果我們訂了婚,那對我和她都將是很大的安慰.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安慰.我要等到能養活她的時候才跟她結婚,思嘉小姐,可我不知道這還要多久.不過,如果真誠的愛情還有點價值的話,你就可以相信,蘇倫小姐即使沒有任何別的東西也會是夠富裕的了."他說最後幾句話時,那態度是莊嚴的,這雖然使思嘉覺得有趣,卻也深受感動.她很不理解怎麼世界上會有人愛蘇倫.在她看來,她這妹妹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她經常怨天尤人,同時還有一種怪毛病你簡直難以言喻,只好說是地地道道的執拗症了.

"肯尼迪先生,怎麼,"她溫和地說,"這很不錯嘛.我相信我是能替爸說話的.他一直很看重你,他一直在期待著蘇倫跟你結婚呢.""他真的這樣?"弗蘭克趕忙追問,他已經面有喜色了.

"當然是真的,"思嘉答道,同時忍住一聲冷笑,因為她想起傑拉爾德時常隔著餐桌對蘇倫大聲吼叫:"怎麼樣,小姐!

你那位火熱的情郎還沒有把問題提出來嗎?要不要我問問他的意思呢?""今天晚上我就去問她,"肯尼迪說,這時他的臉皮在顫抖,他抓住思嘉的手使勁搖著:"思嘉小姐,你真好.""我會叫她來找你,"思嘉微笑說,朝客廳走去.媚蘭正開始演奏.鋼琴是嚴重走調了,但有的和弦聽起來仍然很美.

媚蘭放開嗓子領著大家高唱《聽啊,報信的天使們在歌唱!貳*

思嘉站住了.這看來是不可能,當兩次遭到戰爭洗劫,他們正生活在一個破敗的鄉村瀕於飢餓時,竟唱起這支古老而甜美的聖誕讚美詩來了.她突然朝弗蘭克回過頭來.

"你說你覺得這有點像世界的末日,那是什麼意思呢?""我坦白說吧,"他慢吞吞地回答,"但我希望你不要拿我的話去嚇唬別的太太小姐.戰爭已經持續不了多久了.已沒有新的兵源去補充部隊,而逃兵卻愈來愈多--多到了軍隊不願承認的地步.你看,他們怎能忍受這遠離故鄉的痛苦呢?

當人們知道他們的家人在挨餓時,所以他們偷著跑回來設法幫助家庭.雖然我不能責怪他們,可是削弱了軍隊呀.而且軍隊不能餓著肚子打仗,可糧食卻沒有了.我瞭解這些,因為你知道我的任何就是徵集軍糧嘛.自從收復亞特蘭大以來,我就一直在這整個地區跑來跑去,可弄到的食物還不夠一隻啊鳥吃的.這種情況在薩凡納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區也同樣存在.軍隊都在挨餓,鐵路又早已被截斷,如今已根本沒有新槍支,子彈也用完了,而且壓根兒找不到皮革來做鞋……所有,你看,末日就差不多到了.""不過,聯盟的黯淡前途在思嘉心中並不怎麼嚴重,更嚴重的倒是缺乏糧食.她一直在考慮要打發波克趕著馬和車子,帶著那些金幣和聯邦鈔票,出去到鄉下搜購糧食和做衣服的料子.但是,如果弗蘭克說的這些話可靠--"然而梅肯並沒有倫陷.那兒一定會有糧食的.一旦等到徵購隊上了路,她就要派波克到梅肯去,即使那匹馬有被軍隊擄去的可能,也要試一試.看來她必須冒這個險了.

"好吧,肯尼迪先生,我們今晚別談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思嘉說,"你坐在我母親的小辦事房裡去,我就叫蘇倫去見你,這樣你便可以--對,你們就好私下裡談談了."弗蘭紅著臉,微笑著,思嘉看著他走了悄悄溜出飯廳.

"他眼下還不能娶她,這太可惜了,"她心中暗想."否則就會省去一張吃飯的嘴呢."





第二十九章

次年四月,約翰斯頓將軍已回來帶領過去所率領的殘餘部隊了,在北卡羅來納他向北軍投降,戰爭就此宣告結束.不過兩星期後這個消息才傳到塔拉.塔拉的人從此就有夠多的事情好忙了.他們要回去打聽情況,聽別人的閒談和議論,而且因為鄰居們也同樣忙碌,彼此串門的機會很少,所以新聞傳播十分緩慢.

春耕正處於大忙季節,波克從梅肯帶回的瓜菜和棉籽也在趕著播種.而且外出回來以後波克幾乎什麼活也不幹了,他自己安全地帶回了滿車的穿用物品,以及種子,家禽,火腿,醃肉和玉米面,便覺得驕傲得了不得,整天吹噓回塔拉的途中怎樣備歷艱難,走小道闖難關,還越過舊的鐵路,走過荊榛草莽,真是勞苦功高.在路上他耽擱了五個星期,這也是思嘉最為焦急不安的日子:不過他到家後,思嘉並沒責備他,因為他這一趟跑得很成功,而且還剩下那麼多錢帶回來了.她對他所以能夠剩下這許多錢深感懷疑,是因為那些家禽和大部分食品都不是花錢買的.至於波克本人,他認為既然沿路有的是無人看管的雞籠和方便的熏臘室,他要是再花錢去買,那就未免太丟人了.

既然他們有了一點吃的,便人人都忙著想辦法恢復生活的常態,想過得像樣些了.每個人都有工作要做,而且工作太多,永遠也忙不完.去年的干棉桿兒必須清除了,好騰出地來栽種新的,而那匹倔犟的馬匹還不習慣拉犁,總是要走不走地在田里磨蹭.園子裡的野草也得拔掉,才好種瓜菜籽.

還得劈木柴,並且開始修理那些被北方佬瓷意燒燬的牲口棚圈了一道道漫長的籬笆.波克設下的野兔網得每天巡看兩次,河邊的釣線也要不時去換釣餌.而屋裡,就得有人起床,擦地板,做飯,洗碗,養豬,喂雞,撿雞蛋.那頭母牛要擠奶,要趕到沼澤地附近去放牧,還要有個人整天看著它,以防北方佬或弗蘭克·肯尼迪的徵購隊回來把它趕走.就連小韋德也有自己的任務,他每天早晨煞有介事地提著籃子出門,去拾小樹枝和碎木起來生火.

投降的消息是方丹家的小伙子們帶來的,因為戰爭一結束他們就首先回家了.亞歷克斯還有皮靴自己走路,托尼卻光著腳,騎著一頭光前騾子.托尼在家裡總是千方百計佔便宜.他們經歷了四年日曬雨淋之後,已變得更黑更瘦的也更堅實,加上從戰爭中帶回來的那臉亂蓬蓬的黑鬍鬚,現在完全像陌生人了.

因急於回家,他們在趕往米莫薩的途中,只在塔拉停留了一下,吻了吻幾位姑娘,並告訴她們投降的消息.他們說通通結束了,一切都過去了,並且顯得無所謂似的,也不想多去談它,他們唯一想知道的是米莫薩有沒有燒掉.他們從亞特蘭大一路南來時,經過朋友們家原來的住宅處剩下的一個又一個煙囪,便對於自己家裡或可倖免的希望感到愈來愈渺茫了.聽了姑娘們告訴的喜訊他們才放心地歎了口氣,並且,當思嘉描述薩莉怎樣騎馬奔來通報北方佬到達的消息,以及她又怎樣乾淨利落地越籬而走時,都一齊拍著大腿笑起來.

"她真是個有膽量的姑娘,"托尼說,"只可惜她命太苦了,喬居然犧牲了.你們家裡沒有一點煙草呀,思嘉?""沒有,只有兔兒煙,爸放在玉米棒子裡抽的.""我還不至於落到那個地步呢,"托尼說,"不過也可能以後會這樣.""迪米蒂·芒羅好嗎?"亞歷克斯關心而又不好意思地問,這叫思嘉隱約地想其他是喜歡薩莉的妹妹的.

"唔,很好,她如今跟她姑媽住在費耶特維爾.你知道他們在洛夫喬伊的房子給燒掉了.她家裡其餘的人都在梅肯.""他這話的意思是--迪米蒂有沒有跟鄉團某位勇敢的上校結婚了?"托尼取笑說,亞歷克斯回過頭來憤憤地瞪著他.

"當然,她還沒有結婚嘍,"思嘉饒有興味地回答說.

"要是她結婚了,也許還好些呢,"亞歷克斯沮喪地說.

"你看這鬼世界--思嘉.請原諒.可是當你家裡的黑人全都解放了,牲口也完了,身上已沒有一個子兒,這時你怎麼好開口要一個女孩子跟你結婚呀?""迪米蒂是不會計較這些的,你知道,"思嘉說.她能真心對待迪米蒂並說她的好話,亞歷克斯·方丹從來都不在她的情人之列.

"那才丟你三輩子的臉呢--唔,再一次請你原諒.我實在不該說這些咒罵的話了,要不老太太要揍我的.我是說我不會要求任何姑娘給一個叫化子.就算她不計較這些,可我自己得計較呀!"思嘉在前面走廊上跟兩個小伙子說話,聽到投降的消息後,這時媚蘭,花倫和卡琳早已悄悄溜進屋裡.等到小伙子們穿過農場後面的田地回家去了,思嘉才進來並聽見幾位姑娘一起坐在愛倫辦事房裡的沙發上哭泣.一切都完了,她們所喜愛和期待的那個美麗的夢想,那個犧牲了她們的朋友,愛侶和丈夫並使她們的家庭淪於貧困的主義,已經完了.那個主義她們原來認為是決不會失敗的,現在永遠失敗了.

不過對于思嘉而言,這也沒有什麼好哭的.她聽到消息的最初一瞬間曾經這樣想:謝天謝地,那頭母牛再也不會被偷走了!那騎馬也安全了.我們能夠把銀器從井裡撈出來,給每人一副刀叉了.我們可以趕著車子到鄉下四處尋找吃的了,而且用不著害怕.

多麼輕鬆啊!從此她再也用不著一聽見馬蹄聲就嚇一跳了.她再也不用著深夜醒來,平息靜聽,不知是真的還是在夢中,彷彿院子裡有馬嚼子的格格聲,馬蹄踐踏聲,以及北方佬軍官粗嘎的口令聲.最令人高興的是塔拉安全了!從今以後,她永遠不必站在草地上看著滾滾黑煙從她心愛的房子裡冒出來,聽見屋頂在烈火中嘩啦一聲坍塌了.

南方的主義已經死亡,是的,不過思嘉本來就厭惡戰爭,喜歡和平.她平日看見星條旗桿上昇平時從沒有什麼激情,聽見南部聯盟的軍歌也毫無肅然起敬的感覺,她之所以熬過了窮困和令人厭惡的護理工作,以及圍城時期的恐懼和最後幾個月的飢餓生涯,並不是由於有一種狂熱的感情在支持著,而對於別的儼說,則正是這種感情使得他們能夠忍受一切,只要主義能實現就行了.什麼都了結了,如今一切都過去了,她也用不著哭了.

一切都過去了!那場本來好像沒完沒了的戰爭,那場不請自來和不受歡迎的戰爭,把她的生活截成兩段,中間的裂痛如此分明,以致她很難記起前一段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了.

她能夠冷靜地回想起,漂亮的思嘉穿著綠色摩洛哥山羊皮便鞋,荷葉邊裡散發著薰衣草的清香,可是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那個女孩子,思嘉·奧哈拉,那時全縣的小伙子都拜倒在她腳下,周圍有百來個奴隸供她使喚,身後有塔拉農場的財產做靠山,有溺愛她的雙親隨時滿足她心中的要求.那是個寵壞了的無所顧忌的思嘉,她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什麼不能達到的願望,除了有關艾希禮的事情以外.

不知什麼時候,在過去四年曲折迂迴的道路上,那個佩著香囊,穿著舞鞋的姑娘悄悄地溜走了,留下來一個瞪著綠眼睛的女人,她錙銖必較,不惜親手去做許多卑微的工作,破產之後她已一無所有,只剩下這片毀滅不掉的紅土地了.

如今她站在穿堂裡聽著姑娘們哭泣,同時心裡正忙著打自己的算盤.

"我們要種更多的棉花,比往年多得多.我要打發波克明天到梅肯去再買一些種子.現在北方佬再也不會來燒了,我們的軍隊也沒有這個必要.我的好上帝!今年秋天棉花會堆得天高呢!"她走進那間小小的辦事房,不理會坐在沙發上哭泣的幾位姑娘,自己坐到寫字檯前,拿起筆來計算手頭的餘錢還能買多少棉籽.

"戰爭結束了,"她一想起就立即感到滿懷興奮,把手中的筆也放下了.戰爭既然結束,艾希禮便會--如果艾希禮還活著,他便會回家來呀!媚蘭在哀悼主義的時候是否也想到了這一點,她不知道.

"我們很快會收到信--不,不是信,我們還收不到信呢.

但是很快--啊,反正他會讓我們知道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接著是一個一個星期地過去,艾希禮依然沒有信息.南方的郵務還很不正常,鄉下各個地區就壓根兒沒有.偶爾有個從亞特蘭大來的過客捎來皮蒂姑媽的一張字條,她在傷心地懇求姑娘們回去.然而艾希禮毫無音信.

投降以後,思嘉和蘇倫之間一直存在的關於那騎馬的急論眼看就要爆發了.既然已經沒有來看北方佬的危險,蘇倫就想去拜訪鄰居.她很寂寞,很懷念過去那種愉快的社交生活,因此她也即使沒有別的理由,渴望去看看朋友們,就去瞭解瞭解縣裡別的人家也像塔拉一樣衰敗,自己心裡踏實些也好.可是思嘉很強硬.那騎馬是幹活用的,比如,從林地拉木頭,耕地,讓波克出去收購糧食,等等.到星期天,它就有權在牧場上啃頭草根休息休息了.如果蘇倫一定要去訪鄰會友,她可以步行嘛.

直到去年,蘇倫生來還不曾走過上百碼的路程,現在叫她步行外出,這可有點為難了.因此她呆在家裡整天抱怨,有時哭鬧,動輒就說:"哼,要是母親還在就好了!"這時思嘉便照她常說的給她一記耳光,而且下手那麼重,打得她尖叫著倒在床上不起來,同時引起全家的一陣莫大的驚慌.然而從那以後,蘇倫倒是哭得少了,至少在思嘉跟前是這樣.

思嘉說她要讓那匹馬得到休息,那是真話,不過這還只是真情的一半.另一半是在投降後的頭一個月裡她已經趕著馬和車子把全縣的朋友和鄰居拜訪了一遍,發現他們那裡的景況實在不妙,因而動搖了她的信心,儘管自己並不完全承認.

方丹家靠薩莉的勞苦奔波,光景算是最好的,不過這也是跟別的處境很慘的鄰居相比較而言.方丹老太太自從那天領著大家撲滅大火,救出房子,累得犯了心臟病以來,至今還沒有完全康復.老方丹大夫被截去一隻胳臂,也還在慢慢康復.亞歷克斯和托尼在犁耙等農活方面都幾乎變成新手了.

思嘉去拜訪時他們倚在籬笆上跟她握手,並且取笑她那輛搖搖晃晃的破車,不過他們的黑眼睛是憂傷的,因為他們取笑她時也等於在取笑他們自己.她提出要向他們買些玉米種,他們表示答應,接著就談起農場上的問題來.他們有十二隻雞,兩頭母牛,五頭豬和從前帶回來的那匹騾子.有一頭豬剛剛死了,他們正擔心別的那幾頭也保不祝聽見他們這樣嚴肅地談豬,思嘉不由得笑了,不過這一次也是苦笑.要知道,這兩位以前的花花公子,是從來不認真對待生活的!

在米莫薩,人們都很歡迎她,並且堅持要送給她玉米種,而不不要錢.她把一張聯邦鈔票放在桌上,但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接受,這就充分顯示出方丹這一家人的火爆脾氣.思嘉只得收下玉米,然後偷偷將一張一美元的票子塞到薩莉手裡.

自從八個月前思嘉剛回到塔拉時薩莉來歡迎過她以來,她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那時她儘管面黃瘦,但還顯和比較輕鬆活潑.可現在那輕鬆活潑的神氣完全消失了,彷彿聯盟軍投降的消息把她的整個希望都毀滅了似的.

"思嘉,"她抓住那張票子小聲說,"你說那一切都落得了什麼好處呢?當初為什麼要打這場仗呢?啊,我的親愛的喬!

啊,我那可憐的娃娃!"

"我不明白我們究竟為什麼要打,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說."而且我對這些毫無興趣.我從來就不感興趣.戰爭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目前我關心的是一個好的棉花收成.好吧,拿這一美元給小喬買件衣服.他實在很需要呢,上帝知道.我不想剝奪你們的玉米,儘管亞歷克斯和托米都那樣客氣."兩個小伙子跟著她來到車旁,扶她上了車.他們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仍然彬彬有禮,顯出了方丹家特有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神氣.不過,思嘉畢竟看見了他們那貧困的光景,在駛離米莫薩時心情未免有些悲涼.她對於飢寒交迫的日子實在過得厭煩了.要是能看到人民生活寬裕,用不著為下一頓飯操心,那將是多麼愉快的事啊!

凱德·卡爾弗特家的松花村,是一幢老房子,思嘉以前曾常去那裡跳舞.當思嘉走上台階時,她發現凱德的臉色像死人一樣.她十分消瘦,咳嗽不斷,躺在一把安樂椅裡曬太陽,膝上蓋著一條圍巾,然而他一見思嘉臉色就開朗了.他試著站起來迎接她,說只是受了一點涼,覺得臉中發悶.原來是在雨地裡睡得太多,才得了這個玻不過很快會好起來,那時他就能參加勞動了.

凱瑟琳·卡爾弗特聽見外面人有說話,便走出門來,一下看見思嘉那雙綠眼睛,同時思嘉也立即從她的神色中看出了絕望的心情.可能凱德還不知道,但凱瑟琳知道了.松花村顯得很凌亂,到處長滿了野草,松子已開始在地裡長出嫩苗,房屋已相當破敗,也很不整潔.凱瑟琳本人也很消瘦,緊張.

他們兄妹二人,以及他們的北方佬繼母和四個異母的小妹妹,還有那位北方佬監工希爾頓一起住在這幢寂靜而又常常發出古怪迴響的舊房子裡.思嘉對於希爾頓從來不比對自己家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更有好感,現在就更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走上前來跟她打招呼時,竟然像個平輩人似的沒一點尊敬的樣子.從前他也有威爾克森那種卑躬屈膝又魯莽無禮的兩面態度,但自從在戰爭中卡爾弗特先生和雷福德牲以後,他就把卑屈的一面完全拋掉了.小卡爾弗特太太一向不懂得怎樣役使黑人奴僕守規矩講禮貌,對於一個白人就更沒辦法了.

"希爾頓先生很好,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度過了這段日子,"卡爾弗特太太很感動似的說,一面向她旁邊那位沉默的繼女兒瞟了一眼."真好埃我想你大概聽說了,謝爾曼在這裡時他兩次救出了我們的房子.我敢說要是沒有他,我們真不知該怎麼對付,一個錢也沒有,凱德又--"此時凱德蒼白的臉漲紅了,凱瑟琳也垂下了長長的眼睫毛,緊閉著嘴.思嘉知道,他們一想到居然自己得依靠這個北方佬監工,就壓不住滿腔怒火,可又毫無辦法.卡爾弗特太太像急得要哭似的,她不知怎的又說了錯話.她總是說錯話.她簡直不理解這些南方人,儘管在佐治亞生活了二十年了.她始終不知道哪些話是不該對這兩個前娘孩子說的,可是不管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們卻照樣對她很客氣.她暗暗發誓要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北方去,離開這些古怪頑固的陌生人算了.

思嘉拜訪過這幾家之後,不想到塔爾頓家去了.既然那四個小伙子都不在了,房子也給燒燬了,一家人擠在監工的小屋裡,她還有什麼興致去看呢.但蘇倫和卡瑟琳都要求去,媚蘭也信為要是不去拜訪一下,表示歡迎塔爾頓先生從戰場上回來,則是不合情誼的.一進,在一個星期天她們一起動身前往.

這可是最慘的一家了.

趕車經過住宅的廢墟時,她們看見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穿著破騎馬服,臂下夾著一條馬鞭,坐在牧場周圍的籬笆頂上,一雙憂鬱的眼睛茫然地凝望著前方.她旁邊蹲著一個羅圈腿的小個子黑人,他本來是替她馴馬的,如今也像他的女主人那樣顯得怏怏不樂.圍場裡以前有許多嬉戲奔跑的馬駒和文靜的母馬,可如今空蕩蕩的,只有塔爾頓先生在停戰後騎回家來的那匹騾子了.

"我的那些寶貝兒全都完了,現在我真不知拿我自己怎麼辦呢!"塔爾頓太太說,一面從籬笆上爬下來.假若是不認識的人聽了這話,準以為她是在說她死去的四個兒子,可是塔拉農場的姑娘們很清楚,她心目中只有她的馬."我那些漂亮的馬都死光了.啊,我可憐的乃利!只要我還有乃利就好了!

可是這裡只剩下一頭該死的騾子了.一頭該死的騾子!"她重複說.所以地瞧著那只瘦弱的畜生."想起我那些純種的寶貝,看看眼前這頭騾子,真覺得莫大的侮辱啊!騾子是一種雜交的變態產物,本來是不該飼養的."吉姆·塔爾頓蓄了滿臉鬍鬚,完全變樣了,他走出監工房來歡迎這幾位姑娘,並且親切地吻了吻她們.他那四個穿著補丁衣裳的紅頭髮女兒也跟著出來,她們差一點被那十幾隻黑色和褐色的獵狗絆倒了,因為後者一聽到陌生的聲音便狂吠著向門外奔來.他們一家露出一種勉強裝出來的歡樂神情,這比米莫薩斯的痛苦和松花村的死氣沉沉更加使思嘉覺得徹骨冰涼,很不好受.

塔爾頓家的人執意留挽幾位姑娘吃午飯,說他們最近很少有客人來,並且要聽聽外面的種種消息.她不想在這裡逗留,這裡的氣氛使思嘉感到壓抑,可是媚蘭和她的兩個妹妹卻希望多待一會,結果四人都留下來吃飯了,雖然吃得很簡單,只有醃豬肉和干豆,而且是專門招待她們的.

飯菜雖然簡便些,不過都吃得有說有笑.談以補衣服的竅門時,塔爾頓的姑娘們更是格格地笑個沒完,彷彿在說最有趣的笑話.媚蘭中途中接上去,繪聲繪色地談塔拉農場經歷的種種苦難,不過說得輕鬆而有風趣.她的這種本領是出人意外的,叫思嘉驚歎不已.思嘉自己幾乎什麼也不說.屋子裡沒有那四個出色的塔爾頓小伙子在走動,抽煙,取笑,便顯得冷冷清清沒什麼意思.而且,如果她都覺得冷清,那麼塔爾頓家這些正在全力慇勤地接待鄰居的人,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呢?

在整個午餐席上卡琳很少說話.一吃完她就走到塔爾頓太太身旁,向她低聲嘀咕什麼.塔爾頓太太的臉色頓時變了,清脆的笑聲也隨之消失了,她只伸出一隻胳臂摟住卡琳纖細的腰身,同時站起身來.她們一走,思嘉覺得這屋裡再也待不下去,便跟著離開.她們沿著那條穿過花園的便道走去,思嘉明明看見她們是朝墳地那邊去了.可現在她也不好再回屋去,那樣實在顯得太失禮.不過誰知道塔爾頓太太正在竭力克制著,裝出堅強的樣子,卡琳為什麼偏要把她拉出來,一起去看小伙子們的墳墓呢?

有兩塊新的石碑在柏樹下磚壘的墓框裡,它們還很新,連雨水也沒有一濺上一點紅泥.

"上個星期我們才把這碑立起來,"塔爾頓太太驕傲地說.

"是塔爾頓先生到梅肯去用車接回來的."墓碑!這得花多少錢呀!突然思嘉像開始那樣為那幾位塔爾頓小伙感到悲傷了.任何人,在連飯都吃不上的時候還能花這麼多錢來立墓碑,那就不值得同情了.而且每塊墓碑上都刻了好幾行字.字刻得愈多就愈費錢.看來這家人一定是發瘋了!何況把三個小伙子的遺體拉回家來,必定費了不少錢呢.至於博伊德,他們卻始終沒有找到一絲蹤影.

在布倫特和斯圖爾特的墳塋之間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的是:"活著時他們是可愛而愉快的,而且至死也沒有分離."另一塊石碑上刻著博伊德和湯姆的名字,還有幾行拉丁文,便是思嘉也看不懂,因為她在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唸書時就設法逃避了拉丁文課.

所有這些花在墓碑上的錢都是白費了!可不,他們全是些傻瓜!她心裡十分生氣,好像是她自己的錢給浪費掉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出奇地亮.

"我看這很好,"她指著第一塊墓碑小聲說.

卡琳當然會覺得好的.她對任何傷感的事物都會動心的.

"是的,"塔爾頓太太說,她的聲音很溫柔,"我們覺得這很合適--他們幾乎是同一個時候死的,斯圖爾特先生先走一步,緊接著是布倫特,他拿其他丟下的那面旗幟."姑娘們趕著輕回塔拉,有個時候,思嘉一聲不響,她在琢磨著在那幾家看到的情形,並且違心地回憶這個縣以前的繁榮景象.那時家家賓客盈門,金錢滿櫃,下房區住滿了黑人,整整齊齊的棉花地裡白花花的一片,真喜人啊!

"再過一年,這些田地裡就到處長期小松樹來了,"她心裡暗想,一面眺望著四周的樹林,感到不寒而慄.沒有黑人,我們就只能自己養活自己不致餓死.不依靠黑人誰也不可能把一個大農場經營起來,因為大片大片的田地無人耕種,樹林就會重新把它們接管過去,很快又成為新的林地了.誰也種不了那麼多棉花,那我們怎麼辦呢?鄉下人會變成什麼樣子呢?城裡人不管怎樣總有辦法.他們一直是這樣過的.可是我們鄉下人就會倒退一百年,像當初的拓荒者,只能住小木屋,憑著一雙手種很少幾英畝土地--勉勉強強活下去.

"不--"她倔強起來,"塔拉不會那樣,就是我要親自扶犁,也決不能那樣.如果願意的話,整個地區,整個的州,可以倒退回去成為林地,可是我不能讓塔倒退.而且我也不打算把錢花在墓碑上,或把時間用來為戰爭失敗而哭泣.我們總能想辦法的.我知道,只要不是所有的人都死光了,我們總有辦法.失掉黑人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最糟糕的是男人們死了,年輕人死了."這時她又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喬·方丹,雷福德·卡爾弗特和芒羅弟兄,以及她在傷亡名單中看到的所有費耶特維爾和瓊斯博羅的小伙子們."只要還有足夠多的男人留下來,我們便有辦法,不過--"她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也許她還得再結婚呢.當然,她不想再結婚了.還不誰要娶她呀?這個想法真可怕.

"媚蘭,"她說,"你看南方的姑娘們將來會怎麼樣?""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我說的這個意思嘛.將來她們會怎麼樣?沒有人會娶她們了.媚蘭,你看,所有的小伙子都死了,整個南方成千上萬姑娘就會一輩子當老處女了.""而且永遠也不會有孩子,"媚蘭說,在她看來這是最重要的事.

顯然這種想法對蘇倫並不新奇,如今她坐在車子後部突然哭起來.從聖誕節以來她還沒有聽到過弗蘭克·肯尼迪的消息.究竟是因為郵路不暢通的原故呢,還是他僅僅在玩弄她的感情,如今早已把她忘了她不清楚.或許,他是在戰爭最後幾天犧牲了吧!後一種可能經忘記她要可取得多,因為一種犧牲了的愛情至少還有點莊嚴的意味,就像卡琳和英迪亞·威爾克斯的情況那樣.如果成為一個被遺孀的未婚妻,則毫無意思了.

"啊,看在上帝份上,求你別哭了好嗎?"思嘉不耐煩地說.

"唔,你們可以說,"蘇倫還在抽泣,"因為你們結過婚而且有了孩子,人人都知道有人娶過你們.可是,瞧我這光景!

而且你們這樣壞,竟在我控制不住自己時公然奚落我,說我會成為老處女.你們真可惡極了!""啊,你別鬧了!你知道我就看不慣那種成天嚷嚷嚷的人.

你很清楚那個黃鬍子老頭並沒有死,他會回來娶你的.他沒有什麼頭腦.不過要是我的話,我就寧願當一輩子老小姐也不嫁給他."車後邊總算清靜了一會兒.卡琳在安慰姐姐,心不在焉地拍著姐姐的肩背,因為她自己的心思也到了遙遠的地方,彷彿布倫特·塔爾頓坐在身邊跟她一起沿著那條三年來的老路在奔馳似的.這時她情緒高漲,眼睛發亮.

"哎,沒了咱們的漂亮小伙子,南方會怎麼樣啊?"媚蘭傷心地說."如果他們今天還活著,南方又會是什麼樣子呢?

那我們就可以充分利用他們的勇氣,他們的力量和他們的智慧了.思嘉,我們這些有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撫養大.讓他們接替那些已經去世的,成為像死者一樣勇敢的男子漢.""再也不會有他們那樣的人了,"卡琳低聲說."沒有人能接替他們."這以後,她們就一路默默地趕車回家了.

此後不久的一天,凱瑟琳·卡爾弗特騎著一匹思嘉很少見過的瘦騾子在日落時分來到塔拉.那畜生耷拉著兩隻耳朵,跛著腳,一副可憐樣兒,而凱瑟琳也幾乎跟它一樣憔悴.她那褪色的方格布衣裳是以前傭人穿的那種式樣,一頂遮陽帽只用繩子繫在下巴底下.她一直來到前面走廊口,也沒下馬,這時正在看落日的思嘉和媚蘭才走下台階去迎接她.凱瑟琳跟思嘉拜訪那天的凱德一樣蒼白,蒼白,冷峻而剛脆,彷彿一說話她的臉就會破裂似的.不過她的腰背筆直,她向她們點頭招呼時腦袋也仍然高昂著.

突然思嘉記起威爾克斯家舉行大野宴那天,她和凱瑟琳一起低聲議論瑞德·巴特勒的情形.那天凱瑟琳多麼漂亮和活潑啊,身著天藍色蟬翼紗裙子,飾帶上佩著玫瑰花,穿著嬌小的黑天鵝絨便鞋,腳腕子上是一圈花邊.可如今那位姑娘的一點影子也沒有了,剩下的是個騎在騾子背上的僵直身軀.

"謝謝你們,我不下馬了,"她說."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要結婚了.""什麼?""跟誰結婚?""凱茜,多偉大呀!""什麼時候?""明天,"凱瑟琳平靜說,但她的聲音有些異樣,臉上的笑容因此也馬上收斂了."我來告訴你們,我明天要結婚了,在瓊斯博羅--可我不想邀請你們大家."她們默默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莫名其妙地抬頭望著她.

後來媚蘭才開口了.

"是我們認識的人吧,親愛的?"

"是的,"凱瑟琳簡單地說."是希爾頓先生."思嘉甚至連"啊"一聲也說不出來了,可是凱瑟琳突然低下頭來看著媚蘭,小聲而粗魯地說:"媚蘭,你要是哭,我可受不了.我會死的."媚蘭只輕輕拍著凱瑟琳那只穿家制布鞋掛在鞍鐙上的腳.一句話也不說,她的頭低低地垂著.

"也用不著拍我!這我同樣受不了."

媚蘭把手放下,但仍然沒有抬頭.

"好,我得走了.我只是來告訴你們一聲."她那蒼白而剛脆的臉又板起來,她提起韁繩.

"凱德怎麼樣?"思嘉趕緊問.她完全懵了,不知說什麼好,好不容易想起這個問題,才用來打破尷尬的沉默局面.

"他快死了,"凱瑟琳依舊簡單地回答,似乎口氣中要根本不帶一點感情."只要我能安排好,他就會放心而平靜地死去,用不著發愁他死後誰來照顧我.你看,我那位繼母和她的孩子們明天就要回北方定居.好,我要走了."媚蘭抬頭一看,正碰著凱瑟琳的眼光.媚蘭眼睫毛上淚珠瑩瑩,眼睛裡充滿理解的感情,面對此情此景,凱瑟琳像個強忍著不哭的勇敢男孩,裝出微笑的樣子.這些對于思嘉來說都是很難理解的,她還在竭力琢磨凱瑟琳·卡爾弗特要嫁給監工這一事實--凱瑟琳,一個富裕農場主的女兒:凱瑟琳,僅次于思嘉,比全縣任何別的姑娘都有更多的情郎呢!

凱瑟琳俯下身子,媚蘭踮起腳尖,她們親吻了.然後凱瑟琳狠狠地抖動韁繩,那匹老騾子向前走去.

望著她的背影,媚蘭眼淚簌簌地從臉上淌下來.思嘉瞪大眼睛看著她,仍然莫名其妙.

"你看她是不是瘋了?媚蘭,你知道她是不會愛上他的.""愛上?啊,思嘉,這樣可怕的事情千萬提也別提了!啊,可憐的凱瑟琳!可憐的凱德!""胡說八道!"思嘉喝道,她開始生氣了.媚蘭對於任何事情都比她看得清楚,這很叫人受不了.她覺得凱瑟琳的情況主要是令人驚訝,而並非什麼可悲的事.當然,要跟一個北方窮白人結婚,想起來也著實很不愉快,不過一個姑娘畢竟不能單獨守著農場過日子.她總得有個丈夫幫著經營才好嘛.

"就像我前天說的那樣,媚蘭,已經沒什麼人好讓姑娘們挑選了,可她們總得嫁人呢.""啊,她們也不一定要嫁人呀!當老處女也沒什麼丟人的,看看皮蒂姑媽.啊,我還寧願凱瑟琳死了呢!我知道凱德就會寧願她死的.那麼一來,卡爾弗特家就會完了.只要想一想,她的--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啊,思嘉叫波克趕快備馬,你火速去追上她,讓她回來跟我們一起住!""哎喲,我的天!"思嘉喊道,對於媚蘭這樣隨意把塔拉農場當人情奉送的態度,她大為震驚.思嘉可絕對沒有意思要在家裡多養活一口人了.她正要這樣說,但是一看見媚蘭惶恐的臉色便打住了.

"媚蘭,她不會來的,"她改口說."你知道她不會來.她為人那麼高傲,還以為這是一種施捨呢.""這倒是真的,倒是真的!"媚蘭惶惑地說,目送著凱瑟琳背後那團紅塵一路遠去,漸漸消失了.

"你跟我們在一起已經好幾個月了,"思嘉心裡暗想,一面看著小姑子,"但你從來沒想過你是在靠別人的周濟過日子.我想你永遠也不會意識到這點.你是個沒有被戰爭改造過的人,因此思想行為一如以往,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彷彿我們仍然十分富足,有的是糧食,用不著精打細算,多來幾個客人也沒關係.我想我下半輩子得把你這個包袱背下去了.但是,我不能把凱瑟琳也背上!"






第三十章

戰爭結束之後第一個炎熱的夏天,突然塔拉的隔離狀態被打破了.從那以後好幾個月裡,一些衣衫襤褸,滿臉鬍鬚,走壞了腳又往往餓著肚子的人,源源不絕地翻過紅土山起來到塔拉農場,在屋前陰涼的台階上休息,既要吃的又要在那裡過夜.他們都是些復員回家的聯盟軍士兵.火車把約翰斯頓的殘餘部隊從北卡羅來納運到亞特蘭大,在那裡下車後就只好長途跋涉步行回家了.這股人流過去以後,從弗吉尼亞軍隊中來的一批疲憊的老兵又來了,然後是從西部軍復員的人,他們要趕回南邊去,雖然他們的家可能已不存在,他們的親人也早已逃散或死掉了.他們大都走路,只有極少數幸運的人騎著投降協議允許保留的瘦骨嶙峋的馬和騾子.不過全是些又羸又乏的畜生,即使一個外行人也能斷定走不到弗羅裡達和南佐治亞了.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這是士兵心中唯一的想法.有些人沉默憂鬱,也有些人比較快活,他們沒把困難放在心上,覺得一切都已過去,現在支持他們活下去的只有還鄉一事了.很少有人表示怨恨,他們把怨恨留給自己的女人和老人了.但被打敗了,他們已英勇地戰鬥過,現在很想起安地待下來,在他們為之戰鬥的旗幟下種地過日子.

回家去啊!回家去啊!他們別的什麼也不談,不談打仗也不談受傷,不談坐牢也不談今後.往後,他們可能還要打仗,要把他們曾經怎樣搞惡作劇,怎樣搶東西怎樣衝鋒和餓肚子,怎樣連夜行軍和受傷住院等等,通通告訴自己的兒子和孫子可是現在不談這些.他們有的缺胳膊短腿,有的瞎了一隻眼,但更多的人帶著槍傷,如果他們活到七十歲,這些槍傷,是每到陰雨天就要痛的,不過現在還不要緊.至於以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年老和年輕的,健談的和沉默的,富農和森林地帶憔悴的窮白人,他們都有兩種共同的東西,既虱子和痢疾.聯盟軍士兵對於受虱子折磨的尷尬局面已習慣了,他們已經毫不介意,甚至在婦女面前也泰然自若地搔起來癢來,至於痢疾--婦女們巧妙地稱之為"血污"--那彷彿對誰也不饒過,從小兵到將軍一視同仁.為時四年的半饑半飽狀態,四年粗糙的,半生不熟和腐爛發酸的配給食品,對這些人起到了應有的作用,以致每個在亞特蘭大停留的士兵要麼剛在逐漸康復,要麼還病得厲害.

"他聯盟軍部隊裡就沒一個肚子是好的."嬤嬤一面流著汗在爐子上煎黑莓根湯藥,一面這樣苛刻地評論.黑莓根是愛倫生前拿來治這種病的主要藥方,嬤嬤當然學會了."據俺看,打垮咱們部隊的不是北方佬,倒是咱們自家的肚腸.先生們總不能一面拉肚子一面打仗嘛."嬤嬤給他們所有的人,吃這個藥方,也不問他們的腸胃情況究竟怎樣;所有的人都乖乖地皺著眉頭吃她給的這種黑湯,也許還記得在很遠的地方曾經也有這樣嚴厲的黑女人用無情的手餵他們吃過藥呢.

嬤嬤在住宿方面的態度也一樣堅決.凡是身上有虱子的士兵都不許進入塔拉農常她把他們趕到後面叢密的灌木林裡.

給他們一盆和一塊含強堿的肥皂,叫他們脫下軍服,好好洗浴一番,還準備了被褥和床單讓他們把赤裸的身子暫時覆蓋住,這時她用一口大鍋把他們的衣服煮起來,直到虱子徹底消滅為止.姑娘們熱烈爭論,說這樣做使士兵們太丟臉了,嬤嬤說,要是將來姑娘們發現自己也有虱子,不是更丟臉嗎?

等到每天都有士兵到達的時候,嬤嬤就提出抗議,反對讓他們使用臥室.她總是害怕有個虱子逃過了他的懲處.思嘉知道跟她爭論也無濟於事,便把那間鋪了厚天鵝絨地毯的客廳改宿舍.嬤嬤認為讓這些大兵睡在愛倫親手編織的地毯上簡直是一種褻瀆行為,便大嚷大叫起來,可是思嘉仍很堅決.他們總得有個地方睡嘛.而且,幾個月來,地毯上的絨毛已開始出現磨損的跡象,尤其是鞋跟踐踏和靴刺不小心劃著的地方,連那下面的線紋也快露出來了.

她們急切地向每個士兵打聽艾希禮的消息.蘇倫也克制著經常探詢肯尼迪先生的情況.可是這些士兵誰也沒聽說過他們,同時也不想談失蹤的事.只要他們自己還活著就夠了,誰還高興去管成千上萬沒有標明姓氏的墳.

每次打聽沒有結果的時候,全家人都支持媚蘭不要灰心喪氣.當然,艾希禮沒有死在獄中.如果他真的死了,北方佬監獄裡的牧師會寫信的.當然他快要回來了,不過他所在的監獄離這裡遠著呢.可不,坐火車也得幾天呢,艾希禮如果也像這些人是步行的話……那他幹嗎沒寫信呢?唔,親愛的,你知道現今的郵路是個什麼情況--即使在那些已經恢復了的地方也很不可靠;丟三落四的.不過也許--也許他在回家的路上死了呢.要是那樣,媚蘭,也一定會有北方佬女人寫信告訴我們嘛!……北方佬女人,呸!……媚蘭,北方佬女人也有好的呀.唔,是的,是有的!上帝不可能讓整個一個民族沒有幾位好的婦女在裡面呢!思嘉,你記得在薩拉托加那一次,我們不是就遇見了一個很好的北方佬女人嗎?--思嘉跟媚蘭談談那個女人吧!""好嗎,去你的吧!"思嘉答道:"她問我們家養了幾隻獵狗用來追趕黑人呢!我同意媚蘭的看法.無論男的女的,我從沒見過一個好的北方佬,不過你別哭,媚蘭,艾希禮會回來的.因為要走很遠的路,而且可能--可能他沒有弄到靴子呢."想到艾希禮在光腳走路,於是思嘉也快哭了.讓別的士兵穿著破衣爛衫,用麻布袋和破氈條裹著腳,一瘸一拐去走路吧,但艾希禮可不行:他應當騎一匹風馳電掣般的快馬,穿著整潔的戎裝,登著雪亮的靴子,帽子上插著羽毛,威風凜凜地趕回家來.要是設想艾希禮也已經淪落到像這些士兵一樣的境遇,那是她把自己大大地貶低了.

六月間的一個下午,所有塔拉農場的人都聚在後面走廊上,急切地看著波克將頭一個半熟的西瓜打開,這時忽然他們聽見屋前車道上馬蹄踏著碎石的聲音,百里茜沒精打采地動身朝前門走去,其餘的人留在後面熱烈爭論,如果門外的來客又是一個士兵的話,究竟要不要把西瓜藏起來,或者留到晚餐時再吃.

媚蘭和卡琳在小聲嘀咕,說士兵也應當分給一份,可思嘉在蘇倫和嬤嬤的支持下示意波克快去把西瓜藏起來.

"姑娘們!別傻了,實際上還不夠我們自己吃呢,要是外面還有兩三個餓急了的士兵,我們大家連嘗一口的希望也沒有了,"思嘉說.

波克緊抱著那小西瓜站在那裡,不知究竟怎麼辦好,這時恰巧聽見百里茜在大聲喊叫.

"思嘉小姐!媚蘭小姐!快出來呀!我的上帝!""那是誰呢?"思嘉驚叫道,一面從台階上跳起來奔過堂直往外跑,媚蘭緊跟著她,別的人也隨即一哄而出.

她想一定是艾希禮.唔,也許--

"是彼得大叔呢!皮蒂帕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他們一起向前面走廊上奔去,看見皮蒂姑媽家那那個頭髮花白的高個子老暴君,正在從一匹尾巴細長的老馬背上爬下來,老馬背上還捆著一塊皮褥當馬鞍呢.他那張寬寬的黑臉上,即有習慣的莊嚴也有看見老朋友的歡樂,兩相爭鬥,結果就使得他額頭皺成了幾道深溝,而他的嘴卻像沒牙的老獵狗似的咧開了.

人人都跑下台階歡迎他,不管黑人白人都爭著跟他握手,提出問題,但是媚蘭的聲音比誰都響.

"姑媽沒生病吧,是嗎?"

"沒有,太太.只是有點不舒坦,感謝上帝!"彼得回答說,先是嚴厲地看一眼媚蘭,接著看看思嘉,這樣她們便忽然感到內疚,可是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她不怎麼舒坦,但她對你們兩位年輕小姐很生氣,而且認真說起來,俺也有氣.""怎麼,彼得大叔!究竟是什麼--""你們都休想為你們自己辯護.皮蒂小姐不是給你們寫過信,叫你們回去嗎?俺不是看見她邊寫邊哭,可你們總是回信說這個老種植園事情太忙,回不去嗎?""彼得大叔,不過--""你們怎能把皮蒂小姐一個人丟開不管,讓她擔驚受怕呢?你們和俺一樣很清楚,她從沒一個人生活過,從梅肯回來後就一直挪著兩隻小腳走來走去.她叫俺來老實告訴你們,她真不明白你們怎麼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把她給拋棄了.""好,別說了!"嬤嬤尖刻地說,在旁邊聽人家把塔拉叫做"老種植園",她便再也按捺不住了.毫無疑問的,一個生長在城裡的黑人弄不清農場和種植園的區別."難道俺沒有困難的時候了?俺這裡就不需要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而且需要得厲害?皮蒂小姐要是真的需要,怎麼沒去請求她哥哥幫助呢?"彼得大叔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們已經多年不跟享利先生打交道了,何況我們現在已老得走不動了."他回過頭來看著幾位姑娘.她們正強忍著笑呢."你們年輕小姐們應當感到羞恥,把可憐的皮蒂小姐單獨丟在那裡.她的朋友半數都死了,另一半住在梅肯,加上亞特蘭大到處都是北方佬大兵和新放出來的下流黑人."兩位姑娘硬著頭皮盡量忍受著彼得大叔的譴責,可是一想到皮蒂姑媽會打發彼得來責備她們,並要把她們帶回亞特蘭大去,便覺得有點太過份,實在克制不住了.她們不由得前俯後仰地大笑起來,彼此靠著肩膀才沒有倒下去.自然,波克,迪爾茜和嬤嬤聽見這位對她們親愛的塔拉妄加誹謗的人受到了藐視,也樂得大聲哄笑了一陣.蘇倫和卡琳也格格地笑著,連傑拉爾德的臉上也露笑容了.人人都在笑,只有彼得除外,他感到萬分難堪,兩隻笨大的八字腳交替挪動著,不知怎樣擺好.

"黑老頭兒,你怎麼了?"嬤嬤咧著嘴問."難道你老得連自己的女主人也保護不好了?"彼得深感受了侮辱.

"老了!我老了?不,太太!我還能跟往常一樣保護皮蒂小姐呢.我逃難時不是一路護送她到梅肯了嗎?北方佬打到梅肯時,她嚇得整天暈過去,不是我保護著她嗎?不是我弄到了這匹老馬把她帶回亞特蘭大,並且一路保護著她和她爸的銀器嗎?"彼得挺著身子站得筆直,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護,"我不要談什麼保護.我談的是態度如何.""誰的態度呢?""我談的是有些人採取的態度,眼見皮蒂小姐獨個兒住在那裡.對於那些獨個兒生活的未婚姑娘人們盡說壞話呢,"彼得繼續說,他的話你聽起來很明顯,皮蒂帕特在他心目中還是個十六歲的豐滿迷人的小姐呢,因此她得有人保護不受別人的議論."我是決不讓人家議論她的.不,太太……我已經跟她說過了,我也決不讓他請人住進來給自己作伴.我已經跟她說過了-現在你還有自己的親骨肉,她們適合來陪伴你呢-,我說.可如今她的親骨肉拒絕她了.皮蒂小姐只不過是個孩子罷了,而且--"思嘉和媚蘭聽到這裡,笑得更響了,由於支持不住,便一起坐到了台階上.最後媚蘭才把歡樂的眼淚拭掉,開口說話.

"我對不起笑了你了,可憐的彼得大叔啊!千真萬確的.

你看!請饒恕我吧.思嘉小姐和我目前還回不去.也許九月間收過棉花以後我能走成.姑媽打發你一路跑來,難道就是要讓這把瘦骨把我們帶回去呀?"被她這樣一問,彼得下巴立即耷拉下來,那張皺巴巴的黑臉上也露出又抱歉又狼狽的神情,他突出的下嘴唇即刻縮回去,就像烏龜把頭縮進殼底下似的.

"我說過我已經老了,媚蘭小姐,我一時間乾脆忘了她打發我幹什麼來了,可那是很重要的呢.我給你帶了封信來.皮蒂小姐不信任郵局或任何別的人,專門叫我來送,而且--""一封信?給我?誰的?""唔,那是--皮蒂小姐,她對我說,-彼得,你,輕輕地告訴媚蘭小姐,-我說--"媚蘭一隻手放在胸口從台階上站起身來.

"艾希禮!艾希禮!他死了!"

"沒有,太太!沒有,太太!"彼得叫嚷著,他的聲音提高到了嘶喊的地步,一面在破上衣胸前的口袋裡摸索."這就是他寄來的信.他活著呢,他快要回來了.他--我的上帝!

攙住她,嬤嬤!讓我--"

"你這老笨蛋!不許你碰她!"嬤嬤怒氣沖沖地吼著,一面掙扎著扶住媚蘭癱軟的身子不讓她倒下."你這個假正經的黑猴子!還說輕輕地告訴她呢!你抱住她的腳,波克.卡琳,托住她的頭.咱們把她抬到客廳裡的沙發上去."除思嘉以外,所有的人都圍著暈倒的媚蘭手忙腳亂,七嘴八舌地大聲嚷嚷,有的跑去打水,有的跑去拿枕頭,一時間思嘉和彼得大叔兩人給留在人行道上沒人管了.思嘉站在原來的地方,像生了根似的,她是聽到彼得談起艾希禮時一下跳過來的,可現在也給嚇得不能動彈了.只瞪大眼睛望著彼得手裡那封顫動的信發呆.彼得像個受了母親責罵的孩子似的,那張又老又黑的面孔顯得十分可憐.他那莊嚴的神氣已經徹底垮了.

她一時說不出話來,也挪不動腳,儘管思嘉在心裡喊叫:"他沒有死!他快回來了!"這消息給她帶來的既不是喜悅也不是激動,而是一種目蹬口呆的麻木狀態.彼得大叔這時說話了,他的聲音猶如自一個遙遠的地方起來,既帶有哀愁又給人以安慰.

"我們的一個親戚威利·伯爾先生給皮蒂小姐帶了這封信來.威利先生跟艾希禮先生呆在同一個牢房裡,威利先生弄到一騎馬,所以他很快就回來了.可艾希禮先生是走路,所以--"思嘉從他手裡把信搶過來,信封上寫的收信人是媚蘭,是皮蒂小姐的手筆,不過對此她毫不猶疑,便把它拆開了,裡面一個由皮蒂小姐封入了字條隨即掉落在地上.信封裡裝著一張折疊的信箋,因為被帶信人揣在骯髒的口袋裡弄得灰糊糊的而且有點破了.艾希禮開頭是這樣寫的:"佐治亞亞特蘭大薩拉·簡·漢密爾頓小姐轉,或瓊斯博羅-十二橡樹-村,喬治·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收."她顫抖地手把信箋打開,默默地讀道:"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眼淚開始潸然下流,她沒法再讀下去.她只覺得心在發脹,頓時高興得無法克制自己了.於是她抓住那封信貼在胸口,迅速跳上台階,跑進穿堂,經過那間鬧哄哄的客廳,徑直來到愛倫的辦事房.此時塔拉農場所有的人都還擁擠在客廳裡為打救不省人事的媚蘭忙碌著呢.可思嘉不管這些.她把門關好,鎖上,猛地倒在那張下塌的舊沙發裡,哭著,笑著,吻著那封信.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了,"她悄悄地念著.

人們憑常識也知道,除非艾希禮長了翅膀,否則他要從伊利諾斯回到佐治亞就得走好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不過大家還是天天盼望,只要軍人在塔拉的林蔭道上出現,心就禁不住急跳起來.彷彿每一個破衣衫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禮,即使不是艾希禮,那個士兵也許知道一點艾希禮的消息,或者帶來了皮蒂姑媽寫的一封有關他的信.不分黑人白人,每一次聽到腳步聲他們就向前面走廊上奔去.只要看到一個穿軍服的人影,每個在柴堆旁,在牧場上和在棉花地裡勞動的人,就有理由飛跑過去了.收到那封信以後的一個月裡,農田里的活兒已幾乎陷於停頓狀態.因為誰都不願意當艾希禮到家時自己不在屋裡.思嘉是最不願意碰上這種情況的人,既然自己如此安心工作.她也就沒法堅持要別人認真勞動了.

但是一個一個星期過去,艾希禮還是沒有回來,也沒有什麼消息,於是塔拉農場又恢復了原先的秩序.渴望的心情也只能到這種地步.不過思嘉心裡產生了一種恐懼感,那就是擔心艾希禮在路上出了什麼事.羅克艾蘭離這裡那麼遠,可能他獲釋出獄時身體就十分虛弱或者有病呢.而且他身邊無錢,所走過的區域又都是憎恨聯盟軍的地方.要是她知道他如今在哪裡,她倒願意寄錢給他,把她手頭所有的錢都寄去,哪怕讓全家的人都餓肚子也罷,只要他能夠坐火車趕回來就行了.

"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

在她剛看到這句話便引起第一陣喜悅中,它好像只意味著他就要回到她身邊來了.可現在比較理智而冷靜地想起來,才發現他原來是要回到媚蘭身邊來呢.媚蘭最近總是在屋子裡到處走動,高興地唱個不停.有時思嘉恨恨地想起,為什麼媚蘭在亞特蘭大生孩子時竟沒有死呀?要是死了,事情就全然不同了!那樣她就可以在一個適當的時期以後嫁給艾希禮,將小博也作為一個很好的前娘兒子撫養起來.每當想到這些,她也並不急於向上帝祈禱,告訴他她不是這個意思,她對上帝已不再害怕了.

士兵還陸陸續續地來,有時一個兩個,有時十幾二十個,一般都餓肚子.思嘉絕望地覺得這比經受一次蝗災還要可怕.

這時她又詛咒起那種好客的習慣來.那是富裕時代盛行起來的,它規定對任何一個旅客,不分貴賤都得留下住一晚,以盡可能體面的方式連人帶馬好好地款待一番.她知道那個時代已經永遠過去了,可是家裡其餘的人卻不這樣想,那些士兵也不這樣想,所以每個士兵照樣受歡迎,彷彿是盼望已久的客人似的.

士兵沒完沒了地經過,她的心腸便漸漸硬了.他們吃的是塔拉農場養家餬口的糧食,思嘉辛辛苦苦種下的蔬菜,以及她從遠處買來的食品.這些東西得來如此不易,而且那個北方佬皮夾裡的錢也不是用不完的.現在只剩下少數的聯邦鈔票和那兩個金幣了.她幹嗎要養活這群餓癆鬼呢?戰爭已經結束.他們再也沒有保衛她的安全的作用了.因此,她命令波克,凡是家裡來士兵,伙食必須盡量節儉一些.這個命令一生效,她便發現媚蘭說服波克在她的盤子裡只盛上少量的食品,剩下的大部分口糧全給了士兵,自從生了孩子以來,媚蘭身體還一直很虛弱呢.

"媚蘭,你不能再這樣了,"思嘉責罵她."你自己還有病在身,如果不多吃一點,你就會躺倒了,那時我們還得服侍你,讓這些人挨餓去吧.他們經受得起,他們已經熬了四年,再多熬一會也無妨的."媚蘭回頭看著她,臉上流露出她頭一次從這雙寧靜的眼睛裡看到的公然表示激動的神情.

"啊,請不要責怪我!思嘉,讓我這樣做吧.你不知道這使我多麼高興.每次我給一個挨餓的人吃一部分我的食品,我就想也許在路上什麼地方有個女人把她的午餐給了我的艾希禮一點,幫助他早日回家來.""我的艾希禮.""親愛的,我就要回到你身邊來了."思嘉一聲不響地走開了.媚蘭注意到從那以後家裡有客人時餐桌上的食品豐富了些.即使思嘉每吃一口都要抱怨.

有時那些士兵病得走不動了,而且這是常有的事,思嘉便讓他們躺在床上,但不怎麼照顧.因為每留下一個病人就是添一張要你給飯吃的嘴.還得有人去護理他,這就意味著少一個勞動力來打籬笆,鋤地,拔草和犁田.有個臉上剛剛開始長出淺色茸毛的小伙子,被一個到費耶特維爾去的騎兵卸在前面走廊上,騎兵發現他昏迷不醒,躺在大路邊,便把他橫塔在馬鞍上帶到最近的一戶人家塔拉農常姑娘們認為他肯定是謝爾曼逼近米列奇維爾時從軍事學校徵調出來的一個學生.可是結果誰也沒弄清楚,因為他沒有恢復知覺便死了,而且從他的口袋裡也找不出什麼線索來.

那小伙子長相很好,顯然是個上等人家的子弟,而且是南部什麼地方的人,那兒一定有位婦女在守望著各條大路,琢磨著他究竟在哪裡.何時會回家來,就像思嘉和媚蘭懷著急不可耐的心情注視著每一個來到她們屋前的有鬍子的人那樣.她們把這個小伙子埋葬在她們家墓地裡,緊靠著奧哈拉的三個孩子.當波克往墓穴填土時,媚蘭不住放聲慟哭,心想不知有沒有什麼陌生人也在給艾希禮的長長的身軀同樣處理呢.

還有一個士兵叫威爾·本廷,也像那個無名無姓的小伙子,是在昏迷中由一個同夥放在馬鞍上帶來的.威爾得了肺炎,病情嚴重,姑娘們把他抬到床上時,擔心他很快就會進墓地跟那個小伙子作伴.

他有一張南佐治亞山地窮白人痢疾患者的蠟黃臉,淡紅色的頭髮,一雙沒精打彩的藍眼睛,即使在昏迷中也顯得堅忍而溫和.他有一條腿被平膝截掉了,馬馬虎虎地裝上了一段木頭.他顯然是個山地窮白人,就像她們剛埋葬的那個小伙子顯然是個農場主的兒子一樣.至於為什麼姑娘們會知道這個,那就很難說了.可以肯定的是威爾跟許多到塔拉來的上等人比較起來,他決不比他們更髒,或者身上有更多的毛和虱子.可以肯定的是,他在胡言亂語時用的語言決不比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的語言更蹩腳.不過她們也很清楚,就像她們分得出純種馬和劣等馬一樣,他決不是她們這個階級的人.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們盡力挽救他.

在經受了北方佬監獄一年的折磨,拐著那條安裝得很糟的木製假腿步行了那麼遠之後,他已經十分疲憊,幾乎沒有一點力氣來跟痢疾作鬥爭了.因此他躺在床上呻吟好幾天,掙扎著要爬起來,再一次進行戰鬥.他始終沒有叫過母親,妻子,姐妹或情人一聲,這一點是很叫卡琳惶惑不解的.

"一個男人總該是有親人的嘛,"她說."可他讓你感覺到好像他在這世界上什麼人也沒有了."別看他那麼瘦,他還真有股韌勁呢,經過細心護理,他居然活過來了.終於有一天,他那雙淺藍色眼睛已能認出周圍的人來,看得見卡琳坐在他身旁捻著念珠祈禱,早晨的陽光照著她的金黃頭髮.

"那麼我到底不是在做夢了,"他用平淡而單調的聲音說.

"但願我自己沒有給你帶過多的麻煩才好,女士."他康復得很慢,長久靜靜地躺在那裡望著窗外的木蘭樹,也很少打擾別人.卡琳喜歡他那種平靜而自在的默默無言的神態.她願意整個炎熱的下午都守在他身邊,一聲不響地給他打扇子.

卡琳近來好像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像個幽靈似的靈敏地幹著她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看來她時常祈禱,每次思嘉不敲門走進她房裡,都看到她跪在床邊.一見這情景思嘉就要生氣,她覺得祈禱的時代早已過去.要是上帝認為應當這樣懲罰他們,他不待你祈禱就會那樣做了.對于思嘉來說,宗教只不過是個討價還價的過程而已,她為了得到恩賜便答應要規規矩矩做人,可是在她看來上帝已經一次又一次背約,她就覺得自己對他也沒有任何義務了.因此,每當她發現卡琳本來應當午睡或縫補衣服時卻跪在那裡祈禱,便認為她是規避自己的責任了.

有二天下午,威爾·本廷能夠在椅子裡坐坐時,思嘉對他談起了這件事.令人驚訝的是他居然平淡地說;"思嘉小姐,由她去吧.這使她覺得心裡舒服呢.""心裡舒服?""是的,她在為你媽和他祈禱嘛.""-他-是誰?"從那淺褐的睫毛下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平靜地看著她.

好像他對什麼事情都不驚訝或興奮似的.也許他見過的意外之事太多,再也不會大驚小怪了.對于思嘉不瞭解她妹妹的心事,他也不認為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他認為它看作很自然的事,正像他覺得卡琳很樂意跟他這個陌生的人說話是很自然的.

"那個名叫布倫特什麼的人,她的情人,在葛底斯堡犧牲的那個小伙子.""她的情人?"思嘉簡單地重複."廢話!她的情人,他和他哥哥都是我的情人呢.""是的,她對我說過.看來好像全縣大多數的小伙子都是你的.但是,這不要緊,他被你拒絕以後便成了她的情人,因為他最後一次回家休假時他們就訂婚了.她說他是她唯一的喜歡過的小伙子,因此她為他祈禱便覺得心裡舒服.""哼,胡說八道!"思嘉說,隱隱約約感到有根妒忌的小刺扎進她的心裡.

她滿懷好奇地瞧著這個消瘦的青年人,他那皮包骨的肩膀耷拉著,頭髮淡紅,眼神平靜而堅定.看來他已經瞭解她家裡邊她自己也懶得去發現的情況了.看來這就是卡琳整天癡癡地發呆和嬤嬤祈禱的原因.然而,這很快就會過去了.許多女孩子對自己情人乃至丈夫的傷悼到時候都過去了.當然她自己早已把查爾斯忘卻了.她還認識一個亞特蘭大的姑娘,她在戰時接連死過三個丈夫,可到現在仍然不放棄對男人的注意呢.威爾聽她講了這些,直搖頭.

"卡琳小姐不是那種人,"他斷然說.

威爾很歡喜人家跟他談話,因為他自己沒有多少話好說.

但卻是一個很會理解別人的聽話者.思嘉對他談起許多問題,諸如除草,鋤地和播種,以及怎樣養豬餵牛,等等,他也對此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以前他在南佐治亞經營過一個小小的農場,而且擁有兩個黑人.他知道現在他的奴隸已經解放,農場也已雜草叢生,甚至長出小松樹來了.他的唯一的親屬姐姐多年前便跟著丈夫搬到了得克薩斯,因此他成了孤單一人.不過所有這些,跟他在弗吉尼亞失掉的那條腿相比,都不是使他感到傷心的事了.

思嘉最近過的是一段這樣困難的日子,整天聽著幾個黑人嘟嘟囔囔,看著蘇倫時罵時哭,傑拉爾德又沒完沒了地問愛倫在哪裡,這時在身邊有了威爾,便感到十分寬慰了.她可以將一切都告訴他.她甚至對他說了自己殺死那個北方佬的事,而當他二話不說只稱讚她"幹得漂亮"時,更是眉飛色舞.

實際上全家所有的人都喜歡到威爾的房裡去坐坐,談談自己心中的煩惱--嬤嬤也是如此,她本來疏遠他,理由是他出身門第不高,又只有兩個奴隸,可現在改變態度了.

待到他能夠在屋裡到處走動了,他便著手編製橡樹皮籃子,修補被北方佬損壞的傢俱.他手很巧,會用刀子削刻東西,給韋德做了這孩子僅有的幾個玩具.因此韋德整天在他身邊.屋子裡有了他,人人都覺得安全了,出去工作時便常常把韋德和兩個嬰兒留在他那裡,他能像嬤嬤那樣熟練地照看他們,只有媚蘭才比他更會哄那兩個愛哭愛鬧娃娃.

"思嘉小姐,你們待我真好,"他說,"何況我只是個跟你們毫無關係過路人,我給你們帶來許多麻煩和苦惱,因此只要對你們沒有更多妨礙,我想留在這裡幫助你們做點事情,直到我得以稍稍報答你們的恩情為止.我永遠不可能全部報答.

對於救命之恩是誰也償還不了的."

這樣,他留下來了,並且漸漸又自然而然地讓塔拉農場的很好大一部分負擔從思嘉肩頭轉移到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膀上.

九月,摘棉花的時候到了.在初秋午後的愉快陽光下,威爾·本廷坐在前面台階上思嘉的腳邊,用平淡而孱弱的聲音不斷地談起軋棉花的事,說費耶特維爾附近那家新的軋棉廠收費太高了.不過那天他在費耶特維爾聽說,如果他把馬和車子借給廠主使用兩個星期,收費就可以減少四分之一.他還沒有答應這筆交易,想跟思嘉商量後再說.

思嘉打量著這個靠在廊柱上,跟裡嚼著乾草的瘦個子.像嬤嬤經常說的那樣,的確威爾是上帝專門造就的一個人才,他使得思嘉時常納悶,假若沒有他,塔拉農場怎能闖得過那幾個月呢?他從來不多說話,不顯示自己的才能,也從不顯得對周圍正在進行的事情有多大興趣,可是他卻瞭解塔拉每個人的每一件事.並且他一直在工作.他一聲不響,耐心地,勝任地工作著.儘管他只有一條腿,他卻幹得比波克還快.他還能從波克手裡搶到工作,在思嘉看來,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當母牛犯胃痛,或者那匹馬得了怪病好像再也不能使喚了,威爾便整夜守著它救治它們.思嘉一經發現他還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之後,便更加敬重他了.因為他早晨運一兩筐蘋果,甘薯或別的農產品出去,便能帶回來種子,布匹,麵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她知道這些東西她自己決不能買到,他確實稱得上是個會做買賣的人了.

他漸漸升到了一個家庭成員的位置,晚上就睡在傑拉德臥室旁邊那間小梳妝室裡的帆布床上.他閉口不談要離開塔拉,思嘉也小心地從不問起,生怕他走了.她想有時,如果威爾還是個有抱負的男子,他就會回去,哪怕他已經沒有家了.但是即使有這種看法,她還是熱情地祈禱,希望他永遠留在這裡.有個男子漢在家裡,真方便多了.

她還認為,要是卡琳還有一點點判斷力,她應該看出威爾對她是懷著好感的.如果威爾向她提出要娶卡琳,她就會對他感激不盡了.在戰前威爾當然不是個合格的求婚者.他儘管不是個窮白人,但根本不屬於農場主階級.他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山地人.一個文化程度不高的小農,說話時間或有文法錯誤,也不怎麼懂得奧哈拉家族在上流社會習慣上的那些禮貌.實際上思嘉懷疑他究竟能不能算個上等人,最後的結論是不能.媚蘭卻極力為他辯護,她說任何人,只要能像威爾這樣心地善良,又很尊重和體貼別人,他就是上等人家庭的人.思嘉知道,要是愛倫還在,想到自己的女兒竟要嫁給這麼一個男人,定會暈過去的.但是思嘉如今被現實所迫,已遠遠背離了愛倫的教導,那麼這種事也就用不著去煩惱了,現在男人可不容易找到呢.可女孩子總得嫁人,塔拉也得有個男人來幫助管理.只是卡琳仍一昧沉溺在她的《祈禱書》裡,脫離周圍的現實世界愈來愈遠,她對待威爾也和對待波克一樣親切,好像理所當然地猶如兄妹一般.

"如果卡琳還有一點感激我的意思,知道我一直不愛護她的,她就得跟他結婚,不讓他離開這裡,"思嘉憤憤地想.

"可是,她偏要整天像失魂喪魄似的想那個不見得就認真地喜愛過她的傻男孩."威爾仍留在塔拉,她也不明白是什麼原故,只是發現他對她採取的那種講求實際的坦率既令人高興也很有好處.他對迷迷糊糊的傑拉爾德非常恭順,事實上不過他是把思嘉看作這一家的主人,凡事都聽她的吩咐.

她贊成他的主意,把馬租出去,儘管這樣一來,全家就暫時沒有交通工具使用了.蘇倫尤其埋怨這一點.她的最大喜悅是威爾趕車出門辦事時跟他一起到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約爾去玩.她彷彿是全家最受寵愛的一個人,喜歡拜訪老朋友,聽縣裡人所有的傳聞,並且覺得自己又是以前塔拉的奧哈拉小姐了.蘇倫從不放過離開農場到鄰居們中去炫耀自己的機會,因為人們還不知道她近來常在家裡拔草起床呢.

思嘉心想,我們的漂亮小姐要兩個星期不能出外閒逛了,這麼一來,只得忍耐忍耐她的抱怨和叫罵了.

媚蘭懷中抱著嬰兒,跟大家一起坐在前廊上,後來又在地板上鋪了條舊毯子,讓小博在上面爬.媚蘭自從讀了艾希禮的信以後,每天不是興高烈地唱歌就是急不可等地盼望.但是無論高興也好不安也好,她顯得更加蒼白而消瘦了.她毫無怨言地做著自己份內的工作,可是常常生玻老方丹大夫診斷她有婦女病,並且提出了與米德大夫相一致的看法,說她根本不該生小博.他還坦率地指出,她如果再生孩子就活不成了.

"今天我在費耶特維爾拾到一樣可愛的小東西,"威爾說,"我想你們女士們會高興看的,便把它帶回來了."他從後面褲袋裡摸出那個卡琳給他做的印花布小包,裡面襯著樹皮,倒也很挺;接著又從小包裡掏出一張聯盟政府的鈔票來.

"你如果認為聯盟政府的鈔票很可愛,我可決不同意."思嘉簡單地說,因為她一見聯盟的錢就氣極了."我們剛剛從爸的衣箱裡找到了三千美元這樣的錢,嬤嬤就跟在後面要拿去糊閣樓牆壁上的破洞,免得自己受風著涼呢.我想我也會那樣做的.那麼這種票子便有點用處了.""-不可一世的凱撒大帝,也人亡物故,變成了泥土-呢,"媚蘭面帶苦笑說."思嘉,別那樣吧,把票子留給韋德.有一天他會引為驕傲的.""唔,對專橫的凱撒大帝我一無所知,"威爾容忍地說,"不過媚蘭小姐,我所理解的和你剛才所說關於韋德的話是一致的.貼在這張鈔票背面的是一首詩.我知道思嘉小姐對於詩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我想這一首可能會使她喜歡."他把鈔票反過來,那背面貼著一塊粗糙的褐色包裝紙,紙上用淡淡的土製墨水寫了幾行字.威爾清了清嗓子,緩慢而艱澀地念起來.

"題目是《寫在一張聯盟鈔票上》,"他說.

現在在這人世間已毫無用處,

在最困難的時期更是等於零--

它作為一個滅亡了的國家的證物,

朋友,請你保存好並出示於人.

出示給那些人,他們還願意傾聽

這玩意兒所說的那些愛國志士

曾經夢想的關於一個在風暴中誕生

但後來毀滅了的自由國家的故事.

"啊,多麼動人呀!"媚蘭喊起來."思嘉,你不要把那些鈔票給嬤嬤拿去糊牆壁了.它不僅僅是一張紙--就像詩裡說的那樣,而是-一個滅亡了國家的證物-呢!""啊,你別傷感了!媚蘭!紙就紙,而且我們正缺紙用.

嬤嬤又經常抱怨閣樓上的一些牆縫.我就聽得厭煩死了.韋德長大以後,我想我會有大量的聯邦鈔票給她,而不是這些聯盟的廢紙了."她們爭論時,威爾一直拿那張票子逗著小博在毯子上爬著玩.這時他抬起頭來,用手遮著陽光向車道那邊凝望.

"那邊來人了,"他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說."又是個大兵."思嘉朝他觀看的方向看去,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一個有鬍子的人從林蔭道的柏樹底下緩緩走來,他穿著一身襤褸的藍色混雜的軍服,疲乏地耷拉著腦袋,慢騰騰地拖著兩條沉重的腿.

"我還以為不會再有大兵來了,"思嘉說."但願這不是個餓癆鬼.""他一定是餓了,"威爾簡單地說.

媚蘭站起來.

"我想還是去,叫迪爾茜另外準備一份飯吧,"她說,"並且警告嬤嬤,不要急急忙忙讓這可憐蟲脫下衣服和--"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了,思嘉回過頭來看著她,媚蘭纖瘦的手緊緊地抓住喉嚨,思嘉看得出,彷彿她那裡疼極了似的,她那白晰皮膚下的青筋在急急地跳動.她的臉色更蒼白,那雙褐色的眼睛也瞪大到了嚇人的程度.

思嘉心想,她快要暈倒了,便連忙跳起來抓住她的胳膊.

可是一剎那間媚蘭就把她的手甩開,跑下台階.像只小鳥似的輕盈而迅疾地朝碎石道上飛跑而去,那條褪色的裙子在背後隨風飄舞,兩隻胳臂直挺挺地伸著.接著,思嘉明白了,她像挨了當頭一棒.那個人抬起一張長滿了骯髒的金黃鬍鬚的臉,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望著房子,好像疲憊得一步也挪不動了,思嘉這時才暈頭轉向地向後一退,靠在走廊裡一根柱子上.她的心臟忽而急跳,忽而停止不動,眼看著媚蘭抽抽搭搭地投入那個骯髒士兵的懷抱,他也俯下頭去吻她,思嘉滿懷狂嘉地向前跑了兩步,但威爾拉住她的裙子,攔住了她.

"別破壞這個場景,"他悄悄地說.

"你這傻瓜,放開我,放開我!這是艾希禮呢!"他沒有鬆手.

"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嘛,是不是?"威爾平靜地說.這時思嘉低下頭,懷著一種又高興又惱火,但卻無能為力的惶惑神情看著他,她從他寧靜的眼睛深處感受到了理解和憐憫之情.





第三十一章

1866年一月一個寒冷的下午,思嘉·奧哈拉坐在房裡給皮蒂姑媽寫信,詳累解釋為什麼她自己,媚蘭或艾希禮都無法回到亞特蘭大去同她一起祝這已是第十次寫這樣的信了,她很不耐煩,因為知道皮蒂姑媽一讀完開頭幾句就會把信放下,然後再一次來信訴苦:"可是我真害怕獨自一個人生活呀!"她的手已經凍僵了,便停下來使勁搓搓,同時將雙腳深深踹入裹著腳的舊棉絮裡,她的拖鞋後跟實際上早已磨掉,只好用碎氈皮包起來.氈皮儘管可以使腳不必直接踩地,但已起不了多少保暖作用.那天早晨,威爾把馬牽到瓊斯博羅釘蹄鐵去了.思嘉暗想這世道怎麼變得這麼怪了,馬還有鞋穿,而人卻像院子裡的狗還光著腳呢.

她繼續拿起筆寫信,但這時聽到威爾正從後門進來,便又把筆放下.她聽見他那條木腿在房外面的穿堂裡梆梆地響,後來沒有聲息了.等了一會兒,想必他會進來,但沒有一點動靜,於是她只好喊他.他進來了,兩隻耳朵凍得通紅,淡紅色的頭髮一片蓬亂,站在那裡俯視著她,嘴角浮現著一絲幽幽的笑意.

"思嘉小姐,你究竟攢了多少錢呀?"他問.

"難道你是貪圖我的錢要是我結婚嗎?威爾?"她有點粗魯地反問他.

"不,小姐,我只是想現在想知道."

她審訊似地注視著他.威爾顯得不很認真,不過他從來就是這個樣子.反正她覺得出了什麼事.

"我手頭只有十個金元,"她說."這是那個北方佬留下的最後一點錢了.""唔,小姐,這會不夠的."

"不夠幹什麼?"

"不夠交納稅金,"他答道,一面蹣跚地走到壁爐前面,彎下腰伸手烤火.

"稅金?"她簡單地重複了一遍,"我的上帝,威爾!我們已經交過稅了呀!""是的,小姐.但他們說你交得不夠.這是今天我在瓊斯博羅那邊聽到的.""可是,威爾,我弄不明白.你究竟是什麼意思?""思嘉小姐,我的確很怕再給你添煩惱,因為你已經夠苦的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告訴你.他們說你還得付更大一筆的稅金.他們把塔拉的稅額增加得嚇人地高--我敢說超過了縣裡任何一宗不動產.""既然我們已經付過一次了,他們就不能再讓我們交更多的稅金.""思嘉小姐,你從來不大到瓊斯博羅去,我也高興你這樣.

那是這些日子一位夫人不該去的地方.可是假如你去得多了,你就會知道,那裡近來有不少的流氓,共和黨和提包黨人在當政.他們會叫你氣炸的.而且,還常常發生黑鬼把白人從人行道上推下去的事,以及--""可這同我們的稅金有什麼關係呢?""我正要說呢,思嘉小姐.由於某種原因,那些無賴已經對塔拉的稅金表示很不滿意,彷彿那是個年產上千包棉花的地方.當我聽到這消息,便到那些酒吧間附近去打聽,收集人們的閒言碎語.然後我才發現,有人希望在你付不出這些額外稅金時,州府將公開拍賣,於是他們可以用低價買下塔拉.誰都明白你交不出這麼高的稅款.現在我還不知道究竟是誰想買這塊地方.我調查不出來.不過我想,希爾頓這膽怯的傢伙,那個娶了凱瑟琳小姐的人,他肯定會知道的,因為我正要向他探聽,他便尷尬地笑了."威爾在沙發上坐下,撫摩著他的半截腿.這條殘腿每逢天氣寒冷就要疼痛,而好半截木頭又鑲嵌得不很好,弄得他很不舒服.思嘉呆呆地望著他.他談到塔拉這個要命的消息時,態度還是那麼隨便.由州府公開拍賣嗎?那麼大家往啊兒去呢?而且搭拉會屬於另外一個人!不,這根本是不可思議的!

她早已專心致志於塔拉的生產,因此不大關心外界發生的事.既然有威爾和艾希禮去料理她在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可能要辦的一切事務,她就沒必要離開農常在戰爭爆發前她對於父親有關戰爭的談論聽而不聞,她如今才對於威爾和艾希禮在晚餐後有關開始重建的閒談也不怎麼在意了.

當然嘍,她聽說那些倚仗共和黨大謀私利的南方敗類,以及那些提包黨人.後者是南方一宣告投降就像蝗蟲般擁來的北方佬,他們把自己的全部財產裝在一個提包裡帶到這裡.她還同那個所謂的"自由人局"打過幾次很不愉快交道.她也聽說過有些被解放的黑人已變得相當傲慢無禮了.可最後一點她卻難以相信,因為她有生以來還從沒見過一個傲慢的黑人呢.

但是,有許多事情是威爾和艾希禮合謀向她隱瞞了.隨著戰爭災害而來的是重建故園時期的更大災害,只不過他們兩人早商量好了,在家裡談論當前形勢時不提外面那些更可怕的具體情況.而當思嘉不加迴避高興聽聽時,也大多是一隻耳朵進另一隻耳朵出.

她聽艾希禮說過,南部正在被當作一個被征服的省份對待,而征服者所採取的主要政策便是給予報復.不過,這樣一種報道對于思嘉來說絲毫沒有意義,因政治是男人們的事.

她聽威爾說過,似乎北部就是不準備讓南部重新建立起來.好吧,思嘉心想,男人們總愛為一些蠢事操心.而她,北方佬過去沒有鞭打過她,這一次看來也不會.如今最要緊的是拚命工作,再用不著為北方佬政府憂慮.反正,戰爭已經過去了.

思嘉並不明白競爭的一切規律都已經改變,誠實的勞動不會再賺到公正的報酬了.佐治亞州如今幾乎處於軍法管制之下.北方佬士兵鎮守著整個地區,"自由人局"完全控制這裡的一切,而他們正在確立適合於他們自己的法規.

這個由聯邦政府組織起來的局,其職責是管理那些懶惰而激動的前黑奴,現在正吸引他們成千上萬地從種植園轉移到鄉村和城城市中來.局裡供養著他們,任其游手好閒,並且腐蝕毒化他們的思想,激發他們反對以前的主人.傑拉爾德家從前的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負責設在塔拉的分局,他的助手是凱瑟琳·卡爾弗特的丈夫希爾頓.他們兩人大肆散佈謠言,說南方人和民主黨人正等待時機要讓黑人回到種植園重新淪為奴隸,而黑人為逃避這一厄運的唯一希望在於這個局以及共和黨給他們提供的種種保護.

威爾克森和希爾頓進一步告訴黑人們,他們在哪個方面都不比白人弱,並且很快就會允許白人與黑人通婚了,而他們以前的主人們財產也將很快被瓜分完,每個黑人都將分到四十英畝地和一頭騾子歸自己所有.他們以所謂白人逞兇犯罪的故事來煽動黑人,因此在一個一貫以主奴關係親密聞名的地區,仇恨和猜疑又開始抬頭了.

"自由人局"由士兵撐腰,同時軍方發佈了一些自由矛盾的管制被征服者行為的命令.人們動輒被捕,甚至對該局官員表示冷淡也會構成罪名.軍方頒發的命令有關於學校的,關於衛生的,關於誰的衣服上所釘的鈕扣是什麼種類,關於日用品銷售以及包括其他幾乎一切事物的.威爾克森和希爾頓有權干涉思嘉所經營的任何買賣,並且有權對她所售出和交換的一切物品規定價格.

幸好思嘉很少同這兩個人發生什麼聯繫,因為威爾早已說服她讓他來管理買賣上的事,而她自己只管理農常威爾用他那種溫和的辦法克服了好幾種這一類的困難.並對她什麼也沒有說.同時威爾能夠同提包黨和北方佬周旋下去--如果他必須這樣做的話.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大問題,大到他自己無法處理了.這就是那筆額外規定的稅金和喪失塔拉農場的危險,這些事不能不讓思嘉知道--而且得馬上知道.

她瞪著兩眼望著他.

"啊,該死的北方佬!"她叫道:"他們打擊了我們,讓我們已成了乞丐,難道這還不夠嗎,要放任流氓來凌辱我們嗎?"戰爭已經結束,和平已宣佈到來,可是北方佬仍然有權掠奪她,仍然可以叫她挨餓,仍然能把她趕出家門.而她竟然那麼傻,曾經以為熬過這段艱難的日子,只要她能夠堅持到春天,就會萬事大吉的.可威爾帶來的這個令人可怕和絕望的消息卻在整整一年累死累活和苦苦盼望之後降臨,這已經是將她徹底壓垮的最後一份負擔了.

"唔,威爾,我還滿以為戰爭結束後我們的困難也就會完了呢!""不會的,"威爾揚起他那張瘦削的鄉巴佬面孔,鎮定地注視著她."我們的困難還剛剛開頭呢.""他們要我們付多少額外稅金呢?""三百美元."一瞬間她被嚇得說不出話來了.三百美元呀!這聽起來就像三百萬美元一樣.

"怎麼,"她慌亂地嚷嚷著,"怎麼--怎麼,那我們無論如何得籌集三百美元了.""是的,又是月亮又是虹,或者兩個都要,很不容易埃""啊,不過威爾!他們是不能出賣塔拉的.你看--"他那溫和暗淡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仇恨和痛苦,這遠遠超過了她原先的估計.

"唔,他們不能?我看,他們不但能而且會很樂意出賣的!

思嘉小姐,國家已經完全淪為地獄了,如果你原諒我這樣說的話,那些提包黨和流氓都有投票權,而我們民主黨人大多數沒有.這個州的任何民主黨人,只要他一八六五年在稅收冊上有兩千美元以上的稅額,就不能投票選舉.這個規定把你父親和塔爾頓先生以及麥克雷家和方丹家的少爺們都排除在外了.還有凡在戰時擔任過聯盟軍上校以上軍官的人都不能投票.而且,思嘉小姐,我打賭這個州有比南部聯盟任何一個別的州更多的上校.同時,凡是在聯盟政府下面擔任過公職的人也不能投票,這樣一來,從公證人到法官都被排除了,而林區是到處有這種人的.事實上,北方佬製造那個大赦誓言的辦法就是讓每個在戰前稍有身份的人都一律不能投票.聰明能幹的人不能,上流社會的人不能,有錢的人也不能.

"哼,我就能投票只要我履行他們那該死的宣誓.一八六五年我一個錢也沒有,更不是上校或別的什麼體面人物.可是我就不去宣誓.再怎麼倒霉也不去!如果北方佬行為很正當,我也許早已經立誓忠於他們了.可如今已經不行.我可以被迫回到聯邦,但決不會被改造成一個聯邦分子.我寧願永遠喪失選舉權,也決不去宣那個誓.然而像希爾頓那樣的流氓,他卻有選舉權;像喬納斯·威爾克森,像斯萊特裡那樣的下流白人,以及像麥金托什家那樣的廢物,他們卻有選舉權.且都在管事.而且,如果他們要欺負你,叫你付上十倍的額外稅款,也是辦得到的.就像一個黑人殺了白人而不會判刑.或者--"他沒有說下去,覺得難以開口,因為他們兩人都清楚記得,在洛夫喬伊附近那個農場裡一個孤單的白人婦女曾遭遇到什麼……"那些黑人能夠做出任何不利於我們的事,而-自由人局-和士兵們都用槍桿子給他們撐腰,可我們不能參加選舉,對此沒有絲毫辦法.""選舉,"思嘉嚷道:"選舉!投票選舉對於眼前的事到底有什麼相干呀,威爾?我們談的是稅金……威爾,誰都知道塔拉是一個多麼好的農常如果逼不得已,我們可以用它抵押到一筆錢,夠付稅金就行了.""思嘉小姐,你為人一點也不傻,可有時說起話來卻有點傻乎乎的.請問,誰還有錢來押貸這個農場呢?除了那些想要從你手裡弄到塔拉的提包黨,還會有誰呀?你看,每個人都有了土地.每個人的土地都是貧瘠的.你的土地怎麼能押出去.""我還有從那個北方佬身上取下的鑽石耳墜呢,我們可以把它賣掉.""思嘉小姐,這附近誰還有錢買耳墜呢!人們連買醃肉的錢也沒有,別說什麼首飾了.如果你有了十個金元,那麼我敢打賭,這已經超過大多數人的存款了."這時他們又沉默下來,思嘉感到她的頭好像在撞一堵堅固的石壁,過去一年已有那麼多石壁來讓她撞埃"我們怎麼辦呢,思嘉小姐?""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說,並且覺得沒必要管它了.因為這實在是意外碰到的一堵石牆,而她突然感到特別乏,連骨頭都酸疼了.她為什麼要那樣拚命工作,拚命掙扎,並把自己折磨完呢?每一番掙扎的結果都好像是失敗在等待著嘲弄她.

"我不知怎麼辦好,"她說."但是千萬別讓爸知道了.那會使他煩惱的.""我不會.""你告訴過別人嗎?""沒有,我一聽說就來找你了."是的,她想,無論是誰聽到了什麼壞消息都會立即來找她的,而她對此感到煩透了.

"威爾克斯先生在哪裡?說不定他能出些主意."威爾用溫和的眼光看著她,這使她感到,就像從艾希禮回家的頭一天那樣,他是什麼都明白的.

"他在下面果園裡劈柵欄呢.我剛才拴馬時聽見他的斧子聲.不過他賺到的錢決不會比我們所有的更多一些.""要是我想同他談談這件事,我可以談,難道不行嗎?"她突然高聲說,同時踢開那塊裹著雙腳的舊棉絮,站了起來.

威爾不表示反對,但繼續在爐火前搓著雙手."最好披上你的圍巾,思嘉小姐.外面怪冷的."可是她沒戴圍巾便出去了,因為圍巾在樓上,而她現在需要見艾希禮,把她遇到的麻煩擺在他面前.這可是非常緊急的事,不容再等了.

要是能發現他獨自一人在那裡,那該多幸運啊!自從他回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私下單獨同他談過半句話.他常同家人在一起,經常有媚蘭在他身邊,後者總不時地摸摸他的袖子,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確信他真的在那裡.這副親暱的樣子曾惹起思嘉的滿腔爐火,雖然有幾個月她心想艾希禮興許已經亡故,因此這種情感也逐漸平息.如今她決定獨自去見他.這一次不會有什麼人妨礙她同他單獨談話了.

她從光禿禿的樹枝下穿過果園,她的雙腳全被潮濕的野草打濕了.她聽見從沼澤地傳來艾希禮劈柵欄時斧子震動的響音.要把北方佬恣意燒光的那些籬笆重新修復,是一樁很艱苦而費時的勞動.一切工作都是艱苦費時的,她很不耐煩地這樣想,並為此感到既厭倦又惱火又煩悶透了.假如艾希禮就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媚蘭的,那麼她去找他時,可以把自己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嚷著搡著,將身上的負擔都推給他,叫他盡最大的努力加以解決,那該有多好埃她繞過一叢在寒風中搖擺著光禿禿的樹枝的石榴樹,便看見他倚著斧把,用手背擦拭著額頭.他身上穿的是一條粗布褲子和一件傑拉爾德的襯衫,這件襯衫以前完好的時候只有開庭和參加野宴時才穿的,如今已經鄒巴巴的,穿在新主人身上顯然是太短了.他把上衣掛在樹枝上,因為這種勞動是要流大汗的,她走過來時,他正站著休息.

眼見艾希禮身披襤褸,手持利斧,她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憐愛和怨天之情,激動得難以自禁了.她不忍心看見那溫文爾雅,心地純潔而善良的艾希禮竟是一副破衣爛衫,辛苦勞累的模樣.他的手天生不是來勞動的,他的身體天生也只能穿戴綾羅.上帝是叫他坐在深院大宅之中,同賓客們高談闊論,或者彈琴寫詩,而這些音韻優雅的作品又毋需有什麼涵義.

她能容忍讓自己的孩子用麻布袋作圍裙,姑娘們穿著骯髒的舊布衣裳,讓威爾比大田里苦力工作得更辛苦,可是決不忍心讓艾希禮受這種委屈.他太文雅了,對於她來說是太寶貴了.決不能讓他過這樣的生活,她寧願自己去劈木頭,免得眼見他幹這種活時自己心裡難受.

"人們說亞伯·林肯就是劈柵欄出身的呢,"當她走上前來時艾希禮這樣說."想想看,我可能爬到多麼高的地位!"她皺起眉頭,他總是在困難面前談一些很輕鬆的事.但在她看來都是很嚴重的問題,所以她幾乎被他的話激怒了.

她直截了當地把威爾帶來的消息告訴他,話是那和簡潔,一說出來覺得便如釋重負了.當然,他會提供一些有益的意見的.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不過發現她正在哆嗦時連忙把上衣取下來披在她的肩上.

"怎麼,"她終於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必須從哪兒弄到那筆錢嗎?""當然,"他說,"可是哪兒有弄呢?""我在問你呀,"她有點惱火的答道.那種卸了擔子的感覺早已消失.即使他幫不上忙,可為什麼連句寬慰的話也沒有,哪怕說一聲"唔,我很抱歉"也可以埃他微微一笑.

"我回來好幾個月了,只聽說過一個人是真正有錢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他說.

原來上星期皮蒂帕特姑媽已給媚蘭寄來了信,說瑞德帶了一輛馬車和兩匹駿馬以及滿袋滿袋的美鈔回到了亞特蘭大.不過她表示了這樣的意思,即他的這些東西都是來路不正的.皮蒂姑媽有這種看法,這在亞特蘭大頗為流行,那就是瑞德曾經設法夾帶聯盟州金庫裡一筆數百萬的神秘款子跑掉了.

"讓我們別談他了."思嘉打斷他的話頭."只要世界上有下流坯,他就算是一個.可是,我們大家會怎麼樣呢?"艾希禮放下斧子,朝前望去,他的眼光彷彿伸向很遠很遠她無法跟上的地方.

"我擔心的不僅是在塔拉的我們,而且是整個南部的每一個人,大家都會怎麼樣呢?"他這樣說.

她覺得想要突然大喊:"讓南部的每個人見鬼去吧!問題是我們怎麼辦?"但是她忍著沒有說,因為那種厭倦的感覺又回到她心頭,而且比以前更強烈了.原來艾希禮竟一點忙也幫不上.

"到頭來究竟會怎麼樣,只要看看歷史上每當一種文明遭到毀滅時所發生的情況就知道了.那些有頭腦有勇氣的人要以通過這種動,而那些沒有頭腦和勇氣的就將被淘汰掉.我們能親眼看到這樣一次Gotterdammerung這儘管令人不怎麼舒服,但畢竟還是很有趣的.""看到一次什麼?""一次諸神的末日.不幸的是我們南方人並不承認自己是神.""看在蒼天面上,艾希禮·威爾克斯!請你不要站在這裡給我胡扯淡了,這次是我們要被淘汰呢!"她這種誇張了的疲憊似乎稍滲入他的心靈,將他從遙遠的遐想中喚了回來,因而他親切地捧起她的雙手,把她的手翻轉過來,手心朝上,審視手上的老繭.

"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兩隻手,"他一面說,一面輕輕親吻兩隻手心."這雙手很美,因為這雙手很堅強,每個老繭都像一枚紀念章,思嘉,每個血泡都是對你勇敢無私的獎賞.這雙手是為了我們大家,為了你父親,那些女孩子,媚蘭,那嬰兒,那些黑人,以及我,而磨出老繭來的.親愛的,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你是在想,-這裡站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傻瓜在空談關於古代諸神的廢話,而活著的人卻面臨危機,-難道不是這樣?"她點點頭,但願他繼續握著她的雙手永遠不鬆開,可是他卻把她的雙手放開了.

"你現在跑到我這裡來,是希望我能幫助你.可是我沒這能耐."他用困苦的眼光望著那把斧子和那堆木頭.

"我的家和全部財產都早已經完了,我過去從來不清楚那些財產是歸我所有的.我在這個世界上已毫無用處,因為我所屬於的那個世界已經消失.我無法幫助你,思嘉,只能以盡可能老老實實的態度學著當個農夫.可這樣做並不能幫你保全塔拉.你以為我們在這裡依靠你的周濟過活,還不明白這處境的悲慘嗎--唔,是的,全靠你的周濟,我永遠也報答不了你為我和我們一家人所作的犧牲,出自你仁慈心腸的犧牲.我一天天愈來愈深切地感覺到這一點.我愈來愈清楚地看到自己多麼無能,以致不配接受這加諸我們身上的所有恩惠.我這種可恨的逃避現實的習性,使得我愈來愈難以面對目前的現實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她點點頭,她對於他說的意思並沒有一個十分清楚的概念,可是她平心靜氣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這是他頭一次向她傾訴自己心中的想法,儘管他外表上顯得離她那麼遠.她非常激動,彷彿自己面臨著一個新的發現似的.

"不願意正視赤裸裸的現實,這是我的不幸.直到戰爭爆發為止,生活對於我一直就像幕布上的影子戲那樣,談不上什麼真實.而且我寧願這樣.我不喜歡事物的輪廓太清晰了.

我喜歡它們稍稍模糊些,有點朦朦朧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淺淺地一笑,同時因風寒衣薄而微微顫抖.

"換句話說,思嘉,我是個懦夫."

他那些關於影子戲和模糊輪廓的話,對她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最後一句話卻是她在語言上能夠聽懂的.她知道這不是真話.他身上沒有懦弱的成分.他細長身軀上的每根線條都表明他家歷代祖先的英俊勇敢,而且他在這次戰爭中的經歷是思嘉所深知的.

"怎麼,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難道一個懦夫會在葛底斯堡爬上大炮去鼓舞士兵重新戰鬥嗎?難道將軍會親自給媚蘭寫信談一個懦夫的事跡嗎?還有--""那不是勇敢,"他不屑一顧地說."戰爭好比香檳酒.它會像影響英雄的頭腦那樣迅速影響懦夫.在戰場上,你要不勇敢,就是被殺掉,所以傻瓜也會勇敢起來的.我現在講的是另一碼事.而且我的這種怯懦,比起初次聽到炮聲便衝上去那樣的情況.還要糟糕得多."他的話說得緩慢而又頗為吃力,彷彿說出來使他感到痛心,因此要站到一旁來傷心地看這些話似的.要是別人這樣說,思嘉準會輕蔑地把這些武斷之言當作假意謙虛或者希圖得到讚揚而不予理睬.可是艾希禮好像真是這樣想的,他的眼睛裡還流露出對她躲躲閃閃的神色--這不是恐懼,不是抱歉,而是對於一種無法避免又勢不可當的壓力的緊張心情.

寒風吹拂著她又濕又冷的雙腳,她又瑟瑟顫抖起來,但這顫抖與其說由於冷風,不如說由於他的話在她心中激起了恐怖.

"不過,艾希禮,你究竟害怕什麼呢?"

"唔,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用語言說出來會顯得很可笑的東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切身相處,太切身了,不得不與一些瑣碎事打交道了.

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在這泥濘中劈木頭,而是我難以接受這件事所說明的意義.我確實不能忍受讓我過去所愛的生活中的美從此喪失.思嘉,在戰前,生活是美好的.那時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也許並非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一點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對於我,生活在-十二橡樹-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適合於那種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它已經全完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感到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戲.我迴避所有虛幻模糊的東西,那些過分現實而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歡它來干擾我.我也在迴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現實了,而我卻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可是--可是--媚蘭呢?""媚蘭是個最輕柔的夢,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假如戰爭沒有發生,我會悠閒地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幸福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心滿意足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來反對我.

我第一次投身於戰爭時--你知道那是布爾溪戰役--我看到我的童年夥伴們被擊得粉碎,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開槍殺人和眼看他們倒下噴血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恐怖感覺.可這些還不是戰爭中經歷的最壞情景,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必須同他們相處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迴避不去與人們打交道,因此只交了很少的幾位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自己的世界,其中住著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實的人是什麼樣的,不過它卻沒有教我怎樣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遠也學不會了.現在我知道,為了贍養我的妻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們中間開闢自己的一條生路.至於你,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順從你的意志.可是我還能怎樣去適應生活呢?告訴你,我非常害怕這一點."當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用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感情獨自繼續訴說時,思嘉間接抓住一些話,竭力想瞭解它們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話像野鳥般從她手中噗地飛走了.看來是有某種東西在背後驅趕它,用一條殘忍的鞭子驅趕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個人的那出影子戲已經完了.也許就是布爾溪戰役爆發後五分鐘.當看到我殺死的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明白事情已經結束,我再也不能當旁觀者了.不,我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個演員,在徒勞地擺姿勢,我那小小的內心世界已經消失,被人們侵佔去了,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根本不同.他們用污穢的腳到處蹂躪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況壞到難以容忍時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監獄裡時曾經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舊的夢想中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

而當前我們大家面臨的是比戰爭還要壞,比監獄還要壞--對我來說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於害怕而在受懲罰呢.""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掙扎,"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挨餓,那麼--那麼--啊,艾希禮我們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我知道我們會的!"他那雙灰色的晶瑩的大眼睛轉過來注視著她的臉,眼光中流露著欽佩的神色.

但是不一會兒,目光又突然顯得茫然了.這時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並不是在考慮什麼挨餓的問題.他們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語言在交談的兩個人.然而她是那麼深深地愛他.以致每逢他像現在這樣退縮時,便彷彿覺得和煦的太陽在迅速西沉,把她拋棄在黃昏時分的冷露裡.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讓他明白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所讀到過或夢見過的什麼東西.只要她能夠領略到那種與他合而為一的感覺就好了,這種感覺自從很久以前他從歐洲回來,站在塔拉的台階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著啊!

"挨餓是很不好受的,"他說."我清楚,因為我挨過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是,我們已經喪失的那種舊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感時,還得面對生活."思嘉絕望地思索著,覺得也許媚蘭會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媚蘭和他經常談這樣的蠢話,什麼詩呀,書本呀,夢呀,月色呀,流星塵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餓著,不害怕寒風刺骨,也不害怕從塔拉被趕出來.

而他現在正面對著嗦嗦發抖的恐懼,這是她所從未經歷過也無法想像的.因為,她堅信,在這個劫後至殘的世界上,除了飢餓和寒冷,以及喪失家園,還有什麼比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過,只要她注意傾聽,她是會知道怎樣去回答艾希禮的.

"啊!"她聲音裡含著失望之情,彷彿一個孩子打開裝潢漂亮的盒子後發現裡面空無一物似的.聽到這樣的聲調,他只好慘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諒我講了這樣的話,思嘉,我沒有辦法使你理解,因為你不明白恐懼的含義.你有一顆獅子般的心,同時又缺少想像力,對於這兩種稟性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遠也不會害怕面對現實,你永遠也不需要像我這樣逃避現實.""逃避?!"彷彿這才是他所說的唯一能懂的字眼,原來艾希禮也像她那樣對鬥爭感到厭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這裡便呼吸緊迫起來.

"啊,艾希禮,"她嚷道,"你錯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對這一切簡直厭倦極了!"他困惑地揚起眉頭,思嘉卻把一隻滾熱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聽我說,"她滔滔不絕地連忙說起來."告訴你,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簡直厭倦到極點,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經為吃的用的拚命掙扎過,我拚命拔草,鋤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連一分鐘也堅持不下去了為止.我告訴你,艾希禮,南方已經死了!它已經全滅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黨人抓住了它,什麼也沒我們的份兒了.艾希禮,讓我們逃走吧!"他嚴厲地瞧了她一眼,然後稍微低下頭來逼視她那已經紅得發燒的臉龐.

"是的,讓我們逃走--丟下他們所有的人!我實在懶得替他們幹下去了.有人會照顧他們的.經常有人會照顧那些不能照顧自己的人.啊,艾希禮,讓我們逃走,你和我.我們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軍隊中需要軍官,到那裡我們會愜意的.我會替你做事,艾希禮,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做.你知道你並不愛媚蘭--"這時艾希禮一怔,臉上浮現驚詫的神色,想要插嘴說話,可是她滔滔不絕的談勢把他的話頭打斷了.

"那天你曾告訴我你更加愛我--啊,你是記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並沒有改變!我敢說你沒有改變!而且你剛才還說她不過是個夢罷了--啊,艾希禮,我們逃走吧.我一定會使你快活的.無論如何,"她又惡狠狠地補充說,"媚蘭可不能--方丹大夫說過她再也不能給你生孩子了,而我還能給你--"他用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痛得她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而且她已累得喘不過起來了.

"我們應當忘記在-十二橡樹-村的那一天.""你認為我會忘記嗎?難道你已經忘記了?你能老老實實說你不愛我嗎?"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趕緊回答.

"不,我不愛你."

"那是撒謊."

"即使是撒謊,"艾希禮的聲音竟平靜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討論的事.""你的意思是--""難道你認為我可以丟下媚蘭和孩子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們兩個人,難道我能讓媚蘭心碎?讓他們娘倆靠朋友們的救濟生活?思嘉你瘋了?你心裡怎麼沒有一點點忠誠的意識了?你是不能丟下你父親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對他們負有責任,就像我對媚蘭和小博負有責任一樣,因此不管你是否厭倦,他們還在這裡,你還得為他負責.""我能丟下他們--我已經厭惡他們--對他們不耐煩--"他朝她俯過身去,這時她的心臟緊張得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以為他要來擁抱她呢.但是,不,他只是拍拍她的臂膀,像撫慰一個小孩那樣起來.

"我知道你已經厭倦了,乏了.所以你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已經肩負著三個男人的重擔.不過我會幫助你的--我不會永遠這樣笨拙下去--""你要幫助我只有一個辦法,"她陰鬱地說,"那就是帶我離開這裡,讓我們到別處去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幸福.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留戀的了.""沒有什麼,"他平靜地說,"除了名譽--什麼也沒有了."她懷著幾經挫折的熱望瞧著他,彷彿頭一次看到他那兩道新月形的眼睫毛濃密得猶如熟透的了金黃麥穗.他的頭高傲地盤踞在裸露的脖子上,瘦長挺直的身軀充分體現出高貴和尊嚴品質,即使一身襤褸也掩蓋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碰在一起了,她覺得自己的目光流露出期望之情,而對方的眼睛卻像灰色在天空下的山中湖泊那麼遙遠.

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種對於她的放蕩夢想和狂熱慾望的恐懼.

一股傷心和疲憊的感覺浸過她的全身,她雙手捧著頭哭了.他從沒見過她哭過.他從沒想到像她那樣性格剛強的婦女居然也有眼淚,這時他心中湧起憐愛和悔恨之情.他連忙靠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懷裡,親切地撫慰著,把她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上,低聲說:"親愛的!我的勇敢可愛的人兒--別這樣!你千萬不要哭呀!"由於這一接觸,他感覺到她在他的懷抱中發生了變化,他抱著的苗條身軀有一股狂熱和魅力,那雙綠眼睛仰視著他,洋溢著熱烈而溫柔的光輝.突然,周圍已不再是寒冷的冬天.對於艾希禮,春天已經再一次回來了,那個業已部分地忘懷了的充滿著翠綠的沙沙聲和喃喃聲的柔和的春天,一個舒適而懶洋洋的春天,那種年輕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激盪的無憂無慮的日子,如今又回來了.而從那以後的所有的痛苦的年月都已經消失,他只看見朝他湊過來的兩片櫻唇那麼鮮紅,那麼動人地顫抖.於是他吻了她.

她覺得耳鼓裡響起低低的怪叫聲,好似是放在耳旁的海螺發出來的;她從這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急跳.她的身體好像完全融化到他的身體中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合而為一地站著,他如饑似渴地緊緊吻著她的嘴唇,似乎永遠也吻不夠.

後來他突然放開她,她感到自己無法單獨站住,便抓住籬笆來支撐著.她抬起那雙燃燒著愛慾和勝利之火的眼睛望著他.

"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說吧--說吧!"他的兩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覺得他的手還在顫抖,並且很喜愛這樣的顫抖.她熱烈地向他湊過去,可是他卻稍稍退卻,沒有讓她貼近,同時用那雙已經毫無疏遠之意,而如今正苦於絕望掙扎的眼睛看著她.

"不要!不要這樣!"他說."如果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無禮了."她快活而熱情地微笑著看著他,表示她已經忘記了時間,地點和一切,只記得他的嘴唇緊貼著她的嘴唇時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搖著,搖得她滿頭黑髮凌亂地披散到肩上,彷彿懷著對她--和對他自己的滿腔怒火在搖著她.

"我們不能這樣!"他說."我告訴你我們決不能這樣!"看來如果他再搖下去,她的脖子就要搖斷了,頭髮已經蒙住了她的雙眼,她被他的行動嚇呆了.她竭力掙脫開來,然後瞪著眼睛看著他.他的額上滲出小小的汗珠,他緊握雙拳,似乎在經受某種痛苦.他直望著她的臉,那雙灰色的眼睛彷彿要把她刺穿.

"這全是我的錯--與你沒關係,而且永遠不會再發生了,因為我要帶著媚蘭和嬰兒離開這裡.""離開?"她痛苦地嚷道,"啊,不!""是的,千真萬確!你以為做了這種事我還會留下來嗎?

而且這種事以後還可能發生--"

"但是,艾希禮,你不能走.你為什麼要走呢?你是愛我的--""你還要我這樣說嗎?好,我就說,我愛你."他忽然魯莽地向她湊過去,嚇得她連忙朝後退,把身子靠到籬笆上.

"我愛你,愛你的勇敢,愛你的頑強,愛你的情火,愛你那十足的冷酷無情.我愛你到什麼程度,愛到我剛才幾乎敗壞了這所庇護過我和我一家的慇勤款待,愛到幾乎忘掉了我那世界上再好不過的妻子--愛到我在這泥地裡就能對你放肆,把你當作一個--"她在一遍混亂思緒中掙扎,心裡像被冰刀戳了似的,感到痛苦,感到心寒.她猶豫地說:"如果你有了那樣的感覺--而又沒有把我怎麼樣--那麼你就是並不愛我.""我是永遠無法使你理解的."他們相視對方,都不再說話了.突然思嘉打了個寒顫,她彷彿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後回來,看見這裡還是冬天,赤裸裸的田野由於那些割剩的殘梗而顯得分外淒涼,她更覺得寒冷極了.同時也看見艾希禮蒼老而冷漠的面孔,那張她如此熟悉的面孔,如今也回來了,那面孔也是一幅寒冬景象,並且由於傷痛和悔恨而顯得越發蕭瑟.

這時她真想掉過頭來,拋下艾希禮,進屋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可是她太疲倦了,懶得走動,甚至連說話也覺得勞累.

"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她終於說."我是說,一切都完了.

沒有什麼可愛的了.沒有什麼還值得奮鬥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會完了."他注視著她,過了好一會,然後彎下腰從地上挖起一小塊泥土.

"可是,這些東西還留著呢,"他說著,臉上又重新浮現出原來那種微笑的影子,這樣的微笑帶著既嘲弄他自己又嘲弄思嘉的意味."儘管你沒有意識到,這些是你愛得比我更深的東西,你還擁有塔拉呢."他拿起她柔軟的手,把那塊潤濕的泥土塞到她手裡,把她的手指併攏.現在他的雙手已經不發燙了,她的手也是這樣.她朝那塊泥土看了看,覺得這對她真是毫無意義.她看著他,漸漸模糊地認識到他身上有一種精神的完整性,那是她那雙熱情的手所無法分裂的,而且無論什麼樣的手都辦不到.

即使你把他殺了,他也決不會拋棄媚蘭.即使他至死熱愛著思嘉,他也決不會同她苟合,並且會竭力設防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永遠也不會穿過那身鐵甲了.慇勤好客,忠誠名譽,這些字眼對他來說有著比她更大的意義.

泥土在她手裡是冷冰冰的.她又一次看著它.

"對了,"她說,"我還擁有這個呢."

起初,她覺得艾希禮那些話毫無意思,而泥土只不過是紅泥土而已.但她突然想起塔拉周圍的紅色海洋,覺得它多麼可愛,而且為了保留它她曾多麼艱苦地奮鬥過--為了今後繼續擁有它她還必需多麼艱苦去進行奮鬥.她再一次看著他,不知那熾熱的感情洪流如今究竟到哪裡去了.現在她可以靜下來思考,但無法感覺,對艾希禮,還是對塔拉,都是這樣,因為她的全部熱情都已經枯乾了.

"你不必走,"她明白地說."我不會讓你們大家挨餓的,就算是我討好你也罷.剛才那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她轉身向荒地那邊的房子走去,一面把她的頭髮整理成一個髮髻貼在頸後.艾希禮目送著她,看她抬起瘦小的肩膀向前走去.而這一姿勢映到他的心靈上,比她所說過的任何話都更加深刻.






第三十二章

思嘉走上屋前的台階時,她手裡還抓著那團紅泥.她小心翼翼地避免走後門,因為嬤嬤眼尖,一定會看出她做了什麼大不該的事.她不想看見嬤嬤或任何別的人,她覺得她再也沒有勇氣同別人見面或交談了.她沒有什麼難為情,失望或痛苦的感覺,只覺得兩腿發軟,心裡空虛到了極點.她用力捏緊那團泥土,捏得從拳頭縫裡擠出泥來,同時她一次又一次像鸚鵡學舌似地說:"我還有這個呢.是的,我還有這個."她已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除了這塊土地,除了這塊她剛才幾分鐘前還想將它像塊破手帕似的遺棄的土地,她什麼也沒有了.現在,這土地又顯得可愛起來,她暗暗詫異,不知是一股什麼瘋勁兒支使她,竟會把這塊土地看得一錢不值了.要是艾希禮讓步,她這時肯定已經和他一起離開這裡,義無反顧地丟下家庭和朋友,不過,即使在內心空虛時她也明白,要丟下這些可愛的紅色山岡和久經沖洗的溝渠,以及黑黝黝的枯瘦松林,那是多麼令人揪心的事.她的心思一定會如饑似渴地回到它們身邊來,直到她臨終那一天為止.即使是艾希禮也難以填補她心中因塔拉被挖走而留下的空白.艾希禮是多麼聰明又多麼清楚地瞭解她呀!他只要把一團濕土塞到她手裡,她頭腦馬上就清醒了.

她正在穿堂裡準備關門,這時她聽到了馬蹄聲,便轉過身去看馬車道上的動靜.萬一在這個時候有客人來,那就討厭了.她得趕快回自己房裡去推說頭疼.

但是馬車駛近時,她大為驚訝,便不再逃跑了.那是一輛新馬車,擦得錚亮,鞍轡也是新的,還鑲著許多閃光的銅片.這無疑是生客.凡是她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一個能買得起這樣顯赫而簇新的裝備.

她站在門道裡看著.冷風吹動著她的衣裙,在她那雙濕腳周圍颼颼地刮著.這時馬車在屋前停下,喬納斯·威爾克森跳下車來.思嘉看見他們家這位監工居然坐上了這麼漂亮的馬車,穿上了這麼精緻的大衣,不覺大吃一驚,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威爾告訴過她,自從他在"自由人局"謀到新的差使以來,他顯得很闊綽,敲詐黑人或政府,或者沒收人們的棉花,硬說那是聯邦政府的.因此賺了許多錢,毫無疑問,這些錢決不是他在這樣的艱難歲月裡能正當掙來的.

如今就是這個威爾克森,從那輛漂亮的馬車上下來,然後又攙扶一個穿著打扮與她身份相稱的婦人下了車.思嘉一眼便覺得那衣服顏色亮得刺眼,庸俗到了極點,不過她還是很有興趣地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很久以來,對於時髦的衣著她甚至連看的機會也沒有了.嗯!今年不怎麼興寬闊的裙箍了,她心裡想,同時打量著那件紅色花紋的長衣.還有,合攏那個黑鵝絨寬外套後,你便知道當今的外套有多短了.多小巧的帽子!無邊帽準是過時了.因這頂帶簷帽戴在婦女頭頂上像個硬邦邦的大餅.帽帶不是像軟帽那樣繫在下巴底下,而是繫在背後那束高高的發卷下面,發鬈從帽子後邊往下垂著,使得思嘉不能不特別注意,但帽子無論在顏色或質地上都與這個女人的頭髮不相配.

那女人下了馬車後,一雙眼睛立即朝房子望去.思嘉發現她撲滿了白粉的兔兒臉上有些似曾相識的東西.

"呀,原來是埃米·斯萊特裡!"她嚷道,因為十分驚異,不覺提高了嗓門.

"是的,是我!"埃米說,含一絲傲慢的微笑揚起頭來,開始走上台階.

埃米·斯萊特裡!這個狡猾的蕩婦,愛倫給她的嬰兒施過洗禮,可她卻把傷寒症傳染給愛倫,送了她的命.這個濃妝艷抹,粗俗而骯髒的白人渣滓,如今正昂首闊步,得意洋洋地走上塔拉的台階,彷彿她就是這裡的人了.思嘉想起愛倫來,感覺又突如起來地回到她那空虛的心田,一股暴怒像瘧疾似的震憾著她.

"滾下台階,你這賤貨!"她大聲喝道."從這裡滾開!滾開!"埃米的顎骨頓時垂下來,她看看喬納斯,只見他正皺著眉頭往上走.他儘管很生氣,但仍竭力保持威嚴.

"不許你用這種態度對我妻子說話,"他說.

"妻子?"思嘉不禁輕蔑地笑起來,這大大刺傷了對方.

"你早該討她做老婆了.你害死我母親以後,是誰替你後來的孩子們施洗禮的啊?"埃米"啊!"了一聲便連忙轉身下台階,但喬納斯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不讓她向馬車那邊逃跑.

"我們是來拜訪的--友好的拜訪嘛,"他竭力嚷道,"想同老朋友談一樁小事情--""朋友?"思嘉的聲音厲害得像抽了一鞭子."我們什麼時候跟你們這樣下賤的人交過朋友?斯萊特裡家當初靠我們的施捨過活.後來卻以害死我母親當作回報--而你--你--我爸因為你跟埃米養了私生子才把你開除了,這一點你很清楚.這是朋友嗎?趕快從這裡滾開吧,免得我把本廷先生和威爾克斯先生叫來."聽到這裡,埃米便掙脫了丈夫的手向馬車逃去,拖著那雙帶有雪亮的紅鞋幫和紅流蘇的小靴爬上馬車.

這時喬納斯也跟思嘉一樣氣得渾身發抖,他那張鬆弛的胖臉漲得發紫,活像一隻憤怒的土耳其火雞.

"你以為現在還是有權有勢?可是,我對你一清二楚.我知道你連雙鞋也沒有,打赤腳了.我知道你父親已經成了白癡--""從這裡給我滾開!""哼,我看你這腔調也叫不了多久了.我知道,你已經完蛋了.你連稅金也付不起.我到這兒來是想買你的這個地方--給你出個公道的價錢.埃米巴望住在這裡.可現在,說實話,我連一分錢也不給你了!你們這些住慣了沼澤地,自以為了不起的愛爾蘭人,等你們因為交不起稅金被趕走的時候,便會明白現在在這裡掌權的究竟是些什麼人了.到了那個時候,我要買下這塊地方,通通買下來--連傢俱及所有的一切--那時我要住在這裡."原來,一心想要奪走塔拉的人就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喬納斯和埃米,他們用迂迴的手法極力要搬進曾經使他們蒙受侮辱的住所,以達到報復的目的.思嘉的全部神經充滿了仇恨,就像那天她把槍筒對準那個長滿絡腮鬍的北方佬面孔開火時似的.她恨不得此刻手裡還握著那支槍呢.

"不等你們的腳邁進門檻,我就要把這所房子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拆掉,把它燒光,然後遍地撒上鹽."她高聲喊道.

"我叫你滾出去!給我滾開!"

喬納斯惡狠狠地瞪著她.想繼續說下去,但隨即向馬車走去.他爬進馬車,坐在那個正在抽泣的新娘身邊,然後掉轉馬頭.他們走時,思嘉還真想啐他們一口.她真的啐了,她明知這是一種粗俗的孩子氣的舉動,但卻因此覺得心裡舒暢多了.她巴不得他們還看得見這一舉動.

那些該死的黑人同情者竟敢跑到這裡來當面奚落她的貧窮!那個卑鄙的傢伙根本就不想給塔拉出什麼價錢.他只不過以此為借口到思嘉面前炫耀自己和埃米罷了.那些厚顏無恥的提包黨人,渾身長滿虱子的窮白人,還吹牛要住到塔拉來呢.

可是,她突然害怕起來,這時怒氣全消了.該死的!他們想住到這裡來呢!她竟毫無辦法能阻止他們購買塔拉,毫無辦法阻止他們扣押每一面鏡子,每一張桌子和床,扣押愛倫的桃花心木傢俱,以及每一件儘管已經被北方佬暴徒弄壞但對她卻仍然十分珍貴的東西.還有那些羅畢拉德家的銀器.我決不讓他們得逞,思嘉忿忿地想.不,即使我不得不把這地方燒燬!埃米·斯萊特裡永遠也休想踏上任何一小塊母親曾經走動過的地方!

她關起門來,將背靠在門上,但仍然感到非常害怕,甚至比謝爾曼的軍隊住進這所房子裡的那天還怕得厲害得多.

那天她最感到害怕的是塔拉可能會不由她分說硬被燒掉.可這次更糟--這些卑劣的傢伙將住在這所房子裡向他們的狐朋狗黨大肆吹噓他們如何把驕傲的奧哈拉家趕出去了.說不定他們還會把黑人帶到這裡吃飯睡覺.威爾告訴過她,喬納斯曾煞有介事地讓黑人與他平起平坐,同他們一起吃喝,到他們家去拜訪,讓他們坐他的馬車同他一起兜風,還一路抱著他們的肩膀親熱呢.

她一想到塔拉有可能遭到這樣最後一次侮辱,心怦怦亂跳得幾乎要透不過起來了.她竭力鎮靜下來考慮眼前的問題,設想一條出路,但她每次集中思考時,總有一股新的憤怒與恐懼的激情震撼她.出路一定會有的,有錢人總是有的.一定會有人能借錢給她.不可能恰好這時候錢都用光了,或者吹走了.於是艾希禮開玩笑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只有一個人,瑞德·巴特勒……他有錢."瑞德·巴特勒.她匆忙走進客廳,隨手把門關上.從百葉窗透進來的幽暗的微光和冬天的暮色把她緊緊地包圍著.

誰也不會想起要到這裡打擾她,而她正需要時間來安靜地想一想.剛才腦子裡閃出的那個念頭原來這樣簡單,她不明白以前為什麼她竟沒有想到過.

"我要從巴特勒那裡弄到錢.我要把鑽石耳環賣給他,要不就向他借錢,用耳環作抵押,將來有了錢再還給他."這時候,她覺得大大放鬆了,結果反而顯得虛弱起來.她將交納稅金,並在喬納斯·威爾克森面前放聲大笑.可是緊跟著這個愉快的念頭,出現了嚴酷的事實.

"我不光是今年要交納稅金,還有明年和我今後一生中的每一年呢.要是我這次交了,他們下次定會將稅額提得更高,直到把我趕走為止.如果我的棉田得一次豐收,他們就抽它的稅,到頭來叫我一無所得,或者乾脆將棉花沒收,說它是聯邦政府的.北方佬和那幫追隨他們的惡棍已經把我帶到他們所需要的地步了.只要我還活著,便一輩子都得擔心他們會把我抓祝我得一輩子擔驚受嚇,拚命掙錢,直到累死為止,眼看著自己的勞動一無所獲,棉花被人家搶走了事……就說借三百美元來交稅款,這也只能救當務之急.我所需要的是永遠脫出這個圈套,好讓我每晚安心睡覺,用不著為明天,下個月,乃至明年將要發生的事情操心."她繼續這樣思索著.有個念頭冷靜而自然地在她的腦子裡形成了.她想起瑞德,想起他那在黝黑皮膚襯托下閃光的雪白牙齒,以及那雙一直在撫慰她的黑眼睛.她記起亞特蘭大被圍困的最後階段那個十分炎熱的夜晚,那時他坐在皮蒂姑媽的一半為夏天的朦朧月色所掩蔽的走廊上,她感覺到他那只炙熱的手又握住了她的胳膊,他一面說:"我想要你超過以前想過以前想要的任何一個女人--我對你比對任何一個女人都等待得更久了.""我要跟他結婚,"她冷靜地想道."到那時,我就再也用不著為錢操心了."多麼美好的念頭啊,比登天的希望還可愛呢,永遠也不必再為錢操心,相信塔拉永遠平安無事,而且全家不愁吃穿,她自己也無需再在石壁上碰得鼻青臉腫了!

她覺得自己很老了.下午的幾件事已耗盡了她的全部感情,最初是那個關於稅金的驚人消息,然後是艾希禮,最後是她對喬納斯·威爾克森的一場暴怒.現在,她已沒有什麼感情了.如果說她的感覺能力還沒有完全枯竭,那麼她身上一定會有某種力量起來反對她頭腦中正在形成的那個計劃,因為這世界上沒有第二個像瑞德那樣叫她憎恨了.但是她已經沒有感情作用.她只能思考,而她的思想是非常實際的.

"那天晚上當他在路上把我們甩掉的時候,我對他說過些可怕的話,不過我可以讓他忘掉,"她這樣毫不在意地想著,顯然相信自己依舊是迷人的."只要我在他身旁,巴特勒還是不好輕易消受的.我要叫他感到我曾經一直愛他,而且那天晚上不過是心煩意亂又十分害怕而已.唔,男人總是自命不凡的,只要你恭維他,說什麼他也相信……我決不能讓巴特勒意識到我們當前處於怎樣的困境,要先征服他再說.嗯,決不能讓他知道!即使他懷疑我們已經窮了,他也得知道我所需要的是錢而不是他這個人.反正他無法知道,因為連皮蒂姑媽也不瞭解真實情況呢.而等到我同他結婚以後,他便不得不幫助我們了.他總不能讓自己妻子家的人餓肚子呀."他的妻子.瑞德·巴特勒夫人.在她的靜靜思考之下潛藏著的某種帶著反感的意識隱約動了動,但很快就平靜了.她想起她同查爾斯度過的那個矩暫密月中的令人厭惡的情景,他那摸索的雙手,他那笨拙勁兒,他那不可思議的激情--以及韋德·漢普頓.

"現在不去想它.等同他結了婚再去動這個腦筋吧……"等到同他結了婚以後,記憶搖動了警鈴.一股冷冰冰的感覺從她的脊椎直往下流.她再一次記起在皮蒂姑媽家的走廊上那個夜晚,記起她怎樣詢問他是否在向她求婚,記起他又是怎樣惡狠狠地笑起來,並且說:"親愛的,我是不打算結婚的呀!"也許他是不打算結婚.也許,儘管她那樣迷人和狡黠,他還是拒絕娶她.也許--啊,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完全把她忘了,並且正在追逐別的女人.

"我想要你超過以前我想要的任何一個女人……"思嘉緊緊地握著拳頭,幾乎把指甲插到手心肉裡去了.

"如果他把我忘掉了,我也要叫他記起來.我要叫他再一次想要我."而且,如果他不想娶她而只是仍然想要她,那也有辦法拿到錢的.畢竟,他曾經有一次要求她當他的情婦嘛.

她在客廳暗淡的光線中竭力要同那三條最能束縛她靈魂的繩子進行一次迅速的決戰--那就是對愛倫的思念,她的宗教信條,以及對艾希禮的愛,她知道自己心中的主意對於她那位即使遠在溫暖天國(她一定在那裡)的母親來說也必然是醜惡的.她知道私通是一種莫大的犯罪.她也知道,像她現在這樣愛著艾希禮,她的計策更是雙重的賣淫.

但所有這些在她心裡頭無情的冷酷和絕望的驅策面前都讓步了.愛倫已經死了,而死亡或許會賦予人們理解一切的能力.宗教用地獄之火來脅迫,禁止私通,可是只要教會想想她是在不遺餘力挽救塔拉,使它安然無恙,同時挽救她一家免於飢餓--那麼,如果教會還要懊惱就讓它懊惱去吧.她自己才不懊惱呢.至少現在還不.而且艾希禮--艾希禮並不要她呀.是的,他是要她的.她每回想起他吻她的嘴唇時那種溫馨的感覺,便相信這一點.但是他永遠了不會把她帶走.真奇,怎麼想跟艾希禮逃走就好像不是犯罪似的,而一跟瑞德--在這個冬天傍晚的蒼蒼暮色中,她來到了從亞特蘭大淪陷之夜開端的那條漫漫長路的盡頭.當初踏上這條路時,她還是個嬌慣了的,自私自利而不諳世故的少女,渾身的青春活力,滿懷熱忱,很容易為生活所迷惑.如今,走到了這條長路的盡頭,那個少女在她身上已經無影無蹤了.飢餓和勞累,恐懼和緊張,戰爭和恐怖,早已帶走了她的全部溫暖,青春和柔情.在她生命的內核周圍已經形成一層硬殼,而且,隨著無盡的歲月,這支硬殼已經一點一點,一層一層地變得很厚了.

然而,直到今天為止,還兩個希望在支撐著她.她一直希望戰爭結束後生活會逐漸恢復它的本來面目.她一直希望艾希禮的歸來會給生活帶回某種意義.如今這兩個希望都已成了泡影.而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塔拉前面走道上的出現更使她明白了,原來對於她,對於整個南方來說,戰爭是永遠不會結束的.最激烈的戰鬥,最殘酷的報復,還剛剛開始呢.

而且艾希禮已經被自己的話永遠禁錮起來,這是比牢房還要堅固的呀.

和平令她失望了,艾希禮令她失望了,兩者都在同一天發生,這彷彿那層硬殼上的最後一絲縫隙已被堵上.最後一層皮已經硬化了.她已經成為方丹老太太曾勸她不要做的那種人,即成為一個飽經艱險因而敢做敢為的婦女.無論是生活或者母親,或者愛情的喪失,或者社會輿論,一概不在乎了.只有飢餓和飢餓的夢魘才是她覺得可怕.

她一經橫下心來反對那些將她捆縛在舊時代和舊的思嘉的一切,這時她便感到渾身輕鬆自在了.她已經作出決定,並且托上帝的福一點也不害怕了.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喪失的了,她的決心已經下定.

只要她能夠誘惑瑞德跟她結婚,便一切稱心如意了.可是萬一--他辦不到呢--那也沒有什麼,她同樣會拿到那筆錢.她有那麼一會兒竟懷著自然的好奇心想起當情婦會是什麼樣的滋味.瑞德會不會要她留在亞特蘭大,就像人們說的他把沃特琳那個女人養在那裡一樣呢?如果他叫她留在亞特蘭大那就得付錢--付出足夠的錢來補償因她離開塔拉而受到的損失.思嘉對於男人生活中的隱秘一面毫無所知,也無法去瞭解這種安排可能涉及到的問題.她還說不准要不要有個孩子.那可毫不含糊是活受罪呀.

"我現在不去想它,以後再去想吧,"就這樣她把這個令人心煩的念頭拋到腦後,免得動搖自己的決心.今晚她就告訴家人,她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必要時設法用農場作抵押.

他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行.等到以後他們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時,那就活該了.

一想到行動,她就昂頭挺胸起來.她清楚,這樁事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上一次,那是瑞德在討好她,而她自己是掌權人.可如今她成了乞丐,是個無權提出條件的乞丐了.

"可是我決不像乞丐去求他.我要像個施恩的王后那樣到他那裡去.他萬萬不會知道的.

她來到那塊高高的壁前,昂起頭端詳自己.她看見帶有裂紋的鍍金鏡框裡站著一個陌生人.彷彿一年來她真是第一次看見自己.實際上她每天早晨都照鏡子,看自己的臉是否乾淨,頭髮是否整齊,不過她每次因為有別的事情壓在心上,很少真正端詳自己,可是這個陌生人呀!這個臉頰瘦削的女人不可能就是思嘉呀,思嘉有著一個漂亮的迷人的,容光煥發的臉蛋呀!可是她看見的這張臉一點不漂亮,也絲毫沒有她清楚記得的那種魅力了.這是張蒼白憔粹的臉,而且那雙向上斜挑著的綠眼睛上方的黑眉毛,在蒼白皮膚的襯托下,也像受驚鳥兒的雙翅那樣突然揚起,給人以駭異的感覺.她臉上呈現出一種艱辛而窘迫的神態.她想:"我的容貌已引誘不了他."於是又有了絕望的心情."我消瘦了--消瘦得多麼可怕啊!"她拍拍自己的臉蛋,又急切地摸摸鎖骨,覺得它們已經從緊身上衣裡矗出來了,而她的乳房已那麼乾癟,幾乎跟媚蘭的一樣小了.看來她已不得不在胸部塞些棉絮什麼的,使乳房顯得豐滿些才行,可她一貫瞧不起搞這種假名堂的女孩子的呀.假乳房嘛!這叫她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她的衣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裙,把補過的衣褶攤在手裡看著.瑞德喜歡女人穿著好,穿得時髦.她懷著期待的心情想起她服喪後第一次出門時穿的那件有荷葉邊的綠衣裳和他帶來的那頂羽毛裝飾的綠色帽子,這些得到了他的連聲讚賞.她還懷著羨慕甚至忌妒的心情想起埃米·斯萊特裡那件紅格衣服,那雙帶穗的紅靴子和那頂煎餅式的寬邊帽.這些東西都很俗氣,但是又新又時髦,準能惹人注意.而現在,瞧,她多麼需要惹人注意啊!尤其是瑞德·巴特勒的注意!要是他看見她穿著舊衣服,他便會明白在塔拉什麼都不行了.可是萬萬不能讓他明白呀.

她竟然以為憑著她這又細又瘦的脖子,饞貓般的眼睛,破舊的衣著,就可以到亞特蘭大去按自己的需要拿住人家,這是多麼愚蠢的想法啊!要是她在自己最美,穿著漂亮的時候還沒能贏得他向她求愛,那麼如今邋邋遢遢,她怎麼還敢存這種希望呢?如果皮蒂姑媽講故事屬實,那他會是亞特蘭大最有錢的人,並且很可能對那裡所有的漂亮女人,好的壞的都挑揀過了.好吧,她洩氣地想,我只具有大多數漂亮女人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下定了決心.不過,要是我有一件漂亮衣服--在塔拉可沒有什麼漂亮衣服,甚至連一件沒有翻改兩次的衣服也沒有.

"就這樣吧,"她心裡嘀咕著,失望地俯視著地板.她看見愛倫的苔綠色天鵝絨地毯,它已經很舊,有的地方磨壞了,撕破了,而且由於無數人在上面睡過而留下了許多污漬,何況思嘉看見便明白塔拉也像這地毯一樣破舊不堪,更加覺得喪.整個那間愈來愈暗的房子都令她沮喪,這時她走到窗前,舉起窗欞,打開百葉窗,將冬日傍晚最後的光線放進房裡.她關好窗戶,把頭倚在天鵝絨窗簾上,兩眼越過荒涼的田野向墓地上的蒼蒼柏樹林望去.

那苔綠色的窗簾使她臉頰上有一種刺癢而柔軟的感覺,她欣慰地把臉貼在上面輕輕摩擦.忽然她像一隻貓似的瞪著眼睛呆呆地看著它.

幾分種後,她將那張沉重的大理石面桌上從對面拉過來.

桌腿下面生銹的腳輪像抗議似的吱吱作響.她把桌子推到窗下,將裙子紮起來,爬到桌上,踮起腳尖去抓那笨重的窗簾桿.但是,那桿子掛得太高,她很難夠得著,只得耐心地一次又一次跳起來去抓它,好不容易才把鐵釘從木框上拉出來,窗簾和桿子一起掉下來,嘩啦一聲落在地板上.

彷彿施了魔法似的,那扇客廳的門忽地開了,嬤嬤那張寬大的黑臉隨即出現在門口,幾乎每道皺紋都流露出熱切的好奇和深深的疑惑.她很不以為然地看著思嘉,後者正站在桌上,撩起裙子,露出膝蓋,準備跳下地來.她臉上浮出激動和勝利的神色,嬤嬤馬上懷疑起來.

"你動愛倫小姐的窗簾幹什麼?"嬤嬤問.

"你站在門外偷聽?"思嘉反問道,一面輕捷地跳下地來,然後將這塊因年久塵封而越發沉重的天鵝絨疊好.

"根本用不著在門外偷聽,"嬤嬤反駁她,一面雙手叉腰,準備干仗了."愛倫小姐的窗簾礙你什麼了,犯得著你把桿子也拔出來,一古腦兒拽下來.愛倫小姐生前那麼愛惜這些簾子,我可不讓你這樣糟踏!"恩嘉用忌妒的目光盯著嬤嬤,這雙熱切而愉快的眼睛使人想起從前幸福年月裡那個頑劣的小姑娘,對於那些年月,嬤嬤如今只有惋歎了.

"嬤嬤,快到閣樓上去把我那只裝衣服樣子的箱子取下來."她喊著,輕輕推了她一把."我要做一件新衣裳."嬤嬤一面想著要她這二百磅的笨重身軀爬上爬下十分惱怒,一面又恐懼地感到有什麼可怕的一事要發生了.她連忙把幾塊窗簾從思嘉手裡一把搶過來,緊緊抱著壓在她那對下垂的乳房上,彷彿那神聖不可侵犯的遺物.

"你不能用愛倫小姐的窗簾來作新衣服,要是你居然打這個主意的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一瞬間,嬤嬤慣於形容"牛脾氣"的那種表情在她的小主婦臉上掠過,隨間又變為微笑,這種嬤嬤不好反對了.但這並沒有騙過這個黑老太太.她明白思嘉姑娘只不過用微笑爭取她,而這件事她是決不放過的.

"嬤嬤,別小器了.我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可總得穿件新衣裳呀.""你用不著穿什麼新衣裳.其他的太太們也沒有穿新衣裳的.她們都穿舊的,還顯得很體面呢.愛倫小姐的孩子只要高興也可以穿破衣裳,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而且人家會尊敬她,就像她穿了綾羅綢緞一樣."那種牛脾氣的表情又出現了."天哪,真有趣,怎麼思嘉小姐越長越像傑拉爾德先生而不像愛倫小姐了呢!""告訴你吧,嬤嬤,皮蒂姑媽寫信來.說范妮·埃爾辛小姐星期六結婚,我當然要去參加婚禮.所以我得有件新衣裳埃""我看你身上穿的這件衣裳就和范妮小姐的結婚禮服一樣漂亮了.皮蒂小姐不是來信說過,埃爾辛一家也窮得厲害嘛.""可是我一定得穿件新衣裳才行呀!嬤嬤,你還不清楚我們多麼需要錢用.那筆稅金--""是的,我知道所有關於銳金的事,不過--""你知道?""是呀,上帝也給了我耳朵,不是嗎?難道我就聽不見?

尤其是威爾先生,他從來就不關門."

難道嬤嬤什麼都知道了,全都聽到嗎?思嘉覺得奇怪,這個走動起來連地板都要搖晃的笨重身體,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偷聽人家的談話了.

"好吧,要是你什麼都聽見了,我想你一定知道喬納斯·威爾克森和埃米--""是的,"嬤嬤說,眼裡流露出潛藏著的怒火.

"那麼,你就別固執了,嬤嬤,難道你不知道我必須到亞特蘭大去弄錢來交稅金嗎?我得弄到一筆錢呀,我只好這樣了."她一隻手握拳打另一隻手的手心."老實說,嬤嬤,他們要把我們全部趕走,到那時,我們往哪裡去呢?你看,那個害死了母親的賤婦埃米·斯萊特裡正準備搬進這所房子裡來,到母親生前睡的床上來睡覺呢,這時候你還用著為母親的窗簾這種小事跟我爭吵嗎?"嬤嬤像只不安分的大象似的,將笨重的身子的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上.她隱約地感覺自己快要讓步了.

"不,我決不讓那賤貨到愛倫小姐的房裡來,也決不讓我們大家給攆到馬路上去,不過--"她突然用責備的眼光死死盯住思嘉:"你準備換上新衣裳去向他借錢,那個人是誰呀?""這個嘛,"思嘉剛一開口又止住了,接著支支吾吾地說:"那是我自己的事."嬤嬤狠狠地瞪著她,就像思嘉小時候做了錯事找借口來蒙她,被她看穿了那樣.她彷彿看透了思嘉的心思,這時思嘉無可奈何地俯首低眉,對自己的蓄意行為感到羞愧.

"原來你需要穿一件簇新的漂亮衣裳去借錢.可這種事我覺得並怎麼對頭.你又不直說錢從哪兒來的.""我什麼也不想說,"思嘉不耐煩地說."那是我自己的事.

你到底給不給我那塊簾子,幫我做件衣裳?""好吧,"嬤嬤輕聲說,她突如起來的妥協口吻反而引起思嘉滿腹狐疑."我來幫你做.我說可以把那簾子的緞子襯裡做條裙子,上面的花邊可以拆下來鑲短褲邊."她把那塊天鵝絨窗簾遞給思嘉,臉上掠過一絲狡獪的笑容.

"媚蘭小姐和你一起到亞特蘭大去嗎,思嘉小姐?""不,"思嘉肯定地回答說,她開始明白快要發生的事了.

"我一個人去."

"這是你的想法嘍,"嬤嬤斷然說."不過我要跟你一起去,還讓你穿上那件新衣裳.是的,小姐,一路上我會寸步不離的."思嘉瞬息之間想像著她的亞特蘭大之行和自己同瑞德談話時,嬤嬤像只巨大的黑色看門狗那樣橫眉怒目地站在背後.於是她又擺出笑臉拍了拍嬤嬤的肩膀.

"好嬤嬤,你那麼好心要跟我一起去,一路上照顧我,可是這裡沒有你,他們怎麼活呀?你知道你簡直就是塔拉的管家了.""哼,"嬤嬤說,"別給我灌米湯了,思嘉小姐,從我給你換第一塊尿布,我就知道你.我說過我要跟你去亞特蘭大,我就去定了.要是你一個人到遍地都是北方佬和自由黑人之類的城市去,愛倫小姐在墳墓裡也要躺不住了.""但是我會到皮蒂姑媽家去住的,"思嘉拚命找借口為自己辯解.

"皮蒂帕特小姐是個好人,她自以為什麼都懂,可實際並不是那樣,"嬤嬤說著,便轉過身去,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好像宣告談話到此結束.她走進大廳.這時地板又顫動起來,因為她在大聲喊叫:"百里茜,孩子,搭起樓梯到閣樓,把思嘉小姐的裝衣服樣子的箱子搬下來,想辦法找一把好剪刀,可別鬧個通宵還幹不完哪.""真糟糕,"思嘉滿心不高興地暗忖著."我背後很快就會有一隻大警犬跟著了."晚餐後,收拾完餐具,思嘉和嬤嬤把衣服樣子放在飯桌上,這時蘇倫和卡琳忙著拆窗簾的緞子襯裡,媚蘭用乾淨刷子刷天鵝絨窗簾上的塵土.傑拉爾德,威爾和艾希禮坐在房間裡抽煙,一面嘻嘻哈哈地看著婦女們在忙合.思嘉身上似乎有一股愉快的興奮之情感染了大家,但他們並不理解這種興奮的意義.思嘉臉上泛著紅暈,眼睛裡閃耀著光輝,老是笑個不停.她的笑聲讓大家都開心,因為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聽過她真正笑過了.這使傑拉爾德尤其高興.他的眼睛跟著她輕盈的體態轉,往常那呆滯的眼神大大減少了,而且每當她從身邊經過時都要讚賞地拍拍她的臂膀.女孩子們都激動得像在準備一次跳舞晚會,她們拆呀,剪呀,縫呀,彷彿在給自己做一件衣服似的.

思嘉是要到亞特蘭大去借錢,或者必要時把塔拉抵押出去.可是,究竟什麼叫抵押呢?思嘉說他們可以用下一年的棉花毫不費力地贖回來還綽綽有餘呢.她說得那麼肯定,以致誰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好問的了.當有人問起誰來借給她這筆錢時,她說:"不必管閒事,"這樣狡獪的答覆把大家都逗笑了,她們紛紛開玩笑,問她的那位百萬富翁朋友到底是誰呢.

"一定是瑞德·巴特勒船長,"媚蘭略帶揶揄的口氣說,這個看來荒謬的設想又引起大家一陣哄笑,因為他們知道思嘉最恨巴特勒,每回談到他沒有不罵他是"下流坯"的.

但是思嘉對媚蘭的揶揄並沒有反唇相譏,而同樣在開玩笑的艾希禮一看到嬤嬤匆匆對思嘉丟了個防範的眼色,便突然不敢笑了.

蘇倫被這種場合的晚會氣氛感動得大方起來,拿出她那件雖然舊了但還相當漂亮的愛爾蘭花邊護肩來,卡琳也堅持要思嘉穿她的便鞋到亞特蘭大去,因為這是目前在塔拉最好的一雙鞋了.媚蘭懇求嬤嬤給她留下足夠的開鵝絨碎起來修補她那頂舊軟帽的框邊,說那隻老公雞要不馬上跑到沼澤地裡去,便要同他那些華麗的古銅色和翠綠色尾毛分家了.這話惹得大家一陣大笑.

思嘉看著那些飛針走線的手指,聽著那些笑聲,心裡暗暗感到悲痛和恥辱.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對於我或者對於他們自己的整個南方正在發生什麼樣的事情.他們還以為,不管周圍的一切,他們誰也不會遇到真正可怕的事,因為他們還是他們,奧哈拉家的,威爾克斯家的,漢密爾頓家的,沒有什麼不同.甚至那些黑人也這樣想.多麼愚蠢的人們啊!他們永遠也不會明白!他們還會這樣想下去,生活下去,習以為常,一切都不會改變.媚蘭可以穿得破舊不堪,可以摘棉花,甚至幫我殺人,但怎樣也不會使她改變.她還是那個羞怯而高貴的威爾克斯太太,那個十全十美的貴婦人!艾希禮能夠面對死亡和戰爭,能夠忍受受傷,蹲監獄,然後回家過這種比一無所有還要壞的生活,可他同那個擁有-十二橡樹-村農場全部產業的紳士仍然一模一樣.威爾有點不一樣了.他看到了事物的真實情形,不過他從來就是個沒有多少東西可喪失的人.至於蘇倫和卡琳--她們還以為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呢.她們以不變應萬變,因為她們覺得這局面很快就會過去的.她們心想上帝會創造一個尤其對她們有利的奇跡.然後上帝不會這樣.在這附近唯一會出現的就是我正要到瑞德·巴特勒身上去創造的那個奇跡……他們是不想改變的.也許他們不能變,我才是唯一改變了的人--可是如果我還有辦法,我也不會去改變的."嬤嬤終於把所有的男人都趕出了飯廳,把門關好,然後好開始試衣裳.波克扶傑拉爾德上樓睡覺去了,只有艾希禮和威爾還在前廳燈光下坐著.他們有好一陣沒說話,威爾嚼著煙草,像只平靜的反芻動物.不過,他那張和善的面孔可非常安靜呢.

"這次到亞特蘭大去,"他終於慢吞吞地說,"我可不贊成.

一點也不贊成."

艾希禮很快地看了眼威爾,然後將眼光移往別處.他什麼也沒說,只暗自納悶是否威爾也有他心中那種可怕的疑慮.

但那是不可能的.威爾並不知道那天下午在果園裡發生的事情,以及它是怎樣逼得思嘉走投無路的.威爾不可能注意到嬤嬤聽見說起瑞德·巴特勒的名字時臉上的那種表情;而且,威爾也不瞭解瑞德有錢和名聲很壞的情形.至少,艾希禮不認為他可能知道這些事,不過他自從回到塔拉以後已經明白,威爾像嬤嬤一樣似乎不用說便知道所有的事情,甚至在事情發生之前便有預感.周圍空氣中有某種艾希禮說不清楚的不祥之兆,可是他沒有能力挽救思嘉,使她不致陷於這不祥的境地.那天夜裡她沒有正眼看過艾希禮一眼,她對艾希禮的那種威嚴而活潑的興奮神氣簡直嚇人.他感到揪心的疑慮太可怕了,無法用言語形容.他沒有權利問她那是否屬實而使她感到侮辱.他緊握雙拳.凡是有關她的事情,他都無權過問,當天下午他已經把這種權利徹底喪失了,永遠喪失了.他已不能幫助她.誰都無法幫助她.不過,他想起嬤嬤和她剪裁天鵝絨窗簾時表現的那種冷峻的態度,便稍微感到欣慰了.

嬤嬤會照顧思嘉的,無論思嘉願意與否,她都會這樣.

"這些都是我引起的,"他懊惱地想."是我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他想起那天下午她是怎樣挺著胸脯從他身邊走開的,記得她倔強地昂起頭來的樣子.他的那顆由於自己的無能而破碎,由於對方的仰慕而被誤解了的心在向她靠近.他知道在她的詞彙裡沒有"仗義"這樣的字眼,如果你說她是你平生所見最勇敢的女人,她會瞠目而視,莫名其妙.他知道,她不會瞭解,當他覺得她勇敢時曾將多少真正高尚的事情都歸於她.他知道,她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勇敢地面對生活,用她自己堅韌的精神去抵抗可能遇到的任何困難,以不承認任何失敗的決心勇往直前,即使發現失敗已不可避免,也繼續戰鬥下去.

但是,過去四年他也看到了另一些不肯承認失敗的人,一些明知處境十分危險,但憑自己的勇氣而慷慨以赴的人,結果他們還是失敗了.

他在陰暗的客廳裡注視威爾,心想他從沒見過像思嘉·奧哈拉身上所擁有的這種勇敢,她要穿戴用她母親的天鵝絨窗簾和公雞尾毛做的衣帽,動身去征服世界了.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一早,思嘉和嬤嬤迎著寒風凜冽和彤雲疾捲的陰沉天氣在亞特蘭大下了火車.火車站在全城大火中毀了,還沒有重建起來,她們是在那堆高出廢墟好幾碼的灰燼和爛泥中跳下來的,它們告訴人們,這裡就是火車站了.思嘉習慣性的環顧一下周圍,尋找彼得大叔和皮蒂姑媽的馬車,因為在戰爭年月每次她從塔拉回到亞特蘭大時都是他們來接的.

隨即她忽然醒悟起來,對自己的下意識舉動一笑置之.當然了,彼得沒有來,因為她並沒有把自己要到這裡來的事預先通告皮蒂姑媽,而且她想起老太太在有一封信裡悲傷地說過,投降後彼得在梅裡要求領回來的那匹老馬已經死了.她環顧車站周圍車轍縱橫和被分割得零零碎碎的空地,想找到一位老朋友和舊相識的馬車,好懇求人家把她們帶到皮蒂姑媽的住處去,可是無論黑人白人她一個也不認識.如果皮蒂寫信告訴他們的情況屬實,也許她的熟人中誰都沒有馬車了.時世這麼艱苦,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那顧得上牲畜.皮蒂的大多數朋友,像她自己一樣,現在都是雙腳步行了.

有很少幾輛貨車在運化車廂旁裝貨,還有幾輛濺滿了泥污的四輪單座馬,車上坐著粗壯的車伕,但載人的車只有兩輛,其中一輛是轎車,另一輛是逢車,裡面坐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和一個軍官.思嘉一見那身制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儘管皮蒂姑媽在信中說過亞特蘭大駐紮一軍隊,街上到處是大兵,思嘉猛一見到這些穿藍軍服的人還是覺得驚異和害怕.這很難使人感到戰爭已經結束,也難相信這些人不會追逐她,搶劫她,侮辱她.

車站周圍空蕩蕩的景象使她想起1862年的一個早晨,那時她作為年輕寡婦身穿喪服,滿懷厭倦地來到了亞特蘭大.她記得這個地方當時多麼擁擠,到處是貨車,客車和運送傷員的車輛,車伕們的漫罵聲和歎息聲,人們迎接朋友的招呼聲匯成一片喧鬧,她不禁為戰時那種心情輕鬆愉快的景象而感歎,接著又歎息又如今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媽家去.但他仍然滿懷希望,覺得只要到了桃樹街,她就會遇到熟人讓她們搭車.

正當她站在那裡環顧觀望時,一個棕色皮膚的中年黑人趕著一輛轎車向她駛來,並從車裡探出身來問:"要車嗎,太太?兩塊錢,到亞特蘭大城裡啥地方都行."嬤嬤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輛野雞車!"她嘀古著,"黑鬼,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嬤嬤是個鄉下黑人,但她又並不經常住鄉下;她清楚沒有哪個體面婦女會坐野雞車,尤其是轎車的,除非家裡有男人在身邊護送.即使有個黑人侍女跟在身邊,從習俗上講也還是不夠的.嬤嬤看見思嘉仍在戀戀不捨地打量那輛出租馬車,便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們走吧,思嘉小姐!一輛野雞車和一個剛剛冒出來的黑鬼!不錯,真是個好搭檔!""我可不是剛冒出來的自由黑人."車伕生氣地辯解道.

"我是老塔爾拍特小姐家的.這是她家的馬車,我趕出來給家裡掙點錢花.""哪個老塔爾伯特小姐?""米爾格維爾的蘇珊娜·塔爾伯特小姐呀.我們是老馬爾斯被打死以後搬到這裡來的.""你認識她嗎,思嘉小姐?"

"不認識,"思嘉遺憾地說."我認識的米爾格維爾人很少.""那好,我們走,"嬤嬤斷然地說."你趕你的車吧,黑鬼."她提起裡面裝著思嘉的新天鵝絨長袍,帽子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著自己衣物的乾淨包袱夾在腋下,然後領著思嘉走過到處是煤渣和灰燼的濕地.思嘉儘管想坐車,但沒和她理論,因為她不想與嬤嬤發生爭執.自頭一天午她摘窗簾被嬤嬤抓住,嬤嬤眼裡始流露出一副警惕的疑惑神情,這是思嘉很厭煩的.看來難以逃脫她的陪伴,而且只要不是必須要求,她也並不想激起嬤嬤的好鬥脾氣.

她們沿著狹窄的人行道向桃樹街走去,思嘉一路上都感到驚恐和悲傷,因為亞特蘭大已經變得如此荒涼,跟她記憶中的情景大不一樣了.她們走過從前瑞德和享利大叔叔住過的亞特蘭大飯店所在地,如今那高雅的建築只剩下一個空架和部分焦黑的斷垣殘壁了.那些毗連鐵路長達四分之一英里,存放著大量軍需品的庫房還沒重建起來,它們那些長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來分外淒涼.由於兩旁都沒有了建築物的牆壁,同時車庫已經消失,因此火車道上的鐵軌便顯得赤裸裸地毫無遮掩了.這些廢墟中有一個與別處沒有什麼區別的地方,還保留著查爾斯留給她的產業上的倉庫遺址.享利叔叔已經替她付過去年的租金.過些時她得償還這筆錢.這又是一件叫她煩惱的事.

她們拐了個彎走進桃樹街時,她向五點鎮望去,不禁大聲驚叫起來,儘管佛蘭克告訴過她城鎮已被大火夷為平地,她也從沒想到這樣徹底的毀滅.在她心目中,她所熱愛的那個城鎮仍然處處是密集的建築物和漂亮的房子.可是她現在看到的這條桃樹街連一個舊的標誌也沒有了,它顯得如此陌生,彷彿她從沒見過似的.這條泥濘的大街,戰時她曾駕車走過千百次的大街,圍城時她低著頭冒著在空中開花的炮彈慌慌張張奔跑過的大街,她在撤離那天緊張匆忙而痛苦的時刻最後告別的大街,如今竟是這樣陌生,以致她傷心得要哭了.

儘管自從謝爾曼在大火中撤出這座城鎮和聯盟軍回來那一年起,這裡已陸續重建了許多新房子,可是五點鎮周圍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荒榛枯草中是一堆堆燒焦的斷磚碎瓦,其中又有幾幢房子的遺址是她能勉強辯認出來的,房子只剩下幾截磚牆在暗淡的陽光裡兀立著,沒有玻璃的窗戶張開大口,搖搖欲墜的煙囪顯得分外孤單.她也偶爾高興地看見一兩家熟悉的店舖,那是在炮火中倖存下來並修復了的,其中那些耀眼的新紅磚與灰色的舊牆形成強烈的對照.她從那些新店舖門面和新辦公樓的窗口看到令人興奮的舊相識的牌號,但更多的名字是不的熟悉的,尤其那成百上千的陌行醫生,律師和棉花商的牌號.以前她在亞特蘭大幾乎認識每個人,而現在眼前出現了這麼多陌生的名字,這使她感到喪氣.當然,眼看著街道兩旁新建築物迎面而來,她也不能不為之振奮.這些建築物也是成百千的,有些還是三層樓房呢!到處都處在興建新房子.她在大街上朝前望去,想要讓自己的觀念適應這新的亞特蘭大,這時她耳邊是一片歡快的鋸子聲和鋃頭聲,眼前是一個又一個高聳的腳手架,人們扛著磚頭在梯子上攀登.她朝前望去,望著這條自己那麼喜愛的大街,眼睛不覺有點濕潤了.

她心想:"他們把你燒成灰燼了,他們把你夷為了平地,可是他們並沒有把你打垮.他們打不垮你.你重獲新生,變得像你過去那樣雄偉,那樣壯麗!"她順著桃樹街往前走.後面跟著蹣跚的嬤嬤.一路發現人行道上仍像戰爭緊張時期那麼擁擠,這復甦的城鎮周圍仍然是那種倉皇喧擾的氣氛,許久以前,她頭一次拜訪皮蒂姑媽來到這裡時,這城鎮曾使她極為興奮,彷彿渾身血液都要歌唱似的,如今也像當時一樣有那麼多的車輛(只不過沒有運送傷員的軍車)在泥濘中掙扎,有那麼多馬匹和騾子拴在店舖木棚前面的拴馬樁上.人行道上擁擠不堪,她所看到的面孔像頭頂上的招牌一樣,都是陌生的,都是些新人,許許多多容貌粗魯的男人和穿著俗麗的女人.街上到處是游手好閒的黑人,有的斜靠著牆壁,有的坐在路邊石上,像小孩天真地看馬戲團遊行的一樣,好奇地觀看著過往的車輛.大街上一片烏黑.

"儘是些剛放出來的自由黑鬼!"嬤嬤打鼻子裡哼了一聲.

"他們一輩子都沒有個體面樣兒.還有那一臉的粗魯相."他們就是一副粗魯相,思嘉也這樣想,因為他們總是無禮地盯著她,不過她一看到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便嚇得把這些黑人忘記了.城裡到處是北方佬士兵,有的騎著馬,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軍車裡,在街上閒檔,從酒吧間出出進進.

我永遠也看不慣這些傢伙,她握緊雙拳,心裡想.永遠也不會!一面回過頭去對嬤嬤說:"快說,嬤嬤,趕快離開這群傢伙.""等我踢開這些擋路的黑鬼再說,"嬤嬤大聲回答道,一面用提包猛撞那個在她前面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的黑人,使他不得不閃到一邊去了."我不喜歡這個城鎮,思嘉小姐.這裡北方佬和剛放出來的黑鬼太多了.""那些不怎麼擁擠的地方會好一些.只要我們過了五點鎮,就不會這樣了."她們擇路越過那些放置在迪凱特街泥濘裡的溜滑的墊腳石,然後繼續順桃樹街往前走.這裡行人比較稀疏了.她們到了韋斯利禮拜堂,這是1864年思嘉去找米德大夫那天停下來歇口氣的地方,現在她注視著它,不由得鄙夷地冷冷一笑.

嬤嬤的機警眼光帶著猜疑和詢問的神色搜索她,但她的好奇心沒有獲得滿足.原來思嘉是在回想那天自己的恐懼心情,覺得太可笑了.那時她被北方佬嚇壞了,被媚蘭既將分娩的緊張狀況嚇壞了,簡直是在心驚膽戰地爬行埃現在想起來,她真不明白有什麼必要那樣害怕,就像孩子聽到一聲巨聲那樣害怕呢?而且那時她覺得,北方佬和大火,以及戰爭失敗的結局,將是她可能碰到的最壞的事情.可它們同愛倫的死和傑拉爾德的精神恍惚比起來,同飢餓,同累斷脊樑的勞動和面臨不安全的活生生的夢魘比起來,是多麼無關緊要的事啊!

如今叫她在侵略軍面前英勇無畏,那是很容易做到的,可是要面對塔拉被侵吞的危險卻顯得非常困難了.不,除了挨餓,她什麼也不怕!

一輛轎式馬車在桃樹街迎面駛來,思嘉急切地站到路邊石上瞧是否認識車上的人,因為皮蒂姑媽的住處離這裡還有好幾條街呢.馬車路過身邊,她和嬤嬤都湊近去細看,這時思嘉正準備露出一個微笑,可是當轎車窗口探出一個女人的頭--一個戴著高貴的毛皮帽的紅得耀眼的頭時,她幾乎失聲喊叫起來.原來雙方都認出來了,臉上都露出驚異的神情,思嘉更不由得後退了一步.這是貝夭·沃特琳!在她再次縮回頭去之前,思嘉還瞧見她那兩隻因表示憎惡而張大的鼻孔.

真奇怪,她首先看到的那張熟悉面孔竟然是貝爾的!

"是誰呀?"嬤嬤猜疑地問."她認識你卻不向你鞠躬.我可一輩子也沒見過這樣顏色的頭髮.就連在塔爾頓家也沒見過.可好像--嗯,我看是染過的!""是染過,"思嘉不屑地回答了一聲,加快了腳步.

"你認識一個染了發的女人?我問你,她究竟是誰?""她是一個壞女人,"思嘉簡捷地回答說."我向你保證,我並不認識她,你別問了.""天哪,"嬤嬤輕輕歎了一口氣,用滿懷好奇的眼光望著那輛駛去的馬車,呆呆地連下顎都快掉下來了.自從二十年前她同愛倫離開薩凡納以來,還從沒見過妓女,因此她很遺憾剛才沒有仔細看個清楚.

"她穿得這麼華麗,還有這麼漂亮的一輛馬車和一個車伕,"她喃喃地自言自語."我不懂上帝安的什麼心,讓那些壞女人這樣享福,而我們好人倒要餓肚子,打赤腳.""很久以來上帝就不管我們了,"思嘉粗魯地說."可是你也不用對我說,母親聽我這種話會在墳墓裡翻來覆去睡不著."她理應覺得自己在社會地位和德行上高於貝爾,但是做不到.如果她的計劃能順利進行,她就會處於貝爾同樣的地位並受到同一個男人的資助了.她儘管對自己的決定一點也不後悔,但這件事實質上還是使她感到難堪的."我現在不去想它,"她心裡對自己說,同時加快了腳步.

她們經過以前米德大夫住宅所在的那個地段,可是住宅只剩下兩個石級和一條走道,上面什麼都沒有了.至於原來惠廷家所在的地方,如今已完全夷為平地,連那些屋基石和磚AE?的煙囪也不見了,只有運走它們留下的車輪痕跡還依稀可辯.埃爾辛家的磚房仍兀立在那裡,而且新蓋了二樓層和一個新的屋頂,邦內爾家修補得很難看,上面用粗木板當瓦AE?蓋了個屋頂,看來是在設法掩飾那副破爛相,想盡量顯得適合於居祝然而,這些房子的窗口沒有一張面孔露出來,門廊裡也看不見一個人,這倘使思嘉感到高興些.她現在不想跟任何人談話.

皮蒂姑媽家的新石板屋頂和紅色磚牆,終於在前面出現了,這時思嘉的心也怦怦地跳起來.上帝多麼仁慈啊,竟沒有讓這所房子損毀得不可收拾!彼得大叔正從前院走出來,胳膊上縜e著一隻採購的籃子,他瞧見思嘉和嬤嬤一跟艱難地走過來,黝黑的臉龐上漾開了一絲爽朗又不敢輕信似的微笑.

思嘉暗暗想道,"我要狠狠地吻這個老邁的黑傻瓜,我多麼高興看到他呀!"她隨即快活地喊道:"彼得,快去把姑媽的眩暈藥瓶子拿來,真的是我呀!"當天晚上,皮蒂姑媽家的晚餐上擺著不少了的玉米粥和干碗豆.思嘉一面吃一面暗暗發誓,一旦她又有了錢,便決不讓這兩樣東西出現在她的餐桌上.而且,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她也要再撈些錢,比交納塔拉的稅金還要多的錢.總之,有一天她會撈到許多錢,即使殺人也在的所不惜.

在飯廳的暗淡燈光下,思嘉問皮蒂的經濟狀況怎樣,她希望事情會出乎她的意料,查爾斯家能夠借給她所需要的那筆錢.這個問題本來一點兒也不微妙,皮蒂正高興有機會同一位親戚談話,對於提問題的這種方式並沒有注意,她馬上傷心地談起自己所有的苦難來了.她連自己的農嘗城裡的財產和錢到哪裡去了也不知道,只發現一切都失去了.至少享利兄弟是這樣對她說的.他已經付不出她的地產稅了.除了她現在住的這棟房子外,一切都已化為烏有,何況皮蒂還沒有想到這所房子並不屬她一人所有,而是與媚蘭和思嘉的共同財產.享利兄弟僅僅能夠交納這所房子稅金.他每月給一點點生活費.儘管要他的錢十分寒磣的.她也只好這樣做了.

"享利兄弟說,他肩上的負擔那麼重,租稅又那麼高,他真不知怎樣維持下去.不過,當然嘍,他也許是在撒謊,而手頭還有一大筆錢,只是不想多給我一點罷了."思嘉知道享利叔叔說的不是謊話.這從他寫給她的幾封談查爾斯財產的信中可以看出,這位老律師在頑強奮鬥要保住房子和城裡原先倉庫所在的那平地產,好讓韋德和思嘉在破產之後還剩有一點東西,思嘉知道他正在冒很大的犧牲替她維持這些稅金.

"當然,他沒有什麼錢了,"思嘉冷靜地想."好吧,把他和皮蒂姑媽從名單是劃掉.現在除了瑞德,沒有別的人了.我只好這麼辦.我必須這麼辦.不過,我現在用不著想它.………我得讓她自己談起瑞德,然後我再乘機提出叫她邀請他明天到這裡來."她滿面笑容地緊緊握住皮蒂姑媽那雙胖乎乎的手.

"好姑媽,"她說,"我們別再談那些關於金錢什麼的煩惱事了.讓我們把這些事拋到腦後,談些愉快的話題吧.你得告訴我每一樁關於老朋友們的新聞呀.梅裡韋瑟太太怎麼樣了?還有梅貝爾呢?我聽說梅貝爾的小克留爾安全返家了.可是埃爾辛家和米德大夫夫婦呢?"皮蒂帕特一轉換話題就開顏了,她那張娃娃臉已不再在淚痕下傷心地抽搐.她一樁樁地報道老鄰居的近況,他們在幹什麼,吃什麼,穿什麼,想什麼.她用驚異的聲調告訴思嘉,在雷內·卡德從戰場上回來之前,梅裡韋瑟太太和梅貝爾怎樣靠做餡餅賣給北方佬大兵來維持自己的生活,想想那光景吧!有時候幾十個北方佬站在梅裡韋瑟家的後院裡,等著母女倆把餡餅烤出來.現在雷內回來了,他每天趕著一輛舊貨車到北方佬軍營去賣蛋糕,餡和小麵包.梅裡韋瑟太太說,等到她再多賺點錢,她就要在城裡開個麵包鋪.皮蒂並不想批評這種事,不過畢竟--至少她自己,皮蒂說,她是寧願挨餓也不會跟北方佬做這種買賣的.她特別注意每次碰到大兵都要給他蔑神的臉色,並且走到街道的另一邊去,以此來表示最大的蔑視,儘管這樣做在雨天是很不方便的.思嘉看出,對於皮蒂特小姐來說,只要能表示對聯盟政府的忠誠,無論什麼樣的犧牲,就算是兩天弄髒一雙鞋,都不是過分的.

米德大夫夫婦的房屋是在北方佬放火燒城時毀掉的,後來費爾和達西相繼犧牲,他們便既無錢也無心思來重建了.米德太太說她再也不想建立家庭,因為沒有兒孫住在一起還算個什麼家呢.他們感到十分孤獨,只得去和埃爾辛一家住在一起,後者總算把自己房子的損壞地方修復了.惠廷夫婦也在那裡佔有一個房間,如果邦內爾太太能幸運地把自己的房子租給一個北方佬軍官和他一家去住,那麼她也有意要搬進去.

"可是,他們這麼多人怎麼擠得下呀?"思嘉大聲問."有埃爾辛太太,有范妮,還有休--"埃爾辛太太和范妮住在廳裡,休住在閣樓上,"皮蒂解釋說,她是瞭解所有朋友們的家務安排的."親愛的,我本不想告訴你這些事,可是--埃爾辛太太稱他們為-房客-,可是,"皮蒂壓低聲音,"他們真是地地道道的寄宿者埃埃爾辛太太就是在開旅店嘛!你說可怕不可怕?""我想這是了不起的."思嘉冷冷地說,"我倒寧願去年在塔拉有這樣一批房客,而不是免費寄宿.要是這樣,我們現在也不會這樣窮了.""思嘉,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來?你母親在墳墓裡連想起要向在塔拉接待的親友們收費,也會感到不安的!當然,埃爾辛太太這樣做也純粹是迫不得已的,因為單靠她攬點縫紉活,范妮畫瓷器,休叫賣柴火,是維持不了生活的.想想看吧,小小的休竟賣起柴火來了!而他原來是一心要當個出色的律師的.眼看著我們的孩子竟落到這個地步,我真想哭呢."思嘉想起塔拉像銅錢般閃耀的天空下那一行行的棉花和她弓著身子侍弄它們時那種腰酸背痛的感覺.她想起自己用一雙毫無經驗的,滿是血泡的手扶著犁把時的滋味.她覺得休·埃爾辛也並不是特別值得同情的.皮蒂是個多麼天真的老傻瓜呀,而且,儘管是一片廢墟,她還過得真不錯呢!

"要是他不高興賣柴火,幹嗎不當律師呢?難道在亞特蘭大就不需要律師了嗎?""啊,親愛的,不是這樣!律師的事還多著呢.這些日子,實際上每個人都在控告別人.由於什麼都燒光了,界線也消失了,誰也說不清自己的地界在哪裡.因為大家都沒有錢了.

所以你要打官司也打不起.因此休只好一心一意賣自己的柴火.……啊,我差點忘了!我寫信告訴了你了嗎?范妮·埃爾辛明天晚上要結婚了.當然,你應該參加婚禮.埃爾辛太太只要知道你到了城裡,一定很歡迎你去.我真希望你除了這身穿著還另外有件衣服.並不是說這一件不好看,親愛的,可是--嗯,它顯得有點舊了.啊,你有件漂亮的長袍?我真高興,這將是亞特蘭大淪陷以來頭一次舉行的真正的婚禮呢.

婚禮上將有蛋糕,有酒,然後是舞會,儘管我不明白埃爾辛家怎麼花得起,因為他們本來是夠窮的.""范妮嫁給誰呀?我想達拉斯·麥克盧爾在葛底堡犧牲之後--"."乖乖,你不應該批評范妮.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對查爾斯那樣忠於死者呀.讓我想想,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我總是記不住名字--也許叫湯姆什麼的.我和他母親很熟,曾經一起上過拉格蘭奇女子學院.她姓托姆林森,是拉格蘭奇人,而她母親是--讓我想想.……姓珀金斯,珀金斯?珀金森!對了.斯巴達人.門第很好,可還是一樣--嗯,我知道本來不該說的,可不明白范妮怎麼願意去嫁給他的!""他喝酒?還是--""不,親愛的.他的個性完美無缺,不過你瞧,他下身受了傷,被一顆開花彈打的,打壞了兩腿--把它們--把它們,唉,我很討厭用那個字眼,總之他只能叉開兩腿走路了.

因此他行走起來非常難看--嗯,可真不體面呢.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嫁給他.""姑娘們總得嫁人嘛!""說真的,那倒不一定."皮蒂皺皺眉頭,表示異議."我就從沒想過.""你看,親愛的,我不是說你呀!誰都知道你多麼惹人愛慕,而且至今還是這樣.要不,老法官卡爾頓還常常向你飛媚眼呢,以致我--""唔,思嘉,別說了!那個老傻瓜!"皮蒂格格地笑著,情緒又好起來."不過,無論怎麼說,范妮是那樣可愛,她本該嫁一個更好的人,而且我就不信她真的愛上這個湯什姆什麼的.我不信她忘了達拉斯·麥克盧爾.不過她跟你不一樣,親愛的,你對心愛的查理至今忠貞不渝,要是你想再嫁,可能又嫁過多次了.媚蘭和我時常談起你為查理守節多麼堅貞,雖然別人在背地裡議論你,說你簡直是個沒心肝的風流女子."思嘉對於這種不高明的恭維漠然置之,只一心要誘導皮蒂從一個朋友談到另一個朋友,而且始終迫不及待地將談話繞到瑞德身上.她決不會直截了當問起他的,何況自己剛到這裡.而且那樣做可能會引起老太太琢磨一些最好不去觸動的想法.要是瑞德拒絕娶她,不愁沒有機會惹起皮蒂對她的猜疑呢!

皮蒂姑媽很高興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就像一個孩子好不容易獲得了自己的聽眾似的.她說在亞特蘭大,因為共和黨人做了許多缺德事,目前的局面是可怕的.況且這一趨勢沒有盡頭,其中最糟糕的是他們向窮黑人頭腦裡灌輸思想的那種方式.

"親愛的,他們要讓黑人投票選舉呢!你說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儘管--我不明白--反正我這樣想,彼得大叔比任何一個共和黨人都更加清醒,也更有禮貌,不過,當然嘍,像彼得大叔這樣有教養的人是不會參加選舉的.可是,光這種想法本身就把黑人搞得簡直昏昏然了.何況他們中間有些人是那麼粗野無禮.天黑以後你在大街上走路是有生命危險的,甚至大白天他們也會把姑娘們推掇到路邊的泥窪裡去.而且,如果有位紳士膽敢表示抗議,他們就逮捕他,以致--親愛的,我告訴過你沒有?巴特船長已經進監獄了.""瑞德·巴特勒?"即使是這麼個消息,思嘉也要感激不盡,因為皮蒂使她無需親自提到巴特勒的名字就談起他來了.

"是的,千真萬確!"皮蒂已興奮得兩頰發紅,腰也挺得筆直了."他就是因為殺了一個黑人立即被抓起來的.說不定要判處絞刑呢!想想吧,巴特勒船長要被判處絞刑!"思嘉頓時像個洩了氣的皮球,喘不過起來了,只是呆呆地盯著這位胖老太太,老太太卻因自己講的事產生了效果而洋洋自得.

"他們還沒有找到充分的證據,不過的確有人殺了這個侮辱白人婦女的黑鬼.北方佬感到十分惱火,因為最近有那麼多氣勢洶洶的黑人被殺了.他們在巴特勒船長身上找不到任何證據,可是正如米德大夫說的,他們總得搞出一個樣板.大夫認為如果他們真把他絞死,也是北方佬的第一樁大好事,不過那樣一來,我就想不通.……想想看,巴特勒船長上星期還到過裡,給我帶來了一隻怪可愛的鵪鶉當禮物呢.他還問起你,說他擔心圍城期間得罪過你,你大概永遠也不會原諒他的.""他得在監獄裡呆多久?""誰知道呢.也許一直要關到執行絞刑那天吧.不過,也可能他們最終落實不了他的殺人證據.當然嘍,對於北方佬來說,只要能抓住一個人判絞刑就行了.至於究竟誰有罪誰沒罪,那是用不著操心的.他們憤怒極了"--皮蒂神秘地壓低聲音--"至於那個三K黨,在你們鄉下也有吧?親愛的,我相信一定有的,只不過艾希禮不會把這種事告訴你們姑娘家罷了.三K黨人是不許談這個的,他們在晚上裝扮得像魔鬼似的,騎著馬四處轉悠,尋找偷錢的提包黨人和盛氣凌人的黑鬼.有時三K黨只嚇唬嚇唬他們.警告他們快離開亞特蘭大,可是如果他們不服從就動手用鞭子抽,並且,"皮蒂悄悄地說,"有時把他們殺掉,扔到很容易發現的地方,上面還著三K黨的名片呢.……所以北方佬非常氣惱,想來個殺一儆百.……不過休·埃爾辛告訴我,他認為他們不至於絞死巴特勒船長,因為北方佬覺得他知道那筆錢的下落,只是不說罷了.他們正想辦法讓他說出來.""那筆錢?""你還不知道嗎?我不是寫信告訴你了嗎?親愛的,你是給埋在塔拉了,不是嗎,巴勒特船長回來時城裡簡直都轟動了,他駕著漂亮的馬車,口袋裡裝滿了鈔票,可我們大家正愁著下頓飯沒米下鍋呢!這真叫每個人都氣炸了,一個慣常說聯盟政府髒話的老投機商竟有這麼多的錢,而我們大家都窮得要命.每個人都急切地要知道他是怎樣賺這麼多錢的,可是誰也沒勇氣去問他--就我敢問,而他只笑著說:-不是老老實實掙的,你放心好了-你看要從他嘴裡掏點正經的東西多不容易呀!""不過,當然啦,他的錢是跑封鎖線撈到的--""當然,是這樣,寶貝,有一部分是的.不過,跟他實實在在擁有的那筆錢比起來,這只是缸裡的一滴水.每個人,包括北方佬在內,都相信他找到了藏在某個地方,屬於聯盟政府所有的成百萬的金元.""成百萬的--金元?""嗯,寶貝,你說我們聯盟政府的黃金到哪裡去了呢?到了某些人的手裡,而巴特勒可能就是這某些人中的一個.北方佬以為是戴維斯總統離開裡士滿時攜帶著這批金元,但等他們逮捕這個窮老頭子時,才發現他原來身無分文.戰爭結束時國庫是沒有錢的,所以大家認為是有些跑封鎖線的商人拿到了這筆錢,他們現在閉口不談了.""成百萬的--金元?可怎麼--""巴特勒船長不是給聯盟政府運過好幾千包棉花到英國和納索去賣了嗎?"皮蒂得意地說."不只是他自己的棉花,還有政府的棉花呢!而且你知道,戰時把棉花運進英國是怎麼回事.你要價多少就是多少呀!他是一個為政府辦事的自由經紀人,為的是賣出棉花,然後用這筆錢給我們買進軍火.好,當封鎖線愈來愈緊縮時,他就沒法把軍火運進來了.這時他當然不可能將全部棉花用於軍火,於是便有了成百萬的錢由巴特勒和其他跑封鎖線的商人存在英國銀行裡,等候放鬆封鎖時再使用.而且很難說他們存錢時是用的聯盟政府的名義.

他們把錢存在自己名下,而且至今還在那裡呢.……自從宣佈投降以來,人人都在議論和狠狠批評那幫跑封鎖線的傢伙,而北方佬以殺害黑人的罪名逮捕巴特勒船長時,一定已經聽到這種傳聞,因為他們已經在逼迫他將錢的下落告訴他們了.你看,我們聯盟政府的全部資金現在通通歸北方佬所有了--至少北方佬是這樣想的.可是巴特勒船長聲稱他什麼也不知道.……米德大夫說他們還是應當把他絞死,只不過絞刑太便宜這個竊賊和投機商了--親愛的,你怎麼了,怎麼這副樣子!你有點頭暈?我談這些叫你厭煩嗎?我知道他曾經是你的一位求愛者,可是我以為你早已把他忘到一邊了呢.就人品而論,我從沒喜歡過他,這麼個無賴漢--""他不能算是你的朋友,"思嘉認真地說."圍城期間,你到梅肯去了以後,我跟他吵了一架,可如今他在哪裡?""就在那邊公共廣場附近的消防站呢!""在消防站?"皮蒂姑媽格格地笑起來.

"是呀,他關在消防站.現在北方佬把那裡當作一間軍事監獄了.北方佬駐紮在廣場市政廳周圍的營房裡,而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所以巴特勒也關在那裡,我說,思嘉,昨天我聽到關於巴特勒船長的一樁最有趣的事.我忘記了是誰跟我講的.你知道他這個人總是那麼愛修飾--一個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而他們把拘留在消防站裡,不讓他洗澡,他堅持一定要每天洗一次澡,最後他們只好把他從那個面對廣場的小間裡放出來,廣場上有個長長飲馬槽,所有人都在同一盆水裡洗澡呢.他們告訴他可以在那裡洗,他說,不,說他寧肯保留自己南方人的污垢,而決不沾上北方佬的污垢--"思嘉見她興致致勃勃,喋喋不休地嘮叨,可是她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心裡只有兩個念頭:瑞德擁有比她所想像的多得多的錢,他現在蹲在監獄裡.他關在監獄裡並且可能被判處絞刑這一點多少改變了事情的面貌,事實上是使事情顯得稍稍明朗了一些.她沒去想到瑞德要被判處絞刑.她對錢的需要太迫切,太緊急,以致沒有功夫去為他的最終命運操心了.此外,她也部分同意米德大夫的意見,判絞刑太便宜他了.對於一個男人,不惜在兩軍對壘之際,深更半夜把一個女人扔下不管,只是為了投入一樁早已失敗的事業而戰鬥,這樣的人被絞死是活該的.……要是在他蹲監獄時她能設法跟他結婚,要是他隨後被處決,那麼,那成百萬的金元就都是她的,都是她一個人的了.要是不能結婚呢,那麼,或者她只要答應在他獲釋後嫁給他,或者答應--啊,管它什麼都行!--她便能從他那裡拿到一筆貸款.再說,如果他們把他絞死,她就永遠不用償還了.

一想北方佬政府的好意干預下她要成為寡婦,她的想像力便頓時燃燒起來,成百萬的金元呢!她能夠把塔拉修復好,雇些工人種植許多英畝的棉花.她能購買許多漂亮衣服,能吃想吃的一切,還有蘇倫和卡琳也是這樣.韋德會有足夠的營養品反他那瘦弱的身子吃得胖胖的,衣服穿得暖暖的,還要雇家庭教師,以後上大學.……再不會光著腳長大成人,成為一個像山區窮漢那樣的笨蛋.那時也能雇一位醫生照料爸爸了.至於艾希禮--她還有什麼不能替他做呢?

皮蒂姑媽的獨腳戲突然中斷了,這時她用探詢的口氣說:"怎麼啦,思嘉?"思嘉猛地從夢想中醒過來,看見嬤嬤站在門道裡,兩手藏在圍裙底下,眼裡流露著機警逼人的神色她不知道嬤嬤站在那裡多久了,聽到和觀察到多少東西.從她那雙老眼裡的光輝看來,說不定一切明白了呢.

"思嘉姑娘好像是累了.我說她最好去睡吧.""我有點累了."思嘉說,一面站起身來,用孩子般無可奈何的表情望著嬤嬤的眼睛,"我恐怕還受了點涼呢.皮蒂姑媽,萬一我明天要躺著休息一天,不跟你去探望鄰居,你不會介意吧?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去看望他們,尤其想去參加明晚范妮的婚禮.但如果我的感冒加重,就不能去了.躺著休息,一天便是給我的最好不過的治療了."嬤嬤摸了摸思嘉的手,看了看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著急.

她準是神色不怎麼好.她昂奮的思緒突然低落下去,她的臉色蒼白,身子微微顫抖.

"你的兩手冷冰冰的,乖乖,你快去躺下,我給你熬點黃樟茶,燒塊熱磚拿來,好讓你發發汗.""我多麼大意呀,"胖老太太嚷道,立刻從椅子上站起,拍拍思嘉的肩膀,"我一直嘮叨個沒完,根本沒管你.寶貝,明天你一天躺著休息,我陪你閒聊--啊,親愛的,不行!我不能陪你了.我已答應明天去陪邦內爾太太呢.她在患流行性感冒,她家的廚子也病倒了.嬤嬤,我真高興你能在這裡.

明天早上你得同我一起過去,給我幫忙呀."嬤嬤催促思嘉爬上黑暗的樓梯,一面喃喃地抱怨手涼啦,衣服太單薄啦,等等,這時思嘉倒顯得溫順和心滿意足了.要是她能夠進而消除嬤嬤的猜疑並讓她明天不呆在家裡,那就太好了.那時她就能到北方佬監獄裡去探望瑞德了.她在爬樓梯時隱約聽到隆隆的雷聲,於是她站在那熟悉的樓頂走廊上思量著這聲音多麼像圍城期間的炮聲.她渾身顫抖.從那以後,她總是一聽到雷聲便連想起大炮和戰爭來了.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清晨,太陽斷斷續續地照耀著,狂風驅趕烏雲飛速地掠過它的面孔,刮得窗玻璃發出嘎嘎的響聲,在房屋周圍隱隱地呼喊著.思嘉念了一句簡短的祈禱.感謝頭天晚上的雨已經停了,因為她曾躲在床上聽著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心想這樣下去她的開鵝絨新衣服和新帽子就全完了.如今她能偶爾看見太陽在短暫地露用了,她的興致便飛揚起來.她在床上幾乎躺不住了,也沒法再裝出睏倦的樣子和發出抱怨的叫聲,一心等待皮蒂姑媽,嬤嬤和彼得大叔出門到邦內太太家去.終於,大門砰的一聲關了,剩下她一個留在家裡,另外只有廚娘在廚房裡唱歌,這時她從床上一躍而起,趕快把衣櫥掛鉤上的新衣裳取下來.

經過一夜休息,她又覺得頭腦清醒,精力充沛了,於是她開始從內心深處汲取勇氣.看來她還得同一個男人--同任何一個男人--在智力上進行一聲無情的搏鬥.這使得她大受鼓舞,而且經歷了期以來的無數挫折和鬥爭,她懂得自己終於遇到了一個毫不含糊,而她能夠憑自己的努力予以打翻的敵手,想到這裡她頗有洋洋得意之感.

沒有人幫忙穿衣裳,這確是一件難事,但最終還是完成了,接著她戴上那頂裝有華麗的羽飾的帽子,跑到皮蒂姑媽房裡,在穿衣鏡前裝扮起來,她看上去多麼漂亮啊!那幾支公雞毛賦予她一種俏皮的神氣,而暗綠天鵝絨帽子更使她的眼睛分外增輝,幾乎成了翡翠色了.而且衣裳也是無比出色的.顯得那麼富麗,大方,可又十高雅!能夠再次穿上一件稱心的衣裳,真是妙不可言了!看到自己顯得美麗動人,這是令人愉快的,她不禁俯身向前去親吻鏡子裡的映像,但立即又自嘲太傻氣了.她拿起愛倫的那條羊毛披肩圍在自己身上,可是它那些暗淡了的方塊的顏色與苔綠色的衣裳極不協調,這反而使她顯得有點寒酸了.她把皮蒂姑媽的衣櫥打開,取下一件寬幅絨布的外套,一件皮蒂姑媽只在禮拜日才穿的薄薄的秋大衣,把它穿在身上.她把從塔拉帶來的那副鑽石耳環利落地穿進自己那兩隻穿過耳朵眼的耳垂上,然後把晃晃頭觀看效果.耳環發出愉快的丁當聲,令人聽著非常滿意,以致她想同瑞德在一起時一定要記住常常搖頭才好.跳躍著的耳環總是能吸引男人並給予一個姑娘天真活潑的神氣的.

多寒磣,皮蒂姑媽除了她那雙胖手上戴的手套以外便沒有別的手套了!女人不戴手套就難以叫人覺得是位上流社會的太太,可是思嘉自從離開亞特蘭大以來就沒有過.在塔拉的期艱苦歲月中,她的手被磨得粗糙乃至很難說是秀麗的了.好吧,這已經是無法彌補的事.她想用皮蒂姑媽那個海豹皮手筒,好將自己的手戴在裡面.思嘉覺得這樣一來她那身雅致的打扮就算完美無缺了.現在誰見了她也不會疑心她正負荷著貧窮和匱乏的重擔了吧?

最重要的是不要讓瑞德產生疑心,決不能叫他想她這次來訪可能別有所圖,而不是出於對他的好感.

她踮著腳尖走下樓梯,走出屋外,此時廚娘還在廚房裡隨意叫嚷著呢.她沿著貝克街匆匆向前走,避免鄰居們所有注視的眼光,接著在艾維街一所燒燬了的房子前面的候車處坐下,等待有馬車或貨車經過時請人家讓她搭乘一程,太陽在匆匆飛渡的雲朵後面時隱時現,以一種變幻莫測的光輝照輝著大街,毫無暖意的寒風卻吹拂著內褲腿下的飾邊,這使她覺得天氣比原先設想的冷多了,便把皮蒂姑媽的那件薄外套緊裹著身子,但仍禁不住瑟瑟發抖.正當她準備步行穿過城鎮到北方佬營地去時,一輛破舊的貨車來了,車上有個老太婆,嘴唇上滿是鼻煙潭,那張久經風霜的臉躲在一頂皺巴巴的太陽帽底下,她趕著一匹慢悠悠的老騾子,她是朝市政廳方向去的.但經過思嘉懇求才無可奈何地答應帶她一程.不過顯然,那衣裳,帽子和皮毛手筒並沒有贏得老太婆對她的好感.

"她還以為我是個賤貨呢,"思嘉心想."不過也許她竟猜對了!"她們終於到了廣場,看得見市政廳的圓屋頂了.她向老太婆道謝,爬下貨車,眼看著這個老太婆駕車走了.她仔細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注意她,便使勁捏了捏兩頰,讓面頰泛起紅暈,又緊咬嘴唇,直到嘴唇痛得漲紅了,她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將頭髮往後抿得整整齊齊,然後環顧廣常那幢兩屋樓的紅磚市政廳是城鎮被焚燬時倖存下來的,它在灰濛濛的天宇下顯得荒涼而又凌亂.它的四周,在以這一建築物為中心的廣場上,遍佈著一排排濺滿泥污的軍營棚屋.北方士兵在到處溜躂.思嘉心懷疑懼地看著他們,原先的勇氣有點動搖了.她怎麼在這座敵人軍營中去尋找瑞德呢?

她朝大街前邊的消防站望去,發現那些寬闊的拱門都緊緊閉著並且扣上了笨重的鐵槓.有兩個哨兵分別在房子的兩旁來回走動.瑞德就在那裡面,可是她該對那些北方佬怎麼說呢?他們又會怎樣回答她呢?她兩肩向後一靠,挺起胸來.

既然她有膽量殺死一個北方佬,她就不應該連對另一個北方佬說話的膽怯啊!

她小翼翼踩著街上泥濘中那些墊腳石朝前走去,直到一個因為怕冷而把外套扣子全部扣上的哨兵把她攔祝"怎麼回事,太太?"他帶有中西部口音,但還是客客氣氣的.

"我想到裡面去看一個人--他是個犯人.""這個嘛,恐怕不行,"哨兵說,一邊摸摸頭."這裡對於探監規定可嚴格呢,而且--"他說到這時便打住了,一面機警地注視著思嘉."怎麼,太太,你別哭呀!你到那邊總部去問問那些當官的.我敢保證他們會讓你去看他的."思嘉本來不想哭,這時便朝他笑了.他回過頭來對另一個正在緩緩踱步的哨兵喊道:"喂,比爾,你來一下."後一個哨兵是個大塊頭,穿著一件藍上衣,只露出一臉令人厭惡的黑絡腮鬍.他踩著泥濘向他們走來.

"你帶這位太太到總部去."

思嘉向他道謝,然後跟著哨兵走了.

"請當心,別在這些墊腳石上扭傷了腳,"哨兵說著,攙著她的胳臂."你最好把衣裳撩起一點,免得濺上污泥."從絡腮鬍中發出的聲音帶有濃重的鼻音,但也是溫和愉快的.他攙扶著她的手顯得既堅定又有禮貌.怎麼,北方佬並不全是壞人嘛!

"這麼大冷天,一位太太出門可不容易呀,"她的這位"扈從"溫情地說,"你走了很遠一段路吧?""唔,是的,從城鎮對面一直走過來的呢!"她答道,由於哨兵說話的氣使她感覺暖和起來.

"這天氣可不適於讓太太們外出的呀,"哨兵似乎帶點責備地說,"很容易感冒埃喏,這就是哨兵指揮部,太太--你有什麼事?""這房子--這房子就是你們的總部?"思嘉抬頭注視著這所可愛的面對廣場的老住宅,幾乎要哭了.戰爭年代她參加過在這裡舉行的多少晚會埃它本來是個那麼令人愉快美麗的地方,可如今--屋頂上飄揚著一面合眾國的旗幟.

"怎麼啦?"

"沒什麼--只不過--只不過我從前認識住在這裡的人.""唔,那可太叫人掃興了.我猜想現在連他們自己看見了認不出來了,因為裡面實在已經損毀得不成樣子.好,你進去吧,太太,去找隊長."她走上台階,一路撫摩著那些損壞的白欄杆,然後推開前門,大廳陰暗而寒冷,像個地下墓穴似的.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哨兵倚在那扇緊閉的雙開門上,在過去興旺的時候這裡原是飯廳.

"我要見隊長,"她說.

他把門拉開,讓她進去,此時她的心臟緊張地跳著,她的臉頰因感到窘迫和激動而漲得通紅.房子裡一股閉塞沉悶的氣息,混雜著煙火,煙葉,皮革,發潮的毛料制服和汗臭的身軀的氣味,她的看到破碎壁紙的光裸的牆壁,一排排掛在鐵釘上的藍軍服和皺巴巴的帽子,一堆絲絲響的柴火,一張放滿了文件的長桌和一群穿銅鈕扣藍制服的軍官.

她吞了一口氣,覺得自己能說出話來了.她可能讓這些北方佬知道她害怕呀.她一定要在他們面前顯露出她最漂亮最大方的本相.

"誰是隊長?"

"我是隊長,"一個敞開緊身上衣的胖子回答說.

"我要看個犯人,他叫瑞德·巴特勒船長.""又是巴特勒!此人可真是交際廣泛,"隊長笑著說,從嘴上摘下一支咬碎了的雪茄."你是親屬,太太?""是的--是--他的妹妹."他又笑起來.

"他的姐妹可真多呀,昨天還剛來過一個呢!"思嘉臉紅了.同瑞德·巴特勒廝混的一個賤貨,很可能就是那個叫沃特琳的女人.而這些北方佬卻把她當作又一個那樣的人了.這是不能容忍的.即算是為了塔拉的命運,她也決不能再地這裡逗留哪怕一分鐘來蒙受這樣的恥辱了.她轉身向門口走去惱怒地去抓住門把手,這時另一個軍官很快來到她身旁.他是個剛刮過臉,眼神顯得愉快而和氣的青年人.

"等一等,太太,你在火爐邊暖的地方坐坐好嗎?我去試試給你想點辦法.你叫什麼名字?昨天的那位--女士,他可是拒絕會見她呢."她在挪過來的椅子坐下,瞪著眼睛看著顯得很尷尬的胖隊長,報了自己名字.機靈的青年軍官匆匆穿上外套出去了,其餘的人都挪到桌子的另一邊,在那裡低志談論和翻動公文.

她樂得把雙腳伸到火爐邊取暖.這時才發現腳已凍得多麼厲害,她想起如果事先在那只便鞋腳跟的洞裡塞進一塊硬紙片,那該多麼好呀.不一會兒,門外傳來一陣低聲細語,她聽見瑞德的笑聲.門一打開,隨著一股冷風衝進房裡,瑞德出現了,他沒戴帽子,只隨便披上了一個披肩.他顯得很髒,沒有刮臉,也沒系領結.但看起來情緒還挺不錯,一見思嘉便眨著那雙黑眼睛笑開了.

"思嘉!"

他拉起她的雙手,並像以往那樣熱烈,充滿激情地緊緊握住不放.在她還沒意識到他的用意時,他已經低直頭吻她的兩頰,那髭鬚刺得她癢癢的了.他感到她的身子在驚惶中迴避他,但他緊緊抱住她的雙肩說:"我的乖妹妹!"接著便列開大嘴笑嘻嘻地瞧著她,似乎在欣賞她無法抗拒他的愛撫時的窘相,她也只好對他這種強佔便宜的手段報以笑聲了.真是十足的流氓!監獄也沒能改變他一絲一毫.

胖隊長邊吸雪茄邊對那個快活的軍官嘀咕著什麼.

"太不合乎規定了.他應當在消防站會面.你是知道規定的.""唔,算了吧,享利!在那邊倉庫裡這位太太會凍僵的.""唔,好了,好了,那是你的責任.""我向你保證,先生們,"瑞德朝他們轉過身去,但仍然緊緊抱住思嘉的雙肩,"我妹妹並沒有帶鋸子和銼刀來幫助我逃跑!"他們都笑了,就在這時思嘉迅速地環顧了下四周.天哪,難道她能當著六個北方佬軍官的面同瑞德說話嗎?難道他竟是個那樣危險的罪犯,需要他們隨時隨地牢牢看守著他?那個好心的軍官看見她焦急的眼神,便將一扇門推開,同兩個一見他進去便站起來的列兵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他們隨即拿起步槍向門廳走去,並隨手把門帶上了.

"要是你們願意,就坐在這間整潔的屋裡談吧,"年輕的隊長說."可是別想從那扇門逃出去!哨兵就在外面.""思嘉,你看我就是這麼個危險人物,"瑞德說."謝謝你,隊長,你這樣做真是太開恩了."他隨隨便便鞠了一躬,拉著思嘉的胳臂讓她站起來,把她推進那個昏暗而整齊的房間,過後她再也想不起那個房間是什麼樣子,只記得房間又小又暗,也不怎麼暖和,剝落的牆壁的釘著手寫的文件,還有帶牛皮坐墊的椅子,坐墊上還帶毛呢.

巴特勒把門關上,急忙向她走來,俯身看著她.她懂得他的意圖,便連忙把頭扭開,但是從眼角挑逗地朝他一笑.

"難道現在還不能真正吻你?"

"吻前額,像個好哥哥那樣,"她故作正經地回答說.

"不,謝謝你.我期待得到更好的東西."他的眼光搜索著她的嘴唇,並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不過你能來看我,這就好極了,思嘉!自從我入獄以後,你還是頭一個來看我的正經人,而且監獄生活是很叫人珍重朋友的.你什麼時候到城裡來的?""昨天下午.""於是今天你一早就跑出來了?哎喲喲,親愛的,你真太好了."他微笑著俯視她,這一真誠愉快的表情是她以前從沒在他臉上看見過的.思嘉內心激動地微笑著,垂下頭來,似乎覺得不好意思.

"當然了,我立即出來了,皮蒂姑媽昨晚跟我說起你的情況,我就--我簡直一夜都沒睡著,總是在想這太糟糕了.瑞德,我心裡難過極了!""怎麼,思嘉!"他的聲調很溫柔,但有點震顫.她抬走頭來注視著他黝黑的臉,卻沒有看到絲毫令人困惑的跡像,也就是她所十分熟悉的那種嘲弄的神色.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她的眼光帶著真正的困惑又一次垂下來.看來事情進行得比她希望的還要好.

"能再一次看見你並聽到你說這樣的話.這監獄也就不算白蹲了.當他們通報你的名子時,我真的不相信自己和耳朵呢.你瞧,那天晚上我在拉夫雷迪附近大路上出於義憤得罪了你,從那以後,我從沒打算你還會寬恕我.但是,我可以把你這次來看我看作你對我的原諒嗎?"她感到怒火在快速上升.即使遲至今日,但她一想起那天晚上就氣憤極了.不過她還是強將怒火壓下去,把頭一揚,那雙耳環也叮叮地跳躍起來.

"不,我沒有寬恕你."她撅著小嘴說.

"又一個希望也破滅了.在我把自己奉獻給國家,光著腳在弗蘭克林雪裡戰鬥,並且作為對這一切勞苦的報酬而得了一場你聞所未聞的嚴重的痢疾的之後,又一個希望破滅了!""我不要聽你的那些--艱苦,"她說,仍舊撅著小嘴,但從她那對向上翹的眼角給了他一個微笑."我還是覺得那天晚上你太狠心了.從沒想過要寬恕你.在一種什麼意外事故都可能遇到的情況下,你竟然就把我孤零零的拋下不管!""可是你並沒遇到什麼意外呀!所以,你看,我對你的信心已經證明是不錯的了.我料定你準能平平安安回到家裡,也料定你一路上決不會碰到北方佬的!""瑞德,你怎麼在居然做出這樣的傻事來--竟然在最後一分鐘入伍,那時你明明知道我們就要完蛋了?而且你畢竟說過只有白癡才會自己站出來當槍靶子的呀!""思嘉,寬恕我吧!我每回想到這一點就羞愧得無地自容呢.""好,你已經懂得為你對待我的那種方式感到慚愧,我很高興.""你想錯了.我遺憾地告訴你,我的良心並沒有因為丟下你而感到內疚.至於入伍的事--那時我想的是穿上高統靴和白麻布軍裝以及佩帶兩支決鬥用的手槍參加軍隊.等到了靴子穿破了,也沒有外套和任何食物可以吃的時候,在雪地裡行軍挨凍.……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竟沒有開小差,那的確是一種最單純的瘋狂行動,是一個人的血性使然,南方人永遠也忍受不了一樁事業的失敗.不過請不要管我的什麼理由了.只要得到了寬恕就夠了.""你沒有得到寬耍我覺得你是只獵犬."不過她最後這個字眼時帶有愛撫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在說"寶貝兒"了.

"別撒謊,你已經寬恕我了.一個年輕的太太,如果僅出於慈悲心腸,是不敢闖過北方佬崗哨來看一個犯人的,何況還整整齊平地穿著天鵝長袍,戴羽飾軟帽和海豹皮手筒呢.思嘉,你顯得多美麗呀!感謝上帝,你總算沒穿著破衣衫或者喪服到這裡來!我對那些穿得又醜又舊和永遠帶著黑紗的女人膩煩透了.看來你日子過得不錯埃轉過身去,親愛的,讓我好好看看."他果然注意到她的衣裳了.他理應看重這些東西,否則就不是瑞德了.她不禁興奮地笑起來,機警地連連旋轉起來,同時兩臂張開,裙高高飄起,露出帶飾帶的褲腿.他那雙黑眼睛貪婪地從頭到腳品味著她,這眼光遍身搜索著生怕稍有遺漏,這種厚顏無恥的赤裸裸的目光常常使她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受極了.

"你看上去非常精神,非常非常整潔.簡直叫人饞涎欲滴呢!要不是因為外面有北方佬--不過親愛的,你十分安全.

坐下吧.我不會趁機佔你的便宜.像上次見到你時那樣."他露出假裝悔恨的表情摸摸自己的臉頰."老實說,思嘉,你不覺得那天晚上你有點自私嗎?想想我為你做的一切,冒著生命危險--偷來一匹馬--而且是那麼好的一匹馬呀!然後衝上前去保衛我們光榮的事業!可是所有這些辛苦給我換來什麼呢?是一些惡言惡語和非常凶狠的一記耳光."她坐下來.談話並沒有完全朝著她所希望的方向進行.他剛一看見她時曾顯得那麼興奮,對她的到來那麼真誠地歡迎.

他幾乎真像個有良心的好人,而不是她所熟悉的乖戾的壞蛋.

"難道你的辛苦一定要得到報酬嗎?"

"噢,那當然嘍!你要知道,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怪物.

我每付出一點代價,總是期望得到報酬的."這話使她感到一股涼意貫透全身.不過她還是振作起精神,又一次將耳環搖得叮叮地響起來.

"唔,你其實並不怎麼壞,瑞德.你只是喜歡誇耀罷了.""嘿,你倒真的變了!"他笑著說."你怎麼變成基督徒了?

我通過皮蒂帕特小姐追蹤你,可是她沒有告訴我你變得富有女性的瘟柔了.談談你自己吧,思嘉,我們分手以後你都幹了些什麼?"被他激起來的舊恨宿怨此時還在她心中AE?作用,因此她很想說些刻薄話.但她還是裝出滿臉笑容,一副逗人憐愛的模樣.他拉了把椅子過來緊靠她身旁坐下,她也就湊過去,裝著漫不經心地把一隻手輕輕地擱在他的臂膀上.

"唔,謝謝你,我過得還挺不錯,現在塔拉一切都好起來了,當然,在謝爾曼經過這裡之後過了一段艱苦日子,不過他畢竟沒有把房子燒燬,而黑人們把牲口趕到沼澤地,大部分保全下來了.就在今年秋天我們獲得了豐收,軋了二十包棉花.不錯,這跟塔拉所能奉獻的比起來實在算不了什麼,但我們下地的人手不多呀.爸說,當然,來年會更好些.不過,瑞德,如今在鄉下可真沒意思呢!你想想,沒有舞會,也沒有野餐,人們談論的唯一話題就是艱難時世!天哪,我都膩煩透了!最後,到上個星期,我實在受不了了,爸這才發話說我應當作一次旅行,好好享受一番.所以我就到這裡來了,想做幾件衣裳,然後再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姨媽.要能再參加舞會,那才帶勁呢."這不,思嘉得意地想,我就這樣自然而適當地把事情交代過去了!既不說得太富裕也一點不寒酸.

"你穿上跳舞服就更美十分了,親愛的,這一點可惜你自己也很明白.我想你去舞會的真正原因是你把那些鄉下情人都玩遍了,現在想到遠處打個新鮮的吧."思嘉覺得值得慶幸的是,瑞德在國外待了好幾個月,最近才回到亞特蘭大.否則他便決不會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來.她略略想了想那些鄉下小伙子,那些穿得破舊的憔悴的小個兒方丹兄弟,芒羅家那些破落了的男孩子,瓊斯博羅和費耶特維爾的紈褲子弟,他們因忙於耕地,劈柵條和飼養老牲口,早把以前有過的什麼跳舞和調情之類的玩意忘得一乾二淨了.

但是她立刻不去想這些,故意格格地笑起來,彷彿表示他的確猜對了似的.

"唔,看你說的,"她略帶辯駁地笑道.

"你是個沒心肝的傢伙,思嘉,不過這也許正是你的魅力所在呢."他照例微笑著,將一個嘴角略略向下成了弧形,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維她."因為,當然嘍,你明白自己有著比天賦條件更多的魅力.甚至我也有這種感覺,儘管我的為人是有點僵化的.我時常困惑你究竟什麼特點.竟叫我這樣永遠記得你.因為我認識那麼多女人,她們比你還要漂亮,還要乖巧,而且恐怕稟性上更正直,更善良.但是,不知為什麼,我卻永遠記著你.即使戰爭結束這麼久了,我在法國和英國既沒見到你,也沒聽到你的消息,而且與周圍許多漂亮太太來往密切,可是我照樣時刻想你,惦記著你目前的情況."思嘉聽到他說別的女人比她漂亮,比她聰明厚道,不覺生氣起來,不過又很高興他居然常常懷念她和她的魅力,因此暫時的惱怒很快便消失了.他竟然沒有忘記她呀!這樣一來事情就好辦多了.而且他表現得那麼文雅,即使一位紳士在這種情況下也不過如此了.如今她只要把話題引到他自己身上,她就可以向他暗示她也並沒有忘記他,然後--她輕輕捏了捏他的胳膊,同時又露出笑靨來.

"唔,瑞德,看你說的,簡直是在戲弄我這個鄉下姑娘了!

我心裡十分清楚,自從那天晚上你丟開我以後,你根本沒再想起過我.既然你周圍有那麼多漂亮的法國和英國姑娘,你就不能說你常想念我了.不過我不是專門跑來聽你談這些有關我的廢話的.我來--我來--是因為--""因為什麼?""唔,瑞德,我真是為你發愁!為你擔驚受怕!他們什麼時候才讓你離開這個鬼地方呀?"他馬上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壓在他的胳膊上.

"我很感激你為我擔憂.至於我什麼時候出去,這就很難說了.大概他們要把繩索放得更長一點吧.""繩索?""對,我想我會在繩索放到末了的時候離開這裡的.""他們不會真的絞死你吧?""他們會的,如果能再得一點不利於我的證據.""啊,瑞德!"她把手放在胸口喊了一聲.

"你會難過嗎?如果你難過極了,我就要在遺囑裡提到你."他那雙黑眼睛在無情地嘲弄她,同時他捏緊了她的手.

他的遺囑啊!她生怕洩漏了自己的心事,連忙將眼睛垂下去,可是來不及了,他的眼神已經突然閃出了好奇的光芒.

按照北方佬的意上思,我應該好好地立個遺囑.現在人們對我的經濟況議論紛紛.我每天要被叫到一個個不同的問訊台前去回答一些愚蠢的問題.似乎外間已在流傳這樣的謠言,說我攜帶聯盟政府那批神秘的黃金出逃了.""那麼--是這樣的嗎?""這簡直是在誘供嘛!你跟我一樣很清楚,聯盟政府只有一台印刷機而沒有製造貨幣的工廠.""那麼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呢?做投機生意嗎?皮蒂姑媽說--""你倒真會盤問啊!"該死的傢伙!他當然是有那筆錢的.她非常激動,要想把話說得溫和些已經很難了.

"瑞德,我對你目前的處境感到十分擔心.難道你認為沒有什麼獲釋的機會嗎?""我的箴言是-絕望也沒有用.""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也許有-,我的迷人的小傻瓜."她揚起濃密的眼睫毛向他看了一眼,隨即又垂下來.

"啊,像你這麼個聰明人是不會被他們絞死的!我相信你會想出個聰明的辦法來擊敗他們,獲得釋放的!等到那時候--""到那時怎麼樣?"他親切地問,向她靠得更近些.

"那麼,我--"她裝出一副害羞的神態,似乎說不下去了.她臉上的紅暈是不難做到的,因為她已經喘不過起來,心也似敲鼓般的怦怦直跳."瑞德,我很抱歉,我對你--我那天晚上對你說的--你知道--在拉無雷迪.那時我--啊,我多麼害怕和著急,而你又是那麼--那麼--"她眼睛朝下,看見他那只褐色的手把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了."所以--那時我想我永遠永遠也不饒恕你!可是昨天皮蒂姑媽突然告訴我說,你--說他們可能會絞死你--這真把我嚇倒了,所以我--我--"她抬起頭來,用急切祈求的目光注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目光中還含著揪心的痛苦."啊,瑞德,要是他們把你絞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受不了!你瞧,我--"這時,由於她再也經受不住他眼中那熾熱的光輝,她的眼瞼才又霎動著落下來.

再過一會我就要哭了,她懷著又驚愕又激動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暗自思忖.我能哭出來嗎?那會不會顯得更加自然些?

他急忙說:"哎喲,思嘉,你可不能有那種念頭--"說著便狠狠地將她的手捏了一把,她痛得彷彿骨頭都要碎了.

她閉緊雙眼,想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又記得把臉微微仰起來好叫他便於親吻.此時,他的嘴唇眼看就要貼到她的嘴唇上來了,那兩片結實而執著的使她過後感到疲乏的嘴唇埃她如今還記憶猶新!可是他並沒吻她.失望之情在她心頭油然而生,於是她把眼睛微微睜開,偷偷覷了他一眼,他那黑茸茸的頭正向她的雙手湊過來.只見他拿起一隻手,輕輕吻了一下,然後舉起另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貼了一會,她本來準備承受一番狂暴勁兒的,此刻這一溫柔親暱的舉動反而使她大吃一驚.她很想知道他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可是因為他還低著頭,便沒法弄清楚了.

她趕忙垂下眼睛,免得他忽然抬起頭來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她明白地渾身洋溢的那股勝利之情必然明顯地表現在她的眼睛裡.他馬上就要向她求婚了--或者至少會說他愛她.

然後.……正當她透過眼瞼注視他時,他把她的手翻過來,手心朝上,準備也要吻它,可是他突然緊張地吸了一口氣.她也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手心,彷彿一年中真的第一次看見它似的,這時她嚇得渾峰都涼了.這是一個陌生人的手心,而決不是思嘉·奧哈拉那柔軟,白皙,帶有小渦的纖纖玉手.這隻手由於勞動和日曬已變得粗糙發黑了,並且佈滿了斑點,指甲已經損壞和變形,手心結了厚厚的繭子,拇指上的血泡還沒有完全好呢.上個月因濺上滾油而留下的那個發紅的傷疤是多麼醜陋刺眼啊!她懷著恐怖的心情看著它,隨即不加思索地急忙握緊了手.

這時他們仍然沒有抬起頭來,她仍然看不見他的臉.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頭掰開,凝神著它,接著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拿起來,把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地捧著,俯視著.

"看著我,"他終於抬起頭來說,但聲音顯得十分冷峻.

"放下那副假裝正經的樣子吧."

她極不情願地看著他的眼睛,滿臉反抗和煩亂的神色.他的黑眉毛揚起來,雙目閃著奕奕的光輝.

"你就這樣在塔拉一直過得很好,是嗎?種棉花賺了那麼多錢,能夠出外旅行來了.你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耕地?"她企圖把手掙脫出來,可是他拉住不放,一面用拇指撫摩著那些繭子.

"這哪是一位太太的手呀!"他說罷就把她的雙手放到她的膝上.

"啊,住嘴!"她大聲喊道,頓時覺得得到了解脫,可以發洩自己的情感了."我用自己的雙手在幹什麼,誰管得著!""瞧我多麼傻呀,"她懊惱地想."我應該把皮蒂姑媽的手套借來或者偷到的手呀!可是我沒發現自己的手那麼難看.當然,他是會注意的,此刻我實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性子,看來一切都完了.啊,怎麼恰好在他馬上就要表白的時刻突然發生這種事呀!""你的手我當然管不著,"瑞德冷冷地說,一面將身子挪回來,懶懶地靠到椅背上,他的臉上似乎毫無表情.

看來他要變得難以對付了.那麼,如果還想從這一挫折中奪回來勝利,即使她很不樂意,也得乖乖地忍受.也許,只要她甜言蜜語地說說他--"我看你也太粗魯了,把我這雙手肆意說成那樣.只不過上星期我沒戴手套騎馬,把手弄--""騎馬,見鬼去吧!"他用平靜的語調說."你明明是用這雙手在勞動,像個黑鬼一樣在勞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為什麼要騙我說在塔拉一切都好呢?""現在,瑞德--""我看還是說實話吧.你這次來到底要幹什麼?我差點被你虛情假意的媚態迷住了,還以為你真的關心我,替我著急呢.""啊,我就是為你著急呀!真的!""不,你不會.哪怕他們把我吊得比海曼還高,你也不會在乎的.這明明寫在你的臉上,就像艱苦的勞動寫在你手上一樣.你是對我有所求,而且這需求非常急迫,才不得不裝出這副樣子.你幹嗎不開門見山把你的要求告訴我呢?那樣你會有更多的機會得到滿足,因為,如果說女人有什麼品性讓我讚賞的話,那就是坦率了.可你不是那樣,你到這裡來,像個妓女似地晃蕩著叮叮響的耳墜子,撅著嘴,媚笑著討好一位嫖客似的."他講最後幾句話時並沒有提高嗓門或用別的方式加重他的語氣.但這些話對于思嘉仍然像鞭子一樣噼啪作響,這使失望地看到她引誘他向她求婚的願望破滅了.要是他大發AE-parAE?,傷害她的虛榮心,或者斥責她,像別的男人那樣,她還能夠應付.然而他可怕的平靜聲調把她嚇懵了,使她根本無從考慮下下步該怎麼辦,儘管他是個罪犯,北方佬就在隔壁,可她突然發現巴特勒是個危險人物,誰也休想去衝撞他.

"我看我的記憶力出問題了.我本來應當記得你這個人跟我一樣,做任何事情都不會沒有一個隱秘的動機.現在讓我猜猜,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漢密爾頓太太?你不會糊塗到認為我會向你求婚吧?"她頓時臉漲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我想你不該忘記我經常講的那句話,就是說,我是不會結婚的."她仍然一言不發.這時他忽然粗暴地問:"你沒有忘記吧?回答我.""沒忘,"她無可奈何地答道.

"思嘉,你可真是個賭徒!"他嘲諷地說."你想碰碰運氣,以為我蹲在監獄裡,不能同女人親近了,便會像鱒魚咬餌似的把你一手抓過來啦.""可你正是這樣做的呀,"思嘉忿忿地想道,"要不是因為我的這兩隻手--""好,現在我們已經基本談清楚了,除了你的理由以外一切都明白了.現在看你敢不敢老實對我說究竟為什麼要引誘我結婚."他轉成用一種溫和的,甚至是挑逗人的語調,這使她又有了勇氣.也許還沒有全完蛋呢?當然,她已經把結婚的希望給毀了,不過,即使在絕望中她也不無高興之處.這個木然不動的男人身上有些叫她恐懼的地方,因此她現在覺得那種同他做夫妻的念頭是可怕的.是是,如果她能聰明些利用他的同情心和記憶,她也許還能得到一筆借款.於是她裝出一副稚氣的想要和解的樣子來.

"唔,瑞德,你能給我很大的幫助--只是你為人溫和一點就好了.""為人溫和--這是我最樂意不過的了.""瑞德,講點老交情,我要你幫個忙.""看來這位磨硬了手心的太太終於在談談自己的使命了.

我擔心你扮演的真正角色並不是-探監.你究竟要什麼呢,錢嗎?"他問得這麼直截了當,把她原先設想用委婉動情的迂迴手法來誘導的計劃一筆勾銷了.

"大方一點吧,瑞德."她嬌聲嬌氣說,"我的確需要一筆錢.我要你借給我三百美元.""到底說真話了,談的是愛情,要的是金錢,多麼地地道道的女性呀!這錢要得很急嗎?""唔,是--嗯,也不那麼急,不過我要用.""三百美元.這是一大筆錢呢.你用它幹什麼?""交塔拉的稅金.""你原來是要借錢.好吧,既然你跟我講生意經.我也就跟你講生意經了.你給我什麼作抵押呢?""什麼--什麼?""抵押.作為我的投資擔保.我當然不能把這筆錢白白丟掉."他的口氣很圓滑,甚至有討好的意思,可是她不在意.

也許到頭來一切都滿不錯呢.

"拿我的耳環."

"我可不喜歡耳環."

"我願意用塔拉作抵押."

"這時候我要個農場有什麼用?"

"喏,你可以--你可以--那是個上好的種植園呢.你決不會吃虧的.我一定用明年的棉花來償還你.""我倒覺得不怎麼可靠,"他往椅背上一靠,把兩隻手插進衣袋裡."棉花價格正在一天天下跌呢.時世那麼艱難,錢又那麼緊.""啊,瑞德,你這不是逗我玩嗎!你明明有幾百萬的家當嘛."他瞧著她,眼裡流露出一絲溫暖而捉摸不定的惡意.

"看來一切都滿順利,你並不十分需要那筆錢嘍.那好,我知道了心裡也挺高興.我總是盼望老朋友們萬事如意.""啊,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開始著急起來,勇氣和自製都消失了.

"請你把聲音放小些.我想你不至於要讓北方佬聽到你的話吧,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像隻貓--黑暗中的貓--,眼睛尖得很呢!""瑞德,別這麼說!我情願把一切都告訴你.這筆錢我的確要得很急.我--我說一切順利,那是在撒謊.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我爸已經--已經--精神恍惚了.從我媽死後,他就變得古怪起來,對我沒有任何幫助.他完全像個孩子了.而且我們沒有一個會幹田間活的人去種棉花,可需要養活的人卻很多,一共十三個,而且稅金--高得很呢.瑞德,我把一切都告訴你.過去一年多,我們差點兒餓死呢.啊,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呀!我們一直吃不飽,白天黑夜的挨餓,那滋味真可怕啊!而且我們沒有什麼御寒的衣裳,孩子們經常挨凍,生病,還有--""那你這身漂亮又是從哪裡弄到的?""這是母親的窗簾改做的,"她答道,由於心裡著急,編不出謊話來掩蓋這樁有失體面的事了."挨餓受凍我能忍受得住,可如今--如今那些提包黨人把我們的稅金提高了,而且必須馬上交錢,但是除了一個五美元的金幣,我什麼錢也沒有.我非得有錢來交那些稅款不行了.難道你還不明白?要是我交不出,我就會--我們就會失掉塔拉,而我們是無論如何不能失掉它的!我決不放走它!""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告訴我這些情況,卻來折磨我這顆敏感的心--常常一碰到美麗女人就要變軟的心呢?不,思嘉,不要哭.你除了這一著外什麼手段都採用過了.可這一著我恐怕是經受不住的.當我發現原來你所需要的是我的錢而不是我這個有魅力的人時,失望和痛苦便把我的感情撕碎了."她想起,每當他嘲諷別人時,總是說一些有關自己的大實話,於是她急忙反過頭來看著他.難道他的感情真正被傷害了?他真的有意於她嗎?當他看她的手時,他是預備求婚了嗎?或者他那時僅僅準備像以前兩次一樣提出那種可惡的要求來呢?要是他真正有意於她,或許她還能使他溫馴下來,可是他的黑眼睛緊盯她時不是用一種憐愛神態,而是在輕輕地嘻笑呢.

"我不希罕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什麼種植園主.你還有什麼別的東西拿得出來嗎?"好,他終於談到正題上來了.該攤牌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勇敢地迎著他的目光,她既然敢於衝出去抓那件她最害怕的東西.一切的風情媚態便都不復存在了.

"我--我還有我自己."

"是嗎?"

她的下顎緊得成了方形,她的眼睛變成翡翠的顏色.

"你還記得圍城期間在皮蒂姑媽家走廊上的那個夜晚,你說過--那時你說過你是要我的."

他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向後一靠,瞧著她那緊張的臉,同時他自己的棕色臉寵上顯出一種莫測高深的表情.似乎有什麼在他眼睛後面親爍,可是他一聲不吭.

"你說過--你說你從來沒有像現在想要我這樣想要過任何一個女人.如果你還想要我,你就能得到我了.瑞德,怎樣我都願意,你說好了.不過看在上帝面上,你得給我開張支票!我說話算數,我發誓決不食言.如果你同意,我可以立個字據."他表情古怪,令人難以捉摸,因此當她迫不及待地接著說下去時也搞不清他究竟是高興還是在無可奈何地聽著.她希望他能說點什麼,無論說什麼都好啊!她覺得自己臉上發燒了.

"我得立即要這筆錢呢,瑞德.他們會把我們趕出家門,然後我爸的那個天殺的監工就會來佔領,並且--""別著急嘛.你怎麼會以為我還要你呢?你怎麼會以為你值三百美元呢?大部分女人都不會要價那麼高呀."她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心裡感到莫大的侮辱.

"你為什麼要這樣干?這什麼不放棄那個農場,住到皮蒂帕特小姐家去呢?那幢房子你有一半嘛.""天哪!"她大聲叫道."難道你是傻瓜?我不能放棄塔拉,它是我們的家嘛.我決不放棄.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愛爾蘭人真是最不好對付的民族,"他邊說,邊向後靠在椅子上躺起,把兩隻手從衣袋裡抽出來."他們對許多沒意義的東西,比如,土地,看得那麼重.其實這塊地和那塊地完全一樣嘛.現在,思嘉,讓我把這件事說個明白吧.你是到這裡來做交易的了.我給你三百美元,你呢,就做我的情婦.""對."這個討厭的字眼一經說出,她便頓覺輕鬆多了,同時希望也在她心中重新升起.他說了"我給你"呢.那時他眼裡閃耀著一絲殘忍的光輝,彷彿有什麼叫他大為高興似的.

"不過,我記得以前厚著臉皮向你提出樣一個要求時,你卻把我拒之於門外.而且還用許多非常惡毒的話罵我,並捎帶聲明你不願意養-一窩小崽子.不,親愛的,我不是在揭瘡疤.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古怪心理.你不願意為自己享樂做這種事,但為了不失掉塔拉卻願意做了.這就證明了我的觀點,即一切所謂的品德都只不過是個代價問題罷了.""唔,瑞德,瞧你說的!要是你想侮辱我,你就繼續說下去吧,不過得把錢給我."現在她平靜了一些.出於本性,瑞德自然要盡可能折磨她,侮辱她,對她以往的蔑視和最近蓄意耍的手腕進行報復.

好吧,她需要忍受,什麼都能忍受.為了塔拉,這一切都是值得的.有一陣兒,她想像著在仲夏天氣,午後的天空藍湛湛的,她昏昏欲睡地躺在塔拉草地上濃密的苜蓿裡,仰望飄浮的朵朵白雲,吸著白色花叢中的縷縷清香,靜聽著蜜蜂愉快而忙碌地在耳旁嗡嗡不已.午後的寂靜和遠處那些從紅土地裡歸來的大車的聲音,更使人悠然神往.這一切完全值得付出代價,還不止值得呢!

她抬起頭來.

"你能把錢給我了嗎?"

他那模樣彷彿正自得其樂似的,但他說起話來語氣中卻帶著殘忍的意味.

"不,我不準備給."

這句話出人意外,一時間她的心緒又被攪亂了.

"我不能把錢給你,即使我想給也不行.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在亞特蘭大一個美元也沒有.是的,我有些錢,但不在這裡.我也不打算告訴你錢有多少,在什麼地方.可是如果我想開張支票,北方佬就會盯住我,像只鴨子盯住一隻無花果蟲那樣,那時我們誰也休想拿到它了.你明白嗎?"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都發青了,那些斑點突然在她的鼻子兩邊顯露出來,而那張扭歪的嘴和傑拉爾德激怒得要殺人時一模一樣.她猛地站起來,怪叫了一聲,這使得隔壁房間裡的嗡嗡聲都突然停止了.瑞德也迅猛像像頭豹子,一下跳到她身邊,用一隻手狠狠摀住她的嘴,另一隻手抱緊住她的腰.她拚命掙扎著反抗他,想咬他的手,踢他的腳,尖叫著藉以發洩她的憤怒,絕望和那被傷害了的自尊心.她弓著身子左右前後地扭動,想掙脫他那隻鐵一般的胳臂,她的心就要爆炸了,她那緊箍著的胸衣勒得她快要斷氣了.他那麼緊,那麼粗暴地將她抱住,使她痛苦不已,而那只捂在她嘴上的手已殘忍地卡進了她的兩顎之間.這時他那棕黑的臉已緊張得發白了,他的眼光嚴峻而炙熱,他把她完全舉了起來,將她高高地緊壓在他的胸脯上,抱著她在椅子上坐下,任憑她繼續掙扎.

"乖乖,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叫喚,別嚷嚷了!再嚷,他們馬上就會進來.快靜一靜.難道你要北方佬看見你這副模樣嗎?"她已顧不得誰看見她怎樣了,什麼都不顧了,只是怒火萬丈,一心要殺死他,不過這時她渾身感到一陣暈眩.他把她的嘴摀住,她都不能呼吸了;她的胸衣像一根迅速縮緊的鐵帶;兩隻緊抱著她的胳臂使懷著無可奈何的仇恨和憤怒的她在渾身顫抖.隨後他的聲音漸漸減弱了,模糊了,他那張俯視著她的臉在一片令人作嘔的迷霧中旋轉起來,這迷霧愈來愈濃,直到她再也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任何別的東西了.

當她慢慢扭動身子,漸漸恢復知覺時,她覺得渾身徹骨地疲倦,虛弱和困惑不解.如今她是躺在椅子上,帽子脫了,瑞德正在拍打她的手腕,一雙黑亮的眼睛急切地察看著她的臉色.那個好心的年輕隊長正動手將一杯白蘭地灌進她嘴裡,可是酒灑出來,流到脖子上去了.其他軍官不知所措地在旁邊走來走去,晃著手悄悄地議論.

"我想--我準是暈過去了,"她說完覺得自己的聲音彷彿是從很遠的地方起來的,便不由得害怕了.

"把這杯酒喝下去吧,"瑞德說,端過酒杯送到她嘴邊.這時她記起來了,但只能無力地瞪視著他,因為她已疲倦得連發火的力氣也沒有了.

"請看在我的面上,喝吧."

她喝了一口便嗆得咳嗽起來,可是瑞德又把杯子送到她嘴邊.這樣她便又喝了一大口,那烈性液體立即從喉管裡火辣辣地流下去了.

"我看她已經好些了,先生們,我十分感謝你們,"瑞德說."她一明白我將要被處決,就受不了啦."穿藍制服的軍官們在地下擦著腳,顯得很困惑.他們乾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便出去了.只有那個年輕隊長還呆在門口.

"還有什麼事需要我做嗎?"

"沒有了,謝謝你."

他走出去,隨手把門關上.

"再喝一點,"瑞德說.

"不喝了."

"喝了吧."

她又喝了一大口,熱流開始向全身灌注,力氣也緩緩地回到兩隻顫抖的大腿上,她推開酒杯,想站起來,可是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放開我吧,我要走了."

"現在還不行.再等一會兒.你還會暈倒的.""我寧願暈倒在路上也不願跟你呆在這裡.""反正都一樣,我總不能讓你暈倒在路上呀.""讓我走.我恨你."聽她這麼一說,他臉上又露出一絲笑意.

"這話才像你說的.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她靜靜地躺了一會,想借怒氣來支撐自己,同時汲取一點力量.可是她太疲倦了,她已經疲倦得不想去恨誰,以致對一切都不怎麼在乎了.失敗像鉛塊一般沉重地壓著她.她孤注一擲,結果輸了個精光!連自尊心也沒有了.這是她最後一線希望的破滅.這是塔拉的下場,是他們全體的下常她仰靠在椅背上休息了好一會,閉著眼睛,凝聽著身邊瑞德沉重的呼吸,這時白蘭地的熱勁已逐漸滲透全身,帶給她以溫暖和一種虛假的力量.末了,她睜開眼睛,注視著他的面孔,怒氣又油然而生.當她那雙高挑的眉毛向下一落,顯出一副蹙額不悅的神氣時,瑞德原先那種身笑又得新出現了.

"現在你好多了.從你這眉頭一皺的神態就看得出來.""當然,我完全好了.瑞德·巴特勒,你這人真可恨,如果說我見過流氓的話,你就是個流氓,我一開口你就明明知道我要說什麼,同時也早就決定不給我那筆錢,可是你還讓我一直說下去.你本來可以不要我說了--""不要你說,白白放棄機會不聽你說的整個故事嗎?不太可惜了.我在這裡太缺少可供消遣的玩意了.我還真的從沒聽過這麼令人滿意的故事呢!"他忽然又像以往那樣嘲諷地大笑起來.她一聽這笑聲便跳起來,抓起她的帽子.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現在還不行.你感到完全好了可以談正經話了嗎?""讓我走!""我看你是完全好了.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是你火中唯一的一塊鐵嗎?"他的眼光犀利而機警,審視著她臉上的每一絲變化.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不是你要玩弄這把戲的唯一對像?""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比你所意識到的關係要大得多.你的釣絲上還有沒有別的男人?告訴我!""沒有.""這不可信.我不能想像你就沒有五六個後備對像保留在那裡.一定有人會站出來接受你這個有趣的提議.我對這一點很有把握,因此要給你一個小小的忠告.""我不需要你的忠告.""可我還是要給你.目前我能給你的大概也只有忠告了.

聽著,因為這是個好的忠告.當你想從一個男人身上得到什麼的時候,可萬萬不要像對我這樣直統統地說出來.要裝得巧妙一些,要帶誘惑性一些,那會產生更好的效果.你自己是懂得這一著的,並且很精通,但就在剛才,當你把你的--你借錢的--抵--押--品提供給我時,你卻顯得像鐵釘一樣生硬.我曾經在距我二十步遠的決鬥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那可不是令人舒服的景象.它激不起男人胸中的熱情.這玩意不能用來控制男人,親愛的.看來你快要把早年受的訓練忘得一乾二淨了.""我的行為不用你來教訓."她說,一面疲憊地戴上帽子.

她不明白他怎能在自己脖子上套著絞索和面對她的可憐處境時還這麼開心地說笑.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兩手捏著拳頭插在衣袋裡,似乎對自己的無能為力的竭力掙扎.

"振作起來吧,"他說,一面看著她把帽帶繫好."你可以來觀看我的絞刑,這會使人舒坦多了.那樣一來,我們之間的舊帳--包括這一次在內,就一筆勾銷了.我還準備在遺囑裡提到你呢.""謝謝你,不過他們也許遲遲不給你行刑,到時候再交納稅金就晚了,"她說著突然出一聲與他針鋒相對的獰笑,她的話的確也就是這個意思.






第三十五章

她從消防站走出來時天正在下雨,天空陰沉沉的一片淺灰色.廣場上的士兵們都到棚屋裡躲雨去了,大街上也很少有行人.她看不到哪裡有什麼車輛,便明白自己只有一路步行回家,可路還遠著呢.

她一路艱難地走著,白蘭地的熱勁漸漸消退了.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冰冷刺骨的雨點迎面向她打來.雨水很快淋透了皮蒂姑媽那件薄薄的外套,弄得它濕糊糊地貼著她的身子.她知道那件天鵝絨新衣也快糟踏完了,至於帽子上的羽毛已水淋淋地耷拉下來,就像它們原先的主人雨天戴著它們在塔拉後倉場院裡走動時那樣,人行道上的磚塊多已損壞,而且大段大段的路面上已根本沒有磚了.這些地方的泥已經齊腳踝深,她的便鞋陷在裡面像被膠粘住似的,有時一拔腳鞋就掉了.每回她彎下腰去用手提鞋時,衣服的前襟便落在泥裡.她甚至懶得繞過泥坑,而隨意踏到裡面,提著沉重的衣裙徑直走過去.她能感覺到那濕透的裙子和褲腿邊緣冰冷地糾纏在腳踝上,可是她已不再去關心這套衣裳的命運了,儘管在它身上她曾經押了那麼大一筆賭注.她只覺得寒冷,沮喪和絕望.

她怎麼能在說過那些大話之後就這樣回到塔拉去見大伙呢?她怎能告訴他們,說他們都得流落到別處去呢?她怎能失去那一切,失去那些紅色的田地,高大的松樹,褐黑色的沼澤腹地,寂靜的墳地呢?那墳地上的柏林深處還躺著她的母親愛倫呀!

她在溜滑的道路上吃力地走著,心中又燃起了對瑞德的仇恨之火.這個簡直是個無賴!她巴不得他們把他絞死,免得她以後還要同這個對她的醜事和受的侮辱瞭如指掌的人見面.當然,如果他願意,他是完全可以替她弄到那筆錢的.啊,絞刑還太便宜了他呢!感謝上帝,他現在已經看不見她,看不見她渾身濕透,披頭散髮,牙關打顫的模樣!她一定顯得十分狼狽,而他見了準會哈哈大笑的!

她一路上碰到的一些黑人都對她露齒而笑,他們還相互嬉笑著看她在泥濘中連行帶滑地匆匆走過,有時停下來喘著氣換鞋,顯得非常狼狽.他們竟敢嘲笑她,這些黑鬼!他們竟敢對她這位塔拉農場的思嘉·奧哈拉小姐呲牙咧嘴!她恨不得把他們全都痛打一頓,打得他們的脊背鮮血淋漓.那些把他們解放,讓他們來嘲笑白人的北方佬,真該死啊!

她沿著華盛頓大街走去,此時周圍的景色同她自己的心情一樣地陰沉.這裡一點也沒有她在桃樹待見到的那種喧鬧和歡樂氣氛,這裡曾經有過許多漂亮的民房,但現在很少有重建起來的.那些經過煙熏火燎的房基是黑糊糊的煙囟(如今叫做謝爾曼的哨兵)令人失望地不斷出現.雜草叢生的小徑所到之處,往往是原來有房子的地方,或者是早已荒廢的舊草地,標著她所熟悉的名字的停車間,以及再也不知韁繩為何物的拴馬樁,等等.眼前只有淒風冷雨,泥塵和光禿禿的樹,寂靜與荒涼.她的雙腳多麼濕冷,回家的路又是多麼長啊!

她聽到背後馬蹄趟水的聲音,便在狹窄的人行道上更往裡靠一點,免得讓更多的污泥濺上皮蒂姑媽的那件外套.一輛四輪馬車在街悄悄地駛著,她回過頭去觀看,要是趕車的是個白人便央求他帶上一程.當馬車經過身邊時,她在雨霧中雖然看得不太清楚,但看得見駕車的人從高高的防雨布後面探出頭來,他的面貌似曾相識.她走上前去仔細一看,那人不好意思的輕輕咳了一聲,馬上用一種熟悉的聲音驚喜地喊道:"怎麼,那不會是思嘉小姐吧?""啊,肯尼迪先生!"她喊道,過街道,俯身靠在泥濘的車輪上,也不管那件外套會不會弄得更髒了."我遇見誰也沒像現在這樣高興過呢!"他一聽她說得這麼親熱就高興得臉都紅了.隨即從馬車對面吐出一大口煙葉汁,然後輕快地跳下來.他熱情地同她握了握手,螦EAE?那塊防雨布,扶她爬上車去.

"思嘉小姐,你一個人跑到這裡幹什麼來了?你不知道最近這裡很危險嗎?而且你渾身濕透了.趕快拿這條毯子把腳裹起來."看他像只咯咯叫的母雞忙著照料她時,她一動不動,樂得享受他的慇勤好意.有這麼一個男人,便是弗蘭克·肯尼迪這樣婆婆媽媽的男人也好,在身邊忙活,咯咯地叫,疼愛地責怪她,那有多美呀!在剛剛受過瑞德的冷遇之後,便尤其感到愜意了.還有,在她遠離家鄉時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更是多麼可喜的事呀!她注意到他穿得很好,馬車也是新的.

那騎馬顯得年輕膘壯,可是弗蘭克好像比他的實際年齡老多了,比他和他的那夥人到塔拉時那個聖誕之夜又蒼老許多.他很瘦,臉色憔悴,一雙發黃多淚的眼睛深陷在面部鬆弛的皺折裡.他那把薑黃色的鬍子顯得比以前少了,上面沾著煙葉汁,而且有點蓬亂,好像他在不斷地搔它似的.然而,與思嘉到處見到的那些愁苦,憂慮而疲憊的面孔對比之下,他看來還算是精神煥發,心情愉快的呢.

"看到你很高興,"弗蘭克熱情地說."我不知道你到城裡來了.上星期我還見到皮蒂帕特小姐,可她沒有說起你要到這裡來.有沒有--嗯--有沒有別人從塔拉跟你一道來?"他在想蘇倫呢,這可笑的老傻瓜!

"沒有,"她邊說,邊用那條暖和的舊毛毯把身子裹好,並拭著將它拉上來圍住脖子."我一個來的,事先也沒有通知皮蒂姑媽."他對馬吆喝了一聲,車輪便開始轉動,小心地在泥滑的街道上行駛起來.

"塔拉的人都好吧?"

"唔,是的,都還可以."

她必須想出點什麼來說說才好,可是要談起來也真不容易.她的心情沮喪得像鉛一般沉重,因此她只想裹著暖和的毯子,仰靠著獨自思忖:"現在我不想塔拉的事,以後再去想吧,到那時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了."要是她能引這老頭談一個可以一路談下去的話題就好了,那時她就用不著說多少話,只需間或說一聲"真好"或"你真能幹"就行了.

"肯尼迪先生,我真沒想到會碰見你呢!我知道自己太不應該了,沒有同老朋友們保持聯繫,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你到了亞特蘭大.好像有人跟我說過你在馬裡塔嘛.""我在馬裡塔做買賣,做過不少買賣呢,"他說."蘇倫小姐沒有告訴你我已經在亞特蘭大落腳了嗎?她沒有對你說起我開店的事?"她模糊地記得蘇倫叨過弗蘭克和他的鋪子,可是她根本沒注意蘇倫說的話.她只要知道弗蘭克還活著和他總有一天會把蘇倫從她手裡領走就足夠了.

"不,她一句也沒說,"她撒了個謊."你開了個鋪子?看你多能幹呀!"他聽說蘇倫竟沒說關於他的消息,心裡頗為沮喪,可是隨即思嘉的一句恭維話又使他樂開了.

"是的,我開了個鋪,並且我覺得還是個很不錯的鋪呢.人們說我是個天生的買賣人呢."他開心地笑著,他那似乎忍不住的格格笑聲,思嘉一聽就覺得討厭.

她暗想:看這個自命不凡的老傻瓜!

"唔,你無論幹什麼都一定會成功的,肯尼迪先生.不過你怎麼竟會開舖店來了呢!記得前年聖誕節你說過你手裡一分錢也沒有嘛."他刺耳地假咳了幾聲,又搔了搔鬍子,流露出一絲羞澀不安的微笑.

"唔,說來話長,思嘉小姐."

真是謝天謝地!她心想.也許這可以讓他嘮叨下去,不到家不罷休了.於是她高聲嚷道:"你就說吧!""你記得我們上次到塔拉搜集軍需品的時候吧?對了,就在那以後不久,我便積極行動起來.我的意思是投身於真正的戰爭.因為我已經沒有別的事情好幹了.那時候也不怎麼需要原來這種差使,因為,思嘉小姐,我們已經很難給軍隊做什麼事了;所以我想對於一個身體還不錯的人來說最好是去參戰.於是我便跟著騎兵打了一陣子,直到肩膀上挨了一顆小小的子彈."他顯得很自豪,這時思嘉說:"多可怕呀!""唔,那也沒有什麼,只不過皮肉受了點傷罷了,"他似乎不願讓思嘉這麼大驚小怪."後來我被送進南邊一家醫院,等到我快要好起來時,不料北方佬的突擊隊衝過來了.乖乖,乖乖,那可真叫緊張啊!我們事先一點風聲也沒聽到,突然消息傳來,凡是能夠行走的人都得幫助把軍備資和醫院設備搬到鐵路上去啟運.我們剛要裝完一列貨車時,北方佬衝進了城鎮的一端,於是我們只好迅速從另一端撤出去.乖乖,乖乖,多麼可怕的一幅景象呀,你坐在列車頂上眼看著北方佬焚燒那些我們不得不丟在站台上的軍需品.思嘉小姐,他們把我們堆置在鐵路旁邊長達半英里的物資全都燒光了.我們僅僅讓自己空著手逃出來了.""多可怕呀!""是的,就是這樣.可怕呀.那時我們的人已回到亞特蘭大,我們的火車也就開了這裡.你瞧,思嘉小姐,這已經是戰爭結束前不久的事,因此--好了,有許多的瓷器,帆布床,床墊,毯子等等沒有人來認領.我可以肯定這些都是北方佬丟棄的東西.我想這些就是我們投降的條件吧,難道不是嗎?""唔."思嘉心不在焉地應著.她現在已逐漸暖和過來,有點瞌睡了.

"我至今也不明白我到底做得對不對,"他帶點困惑的口氣說."不過據我看來,這批物資對北方佬是毫無用處的.他們很可能會把它燒了.而我們的人卻為它付出了實實在在的現款,因此我覺得它應當仍屬於聯盟政府或屬於聯盟政府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唔.""我很高興你贊同我的看法,思嘉小姐.不知怎的,我良心上總有點過意不去.有不少人對我說:-哎,忘了它吧,弗蘭克,-可我就是忘不了.只要我做了點什麼虧心事,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你認為我做得對嗎?""當然對,"她說,但不明白究竟這個老傻瓜剛才都說了些什麼.似乎,是良心上有點不自在.一個人到了弗蘭克這個年紀,應該審就學會不去介意那些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事了.可他卻總是這樣膽小怕事,小題大作,像個老處女似的.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宣佈投降以後,我有大約十塊銀元,別的一無所有.你知道他們對瓊斯博羅和我在那裡的房子和店都幹了些什麼.我真不知怎麼辦才好.可是我用這十塊錢在五點鎮旁邊一家舊鋪子上蓋了個屋頂,然後將那些醫療設備搬進去並做起買賣來.誰都需在床,瓷器和床墊的,我便把它們賣便宜一點,因為我琢磨著這些現在歸我所有的東西本來也可以屬於別人的嘛.不過我用賣得的錢又買來更多的東西.這樣一來,生意就挺不錯了.我想只要繼續幹下去,我是會賺到許多錢的."一聽到"錢"這個字,她的心思一清二楚地回到他身上來了.

"說你賺了錢是嗎?"

她發現她有興趣,顯然更加興奮了.除蘇倫之個,還很少有女人向他表示過超乎敷衍的慇勤呢.如今得到像思嘉這樣一位他曾經仰慕過的美人來傾聽他的話,真是莫大的榮幸了.他讓馬走慢一點,好叫他們在他的故事結束之前不會到家.

"我還不是百萬富翁呢,思嘉小姐.而且想想看我從前有過那麼多的錢,如今所以的就顯得少了.不過我今年賺了一千美元.當然,其中的五百美元已用在進新貨,修理店舖和交納稅金上.我僅僅淨掙了五百美元,並且從眼前必然興旺的發展趨勢看,明年我應該能淨賺兩千美元.這筆錢我也完全用得美的,因為,思嘉小姐,我手頭還有一樁活兒準備干呢."思嘉一談起錢就興致勃勃了.她垂下那兩扇濃密而不怎麼馴順的眼睫毛微微地覷著他,同時挪動身子向他靠近了一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笑,將手中的韁繩在馬背上抖了抖.

"我想,光談這些生意經會叫你厭煩的,思嘉小姐.像你這樣一位美人兒,是用不著懂生意上的事的."看這老傻瓜.

"唔,我知道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可是我非常有興趣呀!

請你只管講下去吧,我不懂的地方你可以解釋嘛!""好吧,告訴你,我另一樁要辦的事是買個鋸木廠.""什麼?""一個鋸木料和刨木板的工廠.我現在還沒有把它買到手,可是已有眉目.一個名叫約翰遜的人有這麼個廠子,在桃樹街那頭,他急於要賣掉它.他眼前需要一筆現款,所以想賣給我,同時準備自己留下來替我經營,工資按周支付.這一帶只剩下很少幾家鋸木廠,其餘的都叫北方佬給毀了.現在誰要是有這麼一家,誰就等於有了一個金礦,因為目前賣木材可以自己要價,要多少算多少呢.北方佬在這裡燒掉了那麼多的房子,如今人們住房困難,便發瘋似的一個勁兒蓋房.他們搞不到木料,或者供不應求.人們還在大量擁進亞特蘭大,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因為沒有了黑人,已無法從事農業;還有就是那些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他們也蜂擁而來,想把我們已經刮過的骨頭刮得更乾淨一點.我告訴你,亞特蘭大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大城市.人們需要木料蓋房子,所以我想盡快買下這家鋸木廠--盡快,只要收到一部分賒欠戶的帳就動手買.到明年這時候,我手頭便會松多了.我--我想你是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急於要掙錢的,難道不是嗎?"他臉紅了,又呵呵地笑起來.他在想蘇倫呢,思嘉只覺得討厭.

她思量了一下,想向他借三百美元,但又覺得沒意思,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會感到難辦的,他會支支吾吾,會找到借口,總之是不會借給她的.他辛辛苦苦掙了這點錢,到春天便可以同蘇倫結婚了,可是如果錢作了別的用透,他就不得不再推遲婚期.即使她設法博得他的同情和對未來家庭的責任感,讓他答應借筆錢給她,她知道蘇倫也決不會允許的.

蘇倫愈來愈明白她事實上已成了個老姑娘,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容許任何人再來推遲她的婚期了.

這個成天垂頭喪氣的姑娘,她身上究竟有何妙處會使得這個老傻瓜急於跟她結婚呢?蘇倫不配有這麼個心愛的丈夫,也不配做一個商店和一家鋸木廠的老闆娘.一時她有了點錢,她隨即就會擺出令人作嘔的架子而決不會為保衛塔拉拿出一分錢來的.蘇倫決不會的!她只會拿那筆錢圖自己的享受,也不管塔拉是否因交不起稅金而喪失或者被燒得一乾二淨,只要她自己能穿上漂亮衣裳,同時拐得個"太太"的稱號就行了.

思嘉想到蘇倫安樂的未來和自己與塔拉岌岌可危的命運,不禁怒火中燒,感到人生太不公平了.她趕忙從馬車裡向泥濘的街道望去,生怕弗蘭克發現她臉上的表情.她想她快要失去所擁有的一切了,而蘇倫呢--突然之間,她心上萌生了一個決心.

蘇倫不配享有弗蘭克,以及他的商店和鋸木廠!

蘇倫不應當享有它們.思嘉要把它們據為己有.她想起塔拉,也想起身納斯·威爾克森,他惡毒得像條響尾蛇,站在屋前台階上,這時她抓住了命運之船沉沒時上面飄浮著的最後一根稻草.瑞德叫她失望了,但上帝給她送來了弗蘭克.

"可是,我能得到他嗎?"她緊握拳頭,茫然地向雨中凝望."我能夠讓他忘掉蘇倫,立即向我求婚嗎?既然我能夠讓瑞德也幾乎向求婚了,我想我是準能得到弗蘭克的!"她側過臉來,朝他渾身上下快速地瞥了一眼."他的確不怎麼英俊,牙齒長得很難看,呼吸中股臭味,而且老得可以當我父親了--"她這樣冷冷地思忖著."此外,他還有點神經質,膽小怕事,婆婆媽媽,這些我看是一個男人所能有的最糟糕的品性了.不過他至少是個上等人,我想我可以湊合著與他生活,比跟瑞德過得會好些.他當然更容易由**縱.不管怎樣,一個窮得像乞丐的人是沒有權利挑選的."他的蘇倫的未婚夫,這一點並沒有讓她引起良心上的不安.要知道,正是道德上的徹底破產促使她到亞特蘭大來找瑞德的,事到如今,把她妹妹的情人據為己有便顯得只是小事一樁,不值得為它傷腦筋了.

既然有了新的希望,她的腰桿便硬起來,也暫時忘卻雙腳又濕又冷的難受勁兒了.她瞇著眼睛緊定地望著弗蘭克,以致他頗覺驚異,她也趕忙把眼光移開,因為想起瑞德說過:"我在一支決鬥的手槍上方看見過像你這樣的眼睛.……它們是不會激起男人胸中的熱情的.""怎麼了,思嘉小姐?你覺得冷嗎?""是呀,"她故作無奈地答道."你不會介意--"她裝著膽怯地支吾著."要是我把手放進你的外套口袋裡,你不會介意吧?天這麼冷,我的皮手筒又濕透了.""唔--唔--當然不會了!何況你連手套也沒有戴!真是,真是,看我這老糊塗,一路上只顧這麼喋喋不休地閒聊,聊得都昏頭腦了!也沒想到你在挨凍,需要馬上烤烤火呢!快,薩利!順便說說,思嘉小姐,我老是在談自己的事,也忘了問問你在這鬼天氣跑到這一帶來幹什麼?""我剛才到北方佬總部去了,"她不加思索地答道.他聽了大吃一驚,兩道灰黃的眉毛直豎起來.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大兵--唔--""聖母瑪利亞,讓我想出個上好的謊言來吧,"她急忙暗暗地祈禱.對於弗蘭克來說,是萬萬不能讓他疑心到她見過瑞德了.弗蘭克認為瑞德是個最可恥的無賴,一個規矩女人連跟他說話也是很不應該的.

"我去那兒--我去那兒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麼軍官要買我的針線活兒帶回去送給他們的妻子.我的繡花手滿不錯呀."他驚恐得往座位上沉重地一靠,厭煩之情與困惑的感覺在他腦子裡揪鬥起來.

"你到北方佬那裡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應當去的.

你看--你看.……肯定你父親不知道!一定的,皮蒂帕特小姐--""啊,要是你告訴皮蒂姑媽我就完了!"她真的焦急得哭起來了.要哭得容易的,因為此刻她身上又冷,心裡又難受,可是哭的效果卻驚人地顯著.弗蘭克感到很難為情又毫無辦法,這樣的困境即使是思嘉突然要把衣服脫下來也不過如此了.他的舌頭好幾次頂著牙齒出嘖嘖的聲音,叨念著"天啊,天啊!"同時做出無可奈何的手勢.他心裡忽然冒出個大膽的念頭,想把她的頭摟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撫慰她,拍拍她,可是他從來沒有對任何女人這樣做過,他不懂該怎樣動手.思嘉·奧哈拉,一位漂亮得無以復加的年輕太太,正想把自己的針張活兒兜售給北方佬呢.他的心火燒火燎起來了.

她繼續啜泣著,間或說一兩句話,這便讓弗蘭克猜想塔拉的景況一定很不好了.奧哈拉先生仍處於"精神嚴重失常"的狀態,家中又沒有足夠的糧食養活那麼多人.所以她才跑到亞特蘭大來想掙點錢維持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弗蘭克囁嚅了片刻,突然發現她的頭已經靠在他肩上了.他弄不明白它是怎樣靠過來的.他確確實實沒有挪動過她的頭,但是她的頭確實已經靠在他肩上,思嘉已經軟弱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脯上嚶嚶地哭泣了,這對他來說可是一種又興奮又新奇的感覺.他小心翼翼地拍著她的肩膀,起初還是怯生生的,後來發現她並不反抗才變得膽大起來,拍得也更起勁了.這是個多麼惹人憐愛而又溫柔的小傢伙呀.她居然嘗試著憑自己的針線活兒掙錢,又顯得多麼勇敢而幼稚可笑!不過,同北方佬打交道就太不應該了.

"我不會告訴皮蒂帕特小姐,可是你得答應我,思嘉小姐,你再也不做這種事了.只要想想你是你父親的女兒--"她那翠綠的眼睛無可奈何地搜尋他的目光.

"但是,肯尼迪先生,總得想辦法呀.我得照顧我那可憐的孩子,要知道現在是誰也不來管我們了.""你是一個多麼勇敢可愛的女人啊,"他毫不含糊地說.

"不過我不想讓你做這樣的事.要不你的家庭會蒙羞的!""那麼我怎麼做好呢?"她那雙淚盈盈的眼睛仰望著他,好像她認為他懂得一切,現在就等他的話來決定了.

"唔,眼下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會想辦法的.""啊,我就知道你會的!你真能幹--弗蘭克."她以前從沒稱呼過他的名字,第一次這麼叫他,他聽得又高興又驚訝.這可憐的姑娘大概是糊塗了,連自己說漏了嘴也沒發覺.他對她感到十分親切和滿懷愛憐.要是他能替蘇倫的姐姐做點事情,他是非常樂意的.他掏出一條紅色大手帕遞給她,她接過來擦了擦眼睛,然後對他一笑.

"你看我這個可笑的小笨蛋,"她用抱歉的口吻說,"請不要見怪才好.""你才不是小笨蛋呢.你是個十分勇敢可愛的女人,竟想把一副過分沉重的擔子挑在自己肩上.我怕的是皮蒂帕特小姐幫不上你.我聽說她的大部分財產已經喪失,而亨利·漢密爾頓先生自己的狀況也不太好.我但願自己有個家可以接待你.不過,思嘉小姐,請你記住這句話,等到蘇倫小姐和我結了婚,我們家裡將經常為你保留一席之地,韋德也可以帶來."現在是時候了!準是聖徒和天使們在保佑著她,終於給她帶來了這麼個天賜良機.她設法裝成一副吃驚和難為情的樣子,張開嘴像馬上要說話似的,可是又吧嗒一聲閉上了.

"到春天我就要當你妹夫了,別假裝你還不知道似的,"他用一種神經質的快樂口吻說.緊接著,發現她眼裡滿含淚水,他又驚恐時問:"怎麼了,蘇倫小姐沒有生病吧,難道她病了?""啊,沒有!沒有!""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你快告訴我.""啊,我不能!我不知道!我還以為她一定寫信告訴你了呢--啊,真丟人!""思嘉小姐,怎麼回事呀!""唔,弗蘭克,我這話本不該說的,不過我以為,當然嘍,你知道--我以為她寫了信給你--""寫信給我說什麼?"他焦急得哆嗦起來.

"啊,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好人做這種事!""她做了什麼呀?""她真的沒寫信告訴你?唔,我猜想她是太難為情啦.她理應感到羞恥嘛!啊,我有這麼一個丟人的妹妹!"到此時,弗蘭克連提問題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坐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她,臉色發來,手裡的韁繩也放鬆了.

"她下個月就要同托尼·方丹結婚了.唔,我真抱歉呀,弗蘭克.這件事要由我來告訴你,真不是滋味.她實在等得不耐煩了,生怕自己當老姑娘呢."弗蘭克攙扶思嘉下車時,嬤嬤正站在屋前走廊上,她顯然在那裡站了好長時間了,因為她的破頭巾已經淋濕,那件緊緊圍在肩頭的舊披肩上也有許多雨點.她那皺巴巴的黑臉上流露著氣惱和憂慮的神色,嘴唇撅得比以往思嘉見過的哪一次都高.她匆匆地瞟了弗蘭克一眼,等到發現是誰時才變了臉色--變得又愉快又惶惑,同時摻雜著一絲歉疚的意思.

她蹣跚著向弗蘭克走來表示歡迎他,但當他要同她握手時,她卻咧開嘴大笑站行起鞠躬禮來了.

"能在這裡看到家裡人真不錯啊,"她說."你好呀,弗蘭克先生?我的天,你這不是闊起來啦!要是我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了,我也不會擔這分心了.我知道她得有人照顧著.我一回來就發現她出門了,我就慌得像只沒了頭的小雞,心想她在這城裡一個人亂跑,可大街上到處是剛放出來的下流黑鬼呢.怎麼,寶貝兒,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就出去了?而且你還在感冒呀!"思嘉狡黠地向弗蘭克眨了眨眼睛.儘管剛剛聽到的那個消息正使他苦惱不堪,他還是微微一笑,懂得她的意思是要保持沉默,叫他參與眼睛那個好玩的密謀.

"你快去給我找幾件干衣服來,嬤嬤,"她說."還弄點熱茶.""天哪,你的新衣裳全給糟踏完了,"嬤嬤嘟囔著."俺得花時間把它晾乾刷淨,這樣才能穿上去參加今天晚上的婚禮."她進屋裡去了,此刻思嘉緊挨著弗蘭克悄悄說:"今天晚上來吃飯吧.我們太孤獨了.然後我們一起去參加婚禮.你要當我們的護送人呀!還有,請不要在皮蒂姑媽面前說起--說起蘇倫的事.那會使她十分傷心,況且,要是她知道我妹妹--,我也受不了呀.""唔,我不會!我不會!"弗蘭克連忙說,他一想起這事來就膽戰心驚呢.

"今天你對我太好了,幫了我那麼大的忙.現在我又勇敢起來了."分手時她用力捏了捏他的手,同時用那雙電火般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他.

此時,正好在門口等候著的嬤嬤丟給她一個捉摸不定的眼色,跟著她呼哧呼哧地到樓上臥室裡去.她一聲不響替思嘉脫下濕衣服,把它們掛在椅子上,然後推著她上了床.她端來一杯熱茶和一塊包在絨布裡的熱磚,然後俯身看著她,用一種思嘉聽到過的最近乎抱歉的口氣說:"乖乖,你怎麼不告訴自己的嬤嬤你到底在幹什麼呢?要不,我就不會這麼老遠跟著你到這亞特蘭大來了.我年紀也大了,身子也胖,沒法兒這樣到處跑了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寶貝,你騙不了我.我對你瞭如指掌,我剛才看見了弗蘭克先生的臉色,也看了你的臉色,我對你的心思就一清二楚了.我還聽見你對他講的悄悄話,關於蘇倫小姐的.我要是早知道你是來找弗蘭克先生,我就呆在家裡不出來了.""好吧,"思嘉簡捷地說,便在毯子底下蜷縮起來,明知要想不讓嬤嬤聞到一點風聲是白費力氣的."你認為我是來找誰呀?""孩子,我不知道,可是我昨天實在不願意看你那張臉,我還記得皮蒂帕特小姐寫信給媚蘭小姐說過,那個流氓巴特勒有許多錢,而且我也忘不了我聽到的那些話.不過弗蘭克先生嘛,他是個上等人,雖然相貌不佳."思嘉嚴厲地瞥了她一眼,嬤嬤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說一切我都知道.

"那麼,你準備怎麼樣呢,洩露給蘇倫嗎?""我要想一切辦法幫助你,使得弗蘭克先生更加高興,"嬤嬤說,一面將思嘉頸邊的被頭塞嚴實些.

趁嬤嬤在房間裡忙著收拾時,思嘉靜靜地躺了一會,她覺得目前滿可以放心了.她們之間已用不著再費口舌.人家也沒要你加以說明,也沒有責備你.嬤嬤已經明白,一聲不響了.思嘉發現嬤嬤是個比她自己更不妥協的現實主義者.那雙帶斑點的警覺的老眼睛看人看事既深刻又清楚,有著如原始人和孩子般的直率,凡她心愛的事物碰到危險時,便能挺身而出,決不為良心所阻撓.思嘉是她的寶貝孩子.凡是這個寶貝孩子所想要的,即使屬於別人所有,她也一害要幫助她去得到.至於蘇倫和弗蘭克·肯尼迪的樹利,她根本就不放在心上,最多只暗中冷冷地笑笑罷了.如今思嘉遇到了困難並正在盡最大的努力去解決,何況思嘉還是愛倫小姐的孩子呢.嬤嬤振作精神去幫助她,毫不猶豫.

思嘉感覺到了無言的支持,而且腳頭的那塊熱磚也使她暖和起來了,於是剛才在馬車上挨凍時已隱約閃爍的那個希望,此刻便成了熊熊大火.它叫她渾身發熱,心臟怦怦跳著使血液的血脈中迅速循環.力氣也恢復了,在一種難以控制的激情之下她差點要大笑起來.還沒有被擊倒呢.她愉快地想.

"把鏡子給我,嬤嬤,"她說.

"用毯子把肩膀蓋好,不要露出來,"嬤嬤命令道,一面把手鏡遞過來,厚厚的嘴唇上漾著一絲微笑.

思嘉看著自己.

"我蒼白得像個鬼了,"她說,"頭髮亂得像馬尾巴似的.""你的確不那麼精神了?""唔.……外面雨下得很大嗎?""可不,在下傾盆大雨呢.""好吧,不管怎麼樣,你得給我上街跑一趟.""冒著這樣大的雨,我可不去.""反正,要不你去,要不我自己去.""有什麼急事要辦呀?我看你這一整天也累得夠嗆了.""我要一瓶科隆香水,"思嘉邊說,邊仔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你可以給我洗頭髮,用科隆水洗清.還得給我買一缸啊啊籽汁,好用來把頭髮抿得服貼些.""這種天氣我不會給你洗頭髮,你也不必往頭上灑什麼香水,像個蕩婦那樣.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你就休想幹這種事.""啊,不,我就是要嘛.快從我的錢包裡拿出那個五美元的金幣來,到街上去.還有--對了,嬤嬤,你順便給我買盒胭脂帶回來.""買盒什麼?"嬤嬤疑惑地問她.

思嘉對嬤嬤的那雙懷疑的眼睛故意不理睬.因為你壓根兒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把她嚇祝"你不要管.買胭脂就是了.""我可從來不買那種我不知道的東西.""你看愛管閒事,告訴你吧,那是顏料,用來擦臉的.不要氣鼓鼓地像只蛤蟆,站在那裡發呆了,快去吧.""顏料!"嬤嬤氣哼哼地說."擦臉的!好吧,別看你長這麼大了,我不能揍你!我可從來沒丟過這種臉呢.你真叫發昏了!愛倫小姐這會兒正在墳墓裡為你難過呢!把你的臉擦得像個--""你明明知道羅畢拉德奶奶就常常用胭脂擦臉,而且--""是啊,而且她只穿一條裙子,還故意用水打濕,讓裙子在身上使大腿原形畢露,但這並不說明你也可以那樣做呀!在老小姐年輕的時代就是那樣不要臉的,可如今時代變了,而且--""天哪!"思嘉忍不住叫嚷起來,她已經急了,用力把毯子螦E掉."你給我馬上滾回塔拉去!""除非我自己願意走,否則你休想叫我回塔拉去.我是自由的,"嬤嬤也怒氣沖沖地說."而且我就是要呆在這裡.還是上床躺著吧.難道你硬是要弄個肺炎不成?把那件胸衣脫下來!脫下來吧,乖乖.反正,思嘉小姐,這種天氣你哪裡也不能去.可是我的天!你多像你爸呀!上床躺下--我可不會去給你買什麼顏料呀!誰都會知道我是給自家孩子買的,那不羞死人了嗎!思嘉小姐,你那麼可愛,長得那麼漂亮,用不著擦什麼了.寶貝,你知道,除了壞女人,誰也不擦那種東西的.""可是你看她們擦了不是顯得更漂亮嗎?""我的天,聽聽你說的!寶貝,別說這種丟人的話了.把濕襪子脫下來.我決不讓你自己去買那玩意.愛倫小姐會恨我的.快上床去躺下.我就走.說不定能找到一家沒人認識我的鋪子呢."那天晚上在埃爾辛太太家,范妮舉行了婚禮,當老列維和別的樂師出來為舞會演奏的時候,思嘉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又一次親臨舞會,可真叫人興奮埃她對於自於所受到的熱情款待也很高興.她挽著弗蘭克的胳臂進屋時,在場的每一個都擁上前來驚喜地叫著歡迎她,吻她,同她握手,說他們曾多麼想念她,並且叫她再不要回去塔拉去了.男人們顯得那麼豪爽,好像已經忘記從前她挖空心思讓他們傷心的那些事,而姑娘們似乎也不記得她曾想方設法引誘她們的情人的事了.甚至連梅裡韋瑟太太,惠廷太太,米德太太,以及別的在戰爭後AE?曾對她十分冷淡的寡婦們,也忘記了她的輕率舉動和她們對她的反感,而只記得她在她們共同遭受挫折的時候受到的磨難,以及她是皮蒂的侄媳和查爾斯的遺孀.

她們吻她,含著眼淚談到她母親的去世,並詳細詢問她父親和妹妹們的情況.每個人都問到媚蘭和艾希禮,請她說說究竟為什麼他們也沒有回到亞特蘭大來.

思嘉儘管為大家的歡迎態度而高興,但凡心時時伴隨惴惴不安的感覺始終無法排除,這便是她那身天鵝絨衣裳引起的.那件及裳從膝部以下仍舊是濕的,而且邊上還有泥污,雖然嬤嬤和廚娘曾經用滾水壺和刷子燙了又燙,刷了又刷,又提著在火爐眼前使勁抖了半天,也沒有解決問題.思嘉生怕有人注意到她這副邋遢相,從而明白她原來只有這一件漂亮衣裳.她稍感欣慰的是,在場許多客人穿的衣裳比她的這件還差得多.那都是些舊衣裳,顯然是仔細補過和燙過的.她的衣裳儘管濕了,但至少是完整而簇新的--除了范妮那件白緞子結婚禮服,她這件實際是晚會上唯一的一件新衣裳了.

思嘉想起皮蒂姑媽告訴她的矣爾辛家的經濟狀況,不清楚他們哪裡弄來的這許多錢,竟買得起緞子衣服,以及用來開支晚會上的茶點,裝飾和樂隊,等等,這得花一大筆錢埃也許是借了債,要不就是整個埃爾辛家族都給予支援,才舉行了范妮的這個奢華的婚禮.在現在艱難時期舉行這樣一個婚禮,這在思嘉看來完全是一種奢侈行為,與塔爾頓兄弟們的墓碑不相上下,所以她也像站在塔爾頓家墓地上那樣覺得很不舒服.隨意揮霍金錢的時代畢竟已經過去了.為什麼當舊時代已一去不復返時這些人還要以往那樣擺闊氣呢?

不過她很快就把霎那間的反感擺脫掉了.再說這又不是花她的錢,也用不著她為別人做的蠢事而煩惱和破壞她自己今晚的興致呀!

她發現新郎原來是個熟人,是從斯巴達來的托米·韋爾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部受傷時她曾護理過他.那時他是個六英尺多高的英俊小伙子,從醫學院休學參加了騎兵部隊.如今他顯得像個小老頭了,由於臂部受傷成了駝背.他走起路來顯得很吃力,如皮蒂姑媽所形容的,叉開兩腿一瘸一拐的,樣子很難看.但是他好像對自己的外表一點也不難堪,或者說滿不在乎,那神氣就像對誰也不領情似的.他已經完全放AE?繼續學醫的希望,當起承包商來了.手下有一支愛爾蘭勞工隊伍,他們正在建造一個新的飯店.思嘉心想像他這個模樣怎麼會幹AE?如此繁重的行當來,不過她沒有問,只是又一次辛酸地意識到:一旦為生活所迫,幾乎什麼事都是做得到的.

托米和休·埃爾辛還有那個小猴兒似的雷內·皮卡德同她站在一起談話,這時椅子和傢俱已推到牆邊,準備跳舞了.

休還是一八六二年思嘉最後一次見到時那個模樣,沒有什麼改變.他仍是那個瘦弱和有些神經質的孩子,仍然是那一綹淺褐色的頭髮覆蓋著前額;那雙纖細的手顯得毫無用處,這些她都記得很清楚呢.可是雷內從上次休假回來同梅貝爾·梅裡韋瑟結婚以後,模樣已變了不少.他那雙閃爍的黑眼睛裡仍然有高盧人的神采和克裡奧爾人對生活的熱情,不過,儘管他有時開懷大笑,他臉上仍然隱約地流露出某種嚴峻的表情,而這是戰爭初AE?所沒有的.而且,他身著顯耀的義勇軍制服時那種傲慢的高雅風度現在喪失貽盡啦.

"兩頰美如花,雙眼綠如玉!"他說著,一面親吻思嘉的手並讚賞她臉上的胭脂."還像在義賣會上第一次看到你時那樣漂亮呀.你還記得嗎?我永遠也忘不了你那只結婚戒指丟到我籃子裡的情形.嘿!那才叫勇敢呢!不過我可真沒想到你會等了那麼久才得到另一隻戒指呀!"他狡黠地霎眼睛,用胳臂肘碰了碰休的肋部.

"我也沒想到你會賣起餡餅來了,雷內·皮卡德,"她說,雷內倒並不因為有人當面揭他這不體面的職業而感到羞恥,反而顯得高興,並且拍著休的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說得對!"他大聲喊道."不過,這是岳母梅裡韋瑟太太叫我幹的,是我這輩子幹的頭一樁工作.我雷內·皮卡德原本是要拉小提琴,飼養賽馬渡過一生的呀!可是如今我推著餡餅車也高高興興著呢!岳母大人能讓你幹任何事情.她本來可以當一位將軍,好讓我們打贏這場戰爭,你說呢,托米?"好吧!思嘉心想.儘管他的家族曾經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擁有廣袤的土地,在新奧爾良也有一幢大廈,他竟高興推著車子賣餡餅!

"要是我們的岳母也參了軍,我們保準一個星期就把北方佬打垮了,"托米這樣說表示贊同他的看法,一面偷偷覷著他那位新丈母娘瘦長而威嚴的身影."我們之所有能堅持這麼久,全虧我們背後那些不願投降過的太太們.""她們決不投降,"休糾正說,臉上流露出自豪而稍帶譏諷的微笑."今晚這裡沒有哪位太太是投降過的,無論她們的男人在阿波馬托克河的表現怎樣.她們的遭遇要比我們的壞得多.至少我們還能在戰鬥中出出氣呀.""可她們就只有滿腔仇恨了,"托米補充說."哎,思嘉,你說是這樣麼?太太們看到自己的男人淪落到如此地步,會比我們傷心得多.本來休要當法官,雷內要在歐洲的國王面前拉小提琴--"他發現雷內要揍他,便便躲開了."而我呢,要當大夫,可如今--""給我們時間吧!"雷內喊道."到那時候我會成為南部的餡餅王子哩!我的寶貝休將成為引火柴大王,而你,我的托米,你會擁有愛爾蘭奴隸而不是黑奴了.多大的變化--多大的玩笑啊!還有,思嘉小姐和媚蘭小姐,你們會怎麼樣呢?

難道你們還擠牛奶,摘棉花?"

"真是,不!"思嘉冷靜地說,她不能理解雷內這種腶e順受的態度."我們讓黑人幹這種活兒.""媚蘭小姐嘛,我聽人說她給自己的孩子取名-博雷加德.你轉告她,我雷內贊成,並且說過除了-耶穌-,沒有比這更好的名字了."雖然他微笑著,但他的兩眼由於路易斯安那這位衝勁十足的英雄的名字而閃出驕傲的光芒.

"可是,還有-羅伯特·愛德華·李-呢,"托米提醒他.

"我並不想貶低博的名氣,不過我的第一個兒子將命名為-鮑勃·李·韋爾伯恩."雷內笑著聳了聳肩膀.

"我給你說個笑話,不過是真事.你看克裡奧爾人對於我們勇敢的博雷加德和你的李將軍是怎麼看的吧.在駛近新奧爾良的列車上,一個屬於李將軍部下的弗吉尼亞人連續遇到了博雷加德軍隊中的一個克裡奧爾人.那個弗吉尼亞人不斷地談著李將軍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而那位克裡奧人顯得很客氣,他皺著眉頭聽著,彷彿要記住似的,然後微笑著說:-李將軍!啊,是的!現在我知道了!李將軍!就是博雷加德說他很好的那個人!-"思嘉試著要有禮貌地附和他們的笑聲,可是她沒弄明白這個故事的真正含義,只覺得克裡奧爾人也像爾斯頓人和薩凡納人那樣傲慢罷了!而且,她一直認為艾希禮的兒子本來應該按照他自己的名字命名的.

樂隊奏完開場曲以後立即轉入《老丹·塔克》樂曲,這時托米請她跳舞.

"你想跳嗎,思嘉?我不敢請你,不過休或者雷內--""不,謝謝.我還在為母親守孝呢,"思嘉連忙婉言謝絕.

"我要坐在這裡,一次也不跳."

她從人群中找到了弗蘭克·肯尼迪,並招呼他從埃爾辛太太身旁走過來.

"我想到那邊壁龕裡坐坐,請你給拿點吃的過來,我們可以在那裡好好聊聊."等那三個人一走開她便對弗蘭克這樣說.

他趕忙去給她拿一杯葡萄酒和一片薄餅來,這裡思嘉在客廳盡頭那個壁龕裡坐下,仔細擺弄著她的裙子,將那些明顯的髒點遮掩起來.又看到這麼多人和又一次聽到音樂,她感到激動,就把早晨她在瑞德那裡發生的丟人的事,置諸腦後了.等到明天她回想起瑞德的行為和她的恥辱時,再去折磨自己吧.等到明天,她再琢磨究竟自己在弗蘭克那顆受傷而困惑的心上留下了什麼印象.不過今晚用不著.今晚她感到渾身挺自在,滿懷希望,兩眼也熠熠生輝了.

她從壁龕中朝大廳望去,觀看那些跳舞的人,回想她在戰時頭一次在亞特蘭大來時這間客廳多麼華麗.當時這些硬木地板像玻璃似的一片明亮,頭頂上空枝形吊燈的千百個小巧的彩色稜鏡,反映和散播著幾十支蠟燭放射的每一道光輝,像客廳四周那些鑽石,火苗和藍寶石的閃光一樣.牆上掛的那些古老畫像曾經是那麼莊嚴優雅,以熱情而親切的神成俯視著賓客.那些紅木沙發是那麼柔軟舒適,若中那最大的一張當時就擺在她坐著的這個壁龕的尊貴位置.這曾經是思嘉參加舞會時喜愛坐的一個座位.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客廳和那邊的餐廳,以及那張有20個座位的紅木餐桌和那端端正正靠放著的20把細腿椅子,還有笨重的餐具架和櫃檯,上面擺滿了銀器,燭台,高腳杯,調味品,酒瓶和亮晶晶的小玻璃杯.戰爭剛開始時思嘉常常坐在這張沙發上,由一位漂亮的軍官陪伴著,欣賞小提琴和低音大提琴,手風琴和班卓琴的演奏,同時聽到舞步在打過蠟的明亮地板上發出令人激動的瑟瑟聲.

如今頭頂上的枝形吊燈不亮了.它歪歪斜斜地垂掛在那裡,大部分的稜鏡已經損毀,好像北方佬佔領軍的長統馬靴把它們的美麗模樣當成了靶子似的.現在客廳裡只點著一盞油燈和幾支蠟燭,而大部分亮光卻來自那個寬大火爐裡高聲嘶叫的火苗.火光一閃一閃映照出灰暗的舊地板已經磨損和破裂到無法修補的程度了.褪色牆紙上的那些方塊印跡表明那裡曾經掛過畫像,而牆灰上那個大的裂口則使人記起周城時期這所房子上落過一發炮彈,把房頂和二層樓的一些部份炸毀了.那張擺著糕點和酒瓶的沉重的老紅木餐桌,在顯得空蕩蕩的飯廳裡仍然居重要地位,可是它的好多地方被劃破了,損壞的桌腿也說明是粗陋地修理過的.那個餐具架,那些銀器,以及那些紡錘形的椅子,都不見了.原來掛在客廳後面那些法國式拱形窗戶上的暗金色錦緞帷幔也找不到了,只有那些帶飾邊的舊窗簾還留在那裡,它們雖然乾淨但顯然是補綴過的.

她從前喜愛的那張弧形沙發所在的地方,如今擺的是一張不怎麼合適的木條凳.她坐在條凳上,盡量裝得優雅些,希望裙子還能湊合著讓她跳舞.能得新跳舞是多麼愜意呀!不過,實際上她同弗蘭克坐在這個平靜的壁龕裡,會比捲入緊張的旋舞有更大的收穫.她可以一心一意地傾聽他談話,並且誘引他進入更加想入非非的境地.

可是音樂的確很動人.當老列維哇的一聲拉響班卓琴和發出弗吉尼亞舞的指令時,她的便鞋不禁和著老列維肥大而笨拙的腳打AE?拍子來了.腳步在地板上瑟瑟地挪動著,擦著,磨著,兩排跳舞的人相互向對方前進又後退,旋轉著,將手臂連接成孤形.

"老邁的丹·塔克,他醉了--"

(搖擺呀,舞伴們!)

"倒在馬車裡,踢馬一腳!"

(輕快地跳呀,太太們!)

在塔拉農場過了一段壓抑而勞累的生活以後,能再一次聽到音樂和舞步聲,看到熟悉親切的面孔在朦朧的燈光下歡笑,互相戲謔,說俏皮話,挑逗,挖苦,調情,的確是愜意的事.這使人感到彷彿死而復生,又好像是五年前的光輝日子重新回到了自己身邊.要是她能夠緊閉眼睛,不看那些翻改過的衣服,襯過的馬靴和修補過的便鞋,要是她頭腦裡不再浮現那些從舞蹈隊中消失了小伙子們的面孔,她便幾乎會覺得一切如舊,什麼變化也不曾發生了.可是她看著,看到老年人在飯廳裡摸索酒瓶,主婦們成排地靠牆站著,用沒有拿扇子的手遮著嘴談話,年輕的舞們們在搖擺,蹦跳,這時她突然淒涼而驚恐地發覺一切都完全變了,從前這些熟悉的人影現在都是鬼魂似的.

他們看起來似乎和過去一樣,但實際上不同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僅僅因為他們又長了五歲嗎?不,不只是時間流逝的結果.而且有某些東西已經從他們身上,從他們的生活中消逝.五年前,有一種安全感包裹著他們,它是那麼輕柔,以致他們一點也不覺得.他們在它的庇護下進入了錦繡年華.

如今它一去不復返了,連同它一起逝去的還有往日就在這個角落裡泮溢著的那種興奮之情,那種歡樂和激動的感覺,也就是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傳統魅力.

她知道自己也變了,不過不是像他們那樣變的,而且這叫她困惑不解.她在那裡端坐著,觀看著他們,發現自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外來人,就像來自另一世界的一個外來人那樣,講一種他們聽不懂的語言,同時她也聽不懂他們的話.突然她醒悟了.這種感覺和她同艾希禮在一起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她同他以及他那一類人(他們構成了她生活圈子中的大部分)在一起時,總覺得自己是被某種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排除在外了.

他們的面貌沒有多大變化,態度也一點兒沒有變,但在她看來,老朋友們給她保留下來的也只有這兩種東西了.一種歷久不衰的莊嚴,一種沒有時間性的慷慨,仍舊牢牢地附著在他們身上,而且將終生不渝,但他們會懷著無盡的痛苦,一種深得難以形容的痛苦,走向墳墓.他們是些說話溫柔,強悍而疲倦了的人,即使失敗了也不明白什麼叫失敗,被損害了也仍然不屈不撓.他們已備受摧殘,無依無靠,淪為被征服領地上的公民.他們們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國土,眼看著它被敵人和那些戲弄法律的惡棍們踐踏,原來的奴隸轉而作威作福,自己的人民被褫奪公權,婦女橫遭污辱.而且他們還記著那些墳墓.

他們那個舊世界的一切都變了,可舊的形態沒有變.昔日的習俗還在繼續流行,也必須繼續流行,因為習俗是唯一留給他們的東西了.他們牢牢掌握著他們從前所最熟悉,最喜愛的東西,那種悠閒自在的風度,禮節,彼此接角時那種可喜的互不介意的神情,特別是男人對待婦女們所持的保護態度.男人們忠於自己從小受到教養的那個傳統,一貫是講禮貌的,謙和的;他們幾乎成功地創造了一種維護婦女的風AE?,使之不受任何她們所難以接受的粗暴行為的侵擾.思嘉心想,這是最荒謬不過的事,因為在過去五年中,即使隱遁得最遠的婦女也很少見過和聽說過的那種風尚,如今實際上已所剩無幾了.她們護理過傷員,抿闔過死堵的眼睛,蒙受過戰爭烽火和災難的折磨,也經受了恐怖,逃亡和飢餓.

但是,無論他們經過了什麼樣的情景,已經和還要完成多麼卑下的任務,他們依然是太太和紳士,在流離失所--悲慘,淒涼,無聊時仍保持忠誠,相互關心,像鑽石一般堅貞,像他們頭頂上那個破碎了枝形吊燈上的水晶玻璃一般清亮.往昔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但這些人仍會走自己的路,彷彿從前日子依然存在,他們還是那麼可愛,悠閒,堅定,決不像北方佬那樣為蠅頭小利而奔走鑽營,決不放棄所有的昔日風尚.

思嘉很清楚,她自己變化很大,否則她就不會做出離開亞特蘭大以來所做的那些事情;否則她現在也不會考慮去幹她正拚命想幹的那種勾當了.不過她的改變與他們的有所區別,至於究竟是什麼樣的區別,她暫時還說不清楚.也許就在於她能無所不為,而這些人卻有許多事情是寧死也不願意做的.也許就在於他們雖然不抱希望卻依然笑對生活,溫順地過日子,而思嘉卻做不到這一點.

她無法漠視生活.她必須活下去,可是生活太冷酷,太不友善了,使得她想要微笑著為它掩飾也是不行的.對於她那些朋友們的寶貴品質和勇氣以及堅強不屈的尊嚴,思嘉可一點也看不上.她只看到一種對事物採取微笑觀望而拒不正視的愚蠢的倔強精神.

她凝望著跳得滿臉興奮的人們,心想他們是不是也像她那樣為種種事物所驅使,為已故的情侶,傷殘的丈夫,飢餓的兒女,失掉的土地,以及那些庇護過陌生人的可愛的住宅.

不過,毫無疑問,他們是迫不得已啊!她瞭解他們的環境,比瞭解她自己的只略略少一點.他們的損失就是她的損失,他們的苦難就是她的苦難,他們的問題也和她的問題一樣.不過,他們對這一切卻採取了與她不同的態度.她在客廳裡正注視著的這些面孔,這不是些面孔:它們是些面具,是永遠也拿不下來的極好的面具.

可是,如果他們也像她那樣在痛切地忍受著殘酷環境的折磨(實際就是如此),那麼他們怎能保持這種歡樂的神態和輕快的心情呢?說真的,他們為什麼要裝出這副樣子來?他們真叫她無法理解和有點不耐煩了.她可不能像他們那樣.她不能用漠不關心的態度來觀察這劫後的世界.她好比一隻被追獵的狐狸,懷著破碎的心在拚命逃跑,想趕在獵犬追上之前到達一個藏身的洞穴.

她突然憎恨起他們來了,因為他們和她不一樣,他們以一種她無法做到也決不想做到的態度面對他們所喪失的東西.她恨他們,恨這些面帶笑容,腳步輕快的陌生人,這些驕傲的傻瓜,他們從喪失的事物中撈取自尊心,好像正因為喪失了才引以自豪似的.婦女們把自己打扮得像太太,她知道她們就是太太,雖然她們每天得做些卑下的活兒,也不清楚她們下次要穿的衣裳從哪兒來.全是些太太呢!可是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太太,儘管她有天鵝絨衣裳和噴了香水的頭髮,儘管她可以對自己的家庭出身和曾經擁有過的財產感到驕傲.自從她同塔拉農場的紅土地辛酸地打上交道之後,她那優美的風度就全被剝奪了,她知道自己也不會覺得像一位太太,除非她的餐桌上擺滿了銀質的和水晶玻璃的餐具以及熱AE?騰騰的美味佳餚,她的馬廄裡有了自己的駿馬和馬車,她的農場裡由黑人而不是白人拉棉花.

"啊,這就是區別!"她歎息一聲憤怒地想道."你們儘管窮,但依然覺得自己是太太,可我就不是這樣.這些笨蛋好像不明白,你沒有錢就不能當太太呀!"甚至在這突如起來的新發現中她也隱隱地認識到他們雖然顯得愚蠢,可他們的態度還是對的.愛倫如果還活著也可能這樣想.這使她非常不安.她知道她應當像這些人一樣看待自己,可是她不行.她也知道她應當像他們那樣虔誠地相信,一位天生的太太永遠是太太,即使已淪於AE?困,可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一點.

她一直聽人們對北方佬嗤之以鼻,因為北方佬的幫作高雅是以財富而不是以教養為基礎的.然而就在此刻,儘管有點異端邪說的味道,她不能不認為北方佬在這件事上是對的,即使他們在別的方面都是錯了.要做太太就得花錢.她知道,要是愛倫從女兒嘴裡聽到的這樣的話,她準會昏過去的.無論怎樣AE?因,都不能使愛倫引為羞恥.羞恥嘛!是的,這就是思嘉的感覺.她因為窮了,淪落到了不擇手段,吝嗇和干黑人幹的活兒,所以覺得恥辱呀!

她懊惱地聳了聳肩膀.也許這些人是對的而她錯了,不過,反正一樣,這些驕傲的傻瓜並不像她那樣聚精會神地向前看,甚至不惜冒喪名受辱的危險去奪回已經失掉的東西.要去不擇手段地撈取金錢,這對他們中的許多人來說是有點太降格了.時世是艱難無情的.你如果想征服它,就得進行艱苦無情的鬥爭.思嘉知道這些人的家庭傳統會阻止他們去作這樣的鬥爭--色然以掙錢為目的鬥爭.他們全都覺得毫不掩飾地掙錢,甚至談論金錢也是俗不可耐的事.當然,也有例外.梅裡韋瑟太太做餡餅生意,雷內叫賣餡餅,休·埃爾辛賣劈柴,托米搞承包,就是如此.弗蘭克也有勇氣開店呢.

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怎麼樣呢?那些農場主會弄到幾英畝土地過窮日子.那些法官和醫生會重操舊業等待再也不會來的主顧.可其餘的人,那些本來依靠收入過閒散日子的呢?

他們會落到什麼樣的地步呢?

但是她不會一直窮下去的.她不會坐下來等待一個什麼奇跡來幫助她.她要闖進生活中去,從那裡攫取她所能取得的東西.她父親作為一個窮苦的移民小伙子起家,終於掙到了塔拉那片廣大的土地.父親能做到的,他的女兒也能做到.

她跟這些人不同,他們曾經將一切作為賭注押在一樁已經完蛋的事業上,如今,還在心安理得地為喪失那樁事業而感到自豪,因為據說那是值得你作出任何犧牲的.他們從過去汲取勇氣.可她則是在從未來汲取勇氣埃現在,弗蘭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來.至少,他擁有一個店舖,還有現金.只要能同他結婚,弄到那筆錢,她就可以使塔拉再支撐一年了.

一年以後--弗蘭克必定會買下那個鋸木廠.那時她倒要親自看看那城鎮怎樣迅速繁榮,而現在,在很少有人競爭的時候,誰能辦起一家木材廠誰就會有一個金礦呢.

這時,從思嘉內心深處冒出了戰爭初期瑞德說的關於他在封鎖期間賺了一筆錢的那些話.當時她並沒有費心思去理解這些話的意思,可現在它們變得再明白不過了,因此她奇怪為什麼當時那樣幼稚無知而認識不到呢?

在一種文明崩潰的時候也像在它興AE?時一樣,有大量的金錢好賺的.

"這就是他預見到的崩潰,"她想,"而且他是對的.現在還有許多的錢讓每一個不怕艱辛的人去賺--或者去攫取呢."她看見弗蘭克從對面向她走過來,手裡端著一杯黑莓酒和一碟糕餅,她這才勉強裝出一副笑臉.她可從沒想過是否為了塔拉值得同弗蘭克結婚.她明白這是值得的,所以主意一定便沒有再去想它了.

她朝他微笑著,飲著果子酒,明知自己臉上有紅暈比任何酒AE?裡的東西都更加迷人.她挪動了一下裙子,讓他坐在身旁,然後故作姿態懶懶地揮動手帕,讓他能聞到香水淡淡的芳香.她為自己噴酒了這種香水而感到得意,因為舞廳裡別的女人誰也沒有,而且弗蘭克已經注意到了.出於一時衝動,他還在她耳邊悄悄說過她紅潤,芬芳得像朵玫瑰花呢.

要是他不這麼膽小就好了!他讓她想起一隻怯懦的的棕色老野兔.他要是有一點塔爾頓兄弟們那樣的豪爽和熱情,或者就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粗野無禮,那該多好呀!不過,如果他有了這些特質,他也許就能覺察到她那故作正經地扇動著的眼瞼下暗藏的拚命掙扎之情了.實際上,他對女人還不夠瞭解,想不到她打算幹什麼勾當.這是她的幸運,但這並沒有提高她對他的尊敬.




第三十六章

兩個星期之後,經過一場旋風式的求婚,思嘉與弗蘭克·肯尼迪結婚了.她紅著臉告訴對方,他的求婚方式使她沒有一點喘息的機會來拒絕他的熱情.

其實,弗蘭克壓根兒不知道在這兩個星期里思嘉一直因為他對她所給予的暗示和鼓勵反應遲鈍而恨得咬牙切齒,整夜在房里轉悠而不得安眠,祈禱蘇倫那邊千萬不要寄什麼不合時宜的信來破壞她的計劃.她感謝老天爺,幸虧妹妹是個最不愛寫信的人,只喜歡收到別人的信,而不喜歡給別人寫信.可是當思嘉披著愛倫那條褪色的圍巾在臥室冰冷的地板上來回走動度過漫漫長夜時,她總是想事情還不牢靠,就怕有個萬一呀.弗蘭克也不知道她收到過一封威爾的短信,說喬納斯·威爾克森又到塔拉來過一次,發現她去了亞特蘭大,便大發雷霆,結果威爾和艾希禮只得把他趕出門去.威爾的信還強調一件她最明白不過的事情,即交納額外稅金的AE?限愈來愈近了.看到一天天就這樣悄悄地過去,她簡直急得走投無路,恨不得能將報時的沙漏抓到手里,讓沙粒停止流動.

但是她將自己的感情掩飾得如此周密,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如此出色,以致弗蘭克一點未起疑心,他只看見表面上的一切——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這位美麗而柔弱無助的年輕寡婦,每天晚上在皮蒂帕特小姐的客廳里接待他,帶著欽佩之情AE?息靜平地聽他談論將來經營店鋪的種種計劃和他期望賺多少錢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對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表示深切的理解和濃厚的興趣,這就足以醫治他因蘇倫的所謂變節而在感情上受到的傷害了.他對蘇倫的行為感到痛心和困惑,而他的虛榮心,那種中年單身漢明知自己對女人已沒有吸引力的膽怯而敏感的虛榮心,更是極大地受到了創傷.他不能寫信給蘇倫,責備她不忠實,連想到這個態頭都覺得害怕.但是跟思嘉念叨念叨念蘇倫的事,倒可以減輕他心頭的痛苦.思嘉沒有說一句貶低蘇倫的話,只不過告訴他,她了解她妹妹待他多麼不好,並說他理應得到一個真正賞識他的女人的體貼和照顧.

小巧玲瓏的漢密爾頓太太就是這樣一位又頰紅潤的漂亮女子,她一說起自己的苦楚便唉聲歎氣,而當他說點笑話逗她高興時,又馬上發出像小銀鈴般令人歡快的甜蜜笑聲了.她身上那件經嬤嬤洗得干乾淨淨的綠色長袍,襯托出她苗條的身段,更顯得纖腰楚楚,而且,她的手帕和頭發里不時飄出的淡淡清香多麼迷人啊!這樣一個柔弱漂亮的女子,在連她自己都不了解其艱難的險惡世界中,竟會如此孤苦伶仃,這簡直是人世間的恥辱.目前既沒有丈夫,兄弟,也沒有父親來保護她.弗蘭克覺得對于一個孤獨的女人來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冷酷了,思嘉也默默地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他天天晚上都來看她,因為皮蒂家的氣氛令人愉快和寬慰.嬤嬤總是站在前門對他微笑,而這樣的微笑是只給有身份的人的,皮蒂拿咖啡加白蘭地招待他,還不斷奉承他,思嘉剛一直全神費注地聆聽他的每一句話.有時下午他外出做生意,便趕著馬車帶思嘉同去.這些旅行特別愉快,因為她提出那麼多愚蠢的問題——"真是婦道人家",他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語道.他認為思嘉對做生意一竅不通,忍不住大笑起來,她也笑著說:"當然嘍,你不能希望像我這樣一個傻女人會懂得你們男人的事呀!"思嘉讓他在他那老處女般的生活中初次感到自己成了個堂堂男子,上帝賦予了他一種比別人更高尚的品質,讓他來保護那些孤弱無助的蠢女人.

終于,他們站在一起舉行婚禮了,這時弗蘭克拉著她那表示信任的小手,思嘉的眼睫毛輕輕垂下,在微紅的雙頰上方形成兩道濃黑的新月,可是他依然不明白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只知道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完成了某種羅曼蒂克和令人激動的大事.他弗蘭克·肯尼迪居然使這個美人兒傾倒,投入他有力的懷抱里了.這是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他們的婚禮沒有請一個親友參加.證婚人是從大街上叫來的陌生人.思嘉堅持這樣做,他也就讓步了,盡管有點勉強,因為他原來希望他在瓊斯博羅的妹妹和妹夫能來參加.要是能在皮蒂小姐的客廳里舉行個招待會,請朋友們來喝喝酒祝賀新娘,那他會更高興聽.但思嘉甚至連皮蒂小姐參加也不同意.

"只要我們兩個人,弗蘭克,就像私奔那樣,"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一個勁地央求道."我一直就想跟人逃到外面去結婚,親愛的.為了我,你就這樣做吧!"正是這種討人喜歡,他至今還覺得新鮮的言詞,以及她央求時那淺綠眼睛的眼角邊掛著的晶瑩淚珠,終于把他征服了.畢竟,男人總得對他的新娘做出某種讓步吧,尤其是關于結婚儀式,因為女人對于這種動感情的事總是看得很重的.

這樣,在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是怎麼回事之前,他便結婚了.

弗蘭克給了她那三百美元,但對于她竟要得如此之急依然很不理解,剛開始還有點不太情願,因為這意味著他馬上購買鋸木廠的希望落空了.不過,他總不能眼看著她的一家人被攆出去呀,而且一看到她興高采烈的模樣,他的失望情緒就開始減退,再看看她對他的慷慨"深表感激"時的嬌媚樣兒,失望情緒更一下子無影無蹤了.過去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對弗蘭克"深表感激"過,因此他覺得這筆錢是很值得花的.

思嘉打發嬤嬤立即回塔拉,叫她完成三個任務:一是將錢交給威爾,二是宣布她的婚事,三是將韋德帶回亞特蘭大.

兩天以後她接到威爾的一個便條,她把這條子帶在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越看越高興.威爾說稅款已經付清,但喬納斯·威爾克森對這一消息"表現得相當無禮",盡管至今尚未提出對他的恫嚇.威爾在便條最後祝她幸福,這是一種簡單的禮節性祝賀,不帶絲毫個人的意見.她知道威爾理解她所采取的行動和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他既不會責怪也不會對她加以贊許.但是艾希禮會怎麼想呢?她狂熱地猜想著.不久以前就在塔拉果園里我還對他說過那種話,可如今,他會怎樣看我呢?

她還收到一封蘇倫的一信,寫得錯字連篇,措詞激烈,公然辱罵,信上還沾有淚痕,總之是一封充滿惡毒語言和對她的品質作了真實寫照的信,它使她終生難忘,而且永遠也不會原涼寫這封信的人.不過塔拉已安然無事了,至少掙脫了眼前的威脅,這給她帶來的快樂是連蘇倫的那些話也無法加以沖淡的.

要她認識到如今她的永久家庭是在亞特蘭大而不是在塔拉,這還是很不容易的.在她拼命為這那筆稅金奔走時,除了塔拉和威脅它的命運之外,她沒有想過什麼別的.甚至在結婚的那一刻,她也沒有想到過她為保全家庭所付出的犧牲竟是使自己永遠離開家了.現在木已成舟,她才清醒過來,感到心中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思家之痛.但事已至此,她已達成了這筆交易,就得遵照執行.而且她對弗蘭克挽救了塔拉非常感激,不免對他也產生了感情,同時下定決心不讓他對娶她為妻感到懊悔.

亞特蘭大的女人對于鄰居家的事了解得差不多跟自己家里的事一樣多,而且興趣更大.她們全都知道弗蘭克·肯尼迪同蘇倫之間有一種"默契"已經好幾年了.事實上,他曾經羞答答地說過他准備明年春天結婚.因此他和思嘉悄悄結婚的事一經宣布,便引起大家紛紛議論,猜測和懷疑,這是不足為怪的.梅里韋瑟太太從來就愛刨根問底,她竟直戴了當地質問弗蘭克,究竟為什麼跟一位姑娘訂了婚卻娶了她的姐姐.後來她告訴埃爾辛太太,她過問此事得到的全部回答卻是對方的一副傻相.可是對于思嘉,梅里韋瑟太太這個精明能干的人竟也不敢當面去問.這些天來,思嘉顯得是夠平靜和溫柔的,但她眼里含著一種洋洋得意的神情,叫人看了惱火.不過她天性好斗,誰又犯得上去惹她呢!

她知道亞特蘭大人都在議論她了,但她並不在乎.畢竟,嫁男人是沒有什麼不首道德的.反正塔拉已經平安無事,就讓人家去說好了.她可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干呢.最要緊的是得用一種很巧妙的方式讓弗蘭克明白他那店必須賺更多的錢.自從受到喬納斯·威爾克森的那番恫嚇之後,她再也無法安甯,除非和弗蘭他往後能有點積蓄.況且即便沒有什麼意外事情發生,弗蘭克也應該賺更多的錢,以便她積攢下來付明年的稅金.另外,她心里還老牽掛著弗蘭克提起過的那外鋸木廠.弗蘭克可以從鋸木廠的經營中賺許多錢.現在木材如此昂貴,誰有了鋸木廠誰就可以發財.她暗自發愁,因為弗蘭克的錢如果付了塔拉的稅金就沒法買那個鋸木廠了.

她下定決心要使弗蘭克的那店盡量多賺錢,快賺錢,這樣他便可以在別人還沒來得及買走那個鋸木廠之前將它買下來.

她知道這是一筆好買賣.

如果她是男人,她一定要把店抵押出去,用這筆錢來買鋸木廠.但是婚後第二天當她輕描淡寫地向弗蘭克暗示這一想法時,他只微微一笑,叫她那可愛的小腦袋瓜不必為生意上的事操心.她居然還知道什麼叫抵押呢,這叫他有點驚訝.

最初他還覺得很有趣,但是就在新婚後沒幾天,這種樂趣便很快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某種震驚.有一次他無意中告訴她"有些人"(他很謹慎地沒有講出他們的姓名)欠了他的錢,但目前還不出來,而他當然不能去逼這些老朋友和紳士們.從那以後思嘉一次又一次提起這件事,弗蘭克才後悔當初不該對她說了.她還裝出一副迷人的孩子氣,說自己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究竟哪些人欠了他的錢.一共欠了多少.弗蘭克對這件事總是躲躲閃閃,再也不想多談.他只神經質地干咳著,晃著手,重複那句關于她可愛的小腦瓜的騙人的話.

弗蘭克漸漸明白過來,這可愛的小腦袋瓜同時還是個"善于算計"的腦袋瓜.實際上比他自己的算計功無要精得多,而知道了這一點是令人焦慮不安的.他發現她能用心算的方法很快將一長串數字加起來,而他對三位以上的數字都得用筆才能計算.還不只此,連分數的算法對她來說也毫不困難,這一發現著實讓他大吃一驚.她覺得一個女人懂得分數和生意這燈事情是有失體面的,而且覺得如果她不幸生來就有這樣一種不符合貴婦人身份的理解能力,她就應該裝出不懂的樣子.現在他不再喜歡跟她談生意上的事情了,而在婚前他是很高興這樣做的,因為那時他以為這些事情她全然不懂,向她解釋是一愉快.現在看到她對這一切了如指掌,這種表里不一便激起了他作為男子漢通常具有的那種憤怒.再加上他發現女人還具有頭腦,就覺得自己的幼想破滅了.

弗蘭克到底在婚後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思嘉為達到嫁給他的目的采取了欺騙的手段,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也許是那位顯然未婚的托尼·方丹來亞特蘭大做生意時向他透露了.但也可能是他在瓊斯博羅的妹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後大吃一驚,直接寫信告訴他的.但可以肯定他並沒有從蘇倫人那里聽到什麼.她從未給他來人,自然他也不好不寫信去作解釋.

既然他已經結婚了,解釋還有什麼用呢?一想到蘇倫將永遠不明真相,永遠以為他無情無義地拋棄了她,就深感內疚.說不定旁人也在這樣想,也在議論他,這肯定將他置于一種非常尷尬的處境了.而他又無法洗刷自己,因為一個男人總不好說自己被一個女人欺騙了吧-一個有身分的男人總不能到處宣傳自己的妻子用謊話讓他上了圈套吧.

思嘉已經成他的妻子了.妻子有權利要求自己丈夫忠誠.

再說,他不願讓自己相信她是隨隨便便嫁給他的,對他根本沒有感情.他那男性的虛榮心不允許這種想法期留在心里.

他甯願相信思嘉是突然愛上了他,結果便撒了個謊把他騙到手.但這一切都是令人費解的.他清楚,對于一個比他年輕一半而漂亮精明的女人來說,他沒有什麼的吸引力,不過弗蘭克畢竟是個有身分的人,他只好將這些疑團放在心里.思嘉已經是他的妻子,他總不能向她提出一些可笑的問題去侮辱她,何況那也無濟于事啊!

弗蘭克並沒有刻意想挽回什麼,因為看來他的婚姻也算美滿的了.思嘉在女人里面算得上是最美最動人的,他認為她完美無缺——除了她太任性.婚後他很快發現只要依著她,生活就可以過得很愉快,不過要是不依她——只要依著她,她就像孩子那樣高興,老是笑呀,說些傻里傻氣的笑話呀,坐在他膝頭上,捋他的胡須,直到他發誓他覺得自己年輕了二十歲.她還會表現得出人意外地溫柔和細致,晚上他回家時,她已經把他的拖鞋烘在火爐邊,還大驚小怪地抱怨他腳濕了,生怕他又要感冒.她總是記得他喜歡吃雞,咖啡里要放三匙糖.是的,同思嘉在一起,生活是十分甜蜜和舒適和——只不過凡事都得依著她.

婚後兩個星期,弗蘭克感染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讓他臥床休息.在戰爭的頭一年,弗蘭克得過肺炎在醫院里躺了兩個月,從那以後,他生怕重犯,所以這次也秒得躺下蓋著三條毯子發發汗,乖乖地喝嬤嬤和皮蒂姑媽每隔一小時給他送來的湯藥.

可是病拖著不見好,弗蘭克眼看日子一天天過去,愈來愈對他那店發起愁來.現在店里的事情由一個站櫃台的店員在管理,每天晚上到家里來向他彙報一天的交易,但弗蘭克還是不放心.他很煩躁,但思嘉卻一直在期待著這樣一個機會,這時便把冰涼的小手放在他額頭上試探著說:"現在,親愛的,要是你老這樣煩躁,我可也受不了啦.還是讓我去城里看看事情究竟進行得怎樣吧."她終于去了,臨去前把他勸好了.他有氣無力地提出反對時,她還微笑.在她新婚的這三個星期里,她一直迫切地想看看他的帳本,好查明他的財產狀況.他病倒了,真是難得的機會!

那丫就在五點鎮附近,新修的屋頂在被煙熏黑的舊磚牆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耀眼.從人行道直到街邊搭著個板篷,連結板篷柱子的長鐵杆上拴著幾匹騾馬,騾馬背上覆蓋著破毯子和棉絮,騾馬耷拉著腦袋任憑那蒙蒙細雨淋著.店鋪里面就像布拉德在瓊斯博羅的那店似的,只是這里燒得嗶剝作響的爐子周圍沒有閑人在消遣和向沙箱里吐煙草法.這店比布拉德的店要大,但灰暗得多.板篷擋住了大部分冬日的陽光,店里又髒又黑,只是從兩側牆壁高處的兩個有蠅屎斑的小窗透進一絲亮光.地板上撒滿了沾著爛泥的木屑,而且到處是塵土和髒物.店里的前頭一部分似乎整齊些,陰暗處立著一些很高的貨架,堆滿了色彩鮮豔的布匹,瓷器,烹飪器皿和零碎日用品等.但是隔板後面,即後邊那個部分,便都是亂糟糟的了.

隔板後面沒有地板,硬地上零亂地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東西.在半明半暗中,她看到有成箱成袋的貨物,以及犁頭,馬具和廉價的松木棺材.黑暗處還擺著些舊家具,從廉價的按木到桃花心木和紅木的舊家具.還有一些破舊很名貴的織錦椅墊和馬鬃椅墊,這些同周圍一片混亂景象很不諧調.地上還亂扔著一些瓷便壺,碗碟和高爾無球棒;四壁周圍還有幾個深深的貯藏箱,里面很黑,她點起蠟燭才看清楚里面裝著一些種子,鐵釘,螺釘和木工用具.

"我還以為弗蘭克這樣婆婆媽媽像老處女,一定會把事情搞得更有條理,"她暗想,一面用手帕擦擦她那雙弄髒了的手.

"這地方簡直是個豬圈.你看他是怎麼開店的呀!他只要把這些東西上的灰塵撣掉,把它們擺到前面去讓人們看得見,不就可以賣得快多了嗎?"既然他的貨物是這個樣子,他的帳目肯定更不用說了!

她想我現在必須看看他的帳本,于是端起燈到店鋪的前面去了.站櫃台的店員很不情願地把背面很髒的厚厚的帳本遞給她.顯然他盡管年輕,卻同弗蘭克的觀點一樣,認為女人是不應當參與生意經的.但思嘉用尖刻的話鎮住他,打發他出去吃午飯.這時她感到舒坦多了,因為他那不以為然的神氣叫他很惱怒.她坐在靠近爐子的一張破椅子上,盤起一條腿,將帳本攤開.這時正是吃中午飯的時間,街上空無一人.店里也沒有顧客來,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她慢慢地翻看著帳本,仔細審視弗蘭寫的那一行行很難辯認的人名和數字.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她發現了弗蘭克缺乏生意人頭腦的最新證據,因而皺起了眉頭,人家欠他的債款到少有五百美元,有些已經拖欠了好幾個月,而那些欠債人她都認識,其中是梅里韋瑟家和埃爾辛家的.從弗蘭克不願意提起"人們"欠他錢的態度來看,她一直以為這筆錢為數不多.想不到竟是這麼大一筆啊!

"要是他們真還不出錢來,為什麼還照樣來買東西呢?"她惱火地想道."要是他明明知道他們還不起錢,又為什麼還照樣賣給他們東西呢?只要他叫他們還錢,其中許多人是還記得還錢的.埃爾辛家既然給范妮買得起新緞子禮服,辦得起奢華的婚禮,肯定也還得起錢.弗蘭克就是心太軟了,人們利用了他這一點.嗨,只要他將這筆錢的一半收回來,便可以買下那家鋸木廠,而且輕易就替我交清稅金了."于是她想:"弗蘭克竟然還想去經營鋸木廠呢!那可真是見鬼了.要是他把這個店都開得像個慈善機關,他還有什麼希望在鋸木廠上賺錢呀!不到一個月,廠子就會被官府沒收了.嗨,要是讓我來經營這店,准會比他強多了.由我來經營一個木鋸廠,准能勝過他.盡管我對木材生意還一竅不通呢!"思嘉從小受的是這樣一種傳統觀念的教育,即男人是萬能的,而女人則沒有什麼才智,因此說發現一個女人可以和男人一樣出色地做生意,甚至比男人做得更好,這種想法在思嘉來說就是非常驚人和革命的了.當然她也發現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但它依然是個令人愉快的假設.因此牢牢地據守在她心頭.她以前從來沒有將這種驚人的想法說出來過.

她默默在坐那里,膝頭上攤著那本厚厚的帳簿,驚異得微微張開嘴,心想在塔拉那幾個月貧困的日子里,她確確實實干過一個男人干的活兒,而且干得相當出色呢.她一直受到這樣的教育,認為一個女人是不能單獨成事的,可是在威爾到來之前,她沒有任何男人的幫助,不也照樣把農場管起來了嗎?那麼,那麼,她心里嘀咕著,我就相信女人沒有男人幫助也能夠做成世上所有的事情——除了懷孩子,而且天曉得,任何神志正常的女人,只要可能,誰會願意懷孩子呀.

一想到她和男人一樣能干,她便突然感到自鳴得意,而且急切想證實這一點,想像男人一樣來為自己掙錢.掙來的錢將是她自己的,用不著再去向任何一個男人祈求,更用不著向他報帳了.

"但願我有足夠的錢,自己來買下那家鋸木廠,"她大聲說著,歎了一口氣."我一定要使廠子興旺起來.連一塊木片也不賒給人家."接著她又歎息起來.她沒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弄錢,因此這個主意是辦不到的.而弗蘭克只要把人家欠他的錢收回來便可以買下木廠.這是一個可靠的賺錢辦法.等到他有了這家木廠之後,她一定會想方設法讓他經營得比以前開店更認真一些.

她從帳本後面撕一頁,開始抄那些已經好幾個月未還列的欠債人名單.她一回家就要向弗蘭提出這件事,要他處理.

她要讓他明白,即使他們都是些老朋友,即使逼他們還帳確實有點難為情,但這些人無論如何也得還了.這也許會讓弗蘭克為難,因為他膽小怕事,而且喜歡朋友們稱贊他.他的面皮如此之嫩,竟甯可不要錢也不願公事公辦地去討債呢.

也許他會告訴她誰也沒有錢還他的債.嗯,或許這是真的.貧窮對于她來說確實不是什麼新聞了.但是幾乎每個人都保留有一些銀器和珠寶,或者死守著一點不動產.弗蘭克可以把它們當現金要來嘛.

她想像得出當她把這個想法向弗蘭克攤牌時,他會怎樣惱火.居然讓他拿朋友的首飾和財產!是呀,她聳了聳肩膀,隨他自己的便去悲歎好了.我要告訴他,他可以為了友誼而甘願繼續受窮,我可不願意.要是弗蘭克沒有一點勇氣,他將永遠一事無成!他必須賺錢,即使我不得不當家掌權,好叫他這樣去做.

她正強打精神,咬緊牙關趕忙抄寫時,店堂的前門忽然推開了,一陣冷風隨著刮進來.一位高個子男人邁著印第安人的輕快腳步走進灰暗的店里,她抬頭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

他身著簇新的衣服和大衣,一件時髦的披肩在他那厚實的肩膀上往後披著.當他倆的目光相遇時,他摘下頭上那頂高帽子,將手放在胸前有皺褶的潔白襯衫上,深深鞠了一躬.

他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在那張褐色的面孔襯托下顯得分外觸目,他那雙大膽的眼睛在她身上搜索著.

"我親愛的肯尼迪太太,"他邊說邊朝她走去,"我最親愛的肯尼迪太太!"接著便歡快地放聲大笑起來.

起先她像是看見鬼闖入店堂似的嚇一大跳,隨後連忙放下那只盤著的腿,挺起腰來,冷冷地白了他一眼.

"你到這里來干什麼?"

"我去看過皮蒂帕特小姐,聽說你結婚了,所以我匆匆趕來向你道喜."她想起那次在他手下受到的侮辱,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狗膽包天還敢來見我!"她喊道.

"正好相反!你怎麼還敢見我呢?"

"哎喲,你真是最最——"

"讓我們吹休戰號好不好?"他朝她咧嘴一笑,這種一閃即逝的微笑顯得輕率,但並沒有對他自己的行為感到慚愧或對她的行為有所責備的表示.她也不禁報之一笑,但那是很不自在的苦笑.

"他們沒絞死你,真令人遺憾!"

"恐怕別人也有你這種想法.來,思嘉,放松些吧.你像吞了一根通條在肚子里似的,這可不合適呀.我想你一定已經有充分的時間忘掉我那個——嗯——我開的那個小小的玩笑了吧.""玩笑?哼!我是決不會忘掉的!""唔,會的,你會忘掉的.你只是裝出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罷了,因為你認為只有這樣才是正當體面的.我可以坐下來嗎?""不行."他在她身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又咧嘴一笑.

"我聽說你連兩星期也不肯等我呢,"他嘲諷地歎了口氣.

"女人真是反複無常啊!"

他見她不回答,又繼續說下去.

"告訴我,思嘉,作為朋友——最熟悉和最知心的朋友,請你告訴我,你要是等到我出獄以後,是不是更明智一些?難道跟弗蘭克·肯尼迪這老頭兒結婚,比跟我發生不正當的關系,更有誘惑力嗎?"事情常常是這樣,每當他的譏諷引得她怒火中燒時,她總是以大笑取代憤怒來反擊他的無禮.

"別胡說八道."

"你能否滿足我的好奇心,回答一個我想了許久的問題?

你輕易嫁給不止一個而是兩個你根本不愛,甚至連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男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女性的厭惡感,沒有內心深處的痛苦嗎?或者說,我對于我們南方女性的脆弱認識有錯誤呢?""瑞德!""我有我自己的想法.盡管小時候人們向我灌輸過這種美好的想法,說女人都是脆弱,溫柔而敏感的,但我總覺得女人具有一種男人所不具備的韌性和耐心.不過,照歐洲大陸的禮教習俗來看,夫妻之間彼此相愛畢竟是一種非常糟糕的結合形式.確實,從趣味上說是非常糟糕的.歐洲人在這件事情上的想法我始終認為很好.為彼此方便而結婚,為尋歡作樂而戀愛.這是一種明智的制度,你說是嗎?你比我所想像的更接近那個古老的國家."要是向他大喊一聲:"我可不是為了方便而結婚的!"那才痛快呢.但遺憾的是,瑞德已經鎮服了她,如果提出抗議,說自己清白無辜,受了委屈,只會從他那里引出更多帶刺的話來.

"看你說到哪里去了,"她冷冷地說.為了急于改變話題,她問道:"你是怎麼出獄的呢?""唔,這個嘛,"他擺出一副輕松自在的神氣回答說."沒遇到多大麻煩.他們是今天早晨讓我出來的.我對一個在華盛頓聯邦政府機構中擔任高級職務的朋友搞了一點巧妙的訛詐.他是個傑出人物——一位勇敢的聯邦愛國人士,我常常從他那里為南部聯盟購買軍械和有裙箍的女裙.我那令人煩惱的困境通過正當途徑讓他注意到時,他馬上利用他的權勢,這樣我便被放了出來.權勢就是一要,思嘉.你一旦被抓起來時,便要記住這一點.權勢能解決一切問題,至于有罪無罪,那只不過是個理論上的問題罷了.""我敢發誓,你決不是無罪的.""對,我反正我已經逃出羅網,現在可以坦率地向你承認我象該隱一樣有罪了.我確實殺了那個黑鬼.他對一位貴婦人傲慢無禮,我身為一個南方的上等人,不該殺掉他嗎?既然我在向你坦白,我還得承認在某家酒吧間里和還和一位北方佬士兵斗了幾句嘴,並把他斃了.這事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卻沒有人指控我,或許某個別的可憐蟲代替我上了絞刑架吧."他對自己的殺人勾當如此津津樂道,嚇得思嘉毛骨悚然.

她想說幾句從道義上加以譴責的話,但是突然想起理地塔拉農場葡萄藤下面的那個北方佬.這個北方佬猶如她踩死的一只螞蟻一樣,她早已不放在心上了.而且既然她同瑞德一樣有罪,她又怎能參與對他的判決呢.

"而且,既然我已經向你和盤托出,我還想再告訴你一件絕密的事(那就是說千萬不要告訴皮蒂帕特小姐!),我確實有那筆錢,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銀行里.""那筆錢?""是的,就是北方佬最愛打聽的那筆錢.思嘉,你上次向我借錢時,我沒有給你,那可並不完全是小氣呀.若是我開了張支票給你,他們就會追查它的來源,那時恐怕你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的.我唯一的希望是寄托在不動聲色上.我知道那筆錢是相當安全的.因為即使發生最壞的情況,他們找到這筆錢,並且想從我手里拿走掉,那麼我就會把戰爭期間賣給槍彈器械的北方佬愛國人士一個個都點出名來.那時丑事便會張揚出去,因為他們中間有些人如今已在華盛頓身居要職了.事實上,正是我威脅要透露有關他們的秘密,這才讓我出了獄呢,我——""你的意思是你——你真的有南部聯盟金子?""不是全部.天哪,不是!以前做封鎖線生意的,肯定有50個或者更多的人把大筆的錢存在納索,英國和加拿大.南部聯盟的支持者中那些不如我們靈活的人會很討厭我們.我賺到了將近50萬.思嘉,你想想,50萬美元,只要當時你克制住你那火爆性子,不匆匆忙忙再結婚的話!"50萬美元.一想到那麼多的錢,她就覺得簡直像生了病似的一陣劇痛.她根本沒去理解他嘲諷她的話,甚至連聽都沒有聽見.很難相信在這充滿苦難和貧窮的世界上會有這麼多錢,這麼多的錢,如此之多,而且為別人所占有,別人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卻並不需要它.而在她和這個敵對世界之間,她卻只有一個又老又病的丈夫和這肮髒而微不足道的小店瑞德·巴特勒這樣一個流氓卻那麼富有,而負擔如此沉重的她卻幾乎兩手空空,上天真是不公平呀.她恨他,恨他穿得像個花花公子坐在這里奚落她.那麼,她決不能奉承他的聰明,使他更加洋洋得意.她拼命想找些尖刻的話來刺他.

"我想你自己以保留這筆南部聯盟的錢是理所當然的吧.

得了,一點也不正當.這明明白白就是偷,而且你自己也很清楚.憑良心說,我是決不會要的.""哎喲,今天的葡萄可真酸呀!"她故意皺著眉頭喊道.

"不過,我究竟是從誰手里偷來的呢?"

她沒吭聲,確實得想想是從誰手里偷的.說到底,他所干的也非是弗蘭克干的那一套,不過後者的規模小得多罷了.

"這筆錢的一半是我靠正當手段賺來的,"他接著說,"是靠誠實的聯邦愛國人士的幫助正當賺來的,這些人心甘情願背地里出賣聯邦——在他們的貨物上獲得百分之百的利潤.

還有一部分來自戰爭開始時我在棉花上投放的一小筆資金,這些棉花我買進時很便宜,到英國工廠急切需要棉花的時候,便以每磅一美元的價格賣出去.也有一部分是我做糧食投機買賣賺來的.為什麼我就該讓北方佬來侵吞我的勞動果實呢?

不過其余部分確實屬于聯盟所有.聯盟讓我們將他們的棉花設法通過封鎖線運出去,然後在利物浦以高價出賣.他們真誠地把棉花交給我,讓我將賣得的錢給他們買回皮革和機械.

而我也是真誠地拿著棉花准備買回他們所要的東西.我奉命將金子以我的名義存在英國銀行里,這樣我的信用會好一些.

你記得封鎖線吃緊之後,我的船根本不能得出任何南部港口,這筆錢也就只好留在英國了.對此我又有什麼責任呢?難道我就該像傻瓜一樣把所有的金子從英國銀行里抽出來設法弄回威爾頓,還給北方佬?封鎖線吃緊了,那難道是我的過錯?我們的事業失敗了,難道也是我的過錯?這筆錢過去屬于聯盟所有,可是,現在已不存在什麼南部聯盟——雖然你從不了解,只是聽別人談起而已.那麼,這筆錢我又該給誰呢?難道去給北方佬政府嗎?讓人把我當賊看待,我真恨死了."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個皮夾子,抽出一根長長的雪茄,津津有味地聞了聞,裝出一副焦急的模樣瞧著她,似乎等待她回答.

"該死的,他總是搶先我一步,"她想."他的行為我聽起來總有些錯的地方,可我卻總也指不出到底錯在哪里.""你可以把這筆錢分發給那些真正需要錢的嘛,"她一本正經地說,"南部聯盟是不存在了,但還有許多聯盟的人和他們的家屬正在挨餓呢."他把頭朝後一仰,粗魯地放聲大笑起來.

"你裝出現在這副偽善樣子,真是再迷人而又可笑不過了,"他坦然高興地嚷道."思嘉,你總得說老實話.不能撒謊.愛爾蘭人是世界上最不善于撒謊的.來吧,還是坦率些吧.你對于已經不複存在的南部聯盟從來滿不在乎,更不會去關心那些挨餓的聯盟人.要是我提出把所有的錢都給他們,你准會尖叫起來抗議的,除非我首先把最大的一份給你.""我才不要你的錢!"她盡量裝出一副冷漠嚴肅的樣子說.

"哎喲,你真的不要嗎?我看你現在都急得手心癢癢了.

只要我拿出一個二角五分的銀幣來給你看,你就會撲過來搶的.""如果你到這里來就是為了侮辱我和笑我窮的話,那你就請便吧,"她一邊抗議,一邊設法挪動膝頭上那本厚厚的帳簿,以便站起來使她的話顯得更有力些.但他搶先站起來,湊到她跟前,笑著將她推回椅子上去.

"你一聽到大實話便發火,這個脾氣什麼時候才能改呀?

你講人家的大實話可毫不客氣,為什麼人家講一點有關你的,你就不許了呢?我不是在侮辱你.我認為貪得之心是一種非常好的品德."她不太明白"貪得之心"是什麼意思,但既然他表示贊許,她的心情也就稍微平靜了些.

"我到這里來,並不是為了要嘲笑你窮,而只是想來祝你婚姻幸福和長壽.此外,蘇倫對你的偷竅行為又怎麼說的呢?""我的什麼?""你公然偷走了她的弗蘭克.""我並沒有——""好吧,我們不必在措辭上躲躲閃閃了.她到底怎麼說的?""她沒說什麼,"思嘉說.他一聽便眉飛色舞起來,指出她在撒謊.

"她可真夠寬宏大量呀.現在讓我來聽聽你訴窮吧.當然我有權了解,不久前你可還到監獄來找過我.弗蘭克有沒有你想要的那麼多錢呀?"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放肆態度.她要麼忍受,要麼就請他離開.不過,現在她並不想趕他走.他說的話是帶刺的,但都是些帶刺的大實話.他了解她所做的一切,以及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似乎他沒因此而看不起她,而且,雖然他提出的問題一針見血,令人討厭,但好像還是出于一片友好的關心.她是她唯一可以彼此講老實話的人.這對她是一種寬慰,因為她很久不向別人傾吐自己的心事了.要是她把心里話都說出來,恐怕誰聽了都會大吃一驚的,而跟瑞德談話,就好比穿了一雙太緊的鞋跳舞之後換上一雙舊拖鞋那樣,讓人感到又輕快又舒適.

"你弄到交稅的錢了沒有?可不要告訴我在塔拉還有挨餓的危險."說這話時,他的聲調有點不一樣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那雙黑眼睛,發現他臉上的一種表情,它使她先是感到吃驚和惶惑,接著便突然微微一笑,這種甜蜜而迷人的微笑是近來她臉上難得出現的.他可真是個任性的壞蛋,但有時又顯得多麼好埃她直到現在才明白了,他之所以來看她的真實原因並不是要嘲弄她,而是想弄清楚她是否弄到了她爭需的那筆錢.她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一出監便急急忙忙起來找她——雖然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實際上,只要她依然需要錢,他便會借給她的.不過,盡管如此,如果她譴責他,他還是要折磨她,侮辱她,不承認他自己有這種意圖.他真是個叫人難以捉摸的家伙.難道他真對她有意,比他自己所樂于承認的還要有意些?或者他懷有某種別的意圖?她想也許是後者吧.但是天知道呢?有時他盡做些這樣的怪事.

"不,"她說."我們已經沒有挨餓的危險了.我——我弄到錢了.""但決不是沒有經過一番斗爭就弄到手的,我敢保證.你是盡量大努力地克制自己,才戴上了結婚戒指吧?"她盡量忍著才沒有笑出來,因為她的行為竟被他這樣一語道破了,但她還是按捺不住露出一點酒窩.他又坐下來,稱心愜意地伸開那兩只長腿.

"好了,談談你的困境吧.弗蘭克這個畜生是不是在他的前景方面讓你受騙了?這樣欺騙一個孤弱無助女子,真該結結實實揍他一頓.好啦,思嘉,把一切都告訴我吧.你對我是不應該保守秘密的.說真的,連你最糟糕的秘密我都知道呢.""唔,瑞德,你真是個最壞的——唔,我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不,他倒不完全是欺騙我,不過——"她突然變得很願意表白自己了."瑞德,只要弗蘭克能把人家欠他的帳都收回來,我也就什麼都不用擔心了.不過,瑞德,你知道有五十來個人欠他的欠的錢呢,可他卻不肯去催他們還.他就這樣臉皮保他總說上等人不能對別的上等人干這種事.所以我們也許還得等好幾個月,也許永遠拿不到這些錢了.""唔,你要這些錢干什麼用呀?難道你非得收回這些錢才夠吃用嗎?""那倒不是,不過,唉,事實上我現在就急需一筆錢呢."一想起那個木鋸廠,她的兩眼就發亮了.也許——"要錢干什麼?還要付更多的稅?""這事跟你有什麼關系?""有關系.因為你正要籠絡我借給你一筆錢呀.唔,我清楚你的這套迂回戰術,而且會借給你的——也不需你不久前提供的那種迷人的抵押品,我親愛的肯尼迪太太.當然,你要是堅持,那也未嘗不可.""你真是個最粗鄙的——""根本不是.我只是想讓你放心.我知道你會在這一點上擔心的.當然不怎麼厲害.但是有一點,我是樂意借給你錢的.不過我得知道你打算怎麼花這筆錢.我想我是有這個權利的.要是拿去給你自己買件漂亮的大衣或買輛馬車,那我同意.不過,要是給艾希禮·威爾克斯買兩條長褲,那我恐怕就得拒絕了."她突然大發雷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艾希禮·威爾克斯從來沒有向我要過一個子兒,即使他快餓死了,我也沒法讓他接受我的一個子兒呢!你壓根兒不了解他,他有多自重,多驕傲!當然你不可能了解他,像你這樣一個——""讓我們別開始罵人吧.我也可以拿出一些罵人的話來回敬你,它們會跟你罵我的話不相上下.你別忘了我一直在通過皮蒂帕特小姐了解你的情況.這位好心的老小姐只要碰到一個同情者是無話不談的.我知道艾希禮從羅克艾蘭回家之後一直住在塔拉.我也知道你甚至還容忍他的妻子守他在身邊.這對你一定是個嚴峻的考驗吧.""艾希禮是——""唔,是的,"他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說."艾希禮實在是太高尚了,像我這種俗人又哪能理解他呢.但是請你別忘了,當初你在-十二橡樹-村跟他扮演的那個親熱鏡頭,我可是個感興趣的見證人呀,並且從那以後有些跡像告訴我他始終沒變.你也沒有變.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他那天給你的印象並不見得那麼崇高.我也並不認為他現在就能給人更好的印象了.他為什麼不帶著家眷自己出外去找工作,不再住在塔拉呢?當然,這只不過是我突然想到的一點,不過,要是你靠塔拉幫著養活他,那我是一個子兒也不借給你的.在男人當中,那些讓女人來養活他們的人是非常不光彩的.""你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他一直像個干農活的苦力一樣在勞動呢!"她盡管很生氣,但一想起艾希禮劈柵欄時情景,便不由得一陣傷心.

"我敢說,他所值的黃金和他的體重一樣多.要制造肥料方面,肯定是把好手,而且——""他是——""唔,是的,我知道.我們可以承認他確實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過我不能想像他能給你多大幫助.你休想讓一個威爾克斯家的人成為干農活的能手——或者成為別的有用人才.他們這個家庭純粹是擺設.現在,消消氣吧,別在意我對那們驕傲而高尚的艾希禮說了這許多粗魯的話.我真奇怪連你這樣一個精明而講求實際的女人居然也會抱著這些幻想不放.你到底要多少錢,打算干什麼用呢?"她不作聲,于是他又重複說:"你究竟打算干什麼用?看看你能不能做到跟我講實話.

講實話的撒謊是會同樣有效的.事實上,比撒謊好.因為如果你對我撒謊,肯定有一天我會發現,想想那該有多難堪.思嘉,你要牢牢記住這一點,除了撒謊以外,我可以忍受你的一切——你對我的厭惡,你的脾氣,你所有的那些蕩婦作風,就是不許撒謊.好,你到底要錢干什麼呢?"瑞德對艾希禮的攻擊使思嘉十分惱怒,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去啐他一口,並把他提供借款的諾言對准他嘲笑的面孔毅然扔回去.她差點就要這樣做了,可是一會兒那只理智而冷靜的手趕快拉住了她.她勉強壓住怒火,設法裝出一副文雅端莊的表情.他往後仰靠在椅靠上,將兩知腿伸到爐邊.

"要是世界上有一樁事情比任何別的事情都更使我快活的話,"他說,"那就莫過于看到你的思想斗爭了.我指的是原則和金錢之類的實際東西之間的斗爭.當然,我知道你天性中實際的一面總是贏的,不過我要等待,看看你那更好的一面是否有一天也會取勝.要是這一天果然來到,那我就得卷起鋪蓋永遠離開亞特蘭大了.有許多女子,她們天性中那更好的一面總是取得勝利的.……好,我們還是言歸正傳吧.你到底要多少,干什麼用?""我也不大清楚到底需要多少,"她繃著臉說."但我想買下一家鋸木廠——而且我想我能廉價買到.另外,我還需要兩輛貨車和兩頭騾子.騾子要好的,還要一騎馬一輛馬車供我自己用.""一家鋸木廠?""對,要是你肯借錢給我,我可以把一半的盈利給你.""我要個鋸木廠干什麼用呀?""賺錢呀!我們可以賺很多的錢.或者我可以給你的借款付利息——讓我們看看,合適的利息是多少?""百分之五十算是相當好的了.""50——啊,你是在開玩笑吧!不許笑,你這個壞家伙,我可是一本正經的.""我正是在笑你的一本正經.我懷疑除了我還有誰能明白,你那張騙人的可愛面孔背後那個小腦袋瓜里,究竟在轉些什麼念頭?""得了!誰管這個?聽著,瑞德,你想想這是不是一筆好買賣.弗蘭克告訴我有個人有家鋸木廠在桃樹街,他想賣掉.

他急著用現金,所以願意廉價出售.現在這一帶沒有幾家鋸木廠,而人們蓋房子的那股熱情——嗨,我們就可以高價賣木材了.這個人可以留下,讓他管理工廠掙點工資.這是弗蘭克告訴我的.要是有錢,弗蘭克自己就把它買下了.我猜想他原來是打算用那筆給我付稅金的錢買這家廠子的.""可憐的弗蘭克!一旦知道他正是你從他鼻子底下搶著把這個廠子買下來他會怎麼說呢?你又如何向他解釋我怎麼借給你錢而不致于損壞你的名譽呢?"思嘉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她一心想的是這個木材廠可以賺大錢.

"嗯,我不告訴他就是了."

"他總該知道你的錢不是從灌木林中撿到的吧.""那我就告訴他吧——嗨,這樣,我就告訴他,我把我的鑽石耳環賣給你了.而且我也的確准備給你呢.這就算是我的抵——抵什麼品吧.""我才不要你的耳環作抵押品.""我也不要,我也不喜歡這副耳環.其實,它們也並不真是我的.""那是誰的呢?"她馬上記起那個大熱天的中午,塔拉周圍那一片寂靜,以及那個躺在穿堂里的穿藍軍服的死人.

"這是一個死人給我留下的.現在完全可以算我的了.拿去吧,我並不需要.我甯可把耳環換成現金.""天哪!"他不耐煩地嚷道."你除了錢還想過別的沒有?""沒有想過,"她坦率地答道,一面用她那雙尖利的綠眼睛盯著他."要是你也經曆過我那一段,你也就不會再想別的了.我發現錢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東西.而且上帝可以替我作證,我決不打算再挨餓了."她記起那火辣辣的太陽,她那暈乎乎的腦袋底下枕著的柔軟紅土,"十二橡樹"村廢墟後面那間小屋里散發出來的黑人氣味,以及那時在她心里連續不斷重複的一句話:"我決不再挨飯了,我決不再挨餓了.""總有一天我會有錢的,會有許許多多錢,我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到那個時候,我的餐桌上決不再有玉米粥和干豌豆了.我會有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綢子的——""全都是?""全都是,"她簡捷地回答,對他言外的挖苦之意甚至不屑一顧."我要有許許多多的錢,使北方佬永遠休想將塔拉從我手中搶走.我還要給塔拉蓋新房子和一個新倉庫,還要買些耕地和好騾子,種上你以前從未見過的那麼多的棉花.韋德將永遠也不會嘗到他得不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時那種沮喪的滋味.永遠也不會!他將得到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還有我的全家人,他們也決不會再挨餓了.我說到做到,每句話都算數.你是無法理解的,因為你是這樣自私自利的一條獵犬.

你從來沒有遇到過提包黨人想趕你走的事情.你也從來不曾挨過凍,穿過破舊衣裳,為了免于挨餓而不得不折斷自己的脊梁骨!"他用溫和的語調說:"不過,我是在聯盟軍部隊里待過八個月的呀.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比在那里更能體會挨餓的滋味了.""部隊!呸!你從來也沒摘過棉花,除過雜草.你從來——不許你嘲笑我!"她嗓門一粗,他的手便又放到了她的手上.

"我不是在嘲笑你.我只是笑你的外表和實際有多麼不同.我在回憶我最初在威爾克斯家的野宴上碰見你的情景.那時你穿著一件綠衣裳,一雙小小的綠便鞋,身邊圍著一大群男人,多麼得意呀.我敢擔保當時你連一塊美元合多少美分也不知道.當時你的腦袋瓜里一門心思想的就是去引誘艾希——"她把手猛地從他手底下抽開.

"瑞德,要是我們還想相處下去的話,請你一定不要再談論艾希禮·威爾克斯了.我們總是為他爭論不休,因為你根本無法理解他.""我想你對他是十分了解的吧,"瑞德不懷好意地說."不過,思嘉,要是我借錢給你,我得保留談論艾希禮的權利,我愛怎麼說他,便怎麼說.我可以放棄利息,但決不放棄剛才說的那種權利.還有不少關于這個年輕人的事情我想知道呢.""我沒有必要同你議論他,"她簡單地答道.

"唔,可是你必須這樣做!你看,我掌握了錢袋口的繩子呢.等到你有了錢的時候,你也可以行使自己的權利去這樣對待別人嘛.……看來你對他還是有意的——""我沒有.""唔,從你這樣迫不及待維護他的模樣來看,事情不更明顯了.你——""我不能容忍讓我的朋友受人嘲諷.""那好,我們暫時先不談這個吧.他現在對你還有意嗎?

或者經過在羅克艾蘭那段日子,他已經把你忘掉了?或者也可能他已經懂得欣賞自己那個非常珍貴的妻子了?"一提到媚蘭,思嘉的呼吸便開始急促起來,差點忍不住要吐露全部真情,告訴他艾希禮只是為了保全面子才同媚蘭在一起的.但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

"唔,這麼說,他還沒有充分感受到威爾克斯太太的好處了?甚至監獄里的艱苦生活也沒有減輕他對你的熱情?""我看沒有必要談論這個問題.""我要談,"瑞德說.他說話的聲音里有種低調,思嘉沒有理解,也不想理解."而且,老實說,我就是要談,並且等著你回答.那麼,他還愛著你了?""唔,就算是又怎麼樣?"思嘉生氣地嚷道."我不願意跟你談論他,因為你根本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的那種愛.你所知道的愛只是那種——嗯,就像跟沃特琳一類女人搞的那一種嘛.""唔,"瑞德的口氣顯得溫和了."那麼說,我就只能有淫欲了?""唔,你自己明白就是那麼回事.""現在我才明白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談論這件事了.原來我這不乾淨的手和嘴唇會玷汙他的純潔愛情呢.""嗯,是的——差不離.""我倒是對這種純潔的愛情很有興趣——""瑞德,別這樣煩人了.要是你壞到那種地步,竟以為我們之間有過什麼不正當的關系——""唔,我倒從來沒有這麼想過,真的.正是因為這樣,我才對這一切感興趣呢.但是為什麼你們之間就不曾有過一點不正當的關系呢?""要是你以為艾希禮會——""啊,這麼說來,那是艾希禮而不是你在為這種純潔性而斗爭了.說真的,思嘉,你不該這樣輕易地出賣自己."思嘉又惱怒又無奈地窺視著他平靜而不可捉摸的面孔.

"我們再也不要談這件事了,好嗎?我也不要你的錢,你給我滾吧!""唔,不,你是要我的錢的.那麼,既然已經談到這里,怎麼又不談了呢?討論這樣聖潔的一首情詩肯定不會有什麼害處——既然其中沒有什麼不正當的關系嘛.這樣說,艾希禮愛的是你的心,你的靈魂,你那高尚的品德嘍?"思嘉聽了他這番話痛苦極了.當然,艾希禮所愛的正是她的這些東西.正因為了解這一點,她才覺得生活還能忍受下去.她了解艾希禮很欣賞那些深深埋藏在她身上,唯獨他看得見的美好東西,但是了為保全名譽,他只能夠對他保持著一種遙遠的愛.不過這些東西一旦被瑞德說出來,尤其是用他那暗含譏諷而平靜得很能欺騙人的言語揭露出來,便顯得不那麼美好了.

"這倒使我想起了童年時代的理想,認為這樣一種愛在這猥褻的世界里是可以存在的,"他繼續說."這樣說來,他對你的愛就沒有一點點性的因素了?要是你長得很丑,沒有這雪白的皮膚,情況也會一樣嗎?要是你沒有那麼一雙讓男人神魂顛倒,很想把你抱在懷里的綠色眼睛,他也會愛你嗎?還有你那屁股一扭一扭,對任何九十歲以下的男人能帶誘惑性的浪勁呢?還有你那兩片嘴唇——唔,我可決不敢讓自己的淫欲去冒犯呀!難道艾希禮對這一切什麼都沒看見,還是說他看見了,但竟然無動于衷呢?"思嘉不由得又想起那天在果園里的情景:艾希禮兩臂哆嗦著將她緊緊摟在懷里,那張嘴狂熱地吻著她,似乎永遠不離開了.想到這里她不禁臉紅了,而臉紅是逃不過瑞德的眼睛的.

"這樣,我就明白了,"他說,聲音里帶有一點近似惱怒的激動."原來他愛你,僅僅是因為你的心呢."他怎敢用他那肮髒的手指來搜刮秘密,使她生活中唯一美好而神聖的東西反而顯得卑賤了.現在他正在冷靜而堅決地突破她的最後一道防線,眼看就要得到他所需要的情報了.

"是的,他就是"她一邊喊,一邊將她對艾希禮嘴唇的回憶拋在腦後.

"我親愛的,他恐怕連你有沒有心都不知道呢.要是吸引他的果真是你的心,他就不必對你嚴加防范,像他為了讓這種愛保持-神聖’(我們可以這樣說吧?)而努力做的那樣了.

總之,他盡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去管它,因為一個男人竟然愛慕一個女人的心靈,而同時保持上等人的身叢和仍然忠實于自己的妻子.其實,對于艾希禮來說,他既要保全威爾克斯家的名譽,又對你的肉體那樣垂涎欲滴,那一定是非常難受的呢."3"你總是以你自己的小人之心來度君子之腹!""唔,我從來不否認我是貪圖你的肉體的,如果你就是這個意思的話.不過,謝天謝地,我對名譽這類東西倒是滿不在乎.凡是我想要的東西,只在能到手我就拿,所以我用不著跟魔鬼或天使去搏斗.看你給艾希禮建造了一個多麼快樂的地獄啊!我簡直要可憐他了.""我替他建造了一個地獄?""對的,就是你!你的存在對于他是一種永恒的誘惑,但是他跟他家族里的大多數人一樣,為了保全這些地方所謂的名譽,無論多深的愛情都可以拋棄.照我看來,現在這個可憐蟲似乎既沒有愛情也沒有名譽來安慰他自己了!""他是有愛情的!.……我的意思是,他愛著我!""他真的愛你嗎?那麼請你回答我這個問題,然後我們今天的討論就宣告結束,你也可以拿到錢,哪怕你扔到陰溝里里我也不管了."瑞德站起身來,將他抽了一半的雪茄扔進談盂里.他的動作跟亞特蘭大陷落那天夜里思嘉所注意到的一樣,帶有異教徒的放肆勁兒和受到壓抑的力量,是有點陰險而可怕的.

"要是他真愛你,他怎麼會讓你跑到亞特蘭大來弄這筆稅金呢?如果我讓一個我所愛的人來干這種事,我便——""他不知道呀!他沒想到我——""難道你就沒想過他應該想到的嗎?"他的聲音里分明帶有好不容易才壓住的火氣."要像你說的這樣,他真愛你,他就應該知道你在絕望的時候會干出些什麼事來.他哪怕把你殺了也不該讓你跑到這里來找——不找別人偏偏來找我,真是天曉得!""不過,他的確不知道呀!""要是沒人告訴他,他自己就猜不出來,那就說明他對你和你那可貴的心根本不會了解."他多麼不公平啊!好像艾希禮會猜別人的心思似的.好像艾希禮如果知道了就能阻止她來似的.但是她突然覺得艾希禮真的是能夠阻止她來的.只要他在果園里給她一丁點兒暗示,說總有一天情況會有所變化,她便決不會來找瑞德了.

在她臨上火車的時候,他只消說一句溫存的話,哪怕只表示一點惜別的愛撫之意,也會使她回心轉意的.可是她只談到了名譽.不過——難道瑞德說對了?難道艾希禮真的不知道她的心思嗎?她趕快甩掉這個不忠的想法.當然,他沒有懷疑她.艾希禮決不會懷疑她竟然會想做這樣不道德的事情.艾希禮那麼高尚,決不會有這種念頭.瑞德只不過想盡力破壞她的愛情罷了.他正在千方百計要毀掉她所最珍重的東西.總有一天,她惡狠狠地想道,她的踮站住了腳,廠子經營得令人滿意,她手里有了錢,那時她就得讓瑞德·巴特勒為他現在加給她的苦惱和屈辱付出應有的代價了.瑞德站在她跟前有點得意地俯視著她.那陣曾經使他激動的情緒已經過去了.

"這一切究竟與你有什麼相干呢?"她問."這是我的事,是艾希禮的事,可不是你的事."他聳了聳肩膀.

"不過有那麼一點,思嘉,我對你的忍耐力抱有深深的不帶個人成見的贊賞,而且我真不想看到你的精神在過重的負擔下被壓得粉碎.就說塔拉吧,它本身就是一副需要由男子漢來挑的重擔.再加上你那位有病的父親.他永遠不會幫你什麼忙了.還有那些姑娘和黑人.現在你又有了個丈夫,或許還要加上皮蒂帕特小姐.即使艾希禮和他的一家不要你照管,你的擔子已經夠重的了.""他不需要我照管.他幫忙——""啊,天哪,"他不耐煩地說."讓我們別再談這個了.他幫不了你什麼.你現在靠你,將來還得靠你,或者靠別人,直到他死.就我個人來說,我已經很厭煩,不想把他當作一個話題來談了.……你到底要多少錢?"她真想把他狠狠地痛罵一頓.他加給她種種的侮辱,迫使她將心里最寶貴的東西和盤托出,並放肆地踐踏它們.經過這一切之後,他居然以為她還會要他的錢呢!

但是她還是盡量克制住自己沒有罵出來.要是能夠傲然拒絕他的許諾,讓他滾出店門,那該有多痛快呀!但是,只有真正富有的人和真正無所顧慮的人,才能這樣痛痛快快照自己的意願行事呢.只要她還貧窮,她就還得忍受這樣的場面.不過,等到她有了錢——啊,多麼美好而令人興奮的一個想法!等到她有了錢時,她決不忍受自己所不高興的任何事情,也決不做她所不願意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對人禮貌不禮貌也得看人家是否叫她高興了.

我要叫他們全都充軍到哈利法克斯去,她想,瑞德當然是頭一個了!

想到這里,她激動得那雙綠眼睛閃出了光芒,嘴上也浮現出一絲絲笑影.瑞德也微微一笑."你真是個可愛的人,思嘉,"他說."尤其在你動什麼壞腦筋的時候.只要能看看你那個可愛的酒窩,我就情願給你買13頭騾子,如果你的話."前門打開了,站櫃台的店員走了進來,一邊用牙簽剔牙.

思嘉站起身來,披上圍巾將下巴底下的帽帶系緊.她已經打定主意了.

"你今天下午有空嗎?能不能現在就陪我去一趟?"她問.

"到哪里去?"

"我要你趕車帶我到那家木鋸廠去.我答應過弗蘭克,不單獨趕車出城.""冒雨去木鋸廠?""是的,我現在就要把木鋸廠買下來,省得你變卦."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那麼響,竟把站在櫃台後面的那個店員嚇了一跳,好奇地看著他.

"你難道忘了你又結婚了嗎?叫大家看見肯尼迪太太同流氓巴特勒一起趕車出城,那可夠你受的了.要知道我是上等人家客廳里不接待的人呀.你難道不顧自己的名譽了?""名譽,胡說八道!我得趕在你變卦之前,並且趁弗蘭克還沒有發現我打算買,就把這廠子給買下來.別這樣慢慢吞吞了,瑞德,一點小雨有什麼關系呢?讓我們快走吧."那個鋸木廠!每當弗蘭克一想起它便要歎息一番,怨自己當初不該向她提起.她將自己的耳環賣給了巴特勒船長(不賣別人偏偏賣給他!)而且不同自己的丈夫商量就把廠子買了下來,這已經很不對了,而她甚至還不把廠子交給丈夫去經營.看來這真不妙.似乎她壓根兒就不信任丈夫或他的判斷力.

弗蘭克同他所認識的所有男人一樣,認為一個妻子總應該尊重丈夫比她高明的見識,應該全面接受丈夫的意見,而決不自作主張.他本來可以容忍大多數的女人自行其事.女人就是這樣一些有趣的小家伙嘛,對她們的癖好遷就一點不會有什麼壞處.弗蘭克的為人生來溫和文雅,對于妻子決不會過分苛求.他會欣然滿足一個嬌小人兒的傻念頭,最多只憐惜地責怪她愚蠢和奢侈.可是思嘉決心要干的那些事情,他卻覺得太不可思議了.

比如說,那家鋸木廠吧.當她帶著甜蜜的微笑回答他提出的一些問題,說她自己准備經營這個廠子時,他簡直嚇壞了."我自己做木材生意."這是她的原話.弗蘭克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刻他所感到的恐怖.她自己去做生意!這真令人難以想像.在亞特蘭大,沒有一個女人做生意.事實上,弗蘭克從來沒聽說過哪里有女人做生意的事.如果在艱難時世女人不幸要被迫賺點錢來貼補家用,她們也總是悄悄地做些適合女人身分的事情——如梅里韋瑟太太烤餡餅賣,埃爾辛太太和范妮畫瓷器,做針線活和收留寄者或者像米德太太到學校教書,邦內爾太太教音樂.這些太太們在賺錢,但她們卻像女人應該做的那樣留在家里干活.要是,身為一個女人,卻離開家庭的保護,冒險跑出去進入粗魯的男人世界,同他們在生意上競爭.同他們厮混在一起,受人侮辱和議論.……尤其是當她有一個能夠充充裕裕養活她的丈夫,無需被迫這樣做的時候!

弗蘭克原先以為她只是開開玩笑,逗逗他,一個不太得體的玩笑,但很快他便發現她真的要干,她果然將鋸木廠經營起來了.每天她比他起得還早,趕車去桃樹街,常常要到他鎖上店門回皮蒂姑媽家吃完晚飯很久才回家來.趕車到木廠去要跑很遠一段路程,只有不贊成她的彼得大叔在護送她,路過的樹林里又都是些自由黑人和北方佬流氓.弗蘭克沒法陪她去,困為那店占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和時間,但他表示反對時她只簡單地說:"要是我不警惕約翰遜那個狡猾的家伙,他就會偷賣我的木料把錢裝進自己的腰包.什麼時候我能找到一個信得過的好人來幫我經營這個廠子,我就不必這樣經常到那里去了.到時候,我可以把時間花在城里賣木料了."在城里賣木料!那可是最糟糕的了.她確實時常從廠里騰出一天時間來兜售木料,碰到那樣的日子,弗蘭克就只好躲在店堂後面的黑屋里,生怕遇到什麼熟人,他的妻子竟然在賣木料呀!

人們對思嘉紛紛議論起來.說不定也在議論他呢,說他居然允許自己的妻子干這種不體面的行當.弗蘭克在櫃台上遇到一些顧客,聽他們說"我剛才看到肯尼迪太太在.……",這時他真難堪啊!大家都盡力告訴他她干了些什麼.大家都在談論建造新旅館的地方所發生的事情.原來當托米·韋爾伯恩正在從另一個人手里買木料時,思嘉恰好趕車經過那里.

她立即從車上爬下來,當著那些正在平地基的干粗活的愛爾蘭工人的面直截了當地告訴托米他上當了.她說她的木料質量更好又便宜,為了證實這一點,她在頭腦里列出一連串數字,當即給他作了估算.她讓自己插足于一群陌生的干粗活的工人中間,這就夠失體面的了,更糟的是一個女人居然敢在大庭廣眾中顯示她那樣善于算計.當托米接受了她的估算並給了她定單以後,思嘉仍不趕快乖乖地離開,卻繼續到處閑逛,同愛爾蘭工頭,一個名聲很壞,凶狠的矮個子男人約翰尼·加勒格爾說話.僅這件事就在城里被人們議論了足足好幾個星期呢.

最重要的是,她果然在這個廠的經營上賺了錢,而任何男人都不會因自己的老婆在這樣不合婦道的活動中賺了錢而感到自在.她也從來沒有拿出錢來交給丈夫用在店鋪上.大部分的錢都寄到塔拉去了,而且她一封接一封地給威爾·本廷寫信,告訴他應該如何花這些錢.她還告訴弗蘭克,等塔拉的修繕工作完成之後,她准備將錢作為有抵押的貸款放出去生利了.

"唉!唉!"弗蘭克每當想起這一點便感歎不已.女人壓根兒就沒有權利懂得什麼叫抵押嘛.

近幾天來思嘉滿腦子都是計劃,便對于弗蘭克來說,這些計劃一項更比一項精了.她居然提出要她在的被謝爾曼燒毀的倉庫地基上建造一家酒館.弗蘭克倒不是什麼戒酒主義者,但他強烈反對這個主意,當酒館的房東是一種不吉利的買賣,一種不名譽的買賣,幾乎跟出租房子開妓院一樣不名譽.至于到底為什麼,他也說不出個道理來,因此思嘉對他那站不住腳的主張只報以"胡說八道".

"酒館最好出租,亨利叔叔這樣說過,"她告訴他."租酒館的人總是按時交租金,而且弗蘭克,你聽我說,我可以用賣不出去的次木料建一家造價低廉的酒館,從中獲取可觀的租金,靠這些租金和廠里賺來的錢,再加上從抵押貸款中掙得的錢,我就可以再買幾個鋸木廠了.""寶貝兒,你可不需要再多的鋸木廠了!"弗蘭克嚇得大喊起來."你該做的是賣掉你已經有的那個廠.它已經把你累得要命,而且你知道找自由黑人在那里工作會給你帶來多大的麻煩.……""自由黑人當然都是沒用的,"思嘉表示贊同說,但全然不理睬他建議的她該賣掉廠子的話."約翰遜先生說,他從來都不清楚他早晨來干活時那一幫人是否都到齊了.你壓根兒已無法再依靠黑人.他們干上兩天便不干了,一直等到工錢花光了才又回來.整個這一幫人很可能一下子全走光的.我越看這個解放運動,越覺得它是犯罪.它實際上把黑人都毀了.許許多多的黑人根本不干活,我們廠里能雇到的那些人也都是些吊兒郎當,漫不經心,根本派不上用常要是你為了他們好,罵他們幾句,打當然更談不上了,-自由人局-便會像鴨子抓無花果蟲那樣向你撲過來.""寶貝兒,你沒有讓約翰遜先生揍那些——""當然沒有,"她厭煩地回答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要是我敢這樣做,北方佬就會送我進監獄了.""我敢斷定你爺這一輩子從來也沒有揍過黑人一下,"弗蘭克說.

"嗯,只捧過一回.有一次爸打了一天獵回來,黑人馬夫沒有把馬擦干,挨了他的打.不過,弗蘭克,那時候可不同呢.現在這些獲得自由的黑人得另當別論啦,狠狠揍一頓對他們中的某些人來說,也許很有好處."弗蘭克不僅對他妻子的主張和打算感到吃驚,同時對他們婚後幾個月來她的變化也大為詫異.她已經完全不是當初他娶她為妻時那個溫柔甜蜜而富于女性的人了.在向她求婚的短短一段時間里,他曾經認為從她對生活的種種反應,無知,羞怯和柔弱來看,他還從未見過一個女人比她更富有女性魅力了.現在她的種種反應卻都是男性化的了.雖然她仍有粉紅色的雙頰,酒窩和迷人的微笑,但她說起話來,做起來來活像個能干的男人.她說話的聲音尖刻果斷,她同事當即立斷,沒有一丁點兒女孩子猶豫不決的樣兒.她一旦確定自己需要什麼,就像個男人似地通過最簡捷的途徑去追求,而不是以女人所特有的那種躲躲閃閃和迂回的辦法.

弗蘭克並不是以前從沒見過這種女人.亞特蘭大像所有南部其他城市一樣,也有一些有錢的貴女人,她們是誰也碰不得的.沒有人比得過那位矮胖的梅里韋瑟太太的威風,比得過文弱的惠廷太太,她在追求自己的目的時真是聰明透了.不過,無論這些太太們為了實現自己的心願采取了什麼樣的手段,她們所采取的畢竟還是女人的手段.她們自始自終對男人的意見表現得畢恭畢敬,而不管是否真正聽他們的.她們講究這種禮貌,顯得聽男人的話,這者是重要的.

可是思嘉只聽她自己的;至于別人的話誰也聽不進去.她辦起事來跟男人一模一樣,這就難怪全城人的人都在對她議論紛紛.

"而且,"弗蘭克苦惱地想,"也許還在議論我,竟然讓她這麼不守女人的本分."此外,還有巴特勒那個男人,他經常到皮蒂姑媽家來,這是最最丟臉的事.弗蘭克一直厭惡這個人,即使在戰前和他做生意的時候.他經常感到苦惱,當初不該將瑞德帶到"十二橡樹"樹去,並把他介紹人自己的朋友們.他之所以看不起瑞德,是由于後者在戰爭期間殘酷地做投機生意賺錢,而且沒有參軍.瑞德在聯盟軍里服役過八個月的事只有思嘉一個人知道,因為瑞德曾經裝著害怕的樣子央求她不要向任何人泄漏他的這件"丑事."弗蘭克最最看不起他的是他抓住南部聯盟的金子不放,而像布洛克海軍上將和其他遇到同樣的情況的老實人,則將大量金錢都歸還給聯邦國庫了.但是,不管弗蘭克怎麼想,瑞德仍是皮蒂姑媽家一位常客.

表面上他是來看皮蒂姑媽,皮蒂小姐也沒覺察出什麼,只能相信這是真的,因而對他的來訪還自鳴得意.而弗蘭克感覺很不舒服,認為吸引他來的並不是皮蒂小姐.小韋德雖然對大多數人都顯得很怕生,偏偏非常喜歡他,甚至叫他"瑞德伯伯,"這使弗蘭克十分惱怒.弗蘭克不由得記起戰爭年代瑞德在思嘉身邊獻過殷勤,那時人們對他們便有過議論.他想現在人們對他們的議論可能更不像話了.弗蘭克的朋友們誰也沒有勇氣對他說起這類事情,盡管對于思嘉辦木廠的事有時直言不諱.但是他不免要注意到邀請他和思嘉吃飯或參加宴會的事情越來越少了,來拜該他們的人也漸漸少了.思嘉對她的鄰居們大多不喜歡,就是她所喜歡的那幾個人也由于廠里的事情太忙而顧不上去看望,因此關于很少有客人來訪一事她並不在意.但弗蘭克卻敏銳地感覺到了.

弗蘭克一輩子受著一句話的支配:"鄰居們會怎麼說呢?"現在他妻子因不守禮節而引起了這麼大的震動,他對此卻毫無辦法.他覺得人人都在非議思嘉,都譴責他容許妻子"有失婦道"而瞧不起他.她做了那麼多丈夫不應該允許做的事情,可是按他的看法,要是他不允許她做,勸告她,甚至批評她,那麼一陣暴風雨就會劈頭蓋臉起來了.

"唉,唉,"他無可奈何地歎息,"她比我見過的任何女人都容易發狂,而且會狂得很久!"哪怕有時一切都很順利,可令人吃驚的是,這位在屋里獨自哼著歌兒,充滿深情又顯得很調皮的妻子,會突然搖身一變成為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只要他說一聲:"寶貝兒,如果我是你的話,我就不會——"暴風雨便馬上降臨了.

只要她那雙黑眉突然在鼻梁上方皺成一個尖角,弗蘭克便會哆嗦起來.思嘉具有韃靼人的壞脾氣和野貓的凶勁兒,一發作起來她就根本不顧自己說些什麼或者多麼傷人了.在這種情況下,家里總是籠罩著烏云.弗蘭克提早去店里,並且呆到很晚才回家.皮蒂就像兔子找地洞躲起來似地鑽進自己的臥室,韋德和彼得大叔退縮到車房里去,廚娘則留在廚房里盡力克制自己不提高嗓門唱贊美詩.只有嬤嬤能沉住氣,忍受思嘉的壞脾氣,因為嬤嬤同傑拉爾德·奧哈拉和他的火爆性子打交道有了許多年,已經鍛煉出來了.

思嘉也並非有意暴躁,她其實很想成為弗蘭克的好妻子,因為她喜歡他,而且對他救塔拉所給予的幫助十分感激.但是他如此經常並且以如此不同的許多方式在考驗她的耐心,直到她實在忍無可忍了.

她決不會尊重一個聽任她騎在頭上的男人,可他在無論怎樣不愉快的情況下對她或對別人總是表現得那麼畏畏縮縮,這種態度她是無法忍受的.她本來也可以不在意這些事情,甚至快快活活過日子,因為如今有些經濟問題她已經在著手解決了,可是還有許多小事證明弗蘭克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讓她成為一個好生意人,這就又要常常使她生氣了.

正如她所料想到的,弗蘭克一直不背去催收別人賒欠的帳,直到思嘉催了又催,他才帶著歉意馬馬虎虎地去問了問對方.這種經曆最後向她證明,肯尼迪家永遠只能維持一種勉強過得去的生活,除非她決定親自去掙錢.她如今才明白弗蘭克只要在他那肮髒的小店里把後半輩子閑混過去,就心滿意足了.他幾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根基如此單薄,生活還得不到保障,而在當今亂世只有金錢才能防禦新的災害,因此多掙錢是非常必要的.

弗蘭克在戰前那些太婆日子里或許能夠做一個成功的商人,至于現在,她覺得他已古板到了令人憎惡的地步,還在頑固地想照老規矩行事,而這些老規矩早已跟舊時代同時一去不複返了.冷酷無性的新時代需要的是侵略性,而這正是他完全缺乏的.思嘉自己倒具有這種侵略性,也想施展它,不管弗蘭克是否願意.他們需要錢,她正在賺錢,但這是一項艱苦的工作.照她看來,弗蘭克到少不應該去干涉她正在取得成功的那些計劃.

由于她缺乏管理經驗,經營這個新廠可真不容易.如今的競爭比剛開始時更加激烈了,因此她每天晚上回家總是精疲力盡,心事重重,而且苦惱不已.在這種情況下,每當弗蘭克帶著歉意地干咳一聲說:"寶貝兒,我可不會干這種事",或者"寶貝兒,我要是你,就決不會干這種事",此刻思嘉只能按捺住自己不大發脾氣,但她經常是按捺不住的.要是他自己沒有勇氣闖出去多掙點錢回來,他憑什麼還要找她的岔兒呢?而且他找岔兒的地方又盡是些可笑的事!在這種年頭,就算她干得不像個女人,又有什麼關系?何況這個不是女人所應干的木廠還在不斷地賺錢,而這些錢又是他們——她自己,這個家和塔拉,還有弗蘭克——所非常需要的!

弗蘭克需休息和安靜.他所虔誠服役的那場戰爭已經損壞了他的健康,斷送了他的財產,而且使他變成了一個老頭兒.對于所有這些,他全不後悔.經過這四年戰爭之後,他對生活只求平平安安,和和氣氣,周圍是親善的面孔,處處受到朋友們的贊,許.但不久他便發現現在家里要得到安甯是需要會出代價的,那就是得讓思嘉隨心所欲,不論她想干什麼都依她.由于他感到辛苦,他便依從她買個安甯.有時他在寒冷的黃昏從外面回來,思嘉微笑著替他打開前門,在他的耳朵,鼻子或其他某個不合適的地方吻一下,或者晚上在溫暖的被窩里感覺到她的頭睡意朦朧地偎在他肩膀上,那時他認為這個代價還是很值得的.只要思嘉能隨心所欲,家庭生活就可以過得滿愉快.不過他所得到的安甯是空的,徒有其表而已,因為他付出的代價是放棄了婚後生活中他認為應該享受的一切.

"一個女人總應該更多地關心自己的家和家里人,不就該像個男人那樣在外面閑蕩,"他想道."現在要是她有一個孩子——"一想到孩子他就微笑了,而且他經常在夢想孩子呢.可思嘉卻真截了當地宣布她不要孩子,而孩子也不會是等在那里一請便來的呀.弗蘭克知道許多女人說不要孩子,那不過是愚蠢和害怕罷了.要是思嘉有了孩子,她一定會愛他的,一定會像起他女人一樣心甘情願待在家里抱娃娃了.到那時她便只好賣掉那木廠,他的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女人都是有了孩子以後才覺得非常愉快,而弗蘭克知道思嘉如今是不愉快的.雖然他對女人一無所知,但思嘉有時感到不愉快這一點,他還不至于根本看不見吧.

有時他半夜醒來,聽到身邊有蒙著枕頭的輕輕抽泣聲,他第一次醒來感覺到她啜泣得連床都震動了的時候,曾驚恐地問過她:"寶貝兒,怎麼加事呀,"可是她生氣地一聲斥責:"唔,別管我!"就這樣給頂了回去,從此再也不吭聲了.

是的,有了孩子會使她愉快起來,而且會使她的腦子擺脫那些與她不相干的傻事.有時弗蘭克暗自歎息,覺得自己抓到了一只熱帶鳥,它一身光補e,色彩斑斕,但對于他來說,只要有只鷦鷯也就行了.事實上那會更好一些.





第三十七章

四月的一個黑夜,外面上著暴雨,托尼·方丹從瓊斯博羅騎著一匹大汗淋漓累得半死的馬來到他們家門口敲門,將弗蘭克和思嘉從睡夢中驚醒,搞得他們心驚肉跳.這是四個月以來思嘉第二次敏銳地感覺到重建時期的全部含義是什麼,而且更深刻地理解了威爾說"我們的麻煩還剛剛開始"的含意,同時也懂得了艾希禮那天在寒冷颼颼的塔拉果園里說的那些淒涼的話是多麼正確——他當時說:"我們大家面對的是比戰爭還在壞,比監獄還在壞——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呢."她首次與重建時期直接地接觸是她聽說喬納斯·威爾克森在北方佬支持下要將她從塔拉攆出去的時候.但這次托尼的到來以一種可怕多的方式使她更深切地明白了重建時期的含義.托尼在黑夜里冒著大雨奔來,幾分鍾之後又重新消失在黑夜里,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內他拉開了一場新恐怖劇的帷幕,而思嘉絕望地感到這帷幕永遠也不會再落下來了.

在那個下大雨的夜晚,來人急促地敲打著他們家大門,思嘉披著圍巾站在樓梯平台上往下面大廳一看,瞧見了托尼那張黝黑陰郁的面孔,而托尼上前立即把弗蘭克手里的蠟燭吹滅了.她趕緊摸黑下樓,緊握著她那雙冰冷潮濕的手,聽他輕輕地說:"他們在追我——我要到得克薩斯去——我的馬快死了——我也快餓死了.艾希禮說你們會——可不要點蠟燭呀!千萬不要把黑人弄醒了.……我希望盡可能不給你們帶來什麼麻煩."直到廚房里的百葉窗被放下來,所有的簾子也都拉到了底之後,托尼才允許點上一支蠟燭,向弗蘭克急急忙忙說起來,思嘉則在一旁忙碌著為他張羅吃的.

他沒有穿大衣,渾身都被雨淋透了,帽子也沒戴,一頭黑發在小腦殼上.不過,當他一口吞下思嘉端來的威士忌之後,那雙飛舞的小眼睛又流露出方丹家小伙子們的快活勁兒,盡管在當時情況下,它有點令人寒心.思嘉感謝上帝,幸虧皮蒂小姐正在樓上大打呼嚕,沒有被驚醒,否則她看見這個幽靈准會暈過去的.

"該死的雜種,不中用的家伙,"托尼咒罵著,一面伸出杯子想再要一杯."我已經精疲力盡了,不過要是我不迅速離開這里,我的這張AE?就完了,不過這也值得.上帝作證,真是如此!我如今得設法趕到得克薩斯去,在那里藏起來.艾希禮在瓊斯博羅跟我在一起,是他叫我來找你們的.弗蘭克,我得另外找一騎馬,還得在一點錢.我這騎馬快要死了——它一路上在拼命趕呢—-我今天像個傻瓜,像從地獄里出來的蝙蝠一樣從家里跑出來,既沒穿大衣又沒戴帽子,身上一個錢子兒也沒有.不過家里也真沒多少錢了."說著說著他竟笑起來,開始貪婪地吃著塗了厚厚一層凍黃油的涼玉米面包和涼蘿蔔葉子.

"你可以把我的馬騎去,"弗蘭克平靜地說."我手頭只有十塊錢,不過,要是思你能等明天早晨——""啊,地獄著了火,我可等不及了!"托尼加重語氣但仍很高興地說."也許他們就在我後面.我就是急急忙忙動身的.

要不是艾希禮把我從那里拉出來,催我趕快上馬,我會像個傻瓜似的還待在那里,說不定現在已經被絞死了.艾希禮可真是個好人."這麼說,艾希禮也卷進了這個可怕的令人費解的事件中去了.思嘉渾身冷得發抖,心快蹦到喉嚨里了.北方佬現在抓到了艾希禮沒有?為什麼弗蘭克不問個究竟?為什麼他把這一切看得如此平淡,似乎是理所當然的呢?她忍不住開口提問了.

"是什麼事情——是誰——"

"是你父親過去的監工——那個該死的喬納斯·威爾克森.""是你把——他打死了嗎?""天哪,思嘉·奧哈拉!"托尼憤怒地說."要是我打算殺了某某人,你不會以為我只拿刀子鈍的那面刮他一下就滿意了吧?不,天哪,我將他碎尸萬段了.""好,"弗蘭克平靜地說."我向來就不喜歡這個家伙."思嘉向他看了看.這可不像她所了解的那個溫順的弗蘭克,那個她覺得可以隨便欺侮,只會膽怯地捋胡子的人.他此時顯得那麼干脆,冷靜,在緊急情況面前一句廢話也不說了.他成了一個男子漢,托尼也是個男子漢,而這種暴亂場合正是他們男子漢大顯身手的時候,可沒有女人的份兒呢.

"不過艾希禮——他有沒有——"

"沒有.他想殺那人家伙,但我告訴他這是我的權利,因為薩莉是我的弟媳.最後他明白了這個道理.他同我一起去瓊斯博羅,怕萬一威爾克森先傷了我.不過我並不認為艾希禮會受到牽連的.但願如此.給我在這玉米面包上塗點果醬好嗎?能不能再給我包點東西留在路上吃?""要是你不把一切情況都告訴我,我可要大聲嚷嚷了.""等我走了以後,如果你想嚷嚷就請便吧.趁弗蘭克給我備馬的這會兒功夫,我把事情講給你聽吧.那個該死的-威爾克森早就惹了不少麻煩.你當然知道,他在你的稅金問題上做了些什麼文章.這只不過是他卑鄙無恥的一個方面罷了.

最可恨的是他不斷煽動那些黑人.要是有人告訴我,說我能活著看到我可以憎恨黑人的那一天就好了.那些黑人真該死,他們居然相信那幫流氓告訴他們的一切,卻忘了我們為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情.現在北方佬又主張要讓黑人參加選舉,可他們卻不讓我們選舉.嗨,全縣幾乎只有極少幾個民主黨人沒有被剝奪選舉權了,因為他們又排除了所有在聯盟軍部隊里打過仗的人呢.要是他們讓黑人有選舉權,我們就完了,該死的,這是我們的國家呀!並不屬于北方佬!天哪,思嘉,這實在無法忍受,也不能忍受了!我們得起來干,即便這導致著另一場戰爭也在所不惜,很我們便將有黑人法官,黑人議員——全是些從樹林里蹦出來的黑猴子——""請你——快點告訴我吧!你到底干了什麼?""慢點包,讓我再吃口玉米面包吧.是這樣,據說威爾克森干的那些搞黑人平等的事走得實在太遠了點.他成天同那些傻黑鬼談這些事,他竟膽敢-—"托尼無奈地急急地說,"說黑人有權跟——白種女人——""唔,托尼,不會呢!""天哪,就是這樣!你好像很傷心,這我並不奇怪.不過,地獄著了火,思嘉,這對你來說,不會是新聞了.他們在亞特蘭大這里也正在對黑鬼這樣說呢.""這我——我可不知道.""唔,一定是弗蘭克不讓你知道.不管怎樣,在這之後我們大家認為我們得在夜里私下去拜訪威爾克森先生,教訓他一頓,可是還沒等我們去——你記得那個叫尤斯蒂斯的黑鬼嗎,就是過去一直在我們家當工頭的那個人?""記得.""就是那個尤斯蒂斯,今天薩莉正在廚房做飯的時候,他跑到廚房里面——我不知道他跟她說了些什麼.我想我再也不會知道他說些什麼了.反正他說了些什麼,拉著我聽見薩莉尖叫起來,便跑到廚房里去,只見他站在那里,喝得爛醉像個浪蕩子——思嘉,請原涼我說漏了嘴.""說下去吧.""我用槍把他打死了,母親急急忙忙趕來照顧薩莉,我便騎上馬跑到瓊斯博羅去找威爾克森,他是應該對此負責的.要不是他,那該死的傻黑鬼是決不會想到干這種事情.一路經過塔拉時,我碰到了艾希禮,當然他便跟我一起去了.他說讓他來干掉威爾克森,因為他早想對他在塔拉的行為進行報複了.不過我說不行,因為薩莉是我死去的同胞兄弟的妻子,所以這該是我的事.他一路上跟我爭論不休.等我們到了城里,天哪,思嘉你看,我竟沒帶手槍!我把它丟在馬房里了.

把我給氣瘋了——"

他停下來,咬一了口硬面包,這時思嘉在發抖.方丹家族中那種危險的狂暴性格在本縣曆史上早就聞名了.

"所以我只得用刀子來對付他.我在酒吧間找到了他,把他逼到一個角落里,艾希禮把別的人擋祝我首先向他說明來意,然後才將刀子猛戳過去,隨即,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事情便完了,"托尼邊想,邊說著."等我明白過來的第一件事是艾希禮讓我上馬,叫我到你們這里來,艾希禮在緊要關頭是個好樣的.他一直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弗蘭克拿著自己的大衣進來了,順手把大衣遞給了托尼.

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但思嘉沒有表示異議.她好像對這件事完全站在局外,這可純粹是男人的事呀.

"不過,托尼,家里需要你著呢.真的,要是你回去解釋一下——""弗蘭克,你真是娶個傻老婆呀,"托尼一面掙紮著把大衣穿上,一面列著嘴笑笑."她可能還以為北方佬會給一個保護女同胞不受黑鬼汙辱的男人發獎呢.他們會發的,那就是臨時法庭和一根繩子.思嘉,親我一下吧,弗蘭克,你可別介意,我也許和你從此永別了.得克薩斯離這里遠著呢.我可不敢寫信,所以請告訴我家里人,到目前為止,我還平安無事."思嘉讓他親了一下,兩個男人便一起走出去,進入傾盆大雨之中.他們在後門口又站了一會說了些什麼.接著,思嘉突然聽到一陣馬蹄濺水的聲音,托尼走了,她打開一道門縫,看見弗蘭克牽著一匹喘著氣,跌跌絆絆的馬進了馬房.她關上門,頹然坐下,兩個膝蓋仍在發抖.

現在她知道重建運動究竟意味著什麼了,就像知道如果家里被一群只束著遮羞布蹲在那里的光身子野人所包圍時意味著什麼一樣.歸近許多她很少想到的事情如今一下子湧上了心頭,比如說,她聽到過但當時並沒有在意去聽的那些話,男人們正在進行但她一進來便中止的議論,還有一些當是看來並沒有什麼意思的小事情,以及弗蘭克費盡心機地警告她不要在只有虛弱的彼得大叔保護下趕車去木廠,等等.現在這一切彙在一起,便形成一幅令人害怕的景象了.

黑人爬到了上層,他們背後有北方佬的刺刀保護著.思嘉可能被人殺死,被人強奸,對于這種事很可能誰也沒有辦法.要有人替他報仇,這個人就會被北方佬絞死,也無需經過法官和陪審團的審判.那些對法律一竅不通,對犯罪情節毫不在意的北方佬軍官門,只需草草經過舉行一次審判的動議,便可以把絞索套到南方人的脖子上了.

"我們怎麼辦呢?"她雙手絞著,處于一種恐怖無依的極端痛苦之中."那些魔鬼會絞死像托尼這樣好的小伙子,就為他為了保護自己的女同胞而殺死了一個黑醉鬼和一個惡棍般的無賴,對這些魔鬼我們怎麼辦呀?""實在無法忍受!"托尼曾經大聲呐喊過,他是對的.實在是無法忍受.不過他們既然無依無靠,不忍受又怎麼辦呢?

她開始渾身發抖,並且有生以來第一次客觀地看待一些人和事,清楚地認識到嚇怕了孤弱無助的思嘉·奧哈拉並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了.成千上成像她那樣的女人遍布南方,她們都嚇怕了,都是些孤弱無助的人.還有成千上萬的男人,他們本來在阿波馬托克斯放下了武器,現在又將武器拿起來,准備隨時冒生命危險去保護這些女人.

托尼臉上顯出某種在弗蘭克臉上也反映出來的表情,一種她最近在亞特蘭大別的男人臉上也看見了的表情,一種她注意到了但沒有想到要去分析的神色.這種表情同投降後從戰場上回來的男人臉上那種厭倦而無可奈何的表情完全不一樣.當時那些男人只想回家,別的什麼也不管.可現在他們又在關心某些事情了,麻木的神經恢複了知覺,原先的銳氣又在燃燒.他們正懷著一種殘酷無情的痛苦在重新關心周圍的一切.像托尼一樣,他們也在思索:"實在無法忍受!"她見過多少南方的男人,他們在戰前說話溫和,但好勇斗險,在最後戰斗的絕望日子里不顧一切,堅韌不拔.但是,就在短短的片刻之前,從那兩個男人隔著燭光相對注視的面孔中,她看到了某種不同的東西,某種使她感到振奮而又害怕的東西——那是無法形容的憤怒,難以阻擋的決心.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同周圍的人有了一種類似親屬的親密關系,感到與他們的憤怒,痛苦和決心已融為一體了.的確,實在難以忍受!南方是這麼美好的一個地方,決不容許輕易放棄它;南方是如此可愛,決不容許那些痛恨南方人,想把他們碾得粉碎的北方佬來加取踐踏;南方是這麼珍貴的家鄉,決不容許讓它落在那些沉醉在威士忌和自由之中的無知黑人手中.

她一想到托尼的匆匆到來,便覺得自己與他有了血緣關系,因為她想起她父親在一次對他或他的家族來說不算殺人的謀殺事件之後連夜匆匆離開愛爾蘭的故事.她身上有傑拉爾德的血,暴力的血.他記起自己開槍打死那個搶東西的北方佬時那股激動的高興勁兒.他們身上都有暴力的血,它危險地接近表面,就潛伏在那溫文爾雅的外貌下.他們大家,她認識的所有男人,連那兩眼朦朧的艾希禮和哆哆嗦嗦的老弗蘭克也在內,都有那種潛伏在底下的品質——必要時都能殺人,都會使用暴力.就連瑞德這個沒有一點道德觀念的流氓,也因為一個黑人"對貴婦人傲慢無禮"而把他殺了呢.

當弗蘭克渾身濕淋淋,咳嗽著進來時,她才猛地一躍而起.

"唔,弗蘭克,像這種日子,我們還要熬多久呀?""只要北方佬還恨我們,我們就得過下去,寶貝兒.""難道就沒有了一點辦法嗎?"弗蘭克用疲倦的手捋了捋濕胡子."我們正在想辦法呢.""什麼辦法?""干嗎不等我們搞出點名堂以後再談呢?也許得花好多年的時間.也許——也許南方將永遠是這個樣子了.""唔,不會的.""寶貝兒,睡覺去吧.你一定著涼了.你在發抖.""這一切什麼時候才結束呀?""等我們大家有權利,可以投票選舉的時候,寶貝兒.等每一個為南方打過仗的人都能投票選舉南方人和民主黨人的時候.""投票選舉?"她絕望地叫喊道."投票選舉管什麼用,要是黑人都失去了理智——要是北方佬毒化了他們,讓他們反對我們?"弗蘭克耐心地跟她解釋,可是說通過投票選舉能擺脫這一困境,這道理實在令人費解,她怎能聽得懂呢.對于喬納斯·威爾克森永遠不會再對塔拉構成威脅了.她十分感激她還在想托尼.

"啊,可憐的方丹這一家!"她大聲叫喊道."只剩下亞曆克斯了,而在米莫薩卻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托尼干嗎不理智一點-—等到半夜再干,那樣是誰干的就沒人知道了.春耕的時候他要能幫上忙.比在得克薩斯要強得多了."弗蘭克伸出臂膀摟住她.通常他總是戰戰兢兢地摟她,好像總感到她會不耐煩地推開.而今夜他的眼睛似乎望著遙遠的地方,竟無所畏懼地把她的腰緊緊摟住了.

"如今有比耕種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呀,寶貝兒.教訓這些黑鬼,狠狠地打擊那些無賴,這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之一.只要像托尼這樣的好青年還在,我想我們就不用過多地為南方擔憂.讓我們去睡吧.""不過,弗蘭克——""我們只要團結在一起,對北方佬寸步不讓,我們總有一天會勝利的.別讓你那可愛的小腦袋瓜為這事煩惱了,寶貝兒.讓男同胞的去操心吧.也許那一天不會在我們這一代來臨,但相信總有一會來到的.當北方佬看到他們無法削弱我們的力量,他們會感到膩煩,不再糾纏我們.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一個合我們意的世界里生活,養育我們的子女了."她想起韋德,還有好幾天來暗藏在她心頭的那個秘密.

不,她決不願意讓她的孩子們在充滿仇恨和不安,醞釀著暴力和痛苦,陷于貧窮,苦難和危險的一片混亂之中成長.她決不希望她的孩子們知道這一切.她需要一個安定的,有良好秩序的世界,可以讓她朝前看,深信孩子們未來平平安安的.她希望她的孩子們面對的是寬厚,溫暖和豐衣足食的世界.

弗蘭克以為這一理想可以通地投票選舉來實現.投票選舉?那又用嗎?南方的好人再也不會有選舉權了.世界上只有一種東西,一種能抵抗命運帶來任何災難的可靠保障,那就是金錢.她狂熱地向往著要有錢,要有許多許多錢,便他們能抵抗一切災難,平平安安.

她突然告訴弗蘭克,她快要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後的幾星期日子日子里,皮蒂姑媽家屢遭北方佬大兵的搜查.他們事先不打招呼隨時闖進屋里來,在各個房間穿來穿去,見人便盤問,翻箱倒櫃,甚至連床底下也要搜查.軍方當局聽說有人曾勸過托尼到皮蒂小姐家去,因此他們斷定他藏在那里或附近什麼地方.

這樣,皮蒂姑媽便經常處于彼得大叔所謂的"過分緊張"之中,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的臥室里會闖入一個軍官和一幫子大兵.弗蘭克和思嘉都沒有提到過托尼的匆匆來訪,因此老太太即便想透露出透露不出任何消息來.她哆哆嗦嗦地分辯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次托尼·方丹.那是1862年的聖誕節,這話倒一點不假.

"而且,"她為了把情況說得更有利些,又趕忙向北方佬士兵們補充一句,"那時候他喝得爛醉呢."思嘉剛剛懷孕,感到很不舒服,心情也很不好,一方面很憎恨那些穿藍軍服的大兵闖入她的私室,順手牽羊拿走一些他們喜歡的小玩意兒,一方面也非常害怕托尼的事會最終毀了他們大家.監獄里關滿了人,他們都是沒有多少理由便被抓進去的.她曉得哪怕查出來蛛絲馬跡,不僅她和弗蘭克,就連無事的皮蒂也得去坐牢.

有一段時間華盛頓大肆宣傳動沒收全部"叛逆者的財產",以便償還合眾國戰績.這種宣傳鼓動合得思嘉處于一種極為痛苦的憂慮之中.此處,當前亞特蘭大還盛傳一種謠言,說凡是觸犯軍法者都要沒收其財產,思嘉知道了更是嚇得發抖,生怕她和弗蘭克不僅會失去自由,還會失去房子,店AE蘚par和木廠.即使財產沒有被軍方沒收,但是如果她和弗蘭克被送進了監獄,那同沒收還有什麼兩樣呢,要是他們自己不在,誰來照管他們的生意呀?

她埋怨托尼給他們帶來了可怕的麻煩.托尼怎樣對自己的朋友作出這樣的事來?艾希禮怎麼會叫托尼到他們這里來呢?她再也不願幫任何人的忙了,因為這似乎意味著讓北方佬像一窩蜂似地擁來向她勒索.是的,她會將需要她幫助的人都拒之門外.當然艾希禮除外.托尼來過之後的幾個星AE赲par里,只要外面路上有一點動靜,她便會從不安的睡夢中驚醒,生怕是艾希禮由于幫了托尼的忙也在設法逃跑,到得克薩斯去.她不知道艾希禮現在的情況怎樣,因為他們不敢往塔拉寫信透露托尼半夜來訪的事.他們的信可能會被北方佬截取,給農場帶來麻煩.但是幾個星期過去了,沒有什麼壞消息傳來,知道艾希禮總算沒有被牽連上.最後,北方佬也不再來打擾他們了.

但是,即使這樣,思嘉仍然沒有從托尼來訪時開始的恐懼中擺脫出來.這種恐懼比圍城時的炮彈所引起的震驚更為厲害,甚至比戰爭最後幾天里謝爾曼的部隊所造成的恐怖還要厲害.似乎托尼在那個暴風雨之夜的出現一下子把她眼前那幅仁慈的AE?障搬走了,迫使她看到了自己的生活確實是很不牢靠的.

1866年早春,思嘉環顧周圍,明白了自己和整個南方面臨著怎樣的前途.她可以籌劃和設計未來,她可以比自己的奴隸干得更加賣力,她可以戰勝種種艱難困苦,她可以憑藉自己的堅強意志解決她在早年生活中從未經曆過的種種問題.然而,無論她作出多大的努力和犧牲.也無論她有多大的應變能力,她那付出了巨大代價才創立的一個小小開端卻可能隨時被人家一把奪走.如果真的發生這樣的事情,那麼除了像托尼痛苦地提到過的那種臨時法庭和橫行霸道的軍畫裁判之外,她是沒有任何合法權利,也不可能得到任何補償的.那些日子只有黑人才擁有權利或者能取得補償.北方佬已經使南方屈服了,他們還打算繼續下去.南方就像被一只狠毒的巨手弄得完全顛倒了,過去當權的人現在比他們以前的奴隸還要束手無策了.

佐治亞州到處有重兵把守,派到亞特蘭大的人比別的地方更多,各個城市北方佬部隊的指揮官們有著絕對的權利,對于當地居民甚至操有生殺大權,而且他們行使了這種權利.他們可以而且確實憑一點點微不足道理由或者無緣無故地將市民送進監獄,奪走他們的財產,將他們絞死.他們可以確實用種種自相矛盾的法規來折磨市民,例如,怎樣經商,付仆人多少工資,在公開或私下場合說什麼話,給報紙寫什麼文章,等等,都是有規定的.他們甚至規定垃圾該什麼時候倒,倒在什麼地方,如何倒法.他們規定過去南部聯盟擁護者的妻子女兒只能唱什麼樣的歌,因此誰要是唱了《狄克西》或《美麗的藍旗》,便構成僅次于叛逆的罪名了.他們規定任何人如果沒有履行"絕對忠誠"的宣誓,就休想從郵局領取信件.他們甚至禁止發給新婚夫婦結婚證書,除非他們乖乖地宣讀了這令人憎惡的誓言.

報界被剝奪了言論自由,以致軍方的種種目無法紀或劫掠行為根本沒有敢提出公開的抗議,而個人的抗議也由于懼怕遭到逮捕而沉默下來.監獄里關滿了有聲望的市民,他們待在那里沒有獲得早日審判的希望.陪審團審訊和人身保護法實際上都已廢除.民事法庭勉強還存在,但完全由軍方隨心所欲人地行使職能.軍方可以也確實在干預裁決,所以那些不幸被捕的市民實際上全被軍事當局擺布了.被逮捕的人實在多得很.只要有煽動反對政府的一點點嫌疑,有三K黨同謀的嫌疑,或者有黑人控告他態度傲慢,就足以讓一個市民進監獄了.不需要什麼犯罪的證明和證據,只要控告就行.

由于"自由人局"的煽動,願意出來控告的黑人隨時都能找到.

黑人雖然現在還沒有獲得選舉權,但北方已決定他們應該獲得,同時決定他們的選票必須傾向于北方.心里有這麼個譜,這對黑人是再好不過的了.無論黑人想干什麼,北方佬士兵總是替他們撐腰,而白人要想讓自己惹禍,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去控告黑人.

過去的奴隸如今都成了天之驕子,加上北方佬的幫忙,那些最卑賤無知的黑人都爬到了上層.有些比較好的黑人藐視自由,他們也同自己的白主人一起在吃大苦.許許多多管家的傭人,他們在奴隸中原來屬于最高的一級,現在卻都留在白人主子家,干過去下等黑人干的體力活.許多干田間活的忠心奴隸也拒絕接受這種新的自由.不過鬧事最凶的那群"沒用的自由黑鬼"卻大部分來自干農活的階層.

在奴隸制時代,這些卑賤的黑人一直是被干家務活和庭園活的黑人所看不起的,他們被看成不中用的家伙.正如愛倫那樣,整個南方農場主婦都讓那些黑人的孩子經過一番培訓和淘汰,從中選出最優秀的去擔任較重要的任務.派到地里干活的那些黑人是最沒有能力學習,智力最低下,最不老實,最不可靠,最壞和最粗野的.不過現在,這個在黑人社會層次中最低下的階層已將南方搞得民不聊生了.

原先的農奴,在主持"自由人局"的那幫狂妄冒險家的支持下,加上北方那種近乎宗教狂熱的熾烈仇恨的慫恿,現在發現自己突然青云直上身居要職了.他們在那里理所當然地指望著像個小情報機構那樣行事.就像一群猴子或小孩被無拘無束地放進一堆珠寶之中,這些珠寶的價值,他們當然無法理解,于是便在那里放肆起來——不是恣意破壞取樂,便是無法取鬧.

那些黑人,包抱智力最低下的在內,也有值得贊揚的地方,那就是他們中間只有極少數人接受惡意的指使,而且這極少數人甚至在奴隸制時代通常也是些"難以馴服的黑鬼".

而他們作為一個階級來說,都是思想止很幼稚,容易受人擺布,並且長久以來養成了接受命令的習慣.過去是他們的白人主子命令他們,現在他們有了一批新的主子.即"自由人局"的提包黨,他們的命令是:"你們其實跟任何白人都一樣,因此就可以像他們那樣行事.只要你們哪一天能夠為共和黨人投票,你們就可以得到白人的財產,實際上現在他們的財產已等于是你們的了.只要能拿到手,就盡管拿吧!"黑人們被這些鬼話搞得頭暈腦脹,自由成了一頓永遠吃不完的野餐,每個星期,天天都有的野宴,一場閑蕩,盜竊和傲慢無禮的狂歡.農村里的黑人擁進了城市,使得農業地區沒有勞動力種莊稼.亞特蘭大到處都擠滿了農村來的黑人,而且還在大批大批地陸續擁來.由于受了這種新學說的教育,他們都是些又懶又危險的分子.他們擁擠在肮髒的小木屋里,相互傳染著天花,傷寒和肺玻在奴隸制時代,他們習慣于生病時受到女主人的照顧,可現在他們根本不知道如何看護自己和其他的病人了.過去他們依賴主子們來照料他們的老人和嬰兒,而現在他們對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卻沒有一點點責任感."自由人局"對政治上的事興趣太大了,他們已顧不上提供像農場主過去提供的那種照顧.

沒人管的黑人孩子們像喪家之犬在城里到處亂跑,直到好心腸的白人將他們領回自己廚房去養活為止.被兒女拋AE鶿par了農村老年黑人,在這喧嘩的城市里感到驚慌失措,坐在路邊向過往的婦女哭著哀求:"太太,請您給我在費耶特維爾的老主人寫封信,告訴他我在這里.他會來帶我這老黑奴回家的.天哪,這種自由我可受夠了!"黑人源源不斷地擁來,其數目之大把"自由人局"嚇壞了,他們這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勁,但為時已晚,只好盡為設法將他們送回原來的主人那里去.他們告訴那些黑人,如果回去,可以算自由工人,受書面合同的保護,按天計算工資,這些老黑人高高興興地回到農場,給那些如今已貧窮不堪的農場主加重了負擔,但後者又不忍心趕他們出去.不過年輕的黑人還是留在亞特蘭大.他們不願意到任何地方去干任何一種工作.肚子吃得飽飽的,干嗎還要工作呢?

黑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可以喝威士忌了,而且想喝多少有多少.在奴隸制時代,除聖誕節外,他們從來也嘗不到它,只有到了聖誕節,每個黑人在領取禮物時可以嘗到那麼"一丁點兒."如今他們不僅有"自由人局"的鼓動家們和提包黨人在慫恿,而且還有威士忌的刺激,因此嚴重的違法行為就不可避免了.在他們的威脅下,生命財產得不到保障,不受法律保護的白人感到十分驚慌.待上的行人常常遭到喝得爛醉的黑人的侮辱,房屋和倉庫往往半夜被人縱火燒掉,牛馬和雞鴨常常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偷走,各式各樣的犯罪層出不窮,但罪犯卻很少和緝拿歸案的.

但是這些卑鄙的行為和威脅與白人婦女所遇到的危險相比,又算不了什麼了.許多婦女由于戰爭失去了男人的保護,獨自住在遠離市中心的地區的街上.正是大量的凌辱婦女的暴行以及人們對妻兒安全經常的提心吊膽,逼得南方的男人憋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憤怒,于是一夜之間冒出了三K黨.北方的報紙在大聲疾呼反對這個夜間活動的組織,卻從未覺察到成立這個組織的悲哀的必然性.北方佬將追捕到的每一個三K黨徒都處以絞刑,因為他們居然膽敢將懲罰罪犯的權利拿到了手里,而事實上此時一般的法律程序早已被入侵者廢除了.

這兒是一副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半個民族正企圖用刺刀強迫另半個民族接受黑人的統治,而這些黑人中有許多從非洲叢林中出來還不到一代人的時間呢.必須給黑人以選舉權,而他們原先的主人卻大多得不到這種權利.必須壓服南方;剝奪白人的選舉權正是壓服南方的有效辦法之一.凡是為南部聯盟打過仗,在它的政府中有過一官半職或者幫過忙和給過它方便的人,大多數不允許參加投票選舉,沒有選舉其國家官員的權利,他們完全被置于一種外來統治的控制之下.許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將軍的話和榜樣,願意宣誓,再成為公民,並忘記過去的一切,但是他們沒有被允許這樣做.其他的人是允許宣誓的,可他們卻堅決拒絕,決不向一個有意要他們屈服于殘暴和羞辱之下的政府宣誓效忠.

"如果他們的行為像樣一點,那我在投降之後就會宣那個該死的誓了.我可以回到合眾國去.但是天知道,我根本無法讓他們改造成那個樣子!"這樣的話思嘉聽過不知多少遍,早已膩煩得要尖叫起來了.

在這些令人寢食難安的日子里,思嘉日日夜夜被恐懼折磨著.目無法紀的黑人和北方佬大兵的威脅,無時無刻不在擾亂她的心.財產被沒收的危險隨時存在,甚至在睡夢中也無法擺脫.她還擔心會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呢.她常常為自己和她的朋友以及整個南方的無能為力感到喪氣,所以這些天來她總是在想托尼·方丹說過的那些話,就一點也不奇怪了.托尼當時十分激動地說:"天哪,思嘉,這實在難以忍受,也不能再忍受了!"雖然經曆過戰爭,大火和重建運動,亞特蘭大現在又成了一個繁華的城市.在很多方面,這個地方很像南部聯盟初期那個熱鬧的年輕都會.唯一使人難堪的是擁擠在大街上的士兵穿上了一種令人討厭的制服,錢掌握在一些不該拿的人手里,黑人在享著清福,而他們原先的主人卻在掙紮,在挨餓.

在這表面現象下面是苦難和恐懼,但從一切外觀來看仍是一個正在廢墟中迅速崛起的繁華城市.一個喧鬧擾攘的城市.亞特蘭大似乎不管情況怎麼變,總應該是匆匆忙忙的.薩凡納,查爾斯頓,奧古斯塔,里土滿,新奧爾良卻從來不是這樣.只有缺乏教養和北方佬化了的地方才會匆忙.不過,在目前這個時期,亞特蘭大比過去或未來任何時候都更加缺乏教養和更加北方佬化."新人"從四面八蜂擁而來,大街上從早到晚都熙熙攘攘,擠滿了人.北方佬軍官和新近致富的提包黨人坐著雪亮的馬車,把泥水濺到本地人破舊的貨車上;外來富人所營造的華麗而俗氣的新房子在原有市民安靜而穩重的住宅中間層出不窮.

戰爭確立了亞特蘭大在南方事務中的重要地位,這個一向不引人注目的地城市現在已經變得遠近聞名了.謝爾曼曾為之戰斗了整整一個夏天和殺了許多人的那些鐵路,如今又在刺激這個城市的生活了.亞特蘭大又成了一個廣闊地區的活動中心,就像它遭到破壞之前那樣,同時它正在接納一大批蜂擁而入的新市民,其中有受人歡迎的,也有不受人歡迎的.

入侵的提包黨人把亞特蘭大當成他們的司令部,他們在大街上任意推搡那些也是新來的南方古老家族的代表.謝爾曼進軍期間農業地區被燒毀的一些人家,因為已沒有奴隸給他們種棉花維持生計,也只好到亞特蘭大來謀生了."從田納西和卡羅來納每天都有新的逃難者來到這里定居,因為在他們那里重建運動的手比在佐治亞伸得更長呢.許多曾在聯邦軍隊中領過津貼的愛爾蘭人和日耳曼人,遣散之後也在亞特蘭大定居了.北方佬駐軍的妻子和家人對經曆了四年戰爭的南方充滿了好奇,也跑到這里來湊熱鬧.各式各樣的冒險家蜂擁而入,希望在這里發家,同時農村的黑人還在大批在批續不斷擁來.

這座城市一片喧嘩,大大開放,就像在邊境上的一個村莊,毫不掩飾其缺陷和罪惡.酒館突然興旺起來,有時一個街區便有兩三家.入夜之後,大街上到處都是醉漢,有黑人也有白人,搖搖晃晃地在人行道上跌跌撞撞.暴徒,小偷和娼妓鬼鬼祟祟地躲在沒有燈光的小巷里和灰暗的大街上.賭場經營最興旺,幾乎沒有一夜不發生開槍,動刀子或打架的事.正派的市民極為憤怒地發現在亞特蘭大有著一個巨大而且繁華的紅燈區,比戰爭時期的還要大,還要繁榮.從拉下的帷簾背後通宵達旦地傳出刺耳的鋼琴聲,以及狂野的歌聲和笑聲,還不時被尖叫聲和槍聲所打斷.住在這些房子里的人比戰爭時期的娼妓還要膽大,竟敢厚著臉皮探身窗外招徠過往的行人.每到星期天下午,紅燈區鴇母們的華麗馬車在大街上招搖過市,里面全是些打扮得非常妖豔的姑娘,她們從放下來的錦簾後面探出頭來呼吸新鮮空氣.

在這些鴇母中,貝爾·沃特琳是最臭名昭著的一個.她開了一家新妓院,那幢兩層大樓使區內鄰近的妓院看上去就像破舊的養兔場一樣.她這家妓院樓下有個長長的酒吧間,牆上雅致地掛著油畫,每天晚上還有一個黑人樂隊在那里演奏.

據說樓上配備著最上等的豪華家俱,沉甸甸的花邊窗簾和進口的金框鏡子.這家妓院所養的12個年輕姑娘打扮起來都非常漂亮,而且舉止行為比其他妓院的姑娘要文雅些.至少警察很少光顧貝爾的妓院.

這家妓院已成為亞特蘭大的已婚婦女們暗地里,竅竅私語的話題,說教的牧師們用謹慎的措詞稱之為邪惡的汙穢場所,一個為人們所蔑視和譴責的地方.大家都知道貝爾這類女人不可能有那麼多錢來蓋這樣豪華的房子,她一定有後台,一個有錢的後台老板.瑞德·巴特勒從沒顧慮到體面而隱瞞他和貝爾的關系,因此顯然這個後台不是別人就是他.如果有人偶爾朝那輛由一名粗魯的黃種黑人趕著的馬車里看上一眼,便會發現貝爾本人也是很闊綽的.每當她在一對良種的栗色馬背後驅車經過,沿待兩旁所有的男孩子都會避開自己的母親跑來過去偷看她.並且興奮地低聲說:"這就是她!就是那個貝爾!我看到她的紅頭發了!"與那些彈痕累累,用舊木器和熏黑的磚瓦片修補的房屋並排而立的是提包黨人和發戰爭財的人新建的住宅,那里夜夜燈火輝煌,歌舞聲透過窗簾飄出.穿著昂貴鮮豔的絲綢衣服的婦女們在長長的陽台上散步,一些身著夜禮服的男人在一邊殷勤地伺候.噼噼啪啪香檳酒的瓶塞的聲音此起彼伏.

桌上鋪著帶裝飾圖案的網織的桌布,上面是七道菜的晚餐.深紅色的火腿,蒸鴨,肥鵝肚醬,各種罕見的應時和不應時的水果,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在那些破舊的老房子里,人們過著饑寒交迫的生活——越是出身高貴而勇敢的人,日子過得越苦,越是表面上裝出對物質要求毫不在乎的傲太,內心越發緊張.米德大夫能說出不有家庭不幸的故事,例如,某某人先從公寓大廈被攆到了供膳食的寄宿舍,後來又被迫搬到了後街一些黑暗的房子里.他有許多女病人都患有"心髒衰弱"和"肺癆"之類的疾玻他知道,而且她們也清楚他明白,毛病就出在慢性的饑餓上.他還能訴說一些肺病和糙皮病如何傳染給全家的事,這種情況過去只在貧窮的白人中發生,而如今在亞特蘭大最上等的人家里也出現了.有些嬰兒兩條腿細得像患伺僂病似的,還有些母親沒奶喂孩子.從前這位老醫生每生一個孩子,總要虔誠地感謝上帝一番,而現在他並不覺得生命是那麼可貴的了.對于初生的嬰兒和那麼多出生幾個月就死去的嬰兒來說,這個世界實在太冷酷了.

豪門大宅里有的是華燈,美酒,小提琴,舞蹈,錦鍛,呢絨,而就在它的四周,人們卻在饑寒交迫中慢慢地死亡.征服者有的是傲慢無理和冷酷無情,可留給被征服者的便只有痛苦和仇恨了.





第三十八章

思嘉親眼目睹這種情景,白天身臨其境,夜間又帶著它們上床睡覺,時時憂慮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她知道由於托尼的事,她和弗蘭克已列入了北方佬的黑名冊,隨時都可能大難臨頭.但是,尤其是現在,她可承受不起前功盡棄的損失--現在一個嬰兒即將出世,木廠正開始賺錢,塔拉還要她繼續維持,直到秋天收了棉花為止.啊,要是她會失去一切怎麼辦!或許她還得用那孱弱的武器,面對這瘋狂的世界,一切從頭開始呢!還得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浮淺的腦子,同北方佬以及他們的一切主張作鬥爭埃她實在憂慮重重,負荷不了啦,覺得與其重新開始還不如自殺算了.

在1866年春天那一片破壞和混亂之中,思嘉將全部精力放在木廠上,一心一意要讓它賺錢,在亞特蘭大,錢有的是.

蓋新房的浪潮正在給她急需的機會,她曉得只要她不蹲監獄就準能發財.她不斷告誡自己,處世要溫和些,謹慎些,受到侮辱得忍受,碰到不公平的事要讓步,不要冒犯任何可能傷害她的人,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她同別人一樣,非常憎恨那些傲慢無禮的自由黑人,每次聽到他們的辱罵或高聲大笑時都要氣得炸了肺.但是她從來連一個輕蔑的眼色也不敢向他們表示.她憎恨提包黨人以及那些參加了共和黨的南方白人,恨他們那樣容易便發家致富,而她卻要艱難地掙扎著過日子,但是她從來不說一句指責他們的話.在亞特蘭大,沒有人比她更仇恨北方佬的了,只要看到那身藍軍服便氣得要命,但另一方面即使在家裡她也從不談起他們.

我決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冷靜地想道.讓別人為從前的日子和那些永不復生的人傷心去吧.讓別人對北方佬的統治和喪失投票權而憤怒去吧.讓那些說了實話的人去蹲監獄,或者參加了三K黨的人去受絞刑吧.(三K黨這個名字多麼可怕,對于思嘉來說.幾乎就同黑人一樣呢.)讓別的女人為她們的丈夫參加了三K黨而感到自豪吧.謝天謝地,弗蘭克總算沒有混到裡面去!讓別人去為那些他們無法辦到的事情煩惱,生氣和出謀劃策吧.過去,同緊張的現在以及沒有把握的未來相比,又算得了什麼?當麵包,住房和爭取不蹲監獄成了最現實的問題時,投票選舉又算得了什麼?請上帝保佑,讓我平安地過到六月,不要出什麼事呀!

總得要待到六月呀!思嘉知道到了六月她就得在皮蒂姑媽家待著休息,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人家已經在議論她,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敢在外面拋頭露面.沒有哪個女人懷了孕還在公開場合出現的.弗蘭克和皮蒂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面,不要給她自己--以及她們--丟醜,而她也答應他們到六月不再工作了.

總得要到六月呀!在六月以前,她一定得使木廠穩穩地站住腳跟,這才能夠放心離開.在六月以前,她必須賺足夠的錢,對可能發生的不幸作一點點防備.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而時間這麼短促.她希望一天能更長些,並且爭分奪秒地拚命賺錢,賺更多的錢.

由於她喋喋不休責罵膽小的弗蘭克,那店總算現在有了點起色,連一些老帳他也收了,但是思嘉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家木廠上.如今的亞特蘭大就像一棵被砍倒在地的大樹,正在重新長出更茁壯的幼芽,更稠密的葉子,更繁茂的枝條.對建築材料的可供應數量遠遠跟不上需求.木材,磚瓦和石頭的價格在猛漲,思嘉經營的那家木廠從天一亮直到黃昏掌燈時分,始終忙得不亦樂乎.

每天她花費一些時間在木廠裡,盯著每一件事情,盡力制止她確信在發生的盜竊事件.但大部分時間她卻坐著車在城裡轉悠,同那些建築師,承包商和木匠周旋.甚至去拜訪一些聽說將來可能要蓋房的陌生人,誘惑他們答應買她的木材,而且只買她一家的木材.

很快她就成了亞特蘭大大街上一個時常能見到的人物.

她坐在一輛輕便馬車裡,旁邊是一位神情嚴肅,但不以為然的老黑人車伕.她把那條膝毯拉得高高地圍著她的肚皮,那雙戴手套的小手緊緊抱住膝蓋.皮蒂姑媽給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綠色短斗篷,可以遮住她的體形,還做了一頂綠色的扁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總是穿著這些得體服裝出去做生意,並在雙頰上抹上淡淡一點胭脂,再輕輕灑一點科隆香水,這使她看上去十分迷人,只要不從車裡下來露出自己的體形就行了.實際上也很少需要也下車的事,因為她一微笑打個招呼,人們就會趕快跑過來,而且是光著腦袋冒雨站在車旁同她談生意經.

她當然並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賺錢的人,但是她不懼怕競爭者.她對自己的精明頗為自豪,深信跟別人不相上下.她是傑拉爾德的親生女兒,父親遺傳給她的那種狡猾的經商本能現在由於需要而磨練得爐火純青了.

剛開始,別的生意人都嘲笑她,女流之輩哪會做生意呢,因此嘲笑中還帶點和善的輕視.但現在他們不再嘲笑了.一看見她驅車過來,他們便狠狠詛咒.事實上正因為她是女流之輩,事情反而對她有利,因為有時她裝出一副毫無辦法和懇求的樣子,人們一看心就軟了.在無論什麼情況下,她可以毫不費力地無需用言語表達,就能給人一種她是個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只是被嚴峻的環境所迫才落到了如此不守婦道的地步的印象;這樣一個孤弱嬌小的女子,要是顧客不買她的木材,她說不定會餓死呢.不過,一旦她那貴婦人式的風度沒取得應有的效果時,她轉瞬變得像個冷酷無情的生意人,為了招徠一個新顧客而不惜虧本,用比競爭者更低的價格出賣,而且毫無顧忌地濫罵其他做木材生意的人.她就做出一副不太情願揭露事實真相的樣子,歎著氣告訴一位可能與她成交的顧客,說她的競爭者們的木材價格實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爛木頭,到處是節孔,總之,質量糟透了.

思嘉第一次這樣撒謊時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事後也不無內疚--不好意思是因為謊言居然可以如此輕鬆地脫口而出,內疚是由於她突然想起母親會怎麼說呢?

愛倫對於一個撒謊和損人利己的女兒會怎樣教訓,那是很顯而易見的.她會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然後說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話,教導應該如何對待名譽,誠實,真理和幫助自己的鄰居,等等,思嘉一想像母親臉上的神情,便禁不住畏縮起來.但是很快這個形象便變得模糊不清,被一種冷酷無情,不講道德的貪婪的的衝動所抹煞,這種衝動產生於塔拉那些貧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的生活中大大加強了.這樣,她就跨過了這個里程碑,就像跨過以前那些阻止她行動的規範一樣--她歎息自己已經不是愛倫所希望她做的那種人了,同時聳了聳肩,重複一遍她那句萬應靈丹式的口訣:"我以後再去想這些吧."從此,在做生意方面她就徹底忘掉了愛倫,也再沒有對自己搶別人買賣的手段內疚過了.她知道用謊言去損害人家,對她自己來說是絕對安全的.南方的紳士制度保護了她.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用謊言去損害一位紳士,而南方的紳士卻無法用謊言來損害一個上等女人,更不能說這個上等女人是撒謊者.其他做木村生意的人只能在暗裡發火,跟家人一起時激動地聲稱,但願上帝保佑能讓肯尼迪太太變成男人,哪怕五分鐘也好.

迪凱特街上住著一位開木廠的窮白人,他用思嘉的那套武器對付她,公開說她是個專愛說謊的人和詐騙犯.但這絲毫沒有用,反而害了他自己,因為大家都感到吃驚,怎麼一個窮白人居然能對一個出身名門的上等女人說這種壞話呢,即使這個上等女人的行為多麼不合婦道.思嘉聽到那個窮白人的責難時,先是不失身份地默默忍著,後來便漸漸將注意力轉向這個人和他的顧客了.她殘酷無情地以比他更低的售介來搶奪對方的生意,而且暗暗心疼地拋出一批優質木材來證明自己的誠實,結果那個人很快就破產了.於是她便自己出價將對方的木廠高高興興地買了過來,使弗蘭克也震驚不已.

一旦木廠到了手,就遇到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到哪裡去找一個值得依賴的人來經管呢?她不需要另一個像約翰遜那樣的人.她明白儘管自己嚴加防範,他還是背著她在賣她的木材.不過她想,找個合適的人應該還是容易的.不是現在大家都窮得要命嗎?不是現在大街上到處都是閒蕩沒有工作的人嗎?他們中間有些人過去很富裕,可現在失業了.沒有哪一天弗蘭克不給一些飢餓的退伍兵以施捨,皮蒂和她的廚娘不包些吃的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不過,連思嘉自己也不明白,她不能要一個這樣的人.

"我不能要那些過了整整一年還沒打到事情幹的人,"她想.

"要是他們還不能適應和平時期,他們也就無法適應我.而且他們看上去全都那麼畏畏縮縮,像挨了揍似的.我可不要挨揍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幹,像雷尼或托米·韋爾伯恩或凱爾斯·惠廷那樣的,或者像西蒙斯家的一個小伙子,或者--或者任何一個屬於這一類的人.他們沒有士兵們一投降便什麼事也不管的那種神氣.他們看上去像是十分關心許多事情呢."但是西蒙斯家的小伙子們正在開辦一個磚窯,凱爾斯·惠廷在賣一種藥劑,是從他母親廚房裡製作出來的,那是可以使黑人最捲縮的頭髮塗上六次就能變直的靈丹,他們居然都彬彬有禮地朝思嘉微微一笑,婉言謝絕了她的僱用,這叫她大吃一驚.她又試了試許多別的人,結果都一樣.實在無法了,她決定提高工資,但還是遭到了拒絕.梅裡韋瑟太太有個侄子甚至傲慢地對她說,雖然他並不特別喜歡趕大車,但大車畢竟是他自己的,他寧願自食其力使事業有所發展,也不願到思嘉那裡去.

一天下午,思嘉的馬車追上了雷內·皮卡德的餡餅車,看見瘸子托米·韋爾伯恩因搭便車回家也坐在雷內的車上,於是她就跟他倆打招呼.

"雷內,你看,為什麼你不到我的木廠幹活?經營一家木廠可比趕一輛餡餅車要體面呢.我想你大概覺得不太好意思呢?""我嗎,我看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雷內咧嘴笑笑說.

"什麼算體面呢?我倒一向是體面的,直到這場戰爭將我像黑人一樣解放了.我再也不必像過去那麼高貴和閒得無聊了.我自由得像只小鳥了.我喜歡我的餡餅車.我喜歡我的騾子.我喜歡親愛的北方佬,他們好心地買我岳母的餡餅.不,我的思嘉,我決心要成為餡餅大王.這是我命中注定了的!就像拿破侖一樣,我聽天由命."他高興地揮舞起他的鞭子.

"但是你父母把你養大,決不是讓你來賣餡餅的,就像把托米養大不是來對付那幫粗野的愛爾蘭泥瓦匠一樣.而我那裡的工作可要--""那麼你的父母準是把你養大來經營木廠的吧,"托米插嘴說,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正看見那個小小的思嘉在母親膝頭上,咬著舌頭在背課文:-要是次木料能賣好價錢,可千萬別賣好木料呀-"雷內一聽大笑起來,他那雙小猴眼高興地飛舞起來,他用力捶了一下托米的駝背.

"放肆,"思嘉冷冷地說,因為她聽不出托米的話時有多少幽默."當然我父母養育了我,可不是叫我來開木廠的.""我並沒有放肆的意思.不過你是在開木廠呀,不管你父母養你時是不是就要你幹這一行.事實上你幹得很好.得了,依我看,我們中間誰都不是在干原先打算干的那一行,不過我想我們照樣都還幹得不錯呢.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來哭鼻子,那才是可憐蟲,才是一個可憐的民族.思嘉,你幹嗎不去找個有氣力的提包黨人來替你幹活呀?上帝知道,樹林裡有的是!""我才不要提包黨人.提包黨人無論什麼東西,只要不是燒得通紅的或者釘得牢牢的,都會給你偷走.如今他們很得意,只會待在原地不動,決不會屈尊到這裡來撿我們的骨頭.

我要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幹又忠誠老實,還要--""你的要求倒不算高呢.不過照你出的工錢,你是找不到這樣的人的.你說的那種人,除非是完全殘廢的,現在全都找到了工作.他們也許不適宜干當前的活,不過他們畢竟全都在幹著呢.""只要你瞭解底細,就會發現很多男人是沒有多少頭腦的,難道不是嗎?""也許這樣,不過他們還是很有自尊心的,"托米冷靜地說.

"自尊心!我看自尊心的味道好得很,尤其在外皮容易剝落時放點蛋白糖霜,味道就更好了,"思嘉尖刻地說.

兩個男人有點勉強地大笑起來,但思嘉似乎覺得他們作為男性在聯合起來反對她.她想想托米的話是對的,這時他腦海中掠過一些她已經找過和打算去找的男人.他們全都很忙,忙著干某些事情,幹得很辛苦,比戰前他們可能想像得到的要辛苦得多.也許他們幹的並不是自己所願幹,最容易干,或者曾被培養要幹的事.可是他們畢竟是在干了.對於男人來說,這個世界的確太艱難,不能有什麼選擇.要是他們在為失去希望而悲傷,在渴望過去的生活方式,那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清楚.他們正在打一場新的戰爭,一場比上次更加艱難的戰爭.他們現在又關心起生活來了,以那種在戰爭將他們的生活切成兩段之前激勵過他們的同樣的急切感和強烈意識關心著.

"思嘉,"托米難為情地說,"我剛才對你無禮了,實不願意求你幫忙,不過我還是得求你.或許這對你也有好處.我的內弟,休·埃爾辛在賣柴火,幹得不太順利,因為除了北方佬,現在誰都自己出來撿柴火了.我知道埃爾辛一家的日子過得非常艱辛,我盡力幫忙,但你知道我還得養范妮,還有母親和兩個寡婦在斯巴達要我照顧.休這個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個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又是好人家出身,人很忠厚老實.""不過--嗯,休沒有多大氣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意是會成功的."托米聳了聳肩膀.

"你看事情的眼光可真夠厲害的了,思嘉,"他說."但是,你可以再考慮一下休.事情做過頭了反而會更糟的.我想,他的忠厚老實和心甘情願會彌補他的氣力不足,而綽綽有餘呢."思嘉在全城遊說遍了沒有成功,而許多想幹的提包黨人卻跑來糾纏不休.但都被她拒絕了.最後她終於決定接受托米的建議,讓休·埃爾辛來干.休在戰爭時期是位幹勁很大,足智多謀的軍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過兩次傷,他的全部智謀好像已經乾涸,如今面對和平時期這一嚴峻的現實,像個孩子般糊塗起來了.近來他挑著柴火到處叫賣時,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喪家犬的神色,看來壓根兒不是思嘉所希望雇到的那種人.

"他很愚蠢,"思嘉心想."他對做生意差不多是一竅不通,我敢打賭他連二加二等於多少都不會.而且我懷疑他也學不會了.不過,他至少是個老實人,不會欺騙我."這些日子思嘉並不怎麼需要老實,不過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實,便越發看重別人的老實了.

"可惜的是約翰尼·加勒格爾正同托米·韋爾伯恩合夥在蓋房子,"她想."他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硬像釘子,滑得像蛇,要是給他的報酬合適,他也會老老實實的.我瞭解他,他也瞭解我,我們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許等那家旅館蓋好之後,我就可以把他弄過來了.在這之前,我只好讓休和約翰遜先生將就對付著.要是我讓休負責新廠,讓約翰遜留在老廠裡,我自己就可待在城裡管推銷,鋸木和運輸的事由他們去辦.不過,要是我總留在城裡,那麼在請到約翰尼之前,還得冒約翰遜先生偷木料的風險.他要不是個賊就好了!

我想將查爾斯留給我的那塊地分一半蓋個木料堆置常只要弗蘭克不在我面前那麼大聲叫嚷,我還想用另一半地建一個酒館呢!不管他怎樣抗議,只要拿到了足夠的錢,我馬上就要建酒館的.要是弗蘭克的面皮不那麼嫩就好了.啊,天哪,要不是我偏偏在這個時候要生孩子,那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門了.哦,天哪,我怎麼就要生孩子了呢?

而且,天哪,要是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不來管我,要是--"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居然有那麼多的"要是",什麼事也沒有把握,一點安全感也沒有,總在憂慮會失去一切,重新受凍挨餓.當然,現在弗蘭克賺的是多了一點,不過弗蘭克總愛感冒生病,經常一連幾天得在床上躺著.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個廢人.不,她不能指望依靠弗蘭克.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而現在她能掙到的錢似乎太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來將她的東西全部拿走,她該怎麼辦呢!要是!要是!要是!

她每月掙的錢,一半寄到塔拉交給了威爾,一部分還瑞德的債,其餘的便自己存起來.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數錢數得更勤,也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更害怕失去這些錢.她不肯把錢存到銀行裡去,因為怕銀行倒閉,或者北方佬可能要沒收.所以她把錢盡量帶在自己身邊,塞在自己的緊身衣內,將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藏在屋子周圍放在壁爐的磚縫裡,放在廢物袋內,夾在《聖經》的書頁中.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多省下一塊錢,到了災難臨頭時,就會多丟掉一塊錢埃弗蘭克,皮蒂和其他人們對於她那種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的無名火都極為體貼地容忍著,將她的壞脾氣歸咎於懷孕,從沒意識到真正的原因.弗蘭克知道對於懷孕的婦女就得遷就,所以他壓抑著強烈的自尊心,聽憑她繼續經管木廠,聽憑她在目前這種任何女人都不應該再出去拋頭露面的時候繼續在城裡到處亂跑,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她的行為不斷使他感到難堪,不過他預想再忍耐一段時間就差不多了.只要孩子一下地,思嘉又會成為當年他追求過的那個富於女性美的可愛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遷就,她還是不停地發脾氣,因此他感到她真像是鬼迷心竅了.

到底什麼東西迷住了她的心竅,什麼東西使她變得瘋狂,看起來誰也弄不明白.實際上那是一種強烈慾望的表現,她要在自己不得不閉門隱居之前趕快將她的事情安排好,趕快盡可能多賺些錢以防萬一,趕快建立一個堅實的金錢堤壩來防禦北方佬日益高漲的仇恨浪潮.這些日子正是金錢迷住了她的心竅.要說有時她也想到孩子,那只是對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莫名其妙地生氣.

"死亡,納稅,生孩子!這三件事,那一件也沒有合適的時間容你選擇的!"當思嘉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經營木廠時,亞特蘭大普遍感到震驚.經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大家更斷定她這個人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殘酷手段令人駭異,何況她可憐的母親還是羅畢拉德家的小姐呢.並且,當誰都知道她懷了孕的時候,她卻照樣在大街上到處奔跑,這就更加令人難以接受了.無論哪個正派的白女或黑人婦女,只要一杯疑自己有了身孕,便幾乎都不再邁出家門,因此梅裡韋瑟太太憤怒地說,從思嘉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不過以前人們對她的行為所作的種種批評,同現在城裡人的對她的流言蜚語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了什麼了.思嘉不僅同北方佬做買賣,而且處處顯出她就是喜歡這樣做呢!

梅裡韋瑟太太和許多別的南方人也在同剛來這裡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是他們並不情願,而且公開地表示不喜歡.可思嘉卻是喜歡,或者說,似乎喜歡,那一樣是夠糟的了.她確實在北方佬軍官家裡同他們的妻子喝過茶呢!實際上她什麼事都幹過,只差沒邀請他們到她自己家裡來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是沒有皮蒂姑媽和弗蘭克,她準會請他們去的.

思嘉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但她並不在乎,也顧不上去計較.她對北方佬的恨還是同當年他們想燒掉塔拉時那樣厲害,不過她能夠把這種仇恨掩蓋起來.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賺錢,便只能從北方佬那裡去撈,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好言好語去巴結他們,準能把他們的生意拉到她的木廠來.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而且把她的錢藏到了北方佬無法找到的地方,到那時她便可以告訴他們她對他們的真實看法,告訴他們她憎恨他們,厭惡他們,瞧不起他們.那會多令人高興呀!但是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她不得裝著與他們融洽相處,這是再簡單明瞭不過的事.要說這是虛偽,就讓亞特蘭大人儘管利用這種虛偽吧.

她發現,同北方佬軍官做朋友就像射擊地上的鳥一樣容易.他們在一個敵對的地方成了寂寞的流亡者,其中許多人渴望與女性有禮貌地交往,因為在這個城市裡.正派女人從他們跟前經過時常常掉頭不理,好像要啐他們一口才解氣似的.只有妓女和黑人婦女才跟他們說話和氣.但是思嘉顯然是個等女人,一個有門第的上等女人,儘管目前在幹活,因此只要她嫣然一笑,那又碧綠的眼睛滴溜一轉,他們就渾身激動了.

經常,思嘉坐在車裡對他們說話,向他們擺弄兩個酒窩,這時她實際上對他們厭惡極了,恨不得破口大罵他們一頓.不過她還是克制住自己,而且發現隨意玩弄玩弄北方佬,一點也不比跟南方男人這樣調逗要難多少,只不過這不是逗樂而是一樁可恨的交易罷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難中的文雅溫柔的南方貴婦人.她具有端莊而高雅的風度,可以使她的受騙者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不過她那和藹的態度仍叫北方佬軍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裡暖洋洋的.

這種暖意是非常有利的--也正是思嘉想要得到的.許多駐防的軍官由於不知道自己在亞特蘭大要待多久,把妻子和家眷都接過來了.由於旅館和公寓早已客滿,他們便正在自己蓋房子,並且很願意從這位和氣的肯尼迪太太那裡買木料,因為她待他們比城裡任何別的人都更有禮貌.那些提包黨人和無賴也正在用他們新撈到的錢款建築豪華住宅,店舖和旅館,他們也發現與她做生意比與原先聯盟軍的大兵們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大兵雖然也很客氣,但這種客氣只不過比直言不諱的憎恨更加合法和冷酷而已.

所以,正因為她長得又美麗又迷人,而且有時又顯得很孤弱無助,他們便都樂意光顧她的木材廠以及弗蘭克的店舖,覺得他們應該幫助這位有膽識但顯然只有一個無能的丈夫在養活她的小婦人.思嘉注視著她事業的進展,覺得不但目前她要靠著北方佬的錢,而且將來還得靠這幫人庇護呢.

同北方佬軍官的關係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因為他們全都懼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過思嘉也很快便發現這些軍官的妻子引起了一個她沒有料到的問題.同北方佬婦女聯繫並不是她所樂意的.她很想避開她們,可是辦不到,因為這些軍官的妻子一心想見她.她們對南方和南方婦女懷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而且思嘉最先給了她們滿足這一願望的機會.亞特蘭大的其他婦女壓根兒不與她們發生任何聯繫,甚至在教堂裡也拒絕向她們點頭,因此每當思嘉為了生意到她們家裡去時,那就似乎是她們日夜祈求的事情實現了.經常,思嘉在一家北方佬門前坐在自己車裡同這家的男人談論木料和屋頂板時,這個男人的妻子就會跑出來搭訕,並堅持要她進屋喝杯茶.思嘉儘管心裡很不情願,但很少拒絕,因為她總希望有個機會自然地建議她們去光顧弗蘭克的店舖.不過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多次受到嚴峻考驗,因為她們經常提出種種涉及私人的問題,而且對南方的一切都表現出一種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態度.

北方佬婦女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這本書的啟示僅次於《聖經》,所以她們全都問起南方人家養的用來追逐逃跑奴隸的那種獵狗.而且她們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她有生以來只見過一隻獵狗,而且是一隻溫和的小狗,並非色惡寵大的猛犬.他們還想看看農場主用來在奴隸臉上打印記的那種可怕的烙鐵和用來打死奴隸的有九根皮條的鞭子.思嘉覺得她們對於納奴隸為妾的問題表現出來的極大興趣,實在十分庸俗和沒有教養.尤其當她看到北方佬軍隊在亞特蘭大定居以後黑白混血嬰兒大量增加時,更是十分憎恨.

聽到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言論,亞特蘭大無論哪一個女人都會氣得要命,但思嘉卻設法忍受,她所以忍得住,是因為她們在她內心引起的鄙視多於憤怒.他們畢竟是北方佬,誰也不會指望北方佬幹出什麼好事,說出什麼好話來.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對於她的國家和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都始終未能深深地觸動她,只不過從她心上輕輕擦過,引起一種很好地掩藏起來的輕視和譏笑,直到發生了一件叫做怒不可遏的事情為止.這件事向她表明,如果她需要什麼表明的話,那就是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麼寬闊,而且要想跨越這道鴻溝是完全不可能的.

一天下午,她與彼得大叔趕車回家,經過一家住著三家北方佬軍官的房子,這些軍官正在用思嘉的木料蓋自己的住宅.她驅車經過時,三個軍官的妻子正好都站在門口,她們向她招手,請她把車停下來.她們出來,跑到她的馬車旁邊同她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覺得,對於北方佬,除了他們那種聲調之外,似乎什麼都可以原諒了.

"我正想見你呢,肯尼迪太太,"一個緬因州來的瘦高個女人說."我想從你那裡瞭解一點關於這個愚昧城市的情況."思嘉懷著理所當然的鄙視吞下了這種對亞特蘭大的侮辱,勉強裝出一副笑容.

"要我告訴你些什麼呢?"

"我的保姆布裡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說她在這些她稱為-黑魔-的人當中再也無法待下去了.孩子們現在成天纏得我心煩意亂,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保姆.我不知道到哪裡去找呀.""這並不難,"思嘉說著,笑起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剛從農村來的還沒有被-自由人局-寵壞的黑人,你就會有一個最好的僕人了.你就站在這裡,站在你家門口,詢問每一個經過這裡的黑女人,我保證--"那三個女人氣得大聲叫喊起來.

"你以為我會放心將我的孩子交給一個黑鬼嗎?"緬因州的女人喊道."我是要一個愛爾蘭的好姑娘呀.""我恐怕你在亞特蘭大是找不到愛爾蘭僕人的了,"思嘉冷冷地回答說."我自己就從未見過一個白種僕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忍不住在話裡略帶譏設的聲調,"我可以向你保證,黑人並不會吃人,倒是很值得依賴的.""天哪,這怎麼行!我家裡可不能用黑人.怎麼能這樣想呀!""我連看都不要看,怎麼還能相信他們呢,至於讓他們帶我的孩子.……"思嘉想起嬤嬤那雙親切而粗糙的手,那雙由於伺候愛倫,她自己和韋德而變得難看的手.這幫陌生人對於黑人的手能知道什麼,她們哪裡會明白黑人的手多麼可貴,多麼令人鼓舞,多麼準確無誤地懂得怎樣去撫慰人,體貼人和溫暖人,她想到這裡輕輕地笑了笑.

"真奇怪,你們怎麼會這樣想呢.不正是你們大家把他們解放了嗎?""天哪,可不是我呀,親愛的,"緬因州女人笑著說."上個月我來南方之前,還從沒見過一個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見另外一個了.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可不能信任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思嘉早就覺得彼得大叔在急促喘氣了,他坐得筆挺,兩眼緊緊盯著馬耳朵.這時那個緬因州的女人突然大笑起來,指著彼得大叔給她的同樣看,這促使思嘉更加注意彼得的神情了.

"看那個老黑鬼,像只癩癩蛤蟆似的,氣得鼓鼓的,"她格格地笑著.

"我敢斷定他就是你家的一個老寶貝吧,是嗎,你們南方人壓根兒不懂得怎樣對待黑鬼.你們把他們都寵壞了."彼得倒抽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緊了,但兩眼仍直勾勾地朝前看.他這一生還沒有被一個白人叫過"黑鬼."其他黑人倒是這樣叫過他,可從來沒有白人這樣叫過.至於被看做"難以信任"和稱為"老寶貝,"對於他這個漢密爾頓家多年來的莊嚴樁石更是從來沒有過的.

思嘉儘管沒有看見但卻感覺得到,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的那個黑下巴開始在顫動,她不禁怒火滿腔.這些女人貶低過南方的軍隊,濫過戴維斯總統,並且誣陷南方人虐待和殘殺他們的奴隸,這些思嘉都帶著默默的輕蔑聽過去了.只要對她有利,她還能忍受對她個人品德和誠實的種種侮辱.但是聽到他們用愚蠢的話語傷害這個忠實的老黑奴,她就像一包火藥被點著了似的.她朝彼得腰帶上掛著的那支大馬槍瞧了一眼,兩隻手癢癢地想去摸它.她們這些人真該殺,這些傲慢無知而又極其囂張的征服者真該殺啊!但是她咬緊牙關,直到兩頰的肌肉都鼓出來了,仍然不斷提醒自己時機尚未來到,到時候她要告訴北方佬們她究竟是怎樣看他們的.是的,總有一天.天哪,一定!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呢.

"彼得大叔是我們自己家裡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再見,咱們走吧,彼得."彼得突然朝馬背上狠抽一鞭,把馬嚇得往前一跳,馬車便顛簸著離開了.思嘉聽見那個緬因州女人用一種困惑不解的語氣說:"她家裡有?不見得是她的親戚吧?他黑得很厲害呢."該死的傢伙!她們真該死.等到我有很多錢了,我一定要往她們臉上啐唾沫.我一定要--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見有顆淚珠正從他鼻樑上淌下來.

頃刻間一種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傷與憐惜的感情壓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酸痛了,就好像看見有人毫無理智地虐待了一個孩子一樣.這些女人傷害了彼得大叔--這個同老漢密爾頓上校一起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彼得,他曾經將瀕死的主人抱在自己懷裡,後來把媚蘭和查爾斯撫養成人,接著又伺候不中用而愚蠢的皮蒂帕特小姐,逃難時保護她,投降之後又弄了一騎馬越過戰後的一片廢墟,將她從梅肯帶回家來--就是這樣一位彼得呀!而她們竟然說她們決不依賴黑鬼!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聲音在發抖.

"你要哭,我可替你難為情了.你別把她們放在眼裡,她們只不過是些該死的北方佬罷了!""他們當著我的面說這種話,好像我是頭騾子,聽不懂她們的話--好像我是個非洲人,一點也聽不懂她們說些什麼,"彼得說著,用鼻子響亮地哼了一聲."她們還叫我黑鬼,可從來也沒有哪個白人這樣叫過我.她們說我是老寶貝,說黑鬼一個也不能依賴!我不能依賴嗎?老上校臨死的時候跟我說,-你,彼得,請你照看我的孩子們吧.好好照顧你那年輕的皮蒂帕特小姐,-他說,-因為她像個螞炸一樣沒有頭腦-這些年來我就一直好好照顧她--""除了大天使加百列,誰也不會比你更能安慰體貼人了,"思嘉安慰他說."沒有你,我們簡直就無法活呢.""是的,姑娘,謝謝你的好意.這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但他們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們憑什麼跑來管我們的事呢,思嘉小姐?他們根本就不瞭解咱們這些支持南部聯盟的人."思嘉沒說話,因為她那股在北方佬女人面前沒有發洩出來的怒火仍然在心裡燃燒.兩人默默地趕車回家,彼得不再用鼻子吸氣,他的下嘴唇開始慢慢突出來,直到長長地伸出來嚇死人了.現在最初的傷痛正在平息,他卻越加忿怒起來.

思嘉想:北方佬是些怎樣該死的怪人啊!這些女人似乎覺得既然彼得是黑人,他就沒能耳朵能聽,就沒有像她們那種脆弱的感情,會受到傷害了.她們不知道待這些黑人應該親切一些,把他們當作孩子,教導他們,誇獎他們,疼愛他們,責罵他們.她們根本不瞭解這些黑人,不瞭解這些黑人和他們原先的主人之間的關係.但是他們居然發動一場戰爭來解放他們.既然解放了黑人,他們又不願和黑人打交道,只一味利用他們來恐嚇南方人.他們並不喜歡黑人,不信賴他們,也不瞭解他們,然而他們卻還不斷地在大喊大叫,說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人相處下去.

不相信黑人!思嘉信任他們遠遠超過大多數白人,肯定比對北方佬要信任得多.黑人身上有種忠誠,耐勞和仁愛的品德,這些是任何嚴峻的情勢也無法使之破裂,金錢也無法買到的.她想起面對北方佬入侵時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幾個忠心耿耿的黑人.他們可以逃走,或者參加軍隊去過閒蕩的生活,可是他們卻留下來了.她記起迪爾茜怎樣在棉花地裡挨著她干苦活,記起波克怎樣冒著生命危險去鄰居雞窩裡偷雞給全家吃,想起嬤嬤怎樣陪伴她到亞特蘭大來,阻止她做錯事.她還想記起一些鄰居家的僕人,他們怎樣保護那些男人到前線去了的女主人,怎樣護送她們逃過戰爭的恐怖,怎樣看護受傷的人,掩埋死者,安慰生者,幹活,行乞,偷竊,為了讓餐桌上有吃的便什麼都干,而且哪怕現在,"自由人局"向他們許了各種各樣驚人的諾言,可他們還是緊緊跟著他們的白人主子而且比過去當奴隸時幹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遠也不會理解.

"但是,是他們解放了你們呢,"思嘉大聲對彼得說.

"不,小姐!他們沒有解放我.我也不要讓這幫廢物來解放,"彼得生氣地說,"我還是屬於皮蒂小姐.要是我死了,她也得把我埋在漢密爾頓家的墳地裡,因為我是屬於這裡的呀……我要是告訴皮蒂小姐,你怎樣讓北方佬女人侮辱了我,她準會十分生氣的.""我可沒有幹這種事呀!"思嘉吃驚地大叫.

"就是你干了嘛,思嘉小姐,"彼得說著,嘴唇往外伸得更長了."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沒有理由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讓他們有機會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們來往,她們就不會有機會把我比做騾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沒替我責備她們呀.""我還是責備她們了呀!"思嘉說,顯然被這種指責刺痛了."我不是告訴她們你是我們家自己人嗎?""這不算責備,只是事實罷了,"彼得說."思嘉小姐,你沒有必要跟這些北方佬打交道.沒有哪家的小姐像你這樣.你決不會看見皮蒂小姐理睬那幫廢物的.要是她聽見她們說我的那番話,她準會生氣的."彼得的批評,比起弗蘭克和皮蒂姑媽或者鄰居們的話來,更使她覺得難過.她感到那樣惱火,恨不得使勁搖晃這個老黑奴,直到他那兩片沒牙的牙床碰得嘎嘎響為止.彼得說的倒全是真話,不過她深恨這些話出自一個黑人來說簡直是最丟臉的事.

"一個老寶貝呢!"彼得嘟囔著說."我想皮蒂小姐聽了這種話決不會再讓我給你趕車了.肯定不會,小姐!""皮蒂姑媽還會讓你照樣給我趕車的,"她厲聲說."所以,咱們別再提這事了.""我想我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陰鬱地警告說."我的背現在就痛得要命,幾乎直不起來了.只要我的背一痛,小姐就不會讓我再趕車了.……思嘉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贊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白人渣滓都捧你,那對你也不會有什麼好處呢."這番話對于思嘉當前的處境可真是概括得好極了,以致她陷入一種十分憤怒的沉默中.是的,征服者們確實都對她表示讚許,但她的家人和鄰居卻不這樣.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紛紛議論她.現在連彼得都對她那樣反感,甚至不願跟她一起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了.這真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了.

在此之前,她對人家的議論是壓根兒不在乎的,不但不在乎,而且有點瞧不起.但彼得的話在她心中點了憤恨的怒火,促使她採取守勢,使她突然對鄰居如同對北方佬一樣厭惡起來.

"他們管我幹什麼呢?"她想道."他們準以為我喜歡跟北方佬交往,喜歡像幹農活的黑奴一樣賣苦力吧.他們這樣做,只不過給我難上加難罷了.但是,不管他們怎樣想,我才不管它呢,而且目前我也管不起.不過有一天--有一天--"啊,總有那麼一天的!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交抱著兩臂舒坦地休息,成為像母親愛倫那樣的貴婦人了.她會像貴婦人那樣嬌弱,躲在家裡,那樣一來,人人都會誇獎她了.啊,如果她又有了錢,她會變得多麼了不起啊!到那個時候,她會讓自己變得像愛倫那樣和藹可親,處處為別人著想,處處都注意禮儀了.她不會再一天到晚地擔驚受怕,因為生活會變得平靜而悠閒呢.她將有時間跟她的孩子們一起玩耍,聽他們念課文.遇到冗長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會來拜訪她,在一片塔夫綢裙的啊啊聲和棕櫚扇刺耳而有節奏的噼啪聲中,她會叫僕人給她們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以及蛋糕,等等,與她們悠閒地聊天,消磨時光.對於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會非常地對待他們,給窮人送去一籃籃的食物,給病人送去羹湯和果凍,同時在華麗的馬車裡向那些不如她得意的人"裝腔作勢"一番她會像她母親過去那樣成為一個真正南方式的上等女人.到那時候,大家都會像愛倫那樣愛她.會讚揚她多麼無私,會稱她為"慷慨的夫人".

她對未來的種種設想感到很有樂趣,儘管她心裡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想要變得慷慨無私或和藹可親,但總也是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她所希圖的只是具有這些品德的好名聲.不過她那副腦筋動得太粗了,根本辯不出這類細微和差別來.只要有那麼一天,她有了錢,人人都讚許她,就足夠了.

有一天!但不是現在.現在不行,不管人家怎麼說她.現在還不是成為一個偉大女性的時候.

彼得的話果真說對了.皮蒂姑媽真的激動起來,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間痛到確實無法再趕車了.從此思嘉只好自己一個人趕車,她手心上的繭子又重新磨起來了.

就這樣,春天的幾個月過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結束,溫潤芳稟E的五月天氣隨之而來.這幾個星期思嘉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憂慮所包圍.肚子愈來愈大,行動愈來愈不方便,老朋友們愈來愈冷淡,家裡人則愈來愈體貼,愈來愈覺得焦急,愈來愈摸不著頭腦,不知到底是什麼在驅使她這樣干.在這些焦慮不安和奮力掙扎的日子裡,她眼中只有一個人是可以依賴和能夠理解她的,那就是瑞德·巴特勒.說也奇怪,在這方面居然所有的人中間偏偏是他,因為他這個人像水銀一樣飄忽不定,像一個剛從地獄出來的魔鬼一樣邪惡倔強呢.但是他同情她,而這一點是她從任何別的人身上都得不到而且也從沒指望得到的.

瑞德經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奧爾良,可從來不解釋去幹什麼,只是思嘉總帶點醋意,覺得肯定同某個女人--或者一些女人有關.但自從彼得大叔拒絕替她趕車之後,瑞德留在亞特蘭大的時間便愈來愈長了.

在城裡,他大部分時間是在一家名叫"時代少女"的酒館樓上賭博,或者在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裡與那幫比較有錢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親切交談賺錢的計劃,這種城裡人對他比對他那班密友更加憎惡.他現在不到皮蒂家拜訪了,這也許是為了尊重弗蘭克和皮蒂的感情,因為思嘉現在的處境很微妙,男人去拜訪會使弗蘭克和皮蒂受不了.不過她幾乎每天都會偶然碰見地.當她趕車經過桃樹街和迪凱特街那段AE?AE?的路到木廠去時,他屢次騎馬追上她.他總是勒住韁繩跟她談一會兒話,有時將馬拴在她的馬車背後,替她趕著車在兩個木廠之間巡視一番,這些天來,她儘管不想承認但實際上是比過去更容易疲勞了,因此也願意讓他這樣做,心裡還暗暗感激他.他每次都在他們回到城裡之前便離開她,可是城裡人還是都知道了他們相會的事情,因此這又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新的議論資料,在思嘉觸犯禮儀的那一長列條目中也添上了新一條.

她有時猜想,他們的這些相遇難道完全是偶然的嗎?幾個星期過去了,隨著城裡黑人門事的緊張氣氛不斷加劇,他們相遇的次數也愈來愈多了.不過為什麼他偏偏在現在她的模樣最難看的時候來找她呢?要是說從前他對她有過什麼不良企圖的話,那麼現在他肯定沒有,而且連以前到底有沒有,她現在在也開始懷疑了.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譏諷地提到他們在北方佬監獄中那令人忿怒的場面了.他再也沒有提起艾希禮以及她愛他的事,更沒有說什麼他"垂涎她"那類沒教養的粗話.她想最好還是別沒事找岔,不必去要求解釋為什麼他們會經常相遇.最後她認定,瑞德是因為除了賭博沒有什麼別的可干,而且在亞特蘭大又很少有知己,因此打她無非就是為了找個說話的人而已.

且不管瑞德的理由是什麼,反正思嘉發現他這個伴還是最受歡迎的.他總是全神貫注地聽她發牢騷,說她怎樣失去了顧客,怎樣放了呆帳,約翰遜先生如何欺騙她,以及休多麼無能,等等.他聽說她賺錢了,便鼓掌喝采,而弗蘭克聽了只會溺愛地微微一笑,皮蒂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聲完事.她明白瑞德一定經常在幫她攬生意,因為他很熟悉或認識所有闊綽的北方佬和提包黨人.但是,他卻始終否認自己幫了什麼忙.她瞭解他的為人,而且從來也沒信任過他,但是只要看見他騎著那匹大黑馬沿林蔭路轉彎過來,她便會高興得打AE?精神,有點情不自禁了.等到他跳進她的馬車,從她手裡接過韁繩,對她說幾句俏皮話,她便覺得自己既年輕又快活,又嬌媚動人,雖然滿懷憂慮,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也全不在意了.她對他差不多可以無話不談,不用費盡心兒隱瞞自己的動機和自己的真實想法,也從未有過覺得無話可說的情況,像跟弗蘭克在一起的時候那樣--甚至,如果她坦白點的話,可以說像跟艾希禮在一起的.不過,當然,她同艾希禮的談話中有那麼多東西由於面子關係是不好說出來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評論了.總之,有一個像瑞德這樣的朋友,使她感到很欣慰,何況目前由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他又決定對她規規矩矩.這非常令人寬慰,因為近來她的朋友實在太少了.

"瑞德,為什麼這個城裡的人都這樣卑鄙下流,都這樣非議我呢?"就在彼得大叔發出最後通牒之後不久她煩躁地這樣問他."他們說得最糟糕的人,到底是我還是提包黨人,都很難說了!其實我只不過於我自己的事,又沒幹過什麼壞事,而且--""要說你沒幹過什麼壞事,那只是因為你沒有碰到機會罷了,而且也許他們模模糊糊地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唔,請你嚴肅一點吧!他們都把我氣瘋了.我所幹的也不過是想弄點錢嘛,而且--""就因為你所幹的與別的女人所幹的不同,而且你又取得一點小小的成就.正像以前告訴過你的,這就是在任何一個社會都不能寬恕的一種罪惡.只要你跟別人不一樣,你就該死!思嘉,就因為你的木廠辦得成功,這對於每一個沒有成功的男人來說,便是一種恥辱.你要記住,一個有教養的女性應該待在家裡,應該對災個復姑而殘酷的世界一無所知才好.""但如果我一直待在自己家裡,我就會沒有什麼好幹的了.""總的說來,就是你應該高雅而自豪去餓肚子.""嘿,胡說八道!你就瞧瞧梅裡韋瑟太太吧.她在賣餡餅給北方佬,這可比開木廠更糟呢.埃爾辛太太在給人家縫縫補補,招些房客.至於范妮,她是在瓷器上畫些誰也不要看的醜東西,可是為了幫助她誰都去買,而且--""不過你沒有看到問題的實質,我的寶貝兒.她們的事業都不得意,所以沒有觸犯那些南方男人強烈的自尊心.這些男人還會說:-可憐而又可愛的傻娘們,她們幹得很難呀!不過那也好,就讓她們去覺得自己是在幫忙吧-再說,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可並沒覺得幹活是一種享受.她們總讓大家知道,她們現在幹活是不得已的,一旦有個男人來解放她們,讓她們擺脫這種不適合女人的勞動,她們就不幹了.因此大家都為她們感到難過.可是你呢,你明顯地是喜歡幹活的,而且顯然不想讓任何男人來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沒有人會為你感到難過了.就為這一點,亞特蘭大人也決不會原諒你.因為替別人感到難過是一樁非常令人高興的事呀.""有時我真的希望你能嚴肅一點.""你是否聽到過這樣一句東方的格言:-儘管狗在狂吠,大篷車繼續前進-讓他們叫去吧,思嘉.我想什麼東西也無法阻擋你這輛大逢車的.""但是我賺點錢,他們憑什麼要管呢?""思嘉,你可不能樣樣都想要呀!你要麼像現在這樣不守婦道只管賺錢,同時到處受人家的冷笑,要麼就自命清高,受凍挨餓,贏得許多朋友.可是你已經作出自己的選擇了.""我可不願受窮,"她馬上說."不過,這是正確的選擇吧,你說呢?""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錢.""是的,我愛錢勝過世界上任何別的東西.""那麼這就是你唯一的選擇.不過這一選擇,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東西那樣,附帶著一種懲罰,這就是寂寞."這話使她沉默了片刻.這倒是真的.她靜下來想想,的確是有點寂寞--因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戰爭年代,她情緒低落時可以去找愛倫.自從愛倫去世之後,一直總還有媚蘭和她作伴,當然她和媚蘭除了在塔拉一起干苦活以外沒有什麼共同之處.可現在一個女伴也沒有了,因為皮蒂姑媽除了她自己那小小的閒談圈子之外,對人生是沒有什麼想法的.

"我想--我想,"她開始猶豫地說,"就跟女人的關係而言,我始終是寂寞的.但亞特蘭大的女人之所以討厭我,也不僅僅是由於我在工作.反正她們就是不喜歡我.除了我母親,沒有哪個女人真正喜歡過我,就連那些妹妹也是這樣.我真不知道究竟為什麼,不過就是在戰前,甚至在我跟查理結婚之前,女人們對我所做的一切就似乎都不贊成--""你忘了威爾克斯太太了吧,"瑞德的眼睛惡意地閃亮了一下."她總是完全贊成你的嘛.我敢說,除了殺人,無論你幹什麼她都會贊成的."思嘉冷酷地想道:"她甚至也贊成殺人呢."接著便輕蔑地笑起來.

"啊,媚蘭!"她忽然想起,但緊接著就悲歎道:"只有媚蘭是唯一贊成我的女人,不過可以肯定也不是我的什麼光榮,因為她壓根兒連一隻母雞的見識都沒有.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有點發窘,沒有說下去了.

"要是她真有點見識,她會發現有些事情她是無法贊同的,"瑞德替她把話說完."好了,你當然對於這些比我更清楚.""啊,你這該死的記憶力和臭德行!""對於你這種不公平的粗魯勁兒,我理應不予理睬,現在就算了吧,讓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我看你得自己打定主意.

要是你與眾不同,你就應該與世隔絕,不僅與你的同齡人,而且還得與你的父輩那一代,以及你子女那一代,全都隔絕.他們決不會理解你,無論你幹什麼,他們都會表示忿怒.不過你祖父母也許會為你感到自豪,或許會說:-這個女兒跟她父親一模一樣了,-同時你的孫子輩也會羨慕地讚歎:-我們的老祖母一定是個十分辛辣的人物呢!-他們都想學你."思嘉給惹得哈哈大笑起來.

"有時候你真能悟出個真理來!我的外祖母羅畢拉德就是這樣.以前我只要一淘氣,嬤嬤就拿她來警戒我.外祖母像冰一樣冷酷,對自己和別人的舉止都很嚴格,但是她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敵為她決鬥過無數次,她抹胭脂,穿領口低得嚇人的衣服,而且沒有--嗯--不怎麼喜歡穿內衣.""所以你非常敬佩她,儘管你還是盡量想學你的母親!我有個祖父,是巴特勒家族的,他是個海盜.""不是真的吧!是讓俘虜蒙著眼走船板的那種海盜?""我敢說只要那樣能弄到錢,他就會讓人蒙著眼走船板的.總之,他弄到好多錢,後來留給父親一大筆遺產.不過家裡人總是小心地稱他為-船長.在我出生之前很久,他在一家酒館跟人吵架時被打死了.不用說,他的死對於子女倒是一大解脫,因為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記自己是個退休的船長,一味訴說過去的經歷,把他的兒女們都嚇壞了.不過我很佩服他,而且盡力想更多地模仿他而不是我自己的父親,因為我父親是位和藹可親的紳士,有許多體面的習慣和虔誠的格言--所以你看事情就是這樣.我保證你的孩子們也不會贊成你.思嘉,就像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現在不贊成你這樣.你的孩子們也許會是些吃不了苦,缺乏男子漢AE?慨的人,因為一般吃過苦的人的子女往往是這樣.而且對他們更糟的是,你像所有的母親一樣,大概已下定決心不讓他們去經歷你所經歷過的苦難了.

這可大錯特錯了.吃苦要麼使人成材,要麼把人毀掉.所以你就得等待你的孫子輩來贊同你了.""我不知道我們的孫子輩會是什麼樣子的呢!""你這個-我們是不是暗示我和你會有共同的孫子輩呀?

去你的吧,肯尼迪太太!"

思嘉立即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臉漲得通紅.叫她難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開玩笑的話,因為她突然想到了自己這愈來愈粗的腰身.他倆以往誰也沒有提到她懷孕的事,因為她跟瑞德在一AE?時總是把膝毯一直蓋到腑窩底下,即使天氣很暖和也是這樣;她總以女人的習慣安慰自己,以為這樣一蓋別人就看不出來.現在發現他已經知道,便突然惱羞成怒,受不了了.

"你替我滾下車去,你這個下流坯,"她聲音顫抖地說.

"我才不會幹這種事情,"他平靜地回答."等你還沒到家天就要黑了,這裡又來了一幫新的黑人,就住在泉水附近的帳篷和棚屋裡,聽說都是些下流的黑鬼.我看你又何必給那些容易感情中動的三K黨人製造一個理由,讓他們今天夜裡穿上睡袍出去奔跑呢.""你滾吧!"她喊中著,使勁去奪他手裡的韁繩,可突然感到一陣噁心向她襲來.瑞德馬上勒住馬,遞給她兩條乾淨的手帕,又相當熟練地把她那個歪在馬車邊上的腦袋托起來.

黃昏的太陽從一片剛剛長出嫩葉的樹林中斜照過來,暫時織成一個令人頭暈目眩的金黃碧綠的漩渦.當這陣頭暈作嘔過去之後,她便雙手摀住臉,不勝羞愧地哭起來.她不但在一個男人面前嘔吐--這件事本身令人十分尷尬,足以把一個女人嚇壞了--而且這樣一,她懷孕這一丟臉的事也就昭然若揭了.她覺得自己再也沒有勇氣面對他了.這件事袋子偏偏發生在他面前,在這個從來不尊重婦女的瑞德面前呀!她一邊哭,一邊準備聽他說出一些叫她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粗魯打趣的話來.

"別傻了,"他心平氣和地說."你要是感到難為情而哭,那才傻呢.來吧,思嘉,別耍小孩脾氣了.你早就該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懷孕了."她以十分驚恐的語氣"啊"了一聲,然後用兩手緊緊摀住緋紅的面孔."懷孕"這個字本身就把她嚇壞了.弗蘭克每次提到她懷孕時總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狀況"來表示.她父親傑拉爾德在不得不提起這類事情時也往往微妙地用"坐房"這樣的字眼,而女人們則體面地把懷孕說成"在困境中".

"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可真是個小孩子了,儘管你總用膝毯把自己捂得嚴嚴的.當然我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老是--"他突然打住不說了,於是兩個都沉默起來.他提起韁繩,朝馬吆喝了一聲,然後繼續心AE?AE?和地說下去.隨著他那慢條斯理的聲調溫和地在她耳邊迴響,她面孔上的紅暈也逐漸消退了.

"我沒想到你還這樣容易激動,思嘉.我還以為你是個有理智的人,可現在失望了.難道你心中還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向你提起這件事情就不能算是上等人了.其實,我也知道我不是上等人,就憑我在孕婦面前竟不覺得發窘這一點來看,也可以說明我認為可以把她們當做正常人看待--為什麼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別的地方,就不能看她們的腰圍,然後卻偷偷向那裡瞧一兩眼--我以為這才是最不無禮的呢!

我幹嗎要來這一套呀?這完全是正常的情況嘛.歐洲人就比我們明智多了.他們是要給那些快要做母親的人道喜的.儘管我不想主張我們也要像他們那樣做,不過那確實比我們這種設法迴避的態度畢竟要明智些.這是一種正常情況,女人應該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閨房裡好像犯了罪似的.""自豪!"思嘉壓低嗓門喊道."自豪--呸!""難道你不覺得有個孩子值得自豪嗎?""啊,天哪,決不!--我恨孩子!""你指--恨弗蘭克的孩子?""不--不管誰的孩子都恨."霎時間她對自己的再次漏嘴感到喪氣,但他還是輕鬆地繼續談著,好像壓根兒沒有注意到似的.

"那麼我們就不一樣了,我喜歡孩子."

"你喜歡?"她抬起頭來喊道,對他的話感到非常吃驚,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多會撒謊呀!""我喜歡小毛頭,也喜歡小孩子,要等到他們開始長大,養成大人的思維習慣和大人撒謊僕人的本領並變得下流之後,才不喜歡了.這對你也不應該是什麼新聞,因為你知道我非常喜歡韋德,儘管他還不是個很理想的孩子."思嘉想這倒也是真的,並突然感到驚異起來.他的確好像非常願意跟韋德玩兒,並且經常給他送禮物呢.

"既然我們已經把這個可怕的話題談開了,而且你承認不久的將來你就要有個孩子,那麼我現在就把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想跟你說的話說出來吧.有兩件事情.第一,你獨自趕車是很危險的.你明白這一點,而且大家也跟你說夠了.哪怕你個人並不在乎你是否會被人強姦,你也得考慮考慮後果呀.因為你的固執,你可能給自己惹出事來,那時本城一些正義的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幾個黑人替你報仇.這就會招致北方佬對他們進行懲罰,有些人也許會被絞死.你有沒有想到過,那些上等女人之所以不喜歡你,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為會給她們的兒子丈夫惹出大禍來?再說,要是三K黨人把黑人處理得多了,北方佬便會對亞特蘭大採取更為嚴厲的措施,結果讓人們覺得連謝爾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這樣說是有依據的,因為我一直跟北方佬關係很好.說起來也難為情,他們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樣,所以我聽見他們公開這樣說過.他們要徹底消滅三K黨,為此不惜再次燒燬整個這座城市,並且把十歲以上的男人全都絞死.這全傷害到你的,思嘉.你的錢恐怕也保不住了.誰也說不准一旦大火燒起來會燒到哪裡為止.沒收財產,提高稅金,對可疑的女人課以罰款--這些辦法我都聽他們提出過.三K黨人--""你認識三K黨人嗎?像托米·韋爾伯恩,休,或者--"瑞德不耐煩地聳了聳肩膀.

"我怎麼會知道呢?我是個叛徒,變節者,流氓.難道我會知道嗎?不過我確實知道那些被北方佬懷疑過的人以及他們發動的一次冒失行動,那些人幾乎都被絞死了.雖然我知道你對鄰居們上絞架不會感到悲痛,但我相信你肯定會因為失去你的木廠而傷心的.我從你臉上的固執勁兒看到,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話也就等於白說了.所以我唯一能說的是請你經常把那支手槍帶在身邊--而且,只要我在城裡,我會盡量出來替你趕車的.""瑞德,你真的--難道你真的是為了保護我,你才--""是的,寶貝兒,是我那大肆宣揚的騎士精神在促使我保護你."他那雙黑眼睛裡的譏諷神色開始閃爍,臉上那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無影無蹤了."還為什麼呢?還因為我深深地愛著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如饑似渴地想佔有你,站得遠遠地崇拜你;不過我很艾希禮先生一樣,也是個高尚的人,我把這一切向你隱瞞了下來.因為,唉,你是弗蘭克的AE?子,為了名譽,我不能把這些告訴你.但是,就連威爾克斯先生那樣講究名譽的人,有時也免不了要露餡兒,所以現在我也在露餡,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還有我那--""啊,看在上帝面上,請你閉嘴吧!"思嘉打斷他的訴說,因為生當他把她弄得像個自高自大的傻瓜時,她總是十分氣惱,而且也不願意把艾希禮和他的名譽作為他們的話題繼續談下去了.於是她說:"你要告訴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麼呀?""怎麼,當我正在最露一顆熱愛著,但卻被撕碎了心時,你卻想改變話題了?好吧,另一件事是這樣的."他眼裡的嘲諷神氣又消失了,臉變得陰鬱而平靜.

"我希望你對這匹馬想點辦法.這匹馬的脾氣太倔,它的嘴像鐵一樣硬了,你趕起它來一定很累吧,對嗎?嗨,要是它想脫韁逃跑,你根本無法制止它.而且如果你被翻到陰溝裡,那可能使你和孩子都活不成了.你應該給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馬嚼子,要不然就讓我牽去給你換一AE?口頭比較嫩,比較馴服的馬來."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他那張目無表情但溫和的面孔,突然她的火AE?煙消雲散了,正如他就她的懷孕作了那番談話之後她的羞怯反而消失了一樣.剛才,當她還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時候,他卻那樣神奇地讓她平靜下來,心安理得了.現在他變得更加好心,連對她的馬都想得非常周到,這不免引起她一陣感激之情,心想為什麼他要是始終都這樣多好呢?

"這騎馬確實很難趕,"她溫柔地表示同意說."因為不斷地使勁拉它,我的胳臂整夜痛得不行.你說怎樣對付它最好,就照你的辦吧,瑞德."他的兩眼惡作劇地閃爍著.

"這話聽起來倒滿甜,很有點女性味道呢,肯尼迪太太.

這可不像你AE?時那種專橫的空調呢.看來,只要對付得當,是可以將你變成一個乖乖地依靠男人的婦女的."她的臉一沉,又發起脾氣來了.

"這次你非給我滾下車不可,要不我就用馬鞭抽你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我就能容忍你--為什麼總盡量對你那麼好.你一點禮貌也沒有.一點道德不講,簡直就是個--算了,你滾吧.我就是這個意思."他爬下車來,從車背後解開他那騎馬,然後站在黃昏的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這時思嘉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趕著馬了.

是的,他很粗魯,又很狡猾,他不是一個你能放心跟他打交道的人.你永遠也說不准你放在他手裡的那把鈍刀子,什麼時候稍不防備就會變成最鋒利的武器.但是,儘管這樣,他畢竟很有刺激性,就像--是的,就像偷偷他喝上一杯白蘭地!

這幾個月以來,思嘉已經知道了白蘭地的用處.每天傍晚回家,被雨水淋得濕透了,而且由於長時間在車上顛簸,渾身覺得酸痛,這時她除了想起背著嬤嬤那雙賊亮的眼睛藏在衣櫥頂層抽屜裡的那瓶酒之外,便沒有任何東西能支撐得住了.米德大夫沒有想到要警告她,女人在懷孕期間不該喝酒,因為他從未想到一個正派女人也會喝比葡萄酒更烈性的酒呢.當然,在婚禮上喝杯香檳,或者感冒很厲害時上床睡覺前喝杯熱棕櫚酒,也還是可以的.雖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喝酒,因而使全家的人一輩子丟臉的,正像有些發瘋或離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蘇珊,安東妮小姐那樣相信婦女應該有選舉權的女人,也常常喝酒.但是,儘管米德大夫對思嘉有許多地方看不順眼,可他還從沒懷疑她居然會喝酒呢.

思嘉發現晚餐之前喝一杯純白蘭地大有好處,只要事後嚼點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是不會讓人聞出酒味的.為什麼人們竟那樣可笑,不准婦女喝酒,而男人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喝得酩酊大醉呢?有時弗蘭克躺在她身邊直打呼嚕,她又睡不著覺,當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為擔心受窮,害怕北方佬,懷念塔拉和惦記艾希禮而受盡折磨時,要不是那個白蘭地酒AE?,她早就發瘋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過她的血管,她的種種苦惱便消失殆荊三杯酒落肚之後,她便會自言自語地說:"這些事情等我明天更能承受得住以後再去想吧."但是有幾個夜晚,甚至連白蘭地也無法鎮住她的心頭的痛苦,這種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木廠還強烈,那是因渴望見到塔拉而引起的.亞特蘭大的嘈雜,它的新建築物,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那擠滿了騾馬,貨車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狹窄的街道,有時幾乎使她感到窒息,受不了了.她是愛亞特蘭大的,但是--啊,它又怎麼比得上塔拉那種親切的安寧和田園幽靜,那些紅土地,以及它周圍那片蒼蒼的松林啊!哦,回到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艱難些!去按近艾希禮,只要看得見他,聽得到他說話,知道他還愛自己,這就足夠了.媚蘭每次來信都說他們很好,威爾寄來的每一封短箋都匯報棉花的種植和生長情況,這使她的思鄉之情愈加深切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後我在這裡就什麼事也幹不成了.我可以回家舒舒服服住上兩個月.她想著想著情緒便好起來了.果然,她六月回到家裡,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樣,而是六月初威爾來信說她父親傑拉爾德去世了.





第三十九章

火車很晚才到達瓊斯博羅.思嘉走下車來.六月的黃昏顯得格外長,深藍的暮色憶已經籠罩著大地.村子裡剩下的僅有幾家商店和幾所住宅射出了黃色的燈光.大街上的建築物,有的被炮彈打壞了,有的燒壞了,因此,房子與房子之間往往有很長的距離.破舊的房子呆呆地盯著她,黑黝黝的,一點聲音也沒有,房頂上有炮彈打的洞,半邊牆也被炸掉了.

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邊拴著幾騎馬,還有幾頭騾子.紅土路上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在寧靜的暮色中,整個村子裡只能聽到馬路那頭一家酒吧裡傳出來的尖叫聲和醉漢的歡笑聲.

車站在戰爭中燒燬了,還沒有重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木棚,周圍就什麼也沒有,無法遮風擋雨.思嘉在棚子下面走了一會兒,在一隻空木桶上坐下,那幾隻空木桶放在那裡,看來是讓人坐的.她沿著馬路張望,看威爾·本廷來了沒有.

威爾本應到這裡來接她.他應該知道:收到他那封簡短的信,得知父親傑拉爾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會乘最早的一班火車趕來的.

她走得十分倉促,小旅行包裡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連換洗的內衣也沒有帶.她沒有時間去買喪服,問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連衣裙,但是太瘦,她穿著很不舒服.米德太太現在很瘦,而思嘉已懷孕很久,穿著這件衣服,覺得特別不舒服.她雖然為父親去世感到悲傷,但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覺得很難看.身段已經根本沒有了,臉和腳腕子也都腫了.在此以前,對於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她並不在乎,可是現在,她立刻就要見到艾希禮了,就十分在意了.她雖然處於悲痛之中,然而一想到和他見面,而她懷的又是另外一個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慄.她是愛他的,他也愛她,此時此刻她意識到這個不受歡迎的孩子彷彿成了她忠於愛情的罪證.她那苗條的腰身和輕盈的腳步都已消失,無論她多麼不希望他看到這一點,她現在也完全無法迴避了.

她煩躁不已地跺起腳來.威爾應該來接她呀.她當然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詢問一下他的情況,要是知道他不會來,她也可以找個人趕車,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樂意到布拉德商店去.因為那是星期六晚上,可能區裡有一半男人都在那裡.她不願意讓人家看見她這副樣子,因為這件不合身的黑衣裳不但不能遮掩她難看的體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聽人們出於好意,對她父親之死沒完沒了地說些表示同情的話.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聽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會哭起來.她並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來就控制不祝上次,在那可怕的黑夜裡,亞特蘭大陷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著馬的脖子痛哭,悲痛欲絕,怎麼也抑制不祝她確實不想哭.她的喉嚨又感到一陣哽咽,自從噩耗傳來,她不時地有這種感覺,但是哭有什麼用呢.只會弄得她心煩意亂,而且還消耗體力.唉,威爾,媚蘭,還有那些姑娘們,為什麼就不寫信告訴她父親生病了呢?她會馬上乘火車到塔拉來照顧他的,必要的話,還可以從亞特蘭大請個醫生來嘛.這些傻瓜,他們都是些傻瓜.難道他們沒有她就什麼事也辦不成了嗎?她總不能同時待在兩個地方呀,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亞特蘭大也為他們竭盡全力了.

思嘉坐在木桶上東張西望,還不見威爾接她,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兒去了呢?此刻她突然聽見身後鐵路上的煤渣沙沙響,回頭一看,只見亞歷克斯·方丹扛著一口袋燕麥,越過鐵路,朝一輛馬車走去.

"天哪!這不是思嘉嗎?"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過來,握住思嘉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臉露出親切的神情."看到你,我真高興.我看見威爾在鐵匠鋪釘馬掌呢.火車晚點了,他以為能來得及.我跑去叫他,好嗎?""還好吧,亞歷克斯,"她說,她雖然很難過,卻也露出笑容.見到一個老鄉,她覺得好受多了.

"唉--唉--思嘉,"他仍然握著她的手,吞吞吐吐地繼續說,"我為你父親感到非常難過.""謝謝你,"她答道,其實她並不希望他提起這件事,因為他這麼一說,使她眼前頓時閃出出父親音容笑貌.

"思嘉,你應該得到安慰,我可以告訴你,我們這兒的人都為他而感到自豪,"亞歷克斯一面說,一面鬆開了手."他--嗯,我們知道他死得像個戰士,是在戰鬥中死去的."他這話是什麼意思,思嘉感到莫名其妙.像個戰士?是有人開槍把他打死了嗎?難道他和托尼一樣,和共和黨人交火了嗎?然而她不能再聽亞歷克斯講下去.一提到父親,她就想哭,而她不是能在這裡哭的.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車,和威爾一起上了路,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再哭.威爾看見沒有關係,因為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樣.

"亞歷克斯,我不想談這件事,"她一句話把人家頂了回去.

"思嘉,這沒關係,"亞歷克斯說,這時他一股怒氣湧上心頭,漲得滿臉通紅."她要是我的姐妹,我就--哎,思嘉,提到任何一個女人,我都沒說過一句粗魯的話,可是,說實話,我真的覺得應該有個人拿起鞭教訓教訓蘇倫."他在胡扯些什麼呀?思嘉一點也聽不明白.蘇倫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呢?

"可惜呀,這地方人人對她都是這個看法.只有威爾不責備她,當然還有媚蘭小姐,她是個大好人,在她眼裡誰都沒有缺點.""我剛才已經說了,我不想談這件事,"思嘉冷冰冰地說,可是亞歷克斯好像不知趣.他彷彿知道她為什麼這樣不客氣,這就使得思嘉更為惱怒.她不願意從一個局外人那裡聽到自己家中不好的消息,不希望這個局外人看她對自己家中發生的事一點知道.威爾怎麼不把所有的細節都寫信告訴她呢?

思嘉希望亞歷克斯不要那樣盯著她看.她感到亞歷克斯已發現到她懷孕了,這使她很不好意思.亞歷克斯則在昏暗的暮色中一面看著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變了,剛才是怎樣認出她來的呢.這變化也許是因為懷孕的緣故.女人懷了孕,都是很醜的.此外,奧哈拉老先生之死,也一定讓她特別傷心.她父親一向是最寵愛她的.但是還不止於此,還有更深刻的變化.和上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現在的氣色好多了.至少如今她看上去她似乎一天能吃上三頓像樣的飯了.

往日那種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經消失了很多.過去她那驚恐不安的目光,現在堅定了.她現在有一種威嚴,自信,果敢的神氣,即使在微笑之中也流露出這種神氣.弗蘭克這個老傢伙一定和她生活得很愉快.她確實是變了.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是肯定無疑的,不過她臉上那種溫柔甜美的表情不見了,她仰著頭討好男人的神態,過去他比誰都熟悉,現在也全然消失了.

但話又說回來了,難道不是大家都變了嗎?亞歷克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臉上馬上又露出平時那種痛苦的樣子.晚上有時躺著睡不著覺,他就苦思怎樣才能讓母親作手術,怎樣才能死去的可憐的喬留下的小兒子受教育,怎樣才能賺到錢,再買一頭騾子,每到這時候,他就覺得還不如繼續打下去,他真希望戰爭永遠打下去.他們那時也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在軍隊裡總有吃的,哪怕是玉米餅子也無所謂,在軍隊裡總有命令你做什麼事情,而不必受這份罪.面對著一大堆問題,無法解決.在軍隊裡,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別被敵人打死就行了.除此之外,還有迪米蒂·芒羅.亞歷克斯想和她結婚,但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已經有這麼些人靠他來養活了.他愛她已經愛了很久,現在她臉上的紅暈在逐漸褪去,眼中的歡樂在逐漸消失.要是托尼沒跑到得克薩斯去,該有多好埃家裡要是還有一個男人,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那可愛的脾氣暴躁的小兄弟,身無分文,跑到西部去了.他們確實是都變了.怎麼能不變呢?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你和弗蘭克幫了托尼的忙,我還沒謝謝你呢,"亞歷克斯說."是你幫他逃走的吧?你可太好了,我打聽到了一點消息說他在得克薩斯平安無事的.我沒敢寫信問津,不過你和弗蘭克是不是借給他錢了?我願意歸還--""唔,亞歷克斯,快別說了.現在不談這個,"思嘉說.錢對她說來居然無關緊要了.

亞歷克斯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我去找威爾來.明天我們都來參加葬禮."亞歷克斯打起那口袋燕麥,轉身要走.就在這時,一輛馬車搖搖晃晃地從一條小路上拐出來,吱嘎吱嘎朝他們駛來.

威爾沒等下車就喊道:"對不起,思嘉,我來晚了."威爾笨手笨腳地下了車,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思嘉面前,鞠了個躬,吻了吻她.他從未吻過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總要加上"小姐"二字.因此,威爾這樣歡迎她,雖然出她意料之外,卻使她感到溫暖,感到十分高興.他小心翼翼地扶她躲開車輪,上了車,她低頭一看,發現這就是她逃離亞特蘭大的時候乘坐的那輛快要散架的舊馬車.這麼長時間,竟然還沒有散架呢?一定是威爾非常注意維修.現在看到這輛車,她感到有點不舒服,而且又記那天晚上離開亞特蘭大的情景.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給家裡添輛新車,把這輛舊燒掉.

威爾開始沒有說話,思嘉對此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頂破草帽往馬車後面一扔,對牲口吆喝了一聲,他們就出發了.

威爾還是老樣子,細長的個子,看上去有些不順眼,淡紅色的頭髮,溫和的眼睛,和牲口一樣有耐性.

他們離開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紅土路.天邊依然殘留著一些微紅,大片羽毛般的雲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綠色.鄉間的夜幕悄悄地降臨,籠罩著周圍的一切,像祈禱一樣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幾個月來,沒有鄉間的清新空氣,沒有新犁過的土地,沒有甜美的夏夜,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那濕潤的紅土那麼好聞.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她都想下車去捧上一把.路邊紅土溝裡長滿了忍冬,枝葉縱橫交錯,雨後發出濃郁的香氣,和世界上最好的香水一樣香.突然有一群燕子扑打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掠過,還不時地有受驚的兔子穿過大路,白色的尾巴搖動著,像是一個鴨絨的粉片.從耕種的土地中間穿過,她高興地看到兩邊的棉花長勢良好,還有那綠色的灌木在紅土裡茁壯成長.這一切是多麼美好呀!潮濕的溝底裡那灰色的薄霧,那紅色的土地和茂盛的棉花,平地上一行行彎彎曲曲的莊稼,遠處還有黑色的松樹,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麼能在亞特蘭大待這麼久呢,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思嘉,過一會兒我再告訴你關於奧哈啦先生的一切情況,在到家以前,我會把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你.我想先就一件事聽聽你的意見.你現在應該算是一家之主了吧.""什麼事呀,威爾?"他扭過頭來,溫和而冷靜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我請求你同意我和蘇倫結婚."

思嘉緊緊地抓住坐墊,感到十分吃驚,差點向後倒下.和蘇倫結婚!自從她把弗蘭克·肯尼迪從蘇倫那裡搶走以後,就從來沒有想到有誰會想和蘇倫結婚.有誰會要蘇倫呢?

"哎喲,威爾!"

"這麼說,你是不介意嘍?"

"介意?不,我不介意,但是--威爾,你真叫我奇怪!

你和蘇倫結婚?威爾,我一直都以為你喜歡卡琳呢."威爾兩眼盯著馬,抖了抖韁繩.從側面看,他的姿勢沒有變,但思嘉感到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也許是的,"他說.

"怎麼,她不想跟你嗎?"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

"哎呀,威爾,你真傻.你就問問她嘛.她比兩個蘇倫都要強!""思嘉,你知道在塔拉發生了許多事情,近幾個月來,你哪裡有多少心思來關心我們呀.""我不關心,是吧?"思嘉突然發起火來."你以為我在亞特蘭大幹什麼呢?坐著四騎馬的大馬車到處參加舞會嗎?我不是每個月給你們寄錢嗎?我不是交了稅,修了屋頂,買了新犁耙,還買了騾子嗎?我不是--""你先別發脾氣,使你們愛爾蘭人的性子,"他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要說你做的事情,我比誰都清楚,夠兩個男人幹的."她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點之後,她問道,"那你是什麼意思?""這個,你讓我們有安身之處,讓我們有飯吃,這我不否認.可是這裡的人們腦子裡在想些什麼,你就不大關心.我不責怪你,思嘉,你一直是這個樣子.人們心裡想什麼,你從來不感興趣.我想告訴你,我根本就沒問過卡琳,因為我知道,問也無用.她就好像是的一個小妹妹,我肯定她什麼事都對我說,不過別人說.但她始忘不了那個死了的情人,永遠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訴你,她正想上查爾斯頓,去做修女呢.""你在開玩笑吧?""這個,我猜到你會大吃一驚的,思嘉,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說她,笑她,也不要阻攔她.讓她去吧.她只有這麼一點兒要求,她的心碎了.""我的天哪!心碎的人多了,也沒見誰去當修女.就拿我來說吧,我送掉了一個丈夫.""可是你的心沒有碎,"威爾心平氣和地一邊說,一邊從腳下拴起一根草棍,放到嘴裡,慢慢咀嚼起來,這句話頓時使她洩了氣.她一直是這樣,如果別人說的話是合乎實際的,無論多麼難以接受,她也會老老實實地承認.她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思忖著,要是卡琳當了修女,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況.

"你答應我,不要說她了."

"那我就答應你吧,"思嘉回答說,同時看一眼威爾,覺得對他有了進一步的瞭解,也感到有些驚訝.威爾愛過卡琳,現在還很愛她,設法幫助她,使她順利得到解脫.可是他怪然要和蘇倫結婚.

"可是這蘇倫是怎麼回事?你不是不喜歡她嗎?""唔,我也不是一定不喜歡她,"他一面說,一面把草棍從嘴裡拿出來盯著看,好像十分有趣."蘇倫並不像你以為的那麼壞,思嘉,我想我們倆會和睦相處的.蘇倫差就差在她需要一個丈夫,生下一幫孩子,女人都是這樣."馬車沿著車轍很深的路搖搖晃晃地向前駛去.兩人坐在那裡沉默了一會,思嘉的心裡左思右想.問題一定不像表面上這麼簡單,一定還有更深一層,更重要的原因,否則性情溫和,言語親切的威爾是不會想和蘇倫這樣一個愛嘮叨的人結婚的.

"威爾,你沒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訴我.你要是覺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權問清楚.""你說得對,"威爾說,"我想你會理解的.我不能離開塔拉這個地方.這裡就是我的家,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家.我愛這裡的一草一木.我為它出過力,覺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樣.你要是在某件東西上出過力,你就會對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思嘉的的確確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而且聽到他說他也喜愛自己最喜愛的東西,心裡升起一股暖流,對他有一種親切的之感.

"我是這麼想的.你爸爸死了,卡琳再當了修女,這裡就只剩下我和蘇倫了.我要是不與她結婚,自然是不能在這裡住下去的,你知道人們會說閒話的呀.""但是--但是,威爾,那裡還有媚蘭和艾希禮呀--"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威爾就轉過臉來看著思嘉,灰色的眼睛發出深沉的目光.她又一次感到威爾對她和艾希禮的事很清楚,很理解,不過他既不指責,也不表示贊成.

"你們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們的家.""不,這裡不是他們的家.艾希禮正是因此而苦惱.他沒把這裡當他的家,也不覺得自己是在掙錢養活自己.他幹不好農活,他自己也知道,他很努力,可是天知道,他天生不是幹農活的料,這你我都是很清楚的.他要是叫他劈柴火,他準得把自己的腳丫子劈掉.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還不如小博扶得直.怎麼種莊稼,他很多事都不懂,夠寫一本書的.這也不能算是他的過錯,在天生就不是幹這的.他覺得自己是個男子漢,可是住在塔拉,靠一個女人施捨過日子,又無法報答,所以很苦惱.""施捨?他真的說過--""沒有,他從來沒有說過.你是瞭解艾希禮的.但是我看得出來.昨晚,我們倆坐在一起給你爸爸守靈的時候,我對他說我向蘇倫求婚,蘇倫同意了.艾希禮說,這倒使他鬆了一口氣,因為他說他住在塔拉,總感到像條狗似的,既然奧哈拉先生死了,他覺得他和媚蘭小姐就不得不在這裡待下去,否則人們就會說我和蘇倫的閒話了,現在既然這樣,他說他就打算離開塔拉,到別處去找工作去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麼,不過他說要到北方去,他在紐約有個朋友,是個北方佬,給他寫信,讓他到那裡一家銀行去工作.

"啊,不行!"思嘉發自肺腑地喊了一聲.威爾一聽,又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

"也許他還是到北方去的好."

"不,不!我看不好的."

思嘉心裡思緒萬千.她暗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艾希禮到北方去.艾希禮要是走了,就可能永遠見不到面了.雖然過去幾個月沒有見到他,而且自從在果園裡出了那件事之後一直沒有單獨與他說過話,但是她沒有一天不想念他,一想到為他提供了存身之處就感到高興,她每次給威爾寄錢,都想到這可以使艾希禮生活寬裕些,因此覺得愉快.他當然不是個像樣的莊稼漢.她認為他生來就是幹大事的.為他感到驕傲.他生來就高人一等,就該住大房子.騎好馬,唸唸詩,還可以使喚黑奴.現在大房子沒有了,馬沒有了,黑奴沒有了,書也很少了,可是這統統沒關係.艾希禮不是生來就該種地劈柴的.難怪他要離開塔拉了.

但是她不能讓他離開佐治亞.必要的話,她可以逼著弗蘭克在店裡給他安排個工作,辭退那個站櫃檯的夥計,可是,不能這麼辦,因為艾希禮不只種田不行,站櫃檯也是不行的.

威爾克斯家的人怎麼能做買賣呢?啊,那是絕對不行的!一定要有個合適的工作--對呀,當然可以把他安插在她的木材廠裡!她想到這裡,如釋重負,禁不住露出笑容.可是艾希禮會不會接受她這份好意呢?他會不會認為這也是一種施捨呢?她一定得想個辦法,使艾希禮認為是在幫她的忙,她可以辭掉約翰遜先生,讓艾希禮去管老廠,讓休管新廠,她要向艾希禮解釋,就說弗蘭克身體不好,店裡的活兒也太重,幫不了她的忙,她還可以以懷孕為理由,說明為什麼非請他幫忙不可.

思嘉無論如何也要讓艾希禮明白,眼下非幫他一把不可.

他要是願意把木材廠接過去.她情願把利潤分一半給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邊,只要能看見他臉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機會看到他眼神裡無意中依然流露出的愛慕之情,她是什麼都願意給的.不過她也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再鼓勵他表白愛情,千萬不要讓他放棄他比愛情更看重的純潔的名譽感.

她無論如何也要想方設讓他知道她剛剛作出的決定,否則他會不幹的,因為他怕再出一次那種糟糕的事.

"我能在亞特蘭大給他找個事做."她說.

"那就是你和艾希禮的事了,"威爾說,隨即又把草棍放到跟裡去了."駕!快點兒,謝爾曼.我還得求你一件事,然後才能說你爸爸的事.那就是請你不要譴責蘇倫.禍,她已經闖下了,你就是把她的頭髮全揪光,也不能讓奧哈拉先生復活了.何況她還真的以為自己是能把這件事辦好的.""我剛才就想問你,這蘇倫究竟是怎麼回事?亞歷克斯說得吞吞吐吐,說應該用鞭子抽她一頓,她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是啊,大家都對她很憤慨,今天下午在瓊斯博羅,誰見了我都說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過他們也許過一會兒就好了.現在你得答應我.不去責怪她.奧哈拉先生的遺體還在客廳裡,今天晚上我不希望發生爭吵.""他不希望發生爭吵!"思嘉心裡想,她感到有些生氣.

"聽他的口氣,好像塔拉已經是他的了."接著她又想到父親傑拉爾德還停在客廳裡,於是突然哭起來,抽抽搭搭地,好傷心埃威爾伸出一隻胳臂把她摟過來,使她感到舒服一些,什麼也沒說.

他們慢慢顛簸前行,路也越來越黑,思嘉把頭靠在威爾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邊,她忘記了這兩年來父親的情況,一位糊塗的老人呆呆地看著門口,等待一個就遠不會再來的女人.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位神采奕奕的老人,留著鬈曲的白色長髮,聲音洪亮,性格開朗,急起來跺腳,高興起來開個不倫不類的玩笑,對人總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時候,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這位爽朗的父親帶她騎馬,讓她坐在前面,騎著馬跳籬笆,她淘氣的時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一哭,父親也跟著哭,然後給她兩毛五分錢一個硬幣,她就不哭了,她記得父親從查爾斯頓和亞特蘭大回家來,帶了很多禮物,從來沒有一件合適的.她還記得父親在球斯博羅參加法院開庭日慶祝活動以後,深夜回到家裡,醉醺醺的,騎著馬跳過籬笆,扯著嗓子唱《身穿綠軍裝》.記得他第二天看到母親愛倫是有多麼難為情.唉,現在他去和母親作伴去了.

"你怎麼不寫信告訴我他病了呢,我馬上就會趕回來--""他沒有生病,連一分鐘也沒病過.來,親愛的,給你手絹,我來詳細地給你說一說."她用他的印度綢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為她離開亞特蘭大的時候很倉促,連手絹也沒拿.擤完鼻涕,他又偎在威爾的懷裡.威爾真好!碰到他什麼事都不著急.

"恩嘉,你聽著,是這麼回事,你一直給我們寄錢來,我和艾希禮交了稅,買了那頭騾子,種種什麼的,還買了幾頭豬,一群雞.媚蘭小姐養雞養得不錯,的確養得非常好.媚蘭小姐,她可真是個好人,這麼說吧,我們為塔拉買了這些東西以後,就剩下了多少錢買衣服了,不過大家也沒什麼怨言,只有蘇倫不同.""媚蘭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裡,都穿自己的舊衣服,好像也感到不錯.思嘉,你是瞭解蘇倫的,沒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著舊衣服跟我去瓊斯博羅,或者更遠一點,去費耶特維爾,都覺得難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北方來的冒險家的太太,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到處扭來扭去-自由人局-裡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他們的太太也愛打扮.

本地婦女就不同,她們穿著最難看的衣服進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為榮,蘇倫可不是這樣.她還說要一輛大馬車呢.她說你就有一輛.""那並不是什麼大馬車,而是一輛舊的敝篷車,"思嘉氣憤地說.

"唉,不管是什麼車吧,我還得告訴你,蘇倫對你和弗蘭克·肯尼迪結婚始終耿耿於懷,我也覺得這不能怪她.你知道,這是一種卑鄙的伎倆,姐妹之間可不該耍這一套."思嘉從他肩膀上抬起頭來,氣得像一條響尾蛇,準備咬人.

"卑鄙的伎倆,是吧?你說話這麼文雅,我得謝謝你呀,威爾·本廷!他喜歡我,不喜歡她,叫我有什麼辦法?""你是個機靈的女子,思嘉,我知道你是有辦法讓他喜歡你的.女孩子都會幹這個.不過我覺得你恐怕是花言巧語把他弄到手的.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麼說,他是蘇倫的情人呀.就在你去亞特蘭大這前一個星期,她收到他一封信,信裡的話甜如蜜,還說等他再賺一點錢就結婚.她給我看過這封信,所以我知道."思嘉默不作聲,因為她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她想不出什麼好說的,別人就罷了,可是威爾出來對她進行批評,她是萬萬沒有料到的.她用謊言欺騙了弗蘭克以後,從來沒有良心不安內疚過,她認為一個女孩子要是連自己的情人都保不住,那就只能怪她自己了.

"威爾,說句公道話."她說,"要是蘇倫和他結了婚,你覺得她會為塔拉,或者我們哪一個人,花一分錢嗎?""我剛才說了,你認為必要的時候,你會是很迷人的,"威爾一面說,一面轉過頭來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覺得那就不能指望從弗蘭克這個老傢伙那裡得到一分錢了,不過你確實使了卑鄙的伎倆,這是無法迴避的事實.如果你想以手段來為目的辯解,那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算什麼人,有什麼資格來抱怨?但是不管怎麼說,從那以後,蘇倫就像一隻大黃蜂.我認為她倒也不見得認為弗蘭克這個老傢伙有多麼好,只是她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她老說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馬車,住在亞特蘭大,而她卻埋沒在塔拉這個地方了.你知道,她確實愛出去會客,參加宴會,還愛穿漂亮衣服,這我不怪她.女人就是這樣.""大約一個月以前,我帶她到瓊斯博羅去,讓她去探望朋友,我就辦我的事,返回時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來,她心裡是非常激動的,簡直要炸開了,我以為她瞭解某人要--也許是她聽到了一些有趣的閒言碎語,也就沒怎麼在意.大約有一個星期,她在家裡跑來跑去,就那麼興奮,也不怎麼說話.她去看過凱瑟琳·卡爾弗特小姐--思嘉,你一定會為凱瑟琳小姐難過得哭瞎了眼.那可憐的孩子還不如死了好,嫁給了那個叫希爾頓的北方佬,他是個窩囊廢.你知道,他把房子抵押出去,也弄不回來了,如今一定得離開這裡不可.""我壓根兒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瞭解爸爸的情況.""我這就告訴你,"威爾繼續耐心地說."她回來以後就對我們說,我們對希爾頓的看法不對,她管他叫希爾頓先生,還說他是個很能幹的人,我們大家都取笑她,後來她就在老在下午帶著爸爸出去散步.好幾次,我在地裡幹完活兒回來,就看見他們倆坐在墓地周圍的矮牆上,她一個勁地跟他說,還作著各種手勢,老先生呆呆地看著她,顯出莫名其妙的樣子,而且不斷地搖頭.你是知道他的情況的,思嘉,他的腦子越來越不清醒,連他自己在哪兒,我們是些什麼人,他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我見她指了指你母親的墳,老先生就哭起來了.她回到家裡,又高興,又興奮,我就教訓了她一頓,還滿凶地呢.我說:-蘇倫小姐,你幹嗎要折磨你那可憐的老爸爸,讓他又想起你媽呢?平時他不大想得起你媽已經死了,你這不是故意刺激他嗎?-她呢,把頭一揚,笑了笑,說:-你少管閒事,我現在這麼做,到時候你們就都高興了-媚蘭小姐昨天晚上對我說,蘇倫把她的計劃告訴她了.但是媚蘭小姐說她當時以為蘇倫只是說著玩的.她說她沒能告訴我們任何人,是因為這個想法使她感到十分不安.""到底什麼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子.我關心的是我爸爸.""我這不正在給你說嗎,"威爾說,"既然快到家了,我看咱們就在這裡停一會兒,說完了再走吧."他一拉韁繩,馬就停住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氣,路邊有一道用茂盛的山梅花築成的籬笆,這是麥金托什家的地界.思嘉從黑黝黝地樹底下看過去,可以隱隱約約看出幾根陰森森的大煙囟還在寂靜的廢墟上矗立著,她心裡責怪威爾,怎麼把車停在這樣一個地方.

"簡單地說,她的想法就是讓北方佬賠償,賠他們燒掉的棉花,賠他們趕走的牲口,賠他們拆毀的籬笆和馬廄.""讓北方佬來賠?""你沒聽說嗎?南方同情聯幫的人,財產受到破壞的,只要提出申請,北方政府一律賠償.""我當然聽說過,"思嘉說."但是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照蘇倫看來,關係大著呢.那一天,我帶她去瓊斯博羅,她碰上了麥金托什太太,她們閒聊的時候,蘇倫自然注意到麥托什太太穿著多麼考究,也自然要問一問.麥金托什太太就很神平地對她說,她丈夫如何向聯邦政府提出申請,要求給一位聯邦同情都賠償財產損失,這位忠誠的同情從來沒有給南部聯盟任何形式的幫助和支持.""他們從來不給任何人幫助和支持,"思嘉厲聲說."這幫蘇格蘭血統的愛爾蘭人!""唔,也許是這樣.我不清楚他們.但不管怎麼樣政府給了他們--唔,我記不清是幾萬幾千塊錢了.反正是相當可觀的一筆錢,這給了蘇倫很大的啟發.她琢磨了一個星期,沒有對我們說,因為她知道我們會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個人說說不可,所以她就去找凱瑟琳小姐,而那個廢物白人希爾頓就又給她出了一些主意,他說你父親不是在這個國家出生的,自己沒有參加打仗,也沒有兒子參加打仗,也沒有在南部聯盟任職.他說,他們如果把這些情況加以引伸,就可以說奧哈拉先生是聯幫的一個忠誠的同情者.他給她出了一大堆這樣的餿主意,她回來以後就開始對奧哈拉先生作工作.

思嘉,我敢保證你父親有一半時間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她也正是想利用這種情況,讓他去立下絕對可靠的誓言,而他壓根兒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讓爸爸去立下絕對可靠的誓言!"思嘉喊道.

"近幾個月以來,他的神智越來越不清楚,我想她也正要利用這一點.你要知道,我們誰也沒有想會有這樣的事,我們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沒想到她竟然會利用你那死去的媽媽來責怪你爸爸,說他明明可以從北方佬那裡弄到十五萬塊錢,而非要讓自己的女兒們穿破舊衣衫.""15萬塊錢."思嘉息言自語,她剛才聽說要立誓言而產生的恐懼也漸漸消失了.

這可是一大筆錢呢!而且要得到這筆錢只需要簽署一份所謂效忠於美國政府的督詞,說明簽字人一向支持政府,從未幫助或支持過反對政府的人.十五萬塊錢!撒這麼一個小謊就能得到這麼一大筆錢!唉,她怎麼會責怪蘇倫呢!天哪!

難這就是亞歷克斯說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嗎?這就是為什麼當地人說要宰了她嗎?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這麼些錢,幹什麼不行呢!當地任何人有了這筆錢,幹什麼不行呢!撒這麼小謊有什麼要關係?不管怎麼說,從北方佬那裡拿多少錢都是心安理得的,怎麼拿都行.

"昨天中午前後,我和艾希禮在劈柵欄條,蘇倫就用這輛車送你父親進城去了,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媚蘭小姐瞭解一點情況,但是她只希望蘇倫會因某種原因而改變主意,所以也就沒對任何人說,她根本沒想到蘇倫會做這樣的事.""今天我瞭解到了詳細的情況.希爾頓那個廢物在城裡那些投靠北方佬的人和共和黨人中間有些影響,蘇倫和他們商量好了,只要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承認奧哈拉先生是忠於聯於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愛爾蘭人,沒有參軍打仗等等.最後在推薦書上簽個字,就可以分給他們一些錢--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父親只需要宣個誓,在宣誓書上簽個字,宣誓書就寄到華盛頓去了.""他們稀里呼嚕很快就把誓詞念完了,你爸爸也沒說什麼,一切進行得很順利,接著蘇倫就讓他簽字.但就在這時,他似乎突然醒悟了,便搖了搖頭,我覺得他也不見得就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他不願意幹,蘇倫也的確老是讓他生氣.

這樣一來,蘇倫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於是她就領他出了辦事處,上了馬車,在街上來回地跑,一面對他說你媽在九泉之下哭著指責他,明明可以好好的養活孩子們,卻讓她們受窮受苦了,聽人家說,你父親坐在車上,像個孩子似的嚎啕大哭,他一聽到你母親的名字總是這樣.這情景城裡的人都看見了,亞歷克斯·方丹湊上去問這是怎麼回事,蘇倫把人家搶白了一通,叫他別多管閒事,真把人家氣瘋了.""不知她怎麼想出鬼點子,下午弄了一瓶白蘭地,又陪奧哈拉先生來到辦事處,然後就拿酒灌他.思嘉,一年來我們在塔拉就沒有烈性酒.只有一點迪爾茜釀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奧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蘇倫連勸帶騙,過了兩三個鐘頭,他終於屈服了,他說,好吧,她讓他簽什麼,就簽什麼.他們把誓詞又拿出來.他剛提起筆來要寫,蘇倫卻犯個了大錯.她說:-這樣一來,斯萊特裡家和麥金托什家就不用對我們神氣了!-你知道,思嘉,斯萊特裡因為北方佬燒了他這有一所小破房子,要求賠償一大筆錢,埃米的丈夫也大華盛頓給他辦通了."

"一聽蘇倫提這兩個人的名字,你爸爸直起腰來,抖了抖肩膀,用敏銳的眼光盯著她,他一點也不糊塗了,他說:-斯萊特裡和麥金托什,他們也簽過這樣的東西嗎?-蘇倫頓時緊張起來,吞吞吐吐地一會兒說籤了,一會兒又說沒簽.他就扯著嗓子叫喊:-你得說清楚,那個該死的奧蘭治分子,那個該死的白人窮小子,他們也簽過這種東西嗎?-希爾頓那傢伙順口說:-是的,先生,他們都簽了,得到了一大筆錢,您也能得到一大筆錢-""老先生接著就大發雷霆.亞歷克斯·方丹說,他在離辦事處老遠的一家酒館裡都聽見他叫嚷了.他帶著很重的愛爾蘭口音說:-你以為塔拉的奧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該死的奧蘭治分子,和那該死的白窮小子,同流合污嗎?-他說完就把那誓詞一下撕成兩半,朝蘇倫臉上扔去.他還叫嚷了一聲:-你不是我的女兒!-就轉身跑掉了!""亞歷克斯說看見他像頭牛一樣衝到街上.他說,自從你母親死後,老先生這是第一次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他說,看見他醉得跌跌撞撞,仍扯著嗓子叫罵,從來沒聽見誰罵得這麼好聽呢.亞歷克斯的馬就在街上,你父親爬上去,也不問一聲讓不讓騎,就騎著跑了,揚起的塵土能把人給嗆死.他一邊跑,一邊還在罵呢.""快到天黑的時候,我和艾希禮坐在前門的台階上,注視著那條大路,心裡十分著急,媚蘭小姐在樓上趴在床上大哭,什麼也不說.突然我們聽見路那頭有馬蹄聲,還有個人喊叫,像是打獵的時候追狐狸的喊聲,艾希禮說:-真怪呀!聽著好像奧哈拉先生,戰前他騎馬來看我們的時候就是這樣-""接著我們就看見他在草場的盡那頭,他肯定是在那裡從籬笆跳進來的,然後他就順著山坡拚命往上跑,同時高唱起歌來,好像他在世上無牽無掛的樣子.我從不知道你父親有這麼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馬車上的佩格》,一邊唱,一邊用帽子打那騎馬,那馬也就像瘋了似地猛跑.等他跑到草場的這一頭,他應該勒住韁繩,可是他沒有勒,看來他想要跳過籬笆.我們一看這種情況,都嚇壞了,連忙跳起來,接著就聽見他喊:-來,愛倫,看我跳這個籬笆!-可是那馬跑到籬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從馬頭上面折了過去.他一點罪也沒受.等我們趕到那裡,他已經死了,大概是把脖頸子摔斷了."威爾停了一會,以為她會說點什麼,可是她一聲不吭,於是他又抓起韁繩."駕!快跑,謝爾曼,"他這樣一吆喝,馬便又沿著回家的路左跑起來.





第四十章

這一夜,思嘉翻來覆去睡不著.天亮以後,太陽從東邊小山上的青松後面升起,她從破床上起身,坐在窗口一張凳子上,用一隻胳臂支著沉甸甸的頭,朝窗外看去,看見了打穀場,果園,還有遠處的棉花地.一切都是那麼清新,濕潤,寧靜,碧綠.她一看見那棉花地,痛苦的心就感到一定的安慰.雖然塔拉的主人已經故去,在清早看得出這地方是有人維護的,是有個精心照料的,是寧靜的.矮矮的木雞捨外面糊著一層泥,免得讓耗子和鼬鼠鑽進去,而且用白粉刷得乾乾淨淨,用森砂蓋的馬廄也是這樣.園子裡束平地種著一行行的玉米,又黃又亮的南瓜,豆子,蘿蔔,沒有丁點兒雜草,四周是橡樹枝條做成的籬笆,顯得整整齊齊.果園裡沒有雜亂的樹叢,一行行果樹下面只有雛菊在生長.綠葉遮掩下的蘋果和長滿絨毛的粉紅桃子,在閃爍的陽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再朝遠處看,彎曲成行的棉花在清晨金色的天空下呈現出一片綠色,紋絲不動,成群的雞鴨正優閒的漫步向田里走去.因為在那新耕的土地裡可以找到最美味的蟲子和蜓蚰.

思嘉明白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威爾,因而心裡充滿了殷切的感激之情.她雖然對艾希禮是一片忠心,也不認為艾希禮為這興旺景象作了多少貢獻,因為塔拉的興旺絕不是靠一位種田的貴族,而是靠一個熱愛土地的"小農"的辛勤勞動.目前農場只有兩騎馬,遠沒有昔日那種氣派.當年草場上到處騾子,駿馬,棉花地和玉米地一眼望不到邊.不過現在有的這一部分也還是不錯的,那大片荒涼土地等將來日子好了還可以開墾嘛,休耕一段時間,還會更肥沃呢.

要說威爾干的話,還不僅限於種了幾英畝地,他制服了佐治亞州種田人的兩個死敵:靠種子繁殖的松樹和一蓬蓬雜亂的黑莓.他們沒有能悄悄地侵入花園,牧嘗棉田,草地,也沒有在門廓附近肆意滋生.佐治亞州有無數農場,卻很少見到這種情況.

思嘉想到塔拉幾乎變成一片荒野,心裡感到一陣後怕.幸虧她和威爾兩個人幹得不錯.他們頂住了北方佬的侵犯,也阻擋住了大自然的掠奪.最使她感到欣慰的是威爾已經告訴她,等到秋天棉花收進來以後,她就可以不再寄錢了,除非貪婪的北方佬看上了塔拉,非要課以重稅不可.她知道,要是沒有她的幫助,威爾的日子會是非常艱難的,但她佩服而且敬重他那種獨立的精神.過去他的身份是雇工,思嘉給的錢他都是接受的,可是現在他就要當思嘉的妹夫了,要當一家之主了,他就想靠自己努力了.確實可以說,威爾是上帝為她安排的.

頭一天晚上,波克就把墓穴挖好了,緊挨著愛倫的墓.此時他手執鐵鍬,站在濕潤的紅土後面,等著過一會兒把土鏟回去.思嘉站在他的身後,躲在一棵矮小的疙裡疙瘩的雪松下面一小片樹蔭裡.六月的清晨,赤熱的歸光灑在她身上,呈現出無數的斑點.她兩眼望著別處,盡量不看面前那紅土墓穴.吉母·塔爾頓,小休·芒羅,亞歷克斯·方丹和麥克雷老頭兒最小的孫子,他們四個人用兩塊木板抬著傑拉爾德的棺木從房子裡走出來,沿著小路歪歪斜斜地慢慢走來,後面,隔著一段適當的距離,跟著一大群鄰居和朋友,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默默地往前走,當他們來到花園裡充滿陽光的小路上的時候,波克把頭靠在鐵鍬把頂上,哭起來.思嘉看到波克的頭髮,幾個月前她去亞特蘭大時還是烏黑發亮的,現在卻已一片花白了,心裡不禁感到驚訝.

思嘉覺得有些疲倦.她托上帝的福,昨天晚上就把眼淚哭干了,所以現在她能站在那裡,眼睛幹幹的.蘇倫在她身後掉眼淚,這哭聲使她無法忍受,要不是攥緊了拳頭,真會轉身在那發腫的臉上給她一耳光.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父親的死是蘇倫造成的,照理說,在對她不滿的眾位鄰居面前,她應該克制自己的感情.那天清晨,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也沒有人向她投以同情的目光.大家都默默地與思嘉親吻,與握手,悄悄地對卡琳甚至對波克說些安慰的話,看見蘇倫,卻像沒這麼個人似的.

他們認為,蘇倫的過錯不僅是殺害了自己的父親.她還曾設法使父親背叛南方.在當地那種嚴厲的封閉的社會裡,這樣做就等於背叛他們大家的榮譽.她打破了本地區在世人面前展示的牢固的聯合陣線,她企圖向北方政府要錢,這就和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站到一邊去了,而這樣的人比北方軍的大兵還要遭憎恨.她出身於一個歷史悠久的堅決支持聯盟的家庭,出身於一個農場主的家庭,卻投靠了敵人,從而給本地的所有家庭帶來了恥辱.

送葬的人一方面因為忿怒而激動,另一方面因為悲傷而沉悶,其中有三個人尤其如此,一個是麥克雷老頭兒,自從多年前傑拉爾德從薩凡納搬到這裡,他們就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另一個是方丹老太太,她喜歡傑拉爾德,因為他是愛倫的丈夫,還有一個是塔爾頓太太,她對傑拉爾德比對別的鄰居更親近些,她常常說,當地只有傑拉爾德一人能分得出公馬和閹馬.

葬禮之前,在停放靈柩的客廳裡,這三個人怒容滿面,艾希禮和威爾一看這情況,感到有些緊張,就來到愛倫生前的辦事房裡商量對策.

"他們有人要譴責蘇倫,"威爾直截了當地說,一面說,一面把一根稻草放進嘴裡咬成兩段."他們自以為有理由譴責她.也許他們是對的.這一點,我管不著.可是,艾希禮,無論他們說該說不該說,我們都不能贊成,因為我們是家中管事的男人.這樣一來,就會出麻煩.誰能想個法子,別讓麥克雷老頭講話,他聾得像個木頭樁子,他要是講起來,誰阻止他,他也聽不見.你清楚,方丹老太太要是勞叨起來,天底下誰也沒法讓她停下來,而塔爾頓太太,你沒看見嗎,她每次見到蘇倫,紅眼珠子不停地轉.她現在什麼都聽不進去,到了急不可耐的地步.他們要是說些什麼,我們就非得頂他們不可.即使不和鄰居頂嘴,現在我們這裡的麻煩事也就夠多的了."艾希禮歎了口氣,他非常擔心.鄰居們的議論,他比威爾更清楚.而且他知道,在戰前,鄰居之間的爭吵,甚至互相開槍,多半是因為送葬者要對著死者的靈柩講幾句話這種習俗而引起的.這葬者往往都是說些讚美的話,但也不盡然,有時說話者的本意是要表示極大的尊敬,而死者的親屬過於敏感,卻產生了誤會,因此棺材上面剛填完最後一銑土,接著就出現了麻煩.

瓊斯博羅和弗耶特維爾這兩個地方的衛理公會牧師和浸禮會牧師都表示願意來幫忙,但是都被婉言謝絕了.既然沒有牧師,就由艾希禮拿著卡琳的《忠誠福音》來主持儀式.卡琳信奉天主教,姐妹們中她最虔誠,對于思嘉沒有想到從亞特蘭大請一位牧師來十分不滿.後來人們提醒她,等以後有牧師來主持威爾和蘇倫的婚禮時,還可以到傑拉爾德墳上去祈禱一番,這才使她的氣消了一點.就是她極力反對請附近的新教牧師,而把儀式交給艾希禮來主持,她還把書中該讀的段落作了記號.艾希禮在這位老秘書的幫助下可以主持儀式,但他明白自己肩負著防止出麻煩的重任,同時也瞭解老鄉們的火爆脾氣,不知怎樣主持才好.

"真沒主意,威爾,"艾希禮一面抓著光亮的頭髮,一面說."我既不能把方丹老太太和麥克雷老頭兒打倒在地,也不能摀住塔爾頓太太的嘴不讓她說話.他們起碼會說蘇倫是個殺人犯,是叛徒.要不是她,奧哈拉先生是不會死的.這種對著死者說話的習俗真是要命.這是一種野蠻的作法.""你聽我說,艾希禮,"威爾慢條斯理的說."我今天決不讓任何人譴責蘇倫,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你等著看我的吧.你念完了經書,作完了祈禱,說-誰想講幾句話嗎-,這時你就朝我看一看,我就頭一個出來講話."思嘉呢,她看著那幾個人抬著棺材勉強進了小門,來到墓地,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儀式之後會出什麼麻煩.她心裡十分沉重,覺得父親這一入土,意味著她與往昔無憂無慮的幸福生活之間的紐帶又少了一條.

抬棺材的人終於把棺材放在墓穴旁,站在了一邊,同時活動活動酸疼的手指.艾希禮,媚蘭和威爾依次來到墓地,站在奧哈拉家三姐妹的身後,比較親近的鄰居擠了進來,其他的人站在磚牆外面.思嘉頭一次和這些人見面,對這麼多人來送葬有些驚訝,也很感動.交通不便,來的人就算很多了,總共大約有五六十人,有些人是遠道而來的,思嘉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得到消息,及進趕來的.有些是全家帶著黑奴從瓊斯博羅,費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趕來的.許多小農場主從河那邊趕了很遠的路來參加葬禮,在場的還有幾個從山林的沼澤地來的窮苦人,沼澤地的男人都是細高個子,留著長鬍子,身穿租毛外衣,頭戴浣熊皮帽,長槍,隨便掛在胳臂上,口裡含著煙葉,他們的老婆也都來了.這些女人光著腳站在鬆軟的紅土地上,下嘴唇上沾滿了煙末.她們頭戴遮陽帽,臉色發暗,彷彿得了瘧疾,但都是乾乾淨淨,漿過熨過的印花布衣服顯得發亮.

左鄰右舍是全體出動了,方丹老太太面容憔悴,臉色發黃,像是一隻掉了毛的鳥,倚著手杖在那裡站著,站在她身後的是薩利·芒羅·方丹和年輕的方丹小姐.她們小聲懇求老太太.甚至拽她的裙子,想讓她坐在矮牆上,可老太太就是不肯坐.老太太的丈夫,人們管他叫老大夫,沒有在場,他已經在兩個月之前去世了,那以後,許多生活的樂趣就從老太太的眼睛裡消失了.凱瑟琳·卡爾弗特·希爾頓獨自一人站在那裡,這倒也合適,因為目前這場悲劇,她丈夫也是有責任的.她戴著一頂褪了色的遮陽帽,低垂著頭,思嘉驚訝地到看凱瑟琳是細紗長裙上掛著油漬,手上長了黑斑,也不乾淨,指甲蓋底下都是泥.如今的凱瑟琳已經失去了上流社會的風度.她窮了,不僅如此,她貧困潦倒,無精打采,邋邋遢遢,無可奈何地混日子.

"她不定哪一天就會嚼煙末了,說不定她已經嚼上了."思嘉想到這裡,感到驚恐不巡,"我的天哪!真是今非昔比啊!"她打了一個冷戰,趕忙把眼光從凱瑟琳身上移開,因為她意識到上流社會與窮百姓之間的距離是微乎其微的.

"我就是比別人能幹,"思嘉這樣想.她又想到南方投降以後,她和凱瑟琳是在同樣的條件下幹起來的,都是一個腦袋兩隻手,心裡感到一陣寬慰.

"我幹得不錯,"她一面想,一面仰起臉來,露出了微笑.

她這微笑只笑了一半便收斂起來,因為她注意到塔爾頓太太正瞪著大眼盯著她.塔爾頓太太眼圈都哭紅了,她用責備的目光瞪了思嘉一眼以後,又把目光轉到蘇倫身上,她那異常憤怒的眼光說明蘇倫要倒霉了.在她和她丈夫身後站著塔爾頓家的四個姑娘,她們的紅頭髮對眼前這嚴肅的場合不是合適的,她們那紅棕色的眼睛和歡蹦亂跳的小動物的眼睛一樣,又精神,又讓人害怕.

過了一會兒,艾希禮站出來,手裡拿著卡琳的舊經書《忠誠福音》,這時大家都不再走動,帽子都摘了,兩手交叉著,連裙子的啊啊聲也聽不見了.艾希禮低頭站了一會兒,陽光照得他那一頭金髮閃閃發光.人群中間沒有一絲聲音,微風吹過木蘭的枝葉發出的竊竊私語可以聽得清清楚楚,遠處一隻模仿鳥不停地發出刺耳的哀鳴,讓人無法忍受.艾希禮開始讀祈禱文,所有的人都低頭聽他用洪亮而有節奏的聲音一字一頓地讀那簡短而莊重的經文.

"啊!他的聲音多好聽啊!"思嘉想著,喉嚨裡感到一陣哽咽."如果爸爸的葬禮說一定得有人主持,我倒願意讓艾希禮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主持,也不讓一個牧師來主持.我寧願讓他也不願讓一個生人來掩埋父親的遺骨."艾希禮該讀煉獄裡的靈魂一節了,這一節也是卡琳作了記號讓他讀的,但是他突然停下來,把書合上了.只有卡琳發現他沒讀這一切,她感到困惑,就抬起頭來,只聽艾希禮接著讀起了主禱文.艾希禮這樣做,是因為他知道在場的人有一半從沒有聽說過煉獄,如果他們聽了後發現他暗示像奧哈拉先生這樣的好人也沒有能直接進入天堂,即使是在祈禱文中所這種暗示,也會認為他是進行人身攻擊.因此,他尊重大家的意見,把煉獄這一切省略了.大家熱情地跟著他讀主禱文,但是在他開始讀"萬福馬利亞"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逐漸減弱,以至於完全沉靜下來,使人感到尷尬,他們以前可從來沒聽說過這篇祈禱文,於是開始偷偷地交換眼色,只有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媚蘭,還有幾個僕人跟著說:"請為我們祈禱,現在以及將來我們死的時候都為我們祈禱.阿門."艾希禮抬起頭來,站了一會兒,不知怎樣進行下去.鄰居們用期待的眼光看著他,同時調整了一個姿勢,站得隨便一點,等著聽期講話.大家都覺得儀式還應該繼續下去,誰也沒想到他主持的這天主都祈禱儀式就要結束了.這裡的葬禮一向拖得很長.衛理公會和浸禮會的牧師主持葬禮,沒有固定的祈禱文,而是根據具體情況邊想邊說,而且往往都要說得所有送葬的人落淚,死都家屬中的婦女嚎啕大哭,為親密的朋友舉行的葬禮,如果只讀幾篇簡短的祈禱文就算完了,鄰居們是會感到驚訝,感到傷心,感到忿怒的.這一點,艾希禮比誰都清楚.人們會把這件事當做飯桌上的話題談上幾個星期,老百姓會認為奧哈拉家的小姐們對父親不夠敬重.

所以,艾希禮很快瞧了卡琳一眼,表示歉意,接著就又低下頭,背誦起聖公會葬禮祈禱文來了,他以前曾多次在"十二橡樹"村用這篇祈禱文給奴隸們送葬.

"我能使你復活,我能給你生命.……無論何人.……凡信我者,必將永生."這篇祈禱文他也沒有記得很清楚,所以他背得很慢,有時甚至停下來,回憶下面應該怎麼說.但是他這樣一字一頓地說,卻使得艾希禮的話更為感人.一直沒有掉淚的人現在開始紛紛掏手絹了.虔誠的衛理公會教徒和浸禮會教徒都認為這是一次天主教儀式,起初他們以為天主教儀式都是莊嚴肅穆,不動感情的,現在也改變了他們的看法,思嘉和蘇倫都毫無覺察,還覺得艾希禮的話又入耳又動聽.只有媚蘭和卡琳已經悲傷過度,看到艾希禮這樣胡鬧又感到非常傷心,但是沒有出來制止.

艾希禮背完以後,睜大他那雙悲哀的灰色的眼睛,環顧四周.接著他與威爾交換了個眼色,就說:"有誰想講幾句話嗎?"塔爾頓太太的嘴唇動了一動,顯得非常緊張,可是沒等她開口,威爾就吃力地邁步向前,站在棺材面講起話來.

"朋友們,"他用平靜的語調說,"我頭一次出來講話,也許你們會覺得我太狂妄了,因為我是大給一年前認識奧哈拉生先的,而你們認識了已經二十年,或者二十多年了,但是我有一條理由:他要是能夠活上一個月,我就可以他爸爸了."人們露出驚訝的神色,這些人都是很有教養的,不會悄悄說話,但他們的腳交替挪動,眼睛轉身卡琳.卡琳低著頭站在那裡,大家都知道威爾一下愛著卡琳,威爾看到大家都向那邊看,便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下去.

"因為我即將和蘇倫小姐結婚,只等牧師從亞特蘭大前來主持婚禮,我想我是有權第一個講話的."威爾的話還未說完,人群裡就出現了一陣輕微的騷動,發出了像蜜蜂嗡嗡叫的忿怒的聲音.這聲音裡既包含著憤怒,也包含著失望.大家都喜歡威爾,都尊敬他,因為他為塔拉出了大力.大家也都知道他喜歡卡琳,因此當他們聽到他要和最近最受大家鄙視的人結婚的消息時,感到無法接受.善良的威爾怎麼會和那個卑鄙可惡的小人蘇倫·奧哈拉結婚呢?

氣氛一度十分緊張.塔爾頓在太太兩眼射出了憤怒的目光,嘴唇動了動,彷彿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聲來.在一片寂靜之中,可以聽見麥克雷老頭高聲懇求孫子告訴他剛才威爾說了些什麼.威爾面對眾人,臉色依然溫和,但他那雙淺藍色的眼睛卻好像在說,看誰敢對他未來的妻子說三道四.霎那間人們難以決定,他們既疼愛威爾又鄙視蘇倫.後來還是威爾勝利了.他繼續講下去,他們剛才的停頓是講話中自然的停頓.

"奧哈拉先生風華正茂的時候你們就認識他了,而我不認識他.我只知道他是位善良的老先生,不過有點糊塗.我從你們那裡瞭解到他過去的所作所為.我想在這裡說的是:奧哈拉先生是一位愛爾蘭戰士,是南方的一位高尚的人,是最忠於聯盟的一個人.這三種品質集中在一個人身上,這是很難能可貴的,以後恐怕也不會有很多像他這樣的人,因為產生像他這樣的人的時代和他本人一樣,已經過去了.他是在國外出生的,我們今天給他送葬,但是他比我們所有送葬的人更肯有佐治亞人的特質.他和我們共同生活,他熱愛我們的土地,說真的,他和那些戰死的士兵一樣,是為我們的事業而死的.他是我們當中的一員,他有我們的優點,也有我們的缺點,有我們的長處,也有我們的短處.他的一個優點就是一旦他決心做某種事情,那就什麼力量也阻攔不住他,什麼人也嚇不倒他,任何來自外界的東西都不能把他怎麼樣.""當時英國政府要絞死他,他並不懼怕,他離開家,跑了.

他剛來美國的時候很窮,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找到了工作,掙到了錢.這個地方原來是一片荒野,剛和印度安人趕走,他來開發這個地方,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硬是在荒野之中開出一個大農常戰爭爆發以後,他的錢越來越少了,可是他不怕再過窮日子.北方佬來到塔拉以後,要燒他的房子,要殺死他,可是他一點也不怕,他們也沒有把他怎麼樣,他就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寸步不讓.所以我說他具有我們的優點,任何來自外界的力量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他也有我們的缺點,他是可以從內部攻破的.我的意思是說,雖然整個世界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他的心卻能做到這一點.奧哈拉太太去世的時候,他的心也死了,他被攻破了.後來我們看到的奧哈拉先生已經不是原來的奧哈拉先生了."威爾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掃視了一眼周圍的人們.他們站在烈日之下,好像入了神,固定在地上了.無論他們對蘇倫多麼憤慨,這時也都忘得乾乾淨淨.威爾的目光在思嘉身上停了片刻,眼角微微眨了眨,彷彿內心裡在在微笑,以給她一些安慰.思嘉一直在抑制著自己的淚水,這時的的確確感到的了安慰.威爾的話句句在理,他沒有說什麼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裡團聚之類不中聽的話,也沒有勸她屈從於上帝的意旨,而思嘉聽到在理的話,總感到增加了力量,得到了安慰.

"我希望大家不要因為最後出了那樣的事對死者有所輕視.你們大家,還有我,也都和他一樣,我們也有同樣的短處,同樣的弱點.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麼樣,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無論是北方佬,還是從北方來的的冒險家,無論是艱難的生活,苛捐雜稅,還是嚴重的飢餓,都不可能把我們怎麼樣.但是我們心中的弱點卻能在瞬間把我們毀掉.不一定要失去親人才觸動我們的感情,像奧哈拉先生那樣.人好比一部機器,都有一個發條,而這發條又因人而異.我的意思是:如果誰身上的發條斷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當今的世界上沒有他的位置,他還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說你們大家現在不必為奧哈拉先生感到痛苦.昔日謝爾曼來到這裡,奧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時候,倒是應該感到悲痛的.現在他的軀體去和他的心會合了,我們就沒有理由為他感到悲痛了,如果還感到悲痛,就太自私了.我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父親,所以才這樣說.……如果大家不介意,咱們就講到這裡.

家屬都很難過,別再增加他們的痛苦了."威爾說完這話,轉向塔爾頓太太,放低了聲音說:"夫人,能不能請您扶著思嘉回屋裡去?讓她在太陽底下站這麼時間不合適.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說她有對死者不尊敬的意思."話題突然從頌揚死者轉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很驚訝,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來,她臉立時就紅了,覺得很難為情.她懷孕已經很明白了,威爾為什麼還要加以宣揚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氣憤地瞪了威爾一眼,威爾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她只好屈服了.

威爾的眼神好像在說:"請吧!我是有意這樣做的."他已經成了這個家的主人了.不過思嘉不想大鬧一番,所以無可奈何地朝塔爾頓太太走去,由於威爾故意把塔爾頓太太的注意力從蘇倫身上引開,引到生育問題上來,而這又正是她一向最感興趣的問題,無論是動物生育還是人生育都一樣,因此這時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臂.

"到屋裡去吧,我的寶貝兒."

她一面說,臉上一面露出非常熱心的樣子,思嘉只得由她攙著走,人們給她讓出一條通路來,大家低聲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過時還抻出手拍拍她,表示慰問.她走到方丹老太太面前時,老太太伸出一隻乾瘦的手,說:"孩子,我扶著你進去吧."她還用嚴厲的目光看了看薩利和年輕的方丹小姐,說:"你們不用來,我不要你們."她們慢慢穿過人群,人們隨即又合擾了,她們沿著樹蔭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爾頓太太顯得太熱心,使勁托著思嘉的胳膊肘,幾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腳不著地了.

等她們走遠了,別人聽不見了,思嘉激動地說:"威爾為什麼這樣說?這等於說:-你們看哪!她要生孩子了!-""怎麼,難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嗎?"塔爾頓太太說."威爾那樣做是對的.你本來就不該在大太陽底下站著.你要是曬暈倒了,就會引起流產的.""威爾並不是擔心她流產,"方丹老太太一面氣喘吁吁地說,一面吃力地穿過前院朝房前的台階走去,老太太心眼多,對剛才的情況看得明白,因此臉上帶著笑容."威爾幹得漂亮.

比阿特裡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久了.他怕我們說些什麼,只好用這樣方法把我們打發走…….……還不光是這樣.他還不願意讓思嘉聽見土塊落在棺材上的聲音.他這樣做是對的.思嘉,你要記住,你只要沒聽見往棺材上蓋土的聲音,死去的人對你說來還沒有死.可是你一旦聽見那聲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種聲音,因為它意味著終結.……要上台階了,扶我一下,孩子,幫我一把,比阿特裡斯.思嘉用不著枴杖,也用不著你攙她.我倒正像威爾剛才說了,精神不大好.……威爾知道你是你父親的寵兒,你已經夠受的了,他不想讓你受更多的罪.他覺得你那兩個妹妹會比你好受一點.蘇倫做了虧心事,理應在那裡頂著.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沒有什麼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是的,"思嘉回答道.她一面攙著老太太上台階,一面暗自吃驚,老太太袮E著嗓子說話,說得很有點道理."我從來沒有什麼依靠,只依靠過我母親.""可是你失去母親以後是能獨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這樣,威爾說得地,你用不著難過.你爸爸離開你媽愛倫就沒法生活,現在他去了,反而好了,我也一樣,等我去跟我那大夫作伴的時候就好了."她說這話並沒有想博得別人的同情,那兩個攙她的人也沒有她表示同情.她講得很輕鬆,自然,彷彿老伴依然活著,就在瓊斯博羅,坐上小馬車,一會兒就可見面.老太太的確太老了,經歷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會怕死的.

"不過,您也可以獨立生活呀,"思嘉說.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說:

"是呀,不過有時候是很難受的."

"哎,老太太,"塔爾頓太太插話說,"你不應該對思嘉說這樣的話.她已經夠難過的了.她從外地趕回來,衣裳這麼瘦,心裡又這麼難過,天氣又這麼熱,這就足以讓她流產了,你還在這裡說什麼痛苦啊,悲傷埃""活見鬼!"思嘉煩躁地說:"我並不覺得難過,我不是那種受點風寒就會流產的笨蛋.""那很難說."塔爾頓太太懷著無所不知的神情說."我的頭胎就流產了,就因為我看見一隻公牛用犄角拱傷了我們的一個黑奴.你還記得我那匹棗紅馬吧?它叫乃利,你從來沒見過那麼壯的馬,可是它容易緊張,它懷駒的時候,要不是我看得緊,它就--""快別說了,比阿特裡斯,"老太太說."思嘉肯定不會流產的.咱們在過道裡坐一會兒吧,這裡有過堂風涼快,比阿特裡斯,你到廚房去看看有沒有脫脂牛奶,給我們拿一杯來,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沒有酒,我現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們就坐在這兒,等他們告別以後再走."塔爾頓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十分肯定的語氣說:"思嘉該上床去歇歇了,"好像她什麼都懂,連預產期是幾點幾分都能計算出來.

"去吧,"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爾頓太太隨手把帽子往碗櫥上一扔,用手指攏了攏她那濕漉漉的紅頭髮,朝廚房走去.

思嘉往後靠在椅背上,解開緊身衣最上面的兩個扣子,過道因屋頂很高,使屋裡陰涼,再加上過堂風從後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陽底下曬了一陣之後,感覺特別涼爽,思嘉順著過道看去就能看到客廳,傑拉爾德的靈柩原來就停放在這裡.

不過此刻她顧不上多想父親,又把眼光移支壁爐上方懸掛的祖母羅畢拉德的肖像.這幅肖像雖然有刺刀破壞的痕跡.但那高挽的頭髮,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態,依然和往常一樣,使她感到精神振奮.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究竟是丟了孩子心疼,還是丟了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說."她對吉姆和那幾個女兒一向不大關心,你知道嗎?她就是威爾剛才所說的那種人.她身上的發條已經斷了.有時候我覺得說不定哪天她也會走你爸爸的那條路.她只有親眼看著人生孩子馬下駒兒的時候才高興,此外她就沒有高興過.她那幾個女兒也都沒有出嫁,而且沒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沒有什麼好操心的.她就是這麼個怪人.……威爾說要娶蘇倫,這是真的嗎?""是真的,"思嘉兩眼盯著老太太說.她記得過去怕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現在,她長大了,老太太要是再來摻和什麼,她就會立刻對老太太說去見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個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說.

"是嗎?"思嘉頂了她一句.

"別那麼神氣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說."我並不想說你那寶貝妹妹的壞話,我剛才要不是從墳地裡走開,也許是會說些什麼的.我覺得既然現在這裡男人少,威爾可以從大部分女孩子裡隨便挑.有比阿特裡斯的四隻野貓,有芒羅家的向個女兒,還有麥克雷家--""他準備娶蘇倫,就這麼定了.""蘇倫能撈到他,真是走運.""塔拉能撈到他,才真是走運呢.""你很喜歡這個地方吧,是不是?""是的.""那你就只圖有個男人來照料塔拉,竟不考慮等級而讓她下嫁嗎?""等級?"思嘉說,她對老太太的這種想法感到驚訝."什麼等級?現在講等級有什麼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個丈夫來照顧她就行了.""這個問題值得研究,"老太太說."有人會說你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會說你這是界限模糊了,而這界限是絲毫模糊不得的.威爾無論怎樣說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們家有些人卻是上等人埃"老太太敏銳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羅畢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這時思嘉想到威爾,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揚,但性情溫和,總在嚼一根草根兒,看上去無精打采,南方的窮苦人大都是這樣子.他沒有什麼有錢有勢血統高貴的祖先.他家裡最初踏上佐治亞州土地的人說不定欠了奧格爾索普的債,也說不定還是個奴隸.威爾也沒上過大學,實際上他受過的教育不過是在邊遠的學校裡念過四年書.他誠實可靠,踏實肯干,不過他的確不是上等人.用羅畢拉德那樣的標準來衡量,蘇倫嫁給她,確實是降低身份了.

"看來你不反對讓威爾到你們家來了?"

"是的,"思嘉正顏厲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來反對,思嘉就會毫不猶豫地朝她撲過去.

沒想到老太太卻說:"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說,一面微笑,表現出極力讚許之意."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喜歡你.

思嘉,你從小就固執,硬得像個山核桃,我不喜歡固執的女人,除我自己不算.不過我的確喜歡你處理事物的方法.對於你無能為力的事,即使你不贊成,也不大吵大鬧.你好比一個好獵手,做起來來乾淨利落."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看著老太太把佈滿皺紋的臉湊了過來,她便順從地輕輕吻了一下,雖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這番稱讚是何用意,但她還是感到很高興.

"你讓蘇倫嫁給一個下等人,雖然這裡人人都喜歡威爾,可還是會有許多人要議論的.他們會異口同聲說威爾是個好人,同時又說奧哈拉家的小姐尊下嫁多麼可怕.不過這種話你也不必介意.""我從來不介意別人說些什麼.""這我倒也有所耳聞,"老太太的語氣裡有點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論人們議論什麼,你別介意就是了.這門親事說不定會很美滿的.當然嘍,威爾結婚以後也還是一副窮光蛋的樣子,他的語法也不會有什麼進步,他即使能賺上一大筆錢,也不可能像你父親那樣,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窮光蛋不可能有多少光彩的,不過威爾是個正直的人,他知道應該怎麼辦.剛才在墳地裡,我們的想法全是錯誤的,只有像他這樣一個天生正直的人才才能時加以糾正.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拿我們怎麼樣,可是我們自己要是老想恢復失去的東西,老想著過去,就會毀了我們自己.對蘇倫來說,對塔拉來說,威爾的確是不錯的.""這麼說來,您是贊成我讓他娶蘇倫了?""不,"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聲音說,但語氣很堅定.

"贊成窮光蛋和名門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麼能贊成讓下等人和上等人結合呢?說起來,窮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誠實的,不過--""可是您剛才還說這門婚事可能會是美滿的呀!"思嘉驚訝地說.

"唔,我認為蘇倫嫁給威爾是件好事,其實她嫁給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為她很需要有一個丈夫.到哪兒去找呢?你又到哪兒找這一個好管家,來照料塔拉呢?不過這不等於說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你不也一樣嗎?""可是我喜歡眼下這種狀況,"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著老太太的意思."威爾娶蘇份,我是高興的.她為什麼會認為我介意呢?她憑想像就認為我介意,她總是這樣."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點不好意思.別人把他們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強加於她,說她如何如何,她當然不理解,也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著棕櫚葉做的扇子,興致十足地接著說:"我和你一樣,也不贊成這樁婚事,但又講究實際,你也一樣.碰上不順心的事,而又沒有辦法,喊叫哭鬧都無濟無事.這樣一對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們家和老大夫家經歷的曲折比誰都多,所以我知道該怎麼辦.要說我們有什麼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時機自然會來到.』許多難關,我們都是這樣渡過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機會,我們已成了渡過難關的專家了.這也是不得已埃我們壓寶總不到點子上.

碰上胡格諾教派,我們逃出了法國,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黨,我們逃出了英格蘭,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們逃出了蘇格蘭,碰上黑人,我們逃出了海地,現在又讓北方佬給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們用不了幾年就又出人頭地了,你知道裡面是什麼緣故嗎?"說到這裡,她把頭一搖,思嘉覺得說她像一隻懂事的老鸚鵡,真是再像不過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平地回答說.不過她實在討厭透了,和那天聽老太太講克裡克人①暴動的故事一樣厭煩.

"那你就聽我說.我們對不可能迴避的事實總是低頭的.

我們不是小麥,而是蕎麥.小麥熟了的時候,因為是乾的,不能隨風彎曲,風暴一來,就都倒了.蕎麥熟了的時候,裡面還會有水分,可以彎曲.大風過後,幾乎可以和原來一樣挺拔.我們不是挺著脖子硬幹的那種人.颳大風的時候,我們是柔和順從的,因為我們知道這樣最有利,遇到困難,我們向無法迴避的事情低頭,而不需要大吵大鬧,我們微笑,我們幹活,這樣來等待時機.等到我們有力量的時候,就把那些墊腳石踢開,這就是渡過難關的竅門,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著說:"現在我可把這穿門兒教給你了."老太太說罷,大聲地笑起來,雖然她的話相當惡毒,她卻好像覺得十分有趣,看樣子她以為思嘉會對她的話有所AE繺par論,可是思嘉還不大理解她這番話,一時也沒有什麼好說.

"你沒看見."老太太繼續說,"我們的人倒了就會爬起來,可是左近有許多人就不是這樣.就拿凱瑟琳·卡爾弗特來說吧.你看她成了什麼樣子,成了窮人.比她嫁的那個男人寒酸多了.再看看麥克雷一家,也窮困潦倒,一籌莫展,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惋惜過去的好日子.不知道幹什麼好,什麼也不會幹,而且也不想幹,再來看看--哎,左鄰右舍看誰都一樣,除了我們的亞歷克斯和薩莉,除了你和吉姆·塔爾頓,還有他的幾個女兒和另外幾個人,別的人都倒下了,他們身缺少那種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來的勇氣,這些人只知道錢,只知道黑奴,現在錢沒有了,黑奴也沒有了,他們也成了一夥窮光蛋了.""你忘了威爾克斯一家了.""不,我沒有忘記,我想為了禮貌起見,就沒有提他們,因為艾希禮是你們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們,就來看看他們的情況吧.那個英迪亞,聽說她已經成了一個乾癟的老太婆,因為斯圖爾特·塔爾頓被打死了,她就十足一副寡婦的神氣,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紀已經不小了,不過她要是想找,還可以找一個死了老婆,帶著一大幫孩子的人嘛.那可憐的霍妮想找個男人都快想瘋了,呆頭呆腦像只老母雞.至於艾希禮,瞧他那副樣子!""艾希禮可是個好人,"思嘉頂了她一句.

"我從來沒說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腳朝天的烏龜,一點辦法也沒有.要是威爾克斯一家人能順利渡過眼前這難關,他們靠的是媚蘭,而不是艾希禮.""媚蘭!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說些什麼?我和她在一起生活過,對她有所瞭解,她弱不禁風,膽小怕事,連對鵝吆喝一聲的勇氣都沒有.""現在有誰會想對鵝吆喝呢?我總覺得這完全是浪費時間.媚蘭也許不敢對鵝吆喝,可是無論什麼事情要是威脅到她那可愛的艾希禮,她的兒子,或者她對文明行為的信仰,哪怕是整個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衝著它大聲嚷嚷.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親要是還活著,她也會這樣做.媚蘭使我想起你母親年輕的時候.……她也許能使威爾克斯一家順利地渡過難關.""唔,媚蘭是個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對艾希禮太不公AE絓par了.他--""哎喲!艾希禮除了會看書,別的什麼都不行,碰上目前這種困難,他是無法擺脫的.我聽說,他在本地幹農活幹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們家的亞歷克斯比一比就可看得出了,沒打仗的時候,亞歷克是個最無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條新領帶,要不就喝得爛醉,或者朝人亂開槍,或者追那些不怎麼樣的女孩子.可他現在怎麼樣了呢?他學會了種地,不學是不行.不學就得餓死,我們全都得餓死.他在這帶種棉花是種得最好的.小姐,的確是這樣,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

養豬,養雞,他什麼都很在行.別看他脾氣不好,他可是個好小伙子啊,他知道怎樣等待時機,隨機應變.等這艱苦的恢復時期一過,你就等著瞧吧,我那亞歷克斯馬上就會闊起來,和他父親和祖父一樣有錢,而艾希禮呢--"思嘉聽她這樣貶低艾希禮,感到很難過.

"我覺得這都是些無稽之談."她冷淡地說.

"怕不見得吧,"老太太一面說,一面用兩眼使勁盯住她.

"自從你去了亞特蘭大,你走的就是這麼一條路.真的,別看我們待在鄉下,我耍的那些手段我們也都聽到了.時代變了,你也跟著變了.我們聽說你討好北方佬,討好窮白人,還討好從北方來的冒險家,從他們身上騙取錢財.我還聽說你裝得一本正經,就這麼幹下去吧.把他們的錢都刮出來,一個子也別剩.等你刮夠了,他們不能再為你效勞了.就把他們一腳踢開.你一定要這樣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讓那些窮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思嘉兩眼盯著她,雙眉緊皺,揣摩她這番話的意思,她還是不大明白,而且對老太太把艾希禮描籥e成四腳朝天的烏龜仍然餘怒未消.

"我覺得您這樣說艾希禮是不對的."她突然說.

"思嘉,你好糊塗埃"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狠狠地說,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

"要是說起幾塊錢,幾毛錢,你是夠精明的,不過那是男人精明.而你作為女人卻一點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思嘉聽到這話,頓時兩眼冒火,兩隻手不停地攥拳頭.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著問."我是故意這樣做的.""啊,是嗎?請問這是為什麼呢?""理由很多呀."老太太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這時思嘉突然感到老太太很累,而且顯得特別衰老.兩隻雞爪般的小手交叉著搭在扇子上,黃得像蠟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樣,思嘉想到這,怒氣全消失了,她往前湊了湊,雙手抓起老太太的一隻手.

"您真會裝蒜,"思嘉說."您嘮叨了半天,並沒有一句真心話.您不停地說,是不是讓我想我爸爸,是不是?""你別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平地說,一面把手抽回來.

"不單是這個原因,還因為我的話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領會罷了."思嘉聽了這諷刺的話並不介意,笑了笑.剛才她心裡還為老太太說艾希禮的話生氣,現在這氣已經全消了.她意識到老太太說話並沒有當回事,感到很高興.

"我還是要謝謝您,您和我談話,對我真關心.關於威爾和蘇倫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見,我感到很高興,雖然--雖然許多人是不贊成的."這時,塔爾頓太太順著過道走來,手裡端著兩杯脫脂牛奶.她什麼家務事都不會幹,連端兩杯奶都灑出來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這兩杯奶,"她說:"快喝了吧,他們馬上就從墳地到這兒來了,思嘉,你真要讓蘇倫嫁給威爾嗎?我不是說威爾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個窮光蛋呀.而且--"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遞了個眼色,老太太的眼神裡充滿譏諷的意思,思嘉的眼神裡也有同樣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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