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最後一個送葬者告別了,最後一輛車輪聲和馬蹄聲消失了,思嘉走進母親愛倫過去的辦事房,從秘書的文書格子裡發黃的故紙堆裡取出一件發亮的東西,這是她前一天晚上藏在這裡的.聽見波克在飯廳裡一面擺桌子,一面抽平地哭,就叫他過來.他走進來時那張黑臉像喪家的狗的臉一樣難看.

"波克,"她正顏厲色地說,"你要是再哭,我就--我就也要哭了.你可不能再哭了.""是的,小姐,我不哭了,可是每次我忍著不哭,就想起傑拉爾德老爺--""那你就別想,別人哭,你都可以忍受,唯獨你哭,我真受不了.你看,"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口氣變得溫和了,"你還不明白呀?你哭,我受不了,因為我知道你多麼愛護老爺,去擤擤鼻子,波克.我要送你一件禮物."波克一面大聲擤鼻子,一面流露出有些感興趣的目光,不過,與其說他感興趣,不如說他是出自禮貌.

"那天晚上,你去偷人家的雞,讓人家開槍打傷了,你還記得嗎?""哎呀,思嘉不!我從來沒有--""好了,怎麼沒有,事到如今你也就別對我隱瞞了,我說過我要給你一隻表,獎勵你的忠誠,你還記得嗎?""是,小姐,我記得.我猜想您已經忘了.""沒有,我沒忘,現在就給你."思嘉伸出手來給他看一隻沉甸甸的金錶,上面刻著很多立體的花紋,一根鏈子垂下來,鏈子上也有一些裝飾品.

"哎呀,思嘉小姐!"波克說:"這是傑拉爾德老爺的表!

我看見老爺看這只表,不知看了多少次.""不錯,是爸爸的表,波克,現在我把它送給你了,拿去吧.""唔,我不要,小姐,"波克也邊說往後退縮,顯出很害怕的樣子."這是白人老爺們用的表,是傑拉爾德老爺的.思嘉小姐,您怎麼能說把它送給我呢?這只表照理應該屬於小少爺韋德·漢普頓.""現在這只表屬於你了.韋德·漢普頓為我爸爸幹過什麼事?爸爸生病虛弱的時候,給他洗過澡,換過衣裳,刮過臉嗎,照顧過他吧?北方佬來的時候,隨時跟他在一起嗎?為他偷東西嗎?你別這麼傻,波克,要是說誰配得到這只表,那就是你了.我知道,爸爸要是在世,也會同意的.拿去吧."說罷,她抓起波克的一隻手,把表放在他的手心裡.波克懷著愉快的心情看著這只表,臉上慢慢顯出十分崇敬的神色.

"給我了,真的,思嘉小姐?"

"是的,真給你了!"

"那麼--謝謝您,小姐."

"願不願意讓我拿到亞特蘭大,去刻上幾個字呀?""刻字是什麼意思?"波克用懷疑的語氣問.

"意思就是在後面用刀刻幾個字,比如--比如-勤勞忠實的好僕人波克-奧哈拉全家贈-這類的話.""不用了,謝謝您,小姐,不必刻字了."波克後退了一步,手裡緊緊握著那只表.

思嘉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你怎麼了?波克?你不相信我會把它捎回來嗎?"

"小姐,我會相信您--不過,唔,也許您會改變主意的.""不會的.""那您也許會把它賣了,我估計它值好多錢呢.""你以為我會把我爸的表賣掉嗎?""是呀,小姐,如果您需要用錢的話.""你說這樣的話,真不應該,真想揍你一頓,波克,我都想把表收回來了.""不,小姐,您不會的!"悲傷了一整天的波克,這時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我瞭解您--不過,思嘉小姐--""說下去,波克.""您對待黑人的這一片好心,只要拿一半去對待白人,我想人們對您也許會好一些.""人們對我已夠好的了,"思嘉說."你去找一下艾希禮先生,讓他到這裡來見我,馬上就來."艾希禮坐在愛倫書桌前的小椅子上,他身材高大,椅子顯得又小,又不經坐,思嘉跟他談經營木材廠的事,並利錢對半分.他坐在那裡對思嘉一眼也不看,一聲也不吭,低著頭看自己的兩隻手,反覆地慢慢地翻動著,看了手心看手背,好像從來沒見過,這雙手雖然干重活,卻依然細長,看上去一定感覺靈活.對一個莊稼漢來說,這雙手是保護得夠好的.

他低頭不語,思嘉感到有些急躁,於是就竭力說服這個木材廠有多麼吸引人,她甚至把她特有的微笑和眼神的媚力也都使出來了,可惜這全是白費力,因為他一直連眼皮也沒抬.他要是看她一眼就好了!思嘉沒提威爾告訴她關於艾希禮決定到北方去的消息,言談之中假裝不知道有什麼障礙能使他不同意她的計劃.艾希禮還是一言不發,她漸漸也沒什麼話她說了.但他那瘦削的肩膀給人以堅定正直的感覺,思嘉不禁為之一驚.他不會拒絕吧!他有什麼站得住腳的理由拒不接受呢?

"艾希禮,"她剛一開口又停下來,她本來不想把懷孕也當做一條理由,她不願讓艾希禮看見她肚子鼓鼓的那副醜樣子,可是她用的其它一些理由都不起作用了,只好決定把此事以及她如何沒有辦法人作為最後一張牌打了出來.

"你一定要到亞特蘭大來.我現在特別需要你幫忙,因為我管不了廠裡的事了.可能要等好幾個月呢,因為--你看--唔--,因為.……""快別說了,看在老天爺份上!"他邊粗暴地說,邊站起來.突然向窗口走去.他站在窗口,背對著思嘉.注視著窗外一群鴨子在糧倉的院子裡蹣跚而行.

"難道--難道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肯看我一眼嗎?"思嘉無可奈何地問:"我知道我的樣子--"艾希禮猛地轉過身來,他那灰色的眼睛正好接上思嘉的目光.他眼中噴射出強烈的表情,使思嘉緊張得情不自禁地把兩手提到了嗓子眼兒.

"快別說你的樣子了,"他異常激動地說."你明白,我一直覺得你很漂亮."思嘉一聽這話,感到無限喜悅,頓時眼睛裡充滿了淚水.

"你真好,肯說這樣的話,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實在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不好意思,我也的確是不好意思.當初要不是我把事情辦得那麼蠢,你現在也不必這樣為難了.你也決不會嫁給弗蘭克了.去年冬天,我本不該你離開塔拉.我怎麼這麼愚蠢啊!我應該瞭解你--知道你當時,實在是走投無路,所以你--我應該--我應該--"他臉上出現痛苦的神色.

思嘉的心跳得非常猛烈.艾希禮當時沒有和她一起出逃,現在後悔了.

"我當時起碼也可以搶劫甚至殺人,來把稅款替你弄到,因為你像收留叫花子一樣收留了我們.唉,都是我把什麼事全都弄糟了."思嘉的心一陣收縮,感到很失望,剛才那喜悅的心情也消失了一些,因為她並不希望聽艾希禮說這樣的話.

"我當時反正是要走的,"她說,臉上顯得有些疲倦."再說,我也不會讓你去做那樣的事,現在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了.""是的,都已經過去了,"他痛苦地慢慢說."你不會讓我去做這些不光彩的事.可是你卻把自己賣給了一個你並不愛的男人--還要為他生孩子,為的是讓我們一家不至於餓死,我無能,你照顧了我,你可太好了."他話裡有話,說明他心靈上創傷尚未癒合還在發痛,他的話使思嘉眼裡流露出愧色.艾希禮很快就感覺到這一點,臉色也就變得溫和了.

"你沒有以為我是在責怪你吧?天知道,思嘉.我可沒有責怪你呀.你是我認識的最勇敢的一個女人,我是在責怪自己呢."他又轉身去看窗外,他的肩膀在她眼中已沒有剛才顯得那樣堅定了.思嘉默默地等了半天,希望艾希禮的情緒有所變化,變化到剛才說她漂亮時的那種情情,希望他再說一些她喜歡聽的話,她很久沒有到他了,在這段時間裡,她一直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之中.她知道他還在愛她,這是很明顯的,他的一舉一動,他說的每一句痛苦自責的話,他由於她為弗蘭克生孩子而產生的不滿情緒,都可以說明這一點.她很想再聽他親口表達他的愛,很想引出話題使他能自動表白,但是她又不敢這樣做.她記得去年冬天自己曾在果園里許諾不再挑逗他的感情.她雖然感到很難過,但是她明白,要想使艾希禮留在她身邊,她必須遵守諾言.她只要說一句表示情慾的話,使一個祈求擁抱的眼色,那就一切全完了.艾希禮就一定會到紐給去.這是絕對不能讓他走的.

"唔,艾希禮,你也不要責怪自己了!怎麼會是你的過錯呢?還是到亞特蘭大來幫我個忙吧,好嗎?""不行.""可是,艾希禮."她的聲音由於痛苦和失望都變了."可是我一直都在指望著你呢.我的確非常需要你.弗蘭克幫不了我.他忙著經營商店,你要是不來,我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人!在亞特蘭大,有本事的人都在忙著干自己的事,別人呢,又都沒能耐,還有--""說也無用,思嘉.""你的意思是寧可到紐約去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也不到亞特蘭大來,是不是?""誰告訴你的?"他轉過身來看著思嘉,心裡有些不高興,額頭和眉毛皺起來.

"威爾."

"是的,我已經決定到北方去,有個老朋友,戰前曾和我一起作過-長途旅行-,在他父親的銀行裡給我找了個差使,這樣比較好,思嘉,我對你沒什麼用,我不懂木材業務.""可是銀行業務你更不懂,更難學!而且我知道,你沒有經驗,我可以原諒你,北方佬可不會輕易原諒你的."艾希禮一愣,思嘉馬上意識到這些話得不妥當.艾希禮又轉身往窗外看去.

"我不需要誰來原諒我,我應該憑本事自力更生.到目前為止,我這一輩子都幹了些什麼呢?我得做出點成績來,要不就徹底完了,不過這也是我自己的過錯,我在你的牢籠裡待的時間太長了.""可是木材廠賺的錢,我願意和你平分,艾希禮!你是在自力更生呀,因為--因為那是你自己的工作和買賣呢.""那也一樣,平分,也不全是我掙來的,而是你送給我的,你送我的東西已經太多了,思嘉--我自己,媚蘭,還有我們的孩子,我們吃的,住的,甚至穿的衣服,都是你送的,可是我還沒有什麼給過你報答呢.""哎,你是給過的.威爾就不可能--""我現在劈柴已經劈得很不錯了.""艾希禮!"她用絕望的聲音叫道.艾希禮那譏諷的語氣使她兩眼充滿了淚水."我離開這一段時間裡,你出了什麼事?

你現在說話這樣嚴肅,這樣辛酸!過去你可不是這樣啊!""出了什麼事?一件很重要的事,思嘉,我一直在思考.

投降以後,一直到你離開這裡這一段時間裡,我覺得我沒有真正地思考過.我處於一種麻木狀態中,只要有東西可以吃,有床可以睡,就行了.但是你去亞特蘭大的時候,是肩負著一個男人的重任去的,我覺得自己比男人差得遠,甚至比女人更差.有這樣的想法而不能擺脫.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我要擺脫這種想法,有些人在戰爭結束的時候,情況還不如我,可是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情況吧.所以我要上紐約去.""可是,我不明白!你要是想找工作,亞特蘭大和紐約不是一樣嗎?而且我的木材廠--""不行呀,思嘉,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我要定要到北方去.我要是到亞特蘭大給你幹活,那我就徹底完了.""完了--完了--完了"這個字眼兒就像喪鐘一樣在她心中一陣陣迴盪,使她感到害怕.她立刻朝他望去,看見了明亮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正在看著她,並且透過她看到了一種命運,而這是她既看不到,也不能理解的.

"完了?你是說--難道你做過什麼錯事,亞特蘭大的北方佬能拿你治罪嗎?我是說--關於幫助托尼逃跑的事,要不--要不--艾希禮,你沒有參加三K黨吧?"他立刻把望著遠處的目光收回來,剛剛開始微微一笑,就又收住了笑容.

"我忘了你喜歡按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我並不是怕北方佬,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到亞特蘭大去繼續接受你的幫助,我就把任何自立的希望永遠葬送了.""噢,"她馬上鬆了一口氣,"原來就為了這個!""是啊,為了這個,"他又笑笑,比剛才更沒有笑意."就為了我作為男人的驕傲,為了我的自尊心,還有一點,你也許會稱之為我的永遠不泯滅的靈魂.""不過,"她又開始一個新的回合,"你可以逐漸把木材廠從我這裡買過去,這就是屬於你的了,然後--""思嘉,"他用嚴厲的口氣找斷她,"我告訴你,不行!我還有別的原因呢.""什麼原因?""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噢--那個呀?不過--沒關係,"她連忙解釋好讓他放心."你知道,去年冬天,我在果園裡答應過的,我會履行我的諾言,而且--""這麼說,你比我更能控制自己.我可不敢保證一定能履行這樣一個諾言,我本不該提這件事,不過我不能不讓你明白.思嘉,這件事我不想再談了,已經了結了.威爾和蘇倫結婚以後,我就到紐約去了."他睜得大大的兩眼,發出強烈的目光,和思嘉的目光接觸了一下,他就匆匆地朝門口走去,他的手放在門把上.思嘉痛苦地望著他,這次談話已結束了,她失敗了.經過這一天的勞累和悲傷,加上眼前的失望,她突然感到軟弱無力,精神也一下子垮了,她大叫一聲:"哎,艾希禮!"接著她就倒在破舊的沙發上,號啕大哭起來.

她聽見他邁著猶豫不定的腳步離開屋門向她走過來,聽見他無可奈何地一遍一遍地她頭上喚著她的名字.接著又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廚房順著走廊傳過來,媚蘭突然來到屋裡,她睜著兩隻大眼睛,顯出非常吃驚的樣子.

"思嘉.……不是孩子.……?"

思嘉趴在滿是塵土的軟墊上,又大喊起來.

"艾希禮--他真壞!壞透了--真可恨!""唉,艾希禮,你把她怎麼了?"媚蘭蹲在沙發旁邊,把思嘉摟在懷裡."你對她說什麼?你怎麼能這麼干呢?這會使她早產的,來,親愛的,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出了什麼事呀?""艾希禮--他真--真頑固,真可恨!""艾希禮,你真讓我吃驚,害得她這樣傷心,也不看看她那情況,而且奧哈拉先生又是剛剛下葬.""你別朝他發火!"思嘉自相矛盾地說.她突然把頭從媚蘭肩上抬起來,她那濃黑的頭髮也從發網裡散落出來,滿臉都是眼淚."他有權愛怎麼幹就怎麼幹!""媚蘭,讓我解釋一下,"艾希禮說,他的臉色熬白."思嘉好心要在亞特蘭大給我安排一個工作,在她的一家木材廠裡當經理--""當經理!"思嘉氣憤地說."我說賺的錢和他對半分,他--""我對她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要到北方去,她--""哎呀,"思嘉一邊說,一邊又哭起來."我對他說了又說,我多麼需要他--我如何找不到人來管理這個木材廠--我又要生孩子了--可是怎麼也不肯來!所以現在--現在我只好賣掉這個木材廠,而且我明白賣不上什麼好價錢,這樣我就要賠錢,我們還得挨餓,可他絲毫不關心,他壞透了!"她說完了,又把頭搭在媚蘭瘦小的肩上.這時她覺得有一線希望,也就不像剛才那樣痛苦了,她意識到媚蘭對她忠心耿耿,能夠助她一臂之力,她感到媚蘭非常氣憤,因為任何人,哪怕是自己親愛的丈夫,只要把思嘉惹哭了,都會使她氣憤的.媚蘭像一隻倔犟的小鴿子飛到艾希禮的面前,對著他吸起來,這可是她平生第一次.

"艾希禮,你怎麼能不聽思嘉的話呢?她為我們做了多少事,操了多少心啊!這樣我們顯得多麼忘恩負義呀!她現在懷著孩子,沒有什麼辦法--你怎麼這樣不懂事,咱們需要幫助的時候,人家盡力幫了咱們,現在人家需要幫助了,你卻不干!"思嘉偷偷看了看艾希禮,見他兩眼盯著媚蘭憤怒的黑眼睛,臉上帶著明顯的驚異和猶豫不決的神情.同時,思嘉也為媚蘭進行攻擊的猛烈程度感到驚訝,因為她知道媚蘭認為自己的丈夫是不用妻子來指責的,認為他的決定僅次於上帝的決定.

"媚蘭.……"他剛想說話,又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停下來.

"艾希禮,你還猶豫什麼?想一想她為我們--為我,做過多少事吧!我生小博的時候,要不是她,我就死在亞特蘭大了.而且她--是的,她還殺了一個北方佬,這全是為了保護我們.這件事你知道嗎?為了我們,她殺過一個人.你和威爾還沒回來的時候,她像奴隸一樣,什麼都干呀,干呀,就為了我們這兩張嘴,我一想起她犁地,摘棉花的情景,我就--啊,親愛的!"說到這裡,她又飛奔到思嘉身旁,懷著無限感激的心情,吻起思嘉散亂的頭發來."現在她頭一回要求我們為她做一點事--""她為我們所做的一切,你就不必說了.""艾希禮,你想想!除了幫助她以外,你還該想到,在亞特蘭大和自己人生活在一起,而不必和北方佬生活在一起,這對我們來說,又意味著什麼呢?那兒有皮蒂姑媽和亨利叔叔,還有我們那麼多朋友,小博可以和許多小朋友玩,還可以去上學.要到北方去,我們就不能讓他去上學,和北方佬的孩子混在一起,和小黑鬼同班上課,那我們就得請家庭教師,可我們又怎麼又負擔得起呢--""媚蘭,"艾希禮語調平靜的說."你真的這麼想去亞特蘭大嗎?我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你可沒說呀,你從來沒表示--""噢,咱們商量去紐約的時候,因為我覺得你在亞特蘭大無事可做,而且我也不便多言多語.丈夫到哪裡,做妻子的就該跟到哪裡,現在既然思嘉這麼需我們,這頂工作又非你來承擔不可,那咱就回家吧!回家!"她緊緊地摟著思嘉,用非常興奮的語調說."這樣我就又可以看到五點鎮和桃樹街了,還有--還有--啊,我多麼想看看所有這些地方啊!也許我們還能夠有一自己的小家庭.多麼小,多麼簡陋,都沒關係,那可是我們自己的家呀!"她眼睛裡放射出了興奮,喜悅的光芒,另外那兩個人目不轉眼地看著她,艾希禮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思嘉則又驚訝又羞愧.她從來沒想到媚蘭這樣留戀亞特蘭大,盼著回去,盼著有一個自己的家.媚蘭在塔拉顯得心滿意足的樣子,她說她想家,的確使思嘉感到吃驚.

"思嘉,你總為我們想到這一切,你可真太好了.你知道我多麼想家呀."媚蘭愛讚揚別人良好的動機,其實有時別人也不見得有此動機,思嘉遇到這種情況總覺得慚愧和不愉快,現在正是這樣,所以她突然感到無法正眼看艾希禮和媚蘭了.

"你想到過沒有,我們可以有自己的一所小房子,我們結婚已經五年了,卻還沒有一個家.""你們可以和我們一起住在皮蒂姑媽家裡.那裡也就是你們的家."思嘉含糊地說.她在玩弄一個沙發靠墊,兩眼往下看,以免流露出獲得初步勝利的心情,因為她意識到情況知向她希望的方向發展.

"謝謝你,親愛的,不麻煩了.那樣太擁擠,我們還是自己弄一所房子吧--喂,艾希禮,快說同意呀!""思嘉,"艾希禮用非常平淡的語氣說,"看著我."思嘉吃了一驚,抬起頭來,看見一雙灰眼睛充滿了痛苦和無可奈何的神情.

"思嘉,我去亞特蘭大.……我對付不了你們倆."他說完以後,轉身走出屋去.思嘉心中勝利的喜悅立刻被一種無法擺脫的恐懼心理所抵消.艾希禮剛才說話的神情,和剛才他說要是去亞特蘭大就徹底完了神情一模一樣.

蘇倫和威爾結了婚,卡琳到查爾斯頓進了修道院,隨後艾希禮和媚蘭就帶著小博到亞特蘭大來了.迪爾茜也跟他們來了,給他們做飯,看孩子,百里茜和波克暫時留在塔拉,等將來威爾另外找到黑人幫他幹農活兒的時候,他們也要到城裡來的.

艾希禮在艾維待找到一所小磚房,就在這裡安了家.這所房子就在皮蒂姑媽房子後面,兩家的後院緊挨著,中間只隔一道沒有修剪的,顯得很亂的水蠟樹籬笆.媚蘭選定這個地方,就是因為靠得近.回到亞特蘭大的頭一天早晨,她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摟著思嘉和皮蒂姑媽不放,她說,離開親人的時間太長了,現在住得再近也不嫌近.

房子原來是兩層的,城市被圍攻的時候,炮彈把上面一層打壞了,投降以後,房主回來,因無錢修復,只好給殘存的這一層加了個平頂,這樣一來,這所房子就顯得又矮又寬,不成比例,好像是孩子們用鞋盒子壘著玩的一樣,不過這所房子離開地面還是很高的,下面有一個很大的地窖,有一長溜台階彎著通到上面.看上去有點可笑,這地方雖然顯得很簡陋,卻也有所長處.有兩棵秀麗的大橡樹為它遮陰.台階旁還有一棵落滿灰塵,開著許多白色的花朵的玉蘭,大片的草地上長滿了三葉草,邊上是雜亂無章的水蠟樹籬笆,上面還纏繞著散發著芳香的忍冬的籐蔓.草地上,有一簇簇的玫瑰,經過摧殘之後,主幹上又發出了新枝,還有粉色的紫薇爭芳鬥艷,彷彿它們頭頂上上從沒發生戰亂,北方佬的戰馬也沒啃過它們的枝葉.

在思嘉眼裡,沒有比這再難看的房子了.可是媚蘭覺得就連"十二橡樹"村那樣的大廈也沒有這所房子好看.這是他們的家.她和艾希禮和小博總算在自己的家裡團聚了.

從一八六四年以來,英迪亞·威爾克斯就和霍妮一起住在梅肯,現在也搬到她哥哥這裡來住了,房子不大,顯得有些擁擠.但是艾希禮和媚蘭還是歡迎她的.時代變了,錢雖不多,可是什麼也改變不了南方的老規矩:對於親屬中生活無著落或未婚的女子,家家都是熱烈歡迎的.

霍妮嫁人了,而且據英迪亞說,嫁了個各方面不如她的人.此人是個粗人,原來住在西邊的密西西比州,後來在梅肯落了戶.他紅臉膛兒,大嗓門,一天到晚樂呵呵的.英迪亞並不贊成這門婚事,正因為這樣,住在一起就不愉快.她一聽艾希禮有了自己的家,很高興,這樣她就能搬出來,免得彆扭,也免得看著妹妹和一個不般配的人在一起生活還覺得幸福,這使她感到難受.

家中除了英迪亞以外,其他人私下裡都認為霍妮頭腦簡單,就知道傻笑,竟然也找到了一個男人,真令人驚訝,因為比人們原來預料的情況好多了,她丈夫倒也是正經人,還頗有些財產,不過英迪亞生在佐治亞州,又是在弗吉尼亞州受的教育,所以她總認為東海岸以外的人都是野人,都是蠻種.她搬出來,感到高興,說不定霍妮的丈夫也同樣感到高興,因為近來英迪亞很難對服.

英迪亞已完全是一副老處女的樣子了.她25歲,看上去也的確是這個年紀,因此也就沒有必要再追求美貌了,她那即沒有睫毛又暗淡無光的眼睛不妥協地正視世上的一切事物,她那薄薄的嘴唇總是閉得緊緊的,顯得很傲慢.她現在有一種莊重,驕傲的神氣,這種神氣,說也奇怪,竟然比她在"十二橡樹"村時一心想表現的少女的天真嫵媚對她更為合適.人們差不多拿她當寡婦看待.大家都知道,斯圖爾特·塔爾頓要不是戰死在葛底斯堡,一定會和她結婚.因此都把她看作未結婚卻早已有主的女人,對她十分尊重.

艾維街上這所小屋共有六間房,很快就佈置起來,但非常簡陋,有的是弗蘭克店裡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傢俱,因為艾希禮身無分文,只好賒帳.除了最便宜的最必需的以外,一概不要.這使得弗蘭克感到尷尬,因為他很喜歡艾希禮,這也使得思嘉頗為難受.思嘉和弗蘭克本來願意免費把店裡最精緻的紅木傢俱和雕花黃檀木傢俱給他們用,但威爾克斯堅持不收.因此他們家顯得光禿禿的,難看得要命.思嘉見艾希禮住的房子既無地毯,又無窗簾,很是過意不去.但艾希禮對周圍的情況似乎毫不在意.媚蘭非常高興,因為這是他們結婚以後頭一次有了自己的家,甚至為了有這樣一個家而感到驕傲.思嘉覺得如果朋友們看到他們沒有窗簾,沒有地毯,沒有靠墊,椅子,茶具也不夠用,她會感到難為情,而媚蘭招待客人,卻彷彿不缺豪華窗簾和錦緞沙發.

媚蘭表面上很幸福,身體卻很不好,生小博時就把身體搞垮了,生了以後在塔拉過於勞累,使得她更加虛弱,她非常瘦,好像身上的小骨頭要扎透她那白皙的皮膚似的,她帶著孩子在後院裡玩,從遠處看,她就像個小女孩子,腰細得令人難以相信,更談不上有什麼身段.她的前胸不豐滿,臀部和小腹一樣平,再說她既不愛好也想不起來(思嘉這樣認為)在衣服前襟上加個褶邊,或在後腰上用點襯,因此越發顯得瘦骨嶙峋.身上是這樣,臉上也是這樣,又瘦又蒼白,兩道柔軟的眉毛,彎彎的,細細的,像蝴蝶的觸鬚一樣,在沒有血色的皮膚上顯得特別黑.在她那張小臉上,兩隻眼睛太大,下面兩片黑,更使眼睛顯得特別大,因而並不覺得美,不過那眼神還和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一模一樣,沒有絲毫改變.

戰亂與無休止的痛苦與勞累都未能影響她那恬靜的眼神.這是一個樂觀女人的眼睛,任何狂風暴雨都不能打亂這種女人的內心的平靜.

思嘉心裡很納悶,她這雙眼睛是怎麼樣保養的呢?她一看見,就感到羨慕.思嘉知道自己的眼睛有時像餓貓的眼睛一樣,有一次瑞德談到媚蘭的眼睛,他說什麼來著,是不是用了一個無聊的比喻,說是像兩支蠟燭?對,他說像是頑皮的世界上做出的兩件好事.的確也像是兩支周圍有遮擋的蠟燭,什麼風也吹不著,光線柔和,放射著重歸故里的幸福光芒.

這座小小的住宅總是賓客盈門.媚蘭從小就討人喜歡,大家聽說她回來了,都來看望她.每個人都給她帶了禮物,有裝飾品,畫片,一兩把銀湯匙,麻布枕套,餐布,碎呢地毯等.這些小東西都是他們設法保存下來沒有被謝爾曼搶走的,所以非常珍貴,不過他們說這些東西現在自己不大用得著,一定請她收下.

有些老年人來看她,這些人曾和她父親一起在墨西哥打過仗,他們帶著別的客人來看看"當年漢密爾頓上校這位可愛的小姐."她母親的老朋友也聚集到她這裡來,因為她對長輩非常尊敬,眼下年輕人又都忘了規矩,為所欲為,所以長輩們可以從她這裡得到安慰.她的同輩人,那些年輕的妻子,母親和寡婦喜歡她,因為她和她們一樣吃過苦,受過罪,然而並不怨天尤人,還能懷著同情心聽她們傾訴衷腸,年輕人也上她這裡來,因為在她家裡可以痛快地玩兒,可以見到想見的朋友,所以當然要來.

媚蘭待人和藹親切,又不愛出風頭,在她周圍很快就聚集了一夥人,有年輕的,有年老的,他們代表著殘存的戰前來特蘭大的社會精華,他們的錢袋是空的,為自己的家族感到自豪,維護舊制度最堅決.亞特蘭大經過戰已經四分五裂,許多人已經死去,整個社會對目前的變化感到不知所措,這樣一個社會彷彿看到媚蘭是一個堅強的核心,亞特蘭大可以由此而得到重生.

媚蘭雖然年輕,但她具有劫後餘生所所珍視的一切品質:貧窮並因此而感到驕傲,有勇氣,不抱怨,開朗,熱情,慈愛,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忠於一切舊的傳統.媚蘭不肯改變,甚至不承認在不斷彎的環境中有改變之必要.在她家裡,昔日的光景彷彿又重新出現,大家都興致勃勃,以更加鄙視的眼光看著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那些共和黨暴發戶過奢侈淫逸的生活.

人們對媚蘭那年輕的臉上可以看出,她對過去的一切是忠貞不渝的.這使人們會暫時忘記自己一夥人中那些使人憤怒,害怕,心碎的敗類.這樣的人為數不少,有些人,家庭背景不錯,但由於貧窮,走投無路,投靠了敵人,加入了共和黨,接受了勝利者給他們安排的工作,否則他們全家就要依靠救濟過活了.有些年輕人當過兵,現在又沒有勇氣面對現實,花數年時間去積累自己的財產.這些年輕人學著瑞德·巴特勒的樣子,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勾結起來,以極不光彩的手段賺錢.

敗類之中最壞的要算是亞特蘭大那些名門大戶的女兒們了.這些女孩子是在投降以後才長大,對於那次戰爭只有小時候留下的一些印象,而沒有長輩經歷的痛苦.她們既沒有失去丈夫,也沒有失去情人.她們對過去那種富裕豪華的生活已沒多少印象,而北方來的軍官又那麼英俊,衣著那麼講究,性情那麼溫和.他們舉辦那麼盛大的舞會,他們的馬也那麼漂亮,他們對南方的姑娘們簡直是崇拜得很呢!他們把南方的姑娘們當作女王來看待,小心翼翼地避免傷害她們的自尊心,這就使得姑娘們心裡想,為什麼不和他們交往交往呢?

他們比城裡那幫年輕人可帥多了,城裡那些人穿得極差,態度又嚴肅,幹起活兒來又認真,他們就沒有什麼時間玩了.

因此發生過好多起和北方軍軍官私奔的事,有關的家庭感到異常痛心.有些兄弟在街上和姐妹相遇也不理睬,有些父母也不肯再提起女兒的名字.那些以"不屈服"為座右銘的人想起這些悲慘的事就嚇得出一身冷汗,但他們一看到媚蘭溫柔而又剛毅的面孔,這種恐心理全然消釋.老年婦女都說,她為城裡的姑娘們樹立了榜樣,是她們的楷模,因為她並不炫耀自己的美德,年輕姑娘們也沒有對她不滿.

媚蘭沒有料到自己竟逐漸成了新社會裡的重要人物.她只覺得大家對她很好,到家裡來看她,讓她參加她們的縫紉組,舞蹈俱樂部,音樂社團等.亞特蘭大一向愛好音樂,喜歡好的樂曲,南方有些城市諷刺它,說它沒有文化,它並不介意.現在日子越來越艱苦,氣氛越來越緊張,人們反倒對音樂又產生了興趣,而且興趣越來越大,因為一聽音樂,他們就很容易忘掉街上那些肆無忌憚的黑人,忘掉那些穿藍軍裝的駐軍.

媚蘭成了新成立的週末樂團的負責人,這使她感到難為情.她是怎樣榮任這一職務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可能是因為她會彈鋼琴,給誰都能伴奏,就連五音不全又特別愛唱二重唱的麥克盧爾姐示,她也能為他們伴奏.

實際情況是這樣:媚蘭巧妙地把婦女豎琴樂隊,男聲合唱團,女青年曼陀林與吉他樂隊都統統合併到週末樂團裡.這樣一來,亞特蘭大就能聽到很像樣的音樂了.說真的,很多人認為樂團演出的《波希米亞女郎》比紐約和新奧爾良的專業樂團還要好得多.她設法把婦女豎琴樂隊合併之後,梅裡韋瑟太太就對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說一定要讓媚蘭負責樂團,梅裡韋瑟太太說,媚蘭是能和豎琴樂隊合得來,就能和任何人合得來.這位太太本人是衛理公會教堂唱詩班的風琴伴奏,作為一個演奏風琴的人,她對豎琴和演奏豎琴的人是看不上的.

媚蘭還是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的秘書和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的秘書.在這兩個組織開了一次聯席會,會上爭論激烈,有人揚言要武力解決,並斷絕曾多年的友誼,這次會議之後,媚蘭就榮幸地得到了這個新的職務.會上爭論的焦點是要不要為聯盟戰士墓旁的聯邦戰士墓清除雜草.北方軍人墓在這裡很不協調,使得婦女們為美化自己親人的墳墓的努力前功盡棄.壓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炸發出來,兩個組織形式對方,互相怒目而視,縫紉組是贊成清除雜草的,美化協會的女士們卻堅決反對.

米德太太代表後一種意見.她說:"為北方佬的墳拔草?

只要給我兩分錢,我就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挖出來,扔到垃圾堆上去."一聽這話,雙方都激動地站了起來,人人各抒己見,誰也不聽誰的.這次會是梅裡韋瑟太太家的客廳裡舉行的,當時梅裡韋瑟爺爺被她們轟到廚房裡去了,據他後來說,她們吵得就像富蘭克林戰場上的炮聲一樣,他還說,據他觀察,參加富蘭克林戰鬥要比參加這些女士們的會議安全得多.

不知怎地,媚蘭站到了這夥人的中心,而且還以她那素來溫柔的聲音壓住了她們的爭吵聲,她壯著膽身這群憤怒的人說話,心裡非常害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了,聲音也發顫,但是她不停地喊:"女士們,請聽我說!"後來人們漸漸安靜下來"我想說的是--我的意思是--我已經想了很久--我們不但應該把雜草除掉,還應該把鮮花種在--我--我不管你們是怎麼想的,反正我每次往親愛的查理墓上放鮮花的時候總要在附近一個北方佬的墓上也放一些,看上去太AE郳par涼了!"人們一聽這話,又騷動起來,比剛才叫嚷得更凶了,不過這次兩個組織合在一起了,他們的意見一致了的.

"往北方佬的墓上放鮮花!媚蘭,你怎麼幹得出這樣的事!""他們殺死了查理!""他們還幾乎把你也殺了!""你忘了,那些北方佬大概連剛出生的小博也不會放過.他們甚至想把塔拉的房子燒掉,讓你無家可歸呢!"媚蘭靠在椅背上,勉強支撐著,她從來沒受過這樣的嚴厲指責,這壓力幾乎要把她壓垮了.

"啊,朋友們!"她用祈求的語氣說."請聽我把話說完!

我明白我沒有資格談論這個問題,因為我的親人之中就死了查理,而且托上帝的福,他埋在哪裡我還知道.而今天在座的許多人,他們的兒子,丈夫,兄弟死了,埋在什麼地方他們都不知道,而且--"她激動得講不下去,屋裡一片寂靜.

米德太太憤怒地目光變得憂鬱了.葛底斯堡戰鬥結束之後,她曾長途跋涉趕到那裡,想把達西的屍體運回來,但是沒人能夠告訴她達西埋在哪裡了,只知道是在敵人的地區裡,埋在一條匆匆忙忙挖的溝裡了,阿倫太太的嘴唇顫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跟著倒霉的摩根進軍俄亥俄,她最後得到的消息是,北方的騎兵衝過來,他們就在河邊倒下了,埋在何處,她一無所知.艾利森的兒子死在北方的一個戰俘營裡,她是個最窮的窮人,無力把自己兒子的屍體運回家來,還有一些人從傷亡名單上看到這樣的字樣:"失蹤--據信已陣亡,"這就是他們送別親人這後瞭解到的最後一點情況,今後也不會聽到什麼消息了.

大家都轉向媚蘭,她們的眼神似乎在說:"你為什麼又觸動這些創傷呢?不知道親人埋在哪裡--這樣的創傷是永遠無法癒合的."在一片沉寂之中,媚蘭的聲音慢慢堅定起來.

"他們的墳墓可能在北方地區的某個地方,正像有些北方人的墳墓在我們這裡,要是有個北方婦女說要把墳挖開,那有多麼可怕--"米德太太輕輕地驚叫了一聲.

"可是如果有一個善良的北方婦女--我總覺得會有些北方婦女是善良的.不管人們怎麼說,北方女人肯定也不都是壞人.要是她們為我們的人清除墓上的雜草,擺上鮮花,雖然是敵人,也這麼做,我們要是知道了,該有多高興呀.如果查理死在北方,我會得到安慰,要是--我不管你們各位對我怎麼看,"說到這裡,她的聲音又顫抖起來."我要退出你們這兩個俱樂部,我要--北方人的墳墓,凡是我能找到的,我就要把雜草清除乾淨,還要種上花,看誰敢阻攔我!"媚蘭懷著毫無畏懼的神情說完這番話以後,就哭著,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

梅裡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劃定的男子活動區裡平安無事,一小時後,對亨利·漢密爾頓叔叔說,大家聽了媚蘭的話,都哭起來,和他擁抱,最後形成了一次充滿友好情誼的盛會.就這樣,媚蘭當上了這兩個組織的秘書.

"所以她們準備把雜草清除乾淨.糟糕的是多麗說我特別的願意幫助,因為我反正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可做.我並不討厭北方人,我認為媚蘭小姐是對的,另外那些潑婦是不對的.不對,在我這個年紀,再加上腰痛,也得去拔草,不可想像."媚蘭還是孤兒院管理委會的委員,她還徵集圖書,贈給剛成立的青年讀書會,塞斯庇安一家每月利用業餘時間演出一場話劇,就連他們也要媚蘭幫忙,媚蘭膽小,不敢站在煤油腳燈前面去講話,但是她會做服裝,需要時她能用粗布製作演戲的服裝.莎士比亞朗讀會決定朗讀莎翁的作品外,還讀些狄更斯先生和布爾沃一利頓先生的作品,而沒有採納一個年輕會員的建議,讀些拜倫勳爵的詩,這也是在媚蘭的幫助之下決定的.媚蘭私下裡認為那位年輕會員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單身漢.

夏末的夜晚,在她燈光昏暗的小屋總是坐滿了人.椅子不夠坐的,婦女們就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男人們靠在欄杆上,要不他們就坐在紙箱子上或下面的草坪上.有時客人們坐在草地上品茶,媚蘭也只能夠用茶水招待客人,思嘉看到這種情況,心裡不禁納悶,媚蘭讓人家看這副窮酸相,也不嫌寒磣.思嘉要是不把房子佈置得和戰前一樣,而且能給客人喝好酒,冷飲,吃火腿,野味,她就無意在家裡招待客人,更不會招待媚蘭請的那樣有名氣的客人.

佐治亞州著名英雄戈登將軍常常和家裡人一起到這裡來,瑞安神父是聯盟的著名詩人,他每次路過亞特蘭大,也一定會到這裡來.參加聚會的人津津有味聽他那風趣的講話,不用怎麼催促,他就朗誦他寫的《李將軍的戰刀》或朗誦他那不朽的詩句《被征服的戰旗》.他每次朗誦這首詩都把婦女們感到得落淚.前南部聯盟副總統亞歷克斯·斯蒂芬斯,每次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這裡來.人們一聽說他到了媚蘭家裡,就都趕來,把屋子擠得滿滿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傾聽這位體弱的人洪亮的聲音.經常有十幾個兒童在場,在父母的懷裡打瞌睡,他們早就該上床睡覺了,誰家也不想讓孩子錯過這個機會,這樣,若干年後他們就可以說接受偉大副總統的親吻,握過他那曾參與指揮這場戰鬥的手.每一位要人來到亞特蘭大,都要到威爾克斯家做客,並且往往在這裡過夜.

這就使這所平頂的小屋顯得愈加擁擠,結果英迪亞不得不在小博活動的小屋裡打地鋪,迪爾茜穿過後院的籬笆,跑到皮蒂姑媽那裡去代借雞蛋來準備早餐.雖然這樣,媚蘭還是熱心款待客人,像大酒店一樣.

媚蘭壓根兒沒想到,人們聚集在她周圍,好像聚集在一面褪了色的受人擁護的軍旗周圍.因此,有一天,米德大夫的舉動使她又驚訝,又羞愧.米德大夫在媚蘭家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他出色的朗讀了麥克白的台詞,吻了吻她的手,用他先前談論我們的光榮事業語氣說:"親愛的媚蘭小姐:到你家來做客,我總感到特別榮幸和愉快,因為你--還有和你一樣的很多婦女--是一個核心,維繫著我們大家,維繫著我們劫後保存下來的一切,他們奪去了我們男子的精華,也奪去了我們年輕女子的笑聲.他們損害了我們的健康,毀滅了我們的生活,改變了我們的習慣.

他們摧毀了我們的繁榮,使我們倒退了五十年,他們造成了沉重的負擔,使我們的孩子們不能上學,使我們的老人不能曬太陽.希而我們要重建家園,因為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做基矗只要我們有你們這樣的核心,北方佬拿走什麼都沒關係."後來,思嘉的肚子越來越大,即使披上皮蒂姑媽的大黑披肩也遮蓋不住了.但在這之前,她和弗蘭克常常穿過後院的籬笆,到媚蘭的門廊上參加聚會.思嘉總是坐在燈光照不到的地點方,躲以陰影裡,這樣她就不但不引注目,而且可以盡情地欣賞艾希禮的面龐而不被人發覺.

事實上是艾希禮把她歎引來的,因她對人們談話的內容感到厭煩和難過.老是那一套--首先,艱苦生活,其次,政治形勢;然後總要談到內戰,婦女們抱怨什麼東西都漲價,問男人們好日子是否還會回來.無所不知的男人們就總是說一定會回來的.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生活艱能只是暫時的,婦女們知道這些男人在撒謊,男人們也知道婦女們認為他們在撒謊.但他們還是照樣興致勃勃的撒謊,婦女們也都假裝相信他們的話.人人都知道艱苦的日子是不會輕易過去的.

談完了艱苦的生活,婦女們就要談黑人怎樣越來越無禮,北方來的冒險家如何令人憤慨,北方士兵在街上遊蕩多麼令人難以忍受.他們問男人們,北方佬改造佐治亞,還有完沒完?男人們就給她們吃定心丸,說改造很快就會結束,總而言之,一旦民主黨人重新獲得選舉權,改造就結束了.她們很能體諒男人們的難處,也就不再刨根問底追問究竟何時結束了.談完了政治形勢,就該開始談內戰了.

要是兩個過支持聯盟的人不管在哪裡碰到一起,他們就只有一話題,要是十幾個聚在一起,那就肯定要興高采烈地再打一遍,他們最愛說的就是"如果怎樣怎樣.""如果當時英國承認了我們--""如果當時傑夫·戴維斯徵集了所有的棉花,而且在加強封鎖之前就運到英國--""如果朗斯特裡將軍在葛底斯堡服從命令的話--""如果斯圖爾特將軍在馬爾斯·鮑勃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在身邊,而不是在進行襲擊--""如果石壁傑克遜沒有犧牲--""如果維克斯堡沒有陷落--""如果我們能再堅持一年--"總要提到的還有:"如果他們沒有讓胡德取代給翰斯頓--"或者說"如果他們在多爾頓是讓胡德指揮,而沒有讓給翰斯頓指揮--"如果!如果!他們在寂靜的黑夜裡,越說越興奮,越說越快--步兵,騎兵,炮兵,使他們回憶起火紅的年代,在垂暮之年回想起那炎熱的盛夏.

"他們怎麼不談點別的呢?"思嘉暗自思忖."光是談內戰,老是談內戰,除了內戰,什麼都不談.大概一直到死,他們也不會談別的了."她四處張望,看見小孩子躺在父親的懷裡,睜著大眼睛,喘著粗氣,聚精會神聽大人講述如何夜間出擊,騎兵勇猛往前衝,把戰旗插在敵人的防禦工事上.他們能聽到戰鼓聲,號角聲,南方起義者呼叫聲,他們能看見腳上打了泡的士兵扛著破碎的旗子在雨中行進.

"這些孩子將長長大了也只會談論內戰,不會談論別的.

他們會認為打北方佬是了不起的事.是光榮的事,哪怕是瞎著回來,瘸著回來,甚至乾脆回不來.他們都願意記住這場戰爭,談論這場戰爭.我可不願意.這場戰爭,我連想都不願意想.要是能忘,我願意把它忘得乾乾淨淨--啊,要是能把它忘得一乾二淨該多好啊!"媚蘭說起在塔拉發生的事情,把思嘉描籥e成一個英雄,說她怎樣對付侵略者,怎樣保住查理的戰刀,怎樣勇敢地撲滅了大火.思嘉一面聽,一面起雞皮疙瘩.對於這些往事,她既不感興趣,也不感到自豪.她根本就不願意想這些事.

"唉,他們為什麼不把這些事忘掉呢?為什麼不能不往後看,而往前看呢?我們打那場戰爭是不明智的.還是趕快把它忘掉的好."不過看起來除了她,誰也不願意把它忘掉,所以思嘉很高興能如實地對媚蘭說,即使是在黑夜裡,她也不想露面,怕她為情.媚蘭對這樣的解釋是十分理解的,和生育有關的任何事情她都非常體諒.媚蘭很想再生一個孩子,但是米德大夫和方丹大夫都說,如果再生孩子,她就活不成了.但她又不肯完全聽從命運的擺佈,所以就大部分時間和思嘉待在一起,藉以體驗懷孕的樂趣,雖然不是自己懷孕,而思嘉本來就不大理想這個孩子,而且嫌他來得不是時候,因此就覺得媚蘭這種態度極其無聊.但她暗自高興,因為大夫發了話,艾希禮和他妻子就不可能再痛痛快快地過性生活了.

現在思嘉常常見到艾希禮,但是從來沒有單獨會見過他.

他每天從木材廠下班回家,總是先到思嘉這裡報告一天的工作情況,但常常有弗蘭克和皮蒂在場,有時更糟糕,連媚蘭和英迪亞也在場,她只能問幾個生意有關的問題,出幾個主意,然後就說:"謝謝你來一趟,明兒見."思嘉心裡想,要是沒有懷孩子該多好啊!有這天賜良機,她就可以每天早止和他一起趕車到木材廠去,路上經過那清靜的小樹林,沒有人盯著他們,他們就可以想像重新回到戰前那悠閒的日子了.

不過她決不會要求他說什麼表白愛情的話,決不再提愛情的事,她已經暗地裡起過誓,不再做這樣的事了.但是,如果有機會單獨和他在一起,說不定會摘下他那副假面具.自從來到亞特蘭大,他一直是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說不定他還會回到老樣子,重新成為那次野宴之前的艾希禮,成為他們彼此表露愛情之前的艾希禮,即便他們不能成為情人,也可以重新做朋友,借他的友誼之光來溫暖自己冷漠的心.

"我要是趕快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她焦急地盤算著,"到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天天一起趕著車去上班,可是一路上閒聊--"她恨不得趕快把孩子生下來,不光是因為她強烈地希望和他在一起,木材廠也需要她照料,她不直接管理,交給休和艾希禮來經營,從那時起,兩個廠子一直是虧損.

休雖然非常努力,卻極不稱職.他不會做生意,更不會對付工人,誰都能壓他的價.要是有個狡猾的顧客非說木材質量不高,不值要的那個價,休就會感到,作為一個正人君子,只能表示歉意,低價出售.休賣了一千英尺的地板料,思嘉知道售價後,氣得大哭了一場,那是廠裡生產的質量最高的地板料,休簡直是白送了!除此之外,他也不善於對付工人,黑人要求每天開工錢,領了工錢就去喝酒,常常喝得醉醺醺,第二天早上就不來上班.遇到這種情況,休就不得不別找別的工人,造成誤工.因為這些困難,休一連數日未能進城去推銷木材.

利潤從休的手上流走了,他這麼愚蠢,思嘉自己又夫能為力,因此急得不得了.等她生完孩子,一上班,就把休辭掉,另找一個人,誰都會比他強,她再也不用自由的黑人,給自己找麻煩了.自由的黑人說走就走,靠他們怎麼能幹活呢?

因為有工人沒有上工,休前來報告,思嘉和他大吵了一通,隨後對丈夫說:"弗蘭克,我基本上拿定主意了,我要雇幾個囚犯到廠裡來幹活.不久以前,我和約翰尼·加勒格爾談了談.他是托米·韋爾伯恩的領班.我說我們用黑鬼幹活兒,不出活.他問我為什麼不用囚犯,我一聽,感到這個主意不錯.他說,我可以從別人手裡轉雇幾個,用不著多少錢,供他們吃飯也很便宜.他還說,我可以愛怎麼使喚就怎麼使喚他們,-自由人局-也不能像一窩蜂似地來給我找麻煩,多管閒事.約翰尼·加勒格爾和托米的合同一到斯,我就把他雇來經營休管的那個廠.他既然能讓他管的那幫難應付的愛爾蘭人幹活,就一定能讓囚犯們干很多活兒."用囚犯幹活!弗蘭克驚異得目瞠口呆.這是思嘉提出的許多異想天開的計劃中最壞的一個,甚至比開一個酒館的想法還要糟糕.

這個主意,至少在弗蘭克和他接觸的思想保守的人看來,是不行的.這種雇犯人的新制度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戰後佐治亞州很窮,政府養不起犯人,就讓需要大批勞力的人把他們雇去,修鐵路,或在松樹林和伐木場幹活.雖然弗蘭克和他結交的那些文質彬彬的教徒認為有必要實行這種制度,他們照樣橫加指責.其中有些人原來就不相信奴隸制度,現在他們認為這種制度比過去的奴隸制度還要壞得多.

思嘉居然想雇犯人幹活!弗蘭克知道,如果思嘉這樣做了,他就永遠抬不起頭來了.這比擁有木材廠並且親自經營要糟得多,比她做過的任何事情都糟得多,過去他表示反對,還總要問這樣一個問題:"別人會怎麼說呢?"不過這次--這次就不光是害怕輿論界的議論了.他覺得這與販賣人口和賣淫一樣壞.如果他允許思嘉做這件事,這就是他靈魂中的一項罪孽.

弗蘭克深信此事不妥,就鼓起勇氣制止思嘉,不讓她干,言詞之強烈使得思嘉吃了一驚,不吭聲了,最後,為了平息他的憤怒,思嘉賠笑臉說她並不想真干,還說她只是拿休和那些自由黑人沒辦法,才發脾氣的,可是她暗中仍在盤算這件事,並且有點想幹.僱用犯人幹活,這能解決她最大的一個難題,不過要是弗蘭克如此強烈地反對--她歎了一口氣,哪怕兩個木材廠有一個是賺錢的,她也能頂得祝可是艾希禮經營的木材廠並不比休高明.

剛開始,艾希禮沒有盡快把廠子管好,沒有比思嘉自己經營時多賺一分的錢,使得思嘉感到驚訝,失望.他很精明,又讀過那麼多書,完全沒有道理經營不好,賺不到錢.但是他並不比休經營得好.他沒有經驗,處理不當,全然沒有商業頭腦,不願進行激烈的討價還價,在這些方面,他和休是一樣的.

愛情使得思嘉很快為艾希禮找到了借口,她認為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休就是笨,笨得沒辦法,而艾希禮則是不熟業務.不過她也感到艾希禮不能像她那樣的腦子裡迅速作出判斷,出一個合適的價.有時她甚至懷疑她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辯認地板和窗台板.因為他自己是個正人君子,可以信任.他就覺得和他打交道的那些無恥之徒也都是可以相信的.有好幾次,如果不是思嘉巧妙地進行干預,就賠錢了.除此之外,他要是對某一個人有好感--看來他有好感的人還真不少--他就把木材賒給他們,從來也想不到要查一查,看這些人有沒有銀行存款或別的財產.在這一方面,他和弗蘭克一樣不靈.

但是思嘉仍然覺得,他總能學會的,在他學的過程中,思嘉以母親般的慈愛容許他處理不當,並且耐心等待他加以改正,每天晚上他到思嘉這裡來,無精打采的樣子,她總是孜孜不倦地給他出些主意,既不傷他的自尊心,又對他有幫助,儘管她這樣鼓勵他,安慰他,但他眼睛裡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呆滯的眼神,她感到不可理解,甚至感到害怕,他變了,和以前大不相同了.只要她能單獨見一見他,說不定就能找出其中的奧秘.

這種情況害她一連好多天睡不好覺.她為艾希禮擔心,一方面是因為她發現艾希禮不愉快,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知道他這種不愉快的心情無助於他成為一個好的木材商人.讓休和艾希禮這樣兩個沒有商業頭腦的人來經營她的木材廠,簡直是受罪,為了度過這最艱難的幾個月,她曾絞盡腦汁,制訂了周密的計劃,如今眼看著競爭的對手把最好的顧客都吸引去了,實在感到痛心.唉,她要是能馬上重新開始工作就好了!由她親自來指導艾希禮,他就肯定能學會.約翰尼·加勒格爾管另外那個木材廠,她來主持銷售,這樣情況就好了.至於休,他要是還想幹,就讓他趕車送貨,他也就能幹點這個.

當然,加勒格爾雖然很能幹,卻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可是--不用他,又用誰呢?為什麼那些既能幹又誠實的人不願給她幹活呢?現在如果有這麼一個能替代休的工作,她就不著這麼操心了,但是--托米·韋爾伯恩雖然腰部有傷,卻成了城裡生意最好的包工頭,人們都說他賺錢像造錢一樣.梅裡韋瑟太太和雷內也幹得不錯,在繁華鬧市開了個麵包房,雷內是用真正法國人的勤儉精神來經營這個店的.梅裡韋瑟爺爺也興高采烈地從廚房角落裡解放出來,趕車替雷內送糕點呢.西蒙斯家的幾個男孩子也忙得熱火朝天,他們經營一個磚窯,工人一天三班倒.凱爾斯·惠廷的頭髮拉直機也大賺其錢,因對他對黑人說,要是他們的頭髮老這麼鬈曲著,就永遠不讓他們投共和黨的票.

所有思嘉認識的能幹的年輕人,包括大夫,律師,店主,情況都一樣.內戰剛結束時候的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一歸而光,大家都忙頭為自己賺錢,誰也顧不上幫她賺錢,清閒的只有像休這樣的人,像艾希禮這樣的人.

又要作生意,又要生孩子,真是忙上加忙埃"我決不再要孩子了,"她下定了決心."我可不能像別的女人那樣,一年生一個.天啊!一生孩子,一年就有半年不能去木材廠,現在我算明白了,木材廠我一天不去都不行,我要直截了當告訴弗蘭克,我不再要孩子了."弗蘭克是希望多要幾個孩子的,但是思嘉有辦法對付他.

她已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個孩子了.木材廠重要得多.







第四十二章

思嘉生了一個女兒,小傢伙不大,頭上光禿禿的,醜得像只沒毛的猴子.她長得像弗蘭克,真是可笑.父親特別疼愛她,只有他才覺得認為女兒長得好看.不過鄰居們出自好心,都說小的時候丑,長大了就漂亮了,小孩子都是這樣.女兒取名愛拉·洛雷納,愛拉是為了紀念外婆愛倫,洛雷納是當時女孩子最流行的名字,正像生了男孩子取名羅伯特·李,或叫"石壁傑克遜,"黑人生了孩子就叫亞伯·林肯,或者叫"解放".

這孩子是在一個星期的中間出生的.那時亞特蘭上空籠罩著一片緊張,人心惶惶,覺得大難臨頭.一個黑人誇耀說他強姦了一個白種女人,於是就被抓起來了,但是還沒來得及審判,三K黨就衝進監獄,悄悄把他絞死了.三K黨這樣做,是為了使那個尚未暴露姓名的不幸的女人不必到公開的法庭上去作證.這個女人的父兄哪怕把她殺了,也不會讓她拋頭露面,去宣揚自己的恥辱.因此市民們認為把這個黑人絞死似乎是一個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實際上這也是惟一可行的體面的解決辦法,但是軍事當局卻大發雷霆,他們弄不明白這個女人為什麼不能當眾作證.

軍隊到處抓人,宣稱即使把亞特蘭大所有的白人男子全都關進監獄,更要把三K黨消滅乾淨,黑人非常緊張,也很不滿,暗地裡抱怨說要放火燒白人的房子進行報復.謠言滿天飛,有的說北方佬抓住肇事者要統統絞死,有的說黑人要集體暴動,反對白人,老百姓關門閉戶,待在家中,男人們也不敢去上班,怕留在家裡的妻子兒女無人保護.

思嘉身體虛弱,臥床休養,默默地感謝上帝,艾希禮頭腦清楚,沒有參加三K黨,弗蘭克年紀太大,精神不濟所以也沒有參加.否則北方佬不定什麼時候就突然出動,把他們抓起來,那有多麼可怕呀!現在的情況就夠糟的了,三K黨裡那些沒有頭腦的年輕人怎麼就不能暫時不添亂,不這樣刺激北方佬呢?說不定那個女人根本沒有被姦污,說不定她只是受了驚嚇,胡言亂語,而很多人卻可能因為她而送命.

氣氛十分緊張,就好像看著一根點燃的導火線慢慢向一桶炸藥燒去.在這樣氣氛下,思嘉倒很快恢復了體力.她充沛的精力曾幫她在塔拉渡過難關,現在又要發揮更大的作用.生下愛拉·洛雷納不到兩周,她就能坐起來,還責怪女兒不愛動,又過了一個星期她就下地了,她非要去照料廠子不可.廠子目前沒有人管,因為休和艾希禮都不敢整天把家眷扔下不管.

然而她遇到了沉重的打擊.

弗蘭克剛剛做父親,非常高興,就鼓足勇氣阻擋思嘉外出,因為外面情況的確很危險.思嘉本不必為此事著急,她可以不予理睬,逕自出去辦事就是了,可是弗蘭克已經把她的馬和車封閉在車房裡,而且發了話,除了他本人以外,誰也不准動用,更糟糕的是在思嘉臥床的時候,弗蘭克和嬤嬤在家裡細心搜尋,把她藏的錢都找出來了,而且用弗蘭克的姓名存在了銀行裡,因此思嘉現在連車也沒法雇了.

思嘉對弗蘭克和嬤嬤大發雷霆,接著又軟下來,苦苦哀求,最後她像一個得不到滿足而急得發狂的孩子,整整哭了一上午,雖然她這麼痛苦,卻只聽見人家說:"哎呀,寶貝兒!

別耍小孩子脾氣呀!"或者說:"思嘉小姐呀,你要是再哭啊,你的奶就要變酸了,孩子吃了是要肚子疼的喲!"思嘉氣沖沖地跑出去,穿過後院,來到媚蘭家裡,嘶啞著嗓子訴說她的委屈,宣稱就是走著也要到木才廠去,她要讓亞特蘭大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嫁給一個多麼卑鄙的壞蛋,她可不能像個沒有頭腦的頑皮孩子,讓人家耍著玩兒.她要帶上一支手槍,誰威脅她,就打死誰,反正已經打死過一個人了,她想--的確很想--再打死一個.她要--媚蘭本來連自家大門口都不敢邁出,聽她說要這樣干,嚇得心驚膽顫.

"哎呀,你可千萬不能冒險呀!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就活不成了.你可千萬--""我偏去!我偏去!我走著--"媚蘭看著她,發現她不像是一個產後休弱的女人在撒氣.

思嘉臉上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無所畏懼的表情,和她父親傑拉爾德·奧哈拉拿定主意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媚蘭對這種表情是很熟悉的.她伸出胳臂摟住思嘉的腰,摟得緊緊的.

"都是我不好,我沒有你那麼勇敢,這幾天艾希禮到廠裡去,我不敢讓他去.唉,親愛的,我真糊塗!親愛的,我會告訴艾希禮,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可以過來和你和皮蒂姑媽作伴,讓他去上班--"思嘉自己很清楚,當時艾希禮是不可能獨自應付局面的,所以她就大聲說:"你這樣干沒用!他要是老惦記著你,去上班又有什麼用?沒有一個人不可恨!就連彼得大叔都不肯和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怕!我自己去.我要一步一步走著去,總能在什麼地方找幾個黑鬼幹活兒--""不行,不行!你千萬不能這樣.你會出事的,聽說迪凱特街上的棚戶區有許多為非作歹的黑鬼,你還必須從那兒經過不可.讓我想一想--親愛的,答應我你今天什麼事情也不做,讓我想想辦法.回家去休息會兒吧,你的臉色很不好.

你要答應我."

思嘉由於大發脾氣,此時已經筋疲力盡,也就只好這樣了.她垂頭喪氣地表示同意,然後就回家去了.家裡人想與她和好,都被她頂了回去.

那天下午,一個陌生人穿過媚蘭家和矮樹籬笆,一拐一拐地走進了皮蒂姑媽的後院,雖然他就是嬤嬤和迪爾茜所說的那種"無業遊民",媚蘭小姐在街上遇見就會把他們接到家裡,讓他們住在地窖裡.

媚蘭這所房子有三間地下室,過去兩間人住,一間放酒.

現在迪爾茜住著一間,另外兩間住的是衣衫襤褸的可憐的過路人,川流不息,除了媚蘭,誰也弄不清楚他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也只有她知道是在哪兒遇上他們的.也許那兩個僕人說的是對的.她確實是在街上遇見他們的.不過既然有些重要人物和不那麼重要的人物到她的小客廳裡來,不幸的人們也就可以到她的地窖裡來,吃點東西,睡一覺,帶上點吃的,再趕路.到這裡住宿的,一般都是過去南部聯盟的兵,他們粗魯,沒有文化,無家可歸,他們也沒有親人,四處流浪,尋求工作.

在這裡過夜的還往往有面色黝黑,飽經風霜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大群金黃頭髮,默不作聲的孩子.這些婦女在戰爭中失去了丈夫,丟掉了農場,正在到處尋找失散的親人,令人吃驚的是附近有時還會出現外國人,他們不會講或者只會講一點英語,他們是聽了花言巧語,以為南方的錢好掙,才到這裡來的.有一天,一個共和黨人在這裡過夜,起碼嬤嬤非說他是個共和黨人,她說共和黨人她能聞出來,就像馬能聞到響尾蛇一樣,當然誰也不相信嬤嬤說的這一套.因為大家認為媚蘭慈愛也會有個限度,至少大家希望如此.

那陌生人走進後院時,思嘉正在側面的迴廊上,懷裡摟著小女兒,在11月微弱的陽光下曬太陽.思嘉一看見他就想:"是的,他一定是媚蘭的那幫瘸腿狗.他還真是個瘸子呢!"這個人裝著一條假腿,走起路來和威爾一樣,一拐一拐的.他是一個高個子的瘦的老頭,頭髮已經脫落,頭皮紅得發亮,看上去很髒,灰白鬍子長得可以塞到腰帶底下.他滿臉皺紋,面無表情,看上去60開外,但身體看上去還較確朗.

此人其貌不揚,雖然裝了假腿,走起路來卻和長蟲一樣快.

他上了台階,朝思嘉走來,還沒講話,思嘉發現他鼻音很重,帶捲舌音,這在平原地帶是很少見的,因而斷定他是在山裡長大的.他的衣服雖然破舊不堪,卻和大部分山裡人一樣,有一種沉靜而高傲的神氣,決不容許別人冒犯,他的鬍子上有嚼煙葉的口水,嘴裡含著一大團煙葉,顯得臉都有些變了形.他的鼻子又窄又高,兩道眉毛下邊是一個空洞,腮幫子上有一條很長的傷疤,形成一條對角線,一直插到鬍子裡.另一隻眼睛很小,冷淡而無光,那是一隻呆板無情的眼睛.在他的腰帶上掛著一支沉甸甸的手槍,很顯眼,破靴子的口上還露著一把單刃獵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回敬了思嘉一眼,隔著欄杆啐過一口痰來,這才開始說話,"他那只獨眼中有一種蔑視的眼光,但不是蔑視她個人,而是針對整個女性.""威爾克斯小姐讓我來給你幹活,"他簡捷地說.他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好像不習慣於說話,說得很慢,很費勁,"我叫阿爾奇.""很抱歉,我沒有活兒給你幹,阿爾奇先生!""阿爾奇是我的名字.""請原諒,那你姓什麼?"他又啐了一口痰,"這不干你的事."他說,"你就叫我阿爾奇吧.""你姓什麼我不管!我沒有活兒給你幹.""我看不然,威爾克斯小姐說你要像個傻瓜似的到處亂跑,很不放心,所以派我來給你趕車.""是嗎?"思嘉說.這人說話如此放肆,媚蘭多管閒事,這使她感到很生氣.

他那只懷著敵意的獨眼與思嘉的眼光相遇,但這敵意並不是對她而來的,"是啊,男人要保護自家女人,女人就不該找麻煩,你要是非出去不可,我就給你趕車,你憎恨那些黑鬼,也憎恨北方佬."他把嘴裡煙葉從一邊倒到另一邊,沒等主人讓,就在最高一磴台階上坐下來."別以為我願意給女人趕車,可是威爾斯小姐待我好哇,她讓我住在她的地窖裡,是她讓我給你趕車的.""可是--"思嘉無可奈何地說.但她剛一開口就又停住了,對這個人端詳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臉上露出了笑容,這個老傢伙的相貌她並不喜歡,可是用了他,事情就好辦多了.

有他趕車,思嘉就可以進城去,到木材廠去,或者去找顧客,有他做保鏢,誰也不用怕她不安全.一看他那副模樣,誰也不會說什麼閒話.

"就這樣吧,"她說."但是這件事得徵求我丈夫的同意."弗蘭克單獨和阿爾奇談了談,也勉強同意了,接著就給車房發話.思嘉的馬車可以啟用了.他原本期望思嘉做了母親以後會變,現在他失望了,而且有些難過.但一轉念,又覺得如果思嘉非要到那些該死的木材廠去,阿爾奇可就來得太巧了.

對於這樣一種安排,剛開始整個亞特蘭大都感到驚訝.阿爾奇和思嘉在一起很不協調,一個是面貌兇惡的髒老頭子,拖著一條假腿,耷拉在擋泥板上,一個是衣著整潔的漂亮少婦,雙眉緊蹙,若有所思,只見他二人不停地在城內外到處奔波,彼此很少說話,顯然是互相嫌棄.他們在一起,顯然是各有所需,他需要的錢,而她需要有人保護.城裡的女人都說,起碼這比她在光天化日之下和那個叫巴特勒的男人駕著車到處跑要好.她們都在納悶,不知道瑞德·巴特勒這些日子到哪裡去了.三個月以前,他突然消失了,就連思嘉也不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阿爾奇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別人不跟他說話,他是一聲不吭的.回答別的問話,也是含含糊糊地說不清楚.每天早上從媚蘭的地窖裡出來,就坐在皮蒂姑媽房前的台階上,一面嚼煙葉,啐唾沫,一面等候思嘉.思嘉一出來,彼得便把她的馬車從車房趕出來.彼得大叔很怕阿爾奇,只是不像怕魔鬼和三K黨那麼厲害罷了.就連嬤嬤也是攝手攝腳地從他身旁走,過不敢出聲.他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而且怕他.

除了原有的手槍和獵刀以外,他又增加了一把手槍,他在黑人中間,真是遠近聞名.他從來不真的撥出手槍,甚至不必往腰帶上伸手,只憑心理上的影響就足夠了,只要是阿爾奇在附近黑人是連笑也不敢笑的.

有一次,思嘉出於好奇心,問他為什麼仇恨黑人.他的回答使思嘉出乎意外,因為其時不管問他什麼問題,他總是回答說:"這不干你的事."這一回,他是這樣回答的:"我憎恨他們,我們山裡人都憎恨他們.我們從來就不喜歡他們,從來不理睬那玩藝兒.這場戰爭就是他們鬧出來的.就衝著這個,我也不能不憎恨他們.""可是你也參加打仗了.""我認為那是一個男人應該干的.我也恨那些北方佬,比恨黑人更厲害,我最恨的是多嘴多舌的女人."阿爾奇露骨地說出這樣無禮的話,頓使思嘉感到不快,恨不得把他甩掉,但是離開他又怎麼辦呢?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讓她像這樣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呢?他既無禮,又骯髒,有時甚至身上有股怪味兒,但是他能解決問題.思嘉去木材廠,他送她,接她,還送她一家家去找她的顧客,在她談生意或下指示的時候,他就一邊啐唾沫,一邊望著遠處發呆.她一下車,他也下車,緊緊跟在後面.她要是和粗魯的工人,黑人或北方的軍隊打交道,他一般總是待在身邊,寸步不離.

沒多久,人們就對思嘉和她的保鏢看慣了,看慣了以後,婦女們就開始羨慕她的行動自由,自從三K黨絞死人以後,婦女幾乎是被軟禁起來了,即便是進城買東西,也一定六七個人結伴而行.而這些女人們生來喜歡交往,這樣一來,她們就坐立不安,因此就把面子撂在一旁,來找思嘉,求她把阿爾奇借給她們用用.她倒也挺大方的,只要自己不用,總是讓他去為女友效力.

阿爾奇轉眼間就彷彿成了亞特蘭大專營保鏢行業的人,婦女們爭先恐後地在他閒暇的時候僱用他,幾乎每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都有一個孩子或者黑人僕人送來一張條子,上面寫道:"今天下午如果您不用阿爾奇,能否讓我僱用一下,我要到公墓去獻花."或者說:"我要去買一頂帽子.""我想讓阿爾奇趕車送內利姑媽出去兜兜風."還有的說:"我需要到彼得斯大街去一趟,但爺爺身體不大好,不能陪我去,能不能讓阿爾奇--"姑娘,太太,寡婦,他都去給她們趕車,對她們統統表現出那種不以為然的鄙視態度,很顯然,除了媚蘭之外,他是不喜歡女人的,和對待黑人和北方佬的態度一樣.婦女們剛開始對他的無禮感到驚訝,但後來也就習慣了,再加上他沉默寡言,只是有時候吐些嚼煙葉的唾液,大家自然把他和趕的馬同樣看待,而忘記了還有他這樣一個人.有一次,梅裡韋瑟太太把侄女生孩子的所有細節跟米德太太說了遍,壓根兒沒想起阿爾奇就坐在車前趕車.

只有在當前這種局勢之下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戰前,婦女們連廚房也不會讓他進的,她們在後門口拿給他一些吃的,就把他打發走了.現在大家都歡迎了,因為有他在場就感到安全.他粗魯,沒有文化,而且骯髒,但他有能力地保護婦女們免受重建時期各種恐怖行為的威脅.他以保鏢為業,保護婦女的安全,這樣她們的丈夫白天就可以去工作,夜晚有事也可以出去了.

漸漸思嘉發現,自從阿爾奇來給她幹活之後,弗蘭克常常晚上出去,他說店裡的帳目需要結.現在生意好,上班時間顧不上結帳.有時他說朋友生病了,需要去照料一下.另外還有一個民主黨人的組織,每星期三晚上聚會,研究怎樣重新獲得選舉權,而弗蘭克從未缺席.思嘉覺得這個組織聚在一起不會談別的,只是議論戈登將軍怎樣比其他各位將軍功勞大,僅次於李將軍,他們還要把整個戰爭重打一遍,她看得清楚,在重新爭選舉權方面沒取得什麼進展.弗蘭克顯然是很喜歡參加這些聚會的,因為他總是待到最後,待到很晚.

艾希禮有時也出去照料病人,他也參加民主黨人的聚會,而且常常是和弗蘭克同一天晚上出去,每逢這種時候,阿爾奇就護送皮蒂,思嘉,韋德和小愛拉穿過後院,到媚蘭家去,兩個家庭在一起渡過這個夜晚,這幾個女人做針線活兒,阿爾奇說直挺挺地躺在客廳裡的沙發上打呼嚕,每呼一聲,他那灰白鬍子就跳動一陣.沒人請他在沙發上坐,而且這沙發是全家最精緻的一件傢俱,每次見他往上前一躺,還把靴子放在漂亮的軟墊上,她們就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們誰也沒有這個勇氣出來阻攔他.有一次,他說幸虧他一躺下就會睡著,否則一幫女人像一群母雞似的不停地嘮嘮叨叨,會使他發瘋的.大家一聽,更不敢阻攔他了.

有時思嘉也納悶,阿爾奇到底是哪裡人,在媚蘭的地窖裡住下之前是幹什麼的,但一直沒敢問他.一看他那獨眼的嚴厲的面孔,好奇心也就消失了.她只曉得,聽他的口音,他是北方的人山裡人,他當過兵,在南方軍隊投降之前不久,他受了傷,丟了一隻眼睛,一條腿.有一天,她大罵休·埃爾辛,倒使得阿爾奇全盤托出了自己的經歷.

有一天早上,這個老頭兒趕著車送思嘉到休經管的木材廠去,思嘉發現廠子沒開工,黑人都不在,休無精打采地在樹底下坐著,工人都不見人影,他也不知道怎麼辦好,一看這情形,思嘉怒火沖天,便毫不客平地和休發作起來,因為她剛弄到一份購買大宗木材的定單,而且要得很急,這份定單是她費了很大精力,搭上自己的姿色,而且爭了半天才弄到手的,而木材廠現在卻不開工.

"送我到那個廠子去,"她向阿爾奇吩咐道:"我知道路上要走很長時間,飯也吃不上了.不過我花錢雇你又是為了什麼呢?我要讓威爾克斯先生把手上的活兒停下來,先把我這批木材趕出來.說不定他那裡也沒開工呢.這可就好了!我從來沒見過休·埃爾辛這樣蠢貨!等約翰尼·加勒格爾一把商店蓋好,我就把他趕走.加勒格爾在北方佬軍隊裡幹過事,這有什麼關係?他能幹活兒.我從沒看見愛爾蘭人有發懶的.

我再也不雇自由的黑鬼了.那些人靠不祝我要把加勒格爾找來.再雇上幾個犯人,他會讓他們幹活兒的,他--"阿爾奇一聽這話,轉過頭來看著她,眼睛裡充滿了惡意,接著他用沙啞的聲音帶著冷酷的怒氣說:"你什麼時候雇來犯人,我什麼時候走."思嘉大吃一驚,說:"哎呀!這是為什麼""我知道雇犯人是怎麼回事,我管它叫謀殺犯人,買人就像買騾子一樣,他們受到的待遇連騾子都不如,他們挨打,挨餓,還要遭殺害.有誰過問呢?政府不管.政府已經把錢拿到手了.雇犯人的,他們也不管.他們只想花最少的錢給他們一口飯吃,讓他們干最多的活兒.見鬼去吧,太太,我從來看不起女人,現在就更看不起女人了.""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嘛?""有的,"他的答話十分簡單.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我當犯人當了將近四十年."思嘉倒抽了一口冷氣,霎那間,倚在靠墊上直往後縮.原來阿爾奇這個謎和謎底在這裡,他之所以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不願談自己的經歷,原因就在這裡,他說話不流利,對社會採取冷酷,仇恨的態度,原因也在這裡.四十年啊!他入獄的時候肯定還年輕.四十年啊!他一定是判的無期徒刑,而判無期徒刑的人--"是不是因為--殺人?""是的,"他坦率地答道,同時抖了抖韁繩,"殺了老婆."思嘉嚇得直眨眼睛.

鬍子遮蓋著的嘴唇好像動了動,彷彿他在譏笑思嘉這樣害怕."你要是怕我殺你,感到緊張,那你可以放心,太太,我是不會殺你的.我不會無故殺死任何一個女人.""你殺了你的老婆!""她和我兄弟亂搞,他跑了,我就把她殺了.放蕩的女人就該殺,法律不應該為了這個就把一個人關起來,可卻把我關起來了.""可是--你是怎麼出來的呢?跑出來的嗎?還是赦免了?""可是說是赦免,"他緊緊地皺了皺那兩道灰色的濃眉,好像連續講話有困難.

"早在1864年,謝曼打到這裡,當時我在米萊吉維爾監獄,四十年來我一直關在那裡,獄長把我們這些犯人都召集起來,對我們說,北方佬來了,他們殺人,放火,現在除了黑鬼和女人以外,我要是還有什麼更恨的東西,那就是北方佬.""那是為什麼?你曾經--你是不是認識幾個北方佬.""不是,太太,但是我聽別人談起他們,聽說他們最愛多管閒事.我就恨那些愛管閒事的人.他們在佐治亞幹了些什麼呢?放走我們的黑奴,燒了我們的房子,殺了我們的牲畜,這是為什麼?獄長說,軍隊急著招兵,我們這些人誰要是參加,打完仗就可以釋放--如果還能活著的話.可是我們這些判了無期的,我們這些殺人犯,獄長說軍隊不要.說是要把我們送到另一所監獄去.我對獄長說,我和另外那些無期的不同,我進來,是因為殺了老婆,而她是該殺的,我要打北方佬,獄長覺得我言之有理,就把我夾在其他犯人裡邊,一塊兒放出來了."他停下來,呼哧呼哧地喘了喘氣.

"說起來,真有意思.他們把我關起來,是因為我殺了人,他們把我放了,還給我一桿槍,去讓我去殺更多的人.重新得到自由,手裡還拿著槍,可真好呀!我們從米萊吉維爾出來的人打得不錯,殺了不少敵人,我們自己也死了一些,沒聽說有一個人開小差.戰爭結束以後,就把我們都放了,我丟了一條腿,丟了一隻眼,但是我不後悔.""噢,"思嘉有氣無力地說.

她使勁回憶,當時急於擋住謝曼的軍隊猖狂進攻,把米萊吉維爾監獄的犯人放了來,關於這件事,她聽到過一些什麼情況.1864年聖誕節的時候,弗蘭克提起過這件事.他是怎麼說的?當時的情況她記不起來了.她彷彿又感到了那些日子裡出現的瘋狂恐怖氣氛,又聽到圍城的隆隆炮聲,又看到一串大車,鮮血滴滴答答,落在紅土路上,又看到鄉團列隊出發,其中有年輕的士官生,有兒童,比如費爾·米德,有老人,比如享利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犯人們也列隊出發,有的在聯盟末日戰死,有的在田納最後一戰,在冰天雪地裡凍僵.

一時間思嘉覺得這個老頭兒真是太傻,政府剝奪了他一生中40年光陰,他卻還為它而戰.為了一樁算不上犯罪的罪行,佐治亞州剝奪了他的青春和中年,而他卻把一條腿和一隻眼睛奉獻給了佐治亞州.這使她回想起瑞德在戰爭初期說過的話,她想起他說他在這個社會裡受排擠,決不會為它而戰.但是到了緊急關頭,他還是為它而戰了,這和阿爾奇的情況是一樣的,在思嘉看來,所有南方人,無論地位高下,都是注重道義的傻瓜,他們重視毫無意義的言論,卻不關心自己的皮肉.

思嘉看了一眼阿爾奇特那雙骨節腫大的老手,那兩支手槍和短刀,馬上又產生了一陣恐懼之感,在社會上四處流竄的還有沒有其他像阿爾奇這樣的犯人,為了聯邦的利益而赦免了殺人犯"無賴,小偷?真的,街上的每一個陌生人都可能是殺人犯.弗蘭克要是知道了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可就麻煩了.要是皮蒂姑媽--她準會嚇死的.至於媚蘭--思嘉恨不得把阿爾奇的真實情況告訴她,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懲罰,誰讓她收容不三不四的人,還硬塞給親戚朋友呢?

"我--我很高興,你能把這些情況告訴我,阿爾奇,我--我是不會告訴別人的,威爾克斯太太和其他的一些婦女要是知道了,會感到十會震驚的.""其實,威爾克斯太太是知道的,頭一天晚上,她讓我在地窖裡住下的時候,我就告訴她了,難道你以為像她這樣和善的女人,我能不告訴她,就讓她收容我嗎?""神明保佑我們!"思嘉非常驚訝地說.

媚蘭明明知道這是個殺人犯,而且殺過女人,卻沒有把他攆出去.她還把自己的兒子托付給他,把自己的姑媽,嫂子和朋友也托付給他.她是一個最膽小的女人,獨自和這樣一個人待在家裡,居然不覺得害怕.

"威爾克斯太太是一個很有頭腦的女人,她認為我沒有問題.她認為騙子總要騙人,小偷總要偷東西,但是誰要是殺了人,他一輩子也不會再殺人了.她還以為不管誰為聯盟打過仗,就把他過去幹的壞事抵消了.我自己也認為殺了老AE臷par不能算是幹了什麼壞事.……威爾克斯太太的確是一個有頭腦的女人.……我對你明說了吧,你哪一天去雇犯人,我就哪一天離開你."思嘉沒有馬上回答,但她心想:"對我來說,你越早離開越好,你這個殺人犯!"媚蘭怎麼會這麼--這麼.她不該收留這個老無賴,還不告訴朋友們他是個殺人犯.這麼說,在軍隊裡服役就能抵消過去的罪孽了!媚蘭把服役和接受洗禮混為一談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媚蘭是很糊塗的,什麼聯盟,什麼老兵以及與此有關的事,她都弄不清楚.思嘉暗地裡咒罵這些北方佬,又多了一條憎恨他們的理由.要不是他們,怎麼會出現這種事,使得一個女人不得不讓一個殺人犯來當她的保鏢.

阿爾奇趕著馬車在寒冷的暮色中送思嘉回家去,思嘉突然發現在時代少女酒館門前聚著一群人,有馬,有馬車,有貨車.艾希禮騎在馬上,臉上的神情嚴肅而是緊張.西蒙斯家幾個兄弟從馬車上往外探著身子拚命作手勢.休·埃爾有一縷棕色的頭髮遮住了眼睛,他也在那裡使勁招手.梅裡韋瑟爺爺賣餡餅的貨車停在這群人的中間,思嘉來到近處,看到托米·韋爾伯恩和享利·漢密爾頓叔叔也擠在梅裡韋瑟爺爺的坐位上.

思嘉有些不快,她想,"我真希望享利叔叔不要這樣回家,讓人家看見,多麼難為情.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馬,他就是想每天晚上跟爺爺一起到酒館去."思嘉來到這群人跟前,馬上感覺到一點他們的緊張氣氛,雖然她不算敏感,心裡也覺得一陣害怕.

"哎呀!"她知道,"不是又有什麼人被強姦了吧!三K黨要是再絞死一個黑人.北方佬就得把我們消滅光!"她立刻就對阿爾奇說:"停車.出事了.""你不會是想在酒館門口停車吧,"阿爾奇說.

"你沒聽見嗎?停車.各位晚上好,艾希禮--享利叔叔--出什麼事了?你們都那麼--"大家都轉過頭來看著她,微笑著摘了摘帽子向她致意,但是他們的眼睛裡都閃爍著十分激動的目光.

"是好事,也是壞事,"享利叔叔大聲說."全在你怎麼看了.照我看,州議會不可能不這樣做."一聽是州議會,思嘉鬆了一口氣,她對州議會沒有多少興趣,覺得那裡的事情幾乎與她無關.她原來以為北方佬的軍隊又再來騷亂,才感到害怕的.

"州議會現在怎麼了?"

"他們堅決拒絕批准修正案,"梅裡韋瑟爺爺說,他的聲音裡流露出自豪的心情."那些北方佬,這一下子夠他們瞧的.""咱們吃不了***兜著--思嘉.請原諒我說這樣的粗話,"艾希禮說.

"啊!修正案?"思嘉問,心得顯得挺明白的樣子.

要說政治,思嘉是一竅不通,她也很少花時間考慮政治問題.前些時候,批准過一個第十三條修正案.也許是第十六條,但"批准"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是根本不明白了,男人總要為這樣的事感到興奮.艾希禮看到思嘉臉上茫然無知的神情,微微一笑.

"就是讓黑人參加選舉的修正案呀,"艾希禮解釋道."修正案提交州議會,他們拒絕批准.""他們真糊塗!北方佬肯定會逼著我們就範的!""我剛才說吃不了***兜著,就這個意思,"艾希禮說.

"我為州議會感到自豪,為他們的膽量感到自豪!"享利叔叔喊道."只要我們頂住,北方佬是沒人辦法逼我們就範的.""他們能這樣做,也一定會這樣做的."艾希禮雖然語氣鎮定,眼睛裡卻流露出擔憂的精神,"這樣一來,我們今後的日子就要艱難得多了.""不,艾希禮,肯定不會!日子再難也難過現在這個樣子了!""會的,情況會更糟,會比現在糟得多,假如我們有一個黑人州議會怎麼辦?假如我們有一個黑人州長怎麼辦?假如軍事條例比現在更壞怎麼辦?"思嘉漸漸開了竅,害怕得要命,眼睛越睜越大.

"我一直在想,如何做才對佐治亞最有利,對我們大家最有利,"艾希禮神情嚴厲一本正經地說."最明智的做法究竟是像州議會這樣對著干,刺激北方佬,迫使他們把全部軍隊開過來,不管我們接受不接受,就把黑人選舉權強加到我們頭上.還是盡量忍氣吞聲,乖乖地順從他們,輕易地把這件事對付過去,到頭來,都是一樣的.我們毫無辦法,我們只能任憑人家擺佈.說不定我們還是老老實實地接受為好."他的話,思嘉沒聽進去多少,其中的含義更是沒有領會.

她知道艾希禮總是考慮問題的兩面,而她卻只考慮問題的一面,那就是:這樣刺激北方佬,會對她自己產生什麼影響.

"想當激進派,投共和黨的票了吧,艾希禮?"梅裡韋瑟爺爺毫不客平地嘲諷說.

接著是一陣沉默,氣氛緊張.思嘉看見阿爾奇很快把手伸向手槍,可是又停了下來,阿爾奇不但認為而且老爺爺是個愛說廢話的老頭子.哪怕媚蘭小姐的丈夫說的是蠢話,阿爾奇也不想讓梅裡韋瑟爺爺這樣侮辱他.

艾希禮眼中憂慮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的怒火中燒.但是還沒等他開口,享利叔叔就朝爺爺開了火.

"你--你胡說--對不起,思嘉--爺爺,你發昏了,怎麼這樣對艾希禮說話?""艾希禮會自己說話,用不著你來替他辯護,"爺爺冷峻地說."他說話像個投靠了北方佬的南方人.屈服嗎?見鬼去吧!對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聯邦能解決問題,"艾希禮說,因為生氣,他的聲音有些發抖."但是佐治亞退出的時候,我是支持它的.

我也不相信戰爭能解決問題,可是打起來以後,我也參加了戰鬥.現在我不相信刺激北方佬更加瘋狂會有什麼用處.但是,既然州議會決定這麼干,我願意支持州議會,我--""阿爾奇,"享利叔叔突然說,"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這不是她待地方.政治本來就不是女人的事,何況一會兒大家還可能對罵.走吧,阿爾奇.晚安,思嘉."他們沿著桃樹街走去,思嘉的心嚇得怦怦直跳.州議會幹了這樣的的蠢事,會不會影響她的安全呢?會不會惹火了北方佬,拿走她那兩個木材廠呢?

"唉,先生,"阿爾奇獨自在哪裡嘀咕."我以前聽人說起,兔子朝獵狗臉上啐唾沫,現在才見著.州議會裡那些人要是認為對他們有好處,對我們也有好處,未嘗不可以高呼-傑夫·戴維斯萬歲!南部聯盟萬歲!-那些喜歡黑人的北方佬已經下定決心讓黑人來管我們了.不過你還是該佩服州議會裡那些人,他們勇氣可嘉!""讓我佩服他們?見鬼去吧!佩服他們!他們都該槍斃!

這樣一來,北方佬就會猛撲過來,像鴨子吃無花果蟲一樣把我們吃掉.他們為什麼不批--批--怎麼說來著?就是要求他們幹的那個事情,他們怎麼不想法讓北方佬靜下心來,而又刺激他們呢?他們會讓我們屈服的,我們不如現在就屈服,何必等到將來呢?"阿爾奇冷漠地瞪了她一眼.

"不抵抗就屈服?女人跟山羊一樣,連一點自尊心也沒有."思嘉雇來了十個犯人,兩個木材廠一邊五個,阿爾奇說到做到,馬上就不幹了.媚蘭出面說情,弗蘭克答應給他漲工錢,全都無濟於事.他仍然護送媚蘭,皮蒂,英迪亞和她們的朋友到城裡去,就是不護送思嘉.要是思嘉和太太小姐們一起坐牢,他也不趕,真是令人尷尬呀,這個老無賴竟然要評判她的所作所為,更加令人難堪的是聽說她的家裡人,乃到她的朋友,也都同意那個老頭兒的看法.

弗蘭克勸她不要走這一步.艾希禮開始堅決不用犯人,後來違心地接受了,這是因為思嘉流著淚苦苦哀求,而且答應情況好轉以後就雇自由的黑人,鄰居都公開表示反對,弄得弗蘭克,皮蒂,媚蘭都抬不起頭來,就連彼得和嬤嬤都說,用犯人幹活,會倒霉,不會有好結果的.大家都說乘人之危是不對的.

"用奴隸幹活兒的時候,你們並沒有反對呀!"思嘉氣惱地說.

唔,那可不一樣,奴隸可沒有處於危難之中.黑人當奴隸時可比現在獲得自由還好得多.她要是不信,看一看周圍的情況就清楚了.但是有人反對只會使思嘉更堅定地走自己的路,從來就是這樣.她不讓休經營木材廠了,讓他趕車去運貨,她要僱用約翰尼·加勒格爾,各項細節也已最後敲定了.

據她瞭解,好像只有加勒格爾贊同僱用犯人.他把那子彈形狀的頭輕輕點了點,說這一著兒實在高明,思嘉看了看這個過去的小個子騎手,見他兩腿彎曲,身體健壯,一副土地神的面孔嚴肅而認真,心中暗想:"誰要是拿自己的馬給他騎,那就是不心疼馬,我可不讓他靠近我的馬,離馬一丈遠點."但是她把一夥犯人交給他,卻一點也不心疼.

"這群人,我可以隨意使喚嗎?"他問,他的眼睛冷冰冰的,好像兩個灰色的玻璃球.

"可以隨意使喚.我只要求你把廠子管好,我什麼時候要木材,什麼時候就有,我要多少,就有多少.""我跟你干,"約翰尼乾脆地說,"我去通知韋爾伯恩先生,我不跟他干了."他穿過一群石匠,小泥瓦匠,漸漸遠去,思嘉方才舒了一口氣,精神振作起來,約翰尼的確是一個令人滿意的人選,此人幹練精明,而且沒有閒話.弗蘭克看不起他,指責他說"愛爾蘭窮小子就知道賺錢."然而正因為這個緣故,思嘉卻看重他,她知道,如果一個愛爾蘭人決心做出點成績來,他就是一個難得的人材,根本不必問他個人情況如何.她覺得她和約翰尼之間比和自己同一階層裡的男人更親近一些,因為約翰尼懂得錢的重要性.

約翰尼接管了木才廠以後,第一個星期就使思嘉感到十分滿意,因為他用五個從犯人幹的活比休用十個自由黑人幹的還要多.這且不說,他還讓思嘉更清閒了,自從一年前她來到亞特蘭大從沒這麼清閒過,這是因為約翰尼不願意讓她到廠裡去,而且是毫不客平地這樣對她說的.

"你在那頭管賣貨,我在這頭管生產,"他乾脆地說."犯人營不是女人待的地方,要是別人沒告訴你,現在我約翰尼·加勒格爾告訴你了.我的任務是發貨,對不對?那就行了!

我不喜歡像威爾克斯那樣天天有人盯著,他需要有人盯著,我不需要."因此思嘉雖不非常樂意,卻不常到約翰尼的廠子裡去,怕去得多啦,他就不幹了,那可就糟了.他說艾希禮需要有人盯著,思嘉聽了很不舒服,因為事實的確如此,只是她不肯承認罷了.艾希禮使用犯人和使用自由勞力相比,沒什麼不同,到底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明白.除此之外,他好像因為使用犯人而感到羞愧,近日來也沒有什麼話對她說了.

思嘉對於艾希禮身上發生的變化惴惴不安,他那光亮的頭髮裡出現了灰髮,由於疲勞,肩膀也不那麼挺了,他也很少面帶笑容.他不再是許多年前她一見鍾情的英俊的艾希禮了,似乎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折磨他,而他的嘴又總是閉得緊緊的,思嘉不但困惑不解,而且感到心疼,她恨不得一把把他拉過來,讓他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摸著他那花白的頭髮對他說:"你有什麼苦惱,告訴我,我來解決,我能幫你處理好的."然而他嚴肅,冷淡,始終和她保持一定的距離.






第四十三章

12月裡,難得有這麼一天,太陽暖烘烘的,差不多和小陽春時節一樣,皮蒂姑媽院裡的橡樹上仍然掛著干了的紅葉子,漸漸枯萎的小草還能看出一絲黃綠色,思嘉抱著孩子來到側面的回廓上,在一片有陽光照耀的地方坐在了搖椅子.她身裝一件嶄新的綠色薄長裙,裙上鑲著許多波浪式的黑色花邊,頭戴一頂新的網眼便帽.這都是皮蒂姑媽給她做的.這兩件東西都對她很合適,她也知道,因此心裡十分高興,幾個月以來一直那麼難看,現在又漂亮起來了,多開心呀!

她坐在搖椅上,一面搖著孩子,一面哼著小曲兒,忽然聽見後街上傳來馬蹄聲,她從過道上雜亂的枯籐縫裡好奇地向外探望,只見瑞德·巴特勒正騎著馬朝她家走來.

他離開亞特蘭大有好幾個月了.他走的時候,傑拉爾德剛去世,愛拉·洛雷納還差很長時間沒有出生.思嘉曾經想念過他,但是此刻她真想找個什麼法子躲開,不見他.實際上,她一看見他那黑臉膛,心裡就因內疚而感到慌亂.有人件事涉及艾希禮,一直使她心裡不安,而她不願意與瑞德討論這件事,但是她知道,不論她多麼不想討論,瑞德是一定要討論的.

他在大門外停下來,翻身輕輕地下了馬,思嘉一邊緊張注視著他.一邊想,發現他很像韋德常常央求好讀給他聽的一本書裡畫的插圖.

"他就缺少一副耳環和銜在嘴裡的短刀了,"思嘉想."唉,管他是不是海盜,只要我有辦法,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把我給殺了."他順著小路走過來,思嘉跟他打個招呼,同時裝出一副最甜密的笑臉.她正好穿著一件新衣服,戴著一頂適合於她的帽子,顯得那麼漂亮,真是幸運啊!他迅速地打量了她一番,立刻思嘉知道,他也認為她是很漂亮的.

"剛生的孩子!哎呀,思嘉,可真沒想到哇!"他一邊說,一邊笑了,同時彎腰掀開毯子,看了看愛拉·洛雷納難看的小臉.

"看你說的,"思嘉說著,臉都紅了."瑞德,你好嗎?你走了很長時間了呢.""的確是這樣.思嘉,讓我抱抱孩子吧.唔,我懂得怎麼抱孩子,我有許多奇怪的才幹.他可真像弗蘭克,就是沒有鬍子,不過到時候會長的.""還是別長的好.這是個女孩兒.""是個女孩兒?那就更好了,男孩子都討人嫌.你可別再生男孩兒了,思嘉."思嘉本來想回敬他一句,說不管男孩兒女孩兒都不願再生了,可是話到嘴邊,她又嚥下去了.她笑了笑,在腦子裡到處搜尋合適的話題,以拖延時間,暫時不討論她怕談的那個問題.

"這次出去,一切都好嗎,瑞德?你這次去了哪裡?""唔,到了古巴--新奧爾良--還有一些別的地方.哎呀,思嘉.快把孩子接過去吧,她流哈喇子了,我又沒法掏手絹兒.我知道,她是好孩子,不過她把我的前襟弄濕了."思嘉把孩子接過來,放在腿上,瑞德懶洋洋地坐在欄杆上,從一個銀盒子裡取出一根雪茄.

"你老去新奧爾良去,"她說,她撅了撅嘴又接著說:"你從來不肯告訴我去那兒幹什麼呢.""我這個人工作勤奮呢.思嘉,我大概是為了公事而去的吧.""你還工作勤奮!"她毫不客平地笑起來."你一輩子就沒工作過.你太懶了.你就會資助北方來的冒險家,讓他們偷盜,好處和你對半分,然後你就賄賂北方的官員,讓你參加與他們的規劃,來掠奪我們這些納稅人."他把頭往後一仰,大笑起來.

"你是多麼想賺夠了錢去賄賂官員們,你也好那麼干呀!""你這種想法--"思嘉開始有些惱怒.

"也許有朝一日你賺足了錢以後,就大規模行賄.說不定你靠那些雇來的犯人能發大財呢.""啊!"思嘉說.她有些心煩意亂了."你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我僱用犯人了?""我昨天晚上就到這裡,在時代少女酒館過的夜,那裡消息滿天飛,是個閒言碎語大匯合的地方,比婦女縫紉會可強多了.大家都說你僱用了一夥犯人,讓那個小惡棍加勒格爾管著他們,要把他們累死.""這不是真的."她忿怒地說."他不會把他們累死的.我可以保證.""你能保證嗎?""我當然能保證,你怎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唔,請原諒,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動機一向是無可非議的.然而約翰尼·加勒格爾是個冷酷的小無賴.我沒見過第二個人像他那樣的人.最好盯著他點,要不檢查員一來,你就麻煩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思嘉生氣地說.

"犯人的事,我不想多說了.人們都說不贊成,可僱用犯人是我自己的事--你還沒告訴我你在新奧爾良幹什麼呢?你老往那裡跑,大家都說--"說到這裡,她住了口,她本來不想提這件事.

"大家都說什麼?"

"說--說你在那裡有個情人.說你要結婚了.是嗎,瑞德?"她很久以來就想知道到底有沒有這回事,所以現在她按捺不住,就坦率地提出了這個問題,她一想到瑞德要結婚,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妒忌心理使她感到隱隱痛苦.至於為什麼這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他平靜的眼神頓時機警起來,他迎著思嘉的視線,盯著她看,看得她兩頰泛起了紅暈.

"這對你有很大關係嗎?"

"怎麼說呢,我不想失去你的友情啊,"思嘉一本正經地說.為了顯得對這件事並不十分在意,她還低下頭拉了拉毯子,把孩子的頭圍了圍.

他突然大笑一聲,接著說."思嘉你看著我."她勉強抬起頭來,臉更紅了.

"你那些朋友要是問起來,你就說要是我結婚,那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辦法把那個女人弄到手.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發現一個女人我非要娶她不可呢."這樣一來,她倒真的弄不明白了,而且感到難堪.因為她想起圍城期間,有一天晚上,也是在這個迴廊上,他說:我這個男人是不打算結婚的,而且流露出要她做情婦的意思.她還想起那天到監獄去看他的可怕情景,想到這裡她又感到一陣羞愧.瑞德注視著她的眼神,臉上漸漸露出了一副譏笑.

"不過你既然坦率問我,我還是滿足你這無聊的好奇心吧.我到新奧爾良去,不是為了什麼情人,而是為一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兒.""一個小男孩兒!"這突如起來的消息使她十分驚訝,她倒明白了.

"是的,我是他的監護人,要對他負責.他在新奧爾良上學.我常常那裡去,主是去看他的.""給他帶禮物嗎?"她問.這時她明白了為什麼他總知道韋德喜歡什麼禮物.

"是的,"他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說.

"我可從來不給,他長得好看嗎?"

"太好看了,不過這對他並沒有好處.""他乖嗎?""不乖,可調皮了,我真希望從來就沒這麼個孩子,男孩子都討人賺.你還有什麼要問的嗎?"他突然臉色不快,象生氣似的似乎後悔不該提起這件事.

"你要是不想說,我當然就不問了,"她傲慢地說,其實她是很想再瞭解一些情況的."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你可以當監護人."說完了,大笑起來,想借此來刺他一下.

"你自然看不出,你的視野是很有限的嘛."他沒有說下去,抽著煙沉默了一會兒,思嘉很想找一句無禮的話來回敬他,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這件事你要是不跟別人說,我就非常感激你了,"他最後說,"不過我知道要求一個女人保守秘密是不可能的.""我是能保守秘密的,"她說,覺得自尊心受到了傷害.

"你能嗎?瞭解到朋友的真實情況當然是很好的.思嘉,別撅著嘴了.很抱歉,我剛才失禮了,不過你非要盤根問底,也只好怪你自己了.對我笑一笑,我們愉快地待一會兒吧,下面我就要提出一個令人不快的話題了.""哎呀!"她心想,"現在他肯定要談艾希禮的木材廠的事了."於是她很快裝出一副笑臉,露出酒窩,想藉以討他的歡心,"瑞德,你還去過什麼地方?總不至於一直待在新奧爾良吧,對不對?""對,最近這一個月,我在查爾斯頓,我父親去世了.""唔,真遺憾.""不必感到遺憾,對於他的死,我敢說,他不遺憾,我也不遺憾.""瑞德,你怎麼這樣說話,太可怕啦!""我是明明不遺憾,卻硬作裝遺憾的樣子,豈不更可怕嗎?

我們兩個人之間一直沒有好感,我想不起老頭子在我哪件事情上持過贊成的態度,我太像我爺爺了.而他對我爺爺也總是說不贊成就不贊成.我長大以後,他從不贊成漸漸變成了不折的不扣的厭惡,我承認,我也沒有想辦法改變他對我的這種態度.父親要求我做什麼事,做什麼人,都是非常無聊的.最後他把我趕出家門,我身無分文,也沒受過什麼教育,只能當一個查爾斯頓男子漢,神槍手和撲克高手.我沒有餓死,而是充分發揮了打撲克的本事,靠賭博,日子過得很不錯.而我父親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侮辱,巴特勒家出了賭徒,他受不了,所以我第一次回家,他就不容許我母親見我.戰爭期間,我要查爾頓外面跑封鎖線的時候,母親撒了個謊,才溜出來看了看我,這自然不會增加我對他的好感.""唔,這些情況原來我一點不知道.""我父親,人們說他是一位正派的老先生,是屬於老派的,也就是說,他既無知,又頑固,而且容不得人,和老派的先生們想法一模一樣,沒有自己的想法,他拋棄我,說我死了,大家都很佩服他.""-你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把它挖出來,-我就是他的右眼,他的長子,他為了報復,就把我挖掉了."說到這裡,他面露微笑,由於回憶這段有趣的往事,他兩眼一動不動.

"唉,這一切我都可以原諒,但是一想到戰後他是怎樣對待我母親和我妹妹的,我就不能寬恕他.她們生活沒有來源.

農場的房子燒掉了,稻田又變成了沼澤地.因為納不起稅,鎮上的房子也完了.她們住著連黑人都不住的兩間房子.我給母親寄錢去,可父親又把錢退回來--這錢不乾淨啊,你明白嗎?--好幾次我回到查爾斯頓,偷偷把錢塞給我妹妹.可是父親總能發現,對她大發脾氣,鬧得她活不下去,真可憐啊!錢還是退回來了,我不知道她們是怎麼.……我也不是不知道.我弟弟盡力幫助,但又沒有多少錢來,他也是不肯接受我的幫助--用投機商的錢會倒梅,你明白嗎?另外就是靠朋友接濟.你姨媽尤拉莉一直對她們很好.你知道,她是和我母親最要好.她送給她們衣服,還有--我的天啊!我母親到了靠人濟的地步!"思嘉很少見他這樣摘去面具,他臉上露出了對父親的痛恨,和對母親的憐恤.

"尤拉莉姨嗎?真是天知道,瑞德,除了我給她的錢以外,她還有什麼呢?""噢,原來她的錢是從你這裡來的!你可真沒教養了.我的寶貝兒,居然當著我的面吹噓這件事來寒磣我.我非把錢還給你不可!""那太好了,"思嘉說.她突然一咧嘴笑了,瑞德也朝她咧嘴笑了.

"唔,思嘉,怎麼一提到錢,你就眉開眼笑?你能肯定除了愛爾蘭血統以外,你身上沒有一點蘇格蘭血統嗎?說不定還有猶太血統呢!""真討厭!我剛才並不是有意說起尤拉莉姨媽,讓你感到難為情.但是說實話,她認為我渾身是錢,所以總寫信來要錢.天曉得,就算不接濟查爾斯頓那邊,我的開銷也已經夠多了,你父親是怎麼死的?""慢慢餓死的,我想是這樣--我也希望是這樣,他罪有應得.他是想讓母親和羅斯瑪麗和他一起餓死的.現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幫助她們了.我在炮台山給她們買了一棟房子,還有傭人伺候她們,當然她們不願說錢是我給的.""那是為什麼?""親愛的,你還不瞭解查爾頓嗎?你到那裡去過,我家雖然窮,也得維持它的社會地位,要是讓人家知道這是用了賭徒的錢,投機商的錢,北方來的冒險家的錢,這地位就無法維持了,她們對外是這麼說的:父親留下了一大筆人壽保險金--他生前為了按期付款,節衣縮食以至於餓死,就是為了他死後他們生活有保證,這樣一來,他這個老派先生的名聲可就更大了.……實際上,他成了為家殉難的人.他要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母親和羅斯瑪瓦都過上了好日子,他的勁兒都白費了,因而不能瞑目,那就好了.……他是想死的--是很願意去死的,所以我對他的死,可以說不感到遺憾.""為什麼?""唔,事實上他是李將軍投降的時候就死了.你知道他那種人.永遠也不可能適應新的時代,沒完沒了地嘮叨過去的好日子.""瑞德,老年人都是這樣嗎?"她想到父親傑拉爾德以及威爾說的關於他的情況.

"天啊,不是的.你就看享利叔叔和那老貓梅裡韋瑟先生,就以他們二人為例吧.他們隨鄉團出征的時候,就開始了一種新生活.依我看,從那以後他們顯得更年輕了,更有活力了.我今天早上還遇到梅裡韋瑟老人,他趕著雷內的餡餅車,和軍隊裡趕車的一樣,一邊走,一邊罵牲口.他對我說,自從他走出家門,避開媳婦的照顧,開始趕車以來,他感到年輕了十歲.還有你那享利叔叔,他在法庭內外和北方佬斗,保護寡婦和孤兒,對付北方來的冒險家,幹得可起勁了--我估計他是不要錢的.要不是爆發了戰爭,他早就退休,去治他的關節炎去了,他們又年輕了,這是因為他們又有用了,而且發現人們需要他們,新的時代給老年人提供了機會,他們是喜歡這個新時代的.但是許多人,包括許多年輕人與我父親和你父親一樣,他們既不能適應,也不想適應.既然說到這裡,我就要和你討論一個不愉快的問題了,思嘉."瑞德突然改變了話題,使得思嘉一陣慌亂,所以她結結巴巴地說:"什麼--什麼--"而在內心裡痛苦地說:"老天爺,問題來了.不知能不能把他壓祝""我瞭解你的為人,所以不指望你說實話,顧面子,公平交易.但是我當時信任你,真是太傻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明白的,無論如何,你看上去是心虛的.我剛才來的時候,路過艾維街,有人在籬笆後面跟我打招呼,不是別人,正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我當然停下來,和她聊了一會兒.""真的嗎?""真的.我們談得非常愉快.她說她一直想告訴我,她認為我在最後時刻還能為了聯盟而出擊,這是多麼勇敢的行為埃""一派胡言!媚蘭是個糊塗蟲,由於你的英雄行為,那天晚上她差一點死了.""如果死了,我想她會認為自己是為了高尚的事業而犧牲的.我問她在亞特蘭大幹什麼,她對我這樣不瞭解情況感到驚訝,她說他們現在搬到這裡來住了,還說你待他們很好,讓威爾克斯先生與你合夥經營木材廠了.""那有什麼關係?"思嘉簡捷地問.

"我借錢給你買那家木材廠的時候,曾作過一條規定,你當時也同意了的.那就是不能用這家木材廠來養活艾希禮·威爾克斯.""你可真討厭.你的錢我已經還了,現在這個廠歸我所有,我要怎麼辦,那是我自己的事.""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還帳的錢是怎麼來的?""當然是賣木材賺的.""你是利用我借給你創業的錢賺來的.這才應該是你的意思.你利用我的錢來養活艾希禮,你這個女人完全不講信用,如果你現在還沒有還我的錢,我就會來逼債,你要是還不起,我就會把你拍賣,那才有意思呢."他的話雖然不重,眼裡卻冒著怒火.

思嘉急忙把戰火引到敵人的領土上去.

"你為什麼這麼恨艾希禮?我想你準是妒忌他吧."她話一出口,恨不得把舌頭咬掉,因為瑞德仰天大笑,弄得她很難為情,滿臉通紅.

"你不但不講信用,而且還非常自負,"他說."你以為你這全區的大美人兒可以沒完沒了地當下去,是不是?你以為自己總是漂亮的小姑娘,男人見了沒有不愛的.""不對!"她氣憤地說."可我就是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恨艾希禮.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個理由.""你再想想,小妖精.這個理由不對.至於我恨艾希禮--我既不喜歡他,也不恨他.事實上,我對他和他這一類的人只感到憐憫.""憐憫?""是的,還加一點鄙視.你現在可以像火雞那樣叫喚,你可以告訴我像我這樣的流氓,一千個頂不上他一個,怎麼竟敢如此狂妄,竟然對他表示憐憫或鄙視呢.等你發完了火,我再向你說明我的意思,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唔,我沒有興趣.""我還是告訴你吧,因為我不忍心讓你繼續作你的美夢,以為我妒忌他.我憐憫他,是因為他早就應該死了,而他沒有死.我鄙視他,是因他的世界已經完了,而他不知如何是好."思嘉感到他這些話有點耳熟.她隱隱約約記得聽過類似的話,但想不起來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聽到的了.她正在氣頭兒上,所以也沒有多想.

"照你這麼說,南方所有正經人就都該死了!""要是按照他們的想法去做,我想艾希禮之類的人是寧願死了的.死了就可以在墳上豎一塊方方正正的碑,上面寫著-聯盟戰士為南國而戰死長眠於此.或者寫著-Dulceetdecorumest--或者寫著其它常見的碑文.""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要是不用一英尺高的字母寫出來,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麼也看不明白的,對不對?我是說,一了百了,他們死了就不必解決問題了,那些問題也是無法解決的.除此之外,他們的家庭會世世代代為他們而感到驕傲.我聽說死人都是很幸福的.你覺得艾希禮·威爾克幸福嗎?""那當然--"她沒有說下去,因為她想起最近見到艾希禮的眼神.

"難道他,還有休·埃爾辛,還有米德大夫,他們都幸福嗎?他們比我父親,比你父親幸福嗎?""唉.也許他們沒有感到幸福.因為他們都失去了自己的錢財."他笑了.

"不是因為失去了錢財,我的寶貝兒.我告訴你吧,是因為失去了他們的世界--他們從小就生活在裡面的那個世界.他們如今好像魚離開了水,貓長了翅兒.他們受的教育要求他們成為某一種人,做某一種事,佔有某一種地位.李將軍一到阿波馬托克斯,那種人,那種事,那種地位就都一掃而光了.思嘉呀,瞧你那副傻樣子!你想,現在的艾希禮,家沒有了,農場也因交稅的事而被沒收了.至於文雅的紳士,現在一分錢能買20個.在這種情況下,艾希禮·威爾克斯能幹什麼呢?他是能用腦子,還是能用手幹活呢?我敢打賭,自從讓他經管木才廠以廠你的錢是越賠越多了.""不對!""太對了!哪個星期天晚上你有空,給我看看你帳本好嗎?""你見鬼去吧,而且用不著等你有空.你可以走了,隨你的便吧.""我的寶貝兒,鬼我見過了,他是個非常無聊的傢伙.我不想再去見他.就是你讓我去,我也不去了.……當初你急需用錢,我借給你了,你也用了,我們那時有一個協議,規定這筆錢應該如何用,可你違反了這個協議.請你記住,可愛的小騙子,有朝一日你還要向我借錢的.你會讓我資助你,利息低得難以想像,這樣你就可以再買幾家木材廠,再買幾頭騾子再開幾家酒館.到那時個,你就別想再弄到一個錢.""需要錢的時候,我會到銀行去借.謝謝你吧,"她冷淡地說,但胸口一起一伏,氣得不得了.

"是嗎?那你就試試看吧,我在銀行裡有很多的股份.""真的嗎?""是啊,我對一些可靠的企業很感興趣.""還有別的銀行嘛--""銀行倒是不少.不過我要是想點辦法,你就別想從他們那裡借到一分錢,你要是想用錢,去找北方來的高利貸的吧.""我會很高興去找他們的.""你可以去找他們,但是一聽他們提出的利息,你是會吃驚的,我的小寶貝兒,你應該知道,生意之間,搞鬼是要受罰的.你應該規規矩矩地跟我打交道.""你不是個好心人嗎?又有錢,又有勢,何必跟艾希禮和我這樣有困難的人過不去呢?""不要把你自己和他強扯在一起,你根本算不上有困難.

因為什麼也難不住你,但是他有困難,而且解脫不了,除非他一輩子都有一個強有力的人支持他,引導他,幫助他.我決不希望有人拿我的錢來幫助這樣一個人.""你就曾幫過我的忙,當時我有困難,而且--""親愛的,你是個冒險家,是個很有意思的冒險家,為什麼呢?因為你沒有依賴親屬中的男人,沒有為懷念過去而流淚.你出來大幹了一場,現在你的財產有了牢固的基礎,這裡面不僅有從一位死者的錢包裡偷來的錢,還有從聯盟偷來的錢.似的成就包括殺人,搶別人的丈夫,有意亂搞,說謊騙人,坑人的交易,還有各種陰謀詭計,沒有一項是經得起認真審查的.真是令人佩服.這已足夠說明你是一個精力充沛,意志堅強的人,是一個很會賺錢的冒險家.能幫助那些自己肯幹的人,是件很愉快的事.我寧願借一萬塊錢給那位羅馬式的老婦人梅裡韋瑟太太,甚至可以不要借據.她是從一籃子餡餅起家的,看看她現在怎麼樣了!開了一家麵包房,有五六個夥計,上了年紀的爺爺高高興興地送貨,那個法國血統的不愛幹活的年輕人雷內,現在也幹得很起勁,而且喜歡這份工作.……還有那可憐的托米·韋爾伯恩,他的身體相當於半個人,卻幹著兩個人的活兒,而且幹得很好--唉,我不說了,再說你就煩了.""我已經煩了,煩得快要發瘋了,"她冷冰冰地說了這麼一句,故意讓他生氣,改變話題,不再談這件涉及艾希禮的倒霉事.而他卻只笑了笑,並不理會她的挑戰.

"像他們這樣的人是值得幫助的,而艾希禮·威爾克斯--呸!在我們這樣一個天翻地覆的世界裡,他這樣的人是無用的,是沒有價值的.每縫這個世界底兒朝天的時候,首先消失的就是他這樣的人,怎麼不會這樣呢?他們沒有資格繼續生存下去,因為他們不鬥爭--也不知道怎樣鬥爭.天翻地覆,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過去發生過,以後還會發生.一旦發生天翻地覆的大事變,個人的一切全都失去,人人平等,然後白手起家,大家都重新開始.所謂白手起家,就是說除了腦子好使手有勁之外,別的什麼也沒有.

但有些人,比如艾希禮,腦子既不好使,手也沒有勁,或者說,雖然腦子好使手有勁,卻顧慮重重,不敢加以利用,就這樣,他們沉了底,他們也應該沉底,這是自然規律,除掉這樣的人,世界會更美好,但總有少數堅強的人能夠挺過來,過些時候,他們就恢復到大事變之前的狀況.""你也過過窮日子!你剛才還說你父親把你趕出家門的時候,你身無分文,"思嘉氣憤地說."我覺得你應理解而且同情艾希禮才對呀!""我是理解他的,"瑞德說."但如果說我同情他,那就見鬼了.南方投降以後,艾希禮的財產比我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多得多.他至少有些朋友肯收留他,而我是個被社會唾棄的人,但是艾希禮又為自己做了些什麼呢?""你要是拿他和你自己相比,你這個高傲自負的傢伙,那為什麼--感謝上帝,他和你不一樣,他不願意你那樣把兩手弄髒,和北方佬,冒險家投靠北方的人一塊兒去賺錢,他是一個謹慎,正直的人.""可是他並沒有因為謹慎,正直而不接受一個女人給他的幫助,給他的錢.""他不這樣又怎麼辦呢?"

"我怎麼能說呢?我只知道我自己,被趕出來的時候幹了什麼,現在幹什麼.我只知道另外有些男人幹了什麼.我們發現在舊文明的廢墟上有機會可以利用,於是我們就充分利用這個機會.有的光明磊落,有的見不得人,現在我們還盡可能利用這個機會.艾希禮之流在這個世界上也有同樣的機會,卻不加以利用.他們就是不會想辦法,思嘉.而只有會想辦法的人才有資格活下去."瑞德說了些什麼,思嘉幾乎沒有聽進去,因為瑞德開始講話時她回想起來的一些模糊印象.現在清楚了,她記得那天冷風吹過塔拉的果園,艾希禮面對著她,站在一堆準備做欄杆的木棍旁,兩眼望著遠處,他說--他說什麼了?他得到一個很滑稽的外國名字,聽起來像是異教徒的語言,他還談到了世界的末日,當時她不理解他的意思,現在她明白了,感到非常吃驚,同時也有一種疲倦,不適的感覺.

"哎,艾希禮說過--"

"他說過什麼?"

"在塔拉的時候,他有一天談到--談到諸神的末日,談到世界的末日,以及諸如類的傻話.""啊,Gotterdammerung!"瑞德的眼神表現出極大的興趣."他還說什麼?""唉,記不清了,我當時也沒注意聽.噢,對了,他還說過什麼強者通過,弱者被淘汰.""這麼說,他是清楚的.這他就更難以忍受了.他們大部分人不清楚,也永遠弄不清楚.

他們一輩子都弄不明白,失去的幻影消失到哪裡去了,他們只好默默地忍受著一切,既感到高傲,又感到無能為力,但艾希禮和他們不同,他是清楚的,他知道自己已被淘汰了.""不對,他沒有被淘汰!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他被淘汰."瑞德靜靜地看著思嘉,他那棕色的臉膛是舒展的.

"思嘉.你是怎麼取得他的同意,到亞特蘭大來為你經營這個木材廠的?當時他有沒有極力推辭?"思嘉馬上想起父親葬禮之後她和艾希禮談話的情景,但隨即置之腦後.

"當然沒有,"他顯得很生氣的樣子回答道,"我對他說我需要他幫忙,因為當時我信不過經管木材的那個傢伙,弗蘭克自己又忙得顧不上幫我,而且我也快要--快要生這個小愛拉了.他是很願意來給我幫忙的.""拿做母親當借口可真是個不錯的理由!原來你是這樣說服他的.現在你把這個可憐蟲放到你需要他的地方,並用他的責任心把他拴住,和用鏈子把你那些犯人拴住是沒有區別的.我祝你們二人幸福.不過剛才一開始我就說了,今後不管你耍什麼見不得人的鬼把戲,也別想再從我這裡得到一分錢.你這個兩面三刀的女人."思嘉既生氣,又失望,非常難過.她已經盤算了很久,想再向瑞德借錢在城裡買一塊地,再開一家木材廠.

"我用不著你的錢."她說."我靠約翰尼·加勒格爾那個廠,賺了很多錢,因為現在不用自由的黑人了.我還有作抵押的錢,而且我們的店做黑人生意,也很賺錢.""是啊,我聽說了!你可真聰明,專門找那些生活沒有著落的人,孤兒寡婦,愚昧無知的人,從他們身上撈錢.思嘉,你要是非撈不可,為什麼不去找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而非找這些軟弱的窮人呢?自從羅賓漢到現在,劫富濟貧才是最高尚的行為!""那是因為窮人的錢好撈得多,而且撈起來也安全得多--姑且就用說你的這個"撈"字吧"思嘉直截了當地說.

他悄悄地笑起來,連肩膀都抖動了.

"思嘉,你是一個很坦率的流氓!"

流氓!這話也能使她傷心,真有意思.她激動地對自己說,我可不是流氓埃至少她並不想去當流氓.她想當一個有地位的上等人.她突然回想起很多年前的情況,彷彿看見母親在走來走去,層層的裙子沙沙作響,隨身的香囊散發著清香,兩隻小手不知疲倦地為別人操勞,贏得了人們的愛戴,尊敬和懷念.想到這裡,她心裡突然感到非常難受.

"你要是存心折磨我,那全是白費功夫,"她說,臉上顯得有些疲倦."我知道我近來已放鬆應有的謹慎,也不像小時候的教育要求的那樣寬厚,和氣.可是,瑞德,我也是沒有辦法呀.的確是沒辦法.不這樣做又怎麼辦呢?那個北方佬闖進塔拉的時候,我要是手軟一點,會怎麼樣呢?我和韋德,整個塔拉,我們所有的人,會有什麼結果呢?我當時是應該--不過現在我連想也不願意想了.還有喬斯·威爾克森來搶佔房子的時候,我要是寬宏,謹慎又會怎麼樣呢?我們大家現在住到哪裡去呢?還有我當時要是天真,順從而沒有盯著弗蘭克去解決那倒霉的債務稅金,我們就會--唉,不要說了.也許我是個流氓,瑞德,但我不會永遠願意當流氓的.

可是這些年來,甚至現在,不這樣又怎麼辦呢?我有什麼別的出路呢?我覺得彷彿是在風暴中劃一隻裝載很滿的船,勉強保持在水面上已經很不容易了.我哪裡還顧得上那些無關要緊的東西,那些放棄也並不可惜的東西,比如儀態端莊,以及--以及如此類型的東西,我非常害怕船會沉下去,就把看起來最不重要的東西全扔掉了.""自尊心,體面,真誠,純潔,寬厚,"他和顏悅色地一一列舉."思嘉,你做得很對呀!船要沉的時候,這些東西是重要的,可是看一看你周圍的朋友吧,他們或者把船安全地划到岸邊,使貨物完好無損,或者寧願儀容整平地全船覆沒.""他們是一群大傻瓜,"她怒氣沖沖地說."此一時彼一時嘛,等我有了很多錢,我也會像說的那樣好好地去做人,我會做一個老實忠厚的人.到時候我就做得起老實人了.""現在你也做得起--但是你並不願意去做.落水後的貨物是難以打撈上來的即使打撈上來,也往往損壞得面目全非,無法恢復原狀了.恐怕等你認為有能力把你扔掉的體面,純潔與寬厚打撈上來的時候,你會發現它們已經在海裡起了很大變化,但我想並沒有變得充實,變得新奇.……"他突然站起來,拿起帽子.

"你要走嗎?"

"是的.你不覺得鬆了一口氣嗎?你要是還有良心的話,我走以後,你就好好捫心自問自己的良心吧."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看孩子,伸出一個手指讓孩子來抓.

"我想弗蘭克一定美得很吧?"

"當然了,當然."

"我想他一定為孩子作了很多按排?"

"哎呀,你難道不知道男人對孩子總是胡思亂想.""那就告訴他,"瑞德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表情."告訴他如果他想實現他對孩子的那些安排,他就最好晚上多待在家裡,而不要像現在這樣.""你這是什麼意思?""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告訴他待在家裡.""你這個壞蛋!你怎麼敢說可憐的弗蘭克會--""哎呀,我的天啊!"瑞德放聲大笑起來."我不是說他去玩兒女人去了!弗蘭克!啊,我的天啊!"他一邊笑著,一邊走下台階.





第四十四章

三月裡的一天下午,天氣很冷,風也很大,思嘉把彩毯往上拉了拉,掖在胳臂底下,這時她正趕車沿著迪凱特街到約翰·加勒格爾的木材廠去,近來獨自一人趕車外出是很危險的,這一點她也知道,而且現在比過去任何時候都危險,這是因為對黑人完全失去了控制.正如艾希禮所說的那樣,自從州議會拒絕批准那修正案以來,可真吃不了兜著了.州議會斷然拒絕,好像給了北方佬一記耳光,北方佬一怒之下要進行報復,而且來得很快很猛.北方佬為了達到要把黑人選舉權強加於佐治亞州這個目的,他們宣佈佐治亞發生了叛亂,宣佈在這裡實行最嚴厲的戒嚴.佐治州作為一個州已經被消滅了.和弗羅裡達州和亞拉巴馬州排在一起,編為第三軍事區,受一位聯邦將軍管轄.

如果說在此以前生活不安全,人心不定,現在就更加如此,前一年宣佈的軍事條令當時似乎很嚴厲,現在和波普將軍宣佈的條令一比就顯得溫和多了.面對著黑人統治的可能性,前景暗淡,沒有一點希望,有不滿情緒的佐治亞州惴惴不安,處於痛苦之中.至於黑人,他們看到了並且念念不忘.

新近獲得的重要地位,由於他們意識到有北方佬軍隊給他們撐腰打氣,他們暴行就愈演愈烈,誰也別想得到安全.

在這個混亂和恐怖的時期,思嘉感到害怕了--雖然害怕,卻很堅定,她仍舊像過去一樣獨自一人趕著車來來去去,並把弗蘭克的手槍插在馬車縫裡,以備不時之需.她默默地詛咒州議會,不該給大家帶來這更大的災難.這種好看的大無畏的立場,這種人人讚揚的豪爽行動,究竟會有什麼好處?

只可能把事情搞得更糟.

再往前走不遠有一條小路,然後穿過一片光禿禿的小樹林通到溝底,這裡便是棚戶區.思嘉吆喝了一聲,讓馬快點跑.她每次從這裡經過都感到非常緊張.因為這裡有一些軍隊扔下的帳篷.還有一些石頭房子,又髒又亂又臭.這是亞持蘭大城內域外名聲最壞的一個地方,因為這個骯髒的地方住著一些走投無路黑人,當妓女的黑人,還有一些下層的窮白人,聽說黑人或白人犯了罪的,也躲到這裡來,北方佬軍隊要是追捕某個人,首先就到這裡來搜查.槍殺刀砍的事件在這裡更是經常發生.當局沒辦法也懶得調查,一般就讓住在這裡的人自己解決那些見不得人的麻煩事,後面的樹林裡有一個造酒的作坊,能用玉米產生劣質威士忌.到了晚上,溝底的小屋裡就傳出醉鬼的嚎叫和咒罵聲.

就連北方佬也承認這是個藏污納垢的地方,應當加以剷除,可是他們並沒有採取行動,使亞特蘭大和迪凱特居民感到憤怒,呼聲甚高,因為他們往來於這兩個城市之間,非走這條路不可.男人路過棚戶區都把手槍套解開,正派女人根本就不願意路過這裡,即便有丈夫保護也不願意,因為常有黑人中的浪蕩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坐在路旁說些粗話辱罵行人.

過去只要有阿爾奇在思嘉身邊,她就不把這棚戶區放在眼裡,因為就連最放肆的黑人女人也不敢當著她的面笑一笑,可是自從她不得不自己駕車以來,已經出了多少次使人不愉快或令人傷腦筋的事,她每次駕車從那裡經過.那些浪蕩女人似乎都要出來搗亂.她沒有辦法,只好置之不理,自己生悶氣,回家以後,她也不敢把這些事給鄰居或者家裡人說,從他們那裡得到一點安慰,因為鄰成們會得意地說:"啊,你還指望什麼好事嗎?"家裡人就會拚命勸說,讓她不要再去,而她是決對不可能就此不出去的.

謝天謝地,今天路邊倒沒有衣衫襤褸的女人,她路過通向棚戶區的那條小路時,看見午後暗淡的斜陽下,一片小破房子趴在溝底,頓時產生了一陣厭惡的感覺,一陣涼風吹來,她聞到燒木柴的氣味,炸豬肉的氣味,還有沒人打掃的露天廁所的氣味,混在一起,真叫人嘔心.她把頭一扭,熟練地把韁繩在馬背上一抖,馬兒加快了速度,拐了一個小彎,繼續向前跑去.

她剛想鬆了一口氣,突然又嚇得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因為有一個身材高大的黑人悄悄地從一棵大橡樹後面溜了出來,她雖然受了一驚,但還沒有被糊塗.霎時間,她把車停住,一把抓起弗蘭克的手槍.

"你要幹什麼?"她使出最大的力氣,正顏歷色地喝道.那黑人又縮到大樹後面,從他回話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他是很害怕的.

"哎呀,思嘉小姐,別開槍,我是大個子薩姆呀!"大個子薩姆!一時間她不明白他的話,薩姆本來在塔拉當工頭,圍城的日子裡她還最後見過他一面.他怎麼.……"出來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薩姆!"那個人猶猶豫豫地從大樹後面出來,他是個邋遢的大個子,光著腳,下身是斜紋布褲子,上身是藍色的聯邦制服,他穿著又短又瘦.思嘉認出來了,這的確是薩姆,就把手槍放回的處,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啊,薩姆!見到你,我真高興!"

薩姆連忙衝到馬車旁,兩眼興奮得轉個不停,潔白的牙齒閃閃發光,像大腿一樣大的兩隻黑手,緊緊地攥住思嘉伸給他的手.他那西瓜瓤一樣紅的舌頭不停地翻動著,他高興得整個身子左右來回扭動著,這動作竟像看門狗跳來跳去一樣可笑.

"我的老天爺,能再見到家裡的人,可真太好了!"他說,一面使勁攥著思嘉的手,她覺得骨頭都要攥裂了."您怎麼也這麼壞,使起槍來了,思嘉小姐?""這年頭裡,壞人太多了,薩姆,我不得不使槍埃你到底在棚戶區這個糟糕的地方幹什麼,你是個體面的黑人呀?怎麼不到城裡去找我啊?""思嘉小姐,我不住在棚戶區,只是在這裡待一陣子.我才不住在這個地方哩.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懶的黑人.我也不知道您就在亞特蘭大,我還以為您在塔拉呢.我原想一有機會就回塔拉去.""自從圍城以後,你就一直待在亞特蘭大嗎?""沒有,小姐!我還到別處去過."這時他鬆了手,思嘉忍著疼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看骨頭是否仍然完好."您還記得最後一次看見我的時候嗎?"思嘉回想起來,那是圍城前的一天,天氣很炎熱,她和瑞德坐在馬車裡,一夥黑人以薩姆為首,排著隊穿過塵土飛揚的大街,朝戰壕走去,一面高唱《去吧,摩西》.思嘉想到這裡,點了點頭.

"唉,我拚命挖壕溝,裝沙袋,一直幹到聯盟軍離開亞特蘭大.帶領我們的隊長被打死了,沒人說怎麼辦,我就在林子裡躲了起來.我想回塔拉去,可又聽說塔拉一帶全燒光了.

另外,我想回也回不去.沒有通行證所叫巡邏隊抓去.後來北方佬來了,有個軍官是個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去給他餵馬,擦靴子.

"是啊,小姐,我那時候可神氣了,當上了跟班的.和波克一樣,可我本來是個莊稼漢呀.我沒告訴上校我是個莊稼漢,他--您知道,思嘉小姐,北方佬糊塗得很他們根本不分清楚!就這樣,謝爾曼將軍開到薩瓦納,我也跟著上校到了薩瓦納.天啊,思嘉小姐,那一路上,從來沒見過那麼可怕的事.搶啊,燒啊--思嘉小姐,他們燒沒燒塔拉?""他們是放了火,可我們把火撲滅了.""噢,那就好了.塔拉是我的家,我還想回去呢.仗打完了以後,上校對我說:-薩姆,跟我回北方去吧,我多給你工錢-當時我和其他黑人一樣,很想嘗嘗這自由的味道再回家,所以就跟著上校到了北方,我們去了華盛頓,去了紐約,後來還到了波士頓,上校的家在那裡.是哪,小姐,我這個黑人跑的地方還不少呢!思嘉小姐,北方佬的大街上,車呀,馬呀,多得很呢!我老怕叫車壓著哩!""你喜歡北方嗎,薩姆?""也喜歡--也不喜歡.那個上校是個大好人,他瞭解黑人,他太太就不一樣,他太太頭一次見我,稱我'先生-,她老這麼叫我,我覺得很彆扭.後來上校告訴她叫我-薩姆-,她才叫我-薩姆-的.可是所有北方人,頭一次見到我,都叫我-奧哈拉先生.他們還請我和他們坐在一起,好像我和他們是一樣的.不過我從來沒和白人坐在一起過,現在太老了,也學不會了.他們待我就像待他們自己人一樣,思嘉小姐,可是他們心裡並不喜歡我--他們不喜歡黑人,他們怕我,因為我塊兒大.

他們還老問我貓狗怎麼追我,我怎麼挨打.可是天知道,思嘉小姐,我沒有挨過打呀!你知道傑拉爾德老爺從不讓人打我這樣一個不值錢的黑人.

"我把情況告訴他們,還對他們說太太對待黑人多麼好,我得肺炎的時候,她連覺也不睡,細心照料我一個星期,可他們都不相信.思嘉小姐,我想念太太,想念塔拉.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一天晚上就溜出來,上了一輛貨車,一直坐到亞特蘭大.您要是給我買張票,我馬上就回塔拉去,我回去看看老爺.這自由我可是受夠了,我願意有個人安排我按時吃得飽飽的,告訴我幹什麼,不幹什麼.生了病還照顧我.我要是再得了肺炎怎麼辦?那北方佬的太太能照料我嗎?不可能,她可以稱我-奧哈拉先生-,但是她不會照顧我的.可是太太,我要是病了,她會照顧我的--思嘉小姐,您怎麼了?""爸爸和母親都死了,薩姆.""死了?思嘉小姐,您在開玩笑吧.您不應該這樣對待我的!""不是開玩笑,是真的,母親是在謝爾曼的軍隊開到塔拉的時候死的.爸爸--他是去年六月去世的.唉,薩姆,別哭埃不要哭了!你要再哭,我也受不了!薩姆,別哭!我實在受不了.現在咱們不談這個了.以後有時候我再詳細給你說.……蘇倫小姐在塔拉,她嫁了一個非常好的丈夫,是威爾·本廷先生.卡琳小姐,她在一個--"思嘉沒有說下去,她對這個哭哭啼啼的大漢,怎麼能把修道院是什麼地方說清楚呢."她現在住在查爾斯頓,不過波克和百里茜都還在塔拉……來,薩姆,擦擦鼻子.你真想回家去嗎?""是的,可這個家不像我想像的那樣有太太在--""薩姆,留在亞特蘭大,給我幹活兒怎麼樣?現在到處壞人這麼多,我非常需要一個趕車的人.""是啊,思嘉小姐.您肯定是需要的,我一直想對您說,您一個人趕著車到處跑可不行啊,您不知道現在黑人有多麼壞呀,特別是住在這棚戶區的人.您這樣可不安全呢.我在棚戶區只待了兩天,就聽見他們議論您了,昨天您經過這裡,那些下賤的黑女人衝著您大叫.當時我就認出您來了,可您的車跑得太快,我沒追上.不過我讓那些人掉了層皮,真的,薩姆,您沒注意她們今天就沒出來嗎?""我倒是注意到了,這真得謝謝你,薩姆.怎麼樣,給我趕車好嗎?""思嘉小姐,謝謝您的好意,不過我想我還是回塔拉去吧."薩姆低下頭,他那露著的大拇指指頭在地上劃來劃去,不知他為什麼有些緊張.

"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我多給你工錢,你一定要留在我這裡."他那張傻呼呼的黑黑的大臉膛,和孩子的臉一樣容易看出內心的感情.他抬頭看了看思嘉,臉上露出驚惶的神情.他走到近處,靠在馬車邊上,悄悄地說:"思嘉小姐,我非離開亞特蘭大不可.我一定要到塔拉去,我一到那裡,他們就找不著我了,我--我殺了一個人.""一個黑人?""不,是一個白人,是一個北方佬大兵,他們正在找我,所以我才待在棚戶區.""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他喝醉了,朝我說了些很難聽的話,我受不了,就掐住了他的脖了--我並沒不想起死他,思嘉小姐,可我的手特別有勁,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死了.我嚇壞了,不知怎麼辦才好.所以就躲到這裡來了.昨天看見您從這裡經過,我就說:-上帝保佑,這不是思嘉小姐嗎?她照顧過我,她不會讓北方佬把我抓走的,一定會送我回塔拉.""你說他們在追捕你?他們怎麼知道是你幹的呢?""是的,我這麼大個子,他們不會弄錯了.我想我大概是全亞特蘭大最高的黑人了.昨天昨上他們已經到這裡來找過我了,有一個黑人姑娘,把我藏在樹林裡一個洞裡了,他們走了我才出來."思嘉皺了皺眉頭坐了一會兒.她一點也沒有因為薩姆殺了人而感到震驚,或者傷心,而是因為不能用他趕車而感到失望.像薩姆這樣身材高大的黑人當保鏢,不比阿爾奇差.她總得想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去,當然不能讓當局把他抓去.這個黑人很有用,把他絞死可太可惜了.是啊,他是塔拉用過的最好的工頭了!思嘉根本沒想到他已經自由了.在她心目中,他仍然是屬於她的,和波克,嬤嬤,彼得,廚娘,百里茜都一樣,他仍然是"我們這個家庭中的一員",因此必須受到保護.

"我今天晚上就送你回塔拉去,"她最後說."薩姆,現在我還要往前面趕路,天黑以前還要回到家裡.你就在這裡等我回來.你要去的地方,誰也別告訴,你要是有帽子,拿來,可以遮一遮臉.""我沒有帽子呀!""那就給你兩毛五分錢,從這裡的黑人那裡買一頂,然後到這裡來等我.""好吧,小姐,"現在又有人告訴他做什麼了,他鬆了口氣.臉上也顯得精神了.

思嘉一邊趕路一邊想.威爾肯定歡迎這樣好的一個莊稼漢到塔拉來.波克干地裡活兒一直幹得不大好,將來也不會幹得好.有了薩姆,波克就可以到亞特蘭大來,和迪爾茜待在一起,這是父親去世的時候她答應過的.

她趕到木材廠的時候,太陽已經快落了,沒想到會在外面待到這到晚.約翰尼·加勒格爾站在一所破房子的門廓上,這房子是這家小木材廠的廚房.還有一所石頭房子,是睡覺的地方,房前有一根大木頭,上面坐著四個犯人,這就是思嘉派給約翰尼的五個犯人之中的四個.他們穿的囚服,因為有汗,又髒又臭.他們拖著疲倦的腳步走動時,腳鐐發出嘩啦嘩的響聲.這幾個人都帶著一種消沉,絕望的眼神.思嘉一眼就看出,他們都很瘦,健康狀況很差.可是就在不久以前,她把他們雇來的時候,他們都是挺結實的呀.思嘉下了車,這些人連眼皮也不抬,只有約翰尼轉過臉來,還順手把帽子摘下來,向思嘉打了個招呼,他那棕色的小臉盤兒硬得像核桃一樣.

"我不喜歡這些人這個樣子,"她直截了當說."看上去,他們身體不好,還有一個在哪裡?""他說他有玻"約翰尼要理不理的說."在裡邊躺著呢.""他有什麼病?""多半是懶玻""我去看看他.""你別去,說不定他光著身子哩.我會照顧他的.他明天就上班."思嘉猶豫了一下,她看見一個犯人無力地抬起頭來瞪了約翰尼一眼,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樣子,接著又低下頭,兩眼看地了.

"你用鞭了抽他們嗎?"

"對不起,肯尼迪太太,現在是誰在管這個廠子?你說過你讓我負責管這個廠.我可以隨意使喚.你沒有什麼可指我的,對不對?我比埃爾辛先生了的木材多一倍,難道不是這樣嗎?""的確是這樣,"思嘉說,但她打了一個寒噤,彷彿有一隻鵝踩了她的墳.

她覺得這個地方和這些難看的房子有一種可怕的氣氛,而過去休·埃爾辛經管的時候,根本就沒有這種氣氛.她還覺得這裡有一種孤獨,與世隔絕的感覺,這也使她不寒而慄.

這些犯人與外界離得那麼遠,什麼聯繫也沒有,任憑約翰尼·加勒格爾擺佈.他要是想抽打他們,或用別的辦法虐待他們,她是無從知道的,犯人是不敢向她訴苦的,他們怕她走了以後受到更重更嚴厲的懲罰.

"這些人看上去怎麼這樣瘦埃你讓他們全吃飽嗎?天知道,我在伙食上花的錢足可以把他們喂得像豬一樣肥.上個月,光是麵粉和豬肉我就花了三十塊錢,晚飯你給他們吃什麼?"思嘉邊說邊走到廚房前面,往裡面看了看.有一個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在一隻生了銹的舊爐子前做飯,一見思嘉,輕輕地行了個禮,又接著攪她煮的黑眼豆,思嘉知道約翰尼·加勒格爾和這個女人同居,但她覺得還是不理會這件事為好,她看得出來,除了豆子和玉米餅子之外,並沒有準備什麼別的可吃的東西.

"還有什麼別的給他們吃呢?"

"沒有."

"豆子裡沒擱點醃肉嗎?"

"沒有."

"也沒擱點燉鹹肉嗎?黑眼豆不擱鹹肉可不好吃,吃了不長勁兒呀,為什麼不擱點鹹肉?""約翰尼先生說用不著擱鹹肉.""你給我往裡擱.你們的東西都放在哪裡?"那女人顯得很害怕,她的眼睛朝著放食品的壁看了看,思嘉走過去使勁一下子把門打開,只見地上放著一桶打開的玉米面,一小口袋麵粉,一磅咖啡,一點白糖,一加侖主高梁飴,還有兩隻火腿,其中一隻火腿在架子上,是最近才做熟的,只切掉了一兩片.思嘉氣沖沖地回過頭來看約翰尼,約翰尼也是滿臉怒氣,並用冷冰冰的眼睛看著她.

"我上星期派人送來的五袋白面到哪裡去了?那一口袋糖和咖啡呢?我還派人送過五隻火腿,十磅醃肉,還有那麼多甘薯和愛爾蘭土豆.這些東西都到哪裡去了?就算你一天給他們做五頓飯吃,也不至於一個星期就都用光埃你賣了!你一定是賣了,你這個賊!把我送來的好東西全賣了,把錢裝進了自己的腰包,然後就給這些人吃干豆子,玉米餅子.他們怪不得這麼瘦呢.你給我讓開!"她怒氣沖沖地從他身旁走過,來到門廓上.

"你,頭上那個--對,就是你.給我過來!"那人站起來,吃力地向她走來,腳鐐嘩啦啦地直響,她看了看他光著的腳脖子,磨得通紅,甚至都磨破了.

"你最後一次吃火腿是什麼時候?"

那人低著頭往地下看.

"說話呀!"

那人還是站在那裡不吭聲,垂頭喪氣的樣子,後來他終於抬起頭來看了看思嘉一眼,好像在懇求她,接著又把頭低下去了.

"不敢說,是不是?那好吧,你到食品櫃把架子上的火腿拿來.麗貝卡,把刀給他,讓他拿過去和那幾個把它分了,麗貝卡,給這幾個人準備點餅乾和咖啡.多給他們點高梁飴.馬上動手,我要看著你拿給他們.""那是約翰尼先生自己的麵粉和咖啡,"麗貝卡低聲說,害怕得不得了.

"約翰尼先生自己的?真可笑!這麼說,那火腿也是他自己的了,叫你怎麼辦,就怎麼辦.動手吧,約翰尼·加勒格爾,跟我到馬車這裡來一下."她大步穿過那到處都是拉圾的院子,上了車,看見那些人一面撕火腿,一面拚命往嘴裡塞,彷彿很害怕會有人隨時拿走似的.她看到這情景,雖然還在生氣,也算得到了一點安慰.

"你是個少見的大流氓!"她氣憤到了極點地對約翰尼喊道.這時給翰尼站在車輪旁,耷拉著眼皮,帽子戴在後腦勺上."我送來的這些吃的,你如數還我錢吧.以後,吃的東西按每天送,不按月送了.那你就沒法跟我搗鬼了.""以後我就不在這裡了,"翰尼·加勒格爾說.

"你是說要走嗎?"

這時,思嘉很想說:"滾就滾吧!"話都說到嘴邊停了,冷靜一想,還是很慎重.約翰尼要是一走.她可怎麼辦呢?他比休出的木材多一倍呀.她手上正還有一項大宗定貨,數量之大,從未有過,而且還要得很急,一定要把這批木材如送到亞特蘭大.約翰尼要是走了,她又能及時找誰來接著管這個廠呢?

"是的,我是要走.你是讓我在這裡全面負責的,你還說只要求我盡量多出木材.並沒有告訴我應該怎樣管這個廠,現在更不必多此一舉了,我這木材是怎麼搞出來的,這不干你的事.你不能責怪我不守信用.我為你賺了錢,掙了我那份薪水--有外塊可撈,我也決不放過,可是你突然跑來插一槓子,管這,管那,當著眾人的面讓我威信掃地.這教我以後怎麼維持紀律呢?這些人,有時候打他們一頓有什麼關係?

這些懶骨頭,打他們一頓還算便宜他們呢.他們吃不飽,他們的要求滿足不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因為他們不配有什麼更好的待遇,咱們要麼互不干涉,要麼我今天晚上就走."他這時板著的面孔看上去比石頭還堅硬,思嘉進退兩難了.他要是今天晚上就走,她怎麼辦呢.她不可能整夜待在這裡看著這些犯人埃思嘉這種進退兩難的心情在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來,因為約翰尼的表情也悄悄地發生了變化.他的臉沒有剛才繃得那麼緊了,說話的語氣也婉轉一些了.

"天不早了,肯尼迪太太,您最好還是回家去吧.我們總不至於為了這點小事就鬧翻了呀?這麼辦吧,您下個月扣我十塊錢工資,這件事就算了結了."思嘉的眼睛不由得轉向那幫可憐的人,他們還在那裡拚命啃火腿,她還想到那個在透風的破房子裡躺著的病人,她得把約翰·加勒格爾趕走.他是個賊,是個慘無人道的人.誰知道她不在的時候他是怎樣對待這些犯人的.可是另一方面,這個人很能幹,她碰巧現在正需要一個能幹的人,現在可不能讓他走埃他能替她賺錢呀.今後她一定要想辦法讓犯人吃上他們該吃的東西.

"我要扣你20塊錢工資,"她狠狠地說."明天早上我再來跟你談這件事."她隨手抓起韁繩,但她知道這件事不會再談了.她知道這件事就算了結了,而且她知道約翰尼對這一點也是很清楚的.

思嘉趕著馬車沿著小路朝迪凱特街奔去.這時她的良心和她那賺錢的慾望相互展開了激烈的鬥爭,她知道自己不該把那些人的性命交給一個鐵石心腸的小個子,任憑他去處置.

如果他造成任何一個犯人的死亡,那麼她也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因為她明知道此人慘無人道,卻還讓他管他們.可是--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他們也不該犯罪呀.要是他們犯了法,被抓住了,受到不好的待遇就活該了.想到這裡,她似乎有點安心了,可是等她上了大路以後,犯人們那一張張無精打采的絕望的面孔又不斷浮現在她的腦海裡.

"唉,以後再想吧,"她的決心一下,就把這件事推進了她心中的木材庫,把大門也關上了.

思嘉來到棚戶區前面的大路拐彎的地方,這時太陽已經完全下去了,附近的樹林黑黝黝的,陰森森的.太陽一落,暮色中大地籠罩著刺骨的寒氣,冷風吹過黑暗的樹林,禿枝斷裂,枯葉沙沙作響.她從來沒有這麼晚一個人待在外面,因此她很緊張,盼望趕快回到家裡.

大個子薩姆連影子也沒有,思嘉只得停下來等他,不禁為他擔起心來,他不在這裡,是不是讓北方佬抓去了.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通往村子的小路上有腳步聲傳來,才鬆了一口氣,她想,薩姆讓她等這麼久,一會兒非要好好訓斥他一頓不可.

但是從大路拐彎的地方過來的不是薩姆.

來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大個子白人,和一個小個子黑人,前胸後背都像是個大猩猩,她趕緊抖動韁繩,順手抄起手槍.

這馬剛剛走步,因那白人伸手一攔,便又突然愣住了.

"太太,"那白人說,"給我一個兩毛五的硬幣吧.餓壞了!""閃開,閃開!"她一面回答,一面盡量保持鎮定."我沒帶錢.駕!駕!快跑!"那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馬籠頭.

"抓住她!"他對那黑人喊道:"她的錢大概在胸口那兒!"下面發生的事對思嘉來說就像一場惡夢.一切都發生得那快.她只記得她抄起手槍.但她本能地覺得不能對那白人開槍,怕傷了馬.那黑人臉上掛著淫蕩的微笑,朝著馬車跑來,她就對他開了槍,打中了沒有,根本不知道.不過緊接著她的手被人緊緊抓住,幾乎把手腕子都折斷,槍也馬上被搶走了.那黑人突然出現在她身旁,因為靠得近,連他身上的臭味兒都聞見了.那黑人想把她拉下車去,她就用那只還能活動的手拚命掙扎,抓那人的臉,後來她覺得那人的大手摸到了她的喉嚨,只聽哧的一聲,她的緊身衣從領口到腰全給撕開了,接著那黑手就在她胸口亂摸.她從來沒感到過這麼害怕,這麼厭惡,就像發瘋似地大喊大叫起來.

"快堵住她的嘴!快把她拉下來!"那白人喊道.於是黑人便在思嘉臉上亂摸,摸到了她的嘴,她拚命咬了那人的手,接著又喊叫起來.這時她聽見那白人的咒罵聲,因此她意識到這漆黑的馬路上還有第三個人.薩姆朝這個黑人衝過來,他才鬆開堵住她嘴的那隻手,跳了下去.

"快跑哇,思嘉小姐!"薩姆喊道,一面還在與那個黑人交手.思嘉顫抖著,喊叫著,抓起韁繩和鞭子,把那馬一抽就跑起來,她感到輪子底下壓著一件軟軟的有彈性的東西,原來是那白人,薩姆把他打倒以後,他就躺在那裡了.

思嘉已嚇破了膽,不停地抽打那騎馬,馬也跑得飛快,弄得馬車又顛又搖晃,驚嚇之中,思嘉覺得後面有跑動的腳步聲,她就連連對馬吆喝,讓它再跑快點兒.她要是再落到那個黑腥腥手裡,就是死了,也不能再讓他碰她一碰.

這時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思嘉小姐,停下!"她沒敢讓馬放慢步子,先戰戰兢兢地回頭一看,原來是薩姆跟在後面奔跑,兩條腿快得像動力很大的活塞.思嘉停住車,薩姆趕到跟前,縱身跳到車上,但因快兒大,把思嘉擠到了一邊,他臉上,汗水和血混在一起往下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您傷著了沒有?他們傷著您了沒有?"思嘉緊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見薩姆的視線很快移動了一下,朝別處看去,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緊身衣已經撕到了腰,光光的胸脯和內衣都露在外面,她嚇得哆哆嗦嗦地把撕開的兩邊拉在一起,低下頭,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把韁繩給我,"薩姆說著,就把韁繩從她手裡搶了過去.

"好馬,快跑啊!"

鞭子一響,那馬一驚,接著就狂奔起來,差一點把車甩到溝裡去.

"但願我把那個黑鬼弄死的,不過我沒來得及看清楚,"他氣喘吁吁地說."他要是傷害了您,思嘉小姐,我就非回去把他弄死不可.""不要--不要--快走吧,"她嗚咽著說.






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蘭克把思嘉,皮蒂姑媽和孩子們安頓在媚蘭家以後,就和艾希禮一起騎馬出去了.思嘉幾乎要大發雷霆傷心地落淚了.在這樣的一天晚上,他怎麼還要出去參加什麼政治集會呢?政治集會!就在這天晚上,她剛在外面受了欺侮,而且當時說不定還會出什麼事,他怎麼能這麼對待她呢?這個人可真自私自利,沒心肝,當她哭著,敞著懷,薩姆把她抱進屋來時,他一直很平靜,他這種態度簡直能把人氣瘋了.她一面哭,一面訴說事情經過.他都始終沒有著急,他只慢條斯裡地問:"寶貝兒,你是傷著了--還是光是受了驚?"她當時又氣又惱,說不出話來,薩姆就主動替她說只是受了點驚.

"他們沒來得及再撕她的衣服,我就趕到了.""薩姆,你是個好孩子,我會記住你的好處.要是我能幫你做點什麼--""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弗蘭克聽他這麼說,也是很平靜,而且也沒再問什麼,弗蘭克的表情很像他在托尼來敲門的那天晚上的表情,彷彿這應該是男人的事,而且處理起來越少說話,越不動感情越好.

"你去上車吧.我叫彼得今天晚上就送你,把你送到拉甫雷迪,你先在樹林子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車去瓊斯博羅,這樣比較穩妥.……啊,寶貝,別哭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也並沒有傷著你.皮蒂姑媽,請把嗅鹽拿來給我用用,好嗎?嬤嬤,去給思嘉小姐倒杯酒來."這時思嘉又大聲哭起來,這一次是生氣而哭的,她需要得到他的安慰,需要他表示憤怒,說要為她報仇,她甚至希望他對她發火,說早就告訴她會出這樣的事--怎麼都行,就別這樣顯得平靜而無所謂的樣子,認為她沒有遇到什麼大不了的危險,他雖然表示很關心,很體貼,可就像是心不在焉,好像還有什麼事,比這重要得多.

原來這件重要的事就是參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會.

思嘉聽到弗蘭克讓她換衣服,準備送她到媚蘭家去待一晚上,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聽清楚了.他應該知道她今天碰上這樣的事有多麼痛苦,現在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神經受了刺激,極需躺在床上,蓋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再來一塊熱磚頭暖暖腳,來一杯熱甜酒壓壓驚,怎麼會有心思到媚蘭家去待一晚上呢.弗蘭克要是真愛她,在這樣一天的晚上,無論有什麼重要的事,他也不能離開她的身邊呀.他應該在家裡守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她要是真出一什麼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來,他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告訴他.

每逢弗蘭克和艾希禮一道外出,女眷們都聚集在媚蘭的小客廳裡做針線活兒,氣氛總是很寧靜的,今晚也不例外,屋裡爐火熊熊,使人感到很溫暖而愉快.桌上的燈發出幽靜的黃色光芒,照在四個女人光亮的頭髮上,她們就在這盞燈下埋頭做針線.四個人的裙子輕輕飄動,八隻小巧的腳輕輕地搭在腳凳上,育兒室的門開著,可以聽到從裡面傳出韋德,愛拉和小博的輕微的呼吸聲.阿爾奇坐在壁爐前的一張凳子上,背對著爐火,滿嘴的煙葉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他在那裡認真地削一塊木頭,這個蓬頭垢面的老頭兒和四位梳妝整齊,衣著講究的婦人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彷彿他是一隻花白的兇猛的看門老狗,而她們則是四隻溫順可愛的小貓.

媚蘭用略帶氣憤的口氣沒完沒了地輕聲述說最近婦女豎琴樂隊發火的事,在討論下次音樂會出什麼節目的問題上,婦女們豎琴樂隊未能和男聲合唱團取得一致意見,於是當天下午就找到媚蘭,宣佈她們全都要退出樂團.媚蘭盡全力解說協調,才說服她們暫不實行這項決定.

思嘉的心情依然沒有平靜,聽媚蘭這樣滔滔不絕地反覆講述,幾乎忍不住大喊:"去***婦女豎琴樂隊!"她非常想詳細談一談她自己的可怕經歷,讓大家分擔一下她所受到的驚嚇.她想告訴她們自己當時是多麼勇敢,這樣她就可以借自己的聲音向自己證實自己當時的確是很勇敢的.可是每當地提起這個話題,媚蘭就巧妙地扯到別的無聊的事情上去.

這使得思嘉大為不滿,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這些人怎麼都和弗蘭克一樣壞呢!

她剛逃脫那麼可怕一次遭遇,這些人怎麼就這樣坦然,這樣無動於衷?如果讓她說一說,她會感到好受些,可這些人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她,真是太缺乏起碼的禮貌.

這天下午發生的事對她震動太大了,雖然她不肯承認,連對自己也不肯承認這一點.她只要一想起黃昏時在樹林附近的路上,一張兇惡的黑臉在暗處向她窺視,就嚇得她渾身哆嗦,她一想起那只黑手在她胸口亂抓,要是薩姆不來,還要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她就把頭垂得更低,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她坐在這平靜的客廳裡沉默不語,一面想盡力安心做針線,一面聽著媚蘭說話,可是越是這樣,她的神經繃得越緊,她覺得她的神經緊張得隨時都會像班卓琴的弦一樣砰的一聲繃斷的.

阿爾奇在那裡削木頭,她也感到不舒服,對著他直皺眉頭.突然她又覺得奇怪,他為什麼要坐在那裡削木頭呢?往常他晚上守衛的時候,總是直挺挺在躺在大沙發上睡覺,鼾聲震耳,每呼一口氣都把他那長鬍子吹起來.使她覺得更為奇怪的是無論是媚蘭,還是英迪亞.誰也不提醒他在地上鋪張紙,免得木屑掉得到處都是.他已經把爐前的地毯弄得滿是木屑一塌糊塗,她們彷彿什麼都沒有看見.

她正看著阿爾奇,他突然一轉身往火上吐了大口嚼煙葉的唾沫,聲音之大,使得英迪亞,媚蘭和皮蒂都跳了起來,好像方才響了一顆炸彈.

"至於這麼大聲兒嗎?"英迪亞說.她因為又緊張,心情不愉快,聲音都有些嘶啞了.思嘉看了看她,感到很奇怪,因為英迪亞一向是比較矜持的.

阿爾奇也兩眼盯著她,不甘示弱.

"我看就是這樣,"他頂了一句,又吐了一口.媚蘭朝著英迪亞皺了皺眉.

"我就喜歡爸爸從來不嚼煙葉,"皮蒂姑媽開口說話了.媚蘭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她回過頭來說皮蒂,思嘉還沒聽見她說過這麼難聽的話呢.

"唔,別說了,姑媽.你真不會說話."

"哎喲!"皮蒂說著就把針線活兒往腿上一撂,嘴也撅了起來."我可告訴你們,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今天晚上是犯了什麼玻你和英迪亞還不如兩根木頭棍子好說話呢."誰也沒理睬她.媚蘭並沒有因為說話太沖而向她賠不是,只安安靜靜地繼續做起針線來.

"你的針腳太大了,"皮蒂得意地說,"全得拆下來重做.

你是怎麼了?"

媚蘭一聲不吭,不回答她.

她們出了什麼事嗎?思嘉感到很納悶,她是不是光去想自己受驚嚇而沒注意?真的,雖然媚蘭千方百計想使大家覺得今天晚上和過去一起度過的許多夜晚沒什麼兩樣.但氣氛卻與往常不同.這種緊張氣氛不可能完全是由於下午的事情大家感到吃驚而引起的.思嘉偷偷地看另外幾個人,碰巧英迪亞也在看她.她感到心裡很不舒服,因為英迪亞長時間地打量她,冷酷的眼神包含的不是痛恨與鄙視,而是更強列的感情.

"看樣子她認為我是罪魁禍首了."思嘉憤怒地這樣想.

英迪亞把視線又轉到阿爾奇身上,剛才臉上那種不耐煩的神色已經一掃而光,用一種焦急詢問的眼光望著他.但阿爾奇並不理會她.他倒是在看思嘉和英迪亞一樣冷冰冰地看著她.

媚蘭沒有再說什麼,屋裡鴉雀無聲,在沉寂中,思嘉聽見外面起風了.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很不愉快的夜晚,現在她開始感到氣氛緊張,心想也許整個晚上氣氛都是緊張的,只是自己過於煩惱,沒有注意吧.阿爾奇的臉上顯出一種警惕,等待的神色,他豎著兩隻毛茸茸的耳朵,像只老山貓一樣,媚蘭和英迪亞也都是忍著心中的不安,一聽見路上有馬蹄聲,或淒風吹動禿枝發出的陣陣嗚咽聲,或枯葉在草坪上滾動發出的沙沙聲,她們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來靜聽,爐火中木柴輕微的爆裂聲也會使她們吃驚的,彷彿聽到有人偷偷走來的腳步聲.

肯定是出什麼事了,但她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事情仍在進行之中,她卻一無所知.看一看皮蒂姑媽那胖乎乎的善良的臉,皺著眉,撅著嘴,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樣莫名其妙.

但是阿爾奇,媚蘭和英迪亞是知道的.在寂靜之中,她幾乎可以感覺得出英迪亞和媚蘭思緒翻滾,猶如關在籠子裡的松鼠瘋狂地跳動一般.雖然她們表面裝得若無其事,她們是肯定知道一些情況的,是料到要發生什麼事的.她們這種內心的不安也傳給了思嘉,使得她也更加煩燥緊張起來,她手底下一亂,就把針扎到拇指上,她又疼又懊惱,不由得輕輕叫了一聲,把大家嚇一跳,她擠了擠,擠出了一滴鮮紅的血.

"我太緊張,縫不下去了."她大聲說,隨手把要補的衣服扔在地上,"我太緊張了,簡直要大聲喊叫.我太累了我要回家睡覺去了,這弗蘭克是知道的.他真不該出去,他說啊,說啊,老說保護婦女,對付黑鬼和北方來的冒險家,現在需要他保護了,他到哪兒去了呢?在家裡照顧我嗎?不是,根本就沒有,他跟著一幫人東跑西躥去了,這幫人全是光會說--"思嘉怒氣沖沖地看了看英迪亞的臉,停下來不說了,這時英迪亞呼吸急促,她那沒睫毛的灰色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她,向她投來冷酷的目光.

"要是不太難為你,英迪亞,"思嘉用譏諷的口吻說,"你能告訴我今天晚上為什麼老釘著我,我就感激不盡了.難道我的臉發綠了,還是怎麼了?""談不上難為我,我很樂意告訴你."英迪亞說,眼裡也閃出了光亮."我不願意聽你貶低肯尼迪先生這樣一個好人.

你要是知道--"

"英迪亞!"媚蘭提醒她不要說下去,手裡的活兒攥得緊緊的.

"我想我對自己的丈夫比你更瞭解,"思嘉說.她從來沒跟英迪亞吵過架,現在看到要吵,就來勁兒了,也不緊張了.

媚蘭和英迪亞互相看了看,英迪亞勉強把嘴閉上了,可是接著又說起來,冷酷的語氣裡夾雜著恨.

"你真讓我噁心,思嘉·奧哈拉,你還說什麼要受到保護!

有沒有保護,你根本不放在心上!不然這幾個月你就不會那樣東奔西走,招搖過市,惹得那些陌生的男人為你著迷了.

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要是有公理的話,這就算便宜你了.""英迪亞,快別說了!"媚蘭說.

"讓她說下去,"思嘉說."我聽了很高興,我早就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虛偽,不願承認.要是她覺得有人會迷上她,她就會一天到晚光著屁股在街上炫耀."英迪亞氣得一下子站起來,她怎麼受得了這樣的侮辱,她那瘦削的身子不停地發抖.

"我就是恨你,"她用顫抖而清楚的聲音說."過去我不說,並不因為我虛偽,你即不懂禮貌,又缺乏教養,你哪裡會明白.我是想到如果我們大家不抱成一團,把個人恩怨放在一邊,那就不可能戰勝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卻處處破壞正派人的威信,弄得一個好丈夫抬不起頭來.讓北方佬和那些無賴笑話我們,污蔑我們,說我們沒有教養.北方佬不知道你壓根兒就和我們不是一條心.他們呆頭呆腦的,沒意識到你這個人根本是沒有什麼教養的.你到樹林子裡去亂躥,惹得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對你下了手,以後他們也就會對城裡所有的正派女人下手的.你還給我們那些男人帶來了生命危險,因為他們不得不--""英迪亞!我的上帝呀!"媚蘭說.思嘉雖然仍在生氣,對媚蘭這樣隨便呼喚上帝還是感到吃驚."你千萬別說!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千萬別說!你答應過--""孩子們,別吵了!"皮蒂姑媽嘴唇顫抖著在一旁懇求.

"我不知道什麼?"思嘉也站了起來,她氣憤極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冷酷的怒不可遏的英迪亞和在一旁苦苦哀求的媚蘭.

"你們這幫蠢貨?"阿爾奇突然用輕蔑的語氣說.誰也還沒來得及斥責他,只見他把披著灰髮的頭一場,猛地站了起來."外面有人來了.不是威爾克斯先生.你們都別嚷嚷了!"還是男人說話管用,那幾個女人站在那裡,突然不吭聲了,臉上的怒容也很快消失了,都看著他向門口蹣跚走去.

"誰呀?"沒等外邊的人敲門,他說問.

"巴特勒船長.快開門."

媚蘭飛快地向門口氣去,她的裙子飄得很厲害,膝蓋以下的褲腿都露出來了.阿爾奇的手還沒摸到門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門打開了.瑞德·巴特勒站在門廓上,黑呢帽低低地壓著眼睛,狂風把他的披肩吹得左右翻騰,發出啪啦的響聲.

這時候,他也顧不上客氣了,他既沒摘帽子,也不和別人說話,只盯著媚蘭一個人,也不招呼一下,就直截了當地說起話來.

"他們在哪兒?快告訴我.這是生死攸關的事."思嘉和皮蒂姑媽都驚呆了,她倆面面相覷,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英迪亞像一隻老瘦貓,一下子躥到了媚蘭身邊.

"什麼都別告訴他,"她急忙說."他是奸細,他投靠了北方佬!"瑞德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快說吧,威爾克斯太太!也許事情還來得及.""媚蘭好像嚇傻了,兩眼直直地看著他的臉.""竟是--"思嘉剛要說話,就被打斷了.

"住嘴,"阿爾奇厲聲喝道:"媚蘭小姐,你也不要說了.

你***滾,你這個該死的投敵分子.""不要這樣,阿爾奇,不要這樣!"媚蘭喊道,他一面說,一面把一隻顫抖的手搭在瑞德的胳臂上,好像是要保護他,怕阿爾奇動手."出了什麼事?你是--你是怎麼知道的?"瑞德黑黑的臉上顯得很不耐煩,可又不能不顧及禮貌.

"我的天哪,威爾克斯太太,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懷疑了,只是他們幹得還算巧妙,才拖到今天晚上.我是怎麼知道的?

今天晚上我和兩個喝醉酒的北方船長打撲克,是他們洩露出來的.北方佬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們就做了準備.那些傻瓜上了人家的圈套了."一瞬間,媚蘭好像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打了一下,站立不穩,瑞德忙伸手摟住了她的腰,她才沒有摔倒.

"別告訴他!不要上他的當!"英迪亞喊道,一面惡狠狠地看著瑞德."你沒聽見他說嗎.他剛才是和北方軍官在一起呢."瑞德還是看也不看她,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媚蘭蒼白的臉.

"告訴我,他們上哪裡去了?他們有開會的地方嗎?"思嘉雖然心裡害怕,而且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看得很清楚,瑞德板著臉,絲毫沒有一點表情.但媚蘭顯然看出了一點什麼,使她感到可以信賴,於是她擺脫了瑞德的胳膊,直了直她那瘦小的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說:"在迪凱特街旁邊棚戶區附近,他們在原先沙利文農場的地窖裡碰頭--就是燒得很厲害的那個農常""謝謝.我馬上趕去.北方佬要是來了,就說你們什麼也不知道."他飛奔出去,拖著黑披肩消失在黑夜之中,屋裡的人一直到聽見外面石子亂迸,猛烈的馬蹄聲疾馳而去,方才意識到他的確來過這裡.

"北方佬要到這裡來?"皮蒂姑媽喊道,她兩腳一軟癱倒在沙發上,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的是什麼意思?你們要是再不告訴你,我就要發瘋了!"思嘉一把抓住媚蘭拚命地搖,好像使勁搖就能從她嘴裡搖出答案來.

"什麼意思?意思就是艾希禮和肯尼迪先生可能就死在你手裡了!"英迪亞雖然因為擔心而痛苦萬分,可說話的聲音裡卻帶著勝利者的語調."別搖媚蘭了,她快暈過去了.""不會,我不會暈的,"媚蘭小聲說,一面伸手抓住椅子靠背.

"我的天哪,我真不明白!怎麼會殺了艾希禮呢?請你們哪一位告訴我吧--"阿爾奇的聲音像生銹的門軸發出的吱吱聲,打斷了思嘉的話.

"坐下,"他命令道:"我叫你們都坐下,拿起你的針線活兒,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說不定北方佬從天一黑就在監視這所房子呢."她們都戰戰兢兢地照著做了,就連皮蒂姑媽也哆裡哆嗦地抓起一隻襪子拿在手裡,一面像受驚的孩子一樣,睜著大眼看周圍的人,希望人有告訴她這是怎麼回事.

"艾希禮在哪裡?他出了什麼事,媚蘭?"思嘉喊道.

"你丈夫在哪裡?你就不關心他嗎?"英迪亞的灰色眼睛噴射著瘋狂的毒汁,兩隻手不斷揉搓正在縫補的那條舊毛巾.

"英迪亞,別說了!"媚蘭恢復了講話的聲音,但從她那嚇得煞白的臉和痛苦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是極力勉強支撐著."思嘉,也許我們早就應該告訴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遭了那麼大的麻煩,所以我們--所以弗蘭克就說先別--而且你又一向是公開反對三K黨--""三K黨--"起初思嘉說這個詞兒,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也不知道它的含義,可是接著她就幾尖聲喊叫起來:"三K黨!艾希禮可不是三K黨!弗蘭克也不可能!哦,他答應過我過呀!""肯尼迪先生當然不是三K黨,艾希禮也是,我們認識的男人,他們都是,"英迪亞大聲說."他們都是真正的男子漢,是白人,南方人,難道不是嗎?你應當為他感到自豪才對,而不該讓他偷偷地退出來,好像這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而且--""你們一直都知道,而我卻--""我們怕惹你煩惱,"媚蘭傷心地說.

"這麼說來,他們說去參加政治集會,而實際上是去幹這個去了,是不是?唉,他可是答應過我呀!現在北方佬要來了,他們會沒收我的木材廠,沒收那個商店,還會把他關進監獄--唔,瑞德·巴特勒究竟是什麼意思啊?"英迪亞和媚蘭面面相覷,兩人都很害怕.思嘉站起來,把手裡的活計扔到地上.

"你們要是不告訴我,我就進城去瞭解,我見人就問,非問個--""坐下,"阿爾奇說,眼睛狠狠地釘著思嘉,"我來告訴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亂跑,遇上麻煩,這是你自找的,就是因為這個,威爾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還有另外那些男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們要去宰了那個黑人和那個白人,如果能抓住他們的話,還要把棚戶區連窩兒都端了,要是那個投敵分子說的是實話,那就是北方佬產生了懷疑,他們不知怎麼得到了消息,派了兵埋伏在那裡.我們的人就上了圈套.要是巴特勒說的是謊話,他就是個奸細,他會去報告北方佬,我們的人還得讓他們打死,他要是真的告發了,我就把他弄死,即使我自己活不成了,那也無所謂.他們要是不死,誰都得趕快離開這裡,到得克薩斯去,在那裡銷聲匿跡,也許永遠不能再回來,這都是你的過錯,你的手上沾滿了血埃"從媚蘭的臉上可以看出,她現在不再害怕,而是生氣氣來.她注意到思嘉慢慢地明白了,而且臉上馬上就顯出了恐怖的神色,就站起來,把手搭在思嘉肩上,正顏厲色地說:"阿爾奇,你再說這樣的話就給我出去,這不是她的過錯,她只是做了--做了她認為應當做的事.我們的先生們也做了他們認為該做事,人都是這樣,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我們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因此不能--不能拿我們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你和英迪亞怎麼能說這樣難聽的話呢?說不定她丈夫和我丈夫都--都--""聽!"阿爾奇輕輕打斷了她的話,"都坐下,有馬的聲音."媚蘭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艾希禮的一件襯衫,把頭一低,無意識地把褶邊撕成了碎條.

馬越來越近了,蹄聲也越來越大.還可以聽見馬具的碰撞聲和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在房前停止了,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壓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裡的人就聽見腳步聲穿過側面的院子,奔後面的過道去了,這時他們覺得彷彿有一千隻惡毒的眼睛正從前面沒有遮擋的窗戶往裡面看,她們四個人心裡很怕,卻還要低著頭,一本正經地做針線,思嘉不斷地在心裡吼叫:-是我害了艾希禮!是我害了他!-在這瘋狂的時刻,她連想也沒想到她可能還害了弗蘭克呢.她腦子裡顧不上想別的,只有艾希禮的形像,他躺在北方佬騎兵的腳下,他那漂亮的頭髮沾滿了血.

門口傳來一陣粗暴急促的敲門聲,思嘉看了看媚蘭,發現她那緊張的小臉上有了一種新的表情,和她剛才看到的瑞德·巴特勒臉上的無動於衷的表情完全一樣,那是一個打撲克的人手裡只有兩張兩點的牌卻還要唬人時臉上不動聲色的樣子.

"阿爾奇,開門去,"她平靜地說.

阿爾奇把短刀往靴統裡一插,把腰帶上的手槍解開了扣兒,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把門開開.皮蒂姑媽一看門廓裡擠著一個北方佬軍隊的隊長和幾個穿藍軍裝的士兵,就驚叫了一聲,好像一隻耗子發現捕鼠器的機關壓下來了一樣,但別人都沒有說話.思嘉發現她認識這個軍官,於是稍微鬆了一口氣.他是湯姆·賈弗裡隊長,是瑞德的朋友,她曾經把木材賣給他蓋房子.她知道他是個正派人.既然他是個正派人,也許不至於把她們關在監獄裡去.他也一下子認出思嘉,於是摘下帽子,鞠了一個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們哪一位是威爾克斯太太呀?""我是威爾克斯太太,"媚蘭答道,說著便站了起來,她雖然身材矮小,卻顯得非常莊重."我有什麼事需要你們闖到我家裡來嗎?"隊長的眼睛很快地掃了一遍屋裡的人,在每人的臉上都停了一下,接著又把視線從人們的臉上轉到桌上,轉到帽架上,彷彿要看看屋裡有沒有男人的痕跡.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威爾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談一談.""他們不在,"媚蘭說,聲音不大,卻極為冷淡.

"你能肯定嗎?"

"威爾克斯太太的話,你就不必懷疑了."阿爾奇說.他的鬍子也翹了起來.

"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作出保證,我就不搜查了.""我可以保證,不過你要是想搜就搜吧,他們進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裡開會去了.""他們沒在店裡,今天晚上沒有會,"隊長板著臉說."我們要等在外面,一直等到他們回來."他微微鞠了一個躬就走了出去,隨手把門也關上了,屋裡的人聽見外面有人以嚴厲的語氣在下命令,因為有風,聽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圍這所房子.每個門窗站一個人,"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思嘉模模糊糊看見一張張留著大鬍子的面孔在窗外望著她們,心裡感到非常害怕.媚蘭坐下來,順手從桌上拿起一本書.她的手並沒有發抖,她拿的是一本書名是《悲慘世界》的舊書.過去聯盟的戰士最喜歡.他們就著篝火的亮光讀這本書,還嚴肅而風趣地稱之為"悲慘的李將軍",她從中間翻開了一頁,就用清晰而單調的聲音念起來.

"縫啊,"阿爾奇又壓著嗓子小聲給她們下了命令.三個女人聽見媚蘭那冷靜的朗讀聲,情緒也鎮定下來.拿起她們的活計,埋頭縫補起來.

媚蘭在四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到底念了多長時間,思嘉始終不知道,只覺得好像有幾個鐘頭,媚蘭念的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現在不光想到艾希禮,也開始想到弗蘭克了.他今天晚上顯得很鎮靜,原來是這個原因啊!他答應過她,說不再和三K黨發生任何關係,當時她就是怕出這樣的事啊!她一年來辛辛苦苦取得的成果都要付諸東流.她奮鬥,她擔憂,她風裡來雨裡去,現在全都白費了,誰又會料想到弗蘭克這個無精打采的老傢伙會去參與三K黨的莽撞行動呢?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死掉了,即或沒有死,北方佬抓住他,也會把他絞死.還有艾希禮,也是一樣.

她兩手緊緊攥在一起,指甲掐著手心,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狀的紅印子,艾希禮有被絞死的危險,說不定都已經死了,媚蘭怎麼還能平心靜氣地在這裡沒完沒了地念呢?但是媚蘭用冷靜,溫柔的聲音讀到冉阿讓的悲慘遭遇,使她有所感受,因此她也鎮定下來,而沒有跳起來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來找他們的情景,有人追趕他,他已經跑得筋疲力盡,又身無分文.要是他沒有及時跑到他們家,拿到錢,換上一騎馬,那早就被絞死了.弗蘭克和艾希禮要是現在還沒死,他們的處境就和托尼一樣,可能還會比他更糟.房子已被軍隊包圍了,他們要是回來拿錢,拿衣服,就不可能不被抓祝說不定這條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軍隊監視,那他們也就無法找朋友幫忙了.可是也說不定他們現在正連夜向著克薩斯拚命飛跑呢.

但是瑞德--也許瑞德及時趕到他們那裡了.瑞德總是隨身帶著很多錢.他可能借給他們一些錢,讓他們渡過難關,不過這很奇怪.為什麼瑞德要自找麻煩,關心艾希禮的安全呢?他肯定是不喜歡他的,肯定說過他鄙視他,那為什麼--這個心中的迷又使她為艾希禮和弗蘭克的安全擔起心來.

"哎,都是我不好!"她痛心地責備自己,"英迪亞和阿爾奇說的是對的,都是我不好.但我從來沒想到他們中哪一個會糊塗到這種地步,去加入三K黨呀!而且我從來也沒想到我真會出什麼事.不過我也不能不這麼干呀.還是媚蘭說得對.人就是這樣,該怎麼做,就得怎麼做,我得賺錢!就該維持那兩個木材廠.現在看來,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樣的,還是我自己不好!"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媚蘭的聲音開始顫抖,漸漸變小了,終於聽不見了,她回過頭來盯著窗戶看,彷彿沒有北方佬軍隊隔著玻璃往裡面看.另外幾個人抬起頭來,見她在傾聽的樣子,就都豎起耳朵聽起來.

外面有馬蹄聲,還有歌聲,因為門窗緊閉,再加上有風,聽不太清楚,倒是還能聽得出來,唱的是人們最討厭的一支歌,是歌頌謝爾曼的隊伍的--《橫掃佐治亞》--那唱歌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巴特勒.

瑞德剛剛唱完頭一句,就有另外兩個人的聲音,也是醉漢的聲音,跟他叫嚷起來.那兩個人氣呼呼地胡言亂語,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含含糊糊.賈弗裡隊長在前面的過道下了一道簡短的命令,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這之前,屋裡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面面相覷,因為她們都聽出來了,和瑞德爭論的那兩個醉漢就是艾希禮和休·埃爾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了,有賈弗裡隊長簡短的盤問聲,有休和攙雜著傻笑的尖叫聲.瑞德的聲音深沉而急躁,艾希禮的聲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斷地喊:"見鬼了!見鬼了!""這不可能是艾希禮!"思嘉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

"他是從來不喝醉的,還有瑞德--他是怎麼回事?他要是醉了,就越來越安靜,從不這樣喊叫."媚蘭站了起來,阿爾奇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們聽見隊長喊道:"這兩個人被擁了."阿爾奇馬上抓了槍把子.

"不要這樣,"媚蘭堅定地低聲說."讓我來."這時媚蘭的臉上的表情,和那天在塔拉她手裡無力地握著沉甸的戰刀,站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看著下面那具北方佬屍體時的表情是一樣的.一個溫和,膽小的人在環境的驅使下會變得碅E老虎那樣警覺,那樣兇猛,她一把開開了前門.

"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她用清楚的音調大聲說,裡面還夾雜著非常不滿的情緒,"我看你們是又把他給灌醉了,快扶他進來."在漆黑的院子裡,北方佬軍隊的隊長在風中喊道:"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爾先生被捕了.""被捕?為什麼?就因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亞特蘭大凡是喝醉了的人都得被捕,那整個北方駐軍就得永遠待在監獄裡了.還是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要是你自己還能走得了路的話."思嘉的腦子轉得不夠快,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不能理解.

她知道瑞德和艾希禮並沒有醉,她也知道媚蘭也明白他們並沒有醉,可是這個平時溫和,文靜的媚蘭,現在為什麼當著北方佬的面像潑婦一樣大喊大叫,非說他們兩個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面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爭論聲,夾雜著咒罵聲,接著就是有人搖搖晃晃上台階的聲音.艾希禮在門廊裡出現了,他臉色蒼白,耷拉著腦袋,光亮的頭髮亂作一團,他這個大個子從脖子到膝蓋全裹著瑞德的大黑披肩裡.休·埃爾辛和瑞德兩個人連自己也站立不穩,卻還在兩邊架著他,很明顯,要是沒有他們架著,他就癱在地上了.北方佬軍隊的隊長跟在他們後面,看他臉上的神氣,又是懷疑,又覺得有趣.他在門廊上站住了,他手下的人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冷風也一個勁地往屋裡刮.

思嘉非常害怕,又迷惑不解,看了看媚蘭,又回過頭來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艾希禮,她似乎有點明白了.把剛要說:"可他是不會喝醉的,"這話又嚥下去了.她意識到自己是在看一場戲,一場性命攸關的戲,她知道她和皮蒂姑媽都沒有在戲裡扮演角色.但另外幾個人是參與的,他們彼此銜接得很好,就像經常排練的演員一樣,她只看懂了一部他,但她很識相,沒有吭聲.

"把他放在椅子上,"媚蘭氣憤地說."你,巴特勒船長,給我馬上離開這裡!你今天又把他灌成這個樣子,怎麼還有臉到這裡來!"那兩個人很輕地把艾希禮放在一把安樂椅上,瑞德搖搖晃晃地順手抓住了椅子背才勉強站穩,並用痛苦的腔調對那位隊長說:"這是對我多好的報答呀,是不是?誰讓我幫他躲過警察,還把他送回家來呢?一路上他還大嚷大叫,還想抓我的臉哩!""還有你,休·埃爾辛,我真替你感到難為情!你那可憐的母親會怎麼說呢?又喝醉了,而且是和巴特勒船長一起喝的,而他是一個--一個喜歡北方佬的投敵分子啊!哎喲,威爾克斯先生,你怎麼能幹這樣的事呀?""媚蘭,我沒怎麼醉,"艾希禮含含糊糊地說,站完了就往前一撲,抱著頭趴在桌子上.

"阿爾奇,把他送到他屋裡,讓他去睡覺吧.往常不也是這樣嗎?"媚蘭說."皮蒂姑媽,請您趕快去給他鋪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來."啊,你怎麼能這樣呢?你答應過我呀!"阿爾奇把胳膊伸到艾希禮的胳肢窩底下,皮蒂姑媽雖然早嚇得兩腿發軟,也已經站起來了.隊長走過來攔住了他們.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著槍邁步走進屋裡,瑞德顯然還是站立不穩,他把一隻手搭在隊長胳膊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眼神集中起來.

"湯姆,你幹嗎要抓他呢?他還沒怎麼醉,有時候比這醉得厲害得多.""什麼喝醉了,見鬼去吧,"隊長說,"他要是醉得躺在污水溝裡,我也管不著.我又不是警察,可是他和埃爾辛先生參與了三K黨的行動,今天晚上去襲擊了棚戶區,這才來逮捕他們的,這夥人殺了一個黑人,一個白人,為首的就是艾希先生.""今天晚上?"瑞德聽後大笑起來.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順勢坐在沙發上,手後抱著頭,過了一會兒他能說出話來了,就接著說:"不會是今天晚上吧,湯姆.今天晚上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呀,他們沒不開會,從八點鐘就跟我在一起喝酒.""跟你在一起,瑞德?可是--"那位隊長皺起眉頭,看著艾希禮在打呼嚕,他的妻子在那裡哭得很傷心,一時看不透,就接著問:"可是--你們在哪裡呀?""我不想說,"瑞德一面說,一面醉醺醺地瞅了媚蘭一眼.

"你還是說了好."

"咱們到外面過道上去,我就告訴你我們在哪裡.""你現在就得說.""當著太太的面,我不好說.是不是請太太先出去一下--""我不幹,"媚蘭嚷道,一面氣得用手絹抹眼淚."我有權知道,今天晚上我丈夫究竟在哪裡.""在貝爾·沃特琳賭場,"瑞德邊說,臉上邊顯出難為情的的樣子."他在那裡,還休,還有弗蘭克·肯尼迪,還有米德大夫--一大幫人呢.在那裡開了個宴會,是個很熱鬧的宴會,有香檳,有姑娘--""在--在貝·爾沃特琳那裡?"媚蘭痛苦地喊道.聲音大得都嘶啞了.大家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看她.只見她用手捂著胸口,阿爾奇還沒來得及扶她,她就暈倒了.接著就是一陣忙亂,阿爾奇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英迪亞急忙到廚房去拿水,皮蒂姑媽和思嘉一面給她扇風,一面給拍打她的手腕,休·埃爾辛則不停地喊:"你怎麼全給抖摟出來了!怎麼全給抖摟出來了!""馬上全城都會知道了,"瑞德惡狠狠地說."這你就該滿意了吧,湯姆.明天亞特蘭大就沒有誰家的太太會跟她丈夫說話了.""瑞德,我不明白--"雖然開著門,冷風一個勁往這位隊長身上吹,他還是滿頭大汗."這麼辦吧!你起誓擔保他們確實是在--唔--在貝爾那裡,可以嗎?""媽的,可以,"瑞德忿忿不滿地說."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問問貝爾本人好了.現在我來把威爾克斯太太送到她屋裡去吧.阿爾奇,你把她給我,我能抱得動,皮蒂小姐,您拿著燈去帶路."瑞德毫不費力地把媚蘭纖弱的身子從阿爾奇懷裡接過來.

"阿爾奇,你把威爾克斯先生也抱到床上去吧.出了今天晚上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或碰他一碰了."皮蒂姑媽的手直哆嗦,她舉著燈,對這所房子的安全可是個威脅.不過她還總算拿住了,朝著漆黑的臥室一步步走去,阿爾奇嘟嚷著用胳臂把艾希禮架了起來.

"可是--我得逮捕這兩個人."

瑞德在昏暗的過道裡轉過身來說:

"那就明天早上再逮捕他們吧.他們這個樣子,反正也跑不了--我從來不知道在賭場喝了酒會算犯法了.湯姆,你聽我說,有50個旁人能證明他們是在貝爾那裡的.""一個南方人要找50個人證明他在某個地方,是找得著的,而他可能根本不在那個地方,"那位隊長沮喪地說."埃爾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爾克斯先生可以假釋,如果有人--""我是威克爾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證讓他隨傳隨到,"英迪亞冷冷地說."請你們快走吧!折騰了一夜,真夠受的了.""我非常抱歉,"隊長說著,鞠了一個不像樣的躬,"我只希望他們能證明的確是在沃特琳,唔--小姐--太太那裡.

請你轉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須到憲兵司令那裡聽候審問."英迪亞冷冷地點了點頭,把手放在門把上,暗示讓他趕快走,隊長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爾辛跟在後面,英迪亞砰地一聲重重地就把門關上了.她看也不看思嘉一眼,趕緊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了下來,思嘉兩腿還在發抖,一把抓住艾希禮剛才坐過的椅子才勉強站祝低頭一看,靠墊上濕了一片,顏色很深,比她的手還要大.她正在納悶,伸手一摸,嚇了一大跳,沾了一手紅色的粘粘糊糊的東西.

"英迪亞,"她悄悄地說:"英迪亞,艾希禮他受傷了.""你這個笨蛋!你真以為他喝醉了嗎?"英迪亞拉下最後一個窗簾,就飛快地朝臥室跑去,思嘉也跟在後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瑞德高大的身材擋在門口,思嘉從他肩上看過去,看見艾希禮面色蒼白;靜靜地躺在床上,媚蘭剛才暈過,現在卻異常敏捷,正拿一把繡花剪刀很快剪開他那沾滿了血的襯衫.阿爾奇在床邊低低地舉著燈照亮,同時用一個骨節腫大的手指放在艾希禮的手腕子上.

"他死了嗎?"門口那兩個女人異口同聲說.

"沒有死.只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是從肩膀上打進去的,"瑞德說.

"你為什麼把他送回家來,你這個傻瓜?"英迪亞喊道.

"讓我進去!讓我進去!為什麼把他送回家來讓他們逮捕他?""他走不動了,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威爾克斯太太.

再說--你難道願意讓他像托尼·方丹那樣流落他鄉嗎?你願意讓其它鄰居都化名逃到得克薩斯去,一輩子不能再回來嗎?我們也許有辦法可以讓他們逃脫.只是貝爾--""讓我過去!""不行,威爾克斯小姐.有件事要請你趕快去辦.你得去請個大夫--不要請米德大夫,他與此事有牽連,說不定這會兒正受北方佬審問呢.另外再找個大夫,夜裡一個人出去,你害怕嗎?""不怕,"英迪亞回答說,她那灰色的眼睛閃出了亮光.

"我不害怕,"她說著就從走廓時的衣鉤上取下媚蘭的連帽披肩."我就去找迪安老大夫."她已經沒有剛才那麼激動了,而且還盡量裝得心裡很平靜的樣子."對不起,我剛才叫你奸細,叫你傻瓜,我不瞭解情況.你這樣幫助艾希禮,我非常感謝你--不過我還是看不起你.""我喜歡坦率--謝謝你對我這樣坦率."瑞德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你從後門趕快走吧,回來的時候,要是發現周圍有軍隊的跡象.就別進來了."英迪亞又痛苦地看了艾希禮一眼,披上披肩,輕輕地跑過走廓,到了後門,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思嘉隔著瑞德使勁往裡邊看,看見艾希禮睜開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媚蘭從臉盆架上揪下一條疊好的毛巾.

思嘉感到瑞德銳利的目光在盯著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會都表現在臉上了,但這時她全都置之不顧了.艾希禮正在流血,說不定還會死去,而且是她這樣一個愛的他的在他身上打了這個洞.她恨不得馬上衝過去,跪在床邊,把他摟在懷裡親吻他.但是她兩腿發抖,進不了屋.她捂著嘴注視著裡面,看見媚蘭又把一條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勁壓,好像能把流出來的血壓回去,但是這條毛巾馬上又紅了,像變戲法一樣.

一個人怎麼流這麼多血還能活呢?這全托上帝的福,他嘴邊還沒有流血沫--哦,那血沫是死亡的先兆,這她是很熟悉的.那一天在桃樹溝的可怕的戰鬥中,受傷的人死在皮蒂姑媽的草坪上,嘴裡就都流著血.

"你放心,"瑞德說,聲音裡帶著一點譏諷的語調."他死不了,現在你去把燈接過來,給威克斯太太照著,我得讓阿爾奇辦事去."阿爾奇隔著燈看了瑞德一眼.

"我才不聽你指使呢,"他頂了一句,把煙順從嘴的一邊倒到另外一邊.

"你要聽他吩咐,?"媚蘭厲聲說,"而且要立刻照辦.巴特勒船長讓你幹什麼,就幹什麼.思嘉,把燈接過來."思嘉走上前去,把燈接過來,並用只兩手抓著,生怕燈掉在地上,這時艾希禮的眼睛又閉上了,他的胸膛全露在外面,起來得很慢.下去得很快,媚蘭慌張的小手止也止不住,血還是從她手指縫裡往外流.思嘉好像聽見阿爾奇咚咚地走到瑞德跟前,還聽見瑞德很快地小聲對他說一了些話,她的心裡全都放在艾希禮身上了,只聽見瑞德開頭小聲說:"騎我的馬.……在外面拴著.……趕快去."阿爾奇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個問題,思嘉聽見瑞德回答說:"原來的沙利文農常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煙囪裡了.你找到以後,就燒掉.""嗯."阿爾奇應了一聲.

"還有兩個--人在地窖裡,你要盡量想辦法把他們捆到馬背上,送到貝爾家後面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鐵路之間那塊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讓誰碰上和看見,咱就都得一塊兒被絞死.把他們放到空地上以後,就把手槍放在他們身邊--還是放在他們手裡吧.來--把我的槍拿去."思嘉遠遠望去,看見瑞德把手伸到後襟底下,抽出兩支左輪手槍,阿爾奇接過來,就別在了腰裡.

"每支槍都要放一槍,讓人家一看就認為這是一場決鬥.

你明白嗎?"

阿爾奇點點頭,好像這才全明白了.一種敬佩的眼神不由得從他那冷漠的眼睛裡流露出來.但思嘉還是很不明白.過去這半個鐘頭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場惡夢,使她覺得今後什麼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瑞德在這可怕的局面中似乎應付自如,她又感到一點欣慰.

阿爾奇轉身要走,又回過頭來用他那隻眼以詢問的神情盯著瑞德的臉.

"他?"

"是的."

阿爾奇嘟嚷了幾聲,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糟了,"他說著就順著過廳朝後門走去.

最後這段小聲的對話之中似乎有什麼秘密使得思嘉產生了新的恐懼和疑慮,彷彿胸口出現了一個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脹.最後終於破了--"弗蘭克在哪裡?"她喊道.

瑞德趕緊走到床前,他這個大個子走起路來倒像貓一樣輕巧.

"等會兒再說."他說著,笑了笑,"把燈拿穩點,思嘉,你不想把威爾克斯先生燒死吧,媚蘭小姐--"媚蘭抬頭看了看他,好像一個聽話的小兵在等待命令,當時情況太緊張了,她也沒注意瑞德第一次這樣稱呼她,只有家裡人和老朋友才是這樣稱呼她的.

"對不起,我是想說,威爾克斯太太.……""唔,巴特勒船長,不要說對不起,如果你去掉小姐二字,光叫我媚蘭,我會感到很榮幸.我覺得你就像是我的--我的哥哥,或者--或者是我的表哥.你又寬厚,又能幹.我怎樣才能好好地感謝你呢?""謝謝,"瑞德說,他感到一陣不好意思."我不該這麼冒昧,不過媚蘭小姐,"他用一種包含歉意的語調說,"很抱歉,我剛才不得不說威爾克斯先生在貝爾·沃特琳賭場,對不想.

我說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這樣一個--一個--可是我離開這裡以後,得趕緊想個主意啊,於是我就想出了這麼一個計劃.我知道,我說的話他們是會相信的,因為我在北方佬軍隊的軍官中有那麼多朋友呀.使我受寵若驚的是他們向乎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因為他們知道我在本地人當中是--就說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開始就在貝爾的酒吧裡打撲克.有十個向北方佬軍隊的軍官能證實這一點.貝爾和她那些姑娘們更會情願不顧臉面地扯謊,說威爾克斯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都是--整個晚上在她們樓上的,她們的話,北方佬也會相信的.因為北方佬就是這麼怪,他們想不到這個--這個行業中的女人也會極為忠誠,或者說有強烈的愛國心,這些今晚自稱開會的人究竟在哪裡,亞特蘭大的正派女人無論說什麼,北方佬也不會相信,但是他們相信那些--那些花花姑娘說的話,我想,有了我這個投敵分子和十幾個花花姑娘所作的保證,也許能有希望讓他們幾個人逃脫."瑞德說到最後幾句話時,臉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媚蘭是以充滿感激之情的臉相迎,他那冷笑的面孔也就消失了.

"巴特勒船長,你真能幹!只要能教他們的命,即便你說他們今天晚上在地獄裡待著,我也不會計較.因為我知道,其他一些重要的人也知道,我丈夫從來不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去!""不過--"瑞德感到不大好說,"事實上,他今天晚上的確去過貝爾那裡."媚蘭冷漠地直了直身子.

"我永遠也不相信你這種謊話!"

"媚蘭小姐,請聽我解釋一下,今天晚上我趕到沙利文舊址以後,發現威爾克斯先生受了傷,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爾辛,米德大夫,還有梅裡韋瑟老人--""怎麼還有這位老先生?"思嘉喊道.

"人老了也不見得就不傻,還有你那亨利叔叔--""哎喲,我的天哪!"皮蒂姑媽大聲說.

"和軍隊一交鋒,有些人就四散奔逃,沒走的就來到沙利文舊址,把袍子藏到煙囪裡,也來看一看威爾克斯的先生傷勢如何.要不是他受了傷,我們就都會逃到得克薩斯去了.可是他不能騎馬走長路,他們也不願意離開他.這就需要證明他們當時不在現場,而是在別的地方.因此我就帶他們走後門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噢,我明白了.我剛才說話太冒失,請你原諒,巴特勒船長.現在我明白是有必要帶他全到那裡去的,不過--巴特勒船長,一定有人看見你們進去吧!""沒有人看見.我們是走自用的後門進去的,這後門對著鐵路,總是黑黑的,而且是鎖著的.""那你們是怎麼--?""我有鑰匙,"瑞德直截了當說.他和媚蘭的眼光正好相遇.

等媚蘭完全意識別這句話的含義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手也不聽使喚了,那毛巾就完全從傷口上滑開了.

"我並不是有意追問--"她含含糊糊地說,她那張白臉也紅起來,一面連忙把毛巾挪回原處.

"我不得不對一位太太說這樣一件事,我感到遺憾.""看來這是真的嘍!"思嘉心裡想,同時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痛苦."看來他的確是住在沃特琳這個可惡的傢伙那裡!那所房子還是他的呢!""我見到貝爾,跟他說明了情況.並給了她一張名單,把今晚出去活動的人都列在上面了,要求她和她那些姑娘們證明這些人今天晚上都在她們那裡.後來我們出來的時候,為了更引起人們注意,她把在那裡維持秩序的兩個打手找來,把我們拖下樓來,我們自己彼還在廝打,他們拖著我們穿過酒吧間,把我們推到大街上,說我們酒後胡鬧,擾亂了這個地方的秩序."瑞德回憶當時的情景,笑了笑,又接著說:"米德大夫裝醉裝得一點都不像,到這種地方來,他就已經覺得有失體面了.但是亨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裝得像極了.要是沒有他倆,這齣戲要大為遜色.他們好像興致勃勃.梅裡韋瑟先生演得很認真,恐怕把亨利叔叔的眼睛打青了.他--"後門突然開了,英迪亞走一進來.後面是迪安老大夫.他那長長的白髮亂蓬蓬的,他的舊皮包在披肩底下翹著.他微微點了點頭,但沒有跟在場的人說話,馬上揭開了蓋在傷口上的毛巾.

"稍高一點,沒有傷肺,"他說"要是沒有打斷鎖骨.問題就不嚴重.多拿幾條毛巾來,太太們,要是有棉花,也拿一點來,還要點白蘭地."瑞德從思嘉手裡把燈拿過來,放在桌上.媚蘭和英迪亞跑來跑去,拿大夫要的東西.

"這裡人你也插不上手,到客廳裡去烤烤火吧,"瑞德說著,拉起思嘉的胳臂,把她拽走了.這時無論是他的動作,還是他的聲音,都與平時不同,非常溫和."你這一天可真夠嗆,是不是?"思嘉聽憑瑞德拉著她來到客廳,她雖然就站在爐前的地毯上,卻渾身還是發起抖來.她心中的疑團--那個水泡現在漲得更大了.不僅是懷疑,幾乎已經肯定了,多麼可怕呀!

她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瑞德,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問道:"弗蘭克在--貝爾·沃特琳那裡嗎?""不在."瑞德的聲音是呆板的.

"阿爾奇正在把他搬到貝爾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一槍打地頭上了."






第四十六章

那天晚上,城北頭沒有幾戶人家睡過覺,因為三K黨受打擊和瑞德設計營救的消息很快就悄悄地傳開了.英迪亞·威爾克斯的身影不時地溜進一家家的後院,急切地在廚房口小聲談一談,就又消失在寒風勁吹的黑夜之中,她在走過的路上留下的是恐懼,是焦急的希望.

從外面看,每所房子都是黑黑的,靜悄悄,人們已經都入睡了,但在房子裡面,人們懷著激動的心情小聲交談,一直談到天亮.不只是當開晚上參加襲擊的人三K黨的每個成員都準備出逃.在桃樹街,幾乎各家各戶的馬都備好了鞍,等在黑暗的馬廄裡,手槍都掛在了腰帶上,食品裝在口袋裡,放到了馬背上,之所以沒有一起出發,就是因為英迪亞悄悄地傳來了消息:"巴特勒船長說不要往外跑,路上有人監視,也有軍隊.他已經和沃特琳那傢伙安排好了--"在屋子裡,人們在暗中竊竊私語:"我為什麼要相信那個該死的投靠北方佬的巴特勒呢?這可能又是個圈套!"可以聽見女人懇求的聲音:"還是不要走吧!既然他救了艾希禮和休,他就能救我們每一個人,要是英迪亞和媚蘭信任他--"於是他們半信半疑地留了下來,因為沒有別的出路可供他們選擇.

在這之前,軍隊已經到十戶人家去敲門查問,誰要是說不出或不肯說當天晚上他在什麼地方,就把誰抓走.雷內·皮卡和梅裡韋瑟太太的一個侄子,西蒙斯家的哥兒幾個,安迪·邦內爾,還有另外一些人,都是在監獄裡蹲了一夜,他們都參加了這次倒霉的襲擊,但是一開火,他們就和其他人分開了.他們在往回跑的時候被抓住了,因此他們不知道瑞德的計劃.幸虧他們在受審的時候都說那天晚上他們愛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該死的北方佬管不著.當天晚上他們就被關起來了.等候第二天早上繼續審問.梅裡韋瑟爺爺和亨利·漢密爾頓叔叔直言不諱的地說他們一晚上都在貝爾·沃特琳的賭場裡.賈弗裡隊長聽了很生氣,說他們幹這樣的事年紀太大,氣得他們要揍他.

貝爾·沃特琳親自回答了賈弗裡隊長詢問.隊長還沒有開口說明來意,她就大聲嚷嚷起來.她說今天晚上已經關門了.剛才來了一幫打架半毆的酒鬼,在這裡打起來了,把這裡弄得一塌糊塗,把她的幾面極為精緻的鏡子打碎了.把姑娘們嚇得魂飛魄散,今晚只好暫停營業.不過假如賈弗裡隊長想喝點什麼,酒吧間還開著--賈弗裡隊長很清楚,他手下的人都在一旁看笑話,他自己又如墮在雲裡霧中,便聲色俱厲地說我既不要年輕姑娘,也不要喝什麼酒,只問貝爾知不知道伙胡鬧的顧客叫什麼名字.

貝爾當然是知道的.他們都是她這裡的常客.他們每星期三晚上都來,自稱是什麼週三民主派,至於這是什麼意思,她既不想知道,也不感興趣.他們在樓上過道裡打碎的鏡子要是不賠,就要跟他們沒完沒了.她這可是個體面地方,而且.至於他們的名字,貝爾一口氣說出了12個人名字,都是被懷疑對像.賈弗裡隊長聽了之後露出一臉的苦笑.

"這些該死的叛逆分子比我們的秘密警察組織得都好,"他說."明天早晨你和你那些姑娘們都要到憲兵司令那裡等候問話.""憲兵司令會不會讓他們賠我的鏡子呀?""別提你***那些鏡子了!去找瑞德·巴特勒.讓他賠.

這個地方不是他的嗎?"

天還沒有亮,城裡運去參加過南部聯盟的管家各戶就什麼都知道了.他們家裡用的黑人,雖然沒有人告訴他們,也什麼知道,他們靠的黑人地下網絡,白人是弄不明白的.大家對各項細節都很清楚,比如,弗蘭克·肯尼迪和瘸子托米·韋爾伯恩被打死了,艾希禮把弗蘭克屍體弄走的時候受了傷,等等.

因為思嘉與這次悲慘事件有關,城裡的婦女本來對她恨之入骨.後來知道她丈夫已經死了,她也聽說了,但又不能承認,不能收屍,從而得不到一點安慰,大家也就不像以前那麼恨她了,天亮以後,屍體被人發現,當局通知了她,但在此之前,她必須假裝什麼也不知道,弗蘭克和托米,冰涼的手攥著手槍,躺在空地上的枯草叢裡,身體慢慢僵硬了.北方佬會說他們為了爭奪貝爾的一個姑娘,酒後鬥毆,互相射擊而死的,這種事是司空見慣的,大家對托米的妻子范妮深表同情,她剛生完孩子,可是誰也沒有辦法趁著黑夜去看看,並安慰安慰她,因為她家周圍有一了隊北方佬,守在那裡等著抓托米.還有一隊守在皮蒂姑媽的房子附近,等著抓弗克蘭.

天還沒有亮,消息就傳遍了全城,說軍事法庭當早上就要進行調查.城裡的人都一夜沒睡,又等著心焦,眼皮都非常沉重.他們知道,城裡幾位名人的安全全寄托在三件事上--第一,艾希禮·威爾克斯要能在軍事委員會面前站出來,表現出只感到酒後頭痛得厲害,並沒有什麼更嚴重的痛苦.第二,貝爾·沃特琳保證這些人整個晚上都是待在她那裡.第三,瑞德·巴特勒保證他一直和他們在一起.

對於最後這兩點,大家都惴惴不安.貝爾·沃特琳!怎麼能把自己男人的性命寄托在她身上呢?真讓人受不了!過去有些太太們在街上看見她走過來,就趕緊神氣活現地過馬路,躲開她以顯示出自己的高傲.現在不知她是否還記得這樣的事,要是她還記得,那才真叫人害怕.男人們對於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貝爾身上,倒不像太太們那樣感到難為情,因為他們之中有許多人認為貝爾這個人並不壞,使他們感到難受的是不得不把自己的性命和自由寄托在瑞德·巴特勒身上,他是一個投機商,又是一個投靠北方佬的人啊,一個貝爾,她是全城出名的浪蕩女人,一個瑞德,他是全城最遭恨的人.怎麼大家竟然要仰仗這樣兩個人呢?

還有一件事使得他們生悶氣,他們知道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一定會恥笑他們.讓那些人看笑話吧!全城12位最有名的公民現在全暴露了,原來都是貝爾·沃特琳賭場的常客!其中二人因為爭奪一個下賤女子而開槍打死了.有的人也因為醉得一塌糊塗,連貝爾都忍受不了,把他們轟出來了,有幾個人被逮捕了,因為明明大家都知道他們是在那裡的,他們卻不肯承認.

亞特蘭大害怕北方佬會恥笑他們,是有道理的.許久以來,南方人對他們冷淡,鄙視,使他們感到很憋氣,現在可以痛痛快快地大笑一陣了.軍官們趕快把同事叫醒,把這件事向他們詳詳細細地述說一番.丈夫清早把太太叫醒,把能對女人說得出口的情節都告訴她們了.於是太太就趕緊穿好衣服,去敲鄰居的門,向他們傳播這個消息.北方佬的太太們一聽這消息欣喜若狂,笑得滿臉都是眼淚.你們南方人號稱什麼尊重女性,見義勇為,原來全都口事心非!那些女人過去兩眼只往天上看,見人待答不理,現大就別那麼勢利眼了,誰不知道她們的丈夫說是去參加什麼政治集會實際上卻在這裡窮泡,還說是政治集會呢!真可笑!

笑雖然笑了,她們還是對思嘉攤上這種悲慘的事而表示遺憾.不管怎麼說,思嘉是個正派女人,在亞特蘭大,有幾個女人對北方佬還是不錯的,她就是其中之一.她早就贏得了她們的同情,因為她丈夫不能或者說不願好好地養活她,她非自己幹活不可.雖然丈夫不好,可是又讓可憐的思嘉發現他對她不忠,也實在太可怕了.還有,他死和發現他不忠這兩件事同時發生,這就更加可怕.無論如何,有個不好的丈夫也比沒有丈夫強啊,所以北方佬的太太們決定要對思嘉特別好.至於別的女人,米德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托米·韋爾伯恩的寡婦,尤其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太太,今後再見到她們,是要當面恥笑她們的.好讓她們也懂得一點禮貌.

那天夜裡,北城各家的漆黑的屋子裡悄悄議論的大都是這個話題.太太們都激動地對丈夫說,北方佬怎麼想,她們一點也不在意,但是在心裡深處,她們覺得寧可挨印第安人的鞭子,也不願忍受北方佬的恥笑,而且還不能說出自己丈夫的真實情況.

米德大夫因為瑞德硬把他和另外一些人推入這樣的處境,冒犯了他的尊嚴,感到十分惱火,他對米德太太說,要不是怕牽連別人,他寧願去自首,被他們絞死,也不願意別人說他當時在貝爾那裡.

"這是對你的侮辱啊,米德太太,"他氣呼呼地說.

"反正大家都知道你並沒在那裡,因為--因為--""北方佬就不知道.我們要想保住性命,就得讓他們相信這是個事實.他們會恥笑.我一想到有人會信以為真,而且還要嘲笑,我就氣得受不了,而且這也是對你是侮辱啊,因為--親愛的,我對你一向是忠誠的.""這我知道,"米德太太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把一隻乾瘦的手伸到大夫的手裡."但是我寧願這都是真的,也不願意讓他們動你一根頭髮絲兒.""米德太太,你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嗎?"米德大夫喊道,他對於妻子這樣講究實際,毫不懷疑,他感到非常驚訝.

"我當然知道,我失去了達西,我也失去了費爾,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只要不失去你,你瘋了!你胡說些什麼""你這個老傻瓜,"米德太太溫柔地說,同時把頭靠在他的袖子上.

米德大夫妻呼呼地沉默了一會兒,摸了摸太太的臉,接著又發作起來."讓我接受巴特勒那個人的恩惠!那還不如被紋死的好,即使是他救了我的命.我對他也不能以禮相待,他傲慢到了極點,又投機倒把,是個十足的無恥之徒,想起來我就有氣.讓我去感謝他救命之恩嗎,他又沒有打過仗--""媚蘭說,亞特蘭大失陷以後,他也參加了軍隊.""那是騙人的.無論哪個花言巧語的流氓說的話,媚蘭小姐都會相信的.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費這麼大的事,我不想這麼說,不過--唉,人們一直在議論他和肯尼迪太太的關係.我看見他們一起趕著馬車回來,這一年多,次數可就太多了.他一定是為她才這麼做的.""如果是為了思嘉他就根本不會幫忙了.把弗蘭克·肯尼迪絞死,他還不高興嗎?我想他是為了媚蘭--""米德太太,你的意思不是說她們兩個人之間還有什麼名堂吧!""你別胡扯!但自從他在戰爭期間設法把艾希禮交換回來,她就莫名其妙地喜歡他.我也為他說句公道話,他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可從來不露出他那一副奸笑.他總是盡量顯得和藹,體貼,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從他對媚蘭的態度可以看出,是想做一個規矩人,他也是能做到的.我想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她沒有說下去."大夫,你也許不喜歡我這個想法.""關於這件事,我什麼都不喜歡!""我覺得他這樣做,一面方是為了媚蘭,但是主要是因為他覺得這樣可以跟我們開一個大玩笑.我們過去那麼恨他,而且毫不隱瞞這一點,現在他給咱們出了這個難題,你們這幾個人要麼承認是在那個叫沃特琳的女人那裡,這樣就使你們和自己的妻子都在北方佬面前丟盡面子,要麼就得說實話,讓他們絞死,而且他還知道.我們都得感謝他和他的--姘頭,可是我幾乎是寧願被絞死,也不願意感謝他們給我們的好處.

唉,我敢打賭,他正在那邊高興呢."

大夫歎了一口氣."他帶我們上樓的時候,看樣子,他的確覺得挺好玩.""大夫,"米德太太遲疑了一下,接著說:"裡頭什麼樣子?""你在說什麼呀,米德太太?""她那個地方,裡邊是什麼樣子?有雕花玻璃吊燈嗎?有紅色長毛絨窗簾和十幾面鍍金的大鏡子嗎?那些姑娘們--她們是都不穿衣裳嗎?"大夫一聽這話,大吃一驚,喊道:"我的天哪!"因為他從來沒想到一個貞潔的女人對那些不貞潔的女人會有這麼強烈的好奇心."你怎麼好意思問這樣的問題?你發瘋了吧!我得給你來一服鎮靜劑.""我不要鎮靜劑.我只想知道,唉,親愛的,我只有這一個機會瞭解一下壞女人那裡是個什麼樣子,你真可惡,不告訴我!""我什麼也沒看見,你聽我說,我當時覺得,到這種地方來,實在太難為情,沒顧上看周圍是個什麼樣子,"大夫鄭重其事的說.他從沒有懷疑過妻子的品德,而現在有所暴露,使他感到這件事比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的事都更為不安."如果你允許的話,我要去睡一會兒.""那你就去睡吧,"她回答說,從她的語氣裡聽得出,她是很失望的.大夫彎腰脫鞋的時候,她又在黑暗中用愉快的聲調說:"我想多麗一定會從梅裡韋瑟爺爺那裡都問出來了,她會告訴我的.""天哪!米德太太,你是說正經女人之間也談這種事?--""睡你的覺去吧"米德太太說.

第二天,雨雪交加,冬季裡天黑得早.黃昏時分,雨雪停下,刮起了大風,媚蘭裹著斗篷,莫名其妙地跟著一個陌生的黑人順著房前的小路往外走,這黑人是個馬車伕,他來找媚蘭,顯得很神秘的樣子,有一輛拉著窗簾的馬車等在外邊,媚蘭走到馬車跟前,車門開了,模模糊糊看見裡面坐著一個婦人.

媚蘭又往前湊了湊,仔細看了看裡面,問:"你是誰呀?

屋裡來好嗎?外面這麼冷--"

"請你上來陪我坐一會兒吧,威爾克斯太太,"馬車裡傳出了一種羞愧的聲音,這聲音似乎有些耳熟.

"唔,這不是沃特琳--小姐--太太嗎?"媚蘭說."我也正想見您呢!快進屋裡去吧.""不行啊,威爾克斯太太,"貝爾·沃特琳說.聽她的聲音,她有些吃驚."還是請您上來陪我坐一會吧."於是媚蘭上了車,車伕隨即把門關上,她在貝爾身旁坐下,就伸手去拉貝爾的手.

"為了今天的事,我都不知道怎樣感謝您才好!我們大家都得好好地謝謝您啊!""威爾克斯太太,您今天早上不該派人去給我送那封信,我倒不是不願意收到您的信,是怕萬一它落到北方佬手裡.至3211AE逼.上發生的所有的事於說您想登門去謝我--威爾克斯太太,您怎麼糊塗了?怎麼想出這個主意?天一黑我就趕緊來告訴您,您可千萬別來,我呀--你呀--唉,這樣做可太不合適了.""一位好心的女人救了我丈夫的命,我去登門道謝,什麼不合適.""得了,威爾克斯太太!您還不明白嗎!"媚蘭沉默了一會兒,她已領會了這句話的意義,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昏暗的馬車裡坐著的這個衣著撲素的漂亮女人,論儀表,論談吐,都不大像她想像的壞女人,妓院鴇母的樣子.她說話起來--雖然有些俗氣,她卻是個好心人,熱心人.

"今天您在憲兵司令那裡表現得真不錯,沃特琳太太.您,還有那個--您的那些--年輕姑娘們,是你們救了我們各家男人的命.""威爾克斯先生才真是表現得出色呢.我不知道他怎麼能站得住,並且心平靜平地說明情況.昨天晚上我看見他那血嘩嘩地流,他問題不大吧,威爾克斯太太?""沒什麼問,謝謝您.大夫說只傷了點皮肉,血的確流了很多.今天早上,他--唉,他是全靠白蘭地撐著呢,要不他也挺不了那麼大工夫,不過還是您沃特琳太太救了我們的命.您發起瘋來,讓他們賠鏡子的時候,聽起來還真--真叫人信服呢.""謝謝您,太太.不過我--我覺得巴特勒船長表現得也很不錯,"貝爾說,聲音裡流露出得意的表情.

"啊,他好極了!"媚蘭熱情地說."北方佬無法不相信他的證詞.整個事情他都得處理得那麼好.我真不知道怎麼感謝他,怎麼感謝您才好!你們可真是善良厚道的人啊!""您太客氣了,威爾克斯太太,這是很愉快的事,我--我希望我當時說威爾克斯先生經常到我這裡來,沒有使您感到難堪吧.您知道,他從來沒有--""這我知道.您這樣說,沒有使我感到難堪.我是一心感激您呢.""我敢說其他幾位太太可不感激我."貝爾突然惡狠狠地說."我敢說,她們也不感激巴特勒船長,我敢說,她們現在反倒更恨他了.我取說您會是唯一向我表示感謝的人.我敢說,她們要是在街上看到我,卻不敢正眼看我.要是她們的丈夫全都被絞死,我也不管,可是威爾克斯先生,我不能不管.您知道,我根本沒有忘記戰爭期間你們對我是多麼好啊,替我拿錢交給了醫院,全城沒有誰家的太太像您對我這樣好.

人家對我好,我是不會忘記的.我想到如果威爾克斯先生被絞死,您就成了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您那孩子可是個好孩子,威爾克斯太太.我自己也有一個孩子,所以我--""是嗎?他住在--唔--""不,他不在亞特蘭大,他沒到這裡來過.從他很小的時候起,我就沒再見過他.他在別處上學.我--唉,反正巴特勒船長讓我為他作假證的時候,我就問他們都是誰,一聽裡面有威爾克斯先生,我就一點也不猶豫.我對丫頭們說,-你們要是不想說威爾克斯先生一晚上都在這裡,我就通通把你們宰了-""啊!"媚蘭說.一聽貝爾漫不經心地提到她那些"丫頭",她就更覺得不好意思了."唔,這件事--唔--多虧了您--也多虧了她們.""這都是應該為您做的呀,"貝爾熱情地說,"要是為了別人,我說什麼都不干.要是光是肯尼迪太太的丈夫,無論巴特勒船長怎麼說,我也不會出一點力的.""那是為什麼?""哎呀,威爾克斯太太,幹我們這一行的,知道的事情可多了,許多人家的太太小姐要是知道我們對她們是多麼瞭解,她們準會嚇壞了.她可不是個好人.威爾克斯太太,她殺了自己的丈夫,還殺了韋爾伯恩那個小伙子,和她親手開槍打死他們是沒有兩樣的,都是她惹出來的,一個人在亞特蘭大到亂跑,勾引那些黑人和無賴.我那些丫頭就沒有一個--""她是我的嫂子,你可不能這樣說她的壞話,"媚蘭正顏厲色說.

貝爾趕緊伸出手,搭在媚蘭胳臂上,想讓她不要生氣,但急忙又縮了回來.

"請您別對我這麼冷談,威爾克斯太太,我真受不了啊,您剛才還對我那麼和藹可親呢.我忘了您是那麼喜歡她.我說了那樣的話,感到很抱歉.可憐的肯尼迪先生死了,我也很難過.他是個好人.我常到他那裡去買東西,他對我一向很客氣.不過肯尼迪太太--唉,她和您可不一樣,威爾克斯太太,她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女人,我沒法不這樣想.……準備幾時給肯尼迪先生出殯呀?""明天早上.您那樣說肯尼迪太太可是不對.此時此刻她已傷心到了極點.""也許是這樣吧,"貝爾說,她顯然是很不相信."哎呀.

我該走了.我要是再待下去,有人會認出這輛車的,那對您影響就不好了.還有,威爾克斯太太,您要是在街上碰見我,您--您不必跟我說話.我可以諒解您.""跟您說話,我會覺得很光呀.得到您的幫助也是很光榮的.我希望--我希望我們以後再會.""不,"貝爾說."那樣不合適.再見."







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臥室裡,嬤嬤用托盤送來的晚飯,她隨便吃了一點,只聽見那夜晚的風不停地吹.屋裡真靜得可怕,幾個小時以前,弗蘭克的屍體還停放在客廳裡,現在比那時顯得更加寂靜.那時還能聽見有人攝手攝腳地走路,放低了聲音說話,有鄰居輕輕地敲門,悄悄地進來說幾句這安慰的話.弗蘭克的妹妹是從瓊斯博羅趕來參加葬禮的,有時也要抽抽搭搭地哭上一陣.

現在屋裡是一片沉寂.雖然開著房門,她也聽不見樓下有什麼動靜.自從弗蘭克的屍體運回家來,韋德和小女兒就一直在媚蘭家裡,現在她竟然很想聽到兒子跑來跑去的聲音,很想聽到愛拉格格的笑聲了.廚房裡也暫時休戰,聽不見彼得,嬤嬤和廚娘爭吵的聲音傳到她的屋裡來.就連皮蒂姑媽在樓下書房裡,也照顧到思嘉悲哀的心情,沒有搖那咯吱咯吱響的安樂椅.

誰也沒有來打攪她,都以為她由於傷心,願意獨自安靜待一會兒,但是她恰恰不希望獨自待在那裡.如果單是感到傷心,那末她過去所經歷過許多傷心的事,這次也是能夠承受得了的.但是弗蘭克之死除了給她一種強烈的空虛感以外,她還感到恐懼,內疚,還為突然良心發現而不安,她生氣第一次為自己的作為感到到悔恨,悔恨之中還攙雜著一種難以擺脫的恐懼,以至於使她迷信起來,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蘭克睡過的那張床.

弗蘭克是她殺死的.弗蘭克肯定是她殺死的,就像她親手扣了板機一樣.原來他求過她,讓她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跑,可是她總不聽,現在他死了,就是因為她太固執.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的.但是還有一件事使她心裡更不安,這件事對她是一種更大的壓力,更為要怕--這是在弗蘭克入殮以後,她再看一看他的遺容的時候,才感覺到.在那張寧靜的臉上,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神情,這神情好像在對她進行控訴.弗蘭克明明是愛蘇倫的,而她卻嫁給了弗蘭克,上帝會因為這件事而懲罰她.她不得不在審判席前面低頭認罪,承認在從北方佬營地回來的路上,在馬車裡對他撒了謊.

也許思嘉可以申辯,她這樣不擇手段為了達到目的是迫不得已去騙他的,因為有那多人的生活需要靠她來維持,無法考慮弗蘭克和蘇倫的權利和幸福,但是現在說這些話也已經無濟於事了.事實明明白白地擺在那裡,她是不敢正眼相看的.她是懷著一顆冷酷的心嫁給了他,利用了他.半年來,她本來是應該使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卻使他感不到幸福.上帝之所以會懲罰她,是因為她沒有好好地對待他,並且欺負他,刺激他,朝他發火,挖苦他,疏遠了他的朋友,還由於她孤自而行辦工廠,開酒館,雇犯人而使他沒臉見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這她自己是知道的,但他忍受了這一切而毫無怨言.她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使他真正高興的事,就是給他生了小愛拉.她自己也清楚,當時要是有別的辦法,她也決不會生這個愛拉的.

她哆哆嗦嗦,戰戰兢兢,希望弗蘭克還活著,她願意好好地對待他,加倍地對待他,以彌補過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氣,不想報復就好了!時間要是過得不這麼慢,屋裡也不這麼靜就好了!她要是不這麼孤零零的一個人就好了!

要是媚蘭和她在一起,媚蘭就會安慰她,她也就不那麼害怕了.可是媚蘭在家裡照顧艾希禮呢.思嘉也曾想把皮蒂姑媽找來,緩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猶豫了,皮蒂姑媽要是來了也許全更糟,因為她對弗蘭克的死由衷地感到悲痛.他的年齡和她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對他很真誠,皮蒂姑媽覺得家裡需要有個男人,他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在晚上為她讀報,說明當天發生的一些事情,而她呢,就為他補襪子.他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別盡心照顧,專門為他準備吃的東西.她是非常懷念他的,一邊擦著紅腫的眼睛,一邊反覆地說:"他要是沒有跟著三K黨出去就好了!"思嘉真希望有個人能來安慰安慰她,使她別那麼害怕那麼內疚,給她說說她究竟怕的是什麼,為什麼這樣心神不定,要是艾希禮--但是她不敢往下想去.她不但殺了弗蘭克,而且幾乎殺了艾希禮,一旦知道她是怎樣把弗蘭克騙到手的.對他又是這麼不好,艾希禮就永遠不會再愛她了.艾希禮這個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誠,非常厚道,看問題也看得很清楚.如果他瞭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應該會諒解的.哦,他一定會非常諒解,但是他決不會再愛她了.所以她決不能讓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為她需要繼續得到他的愛,有了他的愛,她的力量就有了秘密的源泉,如失去了他的愛,她可怎麼活下去呢?要是這時能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訴傾吐一番,該是何等的舒心啊!

家中仍是一片寂靜,舉辦喪事的氣氛依然濃厚,這就使她愈加感到孤獨,感到難以忍受.她悄悄站起來,把門關上一半,拉開衣櫥最下面的抽屜.在內衣下面摸索起來.她拿出來的是皮蒂姑媽的"救命酒"白蘭地,這是她偷偷藏在那裡的,她對著燈光一照,發現差不多已經喝完半瓶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已經喝了這麼多了.她又往水杯裡倒了不少,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這個瓶子添滿水.

放回酒櫃裡去.出殯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嬤嬤就找過一陣,廚房裡的氣氛已經很緊張,嬤嬤,廚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蘭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時候,喝什麼別的都不行,其實,幾乎什麼時候都是喝白蘭地好,比起它那些沒滋味的酒好多了.為什麼女人就只能喝溫和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裡韋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禮上顯然是聞出她嘴裡有酒味,她看見她們互相看了看,顯出得意的樣子,這兩隻老貓!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點醉意也無妨.反正一會兒就睡覺了,等嬤嬤上樓來幫她脫衣服的時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親在法院開庭日那樣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也許就會忘掉弗蘭克那張消瘦的臉,不然會老覺得他在譴責她毀了他的一生,最後還殺死了他.

她覺得城裡也未必人人都認為她是殺死了弗蘭克,在葬禮上,人們對她明顯是冷淡的.有些北方佬軍隊的軍官在生意上跟她打過交道,只有他們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時候顯得比較親熱.現在城裡的人怎樣議論她,她已經覺得無所謂了.除了考慮如何向上帝交待以外,她認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她想到這裡,又喝了一杯,熱辣辣的白蘭地順著嗓林灌下去,使得她渾身顫抖,現在地覺得身上暖和多了,但仍老想到弗蘭克,無法擺脫.男人都說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卻煩惱,真是一派胡言!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則她還是會看到弗蘭克那張臉,臉上是他最後一次求她不要獨自駕車外出時的表情:膽怯,責怪,抱歉.

這時大門上的環子發出了沉重的敲門聲.這聲音在這所寂靜的房子裡到處迴盪.思嘉聽見皮蒂姑媽搖搖晃晃穿過廳去開門.接著就是互相問候的聲音和聽不清有小聲說話的聲音.準是哪位鄰居又來談葬禮的事,或者是送來了牛奶凍.皮蒂姑媽是很歡迎的.她很願意接待前來弔唁的人,和他們認真地沉痛地進行交談.

倒也不是由於什麼好奇,不過思嘉的確是在納悶,究竟是誰來了,忽然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壓過了皮蒂姑媽那低沉的講話聲.這男人的聲音洪亮,不緊不慢,她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使她非常高興,也鬆了一口氣,進來的不是別人,而是瑞德,自從聽他說了弗蘭剋死的消息之後,一直沒有再見到他,這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感到今晚只有他能夠解除她的苦悶.

"我想她會見我的."瑞德的聲音傳到樓上來.

"可是她已經睡下了,巴特勒船長,誰也不想見了,那可憐的孩子,她難過極了,她--""我想她會見我的.請你告訴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事情很重要.""可是--"皮蒂姑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思嘉跑到過廳裡,忽然覺得兩腿站立不穩,感到很奇怪,連忙靠在欄杆上.

"我馬上就下來,瑞德."她喊道.

她看到皮蒂姑媽正仰頭往上看,胖胖的臉上那兩隻眼睛跟貓頭鷹一樣,流露出又驚訝又不贊成的神情."如果在我丈夫出殯的這一天我行為不檢點,就會鬧得滿城風雨,"思嘉一邊這樣想,一邊跑回房去了,理了理頭髮,並把黑色緊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底下,又把皮蒂姑媽給她的和喪服配套的別針別在領口上."我並不怎麼好看,"她一面躬著身子照鏡子,一面想,"過於蒼白,也過於驚慌,"她曾伸手想從盒子裡拿出胭脂,後來還是決定不拿了.她要是濃妝艷抹地走下樓去,那可憐的皮蒂姑媽可真是要生氣了.她拿起香水瓶,往嘴裡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裡.

她趕緊下了樓,看見他們還在過廳裡站著,朝他們二人走去,皮蒂姑媽正為思嘉舉動而生氣,沒顧上請瑞德坐下.瑞德鄭重其事地穿著一身黑衣服,襯衫上鑲著褶邊,而且是漿過的,一切舉止也都符合一位老朋友向失去親人的人表示慰問的樣子,一切都是那麼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皮蒂姑媽並沒有察覺,他這麼晚前來打攪,一本正經地向思嘉表示了歉意.

"他來幹什麼?"思嘉琢磨不透."他這些話全是言不由衷的.""我並不願意這麼晚還來打擾你,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議論,不能耽誤.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籌劃之中的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還有生意上的來往,"皮蒂姑媽說,弗蘭克竟然還有事情瞞著她,簡直讓她生氣.

"肯尼迪先生的興趣廣得很呢,"瑞德恭恭敬敬地說."咱們上客廳裡去好嗎?""不好!"思嘉大聲說,順便瞧了一眼那關著的折疊門,她覺得那棺材還停在客廳裡.她希望永遠不再到那客廳裡去.這次皮蒂姑媽還真識相,不過做得還是不夠漂亮.

"到書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樓去拿針線活兒去.哎呀,這個星期我都把這件事給忘了,我說--"她一面說,一面走上樓去,還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不過思嘉和瑞德都沒看見.瑞德往旁邊一閃,讓思嘉先走,他也跟著進了書房.

"你和弗蘭克籌劃過什麼事?"她直截了當地問.

他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只是想讓皮蒂小姐走開."他停了一下,又低頭看著她說:"這可不好啊,思嘉.""什麼不好!""香水呀?""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你不會不明白.酒,你可喝得不少啊!""喝得不少又怎麼樣?你管得著嗎?""就算是心情不好,說話也得客氣點呀.不要一個人喝悶酒,思嘉.別人總是會發覺的,這會毀了你的名聲.再說,一個人喝悶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麼了,親愛的?"他領著她走到沙發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我把門關上好嗎?"

她知道,如果嬤嬤發現門是關著的.就會非常反感,沒完沒了地說她.可是如果讓嬤嬤聽見他們在談論喝酒的事,那就更糟了.尤其是考慮到白蘭地酒瓶正好不見了.於是她點了點頭,瑞德就把折疊門拉上了.他回來坐在她身旁,一雙黑眼睛機敏地看著她的臉,仔細端詳.他發出的活力驅散了她臉上的哀愁,使她覺得這書房似乎又變得可愛而舒適了,燈光也顯得柔和而溫暖.

"你怎麼了,親愛的?"

這樣親暱的稱呼,誰也沒有像瑞德這樣說得這樣動聽,即使他在開玩笑,也是如此,不過現在看來,他不是在開玩笑.

她抬起她那雙痛苦的眼睛看著他,似乎想他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得到了一點安慰.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因為他是一個捉摸不定沒有感情的人.他常說,他們兩個人極其相像,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有時候她覺得所有她認識的人都像是陌生人,只有瑞德例外.

"不能告訴我嗎?"他異常溫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只是因為弗蘭克老頭兒離開了你吧,你需要用錢嗎?""錢?唔,不需要!啊,瑞德,我覺得非常害怕.""快別瞎說了.思嘉,你一輩子都沒害怕過.""啊,瑞德,我的確是害怕!"思嘉脫口而出.她想告訴他的,她什麼事都可以告訴瑞德,他自己那麼壞,是不可能對她說長道短的.現在世界上的人為了拯救自己的靈魂,都不肯說謊,寧可餓死也不做見不得人的事,認識他這樣的一個人,一個壞人,一個不光彩的人,一個騙子,倒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是怕我會死,要進地獄."

如果他大笑起來,她馬上就會死,但是他沒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地獄.""啊,有的,瑞德!你知道是有地獄的!""我知道有地獄,不過就在這個地球上,而不是什麼死後才進地獄了.死了以後,就什麼都沒有了,思嘉.你現在就在地獄裡埃""啊,瑞德,說這話是褻瀆神靈的呀!""但是怪得很,這樣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進地獄?"現在她從他的眼神裡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戲弄她.但是她不介意.他的手溫暖而粗壯,抓在手裡,可以得到安慰.

"瑞德,我不該嫁給弗蘭克.我做錯了,他是蘇倫的情人,他愛蘇倫而不愛我.可是我對他撒了個謊,我說她要嫁給托尼·方丹,唉,我怎麼幹出了這樣的事呢?""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一直納悶呢.""後來我又使得他很痛苦,我逼著他做許多不願意做的事比如,逼著還不起債的人還債.我經營木材廠,開酒館,雇犯人,也都使他非常傷心,弄得他抬不起頭來.還有,瑞德,他是我殺死的.是我殺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黨,我做夢也沒想到他有那麼大的膽量,不過我應該想到這一點,是我殺死了他."

"-大洋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你說什麼?""沒什麼,說下去吧.""說下去?就這些.還不夠嗎?我嫁給了他,但又使他不快活,我殺了死他.啊,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麼會幹出這樣的事,我對他扯了個謊,嫁給了他,當時我覺得完全應該這樣做,可現在我才明白了,這是多麼不該犯的錯誤呀.瑞德,這不像是我幹的事,我是對他很卑鄙,可我並不是一個卑鄙的人埃我小的時候,也不是受這樣教育的.我母親--"她說不下去,嚥了一口唾沫.這一整天她都不願意想起自己的母親愛倫,現在她無法迴避了.

"我常常想,不知你母親是個什麼樣子,你似乎像你父親.""我母親--唔,瑞德,今天我是第一次為母親的死而感到高興.她死了,看不見我了,她從來沒有教育我做一個卑鄙的人,她對每一個人都是那麼寬厚,那麼善良.她一定寧願讓我餓死,也不讓我做這樣的事.我極力想在各方面都學母親那樣,可是我一點也不像她,我沒有想到這一點--需要想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我的確是希望母親那樣.我不願意像父親那樣.我愛父親,可是他--太--太不為別人著想.瑞德,有時候我也想盡量對人和藹,好好地對待弗蘭克,但我馬上又會想到那場惡夢,嚇得不得了.於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見錢就搶,不問這錢是不是應該屬於我."眼淚嘩嘩地直往下流,她也沒有去擦,她使勁握著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裡去了.

"什麼惡夢?"他平靜而溫柔地問.

"唔--我忘了告訴你了.是這樣的,我每次要對別人好,每次提醒自己不要只看見錢,到了睡覺的時候,就夢見又回到了塔拉,回到母親剛去世,北方佬剛來過的情景,瑞德,你想像不出,我一想起這事就渾身發抖,我又看見一切都被燒光了的情景.四週一片寂靜,什麼吃的也沒有.瑞德,我在夢裡又覺得餓了.""說下去.""我很餓,我爸爸,妹妹,還有家裡那些黑人也都很餓,他們老說:-餓得慌,-我也餓得難受.可怕極了,我不斷對自己說:-我要是我能跑出去,就永遠永遠不會再挨餓了,-然後我就看見白茫茫的一片霧.我就跑起來,在霧裡跑呀,跑呀,拚命地跑,心都快跳出來了,後面還有什麼東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過起來,心裡還在想,只要跑到那裡,就沒事了.

可是究竟往哪裡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後就醒了,嚇得渾身發冷,生怕以後還得挨餓.做了這個夢之後,就覺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錢都給我,我也不會不怕再挨餓.這時候,如果弗蘭克再來拐彎抹角地不知說些什麼,我就要朝他發火,我想他不會明白到底這是怎麼回事,我也沒有辦法使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們有了,不用再擔心挨餓了,我再補償他的損失吧.現在他死了,太晚了,唉,當時我覺得是做得很對的,其實非常沒有道理的.要是過去的事能夠再重新來一遍.我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好了,"瑞德邊說,邊掙脫她那緊握著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塊乾淨和絹來."擦擦臉吧.何苦這樣把自己毀掉呢?"她接過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淚,心中不由覺得有一種輕鬆的感覺.彷彿把自己的一部分負擔轉移到了他那寬闊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樣能幹,那樣沉著.就連他輕輕地一撇嘴,也能給她安慰,彷彿可以證明他的痛苦和困惑是不必要的.

"覺得好一點嗎?咱們索性徹底談一談吧.你剛才說,要是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會嗎?現在你想一想,你真會採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嗎?""唔--""不會的,你只能是那樣做的.你當時還有別的辦法嗎?""沒有.""那你有什麼可悔恨的呢?""我對他那麼不好,可現在他死了.""他要是現在沒死,你也不會對他好的.據我瞭解,你並不是悔恨嫁給弗蘭克,欺負他,並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為你怕進地獄,是不是這樣?""唔--這倒把我說糊塗了.""你的道德觀念也是一筆糊塗帳.你現在就像一個小偷,讓人家當場抓住了.他悔恨,並不是因為他偷了東西,他非常悔敢,因為他要蹲班房.""一個小偷--"哎呀.你不必扣字眼.換個說法,要是你不胡思亂想.

感到注定要永遠在地獄裡受煎熬,你就會覺得弗蘭剋死了更好.""啊,瑞德!""唔,我看你既然坦白,就索性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吧.你為了三塊錢,就可以放棄了那顆比命還寶貴的寶石,你的--唔--你的良心就覺得不安嗎?"那白蘭地使得她頭暈目眩,她有些沉不住氣了,對他撒謊有什麼用呢?他總是能夠看透她的心思.

"我當時並沒有想上帝,也沒有想地獄.後來我也想過,只覺得上帝會諒解我的.""可是你嫁給弗蘭克,就不指望上帝諒解嗎?""瑞德,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為什麼這樣一個勁兒說上帝呢?""可是你相信的,你相信上帝會生氣,這一點現在很重要.

上帝為什麼不諒解呢?現在塔拉歸你所有,那裡也沒有住著北方來的冒險家,你覺得懊惱嗎?你現在即不挨餓,也不穿破衣衫,你覺得懊惱嗎?""唔,不覺得.""那好,當時你除了嫁給弗蘭克,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沒有.""他並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對不對?男人是自由的埃他也不一定非得讓你逼著去做他不願意做的事吧?""唔--""思嘉,你為什麼要煩惱呢?如果過去的事能再來一遍,你還是得撒謊,他也還得和你結婚,你要碰上危險,他也非得替你報仇.當時他要是娶了你妹妹蘇倫,她大概不至於使他送了命,不過她也許會使他感到比和你在一起要加倍地痛苦,情況不會有什麼不同.""可是我至少能對他好一些呀!""也許是的--不過那得換一個人,你生來就是能欺負誰就欺負誰,強者總是欺負人,弱者總受欺負.弗蘭克沒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過錯.……思嘉,你真使我驚訝,到了你這年紀,良心居然還會增長,像你這樣的機會主義者是不應當這樣的.""什麼是機--你剛才怎麼說的?""我說的是見機會就利用的人.""這有什麼不妥嗎?""人們普遍認為這是不光彩的--特別是同樣有機會而不加以利用的人尤其是這樣看.""唔,瑞德,你在開玩笑吧,我還以為你會待我好呢!""對我說來,我是待你好埃思嘉,親愛的,你喝醉了,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裡.""你敢--""是的,我敢,不過我想換一個話題,省得你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我有些有趣的消息告訴你,讓你也高興高興,其實,我今天晚上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把這消息告訴你,然後再走.""你要到哪裡去?""到英國去,可能要去幾個月.思嘉,把的你良心放在一邊吧.我不想再討論你的靈魂,你不想聽我的消息嗎?""可是--"她有氣無力地說,但是沒有說下去.那白蘭地已逐漸緩解了悔恨的痛楚,瑞德的話雖有譏諷的口吻,卻使人感到欣慰,於是弗蘭克那慘淡的陰魂也就漸漸退去,也許瑞德說得對.說不定上帝是諒解的,她慢慢地清醒了,就決定去把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說吧.""你有什麼消息?"她吃力地說,一面用他的手絹擤了擤鼻涕,把散亂的頭髮往後攏了攏.

"我的消息,"他笑著對他說,"就是:在我見過的女人當中,我最想要的還是你.現在弗蘭克已經不在了,我想你也許願意知道我這個想法."思嘉猛地從他手裡抽回手來,接著站了起來.

"我--你這個最沒有教養的人,非得在這個時候到這裡胡說八道--我早就該知道你這個人本性難移,弗蘭克還屍骨未寒呢.你要是個正經人--請你給我出--""輕點,要不皮蒂小姐馬上就會下樓來."他說,他沒有站起來,只是伸出兩隻手,抓住了思嘉的拳頭."你恐怕誤解了我的意思.""誤解你的意思?我什麼都沒有誤解."她又把手抽回來,不讓他握著,"你放開我,快滾吧,從來沒見過你這樣惡劣的人.我--""噓,"他說,"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是不是你就相信了?"她上看氣不接下氣地"啊"了一聲,便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她張著嘴,兩眼盯著他,心裡嘀咕著,是不是那白蘭地在作怪,無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話:"親愛的,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她一定是醉了,要不一定是他瘋了.不過看樣子他沒有瘋,他顯得很平靜,就像是在議論天氣一樣,從他那不緊不慢的語調裡,她也聽不出有什麼特別強調的含義.

"我一直想得到你,思嘉,自從我頭一天在-十二橡樹-村看見你又摔花瓶,又咒罵,使我覺得你不是個上等女人,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論用什麼辦法我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為你和弗蘭克積攢了一點錢,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被向我提出借錢的要求.所以我覺得非娶你不可.""瑞德·巴特勒,你是不是在跟開一個惡毒的玩笑吧?""我對你以誠相見,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開玩笑,思嘉,我說的全是真心話.我承認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大合適,但是我有一個很好的理由,明天我就走了,而且要離開很長時間,我怕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就嫁給另外一個有錢的人了.所以我想你為什麼不嫁給我呢,我也有錢呀,真的,思嘉.我不能一輩子老等著你,希望在你更換丈夫的時候得到你."他說的倒肯定是實話,她琢磨他這番話的含義,感到唇乾舌燥,一面嚥唾沫.一面盯著他的眼睛,想從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滿了笑意,但在深處還蘊藏著一點別的東西,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眼神,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東西.他坐在那裡,象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她覺得他正機警地盯著她,就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一樣,她覺得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面憋著一股勁兒,使她退縮,更使她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這簡直是不可思議.她曾經想過,如果他求婚的話,該怎樣折磨他,她也曾想過,如果他提出這種要求,就怎樣羞辱他一番,讓他知道她的厲害,她會從中感到快樂,現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把原來那些打算卻忘得一乾二淨,因為她和過去一樣,始終沒能把他控制在手心裡.實際上,他們的關係完全是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樣激動,臉也紅了,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我不再結婚了."

"不會的.你生來就是要結婚的.那為什麼不能和我結婚呢?""可是,瑞德,我--並不愛你.""這不是什麼缺點.我記得你頭兩次結婚也沒有多少愛情呀?""唔,你怎麼這麼說我?你知道我是喜歡弗蘭克的."他什麼也沒說.

"我喜歡他!我喜歡他!"

"這我們就不要爭了.我走了以後,你考慮考慮我的要求吧.""瑞德,我不喜歡老拖著,我現在就答覆你吧,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迪亞·威爾克斯留在這裡陪著皮蒂姑媽.我回去要住很長時間,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結婚了?""別胡說了,為什麼呢?""唉,你就別問了,我就是不願意結婚.""可是,傻孩子,你從來就沒有真正結地婚,你怎麼會知道結婚的樂趣呢?我認為你是運氣不好--一次是為了賭氣,一次是為了錢.你怎麼不想為了尋求樂趣而結婚呢?"樂趣!淨說傻話,結婚沒有什麼樂趣可言.""沒有?為什麼沒有?"她的心情漸漸恢復了平靜,說起話來也恢復白蘭地勾起來的她那固有的衝勁兒.

"結婚只對男人有樂趣--不過也只有上帝知道為什麼這樣.我始終弄不明白.結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無非是有口飯吃,有一大堆活兒要幹,還要忍受男人的胡鬧--還得每年生個孩子."瑞德一聽這話大笑起來,在寂靜的黑夜裡,回聲顯得特別大,思嘉聽見廚房有人開門的聲音.

"噓!嬤嬤的耳朵和貓一樣尖,況且,剛--就這麼大笑,也不像話呀.快別笑了.真是這樣,什麼樂趣!他是胡扯!""我說你運氣不好,你剛才的話也證明這一點,你先嫁了一個孩子後,又嫁了一個老頭兒,你母親也一定對你說過,女人必須忍受-這些事-,因為可以享受做母親的快樂.我說,這都是不對的.為什麼不嫁一個名聲不好而又善於對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輕男人呢?那是很有樂趣的.""你這個人又粗野,又自負.我覺得我們扯得夠遠的了.

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說,你從來沒跟一個男人談論過婚姻關係,甚至和查爾斯和弗蘭克也沒談論過."她朝他皺了皺眉,瑞德知道的事太多了.他為什麼會對女人瞭解得這麼透徹,他是怎麼知道的.思嘉感到納悶.

"你別皺眉,說個日子吧,思嘉,考慮到你的名聲,我並不要求馬上結婚,我們可以等一段像樣的時間,順便問一下,一段-像樣的時間,-是多長時間?""我還沒答應嫁給你呢.在這個時候,就是議論這件事,也是很不像話的.""我已經告訴你我為什麼現在來找你談這件事,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是那麼強烈地愛你,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也許我追你得太急了."突然間,她吃了一驚,因為瑞德從沙發上往下一溜,跪在了地上,一隻手輕輕地放在胸口上,滔滔不絕地說起來:"對不起,因為我感情奔放,使您受驚了,親愛的思嘉--我的意思是親愛的肯尼迪太太,您不會沒注意到,期以來,我心中對您的友情已經發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麗,更加純潔,更加神聖.我能告訴您那是一種什麼感情嗎?啊!是愛情,是它給了我勇氣.""快起來"她央求說."看你那個傻樣兒.要是嬤嬤進來看見你這個樣子怎麼辦?""她頭一次看見我這樣文雅,會感到吃驚,甚至不敢相信呢."瑞德一面說,一面輕巧地站起來."我說,思嘉,你不是小孩子,小學生了,不要用正經不正經之類無聊的話來搪塞我了.答應吧,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和我結婚,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對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這裡每天晚上在你窗前彈著吉他.扯著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個時候,你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結婚不可了.""瑞德,別不識相,我誰也不嫁.""誰也不嫁?你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不會是因為像女孩子那樣膽怯,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呢?"思嘉突然想起了艾希禮,彷彿看了他就站在身旁,他那光亮的頭髮,無精打彩的眼睛,莊重的神情,和瑞德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結婚,其真正原因全都是為了他,雖然她對瑞德並不反感,而且有時還的確對他有些好感,但她覺得自己是屬於艾希禮的,永遠永遠是屬於他的.過去沒有屬於查爾斯,也沒有屬於弗蘭克,今後也不會真正屬於瑞德.她把自己的全身心,把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幾乎全都屬於艾希禮的,因為她愛他.艾希禮和塔拉,她是屬於他們的.她過去給查爾斯和弗蘭克的笑臉和親吻.可以說都是給艾希禮的,只不過他沒有提出這樣的要求,今後也決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在她的內心深處,她有一種慾望,把自己全部留給他,雖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會要她的.

思嘉沒有意識到自己臉上的表情在變化的,她剛才陷入沉思的時間,臉上顯出瑞德從來沒見過的一種異常溫柔的表情.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綠眼睛睜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溫柔的彎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暫時停頓了.他突然把嘴一撇,急不可耐的大聲說:"思嘉·奧哈拉,你可真傻!"她還沒有完全從沉思中擺脫出來,他的兩隻胳臂已經摟住了她,就像許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摟她得那麼緊.她又感到一陣無力,只好順從,這時一股暖流上來,使她渾身發軟.艾希禮·威爾克斯那沉靜的面孔模糊了,逐漸消失了.他使她把頭往後一仰,靠在他的胳臂,便吻起來.先是輕輕地吻,接著就越來越熱烈.使她緊緊地貼在他身上,彷彿整個大地都在搖動,令人頭暈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頑強地用嘴分開了她那發抖的又唇,使她渾身的神經猛烈地顫動.從她身上激發出一種她從未感受到自己會有的感覺.在她快要感到頭昏眼花,天旋地轉的時候,他意識到自己已在用熱吻向他回報了.

"行了,行了,我都頭暈了!"她小聲說,一面無力地掙扎著,想把頭扭開.他一把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時她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臉,只見他兩眼睜得大大的,眼神也不同尋常,他的胳臂在顫抖,真讓她害怕.

"我就是要讓你頭暈,非讓你頭暈不可.這些年來,你早就該有這種感覺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誰也沒有這樣親過你吧,是不是?你那寶貝查爾斯,弗蘭克,還有那個笨蛋艾希禮--""快別說了--""我說你那個艾希禮,這些正人君子--關於女人,他們到底瞭解什麼?他們完全瞭解你嗎?而我是瞭解你的."他的嘴唇又落在她的嘴唇上,她一點也沒反抗就依從了他,她連扭頭的力氣也沒有了,況且她本來也無意迴避,她的心跳得厲害,震動著她的全身,他是那麼有勁,使她感到害怕,而她自己是那麼軟弱無力.他打算幹什麼?他要是再不停下來,她就要頭暈了.他要是停下來就好了--他要是永遠不停下來就好了.

"你就說聲好吧!"他的嘴向下對著她的嘴,他的眼睛也由於靠得太近,而顯得大極了,好像世界除了這兩隻眼睛,再沒有別的東西."說聲好吧,你***,要不--"她還沒得及思索,一個"好"字已經輕輕地脫口而出,這簡直就像是他要這個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個字,可是這個字一經說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靜下來,頭也不暈了,白蘭地帶來的醉意也沒有剛才那麼濃了,她本來沒想到要答應和他結婚.卻答應了.她也說不大清楚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不過她並不懊悔.現在看起來,她說這個"好"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預,一隻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她這件事,為她解決了問題.

他一聽她說出這個"好"字,倒抽了一口氣,低頭彷彿又要吻她,她閉著眼,仰著頭,等他親吻,可他突然收住了,使她不免有些失望,因為她覺得這樣被人親吻一種從沒有的感覺,而且真使人興奮.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依然扶著她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彷彿經過這一番努力,他的胳臂不再顫抖了,他鬆開了一點,低頭看著她.她也睜開眼睛,發現她臉上剛才那種使人害怕的紅光已經消失了.但不知怎的她不敢正眼看他,心裡一陣慌亂,她又低下頭.

他又開始說話了,語調非常平靜.

"你說話算數嗎?不會收回你的諾言吧?""不會.""是不是因為我的熱情使得你--那話是怎麼說的?--飄飄然-了?"她無法回答,因為她不知說什麼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隻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臉.

"我對你說過,你對我怎麼樣都行,但是不要說謊,現在我要你說實話.你究竟是為什麼說"好"的?"她仍然不知怎麼回答,不過比剛才鎮定一些了.她兩眼朝下看,顯得難為情的樣子,同時抿著嘴笑了笑.

"你看著我,是不是為了我的錢?"

"啊,瑞德!你怎麼這麼說?"

"抬起頭來,別給我甜言蜜語,我不是查爾斯,也不是弗蘭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只要眨眨眼,就會上當.究竟是不是為了我的錢?""唔--是,但不全是.""不全是?"他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他倒抽了一口氣,一下子把她的話引起的急切神情從眼角里抹掉了.這神情,由於她過於慌亂而沒有覺察.

"是啊,"她無可奈何地說."你知道,瑞德,錢是有用的,可惜弗蘭克並沒有留下多少錢.不過,瑞德,你知道,我們是能夠相處的.在我見過的許多男人之中,只有你能夠讓女人說真話.你不把我當傻瓜,不要我說瞎話,有你這和個丈夫是會幸福的--何況--何況我還是挺喜歡你的.""喜歡我?""嗯,"她焦躁不安地說."我要是說愛你愛得發瘋了,那是瞎話,再說你也是知道的.""有時候我覺得你對說真話也過於認真了,我的小乖乖.

難道你不覺得即便是瞎話,你也應當說一聲-瑞德,我愛你-?言不由衷也沒關係."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想不透,便覺得更糊塗了.他的神氣好像很奇怪,很殷切,很傷心,又帶有諷刺的意味.他把手從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褲子口袋裡,她還發現他握起了拳頭.

"即使丟掉丈夫,我也要說真話,"她暗自下定了決心,她的情緒又激動起來了,只要瑞德一刺激她.她總是這樣.

"瑞德,那是一句謊話呀,我們為什麼也要按照俗套來做呢?我剛才說了,我喜歡你,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對我說你並不愛我,可是我們有很多共同之處,我們都是流氓,這是你自己說的--""天哪!"他輕輕地自言自語,把臉轉向一邊,"真是自作自受!""你說什麼?""沒什麼,"他看了看她,笑起來,但那笑聲並不愉快.

"說個日子吧,親愛的."說罷,他又笑起來,還彎腰吻了她的雙手.看到他不再心煩,情緒恢復正常,她鬆了一口氣,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著她的手,撫摩了一會兒,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說裡有沒有看到過樣的情節:子對丈夫沒有感情,後來才愛上了自己的丈夫?""你知道我從來不看小說,"她說,為了迎合他那輕鬆愉快的心情,她接著說:"何況有一次你說過夫妻相愛是最要不得的.""我***說過的話太多了,"他馬上頂了她一句,就站起來了.

"你不要咒罵呀."

"這你可得適應一下,而且要學著罵.你得適應我所有的壞習慣.你說--你說喜歡我,而且還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錢,那就得付出代價,這才是代價的一部分.""你不必因為我沒有撒謊,沒有讓你神氣,就朝我發火,因為你並不愛我,對不對?那我為什麼一定要愛你呢?""是的,親愛的,你不愛我,我也同樣不愛你,如果我愛你,我也不會告訴你.願上帝幫助那個真正愛你的人吧.你會使他傷心的,親愛的,好比一隻殘暴的破壞成性的小貓,不管不顧,為所欲為,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說到這裡,他一把把她拉起來,又吻起她來,不過這一次與剛才不同,他似乎不考慮是否會使她難受--他好像故意要使她難受,故意要侮辱她.他的嘴唇滑到了她的脖子底下,最後他的嘴唇貼在了她的胸前,他是那麼用力,時間又那麼長,所以雖然隔著一層府綢,她還是感到燙得慌,她用兩手掙扎著把他推開,又氣憤,又不好意思.

"你不要這樣,你怎麼敢這麼放肆!"

"你的心突突跳得像只小兔哩!"他譏諷地說."我冒昧地說一句,我覺得如果只是喜歡的話,心也不至於跳得這麼快吧.你不必生氣,你這好像處女一樣羞羞答答的樣子完全是裝出來的,快直說吧,要我從英國給你帶點什麼回來?戒指?

要什麼樣的?"

作為一個女人,她想把裝模作樣的生氣這場戲再拖長一點,同時她又對瑞德說的最後這句話產生了興趣,她猶豫了一下,說:"唔--鑽石戒指--瑞德,一定要買個特大的.""這樣你就可以在窮朋友面前炫耀說:-看我這是什麼!-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給你買個特大的,讓你那麼不怎麼富裕的朋友只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說,看她戴那麼大的鑽石戒指,真俗氣."他突然站起來朝門口走去,她跟在後面,不知所措.

"怎麼了?你上哪裡去?"

"回去收拾行李."

"唔,可是--"

"可是什麼?"

"沒有什麼.祝你旅途愉快."

"謝謝."

他打開書房門,來到過廳裡,思嘉跟在後面,不知怎麼辦好,沒想到這齣戲竟這樣草草收場,感到有些失望,他順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會給你寫信的.你要是改變主意,就來信告訴我.""你就不--""怎麼?"這時他急著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煩了.

"你就不親親我.表示告別嗎?"她小聲說,怕別人聽見.

"一個晚上,親了你那麼多次,還不夠嗎?"他反問道,並低頭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這樣一個懂事的有教養的年輕女子--我剛才說了,是有樂趣的,你看,是不是?""啊,你真壞!"她大聲嚷嚷起來,也顧不上怕嬤嬤聽見了."你永遠不回來,我也不在乎."她轉身朝樓梯走去,心想他會抻出溫暖的手,拉住她的胳臂,不讓她走,但是他卻打開前門,進來一股冷風.

"可是我一定要回來,"他說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頭一蹬台階上,看著關上了的大門發愣.

瑞德從英國帶回來的戒指的確很大,大得思嘉小好意思戴了.雖然她是那到喜歡華麗貴重的首飾,不過她彷彿覺得大家都說這只戒指很俗氣,也確實俗氣,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當中是一顆四克拉的鑽石,周圍有一圈綠寶石.這戒指蓋住了整整一節手指,好像重重地壓在手上,思嘉懷疑瑞德是費了很大力氣定做了這只戒指,而且是不懷好意,故意做得這麼扎眼.

瑞德回到亞特蘭大並把戒戴在思嘉上之前,思嘉沒有把她的打算告訴任何人,連家裡人也沒告訴.她把訂婚的消息一宣佈,頓時引起一場大風波,人們議論紛紛.三K黨事件事之後,除了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之外,瑞德和思嘉就成了全城最不受歡迎的人.很早以前,查爾斯·漢密爾頓死後,思嘉早早地把喪服脫去,就遭到了眾人的指責,經營木材廠是一般女人不幹的事,而且懷孕之後還拋頭露面,也顯得很不體面,此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情.引起人們更加嚴厲的指責.可是自從她造成了弗蘭克和托米的死.而且危害了另外十幾個人的生活,人們的指責一下子就變成了公開的譴責.

至於瑞德,戰爭期間他大搞投機生意,受到全城的痛恨,後來又投靠共和黨人,更沒有贏得人們的好感,可是說也奇怪,他雖救了亞特蘭大幾名人士的命,卻遭到亞特蘭大的太太們強烈的仇恨.

她們強烈不滿,並不是悔恨她們的丈夫依然健在.是因為她們的丈夫之所以能夠健在,要歸功於瑞德這樣一個下賤人,要歸功於那使人難堪的計謀.一連幾個月,她們又受到北方佬的譏笑和鄙視,抬不走頭來,她們認為而且直言不諱,如果瑞德真為三K黨著想,他就會採取更有體面的方式來解決.她們認為,他是故意把貝爾·沃特琳扯進來,使得城裡有威望的人名譽掃地.因此,他雖然救了人,人們不但不感謝他,反而一點也不寬恕他過去的罪過.

這些女人能囑苦耐勞,樂且助人,富有同情心,但是如果誰對她們的不成文法規稍有違反,她們是毫不留情的.她們的法規也很簡單:擁護聯盟,尊敬老戰士,忠於傳統,人窮志不窮,寬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們看來,思嘉和瑞德完全違反了法規中所有的要求.

瑞德救出來的那些人為了顧全面子,也為了感謝瑞德,想讓他們的家屬保持沉默,然而難以辦到.在瑞德和思嘉還沒有宣佈準備結婚的時候,他們倆就已經是很不受歡迎了,原來大家表面上還裝出對他們還客客氣氣.現在就連這種冷淡的客氣也全沒有了.他們訂婚的消息就像炸彈一樣炸開,來得太突然,威力又太大,全城為之震動,就連最好的女人也直言不諱,談起來非常激動.弗蘭克是她殺死的,他死了才剛剛一年,她這麼快又嫁人了,她嫁的這個名叫巴特勒的男人不僅開著一家妓院,還和北方佬和北方來的冒險家合夥干各種見不得人的勾當,他們倆,要是分開而過,大家還覺得可以忍受,但是這樣肆忌憚地結合在一起,實在讓人受不了.這兩個人都是臭名昭著的惡人,真該把他們趕走,不能讓他們街在這個城市裡.

如果他們倆訂婚的消息是在另外一種情況下宣佈的,亞特蘭大也許會對他們倆採取較為寬容的態度.可是現在瑞德結交的那些北方來的冒險家和投靠北方佬的南方人在當地有名望的公民之中名聲特別不好.他們訂婚的消息在亞特蘭大傳開的時候,正趕上當地的百姓反對北方佬及其追隨者的情緒最強烈,因為佐治亞州反對北方佬統治的最後一個堡壘剛被攻破,四年前謝爾曼從多爾頓以北向南進軍,由此開始的漫長戰役終於達到了高潮,屈辱的生活遍及整個佐治亞州.

重建運動已經進行了三個年頭,這是充滿了恐怖的三年,大家都覺得情況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現在人們才意識到佐治亞州重建時期最苦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三年來,聯邦政府一直依靠軍隊強制把自己的思想和統治強加在佐治亞州身上,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但這新政權完全是靠武力維持的.佐治亞州雖然是在北方佬的統治下,但是沒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里的領導人不停地鬥爭,要求本州按照自己的意志實行自治的權利.他們堅決抵制,不肯屈服,拒不接受華盛頓的旨意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亞州政府從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進行的抵制和鬥爭是徒無益的,在這場鬥爭中,它是不可能獲勝的,只有節節敗退.不過它至少推遲了那不可避免的結局.在南方別的州里.已經有大字不識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進入了黑人和北方冒險家控制的州議會,但是佐治亞頑強抵抗,至今仍能避免這種厄運.三年之中,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控制在白人和民主黨人手中,北方佬軍隊到處都是,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官員的權力是有名無實的,他們除了抗議和抵抗之外,很難有所作為,不過他們至少還能把州政府控制在佐治州地人手中,現在就連最後一個堡壘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約翰斯頓及其部下從多爾頓往亞特蘭大節節退敗退,1865年以後出現了類似的情況,那就是佐治亞的民主黨人步步退讓.聯邦政府在佐治亞州的權力日益增大,干涉州里的所有事務,影響百姓的生活.動用武力的情況日趨嚴重,軍方的命令越來越多,使得文職官員越來越無能為力.最後,佐治亞州淪為一個軍事區,不論本州的法律是否允許,根據命令,選舉一定要讓黑人參加.

就在思嘉和瑞德宣佈訂婚前一個星期,舉行了一次州長選舉.南方民主黨人的候選人戈登將軍是州里最受人愛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競選的共和黨人名叫布洛克.選舉進行了不是一天,而是三天,一列列的火車把黑人從一個城市拉到另一個城市,沿途在各個選區投票選舉.布洛克當然獲勝.

如果說謝爾曼拿下佐治亞,百姓怨聲載道,冒險家,北方佬和黑人最後拿下州議會就使亞特蘭大,乃至整個佐治亞,群情激昂,怒氣衝天.這是佐治亞州從未有過的情況.

思嘉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麼都不注意,她幾乎不知道這次選舉,瑞德並沒有參與這次選舉,他和北方佬的關係也和過去一樣,不過瑞德總歸是一個投靠北方佬的人,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這樁婚事成了以後,思嘉也成了投靠北方的人,對於敵人營壘中的人,亞特蘭大無意採取寬容或諒解的態度.他們訂婚的消息一傳開,人們全都想與他二人有關的種種壞事,好事就都不記得了.

思嘉知道全城都對她不滿,然而並不知道群眾氣憤到了什麼程度,後來梅裡韋瑟太太在教友的催促下自告奮勇出來對她進行規勸.

"因為你母親去世了,皮蒂小姐又沒結過婚,沒有資格來--唔--來跟你談這件事,所以我覺得不能不來提醒你,思嘉,巴特勒船長這個人,良家婦女都不應該嫁他,他是個--""他救了梅韋瑟爺爺的命,還救了你的侄兒呢."梅裡韋瑟太太一聽這話,氣得要命.一個鐘頭以前,她還跟爺爺有過一段不愉快的談話.那老頭兒說,即使瑞德·巴特勒投靠北方,是個流氓,也不能一點都不感謝他,否則就是不把他這個把老骨頭放在心上.

"他只在我們身上耍一個鬼花招呀,思嘉,讓我們在北方佬面前出醜,"梅裡韋瑟太太接著說:"咱們都是知道這個人是個大流氓,他一向是個流氓,現在大家恨死他了.正經人是決不會接待他的.""不接待他?這就怪了,梅裡韋瑟太太,戰爭期間,他也是你家的常客呀.你還送給梅貝爾一件白緞了結婚禮服,對不對?要不就是我記錯了.""戰爭期間情況可就不同了,善良的人接觸的許多人都不怎麼--那都是為了事業,是完全不正當的.你千萬不要嫁給這樣一個人,他不但自己沒有參軍打仗,還譏笑那些參軍的人,你說是不是?""他也是參過軍.他在軍隊裡待了八個月,參加過最後一次戰役,在富蘭克林打過仗,是跟著約翰斯將軍投降的.""這可沒聽說過,"梅裡韋瑟太太說.看樣子她不相信有這樣的事."可是他沒受過傷,"他得意地補了這麼一句.

"很多人都沒受傷呀."

"像個樣子的人都受傷了,我就沒聽說誰沒受傷."這句話是把思嘉惹火了.

"你認識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下雨不避,子彈不躲.

現在請你聽著,梅裡韋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轉告那些愛管閒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長結婚,就算他為北方佬打過仗,我也不在乎."這位自認為尊貴的婦人氣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翹一翹的.這時思嘉意識到這個人已經不再是一個對她不滿的朋友,而成了公開的敵人,但她毫不介意,無論梅裡韋瑟太太說什麼話,或做什麼事,對她說來都無所謂,誰說什麼,她都不在乎--只有嬤嬤的話例外.

皮蒂姑媽一聽說他們要結婚就暈倒了,思嘉熬了過來,艾希禮聽到消息,突然老了許多,向她祝賀的時候,連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過來,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從查爾頓斯來信,使她啼笑皆非,她們聽到消息之後都嚇壞了,連忙阻止這門婚事,說這即有損於她自己的社會地位,還會危及她們的名望,媚蘭蹙雙眉誠心態意地對她說:"巴特勒船長當然要比許多人想像的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辦法.這才救出了艾希禮,他也總算是為聯盟戰鬥過.不過,思嘉,最好不要這麼倉促決定,還是考慮周到點,你說是不是?"思嘉對媚蘭這番話一笑置之.

任何人的話她都可以不在乎,但是嬤嬤的話不同,因為嬤嬤的話使她非常生氣,非常傷心.

嬤嬤說:"你做的很多事,愛倫小姐要是知道,會傷心的.

我也很難過.不過這件事做得最不像話,嫁給一個下流坯!我就叫他下流坯!你不必說他是什麼上好的人家出身,那也沒有用.上等家庭出來的下流坯,也還是下流坯.思嘉小姐,我看著你從霍妮小姐手裡把查爾斯先生搶過來.你干了很多事,我都沒吭聲,比方說,把壞木頭當好木頭賣,說同行的壞話,一個人趕著車到處亂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讓弗蘭克先生送了命,你還不讓犯人吃飽,差點把他們餓死.這些事,我都沒吭聲,就連愛倫小姐在九泉之下也會責怪我說:-嬤嬤,嬤嬤!你怎麼不好照看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過去了,可這件事,我不贊成,思嘉小姐,你不能嫁給一個下流坯.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讓你這樣干.""我愛嫁誰就嫁誰,"思嘉無動於衷說."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嬤嬤!""是啊,我早就該這麼辦了.我要是不對你說這些話,誰會對你說這些話呢?""我一直在考慮,嬤嬤,我覺得你最好回塔拉去吧.我給你一點錢,還有嬤嬤擺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

"我有我的自由,思嘉小姐.你讓我上哪兒,我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去.讓我回塔拉去,我不能丟下愛倫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我一塊兒去.不然說什麼我也不走.我也不能丟下愛倫小姐外孫,讓那個下流坯做繼父,來撫養他們,我反正待在這裡,不走.""我不能讓你留下這裡頂撞巴特勒船長.我已經決定嫁給他,沒有什麼放可說了.""要說的話很多,"嬤嬤慢條斯理地頂了她一句,她那充滿淚水的老眼裡露出了決心大戰一場的神情.

"我從來不想對愛倫小姐家的人說這樣的話,可是,思嘉小姐,你聽著,你完全是一頭騾子,配了一套馬籠頭.你可以把騾子的腳擦得光光的,把皮擦得锃亮锃亮,把籠頭都用銅葉子包起來,駕到一輛華麗的馬車上,可是騾子還是騾子,這是騙不了人的.你正是這樣.你穿著綢子衣裳,開著木材廠,開著商店,又有錢,還擺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馬,可你終究是頭騾子.你也同樣騙不了人.那個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參加賽馬一樣漂亮,可他和你一樣,也是一頭套著馬籠頭的騾子."嬤嬤目不轉睛地盯著女主人.思嘉聽到這樣的辱罵,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你要是非嫁給他,你就嫁給他吧,誰讓你和你爸一樣固執呢.可是,你別忘了,思嘉小姐,我是不會走的.我要在這裡待下去,看個究竟."嬤嬤沒等思嘉答話,一轉身就走了.如果她當時說一聲,等著瞧吧!"那語調也會令人毛骨悚然的.

後來他們在新奧爾良度蜜月的時候,思嘉把嬤嬤的話告訴了瑞備,瑞德一聽嬤嬤說的騾子套著馬籠頭,便大笑起來,弄得思嘉又驚訝,又氣憤.

"我從來沒聽見有人用這樣簡潔的語言說明深刻的道理,"他說."看來嬤嬤是個很有頭腦的老人,這樣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尊敬和諒解.不過我既然是頭騾子,恐怕永遠也不會得到她的尊敬和諒解了.婚禮之後,我興致勃勃地給她一個十塊錢的金幣,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見到有人在金錢面前不發軟的.她瞪了我一眼,謝了謝我,說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錢.""她幹嗎要那麼激動呢?人們為什麼要像一群老母雞似地圍著我咯咯亂叫呢?我和誰結婚,結幾次婚,完全是我個人的事.我從來不愛管閒事,可有些人為什麼老愛管別人的閒事呢?""我的小乖乖,世人什麼都可以原諒,就是不能原諒不愛管閒事的人.你用不著要像一隻燙傷的貓似地嗷嗷亂叫.你常說無論人家怎麼議論你,你都不在乎.為什麼不證明一下呢?你知道,你在每件小事上常常受人指責,在這件大事上,你怎麼能指望躲過人們的非議呢?你早知道,嫁給我這樣的壞人,是要招人議論的.如果我是個出身卑賤,一文不值的壞人,別人可能沒有多少話可說.可是我這個壞人又有錢,又幹得紅火--這當然就不可饒恕了.""我希望你有時候能認真一點.""我現在就很認真,好人要是看見壞人像芝麻開花一樣興旺發達,必裡就難受,歷來如此,你現在也不必煩惱,思嘉,我記得有一次你對我說,我之所以要很多錢,主要是為了能對任何人說見鬼去吧,現在你的機會來了.""可是我主要是想對你說見鬼去吧,"思嘉一面說,一面笑了.

"你現在還想對我說見鬼去吧?"

"沒有以前那麼想說了."

"你什麼時候想說,就說吧,只要能讓你高興就行了.""我並不感到特別高興,"思嘉說,低頭隨便親了他一下.

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臉上閃了一閃,想從她的眼中找到什麼東西,可是什麼也沒找到,他笑了笑,說:"忘掉亞特蘭大吧!忘掉那些老貓吧!我帶你來新奧爾良,是為了讓你高興高興的,我一定要使你感到高興."







第四十八章

思嘉在新奧爾良的確過得非常愉快,從戰前最後一個春天到現在,她從來沒有感到這樣愉快過.新奧爾良是一個奇異的熱鬧地方,思嘉就像一個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突然獲釋一樣,玩得痛快極了.北方來的冒險家在城裡大肆掠奪,許多誠實的人流落街頭,還不知下一頓飯到哪裡去找.一個黑人佔據著副州長的位置.不過瑞德在新奧爾良帶她去的地方,是她從未見過的繁華地區.她所見到的人,看上去都有的是錢,瑞德介紹她認識了十幾位婦女,她們長得很漂亮,穿著漂亮鮮艷的袍子,兩手細嫩,不像幹過重活的樣子,遇見什麼事都要笑,從來不談無聊的正經事,也不談艱難困苦的日子,她見到的男人--他們與亞特蘭大的男人實在不同,多麼令人興奮呀!都爭著和她跳舞,不遺餘力地向她大獻慇勤,好像她是舞會上的年輕皇后一樣.

這些男人和瑞德一樣,臉上都帶著固執,魯莽的神情.他們的眼睛始終很機警,好像很久以來一直生活在危險之中,不敢有一點疏忽大意.他們似乎無所謂過去,也沒有未來.思嘉有時想找個話題,就問來新奧爾良之前他們是幹什麼的,或在什麼地方,他們總是客平地把話題岔開.這本身就很奇怪,因為在亞特蘭大,任何一個新來的體面人都急於把自己的經歷向大家進述,炫耀一下自己顯赫的家庭.

但是這些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說起話來字斟句酌,非常謹慎.有時瑞備單獨和他們在一起,思嘉在隔壁就聽見他們的笑聲,還斷斷續續聽見他們的談話,但她卻聽不明白,只能聽出零零碎碎的幾個字,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名字,其中有封鎖時期的古巴和納索,淘金熱,非法侵佔他人的採礦權,走私軍火,海盜行為,尼加拉瓜和威廉·沃克,以及他如何在特魯希略撞牆而死.有一次,她突然走進去,他們正在談論匡特利爾領導的游擊隊最近遭遇如何,見她進來,便連忙住口,她只聽見兩個人名字:弗蘭克·詹姆斯和傑西·詹姆斯.

不過他們都衣著考究,文質彬彬,顯然對她十慇勤,而她覺得無所謂.對她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他們都是瑞德的朋友,有寬敞的住房,有華麗的馬車.他們帶著她和瑞德去兜風,請他們吃晚飯,為他們舉行晚會,思嘉覺得開心極了.她把自己的這種心情告訴瑞德時,瑞德覺得很有意思.

"我想你是會這樣的,"他一面說,一面笑.

"為什麼不這樣呢?"她和往常一樣,一聽見他笑,就起疑心.

"他們都是二流人物,是流氓,是惡棍.他們都是冒險家,北方來的貴族老爺,他們有的和你那親愛的丈夫一樣,做食品投機生意發了財,有的靠和政府簽訂非法合同或通過經不起調查的骯髒手段發了財.""我才不信呢!你在開玩笑吧.他們看上去都是老實人……""城裡老實的人都在挨餓呢,"瑞德說."他們規規矩矩地住在茅草棚裡,要是我去看他們,我真懷疑他們會不會接待我.親愛的,你知道戰爭期間我在這裡幹過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些人記性特別好,還沒有把我忘掉.思嘉,你每時每刻使我感到高興.因為你總是喜歡那些不該喜歡的人,不該喜歡的事.""可是他們都是你的朋友啊!""唔,不過我喜歡流氓.我小時候就在內河一條船上賭博過,所以我對這樣的人是比較瞭解的.可是,他們究竟是些什麼人,我是看得很清楚的.然而你--"他又笑了起來,"你是沒有識別人的本能的,下等人,上等人,你是分辯不清的.有時候我覺得你接觸過的上等人只有你母親和媚蘭小姐,可是她們好像都沒給你留下什麼印象.""媚蘭!哎,她難看得要命,穿的衣裳也那麼俗氣,而且自己也說不出有什麼看法.""太太,你還是不要妒忌吧.美貌並不能使人高尚,衣著也不能使人尊貴.""唔,真的嗎?那你就等著瞧吧,瑞德·巴特勒,我要做個樣子給你看看,現在我有了--我們有了,我要成為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尊貴的女性.""我非常樂意等著瞧."他說.

思嘉會見的這些人固然使她興奮,瑞德給她的衣服更使她興奮.衣服的顏色,料子,款式都是他親自挑選的.用圓箍撐起來的裙子現在已經不時興了,流行的式樣非常新穎,裙子從前面向後在腰墊處收攏,腰墊上裝飾著花環,蝴蝶結,還有波浪形的花邊,她覺得還是戰爭期間那種用圓箍撐起來的裙子好,現在這種新式裙子把肚子的輪廓都露出來了,使她覺得有些難為情.那可愛的小帽子簡直不像帽子,而是一個扁平的小玩藝兒,斜著搭在一隻眼上,上面別著花呀,果呀,走起路來羽毛跳躍,絲帶飄動.(思嘉的頭髮像印地安人的頭髮一樣硬,小帽子壓不住,她買過一些假的發卷,想用來襯一下,可惜都讓瑞德糊里糊塗地燒掉了.)還有修道院裡做的精細內衣,實在可愛,而且買了那麼多套.還有一件件睡衣,睡袍,襯裙,都是用最細的亞麻布做的,上面繡著華麗的圖案,納著細碎的小褶.還在瑞德給她買的緞子拖鞋,後跟有三寸高,玻璃大鞋,閃閃發光.長統絲襪有十幾雙,沒有一雙是棉統的.真闊氣呀!

她毫無節制地花錢給家裡人買禮物,給韋德買了一隻聖比納種的長毛小狗,因為他一直想要這樣的一條狗.給小博買了一隻小波斯貓,給小愛拉買了一隻珊瑚手鐲.給皮蒂姑媽買的是一大串項鏈,上面掛著許多月長石墜子,給媚蘭和艾希禮買的是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她給彼得大叔買一套很像樣的制服,包括一頂車伕戴的真絲高帽子,外帶一把刷子,給迪爾茜和廚娘買的是衣料,給住在塔拉的人也都了買了昂貴的禮物.

"可是你給嬤嬤買什麼呢?"瑞德在旅館裡把小貓,小狗都趕到梳妝室裡,一面看著床擺的這一大堆禮物,一面問.

"什麼也沒買.這個人太可恨.她說咱們是騾子,幹嗎要給她禮物?""你何必懷恨在心呢,人家說的是真情實況,我的小寶貝兒?你一定得給嬤嬤買一件禮物.你要是不給她禮物,就會刺傷她的心--像她那樣的心是很可貴的,怎麼能刺傷呢?""我什麼也不給她買,她不配.""那我就給她買一件吧,我記得我的奶奶常說,她升天的時候要穿一條府綢裙子,這裙了要硬得能立得住,而且非常撲素,上帝一看會以為是用天使的翅膀做的.我就給嬤嬤買塊紅府綢,讓她做一條漂亮裙子吧.""她不會接受你的禮物的.她寧可去死,也不會穿的.""這我相信,不過我還是要表達我的心意."新奧爾良的商店裡物品豐富,使人目不暇接,和瑞德一起買東西是令人興奮的.和他一起下館子,更加令人興奮,因為他知道點什麼菜,也知道菜是應該怎麼做的.新奧爾良的葡萄酒,露酒的香檳,對她說來都很新鮮,喝下去感到心曠神怡,因為她只喝過自家釀製的黑莓酒,野葡萄酒和皮蒂姑媽的"一喝不醉"的白蘭地.這還不說,還有瑞德點的那些菜呢.新奧爾良的菜餚最有名.思嘉想到過去在塔拉挨餓的苦日子,又想到不久前拮据的生活,吃起這些豐盛的菜餚來,覺得老也吃不夠.有法式燴蝦仁,醉鴿,酥脆的牡蠣餡餅,蘑菇雜碎燴雞肝,橙汗烤魚,等等.她的胃口總是很好的,因為她一想到在塔拉沒完沒了地吃花生,豆子和白薯,就想盡量多吃一些法式菜餚.

"你每次吃飯就像吃最後一頓似的,"瑞德說."不要刮盤子呀,思嘉.廚房裡肯定還有呢.只要叫堂倌去拿就行了.你不要老這麼大吃大嚼,不然你就會胖得跟古巴女人一樣,到那時候,我可就要和你離婚了."可是她只朝他吐了吐舌頭,接著又要了一份點心.這點心上面是厚厚的一層巧克力,中間還夾著一層糖.

想花多少錢,就花多少錢,不必一分一厘地考慮,惦記著要存錢要納稅,或者買騾子,這可實在是痛快.交往的人都很高興很闊氣,不像亞特蘭大的人那麼窮酸樣兒,真是痛快,穿著啊啊啊啊的錦緞衣裳,顯出腰身,露著脖子和胳膊,胸脯也露著不小的一塊,而且還知道男人們對你垂涎欲滴,真是痛快.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也沒有人指責你缺乏大家閨秀的風度,真是痛快.香檳酒,想喝多少喝多少,也真是痛快.她頭一次喝醉的時候,坐著敞篷馬車,穿過新奧爾良的大街小巷回旅館去,一路上高唱《美麗的藍旗》.第二天清早醒來以後,頭疼得像要裂開一樣,想起頭一天晚上那樣出洋相,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以前連女人微有醉意也沒見過.她只見過一個女人,就是那個名叫沃特琳的傢伙,在亞特蘭大失陷的那一天喝得酩酊大醉,她感到非常難為情,簡直沒有臉見瑞德,但他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無論她幹什麼事,他都覺得很有意思,彷彿她是一隻性情活潑的小貓.

和他一道出去,也是一件非常令人興奮的事.因為他長得漂亮.過去不知怎麼,她從來沒有考慮過他的相貌.在亞特蘭大,人們光只看他的缺點,從沒有議論過他的相貌,可是在新奧爾良,她發現別的女人總是用眼睛盯著他,他彎腰吻她們的手,她們顯得那麼激動,她意識到她丈夫很有魅力,也許別的女人還在羨慕她,這使她突然感到和他在一起十分光彩.

"唔,我們兩口子都很漂亮,"思嘉心裡樂滋滋的想道.

是的,的確是像瑞德所說的那樣,結婚是有很樂趣的.不光是樂趣,她還學到了很多東西.這件事說起來也很怪,因為她曾經認為生活不可能再教給她什麼新東西了.可現在她覺得自己像個孩子,每天都會有新的發現.

首先,她發現和瑞德結婚,與先前和查爾斯結婚,和弗蘭克結婚,有很大的區別,他們都尊重她,怕她發脾氣.他們都向她祈求恩惠,她要是高興,也就給他們一些恩惠,而瑞德並不怕她,而且她常常覺得瑞德並不怎麼尊重她.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思嘉要是不喜歡,他反覺得很有趣,思嘉並不愛他,但和他生活在一起確實很意思,最有意思的是,雖然他這個人發起火來有時讓人覺得他有些冷酷,有時他倒是痛快了,別人卻感到厭煩,他卻總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就像有一副馬嚼子似的.

"我想這大概是他並不真愛我的緣故吧,"她心裡想,而且她對這種情況也還是滿意的."我還真不希望他完全放縱自己的感情."不過她覺得這種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這個想法使她既興奮又好奇.

她和瑞德結合之後,瞭解到他許多新的情況,她原來還以為對他非常瞭解呢.她瞭解到他的聲音一會兒溫柔得像貓,一會兒又變成尖利的咒罵聲.他可以表面上一本正經地讚揚在他去過的怪地方發生的英雄的,光榮的事跡和關於貞節與情愛的故事,馬上又說一些最無情的玩世不恭的下流故事.她知道任何一個正派男人都不會對妻子講這樣的故事,不過這些故事的確有趣,而且能在她身邊引起一種粗俗的感情,他可以說是一個既熱誠又溫柔的情人,一轉眼又變成了挖苦人的惡魔,把她那火藥一般的脾氣揭開蓋子,點上火,引起爆炸,從中取樂.她瞭解到他的奉承總有兩層截然相反的涵義,他表現出來的最溫柔的感情也是值得懷疑的.實際上,她待在新奧爾良的兩個星期裡,她瞭解了他各方面的情況,就是沒瞭解他究竟是個什麼人.

有時他早上不用女傭人,親自用托盤把早點給她送到房裡,一點一點地餵她,彷彿她是個孩子,他還把頭刷從她手裡拿過來,給她刷頭髮,刷得那烏黑的長頭髮噼啪作響.可是,有時候他早上突然把她身上蓋的東西全打開,撓她的腳,粗暴地把她從酣睡中驚醒.有時候他很認真的仔細聽她述說生意中的各項細節,點頭稱讚她辦事有頭腦,有時候他就把她那些不是很正當的做法叫做撿便宜,叫做投機取巧.他帶她去看戲,卻悄悄地對她說也許上帝不贊成她到這種娛樂場所來,惹得她心煩,他帶她到教堂去,卻小聲對她說些有趣的下流話,然後又責怪她發笑.他鼓勵她有什麼說什麼,隨便說,不拘束.她從他那裡學了一些諷刺人挖苦人的字眼,而且逐漸喜歡使用這些字眼,覺得這樣可以壓人家一頭,但是她還不會像瑞德那樣,在惡毒之中攙上幾分幽默,譏笑自己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譏笑別人.

他想讓她玩兒,而她幾乎已經忘了怎麼玩了.生活一直是那麼嚴峻,那麼艱難,他是知道怎麼玩的,而且帶著她一起玩.但是他是一個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那樣玩了;他的一舉一動,她是不會忘記的.婦人看到尚有童心的男人做出滑稽可笑的動作不免要發笑,而思嘉是不能憑著女人的優越看不起瑞德,朝他發笑的.

她一想到這些情況,就覺得不愉快.要是能比瑞德高出一籌就好了.她所認識的別的男人,她都可以置不顧,以半帶鄙視的口吻說:"簡直是個孩子!"比如她父親,比如好開玩笑,喜歡各種惡作劇的塔爾頓孿生兄弟,方丹家長著長毛,愛耍小孩子脾氣的年輕人,查爾斯,弗蘭克,所有在戰爭期間追求過她的人--實際上包括所有的人,艾希禮除外.只有艾希禮和瑞德是她無法理解無法控制的人,因為他們是成年人,身上沒有孩子氣.

她並不瞭解瑞德,也不想去瞭解他.雖然他有時候有些事使她迷惑不解.比如他有時以為她不注意,就偷眼看她,那眼神就很怪很怪.她突然一轉身,常常發現他在看她,眼中流露出機警.殷切與等待的神情.

"你為什麼這樣盯著我?"有一次她高興地問."好像一隻貓盯著耗子洞!"但是他馬上換上一副模樣,只笑一笑,過了一會兒,她就忘了,不再費腦筋想這件事,和瑞德有關的一切事都不想了.他這個人總是反覆無常,不必為他多費心思,生活也過得挺愉快--可是一想到艾希禮就不同了.

瑞德弄得她很忙,白天,她腦子裡幾乎就沒有艾希禮,可是到了晚上,她跳舞跳累了,或者喝香檳喝得頭暈腦脹--這時候,她就想起艾希禮來了.她迷迷糊糊地躺在瑞德懷裡,月光灑落在床上,在這種情況下,她常常想,要是艾希禮的胳臂這樣緊緊地接著她,該有多好呀!要是艾希禮把她的黑髮從自己臉上撩開,攏在下巴底下,又該有多好呀!

有一次,她又這樣想著,歎了一口氣,扭頭朝窗口看去.

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脖子底下這只有力的胳臂好像成了鐵的一樣,在寂靜之中聽見瑞德的聲音說:"上帝該把你永遠打入地獄,你這個小妖精!"說罷,他起來穿上衣服,走了出去,思嘉非常吃驚,攔他也攔不住,問他他也不理.第二天早晨,她正在自己屋裡吃飯時,他才回來,頭髮亂蓬蓬的,喝得醉醺醺的,不滿的懷緒依然很重,他即不道歉,也沒有說明幹什麼去了.

思嘉什麼也沒問,對他十分冷淡,妻子受了委屈,這樣做也是很自然的.她吃完飯之後,瑞德用帶著血絲的眼睛看著她換上衣服,出去買東西了.等她回來時,他已經走了,到吃晚的時候才回來.

這頓晚飯吃得很沉悶,思嘉一直耐著性子,因為這是她在新奧爾良吃的最後一頓晚飯了,而且她還想好好享受一下龍蝦的美味.可是瑞德總盯著她,使她吃也吃不痛快.不過她還是吃了一隻大的,還喝了好多香檳.也許是因為各種因素加在一起,當天晚上她又作起了過去作過的噩夢.她醒來,出了一身冷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她夢見自己又回到了塔拉,而塔拉是一片荒涼.母親去世了,世上的一切力量與智慧也都隨之消逝.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可投靠,沒有任何人可以依賴.有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追她,她就跑啊,跑啊,心都快炸開了,就這樣茫茫大霧之中一邊跑,一邊喊,模模糊糊地想在周圍的霧裡找到一個不知名的,沒有去過的地方躲藏起來.

她醒來,發現瑞德正彎著腰看她.他什麼話也沒說,就把她抱起來摟在懷裡,好像摟著孩子一樣,摟得緊緊的.他那結實的肌肉給她以安慰,他那低聲細語使她感到鎮靜,感到安慰,過了會一兒,她也就不哭了.

"唔,瑞德,我剛才又冷,又餓,又累,而且怎麼也找不著,我在霧裡跑啊,跑啊,可就是找不著.""你找什麼,親愛的?""我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又是以前作過的夢嗎?""嗯,是的!"他輕輕地把她放在床上,在黑暗之中摸索著點上一支蠟燭.在蠟光下.他的眼睛帶著血絲,他的臉上紋路像石頭一樣清晰,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穿著襯衫,敞著懷,棕色的胸膛露在外面,上面長著厚厚的胸毛,思嘉還在嚇得發抖,心裡想,這個胸膛可是真堅強.她悄悄地說"抱抱我吧,瑞德.""親愛的!"他馬上一邊說,一邊把她抱起來,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把她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裡.

"唔,瑞德,挨餓可是真可怕呀!"

"晚飯吃了七道菜,包括一隻大龍蝦,夜裡睡覺還要夢見挨餓,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他笑了笑,不過眼睛裡還是射出了和藹的目光.

"唔,瑞德,我使勁跑啊,跑啊,找我要找的什麼東西,就是找不著.躲在霧裡,看不見.我知道,我要是能找到它,我就永遠生活安定,再也不會受冷凍挨餓了.""你是在找一個人,還是在找一樣東西?""我也不知道,我沒好好想過,瑞德,你覺得我還會夢想上生活安定的地方去嗎?""不會的,"他邊說,邊捋了捋她那篷亂的頭髮."我認為不會的.作夢不應該是這樣作的.不過我認為你要是平時習慣於安定的生活,吃得飽,穿得暖,你就不會再作那樣的夢了.思嘉,我一定使你過安定的生活.""瑞德,你真好.""感謝您的照顧,太太,思嘉,我勸你每天早上起來的時候就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再挨餓了,我永遠不會再有麻煩了,只要瑞德和我在一起,只要美國政府能維持下去,』""美國政府?"她吃驚地問,隨著就坐起來,臉上的淚珠還沒有干.

"過去聯盟的錢現在已經變成了貞潔的女人,我用一大部分買了公債了.""我的老天爺!"思嘉喊道,直直地坐在他腿上,剛才的噩夢也全然忘記了."你的意思是說你把錢借給了北方佬嗎?""利息相當高啊!""百分之百的利息我也不管,你一定要馬上賣掉.讓北方佬用你的錢,虧你想得出.""那我這錢怎麼花呢?"他笑著問,這時他發現她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嚇得睜著大眼睛了.

"怎麼--怎麼花,你可以到五點鎮去買地皮呀.我敢說,你那些足可以把整個五點鎮都買下來也夠了.""謝謝你,可是我不想要五點鎮.現在北方冒險家的政府真正控制了佐治亞,很難說會再發生什麼大事.成群的禿鷹正從四面八方向佐治亞起來,我不想逃避,我要和他們周旋,你明白嗎,做一個像樣的投靠北方人的人就得麼這干,不過我並不信任他們.我也不想把錢用買房地產,我願意買公債,公債可以藏起來,房地產就不那麼好藏了.""你認為--"她問,因為她想起自己經營的木材廠商店,臉都發白了.

"我不知道.不過你用不著這麼害怕,思嘉,新上任的州長是我的朋友.現在時局還不太穩定,我不想把很多錢投放在房地產上."他把她挪到條腿上,微微向後一仰,伸手拿了一支雪茄點上,她兩隻赤腳懸空坐在那裡,看著他棕色胸膛上的肌肉伸縮,就把害怕的事全忘了.

"既然談房地產,思嘉,"他說."我打算蓋一所房子,除可以強迫弗蘭克住在皮蒂小姐的房子裡,我可不行.一天到晚聽她嚷嚷三回,我可受不了.還有,彼得大叔就是把我殺了,也不會讓我住進神聖的漢密爾頓家的房子.皮蒂小姐可以請英迪亞·威爾克斯小姐和她同住,免得壞人來搗亂,咱們回到亞特蘭大以後,先住在民族飯店的新婚套間裡,等咱們的房子蓋好了就搬過去.咱們離開亞特蘭大之前,我就在跟他們討價還價,準備買下桃樹街那一大片空地,就是萊頓家旁邊那塊空地,你一定知道我說的地方.""啊,瑞德,這簡直是太好了.我多麼想有一所屬於自己的房子呀.我要一所特大的.""咱們總算在這件事上有了一致的看法,蓋一所和這裡的法式建築一樣的白灰牆,鐵花欄杆的房子,好不好?""唔,不好,瑞德,不要新奧爾良這種老式的房子.我要最新式的,我看到過一個圖樣,在--讓我想一想--在我看一份《哈滬斯週報》上,是模仿一所瑞士chalet.""一所瑞士什麼?""chalet.""哪幾個字母?"她把這個詞的讀法告訴了他.

"噢,"他一面說,一面捋了捋小鬍子.

"非常好看,斜度不同分成兩段的屋頂上,上面有一溜柵欄,兩頭各有一個尖塔,是用彩色木瓦板蓋的.尖塔上的窗戶鑲著紅藍琉璃.看上去可時髦了!""我想回廓上還有鋸齒形的欄杆吧?""是埃""迴廊屋頂的邊上還有木頭做的雲形花飾垂下來,是不是?""是的.你一定見過這麼一所房子.""我是見過--但不是在瑞士.瑞士人非常聰明,對建築藝術更有獨到之處,你真的要這樣一所房子嗎?""啊,是呀!""我原來希望你和我結婚之後,能提高你的格調,你為什麼不喜歡法式房子,或六根白柱子的殖民地式的房子呢?""實話對你說吧,看上去過時的,俗氣的,我都不想要,裡面我要用紅紙糊牆,用紅天鵝絨做門簾.啊,我要有好多高級胡桃木傢俱,還要華麗的厚地毯,還要--啊,瑞德,當別人看了咱們的家,都會羨慕得臉以發青的.""有必要讓大家這樣羨慕咱們嗎?你要是高興,可以讓他們羨慕得臉色發青.不過,思嘉.你想過沒有,現在大家都這麼窮,咱們佈置房子這樣擺闊氣,能算是格調高嗎?""我就要這樣,"固執地說."過去他們對我們那麼刻薄那麼看不起,現在我也不能讓他們好受,我們要大開宴會,讓全城的人後悔當時不該說那麼多難聽的話.""可是誰會來參加我們的宴會呢?""當然是人人都會來的.""那可不一定.這些保守派是寧肯死了也不認輸的.""唔,你這是說什麼呀!你只要有錢,大家就一定喜歡你.""南方人可不是這樣,有錢的投機商要想進入上等人家的客廳,比駝穿眼還要難.至於投靠北方的人--我是說我和你,我的寶貝兒--要不是受到唾棄,就算走運了.不過你要是想試一試,我可以全部支持你,親愛的,我也一定會為你所作的一切努力感到非常高興,既然一再談到錢,那就讓我把話說清楚,家裡過日子,買穿戴,你要多少錢,我給你多少錢.你要是喜歡首飾,也可以買,但是要由我來幫你挑選,你的格調太低了,我的寶貝.給韋德,愛拉,想買什麼,你就買什麼.要是威爾·本廷種棉花種得好,我也願意資助,幫你卸掉在克萊頓區你那麼喜愛的那個沉重的包袱.這可以說是很公平了吧?""當然,當然,你是很慷慨的.""不過請你仔細聽明白.一分錢也不能花在你那個商店上,一分錢也不能花你那劈柴廠上.""唔,"思嘉說,臉也沉下來,在這蜜月期間,她一直在想找個理由提起這個話題,要一千塊錢,再買五十英尺地,擴大木材廠.

"我記得你老吹噓,說自己是個開明的人,我做生意,別人有些什麼議論,你全不在意,誰知你和所有的男人都一樣,就怕人家說我當家.""咱們巴特勒家誰當家,那是任何人都不會有什麼疑問的."瑞德慢條斯理地說."傻瓜說些什麼,我是不介意的.其實,我缺乏教養,現在有個能幹的老婆,也是件值得驕傲的事,我想讓你繼續經營你的木材廠.這全給你的孩子們留著吧.等韋德長大以後,他會覺得不能讓繼父養活了,他就可以接過去,繼續經營,但是無論是商店,還是木材廠,我一個錢都不給."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資助艾希禮·威爾克斯.""你又來了,是不是?""不是.是你要問原因.我就把原因告訴你.還有一件事,你不要以為可以在帳目上耍點花招,來蒙騙我,說你買衣服花多少錢,家裡的開銷要多少錢,結果卻把錢拿去替艾希禮買騾子,或者再買一個木材廠,我要監督審查你的各項開支,什麼東西多少錢,我都清楚.唔,不要以為我是在侮辱你,你非這樣做不可.我對你是不會放鬆的.實際上,凡是涉及塔拉和艾希禮的地方,我都不會對你放鬆,塔拉倒還無所謂,艾希禮可一定要劃在界線以外,我正在緩緩地駕馭著你,我的寶貝兒,可是你不要忘記,同樣也是有馬嚼子和馬刺的."






第四十九章

埃爾辛太太豎起耳朵聽了聽過道裡的動靜,她聽見媚蘭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廚裡,廚房裡碟子和銀器的碰撞聲說明正在準備點心,她就回過頭來悄悄地對在場的幾位太太說起話來.當時這幾位太太正在客廳裡圍坐在一起做活,針線筐子就擱在腿上.

"就我個人而言,我現在不想,永遠也不想去拜訪思嘉,"她說,臉上高傲的神氣顯得特別冷酷.

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的其他面員一聽這話,都連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拉了拉搖椅,湊得更近了.這幾位太太早就想議論思嘉和瑞德,只是因為媚蘭在場,不便開口,就在兩天以前,這對夫婦從新奧爾良回來了.現在就住在民族飯店的新婚套間裡.

"休說出於禮貌也要去拜訪一下,因為巴特勒船長救過他的命,"埃爾辛太太繼續說."可憐的范妮也同意他的意見,說她也要去拜訪.我對她說:-范妮,要不是思嘉,托米現在也還活得好好的.你要是拜訪,這豈不是對死者的侮辱嗎?-范妮沒有頭腦,竟然說:"我不是去拜訪思嘉,我是去拜訪巴特勒船長.他為救托米盡了力,沒有救成,也不是他的過錯過呀-""年輕人就是這樣糊塗!"梅裡韋瑟太太說."真是的!還要拜訪."她曾勸思嘉不要和瑞德結婚.思嘉對她態度非常粗暴,她想起這件事,氣得她那寬厚的胸脯一起一伏."我們家的梅貝和你們家的范妮一樣地糊塗.她說要和雷內一塊兒去拜訪,因為巴特勒船長出了力.雷內才沒有被絞死,我說要不是思嘉出去亂跑,雷內根本就沒有危險.梅裡韋瑟爺爺也要去拜訪他真是老糊塗了,竟然說即便我不去感謝,他也要感謝那個大流氓.我敢說,自從梅裡韋瑟爺爺到沃特琳這狗東西那裡去了一趟之後,就幹起丟人現眼的現來了.還說去拜訪呢!真是的!我可不去.思嘉真是作孽竟然嫁給這樣一個人.他在戰爭期間做投機生意,刮我們的錢,讓我們挨餓,真是壞透了.現在他又和北方冒險家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勾結在一起,他還是--是那臭名遠揚的布洛克州長的朋友呢.

還說要去拜訪,真是的!"

邦內爾太太歎了一口氣,她是個皮膚黝黑的胖女人,總是笑瞇瞇的.

"他們只去拜訪一次,為了禮貌嘛,多麗,我不想責怪他們.

聽說那天晚上參加活動的人都想去拜訪他,我覺得這也是應該的,不知怎的,我總難以想像思嘉是她母親的孩子.我在薩凡納和她母親愛倫·羅畢拉德是同學.當時沒有比她更可愛的姑娘了,我跟她也很要好.當時她想嫁給菲利普·羅畢拉德,她父親要是不反對就好了.其實那孩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年輕人難免幹些荒唐事,可是後來愛倫就不得不和奧哈拉老頭兒逃走了,結了婚,生了思嘉這麼一個女兒.真的,看在愛倫的份上,我也得去拜訪他們一次.""婆婆媽媽的,簡直是胡扯!"梅裡韋瑟太太婆呼呼地說.

"基蒂·邦內爾,丈夫死了剛一年就又嫁人了,這樣一個女人,你也要去拜訪嗎?這個女人--""肯尼迪先生實際上也是她殺害的,"英迪亞插言說.她的語調冷淡而尖刻.她一想到思嘉,就想起斯圖爾特·塔爾頓,就連禮貌也顧不上了."肯尼迪先生還沒死的時候,我就總覺得她和那個叫巴特勒的人有特殊關係,一般人沒注意就是了."幾位太太一聽這話,特別是聽一位老處女說這樣一件事,都感到非常驚訝.她們驚魂未定,媚蘭就在門口出現了.她們剛才專心致志地在那裡嘰咕議論,沒有聽見媚蘭輕盈的腳步,現在看見女主人站在面前,她們就像小學生咬耳朵,被老師當場抓住了一樣.媚蘭的臉色一變,她們不但驚愕,而且害怕了.她生氣是理所當然的.她氣得滿臉通紅,溫柔的眼睛冒起火來,鼻翅也不停地顫抖.過去誰也沒有見媚蘭生過氣.在場的人誰也沒想到她也是會生氣的.她們都很喜歡她,但是她們都認為她是一個最溫柔最隨和的女人,尊敬長輩,從來不談個人的看法.

"你怎麼敢這這樣的話,英迪亞?"她用顫抖的聲音小聲說,"你這樣妒忌,會走到哪一步田地呢?真可恥!"英迪亞的臉色變得煞白,頭倒還抬得高高的.

"我說的話,決不收回,"她的話很簡短,但心情極不平靜的.

"我妒忌嗎?"她問自己.她想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想到霍妮和查爾斯,難道她沒有理由妒忌思嘉嗎?難道她沒有理由恨她嗎?特別現在她懷疑思嘉已經設法使艾希禮落入了她的羅網.她想:"關於艾希禮和你那寶貝思嘉,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你說."英迪亞一方面想保持沉默,藉以保護艾希禮,一方面又想把自己的一切懷疑告訴媚蘭,告訴所有的人,藉以把艾希禮解脫出來,她還在猶豫不決.她要是一說出來,就會迫使思嘉徹底放棄她對艾希禮的控制.不過現在時機還沒有成熟.因為她還沒真其實據,只懷疑而已.

"我說過的話,決不收回,"她又重複說.

"那麼,值得慶幸的是你不再和我們一起過日子了,"媚蘭語氣非常冷淡地說.

英迪亞一聽這話,馬上站起來,發黃的面孔海漲得通紅.

"媚蘭,你--你是我的嫂子--不會為了這件小事和我爭吵吧--""思嘉還是我的嫂子呢,"媚蘭說,她和英迪亞互相瞪著眼,好像陌生人一樣.

"而且對我比親姐妹還要親.我從她那裡得到的好處.你能這麼容易就忘了,我可一輩子忘不了.圍城的時候,她一直陪著我,而她本來是可以回家去的,當時就連皮蒂姑媽都跑到梅肯去了.北方佬眼看就到亞特蘭大了,她還親自張羅為我接生.而且不辭勞苦地把我和小博送到塔拉,她當時完全可以把我丟在這裡的一所醫院裡,讓北方佬把我抓去.她照料我,給我餵飯,而她自己又累又餓.因為我身體不好,又有病,我睡的是塔拉最好的床墊.後來我能走路了,僅有一雙像樣的鞋也給我穿上.她為我做的這些事,英迪亞,你忘了,我可忘不了.後來艾希禮回來了,生著病,心灰意懶,無家可歸,口袋裡一文錢也沒有,她像姐姐一樣收留他.後來我們覺得非去北方不可,而又捨不得離開佐治亞,這時候又是思嘉出來,讓他經營木材廠.巴特勒船長還救了艾希禮的命,這也是他的一片好心,人家又不欠艾希禮什麼情分.所以感激他們,既感激思嘉又感激巴特勒船長.而你,英迪亞!

你怎麼能忘了思嘉對我和艾希禮的好處呢?你怎麼能把你哥哥的生命看得無足輕重,反而用惡言中傷救過他命的人呢?你就是在巴特勒船長和思嘉面前下跪,也不為過呀.""得了,媚蘭,"梅裡韋瑟太太用尖刻的語調說,這時她的心情已經平靜下來."別這樣對英迪亞說這些.""你說思嘉的那番話,我也聽見了,"媚蘭說,她轉過身來對付這位胖老太太,神氣就像一個參加格鬥的人,剛從一個倒下的對手身上拔也劍來,又猛烈地朝另一個對刺去."還有你,埃爾辛太太.你們那些可愛的腦袋瓜裡對她是怎麼想的,我不管,因為那是你們自己的事.但是你們在我家裡議論她,或者讓我聽見,我就得管.可是你們怎麼會有那樣可怕的想法呢,而且還說得出來?難道你們的丈夫就那麼不值得愛護,你們願意讓他們活著,寧願讓他們死掉.對於救了他們的人,對於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們的人,你們就一點也不感激嗎?事實真相要是一暴露,北方佬當時很可能就認為他也是三K黨的成員了.那樣,他們就會把他絞死.然而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你們家裡的人.他救了你公公,梅裡韋瑟太太,還救了你的女婿和兩個侄兒.邦內爾太太,他救了你的兄弟;埃爾辛太太,他還救了你的兒子和女婿.你們這一幫忘恩負義的人!我要求你們每一個人都道歉."埃爾辛太太站起來,順手把活計塞到筐裡,嘴唇緊閉,顯出很堅決的樣子.

"真沒想到你也這麼沒有教養,媚蘭--我決不道歉.英迪亞說得對.思嘉是個輕浮放蕩的女人.我不會忘記在戰爭期間的所作所為.也不會忘記她有了幾個錢之後,做起事來有多麼下賤--""我真正不會忘記的是,"媚蘭打斷她的話,握起兩隻小拳頭插在腰間,說,"她不讓休管木材廠了,因為他太無能.""媚蘭!"大家一起發出了抱怨聲.

埃爾辛太太把頭一揚,朝門口走去.她抓著門把,停住腳步,轉過身來說:"媚蘭,"她的語氣變得溫和了,"親愛的,這件事讓我太傷心了.我是你母親最要好的朋友,是我幫著米德大夫把你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我把你當自己的孩子一樣疼愛.要是為了什麼要緊的事,你這樣說倒也罷了.可是我樣說的是思嘉·奧哈拉這樣一個女人,她馬上就會坑害你,就像對待我們一樣--"埃爾辛太太開始說這番話時,媚蘭的眼睛還有些濕潤,等這位老婦人說完,媚蘭的臉色反而顯得堅定了.

"請各位注意,"她說,"如果誰不拜訪思嘉,誰就永遠不要再來看我."大家一聽這話,頓時嚷嚷起來,混亂之中,她們站起身來.埃爾辛太太把針線筐往地上一扔,走了回來,假髮也歪到一邊去了.

"這我不幹!"她說."這我不幹.你是發昏了,媚蘭,不過我不責怪你.你我仍然是朋友,不能讓這件事影響咱們的關係."她說著說著哭起來.不知怎的,媚蘭也在她懷裡哭起來了,不過她還抽抽搭搭地說她剛才的話是當真的,還有幾位婦女也放聲大哭.梅裡韋瑟太太一邊用手絹語著臉痛哭,一邊把埃爾辛太太和媚蘭都摟起來了,皮蒂姑媽原來只是呆呆地在一旁看著,這時忽然癱在地上.她過去也常暈倒,有時是真暈倒,這一次可的確是暈倒了.有人哭泣,有人親吻,有人忙著找嗅鹽,有人跑著去拿白蘭地,就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只有一個人臉色沉靜,兩眼不濕.英迪亞·威爾克斯趁著無人注意,溜走了.

過了幾個鐘頭,梅裡韋瑟爺爺在時代少女酒館見到亨利·漢密爾頓叔叔,就把他從兒媳婦那裡聽來的上午發生的事,津津有味,一五一十地述說了一遍.現在總算有個人能鎮住他那凶狠的兒媳,他自己可沒那勇氣.

"那麼這一夥沒有頭腦的傻瓜最後打算怎麼辦呢?"亨利叔叔不耐煩地問.

"我也說不清楚,"梅裡韋瑟爺爺說:"不過據我看,這場爭論,媚蘭沒怎麼費勁就佔了上風.我敢說,她們都會去拜訪的,至少也得去一次.你那侄女,大家是很看重的,亨利.""媚蘭是個傻瓜,倒是另外那些女人說得對.思嘉是個滑頭女人,不知道查爾斯當時怎麼會娶她做老婆,"亨利叔叔悶悶不樂地說."不過媚蘭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巴特勒船長救的所有的人,是應當和家屬一起去拜訪,要不就太不像話.說實在的,我對巴特勒並不怎麼反感.那天晚上他像個男子漢救了我們的命,思嘉才是眼中釘,肉中刺.這個女太聰明,反而害了她自己.反正我是要去拜訪他們的.管他是不是投靠了北方佬,思嘉總還是我的侄媳婦.我想今天下午就去拜訪他們的.""我和你一塊兒去,亨利.多麗要是聽說我去了,非得發瘋不可.等我再喝一杯就走.""別喝了,咱們去喝巴特勒船長的酒吧.說句公道話,他那裡總是有好酒喝的."瑞德早就說那頑固派是不會認輸的,他這話還真都說對了.有些人來拜訪他們,他知道這是沒有什麼意義,他也知道他們為什麼來看他們.參加三K黨那次不成功的行動的人,他們的家屬起初是來拜訪過,但是很明顯,後來就很少來了.而且他們也不邀請瑞德·巴特勒夫婦到他們家裡去做客.

瑞德說,這些人要不是怕冒犯媚蘭,是不會來看望他們的.他為什麼會這麼想,思嘉也不知道,只覺得這個想法很無聊,也的確是很無聊.因為思嘉為什麼能影響埃爾辛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這樣的人呢?他們來過一次就不再來了,思嘉並不怎麼在意,其實,她幾乎就沒有發現,因為他們這套房子裡常常擠滿了另一種類型的客人.期住在亞特蘭大的本地人管他們叫"外來戶,"這還不是最客氣的稱呼呢.

民族飯店裡住著很多"外來戶",他們和瑞德和思嘉一樣,也是因為自己的房子還沒蓋好.他們既活躍,又很闊氣,很像瑞德在新奧爾良結交的那些朋友.他們的衣服很考究,花起錢來大手大腳,至於來歷,就不清楚了.這些人之中,男的都是共和黨人,都是"因與州政府有關的公務而到亞特蘭大來的."究竟是什麼有關的公務,思嘉既不知道,也不想費心思去瞭解.

其實瑞德可以把確切的情況告訴她--他們所要干的和禿鷹對快死的動物所要幹的是一樣的.他們從遠處聞到死亡的氣味,就一下子聚到這裡來,準備飽餐一頓.佐治亞靠本州的百姓管理自己的局面已不復存在,這個州已陷於癱瘓,於是冒險家便蜂擁而來.

瑞德認識的投靠北方的人和北方來的冒險家,他們的太太們成群結隊地來拜訪,有些"外來戶"為了蓋房了,從思嘉這裡買過木料,也前來拜訪.瑞德說,既然在生意上和她們打過交道,就要接待她們.接待她們時,她們都穿著漂亮的衣服,從來不談論那次戰爭,也不談論艱苦的生活,談話內容限於時髦衣服,風流韻事,和怎樣打惠斯特橋牌.思嘉覺得和她們在一走很愉快.思嘉從來沒有打過牌,打起這種牌來很感興趣,沒有多久就打得很不錯了.

只要她待在飯店裡,總有一幫牌友聚集地她那裡.不過近來她忙著蓋新房,並不常在飯店裡,顧不上招待客人了.近日來,她並不在意是否有人來訪她想把社交活動推遲一下,等到房子蓋好以後,她就成了亞特蘭大最大的一所住宅的女主人,就可以主持全城規模最大的宴會了.

天氣漸漸溫暖了,她一天天看著她那紅石頭灰木瓦板的住宅不斷增高,顯得非常壯觀,比桃樹街上任何其他住宅都要顯眼.她把商店和木材廠全忘了,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工地上,一會兒跟木匠爭吵,一會兒和石匠頂嘴,催促承包人盡快完工.牆很快就起來了,她滿意地想:這所房子蓋好以後,要比全城所有的房子都大,都好看.甚至比附近的詹姆斯公館還要氣派,這座公館不久以前剛被買去做布洛克州長的官邸了.州長的官邸,欄杆和屋簷上都鑲著鋸齒狀的花邊,但是思嘉的住宅裝飾著複雜的雲形花樣,使州長的官邸就大為遜色.官邸裡有一間舞廳,但是和思嘉住宅裡佔了整個三層樓的大廳相比,簡直就像是個檯球桌了.實際思嘉的住宅在各方面都要超過州長的官邸,超過全城任何一所房子.它圓頂多,塔樓多,尖塔多,陽台多,避雷針多,彩色玻璃窗更是多得多.

房子四周都有迴廊,四面各有一溜台階,與地面相通.院子寬大,綠草如茵,幾條撲素的鐵凳散落在各處.一座鐵製涼亭,按照時髦的叫法"格子堡,"人家向思嘉作過保證,一定是純粹哥特式的.院子裡還有兩隻鐵獸,一隻是牡鹿,一隻是大狗,和設得蘭矮種馬差不多大校這個新家這樣大,這樣華麗,為了追求時髦,使個室內光線昏暗,韋德和愛拉搬進來之後有些不大適應,惟有院子裡這兩隻鐵獸使他們感到高興.

房子裡的所有陳設完全是按照思嘉的意思佈置的.滿屋裡都鋪著厚厚的紅地毯,門上掛著紅色天鵝絨門簾.黑色的胡桃木傢俱,樣子也是最新式的,擦得特別亮,連一寸光滑木頭也不留,全要刻上花紋.馬毛呢做的坐墊非常滑,太太小姐們坐在上面必須很小心,生怕從上面滑下來.牆上到處掛著鑲著鍍金框子的大鏡子小鏡子--正如瑞德無意之中說的那樣,這裡的鏡子和貝爾·沃特琳那裡的鏡子一樣多.鏡子之間也有些鋼版印製的版畫,鑲著大框子,有的達八英尺,是思嘉從紐約專門定做的.牆上糊著華麗的深色壁紙,天花板很高,但屋裡總是很暗,因為窗子上掛著降紫色長毛絨窗簾,幾乎把陽光全都遮住了.

總而言之,這所房子使所有的人看了驚歎不已.思嘉踏在柔軟的地毯上,或躺在羽絨床上,就像掉進安樂窩裡一樣,想起在塔拉的時候,那冰涼的地板,那稻草鋪的床鋪,這時極為心滿意足了.她覺得這是她見過的最漂亮,陳設最講究的一所房子,但是瑞德卻說這是一場惡夢.不過只要她喜歡,就讓她盡情地住在這裡吧.

"一個對我們毫不瞭解的陌生人,一看這所房子,就會知道它是用不義之財蓋起來的."瑞德說."你知道,思嘉,常言說得好:斜路上來的錢,去路不正.這所房了正好說明了這個道理.只有投機商才會蓋這樣的房子."但是思嘉沉浸在驕傲和幸福之中,只想新居裡完全安頓下來之後怎樣招待客人,聽了瑞德的話,只是頑平地擰了一下他的耳朵,說:"別胡扯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現在她也知道了,瑞德總愛奚落她,要是認真聽他那些挖苦人的話,就會覺得掃興.要是跟他計較,就得跟他吵,而思嘉並不想跟他吵,而思嘉並不想跟他交鋒,因為她總是要輸的.因此幾乎他說什麼她都不在乎,非聽不可的時候,也只當是句玩笑話.至少有一段時間,她就是麼干的.

蜜月期間,和住在民族飯店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在一起生活得很融洽.可是他們剛搬進新居,思嘉剛交了幾個新朋友,他們就開突然激烈地爭吵起來.每次爭吵的時間都不長,因為和瑞德爭吵不可能持續很長時間,他對她的激烈言詞總是採取冷漠的態度,等待時機,冷不防,給她一下子.她吵啊,嚷啊,瑞德則不這樣.他只用毫不含糊的言詞評論她本人,她的活動,她的房子,她的新朋友.他有些意見不同一般,她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當作玩笑話.

比如,她想摘掉原來的招牌,"肯尼迪百貨商店,"換一塊更吸引人的招牌,於是就讓他起個名字,其中一定要包括emporium這樣一個詞.瑞德建議用CaveatEmptoirum這個招牌,還向她保證,說這個招牌對店裡賣的東西來說,再合適不過了.她也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而且也讓人去做招牌去了,當聽見艾希禮·威爾克斯把真實意思給她翻譯出來量,她氣得不得了,瑞德則大笑一陣.

再比如他怎樣對待嬤嬤.嬤嬤寸步不讓,始終認為瑞德是披著馬鞍的騾子.她對瑞德很客氣,但很冷淡,她總是答他"巴特勒船長,"從來不稱他"瑞德先生".瑞德送給她紅裙子,她也沒有屈膝行禮,而且也不穿這條裙子.她盡量不讓他看見愛拉和韋德,雖然韋德很喜歡瑞德叔叔,瑞德顯然也很喜歡這孩子.可是瑞德不但沒有辭退嬤嬤,或者對她特別厲害,反而對她極為尊重,比對思嘉新近結交的太太小姐們客氣得多.實際上,比對思嘉本人還要客氣.他總要得到嬤嬤的允許,才帶著韋德去騎馬,總要先徵求她的意見,才給愛拉買娃娃.而嬤嬤對他卻不怎麼客氣.

思嘉覺得瑞德應該對嬤嬤嚴厲些,這樣才符合一家之主的身份,而瑞德只是笑一笑,說嬤嬤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他把思嘉惹火了,因為他冷冷地說幾年以後,民主黨人要重新掌權,共和黨的統治要在佐治亞州倒台,到那時候,他就該替她後悔了.

"等將來民主黨人有了自己的州長,自己的州議會,所有你新結交的這些庸俗的共和黨朋友就全得倒台,再重操舊業,開酒吧,倒污水,他們也只配幹這樣的營生.你就會孤零零一個人,處於危險的境地,既沒有民主黨的朋友,也沒有共和黨的朋友.唉,這都是將來的事,現在不必擔心."思嘉聽了,大笑起來,她是笑得有道理的,因為當時布洛克在州長的位置上坐得穩穩當當,州議會裡已經有了二十七個黑人,佐治亞州有數千名選民有了選舉權.

"民主黨人永遠不會重新上台了.他們只會刺激北方佬,這就只能推遲他們重新上台的時間.他們就會誇誇其談.晚上出去搞什麼三K黨的活動.""他們會回來的.我瞭解南方人.我瞭解佐治亞人.他們很堅強,很倔犟.如果非得再打一仗,才能重新上台,他們就會再打一仗.如果需要北方佬那樣花錢收買黑人的選票,他們就會錢收買黑人的選票.如果需要像北方佬那樣讓一萬名死人參加選舉,那麼佐治亞州每一個公墓裡的每一具屍體都會到投票站去.在我們的好友魯弗斯·布洛克的仁政之下,情況會非常糟,佐治亞很快就要把他趕走了.""瑞德,話不要說得這麼難得!"思嘉大聲說."聽你這麼說,好像我不希望民主黨重新掌權似的!而你明明知道,情況並不是這樣!我是喜歡他們回來的.難道你以為我願意看著這些兵神平地在這裡走來走去,使我想起--難道你以為我願意--唉,我也是個佐治亞人呀!我希望看到民主黨人重新上台.可是他們老也不上台.即使他們上了台,對我的朋友會有什麼影響呢?他們的錢還是他們的,對不對?""那就得看他們能不能存住錢了.看他們現在這樣子,我懷疑他們的錢最多只能留過五年.真是來得容易,去得快呀.

他們的錢對他們不會有什麼好處.正如我的錢也沒有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一樣.它肯定還沒有把你變成一騎馬,是不是,我可愛的小騾子?"最後這句話引起了一場口角,他們吵了好幾天.思嘉繃著臉,不說話,顯然是要求瑞德向她賠不是.這樣過了四天之後,瑞德到新奧爾良去了,把韋德也帶去了,嬤嬤對這件事是反對的.他一直待到思嘉的怒氣消了才回來.不過瑞德不肯屈服,依然使她感到難受.

瑞德從新奧爾良回來時,心平氣和,思嘉也就盡量強壓著怒火,暫時把這件事置諸腦後,留待將來再考慮.她現在根本就不想在令人不快的事情上費心思.她只希望快活,因為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在新居裡舉行規模極大的晚宴,要用棕櫚樹裝點起來,還要請一支絃樂隊.四周的迴廊全要用帆布遮起來,那各式小吃使她想一想都要流口水.她在亞特蘭大所有認識的人都要請,包括所有的老朋友和度蜜月回來後認識的所有那些漂亮的新朋友.準備這次宴會,使她感到興奮,在大部分時間裡,她忘了瑞德那些刺耳的話.要她考慮怎樣辦這次宴會的時候,她感到快活,她感到幾年來從未有過的快活.

啊,有錢真好,真有意思!開宴會可以不計算花銷!買最貴的傢俱,衣服,和食品,也可以不考慮怎樣付款!可以把數額相當大的支票寄給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寄給塔拉的威爾,這多麼開心呀!啊,那些妒忌人的糊塗蟲竟然違心說錢無所謂!瑞德還說錢沒給她帶來什麼好處,真叫人不可思議!

思嘉向在亞特蘭大的所有的朋友發出了請貼,老朋友,新朋友,比較熟的,不太熟的,甚至她不喜歡的,都請到了.就連梅裡韋瑟太太,她上民族飯店去拜訪思嘉的時候簡直可以說是粗暴無禮,還的埃爾辛太太,她的態度冷若冰霜,也都沒有排除在外.她還邀請了米德太太和惠廷太太,雖然她明明知道她們都不喜歡她.也明明知道她們參加這樣體面的聚會,沒有像樣的衣服可穿,會感到尷尬.因為思嘉這次溫居大聚會,一半是宴會,一半是舞會,當時管這樣的晚間聚會叫"大聚會",亞特蘭大還從未見過這樣盛大的聚會呢.

到了那天晚上,大廳裡和帆布遮起來的迴廊上擠滿了客人.他們喝著她用香檳配製的香甜飲料,吃著她的小餡餅和奶油牡蠣,隨著樂隊演奏的樂曲跳舞,樂隊前面整整齊平地擺著一排棕櫚和橡皮樹.但是瑞德稱之為"老團兵"的人,除了媚蘭我艾希禮,皮蒂姑媽,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夫婦,梅裡韋瑟爺爺之外,別人都沒有來.

"老鄉團"有許多人來參加這次"大聚會"是經過一番猶豫之後才決定的.有的人是看了媚蘭的態度才接受邀請的.有的人是因為覺得瑞德救了他們的命,或救了他們的親屬的命,而接受邀請的.然而就在宴會的前兩天,有一條謠言在亞特蘭大傳開了,謠言是布洛克州長也受到了邀請."老團兵"表示反對,寄來了一大摞明信片,說他們不能接受思嘉的善意邀請,感到遺憾,為數不多的幾位老朋友雖然來了,可是州長一到,他們感到尷尬,就毫不猶豫地退席了.

思嘉看到這些情況,既驚訝,又氣憤,覺得這次宴會是完全失敗了.多麼排場的"大聚會"呀!她精心安排了這次活動,想讓大家看一看這了不起的場面.可是老朋友只來了那麼幾個,老對頭則一個也沒來.天亮的時候,等客人都走完時,她恨不得大哭大鬧一番,可是又怕瑞德哈哈大笑,怕看他那轉個不停的黑眼睛,因為他雖然沒有說,卻流露出這樣的意思:"我早就告訴你了嘛!"所以她只好強壓住怒火,極力裝作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第二早上,她就對媚蘭一個人大肆發作起來.

"你真讓我下不來台,媚蘭·威爾克斯,你還讓艾希禮和那些人一塊讓我下不來台.你要是不拉著他們走,他們不會那麼早就走的.唉,我看見你了!我正要把布洛克州長帶過來,介紹你們,你就像兔子一樣跑掉了.""我想他不會--我想他不可能真來參加,"媚蘭不高興地回答說."雖然大家都說--""大家?這麼說來,大家都在背面嘰嘰咕咕議論我,是不是?"思嘉氣憤地嚷道."你是不是你要是事先知道州長要來參加,你也和他們一樣,根本就不來了?""是的,"媚蘭兩眼看著地板,低聲說."親愛的,在那種情況下,我是不能來的.""你真行啊!原來你也會和他們一樣,讓我下不來台呀!""唔,別這麼說,"媚蘭非常難過地說."我不是有意傷你的心.你就是我的姐姐,親愛的,是我的親兄弟查理的妻子,我--"她怯生生地把一隻手搭在思嘉胳臂上.可是思嘉一下子把它甩開了,恨不得自己也能像父親傑拉爾德那樣,生氣氣來大發雷霆.但是媚蘭也不示弱.瘦削的肩膀挺了挺,頓時顯出一副莊重的神氣她兩眼盯著思嘉那雙憤怒的綠眼睛,雖然和她那略帶稚氣的面孔和她的身材有些不相稱.

"對不起,親愛的,讓你傷心了,但是布洛克,或者任何一個共和黨人,或者任何投靠北方的人,我都不能見.我不但在你家裡不見他們,在別處也不見他們.既或我不得不--我不得不"--媚蘭往四下裡掃了一眼,想找一個最重的詞兒--"既或我不得不顯得粗暴無理,我也不見他.""你是指責我的朋友們嗎?""不是,親愛的.不過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你是指責我不該把州長請到家裡來嗎?"媚蘭無法迴避了,但她仍舊盯著思嘉的眼睛,毫不動遙"親愛的,你做什麼事情,都是有道理的,我喜歡你,信賴你,我是不會指責你的.誰要是指責你,讓我聽見,我就不答應.不過,思嘉呀!"突然間,激動的話語脫口而出,滔滔不絕,聲音不大,裡面卻包含著無法消除的恨."難道你忘了這些人是怎樣對待我們的嗎?親愛的查理死了,艾希禮的身子垮了,-十二橡樹-村燒了,難道你忘了嗎?唔,思嘉,你打死的那個傢伙,他手裡就捧著你母親的針線盒,你總沒有忘記吧!謝爾曼的隊伍開到塔拉,把咱們的內衣都偷走了,他們還想把房子燒掉,還真的拿我父親的戰刀耍弄了一番,你也不會忘記吧!思嘉呀,這些人搶過我們,折磨過我們,還讓我們挨過餓,帶給我們這麼多災難,可你把這些人請來參加你的宴會了!就是這些人他們使得那些黑鬼對我們那麼神氣,他們搶走了我們的財物,不讓我們參加選舉.我忘不了,永遠也不想忘掉這一切.我不會讓我的小博忘記這一切,我還要教我的孫子痛恨這些人,如果上帝讓我活下去,我還要教我孫子的孫子痛恨這些人.思嘉,你怎麼能忘記呢?"媚蘭說到這裡,停下來喘一口氣,思嘉注視著她,看到媚蘭感情強烈,聲音顫抖,使她感到吃驚,把她的怒氣驅散了.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她不耐煩地問."我當然記得!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媚蘭,我們要盡量利用現有的條件,現在我就是在這麼干.布洛克州長,還有一些比較好的共和黨人,如果我們善於跟他們打交道,是能夠給我們很大幫助的.""比較好的共和黨人是沒有的,"媚蘭斬釘截鐵地說."再說,我也不想盡量利用現有的條件,我也決不願意讓他們幫助,如果這指的是北方佬."

"我的天哪,媚蘭,幹嗎要賭氣呀?"

"啊!"媚蘭說,顯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樣子."看我說了些什麼,思嘉,我本來並不想使你傷心,也不想指責你,各人有各人的想法,人人都有權保持自己的想法.親愛的,你聽我說,我是愛你的,而且你也知道我愛你.不管你做什麼事,我也不會改變對你的態度.你也還是愛我的,是不是?我沒有讓你恨我吧?思嘉,咱們倆要是有什麼不和,我可受不了--咱們畢竟是同舟共濟,一起過來的呀?說聲沒關係吧.""快別胡說了,媚蘭,你真會小題大作,"思嘉不滿地說,但是媚蘭輕輕地用手摟住了她的腰,她沒有再甩掉.

"行了,我們又和了,"媚蘭愉快地說,不過她又悄悄地補充說,"親愛的,我希望咱們還和過去一樣,互相看望.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哪一天來看你,你只要告訴我一聲,我待在家裡就是了.""你來不來,對我來說,根本無所謂,"思嘉說著,戴上帽子,氣呼呼地回家去了.媚蘭臉上露出傷心的樣子,這使得思嘉覺得她那受到損害的虛榮心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

首次宴會之後,一連幾個星期,思嘉感到要對大家的看法裝作根本無所謂的樣子是很困難的.除了媚蘭,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艾希禮之外.老朋友既不來看她,也不邀請她去參加他們的小型聚會,這使她大惑不解,而且非常難過.難道她沒有盡量捐棄前嫌,並且向他們表示,雖然他們散佈流言蜚語,進行惡意中傷,她對他們並無惡感嗎?他們應該清楚,她和他們一樣不喜歡布洛克州長,對他笑臉相迎,不過是權宜之計.這些糊塗蟲!要是人人都對共和黨人笑臉相迎,佐治亞州很快就可以擺脫她現在所處的這種困境.

她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她和過去的生活,昔日的朋友之間的脆弱的聯繫,已經一下子節斷了,永遠接不起來了.即使媚蘭出來運用她的影響,也無濟於事了.何況媚蘭又驚訝,又傷心,雖然忠貞不渝,也不想幫著恢復那種關係了.即使思嘉想再像以前那樣生活,和老朋友打交道,現在也已經不可能了.全城都對地板起了面孔,和花崗石一樣硬,人們把對布洛克政權的恨,也全落到了她的身上,這種恨裡面沒有多少火氣,但是非常冷酷,難以消逝,思嘉已經把自己的命運和敵人拴在一起,無論她的出身和家庭背景如何,她現在都要算是變節分子,黑人的支持者,叛徒,共和黨人--還要算是一個投靠北方的人.

思嘉痛苦了一陣子之後,便收起了她那假裝無所謂的樣子,而露出了真面目.她這個人從來不會對人們的所做作的有過多的考慮,也不會因一件事做不成而期悶悶不樂.沒有多久,梅裡韋瑟,埃爾辛,惠廷,邦內爾,米德和其他人家對她有什麼看法,她就置之不顧了.至少還有媚蘭帶著艾希禮來看她,而艾希禮是了重要的一個人.亞特蘭大還有一些別的人是願意來參加她的宴會的,這些人比那些思想保守的老傢伙隨和得多.她什麼時候想大宴賓客,就可以發出邀請,這些客人和那些反對她的思想僵化的老糊塗相比,心情愉快得多,衣服也漂亮得多.

這些人都是不久前才來到亞特蘭大的.她們有的最瑞德的朋友,有的在那些神秘的活動中和他有聯繫.他向思嘉提到這些活動時就說:"做生意而已,我的寶貝."客人之中有的是思嘉住在民族飯店時認識的一對一對夫妻,有的是布洛克州長任命的官員.

現在和思嘉交往的有各式各樣的人.蓋勒特夫婦曾在十幾個州里居住過,而且每次都是因為他們的勾當被發覺而倉促離開的.康寧頓夫婦在離這裡很遠的某一個州里曾和又傷"自由人局"有聯繫,從無知的黑人身上賺了很多錢,而他們是應當保護這些黑人的.迪爾夫婦曾把"硬紙板"鞋實給聯盟政府,戰爭的最後一年不得不到歐洲去躲了起來.亨登夫婦在許多城市的警察局裡掛了號,但又常常在投標中獲勝,得以和州政府簽合同.卡拉漢夫婦是靠開賭場起家的.現在正利用州政府的錢修建並不存在的鐵路,來進行更大規模的賭博.弗萊厄蒂夫婦1861年以一分錢一磅買下的鹽,1863年漲到五角錢一磅,因而大發橫財.巴特夫婦戰爭期間曾在北方某大城市開過一家最大的妓院,現在也在北方冒險家的社交界進進出出.

現在和思嘉來往密切的就是這樣一些人,但是參加她的大型宴會的還有另外一些人,他們有一定的文化,有一定的修養,許多人有很好的家庭背景.除了冒險家先生們之外,有些資產的人也從北方來到亞特蘭大,因為他們看到在這重建與發展的時期,這裡的生意是源源不斷的.北方有錢的人家把年輕的兒子送到南方,讓他們在新的地區進行開拓.北方的軍官退役之後就在他們浴血奮戰攻下的這座城市裡定居了.起初,他們人生地不熟,很願意應邀參加又闊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舉行的豪華宴會,但是不久他們就逐漸退出她的圈子.這些善良的人們只要與那些冒險家們和冒險家政權稍一接觸,就會像佐治亞州的本地人一樣憎惡他們.許多人加入了民主黨,比南方人還像南方人.

還有一些格格不入的人依然留在思嘉的圈子裡,只是因為他們到哪裡都不受歡迎.他們很願意到老鄉團的安靜的客廳裡去做客,可是老鄉團是不會請他們去.這些人裡面有一些是北方來的女教師,她們到南方來,目的是教育黑人,教育投靠北方的南方人,這些南方人本來都是不錯的民主黨人,南方投降以後,成了共和黨人.

不現實的北方來的女教師,和投靠北方的南方人,很難說得清楚,這兩種人哪一種更為亞特蘭大的本地人所痛恨呢?

不過人們可能更加痛恨第二種人.至於北方來的女教師,人們說:"哦,北方佬喜歡黑人,你對他們能有什麼指望呢?他們當然覺得黑人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但是對於為了個人利益而加入共和黨的佐治亞人來說,就沒有什麼借口了.

"我們能挨餓.你們也應該能挨餓,"這就是老鄉團採取的態度.許多人過去在聯盟的隊伍裡當過兵,知道家裡缺衣少食的人多麼害怕,因此以寬容的態度對待過去的戰友,如果他們是為了讓家人得以餬口而改變了自己的政治面目.老鄉團的女眷則不然,這些女人是社會首領的堅定不移後盾,在她們心目中,事業雖然失敗了,現在卻比鼎盛時期更強大,更親切.現在它成了崇拜的對象.和它有關的一切都成為神聖的了.比如為它而獻身的死者的墳墓,打仗的戰場,破碎的戰旗,交叉著掛在大廳裡的戰刀,褪了色的前線來信.參加過戰鬥的老戰士,等等.這些女人對先前的敵人決不幫助,不接待,不留宿,現在思嘉也被劃到敵人裡邊去了.

在這個由形形色色的人出自政治形勢的需要而結合在一起的社會裡,只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錢.他們之中,許多人在戰前從來沒有在手裡一次拿過二十五塊錢,現在卻恣意花錢,其奢侈程度在亞特蘭大是前所未有的.

在政治上,共和黨人掌權,亞特蘭大進入一個浪費和講排場的時期,庸俗與罪惡被表面上的文雅微微地遮掩著.很富的人和很窮的人之間差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明顯.居高位者對不幸運的人毫不關心.黑人當然除外.他們的一切都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學校,最好的住宅,最好的衣服,最好的娛樂,因為他們掌握著政權,每一張黑人選票都是起作用的.至於新近陷於貧困的亞特蘭大,他們可以挨餓,或者栽倒在大街上,剛剛富起來的共和黨人是完全無動於衷的.

在這庸俗的浪潮中,思嘉處於領先的地位,她剛結了婚,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有瑞德的錢做堅強的後盾.當時的情況是合乎她的口味的:人人都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婦女的衣著過於華麗,家裡的陳設都過於講究,珠寶太多了,馬匹太多了,食品太多了,威士忌太多了.思嘉有時也靜下來想一想,她知道如果嚴格地用母親愛倫的標準來衡量,那麼她新近結交的這些女人都不是正經人.但是自從很久以前,她在塔拉站在客廳裡,決心做瑞德的情婦以來,已經屢次違反母親愛倫的上等人的標準,所以現在也就覺得良心上過不去了.

嚴格說來,這些新朋友也許不能算是先生和女士,但是他們和瑞德在新奧爾良交的朋友一樣,都是很有意思的人.這些人比她以前在亞特蘭大認識的性情壓抑,喜歡讀莎士比亞,常去教堂的那些朋友,有趣得多了.除了度蜜月時那段短暫的時間外,她很久沒有感到樂趣了.也很長時間沒有安全感了.現在生活安定了,她想跳舞,她想玩,她想放蕩,她想大吃大喝,她想穿綢緞,她想睡在柔軟的羽毛床上,或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這一切她都做到了.瑞德全讓她由著性子干,並且覺得很有趣,她現在也擺脫了幼年時代的束縛,甚至擺脫了受窮的顧慮,於是她就要實現她過去常常抱有的一種奢望了,這奢望就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不贊成,就叫他見鬼去.

思嘉完全陶醉了,她的心情與賭徒,騙子,彬彬有禮的女冒險家,一切靠耍心眼兒制勝的人一樣,這種人活在世上,對於有組織的社會來說,簡直是一種恥辱.思嘉真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她那種傲慢的態度已經快膨脹得無邊無際了.

思嘉對待新結識的共和黨人和投靠北方的人也是蠻橫無禮的,但是她對北方駐軍的軍官及其家屬比對任何其他人都更為粗暴,更為傲慢.流入亞特蘭大的,有各式各樣的人,唯有軍人,她是既不接待,也不歡迎的.她甚至故意顯得對他們不禮貌.藍軍裝意味著什麼,不光是媚蘭一個人不會忘記.

對思嘉來說,那軍裝和那金黃色的鈕扣永遠意味著圍城的恐怖氣氛,逃難的可怕經歷,意味著掠奪,焚燒,意味著極度窮困的生活和在塔拉的艱苦勞動.現在她有錢了.而且結交了州長和許多顯要的共和黨人,社會地位穩固了,就有資本對每一個穿藍軍裝的人無禮了,她的確對他們無禮了.

瑞德一有次漫不經心的對她說,在他們家聚會的男客中,大部分人不久在前還穿著藍軍裝.思嘉卻反駁說,北方佬只要不穿軍裝,就不像是北方佬了.瑞德答道:"你真固執得可愛,"聳了聳肩膀,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思嘉因為討厭駐軍穿的筆挺的淡藍軍裝,就特別喜歡怠慢他們,因為她這種態度實在使他們和駐軍的家屬都要感到驚愕的,因為她們大都是文質彬彬有教養的人,她們在這懷有敵意的異鄉感到很孤獨,盼著回到北方去,而且為不得不維護那個無賴的統治而感到有些慚愧.這些人肯定比和思嘉來往的那些人強.駐軍軍官的太太們看著活躍的巴特勒太太竟然把紅頭髮的醜陋的布裡奇特·弗萊厄蒂一類的女人當做摯友,而故意怠慢她們,自然是感到迷惑不解的.

然而就連思嘉視為摯友的女人也不得不忍氣吞聲,不過她們是心甘情願的.對她們來說,思嘉即象徵著財富與風度,體現著舊的制度,包括舊的人物,舊的家庭,舊的傳統,等等,而她們正殷切地希望和這些舊的事物結合在一起.她們所嚮往的那些舊家庭恨不得把思嘉趕出去,但是新興的達官貴人的太太們對於這一點,是全然不知的.她們只知道思嘉的父親當年是個大奴隸主,她的母親來身薩凡納的羅拉畢德家族,她的丈夫是查爾斯頓的瑞德·巴特勒.對她們來說,這已經足夠了.舊的社會集團鄙視她們,對她們不回訪,在教堂裡只對她們冷淡地點著致意,她們一心想打入這樣的一個舊的社會集團,就用得著她這塊敲門磚.事實上,思嘉還不光是她們進入社會的的一塊敲門磚.她本來並不引人注目,只是剛剛發跡.對她們來說,她就是社會的體現.她們本人也不是真正的上流社會的女士,因此她們看不清楚思嘉這一套虛假的外表,思嘉自己也看不清楚.她們是按照思嘉對自己的看法來看待的,因此,在她面前忍氣吞聲.她擺架子,她施恩惠,她發脾氣,她耍態度,她當面對人粗暴無禮,她毫不客平地指責人家的缺點,這一切,她們都忍受了.

她們因沒有根基,對自己也沒有信心,因此特別希望顯得文雅,不敢發火,也不敢頂嘴,生怕人家說沒有女士的風度.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們也要像個女士的樣子.她們裝出一副非常嬌嫩謙恭與天真的模樣.只要聽聽她們說的話,你會覺得她他與罪惡的下層社會既無聯繫,也不瞭解.紅頭髮的布裡奇特·弗菜厄蒂皮膚白皙,嬌嫩怕曬,操著柔和的愛爾蘭口音,誰也想不到她竟會盜走父親暗中收藏的財物,來到美國,在紐約一家飯店裡做女招待.看一看西爾維亞(原叫薩迪·貝爾)·康寧頓和瑪米·媚特那多愁善感的樣子,誰也不會想到前者是在父親在鮑厄裡開的酒店樓上長大的,忙時還要幫著照看酒吧,誰也不會想到後者據說本是她丈夫開的妓院裡的一個姑娘.現在她們都成了嬌滴滴的寶貝了.

男人們雖然會賺錢,卻不善於學習新的生活方式,或者說他們可能對新紳士們向他們提出的要求還不夠耐心.他們在思嘉的宴會上喝酒喝得實在太凶了,宴會之後往往有一位或幾位客人臨走時留下來過夜.他們喝酒,和思嘉小時候那些人喝酒的樣子可大不相同.他們滿臉發脹,反應遲鈍,醜態畢露,髒話連篇.此外,無論思嘉在顯眼的地方擺上多少只痰盂,第二早上還是可以在地毯上看到嘴裡流出的煙汁的痕跡.

思嘉根本就看不起這些人,可是她又喜歡和他們在一起.

就因為她喜歡和他們在一起,她家裡就總老有許多這樣的人.

因為地看不起他們,他們一旦把她惹煩了,她就叫他們去見鬼.不過他們倒也能忍受.

瑞德的話,他們也能忍受,這就更不容易了,因為他們是知道瑞德把他們看透了,他甚至就在自己家裡,也揭他們的短,而且總是弄得他們無話可說,關於自己如何賺錢,他認為是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因此他就假裝認為別人發跡,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於是他幾乎一有機會就要說,而大家一致認為,為了照顧面子,還是不說為好.

說不定什麼時候瑞德就會舉著一杯香甜飲料和藹地說:"拉爾夫,我要是不糊塗,就該像你那樣,把金礦股票賣給寡婦和孤兒,而不應該去跑封鎖線.你那個辦法保險得多."或者說:"哎呀,比爾,我看到了,你又買了兩匹新馬呀!是不是又賣了幾千塊錢的並不存在的鐵路工程的債券?幹得不錯呀,夥計!"或者說:"祝賀你,阿莫斯,祝賀你和州政府簽了合同.真糟糕,你不得不賄賂這麼多人,才把合同拿到手."總而言之,太太們覺得瑞德庸俗得讓人無法忍受,先生們則在他背後管他叫豬玀,雜種.過去亞特蘭大不喜歡他,他沒有想辦法討好他們.他自行其事,感到自得其樂,看不起別人,對周圍的人提出的看法置之不理,客氣得使人覺得他這種客其實際上是一種進攻.對思嘉來說,他依然是個謎,不過她已不再為這個謎而傷腦筋了.她確信,他對什麼都不滿意,將來也不會滿意;他或者是急需什麼東西,而恰恰沒有這件東西,或者是從來就不需要什麼東西,因此對任何東西都覺得無所謂.他譏笑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鼓勵她待人傲慢,任意揮霍,他諷刺她虛裝門面,華而不實,--他為她支付所有的高額帳單.







第五十章

瑞德一向是不超出舉止圓滑穩重這一常規,就連他們最親密的時候也是如此.但是思嘉始終不能消除那種由來已久的感覺,覺得他總是在偷偷在注視著她如果她猛一回頭,一定會驚動他眼中那揣測,等待的神情,這神情表現出一種幾乎難以忍受的耐性,而思嘉對這種耐性是無法理解的.

和他一起生活,有時是很愉快的,雖然他有個怪毛病,不許別人在他面前扯謊,誇誇其談,或裝模作樣.他耐心地聽她說商店,木材廠和酒店的經營情況,聽她說犯人的情況以及花多少錢養活他們,同時也給她出一些很高明很實際的主意.他有用不完的精力來參加她舉行的舞會和宴會.偶爾晚上就他倆,吃完了飯,面前擺著白蘭地和咖啡,他有許多不登大雅之堂的故事講給她聽,給她解悶.她發現,只要她老老實實地提出來,她要什麼他都給什麼,她問什麼他都耐心回答.可是如果她拐彎抹角,有話不直說,或者耍女人愛耍的手腕,想這樣來得到什麼東西,他就什麼也不給.他能看透她的心思,而且粗魯地譏笑她,他這個毛病真讓思嘉受不了.

瑞德總是對她採取漠不關心的態度,思嘉想到這一點,往往覺得納悶,這倒也不是由於好奇,但真是明白他為什麼和她結婚.男人結婚,有的是為了愛情,有的是為了建立家庭,生兒育女,有的是為了金錢.但是思嘉知道,瑞德和她結婚完全不是為了這個原因.他肯定是不愛她的.他說她這所心愛的房子是一座可怕的建築,還說寧願住在一家經營有方的飯店裡,也不願意住在這家裡.他與查理和弗蘭克不一樣,從來沒有表示願意要個孩子.有一次,她挑逗他,問他為什麼和她結婚,他兩眼流露出喜悅的神情,答道:"我和你結婚,是要把你當作一件心愛的東西留在身邊,我的寶貝."這話使得思嘉大為惱火.

他和思嘉結婚,的確不是由於一般說來男人和女人結婚的那些原因.他和她結婚,完全是因為他想佔有她,靠別的辦法,他是不可能得到她的.他向她求婚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經如實地招認了.他想佔有她,就像過去他想佔有貝爾·沃特琳一樣.這種聯繫真令人不快.實際上,這這完全是一種侮辱.但是思嘉已經學會對任何不愉快的事聳聳肩,就算了,因此對這件事也就聳了聳肩,算了.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做成了交易,而且就她這一方面的情況來說,她是滿意的.她希望他也同樣是滿意的,不過他究竟滿意不滿意,她也並不怎麼關心.

然而有一天下午,思嘉因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瞭解到一件令人不快的事,這件事可不能聳聳肩膀就算了.黃昏時分,她氣沖沖地來到自己的臥室,兩眼冒著怒火對瑞德說,她懷孕了.

瑞德身穿綢浴衣,正懶洋洋地坐著吸煙,一聽這話,馬上扭頭去聚精會神地看著她的臉.不過他什麼也沒說.靜靜地望著她,緊張地等她說下去,但是她卻說不出話來.她又生氣,又沒辦法,什麼事情也顧不上想了.

"我不想再要孩子了,你也知道.每當我順心的時候,就非得生孩子.唉,我從來就不想要孩子.別光坐在那兒笑哇!

你也是不要孩子的呀!我的天哪!"

他剛才等她說下去,可不是等著聽她說這樣一番話.他稍稍地板起面孔,兩眼顯得有些茫然.

"唔,不能把他送給媚蘭小姐嗎?你不是說她想不通,還想再要了一個孩子嗎?""哦,我非把你宰了不可!這個孩子,我不要,告訴你說,我不要!""不要?你再說下去.""有辦法.以前我是個鄉巴佬,什麼也不知道,現在可不同了.我知道女人要是不想要孩子,就可以不生孩子.是有辦法的--"瑞德一下子站起來,急忙抓住她的手腕子,臉上露出非常害怕的神情.

"思嘉,快說實話!你這個傻瓜,你做了沒有?""還沒有,不過我要去做的.我的腰剛剛細了一點,我也正想享受一番,你想我能再一次讓他把我的身材弄得不成樣子嗎?""是誰告訴你的?你怎麼會有這個想法?""瑪米·巴特--她--""這樣的鬼把戲,連妓院的老闆也知道.你聽見了嗎?這個女人永遠不許再進我家的門,這畢竟是我的家,我還是一家之主,我還不許你再跟她說話.""我想怎麼辦,就怎麼辦.你別管我.你幹嗎管我的事?""你生一個孩子也罷,生二十個孩子也罷,我都不管,可是如果你要死,我就得管.""要死?我?""是的,是會死的.一個女人做這樣的事,要冒多大風險,瑪米·巴特大概沒有告訴你吧?""沒有,"思嘉吞吞吐吐地說."她光說這樣就可以解決問題.""天哪!我非殺了她不可!"瑞德喊道,他的臉皮得通紅.

他低頭看了看思嘉滿面淚流,氣也就漸漸消了,但依然板著面孔.他突然把他摟在懷裡,坐在椅子上,緊緊地摟著她,好像怕她跑掉似的.

"你聽著,我的小乖乖,我不能讓你拿性命當兒戲,你聽見了嗎?我和你一樣,也並不想要孩子,但是我能養活他們.

我不想再聽你胡言亂語了,你要是敢去試一試--思嘉,有一次,我親眼看著一個女人這樣死的.她不過是個--唉,她可是個好人.這樣死,是很痛苦的.我--""怎麼了,瑞德,"她喊道.聽他說話的聲音,他很激動,這使得思嘉很驚訝,頓時忘了自己的痛苦.她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的激動過."那是什麼地方?那個人是誰--""在新奧爾良--唉,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很年輕,容易衝動."他突然低下頭,把嘴唇貼在她在頭髮上.

"思嘉,即使今後九個月我不得不把你拴在我的手碗上,你也得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她在他腿上坐了下來,直率地用好奇的眼光盯著他.在她的注視之下,瑞德的臉突然舒展了,平靜了,好像有一種魔力在起作用.他的眉上去了,嘴角也下來了.

"我對你說這麼重要嗎?"她一邊問,一邊把眼皮耷拉下來.

瑞德冷靜地看了她一眼,彷彿估量一下這個問題裡面有多少賣弄風情的成分.弄清了她的真實用意之後,便隨口答道:"是呀!你看,我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錢,我可不想白花呀."思嘉生了一個女孩,媚蘭從思嘉屋裡出來時,雖然累極了,卻高興得流出了眼淚.瑞德站著走廓裡等著,很緊張,周圍有好幾個雪茄煙的煙頭,把那上好的地毯都燒出洞來了.

"現在你可以進去了,巴特勒船長,"媚蘭說,她感到有些難為情.

瑞德連忙從她身邊過去,進到屋裡,媚蘭瞧見他彎腰去看嬤嬤懷裡那個光著屁股的嬰兒,接著米德大夫就過來把門關上了.媚蘭癱在一把椅子上,滿臉通紅,因為剛才無意中看見那樣親切的情景,怪不好意思的.

"啊!真好啊!"她想."可憐的巴特勒船長操了多大的心啊!"他多好啊!在這段時間裡,他一點酒都沒喝.有多少男人,到孩子生下來的時間,他們都喝得酩酊大醉.我想他現在一定很想喝杯酒.要不要提醒他一下?算了,那就顯得我太冒失了."她縮在椅子裡,覺得舒服一些,因為近來她一直腰痛,這會兒痛得厲害像要斷成兩截.看,思嘉多麼幸運啊,生孩子的時候,巴特勒船長就在門外等著.她生小博的那個可怕的日子,要是艾希禮在身邊,她就不會受那麼大的罪了.屋裡那個小女孩要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思嘉的,那該有多好啊!

"唉,我怎麼這麼想呢,"她又責怪起來自己來."思嘉一向待我這麼好,我竟妄想要她的孩子.主啊,饒恕我吧!我並不真的想要思嘉的孩子,而是--而是我非常希望自己再生一個孩子呀!"媚蘭把一個小靠墊塞在腰下,把疼的地方墊一墊,如饑似渴地盤算自己生一個女兒.可是米德大夫在這個問題上從不改口.雖然她本人很願意冒著生命危險再生一個,艾希禮卻是說什麼也不干.生一個女兒,艾希禮多麼希望有個女兒呀!

女兒!天哪!她慌忙坐起來."我忘了告訴巴特勒船長,是個女兒呀!他一定盼望是一個男孩.唉,多麼可怕啊!"媚蘭知道,對女人來說,生男孩女孩都一樣喜歡,但是對男人來說,尤其是像巴特勒船長這樣倔犟的人,生個女孩對他可能是個打擊,是對他那剛強性格的懲罰.媚蘭只能生一個孩子,上帝竟然讓她生了個男孩她是多麼感激埃她心裡想,如果她是那可怕的巴特勒船長的妻子,她就寧可心滿意足地在產床上死去,也不能頭一胎給他生個女兒呀.

不過這時候嬤嬤趔趔趄趄地笑著從屋裡走出來,解除了媚蘭的思想顧慮--同時也使她納悶,不知巴特勒船長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

"我剛才給孩子洗澡的時候,"嬤嬤說,"我都可以說向瑞德先生道歉了,因為不是個男孩.可是,媚蘭呀,你猜他說什麼?他說:-快別說了,嬤嬤!誰說要男孩呀?男孩只會添麻煩,男孩沒有意思.女孩才有意思哩.要是有人拿一打男孩來換我這個女孩,我也不換-接著他就想把那光溜溜的女孩從我手裡搶過去,我在他手腕上給了他一巴掌,我說:-老實點,瑞德先生!我要等著瞧,等你什麼時候歡天喜地得了兒子的時候,看我笑你不笑你-他笑著搖了搖頭說;"嬤嬤,你好糊塗呀!男孩一點用也沒有.我不就是例子嗎?-是啊,媚蘭小姐,在這件事情上,他還真像個上等人."嬤嬤說完了,顯出很滿意的樣子.媚蘭注意到了,瑞德這樣做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嬤嬤對他的看法."也許我以前錯怪了瑞德先生.今天對我來說是個喜慶的日子,媚蘭小姐.我為羅畢拉德家照看了三代女孩兒了,今天可真是個喜慶的日子呀!""哦,是啊,的確是個喜慶的日子,嬤嬤.孩子出生的日子是最高興的日子!"然而對於家裡的某一個人來說,這並不是一個高興的日子.韋德·漢普頓挨了罵之後,大部分時間無人理睬,只好在飯廳裡消磨時間,真可憐極了.那一天清早,嬤嬤突然把他叫醒,急忙給他穿上衣服,把他和愛拉一起送到皮蒂姑媽家吃早飯.他光聽說是母親病了他要是在這裡玩,就會吵得母親不得安靜.皮蒂姑媽家裡也亂成一團了,因為思嘉生病的消息傳來,姑媽一下子就病倒了,保姆去照顧她,彼得將就著為孩子做了一頓簡單的早飯.過了一些時候,韋德心裡開始感到害怕.母親死了怎麼辦?別的男孩就有死了母親的.

他親眼看見過靈車從小朋友家裡開出來,還聽見小朋友哭呢.

韋德雖然很怕母親,可是也很愛母親,母親要是死了怎麼辦?

他一想到要把母親裝上黑色的靈車,前面黑馬的籠頭上還插著羽毛,他那小小的胸口就感到發疼,幾乎透不過起來.

到了中午,彼得在廚房裡忙個不停,韋德就趁此機會溜出前門,盡快往家趕,心裡害怕極力,跑得特別快.他想瑞德伯伯,或者媚蘭姑媽,或者嬤嬤一定會把真實情況告訴他.

可是瑞德伯伯和媚蘭姑媽找不著.嬤嬤和迪爾茜拿著毛巾,端著一盆盆熱水在後面的樓梯上跑上跑下,根本沒發現他在前面的過道裡.樓上的房門一開,他能聽見米德大夫簡短的說話聲.有一次,聽見母親的叫聲,他便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他認為母親快死了.為了尋求安慰,他就去逗一隻金黃色的貓,這貓名叫湯姆,當時正躺在前面過道裡灑滿陽光的窗台上.誰知湯姆上了幾歲年紀,不喜歡打擾,豎起尾巴,發出了低沉的吼叫聲.

最後嬤嬤從前面的樓梯上下來,圍裙又髒又皺,頭巾也歪到一邊去了.嬤嬤一看見他,就斥責起來.嬤嬤一向是喜歡他並給他撐腰的,現在她一皺眉,韋德就發抖了.

"沒見過像你這麼淘氣的孩子,"她說."我不是把你送到皮蒂姑媽那兒去了嗎?快回那兒去吧!""母親是不是要--她會死嗎?""沒見過像你這麼討厭的孩子!死?我的上帝,死不了.

男孩子就是討人嫌.上帝幹嗎要往人家送男孩兒呢?走開吧,走開吧!"可是韋德並沒有走開.他躲在過道裡的門簾後面,因為他不完全相信她的話.她說男孩子討人嫌,這話很刺耳,因為他一貫是努力做好孩子的.又過了半個鐘頭.媚蘭姑媽匆匆走下樓來,面色蒼白,非常疲倦,臉上卻帶著微笑.她在簾子後面看見他那張可憐的小臉,大吃一驚.平時媚蘭姑媽對他總是非常耐心的,從來不像母親那樣說:"現在別來煩我,我有急事,"或者說:"走開,韋德,我忙著呢."但是今天早上她說:"韋德,你可真淘氣呀!怎麼不待在皮蒂姑奶奶那兒.""我母親是不是要死了?""哎呀,不會的,韋德.你怎麼這麼傻呀?"接著又和藹地說:"米德大夫剛才給你媽送來了一個可愛的小娃娃,是個很好看的小妹妹,你可以哄著她玩.你要是真是很乖,今天晚上就能看見她.現在去玩吧,別嚷."韋德悄悄地走進寧靜的飯廳,覺得他那個不穩定的小世界發生了動遙今天的天氣這麼好,大人們的舉動都這麼怪,難道一個七歲的孩子,心裡還有事,就沒有個地方待嗎?他在窗台上坐下來,看見陽光底下盒子裡種著一棵秋海棠,就咬一了小口.誰知它辣乎乎的,辣得他直流眼淚,哭起來.母親快死了,誰也不關心他,所有的人都圍著一個新來的孩子轉--而且還是個女孩.韋德對小孩不感興趣,對女孩尤其不感興趣.他熟悉的小女孩只有一個,那就是愛拉,不過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做出什麼像樣的事來贏得他的尊敬和好感.

過了好半天,米德大夫和瑞德伯伯才走下樓來,站在過道裡小聲說話.大夫走了以後,瑞德伯伯趕緊來到飯廳裡,拿起酒瓶,倒了一大杯,這時他才看見韋德.韋德趕快往後退縮,怕又要挨罵,說他淘氣,非讓他回到皮蒂姑奶奶家去,可是瑞德伯伯笑了.韋德從來沒見他這樣笑過,沒見他這樣高興過,於是他的膽子也就大了,他馬上離開窗台,朝瑞德伯伯跑了過去.

"你有了一個小妹妹,"瑞德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說."你知道嗎,你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妹妹.怎麼,你幹嗎哭哇?""母親--""你母親正在大吃一頓,有雞,有米飯,有肉湯,有咖啡.

過一會兒,我們還要給她做一點冰激凌.你要是想吃,可以吃兩盤.我還要讓你看看小妹妹呢."這時韋德放心了,想說句客氣話來歡迎這個新來的妹妹,這時感到渾身無力卻說不出來.大家都在關心這個女孩,誰也不再關心他了,就連媚蘭姑媽和瑞德伯伯也是這樣.

"瑞德伯伯,"他說,"是不是大家都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兒?"瑞德放下酒杯,認真地看了看那張小臉,馬上就明白了.

"不對,不能這麼說,"他嚴肅地回答說,彷彿在認真考慮這個問題."只不過女孩子麻煩事比男孩子多,大家總愛對麻須事多的操心更多一些.""嬤嬤剛才就說男孩兒討人嫌.""哦,嬤嬤剛才心情不好.她不是那個意思.""瑞德伯伯,你本來是不是很想要個男孩兒,不想要個女孩兒?"韋德滿懷希望地問.

"不是,"瑞德簡潔地回答.他看著韋德低下頭去,說接著說:"你看,我已經有一個男孩子,還要男孩幹什麼?""有了?"韋德一聽,張著大嘴問."在哪兒?""就在這裡呀!"瑞德一面說,一面把韋德抱起來,放在膝上,"我有你這個男孩就足夠了,孩子."這時韋德知道還有人要他,心裡覺得踏實多了,高興得幾乎又要哭起來.他覺得喉嚨裡堵得慌,便將頭靠在瑞德胸前.

"你就是我的男孩,是不是?"

"能做兩個人的男孩嗎?"韋德問,他一方面忠於從沒見過面的生身父親,一方面又很愛這樣體貼地抱著他的這個人,兩種感情在激烈地鬥爭著.

"是的,"瑞德很肯定地說."就像你既是母親的孩子,也是媚蘭姑媽的孩子."韋德想了想這句話的意思,覺得有道理,便笑了笑,不好意思地在瑞德懷裡扭動起來.

"你知道小孩子的心思嗎,瑞德伯伯?"

瑞德那黑黑的面孔頓時像往常一樣嚴肅起來,嘴唇繃得緊緊的.

"是的,"他用痛苦的聲音說,"我知道小孩子的心思."這時韋德又害起怕來,不光是害怕,而且還突然產生了一種忌妒的心理.瑞德伯伯心裡想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

"你沒有別的小男孩吧,有嗎?"

瑞德把他推開,讓他站在地上.

"我要喝杯酒,你也喝一杯,韋德,這是你第一次喝酒,咱們祝賀你這個新來的小妹妹.""哦,"你沒有別的--"韋德說一半,就看見瑞德伸手去拿裝著紅葡萄酒的大酒瓶,意識到要和成年人一起喝酒了,他感到非常高興,沒有再追問下去.

"哦,我不能喝,瑞德伯伯!我答應過媚蘭姑媽,大學畢業前不喝酒,她說我要是不喝,她到時候給我一隻表.""我再給你配上條鏈子-你要是喜歡,就把我現在用的這條給你,"瑞德說著,又笑了起來."媚蘭姑媽做得很對.不過她指的是烈性酒,不是露酒.孩子,你要學著像有風度的人那樣喝酒,眼前就是一個很好的學習機會."瑞德很熟練地用玻璃裡白水把葡萄酒沖淡,沖得還微微有點紅色的時候,才把杯子遞給韋德.就在這時,嬤嬤走進飯廳裡來了.她已經換上了最好的衣服,圍裙和頭巾也是新換的,整整齊齊.她一扭一扭地蹣跚而行,裙子發出絲綢摩擦的啊啊聲.那焦慮不安的神情已經完全從她臉上消失了,牙幾乎全掉了,露出牙床,笑得很開心.

"你大喜了,瑞德先生!"她說.

韋德舉著酒杯正要喝,一聽這話,楞住了.他知道嬤嬤一向不喜歡他這位繼父.她總是稱他為"巴特勒船長,"從來沒聽見她用過別的稱呼.在他面前,她的舉動總是莊重而冷淡.可是現在,她竟然嘻嘻哈哈地管他叫"瑞德先生"了!今天怎麼全亂套了!

"我看你是想喝羅姆酒,而不是紅葡萄酒,"瑞德說著就伸手到酒櫃裡,拿出一個矮瓶子."我的女兒很漂亮啊,是不是,嬤嬤?""當然漂亮,"嬤嬤答道,一面捂著嘴唇把酒接過.

"你還見過比她漂亮的嗎?"

"哦,思嘉小姐生下來和她差不多漂亮,不過稍差一點.""再喝一杯,嬤嬤.還有,嬤嬤,"說到這裡,他的語調變得嚴厲起來,可是他的眼下一眨一眨的,"那啊啊啊啊的是什麼聲音?""天啊!瑞德先生,不是別的,是我的紅綢子襯裙呀!"嬤嬤一面笑著,一面扭動,連她那寬厚的上身也都抖動起來.

"是你的襯裙!我不相信.聽起來像是干樹葉子摩擦的聲音嘛.讓我看看.把裙子撩起來.""瑞德先生,你真壞!就是--哦,天哪!"嬤嬤輕輕地叫了一聲,往後退了退,在一碼遠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把裙子提起了幾英吋,露出了紅綢襯裙的褶邊.

"放了這麼長時間你才穿哪,"瑞德低聲說,但他的黑眼睛卻流露著快樂的笑意.

"是呀,放的時間太長了."

瑞德隨後說的話,韋德就聽不明白了.

"不再說套著馬籠頭的騾子了吧?"

"瑞德先生思嘉小姐真壞,怎麼把這樣的話都告訴你了!

你不會抓著這件事不放,來責怪我這個這黑老婆子吧?""不會,我不會抓住不放.我只想問問清楚.再來一杯吧,嬤嬤.把這瓶酒全喝了吧.喝呀,韋德.給我們祝酒吧.""為妹妹乾杯,"韋德大聲說,接著就一飲而荊這杯酒嗆得他又咳嗽,又打嗝兒,兩個大人大笑一陣,連忙在他背上拍打起來.

瑞德自從有了這個女兒以後,誰見到他都覺得他的舉止很怪.這就影響了人們已經形成的對他的許多看法,而所有的人和思嘉都不願意改變這些看法.誰能想到他這個人怎麼也會不知羞恥地當眾炫耀做父的光彩,何況頭胎生女兒,沒有生兒子,本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他做父樣的新鮮感遲遲沒有消退.這使得有些女人暗中羨慕,因為她們生了孩子,還沒有受洗禮,她們的丈夫早就認為生兒育女是理所當然的事了.他在街上不論遇見什麼人,就沒完同說地詳細對人家說他的女兒又創造了什麼奇跡,開頭也不先說一句虛偽的客氣話:"我知道人人都覺得自己的孩子好,不過--"他認為自己的女兒很出眾,不是一般人的孩子可比,而且逢人便說.一個新來的女僕讓孩子吃了一點肥肉,引起了頭一次劇烈的肚子疼,瑞德的反應使得有經驗的父母大笑不止.他連忙請來了米德大夫,還請了另外兩位大夫,人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攔住他沒有用鞭子抽那個可憐的女僕.這個女騎馬上被辭退了,隨後又來了幾個,最長也只能待一個禮拜.因為瑞德定下的苛刻條件,她們誰也滿足不了.

來來去去的這些女僕,嬤嬤都喜歡,因為她忌妒任何新來的黑人,她還認為沒有理由說她不能照顧這個孩子,同時也照顧韋德和愛拉.但是嬤嬤年紀大了,這是明擺著的事,而且她的風濕病了使得她那搖搖晃晃的步子更加遲緩.瑞德沒有勇氣舉出這些理由來另外僱人,卻對嬤嬤說,像他這種地位的人不能只雇一個女僕,這樣不體面.還要雇兩個人干重活,讓她當頭兒.嬤嬤對這一點十分理解.再來幾個傭人,不僅為瑞德增加光彩,也為她增加光彩.但是她對瑞德說,決不能讓那些不能幹的黑人來照顧孩子.於是瑞德就派人到塔拉去接百里茜.他知道她的弱點.但她畢竟是個家奴.此外,彼得大叔說他有了個侄孫女,名叫盧兒,是屬於皮蒂姑媽一個姓伯爾的表親的.

思嘉還沒能夠起來活動的時候,就發現瑞德過多地關心這個孩子,他總當著客人的面炫耀自己的女兒,使思嘉感到不快樂,也覺得難為情,一個男人喜歡自己的孩子,本是無可非議的,但是她覺得瑞德表露出這麼多的感情,很缺乏男子漢的氣概.他應該像別的男人那樣,隨便一點,自然一點.

"你在當眾出醜啊,"她表示不滿地說,"我不明白這是什麼道理.""不明白?哦,你是不會明白的.這道理就在於:她是第一個完全屬於我的人.""她也是屬於我的呀!""不,你有另外兩個孩子.她是屬於我的.""好傢伙!"思嘉說."這孩子是我生的,不是嗎?這還不說,親愛的,我也是屬於你的呀!"瑞德從孩子那黑黑的頭髮上面看了她一眼,不自然地笑了.

"是嗎,親愛的?"

這些日子來,他們兩人之間似乎很容易發生爭吵,說吵就吵,眼下是因為媚蘭已走進來,才避免一場爭吵.思嘉強忍著怒火,看著媚蘭從瑞德手上把孩子接過去,原來為孩子商定的名字是尤金妮亞·維多利亞,可是那天下午媚蘭無意中給了一個名字,後來就用這個名字了,正如"皮蒂"這個名字用開以後,誰也不記得原名薩拉·簡了.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媚蘭接過孩子之後,瑞德彎腰看著孩子說:"她的眼睛一定是豆綠色的.""才不是呢,"媚蘭生氣地說,她忘了思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這個顏色的."一定是藍色的,和奧哈拉先生的眼睛一樣,就像--就像美麗的藍旗那麼藍.""就叫邦妮·布盧·巴特勒,"瑞德笑著說.他又把孩子從媚蘭手裡接過來.更加仔細地看著那雙小眼睛.從此孩子就叫邦妮,後來連她的父母也不記得以前還為她借用過一位皇后和女王的名字了.







第五十一章

思嘉終於又能出去活動了.她讓盧兒幫她穿胸衣,繩子盡量地多勒緊,然後用尺量了量腰身.20英吋!她大聲嚷嚷起來,生孩子,結果就把你的身材弄成這個樣子.她腰身竟然和皮蒂姑媽一樣粗,和嬤嬤一樣粗了.

"再拉緊點兒,盧兒.看能不能緊到18英吋半,否則我的衣服就都不能穿了.""再拉,繩子就斷了,"盧兒說."人的腰就是粗了,思嘉小姐,一點辦法也沒有.""辦法是有的."她一面想,一面使勁把縫撕開,準備放出幾英吋來."我可再也不生孩子了."當然,邦妮很漂亮,這為她增了光.瑞德非常喜歡這個孩子,可是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她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不能像對付弗蘭克那樣來對付瑞德.瑞德是不怕她的,這樣就很難對付.他在邦妮身上已經表現得如此愚蠢,說不定明年又想要個兒子,雖然他說過如果她為他生了兒子,就把他淹死.唉,她不想再給他生男孩,也不想再給他生女孩了.一個女人生過三個孩子,這已足夠了.

盧兒把她撕開的縫縫好,熨平,幫她穿好扣好,她就要了輛馬車到木材廠去.她走著走著,興致來了,把腰身的事也就忘了,因為她到了木材廠就會見到艾希禮,還要和他一起看帳呢.她要是運氣好,也許能單獨見他.邦妮出生以前,她就很久沒有見艾希禮了.她懷孕時肚子很大,她也根本不願意讓他看見.她一直很懷念過去每天和他的接觸,雖然當時總有別人在常在她不能來出來活動的那段時間裡,她常想到木材廠生意的重要性.當然,現在她不需要再幹下去了.

她可以很容易就把個木材廠賣掉,把錢拿去投資,以備韋德和愛拉將來使用.不過那樣辦,就意味著她沒有什麼很多機會見到艾希禮了,而只能在正式的社交場合,在周圍有許多人的情況下見面.和艾希禮在一起工作,這是她最大的樂趣.

她趕著車來到木材廠,高興地看到木材堆得多麼高,顧客那麼多,他們正站在一堆堆木材之間,和休·埃爾辛談話呢.那裡有六套騾子,六輛車,黑人車伕正在裝車."六套車呀,"她自豪地想,"這都是我自己搞起來的呀."艾希禮來到小辦事房門口,再次和她相見,感到很高興,眼睛裡流露出愉快的神情.他攙著她下了馬車,進了辦事房,拿她當女王一樣看待.

但是她一看這個木材廠的帳目,和約翰妮·加勒格爾的帳目一比,她那愉快的心情就遮上了一層陰影.艾希禮勉強收支相抵,約翰妮卻賺了一筆錢,說明他幹得好.思嘉看了看這兩張報表,克制著自己,什麼也沒說,但她臉上的表情,艾希禮是看得清楚的.

"思嘉,我很抱謙.我沒有什麼好說的,只是不想再用犯人了,希望你能同意我雇自由黑人.這樣干,我相信會幹得好一些.""雇黑人!給他們開工錢,我們就得破產.犯人多便宜呀!

如果約翰妮使用犯人能賺這麼多錢--"艾希禮的眼睛從她肩上看過去,他能看見的東西.思嘉是看不見的,他眼中愉快的光芒消失了.

"我不能像約真妮·加勒格爾那樣使喚犯人.我不可能逼著人幹活.""見鬼去吧!約翰尼幹得可好了!艾希禮,你就是心腸太軟.你應該讓他們干更多的活.約翰尼對我說,每次有人想裝病不幹活,就來找你,說他病了,你就給他一天假.上帝呀!艾希禮,這可不是賺錢的法子呀.無論生什麼病,只要不是腿斷了抽上兩鞭子,差不多就治好了--""思嘉!思嘉!快別說了!聽你這樣說話,我真受不了,"艾希禮喊道,他的目光帶著強烈的感情回到她臉上,打斷了她的話."難道你就沒有想到他們是人--他們有的有病,吃不飽,很痛苦,而且--啊,親愛的,我真不忍心看著他把你變成一個殘暴的人,你過去是多麼溫柔啊--""你說誰把我怎麼樣了?""我應當說,而沒有權利說呀.但我非說不可.就是你那個--瑞德·巴特勒.他所碰過的東西,都會中他的毒.你也中了他的毒,你過去雖然有些急躁,但是那麼溫柔,大方,和藹,他通過和你的接觸,毒害了你,使你的心腸變硬了,使你變得殘暴了.""唔,"思嘉喘著氣說,她本來感到內疚,現在因為艾希禮對她感情這麼深,到現在還覺得她溫柔.又產生了喜悅的心情,幸好他認為都是瑞德不好,她才這樣貪財的,其實這事和瑞德絲毫沒關係,本來就是她自己不好,不過在瑞德身上再添一個污點,對他也沒什麼壞處.

"這要是任何別的人,我就不會這麼介意了--可他正好是瑞德·巴特勒!他對你做了些什麼,我都看見了.在你不知不覺之中,他就把你的思想牽著繞彎子引到他那條無情的軌道上去了.唉,我知道我不該說這些話--他救了我的命,我是很感激他的.但我願向上帝表示,當時如果不是他,而是別人就好了.其實,我也沒有權利對你講這些--""唔,艾希禮,你是有這個權利的--別人才沒有呢!""告訴你,我實在受不了,我不願意看著你那美好的一切被他糟踏,我不願意知道你的美貌和魅力要由這樣一個人來支配--我一想到他和你接觸,我--""他這是要吻我吧!"思嘉興奮地想."這就不能怪我了!"她朝著他往前湊了湊.但是他突然往後退縮,好像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有些話,他本來是不想說的.

"我非常真誠地向你道歉,思嘉.我--我剛才說你丈夫不是上等人,其實,我自己的話證明我才不是上等人.誰也沒有權利對著一個人的妻子批評她的丈夫.我沒有理由,只是--只是--"他說不下去了,他的臉也在抽搐.思嘉屏住呼吸,等他說下去.

"我沒有任何理由."

回家路上,思嘉坐在馬車上,思緒萬千.沒有任何理由,只是--只是他愛她!一想到她躺在瑞德懷裡,他就滿腔怒火,這是思嘉沒有料到的.不過這倒是她可以理解的.她要不是知道他和媚蘭的關係只是和兄妹關係一樣,她也會感到非常痛苦的.艾希禮還說瑞德擁抱她就是糟踏了她,把她變成了殘暴的人!好吧,要是他這麼想,她可以完全不讓瑞德擁抱她嘛.她心裡想,如果他們兩個人雖然都和別人結了婚,卻能在肉體上互相保持忠誠,這有多麼美好,多麼風流埃這個想法久久地停留在她有腦子裡,她也感到非常愉快.同時這還解決了一個實際問題.這就意味著她不必再生孩子了.

等她回到家,撂下馬車以後,艾希禮的話在她心中引起了喜悅就開始漸漸消失了,因為她得向瑞德說明白她要求各人睡各人的臥室,以及隨之而來的各種事情.這就很難辦了.

另外,她又怎麼對艾希禮說,完全為了滿足他的心願,她已經不再讓瑞德碰她了呢?可是如果沒有人知道,這種犧牲又有什麼實際意義呢?愛面子,難為情,這種心理實在礙事!她要是能和艾希禮坦率地談一談,就像和瑞德談話一樣,那該有多好!不過,也沒關係.她總會有辦法把真實情況告訴艾希禮的.

她上樓去,打開育兒室的門一看,只見瑞德坐在邦妮的小床邊,愛拉坐在他腿上,韋德正從口袋晨掏東西給他看.瑞德這樣喜歡孩子,並對他們這樣看重,實在幸運.因為有些繼父對前夫的孩子是非常討厭的.

"我有話跟你講,"她說,接著就到他們自己的臥室裡去了.現在最好還是趁她不再要孩子的決心非常堅定,趁艾希禮對她的愛還在給她力量,把這件事了結了吧.

瑞德走進臥室,隨手把門關上.思嘉突然對他說:"瑞德,我已經決定不再要孩子了."如果說他對思嘉突然說這樣的話感到驚訝,他並沒有表現出來.他慢慢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往後仰著,弄得椅子也往後斜了.

"我的寶貝,邦妮還沒生下來的時候,我就對你說過,你生一個孩子,還是生20個孩子,對我說來是無所謂的."他推得一乾二淨,太不像話,彷彿採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就可以影響實際的生與不生.

"我覺得三個已經夠多了.我不想一年生一個.""三個似乎是夠多了.""你很清楚--"她剛要講,又覺得難為情,臉都紅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你是否知道,如果你不讓我實行結婚賦予我的權利,我是可以和你離婚的?""你這個人真不像話,怎麼會想到這樣的事?"談話沒有按照她計劃的進行,她非常惱火,就大嚷起來."你要是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思,你就會--你就會體貼人,就像--唔,就看看艾希禮·威爾匈斯吧.媚蘭是不能再生孩子了,他--""艾希禮,他可是個正人君子呀,"瑞德說,兩隻眼睛放出了奇怪的光芒."請你說下去."思嘉一下子憋住了,她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也沒有什麼別的可說了.現在她才意識到自己有多傻,竟然想和和平平地解決這樣一個重大的問題,特別是碰上像瑞德這樣自私自利的蠢貨.

"我今天下午到木材廠去了吧,是不是?""到那兒去,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你喜歡狗,對不對,思嘉?你是希望狗待在狗窩裡,還是待在馬槽裡呢?"思嘉這時又氣憤,又失望,覺得煩燥不安,這個典故,竟然沒聽出什麼意思來.

瑞德輕輕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把手放在她下巴頦下面.往上一抬,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臉.

"你真是個孩子!你已經和三個男人一起生活過了,可是對男人的脾氣卻還是一無所知.你大概覺得他們都像過了更年期的老太婆吧."他頑平地在她臉上擰了一把,這才放下手來,他豎著一雙濃眉,低著頭冷冷地對著她端詳了老半天.

"思嘉,你要明白.如果你和你的床對我還有什麼魅力的話,你無論是枷鎖,還是懇求,都是攔不住我的.我無論做什麼事都不用怕難為情,因為我和你訂了契約的--我一直遵守這個契約,而你卻在毀約了.得了,去保持你的貞節吧,親愛的.""你的意思是不是,"思嘉氣憤地喊道,"你不管--""你對我厭倦了,是不是?唉,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厭倦.

你就保持聖潔吧,思嘉.這不會給我帶來什麼難處.沒有關係,"他聳了聳肩膀,笑了."幸虧世界上到處都有床--並且大部分的床上都睡滿了女人.""難道你真是要--""我的小天真兒!不過,那是當然的嘍,在這之前,我並沒有走過多少邪路,這也真奇怪.我從來不認為貞節是一種美德.""我每天晚上都要把門鎖上!""何必費事呢?我要是想要你,什麼鎖也沒有用."他轉過身來,好像覺得這個題目討論完了就走了出去.思嘉聽見他又回到育兒室裡去了,還聽見孩子們歡迎他.她突然坐下來.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這是她的願望,也是艾希禮的願望.但這並沒有使她覺得高興.她的虛榮心受到了傷害,她本人也受到了侮辱,因為她覺得瑞德並不很看重這件事,也不很需要她而且把她和別處床上的女人同樣看待了.

她希望想出一個巧妙的辦法告訴艾希禮她和瑞德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夫妻了.但是她知道現在是不可能的.現在似乎是亂套了,她又真有點後悔,覺得不該提起這件事.過去她和瑞德躺在床上談論很多趣的事,他那雪茄煙的紅光在黑暗中一亮一亮的.過去她夢見自己在寒冷的裡霧裡奔跑,驚醒之後,瑞德把她摟在懷裡,撫摸安慰她.這些情景,她都會懷念,卻不可能再出現了.

她突然感到特別難過,把頭靠在椅子扶手上,哭起來.






第五十二章

一個雨天的下午,那時邦妮剛剛過了她的週歲生日,韋德悶悶不樂地在起居室裡來回走動,偶爾到窗口去將鼻子緊貼在水淋淋的窗玻璃上.他是個瘦小而孱弱的孩子,雖然八歲了,但個子很矮,文靜得到了羞怯的地步,除非別人跟他說話,否則是從來不開口的.他顯然感到無聊,想不出什麼好玩的事,因為愛拉正在一個角落裡忙著擺弄她的玩具娃娃,思嘉坐在寫字檯前算賬,要將一長串數字加起來,嘴裡不停地嘀嘀咕咕著,而瑞德則躺在地板上,用兩個手指捏著表鏈將表在邦妮面前晃蕩,可是又不讓她抓著.

韋德翻出幾本書來,但每次拿起一本又立即啪地一聲丟下,一面還連連地歎氣,這樣接連好幾次,惹得思嘉惱怒地轉過身來.

"天哪,韋德!你到外面玩去吧."

"不行.外面在下雨呢."

"真的嗎?我怎麼沒注意到.那麼,找點事做吧.你老是坐立不安,把我煩死了.去告訴波克,讓他套車送你到那邊跟小博一起玩去.""他不在家,"韋德喪氣地說."他去參加拉烏爾·皮卡德的生日宴會去了."拉烏爾是梅貝爾和雷內·皮卡德生的小兒子,思嘉覺得他很討厭,與其說是小孩還不如說是個小猴兒呢.

"那麼,你高興去看誰就去看誰吧.快去告訴波克.""誰都不在家,"韋德回答."人人都參加那個宴會了."韋德沒有說出來的那幾個字"人人--除了我"是誰都察覺得到的,可是思嘉聚精會神在算帳,根本沒有在意.

瑞德將身子坐起來,說:"那你為什麼沒去參加宴會呢.

兒子?"

韋德向他靠近些,一隻腳在地板上擦來擦去,顯得很不高興.

"我沒接到邀請,先生."

瑞德把他的表放在邦妮那只專門摔壞東西的小手裡,然後輕輕地站起身來.

"丟下這些該死的數字吧,思嘉.為什麼韋德沒有被邀請去參加那個宴會呢?""看在上帝面上,瑞德!你現在別來打攪我了.艾希禮把這些帳目搞得一塌糊塗--唔,那個宴會?唔,我看人家不請韋德也沒有什麼,假如請了他,我還不讓他去呢.別忘了拉烏爾是梅裡韋瑟太太的孫子,而梅裡韋瑟太太是寧願讓一個自由黑人也不會讓我們家的人到她那神聖的客廳裡去的呀!"瑞德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韋德那張小臉,發現這孩子在難過.

"到這裡來,兒子,"他邊說,邊把孩子拉過來."你想去參加那個宴會嗎?""不,先生,"韋竿勇敢地說,但同時他的眼睛往下看了.

"嗯.告訴我,韋德,你去參加小喬·惠廷或者弗蘭克·邦內爾,或者--唔,別的小朋友的生日宴會嗎?""不先生.許多宴會我都沒有接到邀請呢.""韋德,你撒謊!"思嘉回過頭來喊道."你上星期就參加了三次,巴特家孩子們的宴會,蓋勒特家的宴會和亨登家的宴會.""你這是騾子身上配了一套馬籠頭,把什麼都拉到一起來了."瑞德說,接著他的聲音漸漸變溫和了,又問韋德:"你在那些宴會上感到高興嗎?你只管說.""不,先生.""為什麼不呢?""我--我不知道,先生.嬤嬤--嬤嬤說他們是些壞白人.""我立刻就要剝她的皮,這個嬤嬤!"思嘉跳起來高大叫.

"至於你嘛,韋德你這樣說你母親的朋友--""孩子說的是實話,嬤嬤也是這樣,"瑞德說."不過,當然嘍,你是從來都不會認識真理的.即使你在大路上碰到了……別難過.兒子,你用不著再去參加你不想去的宴會了.

給,"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鈔票給他,"去告訴波克,套馬車帶你去街上去玩.給我自己買些糖果--買多多的,不要怕吃得肚子太痛了."韋德開心了,把鈔票塞進口袋,然後焦急地看著他母親,希望能徵得她的同意.可思嘉正蹙著眉頭在看瑞德.這時他已從地板上把邦妮抱起來,讓她偎在他懷裡,小臉緊貼著他的面頰,她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發現他眼睛裡有一種近乎憂慮的神色--憂慮和自責的神色.

韋德從繼父的慷慨中得到了鼓勵,羞澀地走到他跟前.

"瑞德伯伯,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瑞德的神情有點不安,但又好像滿不在乎似的,他把邦妮的頭抱得更靠近一些."什麼事,韋德?""瑞德伯伯,你是不是--你在戰爭中打過仗嗎?"瑞德的眼睛警覺地往後一縮,但還是犀利的,不過聲音有點猶豫了.

"你幹嗎問這個呀,兒子?"

"嗯,喬·惠廷說你沒有打過,弗蘭克·邦內爾也這樣說.""哎,"瑞德說,"那你對他們怎麼說呢?""我--我說--我告訴他們我不知道."接著趕忙補充,"不過我並不在乎,而且我揍了他們.你參加戰爭了嗎,瑞德伯伯?""參加了,"瑞德說,突然變得厲害起來."我參加過戰爭.

我在軍隊裡待了八個月.我從洛夫喬伊一直打到田納西的富蘭克林,約翰斯頓投降時我還在他的部隊裡."韋德高興得扭擺起來,但是思嘉笑了.

"我以為你會對自己的戰爭史感到羞恥呢,"她說."你不是還叫我不要對別人說嗎?""噓!"他阻止她."韋德,你現在滿意了吧?""啊,是的,先生!我本來就知道你參加了戰爭.我知道你不會像他們說的膽小如鼠.不過--你為什麼沒有跟別的小朋友的父親在一起呀?""因為別的孩子的父親都些笨蛋,他們給編到步兵隊裡去了.我從前是西點軍校的學生,所以編在炮兵隊裡.是在正規的炮兵隊,韋德,不是鄉團.要進炮兵隊可不簡單呢,韋德.""我想準是那樣,"韋德說,他的臉都發亮了."你受過傷嗎,瑞德伯伯."瑞德遲疑著.

"把你的痢疾講給他聽聽吧."思嘉挖苦地說.

瑞德小心地把孩子放在地板上,然後把他的襯衣和汗衫從褲腰事帶裡拉出來.

"過來,韋德,我給你看我受傷的地方."韋德激動地走上前去,注視著瑞德用手指指著的地方.一道長長的隆起傷疤越過褐色的胸脯一直伸到肌肉發達的腹部底下.那是他在加利福妮亞金礦區跟別人打架動刀子留下來的一個紀念.但是韋德搞不清楚,他呼吸緊張,心裡十分驕傲.

"我猜你大概跟我父親一樣勇敢,瑞德伯伯.""差不多,但也不全一樣,"瑞德說,一面把襯衣塞進褲腰裡,"好了,現在帶著那一塊錢出去花吧,以後再有哪個孩子說我沒打過仗,就給我狠狠揍他."韋德高興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一路喊叫著波克,同時瑞德又把孩子抱起來.

"你幹麼撒這些謊呢,我的英勇的大兵少爺?"思嘉問.

"一個男孩子總得為他父親--或者繼父感到驕傲嘛.我不能讓他在別的小鬼面前覺得不光彩.孩子們,真是些冷酷的小傢伙.""啊,胡說八道!""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跟韋德有什麼關係,"瑞德慢騰騰地說."我從沒想過他會那樣煩惱,不過將來邦妮不會碰到這種情況了.""什麼情況?""你以為我會讓邦妮為她父親感到羞愧嗎?到她九歲十歲時,難道也只能一個人待著不去參加那些集體活動?你以為讓也像韋德那樣,不是由於她自己的過錯而是由於你和我的過錯,便受到委屈嗎?""唔,孩子們的宴會嘛!""年輕姑娘們最初的社交活動就是子孩子們的宴會中培養出來的呀.你以為我會讓我的女兒完全置身於亞特蘭大上流社會之外.關在家里長成起來嗎?我不會因為她在這裡或查爾斯頓或薩凡納或新奧爾良不受歡迎,就送她到北方去上學或者訪問的.我也不會因為沒有哪個體面的南方家庭要她--因為她母親是個傻瓜,她父親是個無賴,而讓她被迫嫁一個北方佬或一個外國人的."這時韋德返回家,站在門口,十分感興趣而又迷惑不解地聽著.

"邦妮可以跟小博結婚嘛,瑞德伯伯."

瑞德轉過身去看這個小孩,臉上的怒氣全消了,他顯然在嚴肅地考慮孩子的話,這是他對待孩子們的一貫態度.

"這倒是真的,韋德,邦妮可以嫁給博·威爾克斯,可是你又跟誰結婚呢?""唔,我跟誰也不結,"韋德挺自豪地說,他十分高興能同這個人平等地談話,這是除媚蘭以外惟一的一個人,他從不責怪他,反而經常鼓勵他."我將來要上哈佛大大,學當律師,像我父親那樣,然後我要做一個像他那樣勇敢的軍人.""我但願媚蘭閉住她那張嘴才好,"思嘉大聲喊道."韋德,你將來不上哈佛大學.那是一所北方佬的學校,我可不希望你到那兒去唸書.你將來上佐治亞大學,畢業後約我經營那個店舖,至於說你父親是個勇敢的軍人嘛--""噓,"瑞德不讓她說下去,因為他發現韋德說起他那們從未見過的父親時眼睛裡閃爍著光輝."韋德,你長大了要成為一個像你父樣那勇敢的人.正是要像他那樣,因為他是個英雄;要是有人說的不一樣,你可不要答應呀.他跟你母親結婚了,不是嗎?所以,這也證明他是個有英雄氣概的人了.

我會自豪看到你去哈佛大學,學當律師.好,現在叫波克,讓他帶你去上街吧."

"謝謝你了,請讓我自己來管教我的孩子吧."思嘉等韋德一出門便嚷嚷開了.

"讓你去管教才糟糕呢!"你如今已經把韋德和愛拉全給耽誤,我可決不讓你那樣對待邦妮!邦妮將來要成為一個小公主,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喜歡她.她沒有什麼地方不能去的.

我的上帝,你以為我會讓她長大以後跟這個家裡那些來來往往的下流坯打交道嗎?""對於你來說,他們已經不錯的了--""對於你才***太好了,我的寶貝兒.可是對邦妮不行.

你以為我會讓她跟一個你整天廝混的那幫流浪漢結婚嗎?損人利己的愛爾蘭人,北方佬,壞白人,提包黨暴發戶--我的出自巴特勒血統和羅畢拉德門的邦妮--""還有奧哈拉家族--""奧哈拉家族曾經有可能成為愛爾蘭的王室,可你父親只不過是個損人利己的精明的愛爾蘭農民罷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過嘛,我也有錯.我像一隻從地獄裡飛出來的蝙蝠似的混過了前半生,為所欲為,對一切滿不在乎.可是邦妮不能這樣,關係大著呢.天哪,我以前多麼愚蠢!邦妮在查爾斯頓不會受到歡迎,無論我的母親或你的尤拉莉姨媽或波琳姨媽如何努力--而且很顯然,要是我們不趕快採取行動,她在這裡也會站不住腳的.""唔,瑞德,你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真有意思!我們有了這麼多錢--""讓這些錢見鬼去吧!用我們所有的錢也買不到我要給她的東西呀!我寧肯讓邦妮被邀請到皮卡德的破房子裡呀埃爾辛太太家裡那搖搖晃晃的倉房裡去啃乾麵包,也不讓她去當共和黨人就職舞會上的明星.你了太笨了.你應該早就給孩子們在社會上準備一個位置的--可是你沒有.你甚至連自己原來佔有的位置也沒有留心保祝所以事到如今,要你改正自己的為人處世之道也實在太難了.你太熱衷於賺錢,太喜歡欺負人了.""我看整個這件事情就是茶壺裡的風暴,小題大作,"思嘉冷冰冰地說,同時把手裡的帳本翻得嘩嘩響,意思是對她來說這場討論已經結束了.

"我們只能得到威爾克斯太太的幫助,可你偏偏在盡力疏遠她,侮辱她.唔,求求你不要在我面前訴說她的貧窮和襤褸了.只有她才是亞特蘭大一切精華和靈魂的核心呢.感謝上帝把她給了我們.她會在這方面給我幫助的.""那你準備怎麼辦呢?""怎麼辦?我要給這個城市裡每一們保守派的女頭目做工作,尤其是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惠廷慶慶和米德太太.即使我必須五體投地爬到每一位恨我的胖老貓面前去,我也心甘情願.我願意乖乖地忍受她們的奚落,懺悔我過去的惡行.我願意給她們那些該死的慈善事業捐款,願意到她們的鬼教堂裡去做禮拜.我願意承認並且吹噓我給南部聯盟做的種種事情,而且,如果萬不得已,我願意加入***那個三K黨--儘管上帝不見得會那樣無情,將對我作出這種殘酷的懲罰.而且我會毫不猶豫地提醒那些我曾經挽救過他們生命的人,叫他們記住還欠著我一筆債呢.至於你,太太請你發發慈悲,不要在我背後拆台,對於那些我正在討好的人不要取消她們贖取抵押品的權利,不要賣爛木頭給她們,或者在別的方面欺侮她們.還有,無論如何不要再讓布洛克州長進我家的家門了.你聽見沒有?你一直交往的那一幫文雅的盜賊,也不能再來了.你要是不聽我的話仍邀他們,那就只好讓你的賓客在這裡找不到主人,使你陷入萬分尷尬的境地了.如果他們進了這個門,我就要跑到貝爾·沃特琳的酒吧間去,告訴那裡的每一個人,他們看到我不願意跟好幫人在一起,是會十分愉快的.

思嘉一直在忍受著聽他的話,這時才挖苦地笑了.

"這麼一來.那個駕河船的賭棍和投機家就要成為紳士了!我看,你要改邪歸正的話,最好還是首先把貝爾·沃特琳的房子賣掉吧."

這支箭是瞎放的.因為她一直不敢絕對肯定那所房子就是瑞德的.他突然大笑起來,彷彿猜著了思嘉的心思了.

"多謝你的建議了."

要是瑞德事先已經嘗試過的話,他就不會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困難的時來實行改邪歸正了.不早不晚,恰好目前共和黨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部白人名聲最壞,因為提包黨政權已經腐敗到了極點.而且,自從投降以來,瑞德的名字已經跟北方佬,共和黨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方白人緊密相連在一起了.

在一八六六年,亞特蘭大曾經以無可奈何的憤怒心情感到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比他們當時的軍事管制更壞的了,可是現在在布洛克的統治下才算明白這才是最壞的呢.共和黨人和他們的同盟者依靠黑人的投票牢牢地確立了他們的統治,如今正在恣意蹂躪那個手中無權但仍在反抗的少數黨.

黑人中間廣泛流傳著一種言論,說《聖經》中只提到過兩種人,即稅吏和罪人①.沒有哪個黑人要加入一個完全由罪犯組成的政黨,因此他們便爭先恐後地參加了共和黨.他們的新主子屢次投票支持他們,選舉窮白人和參加共和黨的南部白人擔任高級職務,有時甚至選舉某些黑人.這些黑人坐在州議會,大部分時間是在吃花生和把穿不慣的新鞋子不停地穿了又脫,脫了又穿.他們當中沒有幾個是會讀書寫字的.

他們剛從錦花田和竹叢中出來.可是手中卻掌握著投票表決有關稅收,公債和對他們自己及其共和黨朋友們巨額支出的賬單的權力.他們當然投票表決予以通過.這個州在稅收問題上有步履維艱的感覺,因為納稅人發現那些作為公共事業費表決通過的錢有不少落進了私人腰包,他們是懷著滿腔憤怒在交稅的.

州議會所在地被一大群企業推銷人,投機家,承包競爭者以及其他渴望在這場消費大賽中撈一把的人水洩不通地包圍了,其中有許多正在無恥地成為富翁.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拿到州里為修築鐵路撥發的經費,可是鐵路卻永遠修不起來;可以拿到買機車和火車車廂的錢,但結果什麼沒有買;也可以支取蓋公共建築的款子,可是這些建築除了在於它們的發起人心中,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

債券成百萬發行,其中大部分是非法的,騙人的,但照發不誤.州政府的財務局長是個共和黨人,但為主誠實,他反對這種非法債券,拒不簽字,可是他和另外一些想阻止這種瀆職行為的人,在那股氾濫的潮流面前也毫無辦法.

州營鐵路本來是州財產的一部分來源,可現在變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它的債務已高達上百萬的數額.它已經不再是鐵路了.它成了一個巨大的無底食糟,獵玀們可以在裡面肆意大喝大嚼,甚至打滾糟踏.許多負責人是憑政治關係委任的,根本不考慮他們是否有經營鐵路的知識,職工人數是所需名額的三倍,共和黨憑通行證免費乘車,大批大批的黑人也高興地免費到處遊覽,並在同一次選舉中一再投票.

州營公路的經營不善尤其使納稅人憤怒,因為免費學校的經費是要從公路贏利中撥給的.可是現在不但沒有贏利,反而欠債,結果也就沒有免費的學校了.由於大部分人沒錢送孩子上學,因此出現了從小在無知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人,他們將在以後若干年中散播文盲的種子.

但是跟浪費,管理不善和貪污比起來,人們更加深惡痛絕的是州長在北方描述這些問題時所採取的卑劣手段.當佐治亞人民奮起反抗腐敗時,州長便急急忙忙跑到北方去,在國會控訴白人凌辱黑人,控訴佐治亞州準備搞另一次叛亂,並提議在那裡進行嚴厲的軍事管制.其實佐治亞人沒有哪個想同黑人鬧糾紛,而只想避免這些糾紛.沒有哪個想打第二次內戰,也沒有哪個要求和需要過刺刀下的管制生活.佐治亞唯一的要求的是不受干擾,讓它自己去休養生息.但是,在被州人稱之為"誹謗製造廠"的擺弄下,北方政府所看到的佐治亞是一個叛亂並需要嚴厲管制的州,而且確實加強了對它的管制.

對於那幫騎著佐治亞脖子的人來說,這是一件值得慶祝的大喜事.於是產生了一股巧取豪奪風氣,高級官員也公開偷竊,而許多人對此採取冷漠的犬儒主義態度,這是令人想起來都不寒而慄的.實際上無論你抗議也罷,抵制也罷,都毫無用處,因為州政府是受合眾國軍事當局的鼓勵和支持的呵.

亞特蘭大人詛咒布洛克以及那幫擁護他的南方人和共和黨人,他們也憎恨那些同他們勾搭在一起的傢伙.瑞德就是同他們有聯繫的.人人都認為他跟他們關係很好,對他們所有的陰謀詭計都熟知.可是如今,他轉過頭來在抵制那股他不久以前還混在裡面的潮流了.並且開始在奮力拚博,逆流而上.

他慢慢地巧妙地進行他的活動,不讓亞特蘭大發現他一夜之間判若兩人而發生懷疑.他避開那些可疑的親密夥伴,也不再同北方佬官員和擁護他們的南方白人以及共和黨人在一起公開亮相了.他出席民主黨的集會,並且故意誇張地投民主黨人的票.他戒掉的高賭注的牌戲,喝酒也比較有節制了.

哪怕他有時還到貝爾·沃琳那裡去,也是在晚上偷偷去的,像本市一些較為體面的男人那樣,而決不在下午去,把馬拴在她的門前,讓人家一看就知道他在裡面.

他帶著韋德上聖公會教堂做禮拜,但去得比較晚,當他踮著腳尖輕輕走進去時,幾乎全場的人都吃驚得站起來了.他們不僅對瑞德而且對韋德的出現也大為吃驚,因為大家都以為這個孩子是天主教徒呢.至少思嘉是天主教徒,或者大家以為她是.但是她多年沒進教堂的門了,因為宗教也像愛倫的其他許多教導一樣,早已被她拋棄得乾乾淨淨.大家都認為她疏忽了對孩子的宗教教育,因此對於瑞德,由於他竟然在設法糾正這一點,便有些好感了,儘管他沒有把孩子帶到天主教堂去,而是帶到聖公會教堂來了.

瑞德只要注意管住他的舌頭,並且不讓他那雙黑眼睛惡意地嘲弄別人,他是可以顯得又嚴肅又可愛的.他已經多年沒這樣做.可是現在卻注意起來,裝出嚴肅可愛的模樣,甚至連背心也是穿顏色更加撲素的了.對於那些被他挽救了生命的人來說,瑞德要同他們建立友好關係是沒有什麼困難的.只要瑞德的態度不讓他們覺得他們感激無足輕重的話,他們早就向他表示謝意了.現在休·埃爾辛,雷內,西蒙兄弟,安迪·邦內爾和其他很多人都感到他可親而又謙虛,不願意突出自己,而且他們談到他的恩惠時還顯得很難為情呢.

"那不算什麼,"他會表示不同的意見."要是你們處在我的位置上,你們也會那樣做的."他向聖公會教堂修復基金會憤慨捐款,並且給了"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一筆巨大而又大得適當的捐款.他請出埃爾辛太太來經辦這一捐贈,交難為情地請求她為這件事保密,儘管他明明知道這只會使促她到處傳播個消息.埃爾辛太太不願意接受這筆錢--"投機商的錢"--要是協會缺錢缺得厲害著呢!

"我倒有些不懂,怎麼你也來捐錢哪,"她刻薄地說.

瑞德以適當冷靜的態度告訴她.他是回想起以前在軍隊裡的人,那些比他更勇敢卻不如他幸運的人,他們現在還躺在默默無聞的墳墓裡,使他很受感動,因此才捐贈的.埃爾辛太太聽得把胖胖的下顎張了.梅裡韋瑟太太曾告訴過她,思嘉說的巴特勒船長參加過軍隊,可是她當然不相信.事實上有誰會相信呢?

"你參加過軍隊嗎?你是哪個邊--哪個團的!"

瑞德回答了.

"唔,炮兵隊!我認識的人要麼在騎兵隊,要麼是步兵.

那麼,這說明--"她突然停住了,不知怎麼說好,只得準備看他雙眼睛惡意地眨巴了,但是他垂下眼皮,玩弄那條表鏈.

"我本來想參加步兵,"他說,毫不理會埃爾辛太太那討好的語氣,"可是他們發現我是西點軍校出身的--儘管我沒有畢業,埃爾辛太太,由於犯了孩子氣的毛病,--他們把我編在炮兵隊,正規的炮兵隊,不是民兵裡的.在那最後的戰役中他們很需要有專門知識的人呢.你知道損失多重,死了多少炮兵隊的人呀!在炮兵隊是相當寂寞的.我在那裡一個人也不認識.我想在我整個的服役期間我沒看見過一個亞特蘭大人.""嗯!"埃爾辛太太心裡有點混亂了.假如他真的參加過軍隊,那麼她就錯了.她曾經說過他很多壞話,說他是膽小鬼,現在想起來感到內疚,"嗯!那你怎麼從不對別人談你這服役的事呢?你好像感到進了軍隊很可恥似的."瑞德勇敢地直視著她的眼睛,他臉上顯得毫無表情.

"埃爾辛太太,"他誠懇地說,"請你相信,我對自己為南部聯盟服務而感到的驕傲,勝過對於我以前所做和將來要做的一切呢.我感到--我感到--""好吧,可是你以前為什麼要隱瞞呀?""我難為情,想到--想到我過去的一些行為."埃爾辛太太把他的捐款和這次談話詳詳細細地對梅裡韋瑟太太說了.

"而且,多麗,我向你保證,他說到自己難為情時,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呢!真的,眼淚!那時我自己差一點哭了!""胡說八道!"梅裡瑟太太根本不相信."我既不相信他參加過軍隊,也不相信他會流眼淚.而且我很快就能查出來.如果他參加過炮兵隊,我能夠瞭解到實際情況.因為當時指揮那個部隊的卡爾頓上校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寫信去問他."她給卡爾頓上校去了信,結果叫她大為難堪的是,回信中竟明確無誤地稱讚瑞德在那裡服役的表現,說他是一個天生的炮兵,一個勇敢的軍人,一位從不叫苦的上等人,他十分謙遜,連提供給他職位時也拒不接受.

"好啊!"梅裡韋瑟太太說,一面把信交給埃爾辛太太看.

"你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把我擊倒了!也許我們不相信他當過兵是把這個流氓估計錯了.也許我們應當相信思嘉和媚蘭說的,他在這個城市陷落那天入伍了.不過,反正一樣,他是個支持共和黨的無賴,我就是不喜歡他!""不知為什麼,"埃爾辛太太猶豫不決地說,"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不一定那麼壞.一個為南部聯盟戰鬥過的人是不會壞到哪裡去的.思嘉才壞呢.你知道嗎,多麗,我真的相信,他--嗯,他為思嘉感到羞愧,不過作為一個上等人不好意思說出口罷了.""羞愧!呸!他們兩個完全是同樣的貨色.你怎麼會有這種可笑的想法呢?""這並不可笑嘛,"埃爾辛太太生氣地說."昨天,在傾盆大雨中,他帶著那三個孩子,請注意,連那個嬰兒也在內,坐著他那輛馬車出門,在桃樹街上跑來跑去,還讓我搭他的車回家了呢.那時我說:-巴特勒船長,你在大雨天帶著這三個孩子出門,不是發瘋了嗎?你為什麼不趕緊帶他們回家呀?-他一言不發,只是顯得不好意思似的.不過嬤嬤倒說話了:-家裡有擠滿了下流白人.孩子們在雨裡比在家裡能呼吸更好的空氣呢!""他怎麼說?""他還能怎麼說呀?他只是對嬤嬤皺了皺眉頭,就不再理會了.你知道思嘉昨天下午舉辦了一個橋牌會,所有那些下賤的女人全去了.我猜他是不讓她們吻他的孩子呢!""好吧!"梅裡韋瑟太太有點動搖,可仍然堅持不信.但是到了下一個星期,她就終於投降了.

瑞德如今在銀行裡有一張辦公桌了.他究竟在那裡幹什麼,銀行裡那些莫名其妙的官員也弄清楚,不過他持有那麼多的股票,他們對此也不敢說什麼話.過了一陣子,他們便忘記自己為曾經他對產了生反感了,因為他又文明又和氣,還真正懂得一些辦銀行和投資的事.不管怎樣,他整天坐在辦公桌前,裝出非常認真的模樣,因為他希望同那些有工作而且勤奮工作的有聲望的市民建立彼此平等的關係.

梅裡韋瑟太太一心想擴充她的麵包店,曾設法以她房子作擔保向銀行借貸兩千美元,可是銀行拒絕貸款,因為她的房子已經作了兩處抵押了.這位壯實的老太太婆呼呼地走出銀行,這時瑞德把她攔住了,向她問明了情況,然後帶著歉意地說:"我一定是發生了誤會,梅裡韋瑟太太.發生了某種嚴重的誤會.怎麼連你也得找擔保了.要不,我借給你錢,只要你一句話就行!,任何一位太太,只要她開辦了像你開辦起來的那種事業,就是世界上最好的擔保了.銀行就是要借錢給你這樣的人嘛.好,請就在我這椅子上坐坐,我立即給你去辦."他回來時和平地微笑著,說事情就像他所想的那樣,是發生了誤會.那兩千美元已經存在那裡,任憑她什麼時候支取都行,那麼,關於她那所房子--是否就請她現在簽個字好吧?

梅裡韋瑟太太心裡又氣又羞,想不到竟然要從一個她討厭和不信任的人手中接受恩惠呀!因此她儘管口頭表示謝意,但實際是沒有什麼好感的.

但是瑞德並沒有在意這一點.他把她送到門口,然後說:"梅裡韋瑟太太,我一向十分欽佩你的知識豐富,但不知你能不能傳授我一點?"她點點頭,那帽子的羽毛在一個勁兒顫動.

"你家梅貝爾小時候吮她的大拇指時,你暗怎麼對付的呢?""什麼?""我家的邦妮吮大拇指,我怎麼也制止不住她.""你應當制止她,"梅裡韋瑟太太堅決地說."那會弄壞她的嘴巴的模樣的.""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長得很美.可是我並不知道怎麼辦呀.""那,思嘉總該知道嘛,"梅裡韋瑟太太直率地說."她還養了兩個孩子呢."瑞德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鞋,歎了一口氣.

"我已經試過,在她的指甲底下放點肥皂,"他說,沒有理會她對思嘉的指責.

"肥皂!哼!肥皂有什麼用.我從前給梅貝爾在大拇指上放奎寧,我說,巴特勒船長,她很快就不再吮大拇指了.""奎寧!我可從沒想過呢?太感謝了,梅裡韋瑟太太.這件事真叫我傷腦筋呀."他對她微微一笑,顯得那麼高興,那麼感激,這使得梅裡韋瑟太太一時心裡有點糊塗了.不過她向他向告別時也笑了一笑.她不願意向埃爾辛太太承認自己看錯了這個人,但她還是老實地表示一個人只要是愛他的孩子便不會沒有優點的.思嘉居然對邦妮這樣一個可愛的小傢伙不關心,這多叫人傷心啊!一個男人得設法親自撫育一個女孩,這也夠可憐的了!瑞德很清楚地知道這情景多麼感人,至於是否會損壞思嘉的名聲,他可不管了.

自從那孩子學會了走路以後,瑞德便常常將地帶在身邊四處走動,有時坐馬車,有時騎馬,把她放在馬鞍前頭.每天下午他從銀行回到家裡,便帶她出去到桃樹街散步,牽著她的手,自己放慢腳步讓她蹣跚地行走,一路上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無數問題.黃昏時候,人們經常站自己的前院或走廊上,看到邦妮這樣一個滿頭鬈發和眼睛藍得發亮的小姑娘,都感到她很可愛,總是忍不住要跟她說說話.瑞德從來不打攪這種談話,只悄悄地站在一旁,流露出作父親的驕傲和對人們這樣誇獎他女兒的喜悅之情.

亞特蘭大人的記性特好,他們對事物頗多猜疑,很難改變自己的習慣和看法.現在時世艱難,人們對任何一個跟布洛克州長及其一夥有關係的人都抱著強烈的敵意.可是邦妮身上綜合了思嘉和瑞德兩個各自最可愛的地方,因此瑞德就把她作為一個個的楔子,用來打進亞特蘭大人冷酷的牆壁中去了.

邦妮一天天迅速成長,她越發顯出作為傑拉爾德·奧哈拉的外孫女的本色來了.她的兩條腿又粗又短,一雙大眼睛呈現出愛爾蘭人特有的天藍色,而那個小小的正方形下顎更表明她是堅決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的.她像傑拉爾德那樣很容易發脾氣,發作起來便突然大叫大喊,可是一旦她的願望得到滿足就壓根兒忘了.只要她父親在身邊,她的願望總是很快就得到滿足的.不管思嘉和嬤嬤怎樣反對,他仍然姑息遷就她,因為她處處計他喜歡,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她害怕黑暗.

她同韋德和愛拉一起睡在育兒室裡,兩週歲之前往往很快就能睡著.後來,也不矢什麼原故,只要嬤嬤一拿著燈走出房間她就哭了.後來又發展到經常在深夜醒來,恐地尖聲叫喊,這不但把另外兩個孩子驚醒,而且鬧得全家都惶惶不安起來.有一次不得不把米德大夫請來,他診斷說是做惡夢,瑞德聽了還非常不滿.但無論誰問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個詞兒:"黑暗."思嘉給這孩子鬧得不耐煩了,便主張打她一頓.她不想遷就她,在育兒室通宵點燈,那會使得韋德和愛拉不能睡覺.

瑞德也很苦惱,但依然非常耐心,希望從女兒嘴裡掏出更多的解釋來;他說如果要打一頓的話,那就由他自己動手,而且是打思嘉.

這個問題的最終解決辦法是將邦妮從育兒室搬到瑞德現在一個人住的那間房裡.她那張小床擺在瑞德大床的旁邊,桌上有一盞帶罩的燈,常常通宵點著,此事一傳出去,全城都私下裡議論紛紛.不管怎麼樣,一個女孩子睡在父親房裡,總是有點不怎麼合適嘛,哪怕這姑娘還只有兩歲呢.這種閒言使思嘉在兩個方面受到了壓力.第一,它毋庸置疑地證實她跟丈夫是分房睡的,這本身就是駭人聽聞的了.第二,大家都覺得如果孩子不敢一個人單獨睡,那就得跟她母親在一起.

而思嘉感到自己難以說明,她既不能點著燈睡覺,瑞德又不讓孩子跟她在一起睡.

"你是只要她不大叫大嚷就從不醒來的,而且醒來後可能還打她呢,"瑞德不滿地說.

思嘉對於瑞德那麼關心邦妮的夜哭症感到非常惱火,但是她認為她可以糾正這一局面,讓邦妮再搬回育兒室去.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黑暗的,惟一的辦法就是決不遷就.瑞德正是在這一點上處理錯了,結果反而讓她這個當媽的顯得很狼狽,這好像是由於她把他關在門外的而她的報復呢.

自從那天晚上她告訴他她不要再生孩子以來,他一直沒有邁過她的門檻,甚至連門把手也沒扭過.從那以後,一直到他由於邦妮害怕而開始留在家裡為止,他不在家吃晚飯比在家吃的次數還多.有時他整夜不歸,使得思嘉鎖著門躺在床上夜不能寐,聽著滴答的鐘擺一直響到天明,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哪裡去了.她記得他說:"親愛的,我還有別的床好去睡呢!"儘管她一想起這句話就痛心,可是也毫無辦法.她什麼話也不能說,因為一說就會引起激烈的爭吵,那時他準要指責她鎖門的事,甚至還可能涉及到艾希禮.暗的,他讓邦妮在房裡--在他房裡--點著粉睡覺這樣的蠢事,不過是一種報復她的卑劣手段罷了.

她不理解他對邦妮夜哭症給予的重視,以及他對於這個孩子的全心全意的鍾愛,直到一個可怕的夜晚出現為止.那個夜晚是全家永遠不會忘記的.

那天白天,瑞德遇見一個過去跑封鎖線的同行,他們彼此有談不完的話.他們究竟到哪裡敘談和喝酒去了,思嘉並不知道,不過當然她懷疑他們是在貝爾·沃琳特那裡.下午他沒有回來帶邦妮去散步,也沒回來吃晚飯.邦妮整個下午都在窗口焦急地盼望著,渴望在父親面前展覽一大堆被弄死的甲蟲和蟑螂,可最後不得不連哭帶罵地被盧兒抱上床去睡覺了.

不知是盧兒忘記點燈了呢,還是燈自己熄滅了,反正誰也弄不清是怎麼回事,可是等到瑞德終於回來,尤其是喝了酒回來時,他還在馬廄裡便聽見全家鬧翻了天,邦妮的尖叫聲顯得特別刺耳.原來邦妮在黑暗中醒來了,她叫父親,可是他不在,於是她想像中所有那些叫不出名來的妖魔鬼怪都一起來把她抓住了.不管思嘉怎樣撫慰,不管僕人們端來多亮的燈光,都無法讓她靜下來,而瑞德三步並兩步地奔上樓來時,也嚇得像見了鬼似的.

最後瑞德總算把她抱到了懷裡,他問她怎麼回事,她邊喘,邊抽泣著,從中只能聽清楚"黑暗"這個詞兒,於是他憤怒地回過頭來向思嘉和幾個黑人厲聲質問.

"是誰把燈吹滅的?誰把她單獨留在黑屋子裡?百爾茜,我剝你的皮,你--""啊,上帝瑞德先生!那不是我呀!是盧兒呢!""天知道,瑞德先生,我--""住嘴!你明明知道我的命令.上帝作證,我要--給我滾!別再回來了.思嘉,給她點錢,打發她走,在你下樓之前就走.現在,你們都給我出去,都出去."幾個黑人都溜了,那個倒霉的盧兒還一路用圍裙捂著臉傷心地哭泣.但思嘉留在那裡.看到自己心愛的孩子在瑞德懷裡漸漸安靜下來,而剛才她抱著時卻哭得那麼傷心,這滋味是很不好受的.同樣,看到那兩條小小的胳臂抱著他的脖子,聽到那哽咽的聲音在述說她是怎麼受驚的,而思嘉剛才從她嘴裡卻什麼也沒掏出來,這叫她多麼尷尬呀!

"這麼說,它是坐在你胸口上了,"瑞德溫柔地說."它是個很大的傢伙嗎?""啊,是的!大極了.還有爪子呢.""哎,還有爪子.現在好了.我一定整晚坐著,只要它回來就槍斃它."瑞德的聲音認真而親切,邦妮聽著聽著就不抽泣了.她的聲音也不再那麼受壓抑,現在開始用一種只有他懂得的語言在詳細描述她的那個大怪物.瑞德跟她討論,好像那是真的似的,這使思嘉又厭煩起來了.

"看在老天面上,瑞德--"

但是他擺擺手叫她別作聲.後來邦妮終於睡著了,他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我要去活剝那個黑鬼的皮,"他低聲說."這也是你的過錯.你幹嗎不上來看看是不是點了燈呢?""別傻了,瑞德,"她悄悄地說."她養成了這個習慣,就是因為你遷就她.有多少孩子害怕黑暗,可是他們慢慢就習慣了.韋德本來也怕,但我沒有遷就他.你只要讓她哭一兩個晚上--""讓她哭!"霎那間思嘉以為他要動手打她了."你要麼是個笨蛋,要麼是個我從沒見過的最沒人性的女人.""我可不要她長大以後變得又神經質又膽校""膽小?見鬼去吧!她身上連一點膽小的影子也沒有.只不過你毫無想像力,因此才不能理解那些有想像力的人--尤其是一個孩子--的痛苦罷了.要是一個有爪子有角的東西來坐在你胸口上,你會叫它流開去,對罷?你會拚命大喊大叫呢!你好好回想一下,太太,我曾經聽見你像只燙壞的貓似的狂叫著醒來,那僅僅因為你夢見在霧裡奔跑而已.而且這種事不久以前還發生過呀!"思嘉被堵回去了,因為她從來不喜歡去想起那個夢.而且叫她去回憶瑞德曾經以幾乎像現現在安慰邦妮這樣的態度安慰過她,也是很難堪的.所以她便迅速改換了劃攻的方式.

"你這樣做正好是遷就她,而且--"

"而且我打算繼續遷就下去.只要我這樣做,她就會逐漸克服它,把它忘了.""那麼,"思嘉刻薄地說,"你要是打算當保姆,你就得想辦法改變一下習慣,晚上早點回家,也不要再喝酒了.""我一定早早回來,不過我高興時還會喝得爛醉的."從那以後他確實回來得早了,往往在邦妮上床睡覺以前好久就到了家裡.他坐在她身旁,拉著她的手,直到她瞌睡得漸漸把手放鬆了為止.這時他才踮著腳尖悄悄下樓,讓燈光照亮地點在那裡,門也半開著,好叫她一旦醒來害怕時他聽得見.從此他再見也不想讓她在黑暗中受驚那樣的事重新發生了.全家的人都常常當心那盞燈熄滅了,思嘉,嬤嬤,百里茜和波克時常攝手攝腳上樓看看,保證不出什麼意外.

他每次回家都沒有喝醉,不過這決不是思嘉的功勞.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大量飲酒,儘管這從來沒有真正醉過,有一天晚上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還特別強烈,他把邦妮抱起來,把她一下扛在肩上,然後問她:"你要給你親愛的爸爸一個吻嗎?"她聳起她那個翹翹的鼻子,扭擺著要下地來.

"不,"她坦率地說."髒著呢."

"我怎麼了?"

"有股臭味.艾希禮叔叔沒有臭味."

"唔,我真該死,"他懊悔地說,一面把她放在地上."我還從沒想到竟然我自己家裡會有個提倡戒酒的人呢!"不過從那以後,他就限制自己晚飯後只喝一杯葡萄酒了.

邦妮是被允許喝他杯子裡剩下的那一點的,她一點也不覺得葡萄酒有什麼臭味.這樣一來,他面頰上那兩塊開始隆起的胖堆兒就漸漸消失,那雙黑眼睛下面的兩個圈圈也不再顯得那麼黯淡而深陷了.由於邦妮喜歡坐在他的馬鞍前頭外出,他現在騎馬在外邊遊蕩的時間也多了起來,結果臉孔曬得黑黑的,膚色也比以前深了不少.他看來已更加健康,也更加快活了.

每當他騎著馬,鞍前帶著那個小女孩從旁邊走過時,那些原先討厭他的人現在都開始露出了微笑.那些以前一直認為沒有哪個女人跟他在一起不出亂子的婦女,如今也常常在大街上停下來跟他交談,稱讚邦妮幾句.甚至有幾位最古板的老太太都覺得,一個能像他這樣的細心的商討孩子的毛病和問題的男人,是不可能壞到哪裡去的.






第五十三章

那天是艾希禮的生日,媚蘭在晚上舉行了一個事先秘而不宣的晚宴.其實除了艾希禮本人,別的人都是知道了的.連韋德和小博也知道,但都發誓要保守秘密,因此還顯得很神氣呢.亞特蘭大所有優秀的人物都受到邀請,也都準備來.戈登將軍和他一家親切地表示接受,亞歷山大·斯蒂芬斯也答應只要他那一直不穩定的健康狀況允許就一定出席.甚至連鮑勃·圖姆斯,這個給南部聯盟到處惹事的人,也說要來的.

那天整個上午,思嘉,媚蘭,英迪亞和皮蒂姑媽在那座小房子裡忙個不停,指揮黑人們掛上那些新洗過的窗簾,擦拭銀器,給地板打蠟,燒菜,以及調製和品嚐點心,等等.思嘉從沒見過媚蘭這樣高興和愉快.

"你瞧,親愛的,艾希禮一直沒有做過生日,自從--自從,你還記得-十二橡樹-村舉辦的那次大野宴嗎?那天我們聽說林肯先生在招募志願兵呢?嗯,從那以後,他就沒做過生日了.他工作那麼辛苦,晚上回來時已非常疲乏,一定不會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那麼,吃完晚飯後看見那麼多人湧進門來,他不給嚇壞才怪呢!""不過,你打算外面草地上那些燈籠怎麼辦呢?威爾克斯先生回來吃晚飯時會看見的,"阿爾奇顯得煩躁地提出這個問題.

他整個上午都坐在那裡觀看大家忙著準備宴會,感到很有趣,但自己並不承認.他從來不知道大城市裡的人是怎樣辦宴會或招待會的,這一次算是長了見識.他坦率地批評那些女人僅僅因為有幾個客人要來便忙成那個樣子,好像屋裡著了火似的,不過他對這情景很有興趣,恐怕來幾匹野馬也沒法把他拉走.那些彩紙燈籠是埃爾太太和范妮臨時扎的,阿爾奇特別喜歡它們,因為他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新鮮玩意兒."它們本來給藏在地下室裡他的房間裡,他已經仔細地看過了.

"哎喲,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媚蘭喊道."阿爾奇,幸虧你提醒.糟糕,糟糕!這怎麼辦呢?它們得掛在灌木林和樹上,裡面插著小蠟燭,等到適當的時候,客人快來了就點上.

思嘉,你能不能在我們吃飯時打發波克下去辦這件事?""威爾克斯太太,你在婦女中是最精明的了,可是你也容易一時糊塗,"阿爾奇說."至於說到那個傻黑鬼波克,我看他還是不要去弄那些小玩意兒好.他會把它們一下子燒掉的.

它們--可真不錯呢,讓我來替你掛吧,等你和威爾克斯行生吃飯的時候.""啊,阿爾奇,你真好!"媚蘭那雙天真的眼睛又感激又信賴地看著他."我真是不知道要是沒有你我怎麼辦.你看你能不能現在就去把蠟燭插在裡面,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呢?""好吧,我看可以,"阿爾奇有點粗聲粗平地說,接著便笨拙地向地下室走去了.

"對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對他說點好聽的,否則你怎麼也不行呢."媚蘭看見那個滿臉鬍子的老頭下了地下室的階梯,才格格地笑著說."我一直就在打算要讓阿爾奇去掛那些燈籠,可是你知道他的脾氣.你要請他做事,他偏不去.現在我們讓他走開,好清靜一會兒,那些黑人都那樣害怕他,只要他在場就低著頭喘氣,簡直什麼也別想幹了.""媚蘭,我是不願意讓這個老鬼待在我屋裡,"思嘉氣惱地說.她恨阿爾奇就像阿爾奇恨她一樣,兩個人在一起幾乎不說話.除非是在媚蘭家裡,否則他一見思嘉在場就要跑開.

而且,甚至在媚蘭家裡他也會用猜疑和冷漠的眼光盯著她.

"他會給你惹麻煩的,請記住我這句話吧.""唔,這個人也沒有什麼惡意,只要你恭維他,顯得你暗依賴他的,就行了,"媚蘭說."而且他那樣忠於艾希禮和小博,所以有他在身邊,就覺得安全多了.""你的意思是他很忠於你了,媚蘭,"英迪亞插嘴說,她那冷淡的面孔流露出一絲絲溫暖的微笑,同時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嫂子."我相信你是這老惡棍第一個喜歡的人,自從他老婆--噢--自從他老婆死了以後.我想他會巴不得有什麼人來侮辱你,因為這才有機會讓把他們殺了,顯示他對你的尊敬呢."

"哎喲,瞧你說到那裡去了,英迪亞!"媚蘭說,臉都紅了."他認為我愚得很,這你是知道的.""嗯,據我看,無論這個臭老頭子到底心裡想什麼,也沒有多大意思,"思嘉很不耐煩地說.她一想起阿爾奇曾經責怪她的關於罪犯的事,就怒火滿腔."我現在得去吃中飯了,然後要店裡去一下,給夥計們發放工錢,再去看看木料場,付錢給車伕和休·埃爾辛.""唔,你要到木料場去?"媚蘭問."艾希禮傍晚時候要到場裡去看休呢.你能不能把他留在那裡等到五點鐘再放他走?

要不然他回來早了,一定會看見我們在做蛋糕什麼的,那樣就根本談不上叫他驚喜了."思嘉暗自一笑,情緒又好起來.

"好吧,我會留住他的."她說.

當她這樣說時,她發現英迪亞那雙沒有睫毛的眼睛正犀利地盯著她.她想:每次只要我一說到艾希禮,她就這樣古怪地看我.

"那麼,你盡可能把他留到五點以後,"媚蘭說,"然後英迪亞趕車去把他帶上.……思嘉,今晚你得早點來呀.我可要你一分鐘也不耽誤來參加宴會."思嘉趕車回家時,一路上悶悶不樂地思忖著:"她叫我一分鐘也不要耽誤去參加宴會,啊?那麼,她為什麼不請我跟她和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起接待客人呢?"在通常情況下,思嘉並不在意是否在媚蘭舉辦的家宴上參加接待客人.可這一回是媚蘭家裡最大的一次宴會,並且是艾希禮的生日晚會呢,所以思嘉恨希望能站在艾希禮身邊,跟他一起接待賓客.但是不知為什麼她沒有被邀請來參加接待.當然,儘管她自己至今仍不明白,不過瑞德對於這個問題已經作過坦率的解釋了.

"在所有知名的前南部聯盟擁護者們要出席的情況下,能讓一個擁護共和黨和南方白人來參加接待嗎?你的想法倒是很迷惑人的,可人家也不是糊塗蟲呀.我看只因為媚蘭小姐對你一片忠誠,才居然邀請了你呢."那天下午思嘉動身到店裡和木料場去之前,比往常多注意打扮了一下自己,穿了一件暗綠的可以閃閃發光的塔夫綢長衣,它在燈光下會變成淡紫色;還戴了一頂淺綠色的新帽子,周圍裝飾著深綠色羽毛.要是瑞德贊成她把頭髮剪成劉海式的,並在額前燙成鬈發,戴上這頂帽子還會好看得多呢!

可是他已經宣佈,只要她把額發弄成劉海,他就要把她的頭髮全剃光.何況近來他態度那樣粗魯,說不定真會幹呢.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有太陽,但並不怎麼熱,很亮堂,但又不覺得刺眼,溫暖的微風徐徐地吹指著桃樹街兩旁的樹木,使思嘉帽子上的羽毛也跳起舞來.她的心也在跳舞,就像每一次去見艾希禮時那樣.也許,如果她早一點給運輸隊的車伕和休付了工資,他們便會回家,把她單獨和艾希禮留在木料場中央那間的小小的正方形辦公室裡.最近,要想與艾希禮單獨會面可不怎麼容易呀.可是你想,媚蘭居然請她把他留住呢?這太有意思了.

她趕到店裡時心裡十分高興,立即給威利和別的幾個店員付了錢,甚至也沒有問一下當天營業的情況.那是個星期六,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一天,因為所有的農人都在這一天進城來買東西,可是她什麼也不問了.

到木料場去時,她沿途停了十來次車跟那些打扮得很考究--但是都不如她的打扮那樣漂亮,她高興地想--與提包黨太太說說話,還有些男人穿過這大街上的紅色塵土跑上前來,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馬車旁邊向她表示敬意.這真是個很可愛的下午,她非常高興,也顯得很漂亮,她的計劃也進行得極為順利.但是由於這些耽擱,她到達木料場時比原先打算的晚了一點,休和運輸隊的車伕已經坐在一堆木頭上等候她了.

"艾希禮來了嗎?"

"來了,他在辦事房裡,"休加答說,他一看見她那快活飛舞的眼睛,臉上慣常帶有的那種煩惱的表情便消失了."他是想--我的意思暗他在查看帳本呢.""唔,今天他不用費心了,"她說,接著又放低聲音說:"媚蘭打發我來把他留住,等他們把今晚的宴會準備好了才讓他回去呢."休微笑起來,因為他也要去參加宴會.他喜歡參加宴,並且猜測思嘉也是這樣,這可從她今天下午的神氣看得出來.她給運輸隊和休付了錢,然後匆匆離開他們向辦事房走去,那態度顯然是她不願意他們留在這裡.艾希禮在門口遇到她,他站在午後的陽光下,頭髮閃閃發亮,嘴唇上流露出一絲差一點要露出牙齒來的微笑.

"怎麼,思嘉,你這時候跑到市區來幹什麼?你怎麼沒在我家裡幫媚蘭準備那個秘密的宴會呢?""怎麼了,艾希禮·威爾克斯?"思嘉生氣地喊道."本來是想不讓你知道這件事的呀.要是你居然一點也不吃驚,媚蘭會大失所望呢.""唔,我不會洩露的,我將是亞特蘭大最感到吃驚的一個,"艾希禮眉開眼笑地說.

"那麼,是誰這麼缺德告訴你了呢?"

"事實上媚蘭把所有的人都請上了.頭一個是戈登將軍.

他說根據他的經驗,婦女們要舉行意外招待會時,總是選擇男人們決定要在家裡擦拭槍支的晚上舉辦.然後梅裡韋瑟爺爺也向我提出了警告.他說有一次梅裡瑟太太給他舉行意外宴會,可結果最吃驚的人卻是她自己,因為梅裡韋瑟爺爺一直在偷偷地使用威士忌治他的風濕症,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壓根兒起不來床了--就這樣,凡是那些為他們舉行過意外宴會的人都告訴我了.""這些人真缺德啊!"思嘉罵了一句,但又不得不笑起來.

他仍然是以前她在"十二像樹"村認識的那個艾希禮的模樣,那時也是這樣笑的.可是他最近很難得有這種笑容.今天空氣是這麼柔和,太陽這麼溫煦,艾希禮的面容這麼愉快,談起話來又顯得這麼輕鬆,因此思嘉也有點興高采烈了.她的心在發脹,高興得發脹,好像整個胸膛充滿了喜悅的,滾燙的沒有流出的淚珠,被壓得疼痛難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十六歲的姑娘,那麼快活,還有點緊張和興奮.她簡直想把帽子扯下來,把它拋到空中,一面高呼"萬歲!"接著她想像如果她真的這麼做時,艾希禮會多麼驚訝,於是她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艾希禮也跟著仰頭大笑,彷彿他欣賞這笑聲似的,他還以為思嘉是對那些洩露了媚蘭秘密的人詭譎手法感到有趣呢.

"進來吧,思嘉.我正要查賬呢."

她走進陽光熱的小房間,坐在寫字檯前的椅子上.艾希禮跟著坐在一張粗木桌子的角上,兩條長腿懸在那裡隨意搖擺.

"艾希禮,咱們今天下午別弄什麼賬本子吧!我都膩煩透了.我只要戴上一頂新帽子,就覺得我熟悉的那些數字全都從腦子裡跑掉了.""既然帽子這樣漂亮,數字跑掉也完全是應該的嘛,"他說,"思嘉,你愈來愈美了"他從桌子上滑下來,然後笑著拉住她的雙手,把她的雙臂展開,好打量她的衣裳."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遠也不會老的!"她一接觸到他便不自覺地明白了,她本來就是期望發生這種情況的.這一整個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著他那雙溫暖的手和那柔和的眼睛,以及他的一句表示情意的話.這是自從塔拉果園裡那寒冷的一天以來,他們頭一次完便單獨在一起,頭一次他們彼此無所顧忌地拉著手,並且有很長一個時期她一直渴望著同他更密切地接觸呢.而現在--真奇怪,怎麼跟他拉著手她也不感到激動呀?以前,只要他一靠近便會叫她渾身顫抖.可現在她只感到一種異樣溫暖的友誼和滿足之情.他的手沒有給她傳來熾熱的感覺,她自己的手被握著時也只覺得心情愉快和安靜了.這使她不可思議,甚至有點驚惶不安.他仍舊是她的艾希禮,仍舊是她的漂亮英俊的心上人,她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那麼為什麼--不過,她把這想法拋到了腦後.既然她跟他在一起,他在拉住她的手微笑著,即便純粹的朋友式的,沒有了什麼激情,那也就滿足了.當她想起他們之間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時,便覺得出現這種情形實在不可理喻.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盯著她,彷彿洞察她的隱情似的,同時用她向來很喜歡的那種神態微笑著,好像他們之間只有歡愉,沒有任何別的東西.現在他們的兩雙眼睛之間毫無隔閡,毫無疏遠困惑的跡象了.於是她笑起來.

"哎,艾希禮,我很快就老了,要老掉牙了.""哎,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嘛!不思嘉,在我看來,你到六十歲也還是一樣的.我會永遠記住我們一次舉辦大野宴那天你的那副模樣,那時你坐在一棵橡樹底下,周圍有十多個小伙子圍著呢.我甚至還能說出你當時的打扮,穿著一件帶小綠花的白衣裳,肩上披著白色的網織圍巾.你腳上穿的是帶黑色飾邊的小小的綠便鞋,頭上戴一頂意大利麥辮大草帽,上面還有長長的綠色皮帶.我心裡還記得那身打扮,那是因為在俘虜營裡境況極其艱苦時,我常常把往事拿出來像翻圖似的一樁樁溫習著,連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住,臉上那熱切的光輝也消失了.他輕輕地放下她的後,讓她坐在那裡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從那以後,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我們兩人都是這樣,你說是嗎,思嘉?我們走了許多從沒想到要走的路.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強."他重新坐到桌上,看著她,臉止又恢復了一絲笑容.但這不是剛才使她愉快過的那種微笑了.這是一絲淒涼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車輪上拖著走.思嘉,我有時懷著一種客觀的好奇心,設想假如沒有你我會變成了什麼樣子呢."思嘉趕忙過來為他辯解,不讓他這樣貶損自己,尤其因為她這時偏偏想起了瑞德在這同一個問題上說的那些話.

"可是艾希禮,我從沒替你做過什麼事呢.就是沒有我,你也會完全一樣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富人,成為一個你應當成為的那種偉大人物.""不,思嘉,我身上根本沒有那種偉大的種子.我想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會變得無聲無息了--就像可憐的凱瑟琳·卡爾弗特和其他許多曾經有過名氣的人那樣.""唔,艾希禮,不要這樣說.你說的太叫人傷心了.""不,我並不傷心.我再也不傷心了.以前--以前我傷心過.可如今我只是--"他停下來,這時思嘉忽然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這還是頭一次,當艾希禮那雙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掃過她時,她知道他是在想什麼.當愛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燒時,他的心是向她關閉的.現在,他們中間只存在一種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進入他的心裡,瞭解一點他的想法.他不再傷心了.南方投降後他傷心過,她懇求他回亞特蘭大時他傷心過.可如今他只能聽拚命運的擺佈了.

"我不要聽你說那樣的話,艾希禮,"她憤憤地說."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瑞德說的.他在很多事情以及所謂-適者生存-之類的問題上常常唱那樣的調子,簡直叫我厭煩透了."艾希禮微微一笑.

"思嘉,你可曾想過瑞德和我是基本相同的一種人嗎?""啊,沒有!你這麼文雅,這麼正直,而瑞德--"她停下來,不知道怎麼說好.

"但實際是一樣.我們出身於同一類的人家,在同樣的模式下教育成長,養成了同樣的思維方式.不過在人生道路上某個地方我們分道揚鑣了.但我們的想法依然相同,只不過作出的反應不一樣而已.舉例說,我們誰都不贊成戰爭,可是我參加了軍隊,打過仗,而他直到戰爭快結束時才去入伍.

我們兩人都明白這場戰爭是完全錯誤的.我們兩人都知道這一場必定要輸的戰爭.可是我願意去打這場必敗的戰爭,而他卻不是這樣.有時我覺得他是對的,可是接著,又覺得--""唔,艾希禮,你什麼時候才放棄從兩個方面去看問題呢?"她問.但是她說這話時並沒有像以前那樣很不耐煩.

"要是從兩個方面去看,就誰也得不出什麼結果了.""這也對,不過--思嘉,你到底要得到什麼結果呀?我常常這樣猜想.你瞧,我可是從來也不想得到什麼結果的.我只要我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思嘉要得到什麼結果?過個問題太可笑了.當然,是金錢和安全嘛.不過--她又感到說不清楚了.她如今已經有了錢,也有了在這個不安定的世界上可望得到的安全.可是,仔細想來,這些也還是不夠的.仔細想想,它們並沒有使她特別快活,儘管已不再那麼拮据,不再那麼提心吊膽了.要是我有了錢和安全,又有了你,那大概就是我要得到的結果吧--思嘉這樣想,一面熱切地望著艾希禮.可是她沒有說這個話,因為生怕破壞了他們之間此刻在的那種默契,生怕他的心又要向她關閉起來.

"你只要自己自由自在地做人!"她笑著說,略略有點悲傷."我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讓自己自由自在地活著!至於說我要得到什麼結果,那麼想我已經得到了,我要成為富人,要安全,還有--""但是,思嘉,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人是不考慮富不富的呢?"沒有,她從沒想過什麼人是不要做富人的.

"那麼,你要的是什麼呢?"

"我現在不清楚.我曾經是知道的,但後來大部分忘了.

最重要的是讓我自由自在,那些我不喜歡的人不要來折磨我,不要強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也許--我希望舊時代重新回來,可是它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此我經常懷念它,也懷念那個正在我眼前崩潰的世界."思嘉緊緊地閉著嘴,一聲也不吭.這並非由於她不明白他的意思.而是他的聲調本身而不是別的喚起了她對往昔的回憶,使得她突然心痛,因為她也是會懷念的.但是,自從那一天她暈倒在"十二橡樹"村那荒涼的果園裡,說了"我決不回顧"的話以後,她就始終堅決反對談過去的事了.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不過並沒有看他的眼睛."現在時常有些令人興奮的事情,比如,舉行宴會,等等.一切都顯得有了光彩.而舊時代是十分暗淡的."(唔,那些懶洋洋的日子和溫煦而寧靜的鄉村傍晚!那些來自下房區的響亮而親切的笑聲!生活中那種珍貴的溫暖和對明天的令人欣慰的期待!所有這些,我怎麼能否認呢?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但是聲音有點顫抖.

他從桌子上滑下來,微微一笑,表示不怎麼相信她的話.

他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讓她仰起臉來看著他.

"哎,思嘉,你太不會撒謊了!是的,現在生活顯得有了光彩--某種光彩.可這就是它的毛病所在.舊時代沒有光彩,可它有一種迷人之處,有一種美,一種緩緩進行的魅力."她的思緒在向兩個方向牽引,她不覺低下頭來.他說話的聲調,他那手的接觸,都在輕輕地打開她那些永遠鎖上了門.那些門背後藏著往日的美好,而現在她心裡正苦苦渴望著重新見到它.不過她也知道,無論是什麼樣的美都必須藏在那裡.因為誰也不能肩負著痛苦的記憶向前走埃他的手從她下巴上放下來,然後他把她的一隻手拉過來,輕輕地握在自己的兩隻手裡.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可此時思嘉心裡響起了警鐘:不要向後看!不要向後看!

不過她迅速把它排除,乘著一個歡樂的高潮衝上去.終於她開始理解他,終於他們的心會合了.這個時刻可實在寶忠,千萬不能失掉,哪怕事後會留下痛苦也顧不得了.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這時他那聲音的魅力使得辦事房的四壁忽然隱退,歲月也紛紛後退了,他們在一個過去已久的春天裡,一起騎著馬在村道上並轡而行.他說話時那只輕輕握住她的手便握得豎了,同時聲音中也含有一種古老歌曲中那樣的悲涼味.她還能聽見他們在山茱萸樹下行進,去參加塔爾頓家的野宴時那悅耳的韁轡丁當聲,聽見她自己縱情的笑聲,看見太陽照得他的頭髮閃閃發亮,並且注意到他騎在馬背上那高傲而安詳的英姿.他的聲音裡有音樂,有他們在那白房子裡跳舞時小提琴和班卓琴的演奏聲,儘管那座白房子如今已不在了.還有秋天清冷的月光下從陰暗的沼澤地裡遠遠傳來的負鼠犬的吠叫聲,過聖誕節時用冬青葉纏繞著一碗碗蛋酒的醇香味,以及黑人和白人臉上的微笑.於是老朋友們成群結隊地回來了,彷彿這麼多年來他們並沒有死,仍然在笑,鬧著:斯圖爾特和布倫特還是兩上長腿紅髮,愛開玩笑的小伙子,湯姆和博伊德野得像兩隻小馬駒,喬·方丹忽閃著一雙熱情的黑眼睛,凱德和雷福德·卡爾弗特行動起來仍然那麼文雅而遲緩.還有約翰·威爾克斯先生;還有喝了白蘭地面孔紅紅的傑拉爾德,以及低聲細語一片芬芳的愛倫.在所有這一切之上籠罩著一種安全感,因為人們明白明天只可能帶來與今天同樣的幸福.

他的聲音停頓了,這時他們長久而安祥地相互注視著,彼此之間有的是那個他們曾經不加思索地共享過而後來便喪失了的陽光燦爛的青春.

"現在我明白你所以不能高興起來的原因了,"思嘉黯然地想道."以前我一直不理解.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我也一點不快樂.可是--怎麼的,我們居然像兩個老年的人那樣談起來了!"她又震驚又憂鬱地這樣想."老年人可以回顧過去五十年.可是我們還沒老呀!這只是因為我們之間發生過那麼多的事情.現在一切發生了變化,所以顯得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可是我們還沒老呢!"不過,她看看艾希禮,發現他已經不再年輕英俊了.他正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仍然握著的那隻手,因此思嘉看見他那本來光亮的頭髮如今已完全變成了灰色,就像月亮照在死水上的那樣的銀灰色.不知怎的,四月下午那種炫目的美現在已經消失,同樣也從她心裡消失了,而那帶點悲涼的回憶的美味卻苦得像膽汁一樣了.

"我不該讓他叫我回顧過去埃"她絕望地暗自思忖著.

"當我說我決不回顧時的完全對的.那太折磨人了,它撕扯著你的心,直叫你除了回顧,別的什麼也做不成.這就是艾希禮的毛病所在.他再也無法向前看.他看不見現在,他懼怕未來,所以他才回憶過去呢.以前我一直不瞭解他.我以前一直不瞭解艾希禮.唔,艾希禮,我的情人,你不該向後看啊!那有什麼好處呢?我不該讓你來引誘我談過去的事.當你回顧過去的幸福時,便會發生這樣的情況,這樣的痛苦,這樣的傷心,這樣的遺憾!"

她站起身來,但一隻手還握在他的手裡.她得走了.她不能待在這裡回想過去,看他現在這張疲倦,悲傷和蒼白的臉了.

"從那些日子以來,我們已走了很長一段路程呢,艾希禮,"她說,設法使自己的聲音堅定些,努力控制她那緊縮的嗓子不顫抖."那時候我們有些美好的理想,不是嗎?"接著她衝口而出,"唔,艾希禮,沒有哪件事情是像我們所期待的那樣啊!""那是永遠也不會的,"他說."生活並沒有義務要給予我們所期待的東西呢.我們應當隨遇而安,只要不每況愈下就感激不盡了."思嘉想起從那些日子以來她所走過的漫長的道路,突然感到心裡一陣陣的疼痛,感到癢在太疲倦了.她心中湧現出過去那個思嘉·奧哈拉來,那是個愛捉弄情人,愛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她準備到時機成熟時做一個像愛倫那樣的偉大女性.

她不禁熱淚盈眶,接著淚珠沿兩頰潸然而下.她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他,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似的.他也一言不發,只輕輕地把她摟在自己懷中,讓她的頭緊靠著他的肩膀,然後歪著頭把臉貼在她的面頰上.這時她酥軟地靠著他,伸出兩臂抱住他的身子.她陶醉在他溫暖的懷抱裡,眼淚漸漸干了.啊,就讓他這樣擁抱著,沒有激情,也不感到緊張,像一個親愛的老朋友,那也很好埃不過這一點,也只有艾希禮,這個跟她有著菜同的回憶共和享過青春的人,這個熟悉她的早年和目前情況的人,才能理解呢.

她聽見外面有腳步聲,但並沒在意,以為那是運輸隊的人回家了.她一時還站在那裡,靜聽著艾希禮的心緩緩搏動.

然而,艾希禮忽然掙扎著要擺脫她,那猛勁兒使她莫名其妙.

她仰起頭來驚異地注視著他的臉,可是艾希禮這時沒有在看她.他正越過她的肩膀看著門口呢.

她轉過頭來,發現門口站著英迪亞,她臉色煞白,兩隻本來暗淡的眼睛像要迸出火光似的;還有阿爾奇活像一隻惡狠狠的獨眼鸚鵡.他們後面還站著埃爾辛太太.

她究竟是怎樣跑出那間辦事房的,她自己再也記不起來了.不過,她是在艾希禮的命令下立即迅速離開的,留下艾希禮和阿爾奇在那間小屋裡嚴肅地談論什麼,而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站在外面,看見她出來時便背過去不理睬她.她又羞又怕,趕緊往回家的路上走,在她心目中那個蓄著主教鬍鬚的阿爾奇已儼然成為《聖經·舊約》裡的復仇天使了.

正當四月日落時分,家裡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也沒有.

僕人們都外出參加一個葬禮去了,幾個孩子正在媚蘭的後院裡玩,媚蘭呢--媚蘭!思嘉上樓到自己房裡去時想起她,頓時渾身都冰涼了.媚蘭一定會聽到這件事.剛才英迪亞說過要告訴她呢.

唔,英迪亞准要氣勢洶洶地跟她說的,她既不考慮是否會給艾希禮的名聲抹黑,也不考慮會不會刺傷媚蘭的心,只要這樣做能夠損害思嘉就行!埃爾辛太太也會談論,儘管實際上她什麼也沒看見,因為她當時站在木場辦事房門口的英迪亞和阿爾奇背後.不過,她照樣會談的.這個消息到吃晚飯時便會傳遍全城.而到明天用早點的時候,就會人人,甚至連黑人在內都知道了.在今晚的宴會上,女人們會三三兩兩聚在角落裡,神秘的兮兮而又幸災樂禍地低聲談論這件事.思嘉·巴特勒從她那有錢有勢地社會地位上一交摔下來了!於是這故事會愈傳愈奇.那是沒有辦法阻止的.它也不會停留在事實的真相上,即艾希禮擁抱著她,而她在哭泣.不到天黑,人們就會說她跟人通姦,被當場捉住了,可實際上那完全是清白無辜的,是友愛的舉動!思嘉瘋狂地想:假如我們在他休假期間的聖誕節那天我跟他吻別時給抓住了,假如我們在塔拉果園裡,我懇求他和我一起逃跑給抓住了--唔,假如我們在任何一次真正有犯罪行為的時候給抓住了,那還不至於這樣糟糕呢!可是現在!現在!我恰好是作為朋友讓他擁抱的呀!

然而,誰也不會相信這一點.她一個替她辯護的朋友也沒有,沒有一個聲音會出來說:"我不相信她會幹什麼壞事."她把她那班老朋友得罪得太厲害了,現在他們中間已找不出一個對她仗義的人來.而那些新朋友都是在她的苛待下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巴不得有機會來辱罵她呢.不,任何誹謗她的話人人都會相信的,哪怕他們可能惋惜像艾希禮這樣一個好人也陷入這件醜聞裡了.像通常那樣,他們會把罪責都推到女方頭上,而對男方便聳聳肩膀了事.而且,就這個事件來說,他們是對的.是她主動投進他懷裡去的呀!

唔,所有的中傷,輕侮,譏笑,以及全城的人可能說的一切,只要她必須忍受,她都忍受得住--可是媚蘭不行啊!

唔,媚蘭不行!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生怕媚蘭知道,比對任何別的人知道都更加害怕.可是她被一種對已往罪過的負疚心情壓得太重,嚇得太厲害了,因此還不想去理會這個問題.

她一想到當英迪亞告訴媚蘭,說她看見艾希禮在撫愛思嘉,媚蘭眼睛裡會出現什麼樣的神色時,便簌簌落淚了.那麼媚蘭得知以後會怎麼樣呢?難道離開艾希禮?如果她還有點自尊心的話,不這樣又怎麼辦?還有,到那個時候艾希禮和我又該怎麼對待呀?思嘉狂亂地思索著,早已滿臉淚水.唔,艾希禮會羞死的,會恨我給他帶來了這場大禍.這時她突然不流淚了,一種死一般的恐懼籠罩著她的心.要是瑞德知道了呢?他會怎麼辦?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句古話怎麼說的,那句嘲弄人的古話?"老婆都跑了,丈夫最後才知道."也許不會有人告知他這個消息吧.你得有足夠拉膽量才敢去跟瑞德談這種事呢,因為瑞德是有名的莽漢,他總是先開槍再問情由.求求你了,上帝,千萬別叫人冒冒失失地去告訴他呀?可是她又記起了阿爾奇的木場辦事房時的那副臉孔,那雙冷酷,陰險,殘忍的眼睛裡充滿著對她和一切婦女的仇恨.阿爾奇一不怕上帝,二不怕人,他就是恨放蕩的婦女,他恨她們到了極點,竟動手殺了一個呢.他還說過他要去告訴瑞德.不管艾希禮怎樣勸阻,他還是會告訴他的.除非艾希禮把他殺了,否則阿爾奇定會告訴瑞德,因為他覺得那是一個基督徒的天職.

思嘉脫了衣服,躺到床上,腦子裡的漩渦還在不停地急轉著.但願她能夠鎖著門,永遠永遠關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裡,再也不要見任何人了.說不定瑞德今天晚上還發覺不出來.她準備說她有點頭痛,不想去參加宴會了.到明天早晨她早已想出了某個借口,一個滴水不漏的辯解,好用來遮掩這件事.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無可奈何地說,一面把臉埋在枕頭裡."我現在不去想它.等到以後我經受得住的時候再去想吧."安的原故?嬤嬤來到門敲門,但思嘉把她打發走,說她不想吃晚飯.時間緩緩過去,最後她聽到瑞德上樓來了.當他走進樓上門廳裡,她緊張地支撐著自己,鼓起全部的勇氣準備迎接他,可是他走進自己房裡去了.她鬆了口氣.他還沒有聽說呢.感謝上帝,他還在尊重她那冷酷的要求,決不再跨進她的臥室的門呢.如果他此刻看見了她,她那慌張的臉色便會使事情露餡兒了.她必須盡力提起精神來告訴他,她實在很不舒服,不能去參加那個宴會.好,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使自己恢復鎮靜.可是,真的還有時間嗎?自從當天下午那可怕的時刻以來,生活好像已沒有時間性了似的.她聽見瑞德在他房裡走動,偶爾還對波克說話,已經有相當長的時候了.可她仍然鼓不起勇氣叫他.她靜靜地躺在床上,在黑暗中渾身發抖.

很久以後,瑞德過來敲她的門,她盡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說:"進來.""難道我真的被邀請到這間聖殿裡來了?"他邊問邊把門推開.房裡是黑暗的,她看不到他的臉,她也無法從他的聲音裡發現什麼.他進來,把門關上.

"你已經準備好去參加宴會了吧?"

"我真遺憾,現在正頭痛呢."多奇怪,她的聲音聽起來竟那麼自然!真感謝上帝,這房裡暗得正好啊!"我怕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瑞德,並且替我向媚蘭表示歉意."經過相當久的一番躊躇,他才慢吞吞地,尖刻地說起話來.

"好一個懦弱卑怯的小娼婦!"

他知道了!她躺在那裡哆嗦,說不出話來.她聽見他在黑暗中摸索,劃一根火柴,房裡便猛地亮了.他向床邊走過來,低頭看著她.她發現他穿上了晚禮服.

"起來,"他簡短地說,聲音裡似乎什麼也沒有."我們去參加宴會,你得抓緊準備.""唔,瑞德,我不能去.你看--""我看得見的.起來.""瑞德,是不是阿爾奇竟敢--""阿爾奇敢.阿爾奇是個勇敢的人.""他撒謊,你得把他宰了--""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不殺說真話的人.現在沒時間爭論這些了.起來."她坐起身來,緊緊抱住她的披肩不放,兩隻眼睛緊張地在他臉上搜索著.那是一張黑黑的毫無表情的臉.

"我不想去,瑞德,我不能去,在這--在這次誤會澄清以前.""你要是今天晚上不露面,你這一輩子恐怕就永遠也休想在這個城市走路面了.我可以忍受自己的老婆當娼婦,可不能忍受一個膽小鬼.你今晚一定得去,哪怕從亞歷克斯·斯蒂芬斯以下每個人都咒罵你,哪怕威爾克斯太太叫我們從她家滾出去.""瑞德,請讓我解釋一下.""我不要聽.沒時間了.穿上你的衣服吧.""他們誤會了--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還有阿爾奇.而且他們那樣恨我.英迪亞恨我到這種程度,居然撒謊誣蔑她哥哥來達到讓我出醜的目的.你只要讓我解釋一下--""唔,聖母娘娘,"她痛苦地想,"他要是果真說-請你解釋吧!-那我說什麼呢?我怎麼解釋呢?""他們一定對每個人都說了謊話.我今晚不能去.""你一定得去,"他說."哪怕我只能抽著你的脖子往前拖,或者一路上踢你那向來很迷人屁股."他眼裡閃著冷峻的光芒,便一手把她拽了起來.接著他拿起那件胸衣朝她扔過去.

"把它穿上.我來給你束腰.唔,對了,束腰的事我全懂.

不,我讓嬤嬤來給你幫忙,也不要你把門鎖上,像個膽小鬼偷偷地待在這裡.""我不是膽小鬼,"她大喊大嚷,被刺痛得把恐懼都忘了.

"我--"

"唔,以後別再給我吹那些槍擊北方佬和頂著謝爾曼軍隊的英雄事跡了.你是個膽小鬼--在別的事情上就是如此.不為你自己,就為邦妮著想,你今天晚上也得去.你怎麼能再糟蹋她的前途呢?把胸衣穿上,趕快."她急忙把睡衣脫了,身上只剩下一件無袖襯衫.這時他要是看看她,會發現她顯得多麼迷人,也許他臉上那副嚇人的表情就會消失.畢竟,他已那麼久那麼久沒有看見她穿這種無袖襯衣的模樣了.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在她的壁櫥裡一件件挑選那些衣服.他摸索著取出了那件新的淡綠色水綢衣裳,它的領口開得很低,衣襟分披著掛在背後一個很大的腰墊上面,腰墊上飾著一束粉紅色的絲絨玫瑰花.

"穿這件,"他說著,便把衣服扔在床上,一邊向她走來.

"今天晚上用不著穿那種莊重的主婦式的紫灰色和淡紫色.你的旗幟必須牢牢釘在桅桿上,否則顯得你會把它扯下來的.還要多搽點胭指.我相信法利賽人抓到了那個通姦的女人決不會這樣灰溜溜的.轉過身來."他抓住她胸衣上的帶子使勁猛勒,痛得她大叫起來,對他這種粗暴的行為感到又害怕又屈辱,實在尷尬極了.

"痛,是不是?"他毫不在意地笑著說,可她連他的臉色也不敢看一眼."只可惜這帶子沒有套在你脖子上."媚蘭家的每個窗口都燈火輝煌,他們在街上便遠遠聽得見那裡的音樂聲.走近前門時,人們在裡面歡笑的聲浪早已在耳邊迴盪了.屋裡擠滿了來賓.他們有的擁到了走郎上,有的坐在掛著燈籠顯得有點陰暗的院子裡.

"我不能進去--我不能,"思嘉心裡想,她坐在馬車裡緊緊握著那捲成一團的手絹."我不能,我不想進去.我要跳出去逃跑,跑到什麼地方,跑回塔拉去.瑞德為什麼強迫我到這裡來呀?人們會怎麼說呢?媚蘭會怎麼樣呢?她的態度,表情會怎樣?哦,我不敢面對她.我要逃走."瑞德好像從她臉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緊緊抓住她的胳臂,緊得胳臂都要發紫了,這只有一個放肆的陌生人才幹得出來.

"我從沒見過哪個愛爾蘭人是膽小鬼.你那吹得很響的勇敢到哪裡去了?""瑞德,求求你了,讓我回家,並且解釋一下吧.""你有的是無窮無盡的時間去解釋,可只有一個晚上能在這競技場上當犧牲品.下車吧,我的寶貝兒,讓我看看那些獅子怎樣吃你.下車."她不知怎麼走上了人行道的.抓住她的那只胳臂像花崗石一樣堅硬而穩固,這給了她一些勇氣.上帝作證,她能夠面對他們,她也願意面對他們.難道他們不就是一群妒忌她的嚎叫亂抓的貓嗎?她倒要讓他們看看.至於他們到底怎麼想,她才不管呢.只是媚蘭--媚蘭.

他們走到了走廊上,瑞德把帽子拿在手裡,一路不斷地向左右兩邊鞠躬問好,聲音冷靜而親切.他們進去時音樂停了,以思嘉的慌亂心情看來,人群像咆哮的海潮一般向她一湧而上,然後便以愈來愈小的聲音退了下去.會不會人人都來刺傷她呢?嗯,見***鬼,要來就來吧!她將下巴翹得高高的,眼角微微蹙起來,落落大方地微笑著.

她還沒來得及向那些最近門口的人說話,便有個人從人群中擠出向她走來.這時周圍突然是一片古怪的安靜,它把思嘉的心一下子揪住了.接著,媚蘭從小徑上挪著細碎的步子匆匆走過來,匆匆趕到門口迎接思嘉,並且沒跟任何人打過招呼就對思嘉說起話來.她那副窄窄的肩膀擺得端端正正,挺著胸脯,小小的腮幫子憤憤地咬得梆緊,不管心裡怎麼清楚還是顯得除了思嘉沒有別的客人在場似的.她走到她身邊,伸出一條胳臂接住她的腰.

"多漂亮的衣服呀,親愛的,"她用細小而清晰的聲音說.

"你願意當我的幫手嗎?英迪亞今晚不能來給我幫忙呢.你跟我一起來招待客人吧?"







第五十四章

思嘉平安地回到自己房裡以後,便撲通一聲倒在床上,也顧不上身上的絲綢衣裳了.這個時候她靜靜地躺在那裡回想自己站在媚蘭和艾希禮中間迎接客人.多可怕啊!她寧肯再一次面對謝爾曼的軍隊也不要重複這番表演了!過了一會兒,她從床上爬起來,一面脫衣服,一面在地板上神經質地走來走去.

緊張過後的反應漸漸出現,她開始顫抖起來.首先,髮夾從她的手指間叮噹一聲掉落在地上,接著當她按照每天的習慣用刷子刷一百下頭皮時,卻讓刷背重重地打痛了太陽穴.

一連十來次她踮著腳尖到門口去聽樓下有沒有聲響,可下面門廳裡又黑又靜,像個煤坑似的.

瑞德沒等宴會結束便用馬車把她單獨送回來了,她很慶幸能獲得暫時的解脫.他還沒有進來.感謝上帝,他沒有進來.今天晚上她沒有勇氣面對他,自己那麼羞愧,害怕,發抖.可是他現在在哪裡呢?說不定到那個妖精住的地方去了.

這是頭一次,思嘉覺得這世界上幸虧還有貝爾·沃琳特這樣一個人.幸虧除了這個家之外還有另一個地方可以讓瑞德棲身,直到他那烈火般的,殘暴的心情過去以後.願意讓自己的丈夫待在一個婊子家裡,這可是極不正常的,不過她沒有辦法埃她幾乎還願意讓他死了呢,如果那意味著她今天晚上可以不再見到他的話.

明天--嗯,明天就是另一天了.明天她要想出一種解釋,一種反控,一個使瑞德處於困境的辦法.明天她就不會因想起這個可惡的夜晚而被嚇得渾身顫抖了.明天她就不會時刻為艾希禮的面子,他那受傷害的自尊心和他的恥辱所困擾了.他蒙受的這件可恥的事是她惹起的,其中很少有他本人的份兒.現在他會由於她連累了他而恨她嗎,她心愛的可敬的艾希禮?現在他當然會恨她了--雖然他們兩人的事都由媚蘭用她那副瘦小的肩膀憤然擔當起來了.媚蘭用她口氣中所表現的愛和坦誠的信任挽救了他們,當她在那閃亮的地板上走過來,面對那些好奇的,惡毒的,心懷惡意的眾人,公然伸出胳臂挽住思嘉的時候,媚蘭多麼乾淨利落地抵制了他們的侮辱,她在那可怕的晚會上始終站在思嘉旁邊呢!結果人們只表現得稍微有點冷淡,有點困惑不解,可還是很客氣的.

唔,整個這件不名譽的事都是躲在媚蘭的裙裾後面,使那些恨她的人,那些想用竊竊私語來把她撕成碎片的人,都沒有得逞!哦,是媚蘭的盲目信任保護了她!

想到這裡,思嘉打了一個寒噤.她必須喝點酒,喝上幾杯,才能向下並且有希望睡著.她在眼衣外面圍上一條披肩,匆匆出來走進黑暗的門廳裡,一路上她的拖鞋在寂靜中發出響亮的啪嗒啦嗒聲.她走完大半截樓梯時,往下看了看上餐廳那關著的門,發現從門底下露出一線亮光.她頓時大吃一驚,心跳都停止了.是不是她回家時那燈興就點在那裡,而她由於慌亂沒有注意到呢?或者是瑞德竟然回來了?他可給能是悄悄地從廚房的門進來的.如果瑞德果然在家,她就得手腳回到臥室裡去,白蘭地不管多麼需要也休想喝了.只有那樣,她才用不著跟他見面了.只要一回到自己房裡,她就平安無事了,因為可以把門從裡面反鎖上.

她正彎著腰說拖鞋,好不聲不響趕忙回到房裡去,這時飯廳的門突然打開,瑞德站在那裡,他的側影在半明半暗的燭光前閃映出來.他顯得個子很大,比她向來所看見的都大,那是一個看不見面孔的大黑影,它站在那裡微微搖擺著.

"請下來陪陪我吧,巴特勒夫人,"他的聲音稍微有點重濁.

他喝醉了,而且在顯示這一點,可是她以前從沒見他顯示過,不管他喝了多少.她猶豫著,一聲不吭,於是他舉胳臂做了一個命令的姿勢.

"下來,你這該死的!"他厲聲喝道.

"他一定是非常醉了,"她心裡有點慌亂.以往他是喝得越多舉止越文雅.他可能更愛嘲弄人,言語更加犀利帶刺,但同時態度也更加拘謹,--有時是太拘謹了.

"我可決不能讓他知道我不敢見他呀,"她心裡想,一面用披肩把脖子圍得更緊,抬起頭,將鞋跟拖得呱嗒呱嗒響,走下樓梯.

他讓開路,從門裡給她深深地鞠了一躬,那嘲弄的神氣真叫她畏怯不前.她發現他沒穿外衣,領結垂在襯衣領子的兩旁,襯衣敞開,露出胸脯了那片濃厚的黑毛.他的頭髮亂蓬蓬的,一雙充血的眼睛細細地瞇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那只是一星小小的火光,但它給這天花板很高的房間投擲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黑影,使得那些笨重的餐具櫃像是靜靜蹲伏著的野獸似的.桌上的銀盤裡有一個玻璃酒瓶,上面的雕花玻璃塞了已經打開,周圍是幾隻玻璃杯.

"坐下."他冷冷地說,一面跟著她往裡走.

此時她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它使得原先那種不敢觀對他的畏懼心理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他那神態,那說話的語調,那一舉一動,都似乎暗個陌生人.這是她以前從沒見過的一個極不禮貌的瑞德.以往任何時候,即使是最不必拘禮的時刻,他最多也只是冷漠一些而已.即使發怒時,他也是溫和而詼諧的,威士忌往往只會使他的這種脾性更加突出罷了.最初,這種情況使她很惱怒,她竭力設法擊潰那種冷漠,不過她很快就習以為常了.多年來她一直認為,對瑞德來說,什麼都是無所謂的,他把生活中的一切,包括她在內,都看作供他諷刺和取笑的對象.可是現在,她隔著桌子面對著他,才懷著沉重的心情認識到,終於有樁事情使他要認真對待,而且要非常認真地對待了.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你不能在臨睡著喝一杯,哪怕我這個人如此沒有教養,再隨便些也沒有關係,"他說."要不要我給你斟一杯.""我不喝酒,"她生硬地說."我聽到有聲音,便來--""你什麼也沒聽見.你要是知道我在這裡,你就不會下來了.我一直坐在這裡,聽你在樓上踱來踱去.你一定是非常想喝.喝吧.""我不--"他拿起玻璃酒瓶嘩嘩地倒滿了杯.

"喝吧,"他把那杯酒塞到她手裡."你渾身都在哆嗦呢.

唔,你別裝模作樣了.你知道你常常在暗地裡喝,我也知道你能喝多少.有個時候我一直想告訴你不用千方百計地掩飾了,要喝就公開喝吧.你以為如果你愛喝白蘭地,我會來管你嗎?"她端起酒杯,一面在心裡暗暗詛咒他.他把她看得一清二楚呢.他對她的心思一向瞭如指掌,而他又是世界上惟一不想讓他知道自己真實思想的人.

"我說,把它喝了吧."

她舉起酒杯,把酒狎地倒在嘴裡,一口吞下去,隨即手腕一轉杯底朝天,就像以前在拉爾德喝純威士忌那個模樣,也沒顧慮這顯得多麼熟練而不雅觀.瑞德專心致志地看著她的整個姿勢,不禁咧嘴輕輕一笑.

"現在坐下,讓我們在家裡關起門來,愉快地談談我們剛才出席的那個宴會.""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說,"我也要上床睡覺去了.""我的的確確喝醉了,但是我想喝得更醉一些,一直喝到天亮.不過你不要去睡--暫時還不要去.坐下."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一點像往常那樣冷靜而緩慢的調子,但是她能感覺到裡面盡力壓抑著的那股凶暴勁兒,那股像抽響的鞭子一樣殘忍的勁兒.她遲疑不定,但他正站在身旁緊緊抓住她的胳膊.他將那只胳膊輕輕扭了一下,她便痛得暗暗叫了一聲,趕快坐下.現在她害怕了,好像有生以來還不曾這樣害怕過.他俯身瞧著她,她發現他的那張臉黑裡透紅,一雙眼睛仍然閃著嚇人的光芒.眼睛深處有一種她認不出來的無法理解的東西,一種比憤怒更深沉,比痛苦更強烈的東西,某種東西逼得他那雙眼睛像兩個火珠般紅光閃閃.

他長久地俯視著她,使她那反抗的目光也只得畏縮下來,於是他猛地轉過身來,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她心裡急忙思考,要設置一道防線.可是他要不開口說話,她就不明白他究竟準備怎樣譴責她,因此了也就不知說什麼好.

他緩緩地飲著,面對面看著她,而她感到神經極其緊張,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抖.有個時候他臉上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可最後突然笑了,不過眼睛仍然盯住她不放,這時她無法克制自己的顫抖了.

"那真是一出有趣的喜劇,今天晚上,是不是?"她不吭聲,只使勁地把腳趾頭在拖鞋裡勾起來,用以鎮住渾身的顫抖.

"一出愉快的喜劇,角色一個個都表演得很精彩.全村的人都聚在一起要向那個犯錯誤的女人投石子,可她那受辱的丈夫卻像個正人君子支持他的老婆,同時那個受辱的妻子也以基督的精神站出來,用自己純潔無瑕的名譽掩蓋了整個醜聞.至於那個情夫嘛--""唔,請你--""我看不必了.今晚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太有趣了.我說,那位情夫像個該死的笨蛋,他巴不得自己死了好.你覺得如何,我的親愛的,一個你痛恨的女人居然支持你,把你的罪過從頭到尾給蓋住了?坐下."她坐下.

"我想,你並不會因此就對她好些的.你還在猜想她到底知不知道你跟艾希禮的事--猜想如果她知道怎麼還這樣做呢--難道她只是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你還覺得她這樣做,即使讓你逃避了懲罰,也未免太傻了,可是--""我不要聽--""不對,你是要聽的.我要告訴你這些,是讓你別那樣煩惱,媚蘭小姐是個傻瓜,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種.事情很明顯,已經有人告訴她了,但是她並不相信.哪怕她親眼看見,她也不會信的.她這個人太道德了,以致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會有什麼不高尚之處.我不知道艾希禮對她說了什麼樣的謊話--不過無論什麼笨拙的謊話都行,因為她既愛艾希禮也愛你.我實在看不出她愛你的理由,可她就是愛.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如果你不是這樣爛醉的肆意侮辱人,我願意向你解釋一下,"思嘉說,一面設法恢復一點尊嚴."可是現在--""我對你的解釋不感興趣.我比你更瞭解事情的真相.你可當心點,只要你敢從椅子裡再站起來一次--""比起今晚的喜劇來,我認為更有趣的倒是這樣一個事實,即你一方面認為我太壞,那麼貞潔地拒絕了我跟你同床的要求,另一方面卻在心裡熱戀著艾希禮-在心裡熱戀-這可是個絕妙的說法,是不是?那本書裡有許多妙語呢,你說對嗎?""什麼書?什麼書?"她急切地追問,顯得又愚蠢又莫名其妙,一面慌亂地環顧四周,注意到那些笨重的銀器在暗淡的燭光下隱約閃爍,這是些多可怕的陰暗角落呀!

"我是因為太粗魯,配不上你這樣高雅的人,而你又不再要孩子,所以被攆出來了.這叫我多麼難過,多麼傷心呀,親愛的!因此我便出外找歡樂和安慰去了,讓你一個人去孤芳自賞吧.於是你就利用這些時間去追蹤期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威爾克斯先生.這個該死的傢伙,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他既不能在感情上對他的妻子專一,又不願在肉體上對她不忠實.他為什麼不實現自己的願望呢?你是會不反對給他生孩子的,你會--把他的孩子當作是我的吧?"她大叫一聲跳起來,他也從座位上霍地站起,一面溫和地笑著,笑得她渾身發冷.他用那雙褐色的大手把她按到椅子裡,然後俯身看她.

"請當心我這雙手,親愛的,"他一面說,一面將兩隻手放在她眼前晃動著."我能用它們毫不費力地反你撕成碎片,而且只要能把艾希禮從你心中挖出來,我就會那樣幹的.不過那不行.所以我想用這個辦法把他從你心中永遠搬走.我要用我的兩隻手一邊一個夾住你的腦袋,這麼使勁一擠,將你的頭蓋骨像個西瓜一樣軋碎,那就可以把艾希禮勾銷了."說著,他的兩隻手果真放到她的腦袋兩旁,在披散的發下,使勁撫摩著,把她的臉抬起來仰朝著他.她注視那張陌生的臉,一個喝得爛醉,用拖長的聲調說話的陌生人的臉.她是從來缺乏那種本能的勇氣的,面臨危險時它會憤怒地湧回血管,使她挺直脊樑,瞇細眼睛,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你這個愚蠢的醉鬼,"她說,"快把手放下."叫她驚訝的是他果然把手放下了,然後坐到桌子邊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我一向敬佩你的勇氣,親愛的.特別是現在,當你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她拉著披肩把身子裹緊一些,心想,要是現在能夠回到臥室裡,把門鎖起來,一個人待在裡面,那該多麼好埃如今她總要把他頂回去,威逼他屈服,這個她以前從沒見過的瑞德.她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儘管兩個膝蓋在哆嗦,又將披肩圍著大腿裹緊,然後把頭髮擾到腦後.

"我並不感到走投無路了,"她尖刻地說,"你永遠也休想逗我就範,瑞德·巴特勒,或企圖把我嚇倒.你只不過是只喝醉了的野獸,跟一些壞女人鬼混得太久,便把誰都看成壞人,別的什麼也不理解了.你既不瞭解艾希禮,也不瞭解我.

你在污穢的地方待慣了,除了髒事什麼也不懂.你是在妒嫉某些你無法理解的東西.明天見."她從容地轉過身,向門口走去,這時一陣大笑使她收住了腳步.她轉過頭一看,只見他正搖搖晃晃向她走過來.天啊,但願他不要那樣可怕地大笑啊!這一切有什麼好笑的呀?

可是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她一步步向門後退,最後發現背靠著牆壁了.

"別笑了."

"我這樣笑是為你難過呢."

"難過--為我."

"是的,上帝作證,我為你難過,親愛的,我的漂亮的小傻瓜.你覺得受不了了,是不是?你既經不起笑又經不起憐憫,對嗎?"他止住笑聲,將身子沉重地靠在她肩膀上,她感到肩都痛了.他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而且湊得那麼近,嘴裡那股深烈的威士忌味叫她不得不背過臉去.

"妒忌,我真的這樣?"他說."可怎麼不呢?唔,真的,我妒忌艾希禮·威爾克斯.怎麼不呢?唔,你不要說話,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你在肉體上是對我忠實的.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嗎?哦,這一點我一直很清楚.這些年來一下是這樣.我怎麼知道的?哦,你瞧,我瞭解艾希禮的為人和他的教養.我知道他是正直的,是個上等人.而且,親愛的,這一點我不僅可以替你說--或者替我說,為那件事情本身說.我們不是上等人,我們沒有什麼可尊敬的地方,不是嗎?這就是我們能夠像翠綠的月桂樹一般茂盛的原故呢.""讓我走.我不要站在這裡受人侮辱.""我不是在侮辱你.你是在讚揚你肉體上的貞操.它一點也沒有愚弄過我.思嘉,你以為男人都那麼傻嗎?把你對手的力量和智慧估計得太低是決沒有好處的.而我並不是個笨蛋.難道你不考慮我知道你是躺在我的懷裡卻把我當作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嗎?"她耷拉著下顎,臉上明顯流露出恐懼和驚愕的神色.

"那是件愉快的事情.實際上不如說是精神是的愉快.好像是三個人睡在本來只應該有的兩個的床上."他搖晃著她的肩膀,那麼輕輕地,一面打著嗝兒,嘲諷地微笑著.

"唔,是的,你對我忠實,因為艾希禮不想要你.不過,該死的,我才不會妒嫉艾希禮佔有你的肉體呢?我知道肉體沒多大意思--尤其是女人的肉體.但是,對於他佔有你的感情和你那可愛的,冷酷的,不如廉恥的,頑固的心,我倒的確有些妒嫉.他並不要你的心,那傻瓜,可我也不要你的肉體.我不用花多少錢就能買到女人.不過,我的確想要你的情感和心,可是我卻永遠得不到它們,就像永遠得不到艾希禮的心一樣.這就是我為你難過的地方."儘管她覺得害怕和困惑不解,但他的譏諷仍刺痛了她.

"難過--為我?"

"是的,因為你真像個孩子,思嘉.一個孩子哭喊著要月亮,可是假如他果真有了月亮,他拿它來幹什麼用呢?同樣,你拿艾希禮來幹什麼用呢?是的,我為你難過--看到你雙手把幸福拋掉,同時又伸出手去追求某種永遠也不會使你快樂的東西.我為你難過,因為你是這樣一個傻瓜,竟不懂得除了彼此相似的配偶覺得高興是永遠不會還有什麼別的幸福了.如果我死了,如果媚蘭死了,你得到了你那個寶貴的體面的情人,你以為你跟他在一起就會快樂了?呸,不會的!你會永遠不瞭解他,永遠不瞭解他心裡在想些什麼,永遠不懂得他的為人,猶如你不懂音樂,詩歌,書籍或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一樣.而我們呢,我親愛的知心的妻子,我們卻可能過得十分愉快.我們倆都是無賴,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我們本來可以快快活活的過日子,因為我愛你,也瞭解你,思嘉,徹頭徹尾地瞭解,這決不是艾希禮所能做的.而他呢,如果他真正瞭解你,就會看不起你了.……可是不,你卻偏要一輩子癡心夢想地追求一個你不瞭解的男人.至於我,親愛的,我會繼續追求婊子.而且,我敢說,我們倆可以結成世界上少有的一對幸福配偶呢."他突然把她放開,然後搖搖晃晃地退回到桌旁去拿酒瓶.

思嘉像生了根似的站了一會兒,種種紛亂的想法在她腦子裡湧現,可是她一個也沒有抓住,更來不及仔細考慮.瑞德說過他愛她.他真的是這個意思嗎?或者只是醉後之言?或者這又是一個可怕的玩笑?而艾希禮--那個月亮--哭著要的那個月亮.她迅速跑進黑暗的門廳,彷彿在逃避背後的惡魔似的.唔,但願她能夠回到自己的房裡!這時她的腳脖子一扭,拖鞋都快掉了.她停下來想拚命把拖鞋甩掉,像個印第安人偷偷跟在後面的瑞德已來到她身旁.他那熾熱的呼吸對著她的臉襲來,他的雙手粗暴地伸出她的披肩底下,緊貼著赤裸的肌膚,把她抱住了.

"你把我攆到大街上,自己卻跑去追求他.今天晚上無論如何不行了,我床上只許有兩個人."他猛地將她抱起來,隨即上樓.她的頭被豎緊地壓在他胸脯上,聽得見耳朵底下他心臟的怦怦急跳.她被他夾痛了,便大聲喊叫,可聲音好像給悶住了似的,顯得十分驚恐.上樓梯時,周圍是一片漆黑,他一步步走上去,她嚇得快要瘋了.他成了一個瘋狂的陌生人,而這種情況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它比死亡還要可怕呢.他就像死亡一樣,狠狠地抱著她,要把她帶走.她尖叫起來,但聲音被他的身子摀住了.

這時他突然在樓梯頂停住腳,迅速將她翻過身來,然後低著頭吻她,那麼狂熱,那麼盡情地吻她,把她心上的一切都抹拭得一乾二淨,只剩下那個使她不斷往下沉的黑暗的深淵和壓她嘴唇上的那兩片嘴唇.他在發抖,好像站在狂風中似的,而他的嘴唇在到處移動,從她的嘴上移到那披肩從她身上掉落下來的地方,她的柔潤的肌膚上.他的嘴裡嘀嘀咕咕,但她沒有聽見,因為他的嘴唇正喚起她以前從沒有過的感情.她陷入了一片迷惘,他也是一迷惘,而在這以前什麼也沒有,只有迷惘和他那緊貼著她的嘴唇.她想說話,可是他的嘴又壓下來.突然她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狂熱的刺激;這是喜悅和恐懼,瘋狂和興奮,是對一雙過於強大的胳膊,兩片過於粗暴的嘴唇以及來得過於迅速的向命運的屈服.她有生以來頭一次遇到了一個比她更強有力的人,一個她既不能給以威脅也不能壓服的人,一個正在威脅她和壓服她的人.不知為什麼,她的兩隻胳臂已抱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已在他的嘴唇下顫抖,他們又在向那片朦朧的黑暗中上升,上升.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已經走了,要不是她旁邊有個揉皺的枕頭,她還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全是個放蕩的荒謬的夢呢.她回想起來不禁臉上熱烘烘的,便把頭拉上來圍著頭頸,繼續躺在床上讓太陽曬著,一面清理腦子裡那些混亂的印象.

有兩件事顯得成就突出.一是好幾年來她跟瑞德在一起生活,一起睡,一起吃,一起吵架,還給他生了個孩子--可是,她並不瞭解他.那個把她在黑暗中抱上樓的人完全是陌生的,她做夢也沒想過這樣一個人存在.而現在,即使她有意要去恨他,要生他的氣,她也做不到了.他在一個狂亂的夜晚制服了她,挫傷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對此卻十分得意呢.

唔,她應當感到羞恥,應當一想起那個狂熱的,漩渦般的消魂時刻就膽戰心驚!一個上等的女人,一個真正的上等女人,經歷了這樣一個夜晚以後便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可是,比羞恥心更強的是想那種狂歡,那種令人消魂和為之屈服的陶醉的經驗.她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自己有了活力,覺得有像逃離亞特蘭大那天晚上所經歷的那種席捲一切和本能的恐懼感覺,也像她槍擊那個北方佬進抱著的那種仇恨一樣令人暈眩而喜悅的心情.

瑞德愛她!至少他說過他愛她,而如今她怎麼還能懷疑這一點呢?他愛她,這個跟她那麼冷淡地一起生活著的粗魯的陌生人居然愛她,這顯得多麼古怪,多麼難以理解和不可置信啊!對於這一發現,她根本不清楚自己的感覺到底如何,不過有個念頭一出現她突然放聲大笑起來.他愛她,於是她終於佔有他了.她本來差不多忘記了,她早先就曾渴望著引誘他來愛她,以便舉起鞭子把這個傲慢的傢伙馴服下來.如今這個渴望又出現了,它給她帶來了巨大的滿足,就喧麼一個晚上,他把她置於自己的支配之下,可這樣一來她卻發現了他身上的弱點.從今以後,只要她需要,她就可以拿住他.

他的嘲諷期以來把她折磨得夠了,可現在她掌握了他,她手裡拿著圈兒,高興時就能叫他往裡鑽.

她想到還要在大白天面對觀地同他相見,便陷入了一片神經緊張和侷促不安之中,當然其中也有興奮和喜悅的心情.

"我像個新娘一樣緊張呢,"她想."而且是關於瑞德的!"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愚蠢地笑了.

但是瑞德沒有回家吃午飯,晚餐時也仍不見身影.一夜過去了,那是一個漫長的夜,她睜著眼睛直躺到天明,兩隻耳朵也一直緊張地傾聽著有沒有他開門鎖的聲響.可是他沒有來,第二天也過去了,他毫無音信,她又失望又擔心,急得要發瘋似的.她從銀行經過,發現不他在那裡.她到店裡去,對每個人都很警覺,只要門一響,有個顧客進來,她都要吃驚地抬頭一望,希望進來的人就是瑞德.她到木料場去,對休大聲吆喝,嚇得他只好躲在一堆木頭後面.可是瑞德並沒有到那裡去找她.

她不好意思去問朋友們是否看見過他.她不能到僕人們中間去打聽他的消息.不過她覺察到他們知道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黑人往往是什麼都知道的.這兩天嬤嬤顯得不尋常地沉默.她從眼角觀察思嘉,但什麼也沒說.到第二天晚上過後,思嘉才決心去報警.也許他出了意外,也許他從馬背上摔下來,躺在哪條溝裡不能動彈了.也許--哦,多可怕的想法--也許他死了!

第二天早晨她吃完早點,正在自己房裡戴帽子,她突然聽到樓梯上迅疾的腳步聲.她略略欣慰地往床上一倒,瑞德就進來了.他新理了發,刮了臉,給人接摩過了,也沒有喝醉,可他的眼睛是血紅的,他的臉由於喝酒有一點浮腫.他神氣十足地向她揮著手說:"唔,好埃"誰能一聲不吭地在外面過了兩天之後,進門就這樣"唔,好啊"呢?在他們度過的那麼一個晚上還記憶猶新時,他怎麼能這樣若無其事呢?他不能這樣,除非--除非--那個可怕的想法猛地在她心中出現.除非那樣一個夜晚對他來說是很尋常的!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準備在他面前表現的那些優美姿態和動人的微笑全都給忘了.他甚至沒有走過來給她一個尋常而現成的吻,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咧著嘴輕輕一笑,手裡拿著一支點燃的雪茄.

"哪兒--你到哪兒去了?"

"別對我說你不知道!我相信全城的人現在都知道了.也許他們全知道,只有你例外.你知道有句古老的格言:丈夫都跑了,老婆最後才知道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前天晚上警察到貝爾那裡去過以後--""貝爾那裡--那個--那個女人!你一直跟她--""當然,我還能到哪裡去呢?我想你沒有為我擔心吧.""你離開我就去--""喂,喂,思嘉!別裝糊塗說自己上當受騙了.你一定早就知道了貝爾的事.""你一離開我,就到她那裡去,而且在那以後--在那以後--""唔,在那以後."他做了一個滿不在乎的手勢."我會忘記自己的那些做法.我對上次我們相會時的行為表示抱歉.那時我喝得爛醉,你無疑也是知道的,同時又被你那迷人的魅力弄得神魂顛倒了--還要我一一細說嗎?"她忽然想哭,想倒在床上痛哭一常原來他沒有變,一點也沒有變,而她是上當了,像個愚蠢可笑的異想天開的傻瓜,居然以為他真的愛她呢.原來整個這件事只不過是他醉後開的一個可惡的玩笑.他喝醉了酒便拿她來發洩一下,就像他在貝爾那裡拿任何一個女人來發洩一樣.現在他又回來侮辱她,嘲弄她,叫她無可奈何.她嚥下眼淚,想重新振作起來.決不能讓他知道她這幾天的想法啊!她趕緊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眼裡又流露出以前那種令人困惑的警覺的神色--那麼犀利,那麼熱切,好像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話,希望--他希望什麼呢?難道希望她犯傻上當,大叫大喊,再給他一些嘲笑資料?她可不幹了!她那兩道翹翹的眉毛猛地緊蹙起來,顯出一副冷若冰霜的生氣模樣.

"我當然懷疑過你跟那個壞女人之間的關係了.""僅僅是懷疑?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好滿足你的好奇心?

我會告訴你的.自從你和艾希禮決定我們倆分房睡以來,我就一直跟她同居著呢.""你竟然還有膽量站在這裡向你的妻子誇耀,說--""唔,請饒了我,別給我上這堂道德課了.你只要我付清那些賬單,就無論我做什麼都一概不管了.你也明白我最近不怎麼規矩嘛.至於說到你是我的妻子--那麼,自從生下邦妮以後,你就不大像個妻子了,你說對嗎?思嘉,你已經變成一個可憐的投資對象了,貝爾還好些呢.""投資對像?你的意思是你給她--""我想下確地說法應該是-在事業上扶植她.貝爾是個精幹的女人.我希望她長進,而她惟一需要的是錢,用來開家一自己的妓院.你應當知道,一個女人手裡有了錢會幹什麼樣的奇跡來.看看你自己吧.""你拿我去比--""好了,你們倆都是精明的生意人,而且都幹得很有成就.

當然,貝爾還比你略勝一籌,因為她心地善良,品性也好--""你給我從這房裡滾出去好嗎?"他懶洋洋地向門口挪動,一道橫眉滑稽地豎了起來.他怎能這樣侮辱她埃她憤怒而痛苦地想道.他是特意來侮辱和貶損她的,因此她想起,當他在妓院裡喝醉了酒跟警察吵架時她卻一直盼著他回家來,這實在太令人痛心了.

"趕快給我滾出去,永遠也不要進來了.以前我就這樣說過,可是你沒有一點上等人的骨氣,壓根兒不理會這些.從今以後我要把這門鎖上了.""不用操心了.""我就是要鎖.經過那天晚上你的那種行為--醉成那個模樣,那麼討厭--""你看,親愛的!並不那麼討厭嘛,真是!""滾出去!""別生氣呀.我就走.我答應再也不干擾你了.那是最後一次.而且我正想告訴你,要是我這種不名譽的行為實在使你忍受不了,我就同意讓去辦離婚吧.只是邦妮要給我,別的我不爭.""我可不想辦離婚來玷辱家門呢.""要是媚蘭死了,你很快就會玷辱的,你說不會嗎?我一想到那時候你會多麼急於離開我,我的頭就暈了.""你走不走?""好,我就走.我回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我要到查爾斯頓和新奧爾良去,還有--唔,對,我要逛一大圈.我今天就走.""啊!""而且我要把邦妮帶在身邊.讓那個傻女孩百里茜把她的小衣服收拾一下.我想把百里茜也帶去.""你永遠也休想把我的孩子帶出這個家去.""也是我的孩子嘛,巴特勒太太.我想你不會反對讓我帶她到查爾斯頓去看看她的祖母吧?""她的祖母,見鬼去吧!你以為我會讓你把孩子從這裡帶走,而你每晚都喝得爛醉,很可能還帶她到像貝爾那樣的地方去--"他把手裡的雪茄狠狠地往地上一擲,雪茄在地毯上嗤嗤地冒起煙來,一股燒焦的羊毛味直衝鼻子.他不管這些,立刻走過來站在思嘉跟著,氣得臉都發青了.

"你如果是個男人,我就先把你的脖子擰斷再說.現在我只警告你閉上你那張臭嘴.你以為我就不愛邦妮,就會把她帶到--她是我的女兒!上帝,看這個笨蛋!至於你,我把你做母親的假裝虔誠的架勢擺給你自己去吧.不是嗎,作為一個母親,你還不如一隻貓呢!你幾時給孩子們做過些什麼?

韋德和愛拉看見你就嚇得要命,要是沒有媚蘭,他們連什麼叫愛和親密都不會知道呢.可是邦妮,我的邦妮!你以為我不能比你照顧得好些嗎?你以為我會讓你去威脅她,損害她的心靈,像你對韋德和愛拉那樣做嗎?見鬼去吧,我決不會的!快替她收拾好,讓我一個小時後便能動身,否則我警告你,那後果會比前兩天那個晚上要嚴重得多.我時常覺得,用馬鞭子結結實實抽你一頓,對你會大有好處呢."他沒等她說話便轉過身去,迅速走出了她的房間.她聽見她經過穿堂問孩子們的遊藝室走去,隨即把那扇門推開了.

那裡傳來一片興高采烈的兒童尖叫聲,她聽出邦妮的聲調比愛拉還要高.

"爹爹.你上哪兒去了?"

"去找張兔子起來包我的小邦妮.給你親爹爹一個最甜的吻吧,邦妮--還有你,愛拉."






第五十五章

"親愛的,我不需要你作任何解釋,也不想聽你的,"媚蘭堅決地說,同時將一隻小手輕輕地摀住思嘉那兩片扭動的嘴唇,叫她不要說了."你要是認為在你我之間還需要什麼解釋,那便是對你自己以及艾希禮和我的侮辱了.不是嗎,我們三人一起在這世界上共同奮鬥了這麼多年,如果以為什麼閒言碎語便能使我們之間發生隔閡,想起來都不好意思呢.難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禮--嗨,這怎麼想得出來呀!難道你還不清楚在這世界上我比誰都更加瞭解你?你以為我竟把你替艾希禮和小博以及我所做的種種了不起的無私的事情--從救我的性命到使我們一家免於飢餓,通通忘記了嗎?你以為我不記得你幾乎光著腳,握著兩隻滿是血泡的手,跟在北方佬的那騎馬後面犁地--就為了讓嬰兒和我能吃上飯--的情景,現在竟會相信那些關於你的卑鄙謠言了?

我不需要聽你的任何解釋,思嘉·奧哈拉,一句也不聽!""可是--"思嘉想要說什麼又打住了.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瑞德帶著邦妮和百里茜離開了這個城市,這樣一來思嘉便不僅僅又羞又惱,而且感到寂寞了.再加上她在跟艾希禮關係中的內疚以及媚蘭給她的庇護,這個負擔她實在承受不起了.要是媚蘭聽信了英迪亞和阿爾奇的話,在宴會上損了她,或者只冷淡地招呼了她,那她可以昂起頭來,使用種種可能的武器給予回擊.可現在,一想起媚蘭曾經挺身而出,像一把薄薄的發亮的刀子,眼睛裡煥發著信任和戰鬥的神采,毅然保護她不受社會輿論的攻擊,她就感到自己只能老老實實地認罪了.是的,應當把在塔拉農場那陽光明媚的走廊上開始的期以來所經過的一切不如掩飾地大膽說出來.

她是受著良心的驅使,這種現實的天主教徒良心雖然被壓制了很久,但還是能夠起來的."承認你的罪過,用悲傷和悔悟來表示懺悔."這句話愛倫對她說過幾十上百次了.現在遇到了危機,愛倫的宗教訓誨又回來把她抓住了.她願意承認--是的,承認一切,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以及那很少幾次的愛撫--然後上帝就會減輕她的痛苦,給予寧靜.而且,由於她的懺悔,媚蘭臉上會出現十分可怕的神色,從鍾愛和信任變為懷疑的恐懼和厭惡.唔,這個懲罰可太嚴峻了,她非常痛苦地想到,因為她得終生記住媚蘭的臉色,並且知道媚蘭已瞭解她身上所有的卑下,鄙陋,兩面派,不忠實和虛偽的品質啊!

要把事情的真相痛痛快快地都擺在媚蘭面前,同時眼見她那個愚人的天堂徹底崩潰,這種想法曾一度使她陶醉不已,覺得是一個值得付出任何代價的高招.可是現在,一夜之間她就轉而認為那是最沒有意思的了.至於為什麼會這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心裡各種相互矛盾的念頭實在太多太混亂了,她實在理不出頭緒來.她只知道,正像她曾經希望過她母親始終以為她是謙遜,和氣,心地純潔的,她如今也殷切地渴望保持媚蘭對她的崇高評價.她心裡唯一清楚的是,她不在乎這世界對她怎麼看,或者艾希禮和瑞德對她怎麼看,可是決不能讓媚蘭改變她對她的一貫看法,決不能讓她有任何別的看法.

她沒勇氣將真實的情況告訴媚蘭,可是她的一種少有的誠實本能卻出來作怪.這種本能不讓她在一個曾經為她戰鬥過的女人面前用虛假的色彩來偽裝自己.所以那天早晨她等瑞德和邦妮一離開家便急忙趕到媚蘭那裡去了.

可是,她剛剛迫不及待地說出"媚蘭,我一定要解釋一下那天的事--"時,媚蘭就厲聲阻止了她.於是思嘉羞愧地注視著那雙煥發出慈愛之情的眼睛,便心裡一沉,明白自己永遠得不到懺悔後的平靜和安寧了.媚蘭的頭一句話就永遠截斷了她採取行動的途徑.如今她以自己生氣很少有過的一種成熟感情認識到,只有最徹底的自私自利才能解除她自己內心痛苦的負擔.好要是認罪,便只能在解除自己負擔的同時把這個負擔強加給一個清白無辜和信任別人的人的心靈上.她因媚蘭的仗義庇護已欠了她一大筆債,如今這筆債只能用沉默來償還了.如果勉強讓媚蘭知道她的丈夫對她不忠,她的心愛的朋友是其中的一個同夥,從而讓她終生痛苦,那將是多麼殘忍的一種償還啊!

"我不能告訴她,"她難受地想."決不能,哪怕我的良心把我折磨死了."她忽然不相干地想了瑞德酒醉後的一段論:"她不能想像她所愛的任何一個人身上有什麼不高尚之處………讓它成為你良心上的一個十字架吧.……"是的,它會成為她終生的十字架,讓這種痛苦深埋在她心中,讓她穿著那件羞辱的粗毛布襯衣,讓她以後每看見媚蘭做一個親切的眼色和手勢都深感不安,讓她永遠壓抑著內心的衝動,不敢喊出:"不要對我這樣好吧,不要為我盡力了啊,我是不值得你這麼做的!""只要你不是這樣一個傻瓜,這樣一個可愛的,信任人的,頭腦簡單的傻瓜,事情也不至於那麼困難,"她絕望地這樣想.

"我已經背上了許多累死人的負擔,但看來這才是最沉重最令人苦惱的一個了."媚蘭面對著她坐在一張矮椅子裡,便兩隻腳卻穩穩當當地擱在一隻相當高的腳凳上,因此她的膝頭像個孩子般矗立在那裡,但這種姿勢,她要不是憤怒到了不顧體面的程度,她是做不出來的.她手裡拿著一條梭織花邊,正在用那根發亮的織針來回穿梭著,同時她仍在憤憤不起,彷彿手裡拿的就是一把決鬥用的短劍.

要是思嘉也這樣滿懷憤怒,她早已像年輕時的傑拉爾德那樣跺著雙腳拚命咆哮起來,呼籲上帝來看看人類可惡奸詐行為,並令人毛骨悚然地大喊著一定要報復.可是媚蘭卻只用那根銀光閃閃的織針和拚命低垂的雙眉來表示她心裡是多麼激動.她的聲音是冷靜的,說話也比入學更加簡捷.不過她說出來的話很有力量,這對平常很少發表意見和從不講重話的媚蘭來說,顯然是不相稱的.思嘉忽然發現,原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的人也像奧哈拉家的人那樣是會發怒的,有時甚至更厲害呢.

"親愛的,我聽人家對你的批評都聽膩了,"媚蘭說,"而這一次是他們撈到了最後一根稻草,我倒是要過問過問.這完全是因為他們妒嫉你,因為你那麼精明能幹才發生的事.在許許多多男人都失敗了情況下,你卻做出了成績.我說這話.

你可不必介意.我不是說你做過什麼有違婦道或者婦女不該做的事,像許多人所說的那樣.因為你並沒有做.人們就是不瞭解你,就是容忍不了一個能幹的女人.可是你的精明能幹,你的成功,並沒有給他們以那樣的權力,任憑他們來說你和艾希禮--真是天知道啊!"這最後一句失聲慨歎的話頗為激烈,那要是由一個男人說出來,顯然會帶來褻瀆的意味.思嘉注視著他,被她這種從沒有過的發作嚇住了.

"他們這些人--阿爾奇,英迪亞,埃爾辛太太--竟然拿他們捏造的那些謊話來對我說呢!他們怎麼敢呀?當然,埃爾辛太太沒有到這裡來.不,說真的,她沒有那個膽量.可是她也一貫恨你,親愛的,因為你比范妮更有名氣了.而且,她對於你不讓休再經營那個木廠也很生氣呢.不過你把他撤了是完全對的.他簡直是個游手好閒,什麼事也不會幹,一點用處也沒有的傢伙!"媚蘭把她這個童年時代的玩伴兒,少女時代的情郎迅速摒棄了."關於阿爾奇,這要怪我自己,我不該庇護這個老惡棍.人人都那樣勸過我,可是我沒有聽.他不喜歡你,親愛的,是因為那些罪犯的原故,可他算老幾,竟敢來批評你了?一個殺人犯,還是殺死過一名婦女的殺人犯!

儘管我那樣照顧了他,他還是跑來告訴我--要是艾希禮把他斃了,我一點也不會憐憫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把他大大奚落了一番之後,就打發他走了!他已經離開這個城市了.""至於英迪亞那個壞蛋!親愛的,自從我第一次看見你們倆在一起,我便發現她在妒嫉你,恨你,因為你比她漂亮得多,又有那麼多追求你的人.尤其是在斯圖爾特·塔爾頓的問題上特別恨你.她對斯圖爾特想得那麼厲害--是呀,我很不願意說艾希禮妹妹的這件事,可是我認為她早已想得傷心透了!所以對於她這次的行為,不可能作任何別的解釋.……我已經告訴她從以後不要再跨進這個家的門檻,並且表示只要我聽到她再說那麼一句哪怕只帶暗示的廢話,我就要--我就要當眾罵她撒謊!"媚蘭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臉上憤怒突然消失,接著來的是滿面愁容.媚蘭有佐治亞人所特有的那種熱烈忠於家族的觀念,一想到這可能引起家庭矛盾就痛苦極了.她猶豫了一會兒,不過思嘉是最親愛的,她心裡首先考慮的是思嘉,於是她繼續誠實地說下去:"親愛的,她一貫妒嫉你,還因為我是最愛你的.以後她再也不會到這屋裡來了,我也決不到任何一個接待她的人家去.艾希禮讚同我的想法,不過他還是很傷心的,怎麼他的妹妹竟然也說出這樣一個--"一提到艾希禮的名字,思嘉那過於緊張的神經便控制不住,她立刻哭起來.難道她就只能永遠讓他傷心下去了?她惟一的想法是要使他快樂,平安,可不知為什麼卻好像每一次都要去傷害他似的.她破壞了他的生活,損害了他的驕傲和自尊,打破了他內心的平靜,那種建立在為人正直的基礎上安寧.而如今她離間了他和他心愛的妹妹之間的關係.為了保全她思嘉自己的名譽和艾希禮的幸福,英迪亞只能被犧牲,被迫承擔撒謊的罪名,成為一個有點瘋瘋癲癲的妒嫉心很重的老處女--英迪亞,她向來所抱的每一種猜疑和所說的每一句指控的話,都被證實了是絕對公正的.每當艾希禮注視著英迪亞的眼睛時,他都會看到那裡閃耀著真實的光輝,真實,譴責和冷漠的輕視,這些正是威爾克斯家的人所擅長的!

思嘉知道艾希禮把名譽看得比生命還重,他現在一定覺得非常痛苦.他也和思嘉一樣,被迫接受了媚蘭的庇護.思嘉一方面懂得這樣做的必要性,而且明白他之所以落到這個地步主要應當歸咎於她,不過作為女人她想如果艾希禮把阿爾奇斃了,並且向媚蘭和公眾承認了一切,她還是會更加敬佩他的.她知道自己在這一點不上怎麼公平,但是她實在太苦惱,已顧不上了這些小節了.她想起瑞德說過的一些輕視和揶揄的話,便思忖是不是艾希禮在這一糾葛中真的扮演了不夠丈夫妻的角色,這樣一來,自從她愛上艾希禮以後即一直在仰望著的他那個完美輝煌的形象便開始不知不覺地有點遜色了.同時,那片籠罩在她身上的恥辱和罪過的陰影也在漸漸向他護展.地下決心要打退這種想法,可結果反而使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別這樣!別這樣!"媚蘭大聲喊道,一面放下手裡的梭織花邊,急忙坐到沙發上,把思嘉的頭移過來靠在她的肩上.

"我原來不應該談起這件事讓你難過的.我知道你一定會感非常傷心,今後決不再提了.不,我們彼此之間不要再提,也不要對任何人提起.讓它就這樣了結,像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不過,"她暗含怨恨地補充說,"我要讓英迪亞和埃爾辛太太明白,她們休想再散佈關於我丈夫和嫂子的謠言.我要把這一點釘死了,叫她們倆誰也無法在亞特蘭大抬起頭來.而且,誰要是相信她們或接待她們,她就是我的敵人."思嘉滿懷憂慮地瞻望著今後漫長的歲月,知道在這個城市和這個家裡將進行一場綿延幾代的分裂性鬥爭,而這場鬥爭的起因就是她自己.

媚蘭說到做到.她再也沒有向思嘉或艾希禮提起這件事,也決不跟任何人談論.她保持一種冷漠無關的態度,這種態度在萬一有人敢於暗示那個問題便會變成冷冰冰的約束力量.在她她舉行那個出其不意的宴會之後好幾個星期裡,瑞德神秘地不見了,整個城市處於一種瘋狂的狀態,她從不饒恕那些誹謗思嘉的人,無論是她的老朋友還是親屬.她口頭不說,而以實際行動來表示.

她像一株蒼耳①那樣堅決站在思嘉一邊.她讓思嘉照樣每天早晨到店裡和木料場去,而且由她陪著去.她堅持要思嘉每天下午趕車出門,雖然思嘉本人不願意去城市居民好奇的眼光下露面.趕車外出時她還坐在思嘉身旁,她還帶她下午出去進行正式的拜訪,親切地鼓勵她進入那些已兩年多沒有去的人家.而且,媚蘭以一種強烈的"愛屋及烏"的表情跟那些大為驚訝的女主人談話,意思是她們必須同時尊重她的朋友思嘉.

她叫思嘉在這種拜訪中早些到,並且要留到最後才走,這就使得那些女人沒有機會去三五成群地議論和猜測,避免引起一些不怎麼愉快的事.這些拜訪對思嘉來說是非常折磨人的,但她不敢拒絕跟媚蘭一起去.她最怕置身於那些暗暗懷疑她是否真的被捉姦了的人當中.她最怕發現,這些女人要不是愛媚蘭和不願得罪她的話,她們是不會搭理她的.不過思嘉也很明白,她們一旦接待了她,以後就不能傷害她了.

有一點很能說明人們對思嘉的看法,那就是很少有人從思嘉本人的正派與否來決定他們到底是維護她還是批評."我對她沒有很高的要求,"這就是一般的態度,思嘉樹敵太多,如今已沒有幾個支持者了.她的言行在那麼多的人心目中留下的創傷,因此很少有人關心這樁醜聞是不是傷害了.不過人人都對傷害媚蘭或者英迪亞感到強烈的興趣,所以這場風暴是環繞著她們而不是思嘉在進行,它集中在這樣一個問題上--"是英迪亞撒謊了嗎?"那些擁護媚蘭一方的人得意地指出這一事實,即媚蘭近來經常跟思嘉在一起.難道一個像媚蘭這樣很珍視節操的女人會去支持一個犯罪女人的行徑嗎,何況這個女人還是跟她自己的丈夫一起犯罪的呢?不會,絕對不會!而英迪亞恰好是個瘋瘋癲癲的老處女,她恨思嘉,就造她的謠,而且誘惑阿爾奇和埃爾辛太太相信了她的謊言.

但是,那些支持英迪亞的人便問,如果思嘉沒有罪,巴特勒船長到哪裡去了呢?

他為什麼不在這裡陪著思嘉,讓思嘉從他的鼓勵中獲得力量?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並且隨著時間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謠言就漫延開來,說思嘉已經懷孕了,於是支持英迪亞的那群人就滿意地點著頭,覺得自己完全對了.那不可能是巴特勒船長的娃娃嘛,他們說.因為他們分居的事實早已成為大家談論的資料,因為全城的人早已對他們的分居感到極為憤慨了.

就這樣,街談巷議在繼續,全城分成了兩派,那些組織嚴密的家族,如漢密爾頓家,威爾克斯家,伯爾家,惠特曼家和溫爾德家,也同樣分裂了.家庭裡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表明自己是站在哪一方向的.沒有中立的餘地.媚蘭保持冷靜的莊嚴的態度,英迪亞則一味尖酸刻薄,各自觀測著形勢的發展.不過所有的親朋好友,無論他屬於哪一方,都一致抱怨是思嘉引起了他們之間的破裂.他們無不認為她不值得大家這樣去為她爭吵.親戚們不管自己的立場怎樣,都覺得英迪亞出面來公開宣揚這種家庭醜事,同時把艾希禮也牽連進去,這實在太痛心了.可既然英迪亞已經說出來了,許多人便踴躍為她辯護,站在她這一邊反對思嘉,就像旁的人愛護媚蘭,便站在媚蘭和思嘉方面那樣.

有一半的亞特蘭大人是媚蘭和英迪亞的親戚,或者聲稱有親戚關係,包括各種各樣的表親,姻親,以及雙重表親,遠親,等等,其中的關係是那樣錯綜複雜,只有地道的佐治亞人才弄得清楚.他們一貫是個排外的家族,在緊急關頭便團結成為一個共同對敵的嚴密陣容,不管他們個人彼此之間有什麼分歧或隔閡了.僅有一次,皮蒂姑媽對亨利叔叔發動了一場游擊戰,它作為家族中大家樂得看熱鬧的一齣好戲,鬧了多年.此外,這些人的和睦關係從沒公開破裂過.他們為人文雅,含蓄,說話溫柔,連半真半假的口角和爭執都很少發生,這是亞特蘭大的其他家族所做不到的.

可是目前他們已分裂成為兩派.全成的人便得以目睹那些五六等的堂表親戚在這次亞特蘭大從未見過的最糟糕的醜聞中都選擇了自己的派別,捲入了鬥爭.這種局面給市民中那一半沒有親戚關係的人造成了很大困難,也給他們的機智和耐性帶來子考驗,因為英迪亞與媚蘭的爭執實際上引起了每個社會集團的分裂,如塔裡亞協會,南部聯盟賑濟孤寡縫紉會,陣亡將士公墓裝修協會,周未音樂集團,婦女交誼舞會,青年圖書館,等等,都捲了進去.四個教堂,連同它們的婦女協進會和傳教士協會,也是這樣,人們得注意不要把對立派的會員選進同一個委員會裡.

亞特蘭大的主婦們每天下午在家時,特別是從四點到六點的時候,便非常著急,因為生怕媚蘭和思嘉前來拜訪時恰好英迪亞和她的好友還待在客廳裡.

她們一家最可憐的要算皮蒂姑媽了.皮蒂這個人別無所求,只希望舒舒適適地在親戚們互相友好的氣氛中過日子,對於當前這場爭執也很想兩面討好.可結果無論是這一方還是那一方,都不容許她採取這種騎牆派態度.

英迪亞本來跟皮蒂姑媽住在一起,但如果皮蒂像她所考慮的那樣要站在媚蘭一邊,英迪亞就要離開好.而如果英迪亞走了,可憐的皮蒂怎麼辦呢?她不能一個人生活呀!那時她只能叫一個生人來跟她作伴,要不就得鎖上門到思嘉那裡去祝可是皮蒂姑媽隱約感到,巴特勒船長不太高興她去.那麼,她就只好住到媚蘭家裡去,晚上睡在作為小博育兒室的那間小屋裡了.

皮蒂不大喜歡英迪亞,因為英迪亞那個又冷淡又固執的模樣以及對於目前事件採取了偏激態度使她感到害怕.不過英迪亞仍容許皮蒂姑媽保持自己的舒適生活,而皮蒂主要是從個人舒服而不是道德觀點來考慮問題的,所以英迪亞仍跟她住在一起.

不過英迪亞既然住在那裡,皮蒂姑媽的家便成為一個風暴中心點了,因為媚蘭和恩嘉把這看成是她對英迪亞的庇護.

思嘉斷然拒絕繼續在經濟上支援皮蒂,只要她讓英迪亞住在那裡便決不妥協.艾希禮每星期都給英迪亞送錢去,但英迪亞每次都驕傲地,不聲不響地把錢退回,皮蒂姑媽對上感到又驚訝又婉惜.這座紅磚房子裡的經濟善要不是亨利叔叔的干預,將愈來愈可悲了.可是接受亨利叔叔的資助,皮蒂還覺得很可恥呢.

在這個世界上皮蒂除了她自己以外是最愛媚蘭的,可現在媚蘭對她只保持一種冷冷的客氣態度,像個陌生人一樣了.

她儘管就住在皮蒂家的後院裡,以前每天要通過那道籬笆出出進進走十幾次,可現在一次也不來了.皮蒂總是主動去看望她.向她哭訴自己怎樣愛她和忠實於她,但媚蘭始終拒絕具體的事情,也從來不回訪.

皮蒂清楚記得她得過思嘉多大的恩惠--幾乎是依靠她活過來的.的確,在戰後那個極端困難的時期,皮蒂面臨的處境是要麼接受亨利叔叔的接濟,要麼餓死,這時思嘉出來維持了她的家庭,給她吃的穿的,讓能夠在亞特蘭大抬起頭來做人.思嘉結婚並搬到她自己家裡以後,她對她依舊十分慷慨.那個既令人害怕又逗人喜愛的巴特勒船長,每次跟思嘉一起來拜訪過以後,皮蒂就會發現桌上有個塞滿了鈔票的簇新錢包,或者用繡花手絹包著一些金幣偷偷地放在她的針線盒裡.瑞德總是聲稱他對此一無所知,並且以一種不怎麼高明的手法斷言她一定有個秘密的愛慕者,通常認為就是那位滿臉鬍鬚的梅裡韋瑟爺爺,在幹這樣的事.

是的,皮蒂一直受到媚蘭的愛護,更從思嘉那裡獲得生活上的保護,可是英迪亞又給了她什麼呢?英迪亞,除了住在她那裡,讓她維持愉快的生活,並用不著凡事自拿主意之外,對她什麼她處也沒有.這實在是太悲慘,太不體面了,皮蒂一輩子從來沒有自己拿過主意,任憑事物自然發展,結果便將許多時間在暗暗傷心和哭泣中度過了.

最後,有些人徹底相信了思嘉是清白無辜的,但這不是由於她自己的個人品德贏得大家的信任,而是由於媚蘭始終堅信這一點.另一些人思想上有所保留,但因為他們太愛媚蘭,希望保持對她的愛,便對思嘉採取了很有禮貌的態度.英迪亞的支持者們一般對思嘉表示冷淡,少數人仍還在公開指責她.後面兩種情況是令人發窘而生氣的,不過思嘉也明白,要不是媚蘭的堅決保護和迅速行動,全城居民都會板著面孔反對她,她早已成一個被遺棄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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