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瑞德走了已經三個月了,在這期間思嘉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音信.也不知道他到了哪裡,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

其實,他究竟還回不回來,她心裡根本沒個數.在這幾個月裡她照樣做自己的生意,表面做得是很神氣的,可心裡卻懊喪得很.她覺得身體不怎麼舒服,但在媚蘭一個勁兒的慫恿下她每天都到店裡去,好像對兩個廠子也仍然很感興趣似的.

實際上那家店舖已開始叫她生厭,儘管營業額比上年提高了兩倍,利潤源源而來,她卻覺得沒有多大意思,對夥計們的態度也愈來愈嚴厲厲和粗暴了.約翰尼·加勒格爾負責的木廠生意興隆,木料場也很快把存貨賣了出去,但給翰尼的所做沒有一點是叫她高興的.約翰尼是個同她一樣有愛爾蘭人脾氣的人,他終於受不了她那呶呶不休的責備而發起火來,便大肆攻擊了她一通,最後說:"太太,我什麼也不要了,讓克倫威爾去詛咒你吧,"並威脅說自己要走.這麼一來,她又不得不低聲下平地道歉,安撫著要他留下.

她從來不到艾希禮負責的那個廠裡去.當地估計艾希禮到了木料場辦事房裡,她也不去那裡.她知道他在迴避她,也知道,由於媚蘭的執意邀請她經常到他家去,對他會是一種折磨.他們從不單獨說話,可她卻很想問問.她想弄清楚他現在是不是恨她,以及他究竟對媚蘭說了些什麼.但是他始終對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並懇求她不要說話.他那蒼老憔悴和流露著悔恨之情的臉色更加重了她的精神負擔,同時他的木廠每週都要虧本,那也成了她心中一個有苦難言的疙瘩.

他臉上那種對目前局面無可奈何的神色,她看了覺得厭煩.她不知道他怎樣才能改善這個局面,但仍然認為是應當想些辦法的.要是瑞德,他早就會採取措施了.瑞德總是能想出辦法來,哪怕是不正當的辦法,在這一點上她儘管心中不樂意也還是非常佩服他.

如今,她對瑞德和他那些侮辱行為的怒火已經消失,她開始想念他了,而且由於很久沒有音信,想念也越來越深切了.如今,從瑞德留下的那一堆混合著狂喜,憤怒,傷心和屈辱的紊亂情緒中,愁苦已漸漸冒出頭來,最後像啄食腐屍的烏鴉蹲在她肩上.她想念他,很想聽聽他講的那些尖刻動人,叫她懷大樂的故事,看看他那可以排憂息怒的咧開嘴諷刺地大笑的模樣,以及那些刺得她痛加駁斥的嘲弄.最叫她難受地是她不能在他面前絮叨了.在這方面瑞德是使她感到很滿意的.她可以向他毫不害羞地敘述自己採用什麼方法從人們的牙縫裡敲搾他們,他聽了會大加讚歎.而別的人一聽到她提起這種事,便會大驚失色了.

她沒有他和邦妮在身邊,覺得十分寂寞,她以前從沒有想到,一旦邦妮離開便會這樣惦記她.現在她記起瑞德上次責備她的關於韋德和愛拉的那些惡言惡語,便試著拿這兩個孩子填補她內心的空虛.但這也沒有用.瑞德的話和孩子們對她的反應打開了她的眼睛,使她面對一個驚人而可怕的事實.在這兩個孩子的嬰兒時期她太忙了,太為金錢操心了,太嚴厲和太容易發火了,因此沒有贏得他們的信任和感情.而現在,要不是太晚便是她缺乏耐心和本事,反正她已經無法深入他們那幼小而隱秘的心靈中去了.

愛拉!思嘉發現她是個弱智兒童,而且的確是的,這就叫人發愁了.她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物上,就像小鳥不能在一個枝頭上待下來似的.即使思嘉給她講故事時,愛拉也經常離題去胡思亂想,用一些與故事毫無關係的問題來打斷,可是還沒等思嘉開口去回答,她已經把問題完全忘了.

至於韋德--也許瑞德的看法是對的.也許他真的怕她.這真有點奇怪,而且傷了她的自尊心.怎麼她的親生兒子,她的唯一的男孩,竟會這樣怕她呢?有時她試著逗引他來談話,他也只用查爾斯那樣柔和的褐色眉盯著她,同時很難為情地挪動著兩隻小腳,顯得十分不自在.要是他跟媚蘭在一起時,卻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並且把口袋裡的一切,從釣魚用的蟲子到破舊的釣錢,都掏出來給她看了.

媚蘭對小傢伙們很有辦法.那是用不著你去證明的.她自己的小博就是亞特蘭大最有規矩最可愛的孩子.思嘉跟他相處得比跟自己的孩子還要好,因為小博對於大人們的關心沒有什麼神經過敏的地方,每次看見她都會息動爬到她膝頭上來.他長得多漂亮啊,跟艾希禮一模一樣!要是韋德像小博那樣就好了.當然,媚蘭所以能那樣盡心照顧他,主要是因為她只有一個孩子,也用不著像思嘉那樣整天操心和工作.

至少思嘉自己是想用這樣的理由來為自己辯解的,不過捫心自問時她又不得不承認媚蘭是個愛孩子的人,她巴不得生上一打呢.所以她那用不完的滿懷鍾愛也同樣傾注在韋德和鄰居家的孩子們身上了.

思嘉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她所感到的震驚,當時她趕車經過媚蘭家去接韋德,還在屋前走道上便聽見自己兒子提高嗓門在模仿南方士兵的號叫--韋德在家裡可整天不聲不響像只耗子呢.而像大人似的附和韋德的號叫的是小博的尖叫聲.她走進那間起居室時才發現兩個孩子手中舉著大刀在向一張沙發進攻.他們一見她便尷尬地不作聲了,同時媚蘭從沙發背後站起身來,手裡抓著頭髮,搖晃著滿頭鬈發放聲大笑.

"那是葛底斯堡,"她解釋說."我是北方佬,無疑已徹底打敗了.這位是李將軍,"她指著小博,"這位是皮克特將軍,"她摟著韋德的肩膀.

是的,媚蘭對孩子們有一套自己的辦法,那是思嘉永遠也不會懂得的.

"至少邦妮還愛我,也高興跟我玩叫,"她心裡想.可是平心而論,她不得不承認,邦妮愛瑞德比愛她不知深過多少倍.而且說不定她再也見不到邦妮了.根據她至今所瞭解到的,瑞德可能到了波斯或者埃及,並且想永久在那裡定居了.

張.這麼一來,她就想起了那個狂亂的夜晚,並且立即滿臉通紅,很不好意思.原來就在那神魂顛倒的片刻--即使那個狂嘉的片刻也因後來發生的事情而記不清楚了--懷上個孩子了.這時她最先的感覺是高興又要添一個孩子.要是個男孩該多好呀!一個漂亮的男孩,而不得像韋德那樣畏畏縮縮的小傢伙.她會多麼喜歡他啊!那時她既有工夫去專心照料一個嬰兒,又有錢去安排他的錦繡前程,這才真正高興呢!她心中馬止產生了一個衝動,要寫封信告訴瑞德,由他母親從查爾斯頓轉去.上帝,他現在必須回來了!要是到嬰兒生下以後他才回家,那可不行!那她永遠也解釋不清了!

可是,如果她寫信去,他就會以為她是要他回家,就會暗暗笑起來,不,決不能讓他覺得她在想他或者需要他啊!

她很高興自己終於把這個衝動壓下去了,這時恰巧查爾斯頓的波琳姨媽來信了,傳來關於瑞德的第一個消息,似乎他正在那裡看望他母親.得知他至今還在這個合眾國的領土上,哪怕波琳姨媽的信很使人生氣,也畢竟叫她放心.瑞德帶著邦妮去看過她和尤拉莉姨媽,信中全充滿了對邦妮的誇獎.

"多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將來長大了,準會成為人人追求的美人兒呢.不過我想你一定知道,誰要是向她求愛,就得同瑞德來一次搏鬥,因為我從沒見過這樣鍾愛女兒的一位父親.嗯,親愛的,我想跟你說幾句心裡話.在我沒有遇見巴特勒船長之前,查爾斯頓人的確從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什麼好話,而且人人都替他的一家感到十分惋惜.這樣我一直覺得你和他的婚姻是極不起配的.事實上,尤拉莉和我都對於是否應當接待他猶疑不決--不過,畢竟那個可愛的孩子是我們的姨外孫女嘛.這樣,當他來了後,我們一見便又驚又喜,非常的欣喜,並且發現聽信那些流言蜚語實在太不應該了.你看他是那樣逗人喜歡,長得也很帥,而且又莊重又有禮貌.何況還那麼鍾愛你和孩子呢.""現在,親愛的,我得談談我們聽到的一些事情--一些尤拉莉和我最初不願意相信的事情.當然,我們已經聽說你有時在肯尼迪先生留給你的那店舖上所做的某些事情.我們確實聽到過一些謠言,但我們否認了.我們知道在戰後初期那些可怕的日子,那樣做是必要的,因為環境就是那樣嘛.不過現在你就來說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我們知道巴特勒船長的境遇相當寬裕,而且有充分的能力替你經管所有的生意和財產.我們還不怎麼瞭解那些謠傳的真相,只好把這些使我們最傷腦筋的問題坦率地向巴特勒船長提了出來.""他有點勉強地告訴我們說,每天上午的時間你都花在那家店舖裡,也不允許別人替你經管賬目.他還承認你對一家或幾家廠子都很有興趣(我們並沒有堅持要他談這些,事實上我們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還覺得奇怪),因此得坐著馬車到處跑,而巴特勒船長告訴我們,趕車的那個惡棍還殺過人呢.我們看得出來,他對這一點很痛心,他必然是個最寬容--實際上是已夠寬容的丈夫了.思嘉,你不能再這樣了.你母親已經不在了,你就得代替她來教導你.想想看,等到你的孩子們長大以後,知道你曾經做過生意,他們會怎麼想呢?他們一旦知道了你經常到廠子裡去,跟那些粗人打交道,受到他們的侮辱.冒著讓人隨便議論的風險,會感到多難過呀!這樣不守婦道--"思嘉沒看完就把信扔了,嘴裡還在咒罵.她彷彿看見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坐在那間破屋子裡評判她不守婦道,她們要不是思嘉每月寄錢去,就要揭不開鍋了.天知道,如果不是思嘉不那麼守婦道的話,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很可能此刻就沒有個棲身之地呢.這個該死的瑞德,居然把那家店舖和記賬的事以及兩家廠子的事都告訴她們了.他真是那樣勉強嗎?思嘉知道,他最樂於蒙騙那些老太太們,在她們面前把自己裝扮得既莊重有禮貌又逗人喜歡,而且是個寬容的丈夫和父親.他一定喜歡孜孜地向她們描述了思嘉在那店舖,木廠,酒館聖的種種活動,叫她們氣得不行.多壞的傢伙!怎麼他就專門幹這種缺德的事來取樂呀?

不過這滿腔的怒火很快也冷下去了.最近以來,有那麼多本來很熱衷的東西都已不復存在.要是她能夠重新得到艾希禮的刺激和光彩--要是瑞德能夠回家來逗她歡笑,那就好了.

他們事先沒有通知就回來了.到家的第一個音信是行李卸在地板上的撲通撲通的聲音和邦妮高聲喊叫:"媽媽!"思嘉急忙從自己房裡出來,走到樓梯頂,看見女兒正伸著兩條短腿合勁要踏上梯級.一隻馴順的毛色帶條紋的小貓緊緊抱在她胸前.

"媽媽給我的,"她興奮地叫道,一面抓住小貓的頸背把它提起來.

思嘉一面把她抱在懷裡,忙不迭地吻她,一面慶幸這孩子在場,就免得她跟瑞德單獨見面感到難為情了.她抬頭一看,只見他正在下面廳堂裡給車伕付錢.然後他也仰起頭來看見了她,便像往常那樣恭恭敬敬地摘下帽子,鞠了一躬.她一瞧見他那雙黑眼睛,心就怦怦跳起來了.不管他是什麼人,也不管了幹了些什麼,只要回家了她就高興.

"嬤嬤在哪裡?"邦妮問,一面扭著身子想掙脫思嘉的懷抱,她只得把她放下地來.

僅僅以若無其事的正常態度招呼瑞德,可又得向他透露懷孩子的事,這可比她預先設想的要困難得多.他上樓梯時她看著他的臉色,那是黝黑而冷漠的,那樣毫無表情難以捉摸.不,她得過些時候再告訴他.她不能現在就說出來.不過,這樣的消息應該首先讓丈夫知道,因為做丈夫的總是愛聽這種消息的.可是她覺得她聽了也未必高興.

她站在樓梯頂上,靠著欄杆,不知他會不會吻她.但是他沒有吻.他只是說:"你的臉色有點蒼白呢.巴特勒太太.

是不是沒胭脂了?"

一句想念她的話也沒有,哪怕是假意虛情的也沒有.至少在嬤嬤面前應當吻她一下嘛,但是不,眼看著嬤嬤匆匆一鞠躬便領著邦妮穿過廳堂到育兒室去了.他站在樓梯頂上她的身旁,用眼睛漫不經心地打量她.

"你這憔悴樣是不是說明在想念我呢?"他嘴上微笑著問她,但眼裡並沒有笑意.

這就是他的態度.他還會像以前那樣恨她的.她突然覺得她懷著的那個孩子已成為令人作嘔的一個負擔,再也不是她高興懷下來的血肉了,而這個漫不經心地拿著寬邊巴拿馬帽子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則是她的死對頭,是她的一切麻煩的起因了!她回答時眼睛裡充滿了怨恨是一清二楚叫你怎麼也不會忽略的,同時他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如果我臉色蒼白,那也是你的過錯,決不是像你所幼想的那樣是想念你的結果.那是因為--"唔,她原沒打算就這樣告訴他,可是太性急了便衝口而出,於是索性向他攤開,也不顧僕人們會不會聽見."那是因為我又要有個孩子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兩眼迅速地打量著她.接著他向前邁了一步,想要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但她把身子一扭,避開了,在她那怨恨的眼光下,他的臉孔板了起來.

"真的!"他冷冷地說."那麼,誰有幸當這個父親呢,是艾希禮嗎?"她狠狠抓住樓梯欄杆上的柱子,直到那個木雕獅子的耳朵把她的手心扎痛了.她即使對他有所瞭解,也絕沒想到他居然會這樣來侮辱她.當然,他是在開玩笑,但無論什麼玩笑也不至於開到如此難以容忍的程度!她真想用她那尖尖的指甲掐進他的眼睛裡,把那裡面的古怪光芒給消滅掉.

"你這該死的傢伙!"她的聲音氣惱得咻咻發抖,"你--你明明知道是你的.而我也和你一樣根本不想要它.沒有--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你這種下流坯生孩子的.我但願--啊,上帝,我但願這是其他什麼人的而不是你的孩子呢!"她發現他那黝黑的面容突然變了,彷彿某種無法理解的情感,連同憤怒一起,使它一陣痙攣,像被什麼刺痛了似的.

"瞧!"她心裡又好氣又好笑地想."瞧!我到底把他刺痛了!"可是那個不動聲色的老面具又回到了他臉上,他拉了拉嘴唇上的一片髭鬚.

"高興點吧,"他說,一面轉過身去開始上樓,"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她頓時覺得一陣頭暈,想起懷孩子的滋味,像那種噁心的嘔吐呀,沒完沒了的等待呀,大腹便便的醜態呀,長時間的陣痛呀,等等.這些都是男人永遠也體會不到的.可他還忍心開這樣狠毒的玩笑.她要狠狠地抓他一把.只有看見他那張黑臉上有一道道的血痕,才能稍解這心頭的怨氣.她像貓似的偷偷跟著他追上去,但是他忽然輕輕一閃避到一旁,一面抬起一隻胳臂把她擋開了.她站在新打過蠟的最高一級階梯邊上,當她俯身舉起手來,想使勁去報那只伸出的胳臂時,發覺自己已站不住了,便猛地伸手去抓那根欄杆柱子,可是沒有抓祝於是她想從樓梯上往下退,但落腳時感到肋部一陣劇痛,頓時頭暈眼花,便骨碌碌,直跌到樓梯腳下.有生以來思嘉頭一次病倒,此外就是生過幾次孩子,不過那好像不算什麼.那時她可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又孤寂,又害怕,又虛弱又痛苦,而且惶惑不安.她明白自己的病情比人們說的更嚴重,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要死了.她呼吸時,那根折斷的肋骨便痛得像刀扎似的,同時她的臉也破了,頭了摔痛了,彷彿整個身子任憑魔鬼用火熱的鉗子在揪,用鈍刀子在割一般;有時偶爾停一下,便覺得渾身癱軟,自己也沒了著落,直到疼痛又恢復為止.不,生孩子決不是這樣.那時候,在韋德,愛拉和邦妮生下來之前兩個小時,她還能開心地吃東西呢.可現在,除了涼水以外,只要一想起吃的,便噁心得會吐.

懷一個孩子多麼容易,可是沒生下來就失掉了,卻多麼痛苦啊!說來奇怪,她在疼痛時一想起自己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就感到十分痛心呢.更加奇怪的是,這個孩子偏偏是她自己真正想要的一個!她想弄明白究竟為什麼想要它,可是腦子太貧乏了.貧乏得除了恐懼和死亡以外,什麼也無法想了.

死亡就在身邊,她沒有力量去面對它,並把它打回去,所以她非常害怕.她需要一個強壯的人站在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替她把死亡趕開,直到她恢復了足夠的力量來自己進行戰鬥.

在痛苦中,怒氣已經全部吞下肚裡去了,如今她需要瑞德,可是他不在,而她又不能讓自己去請他啊!

她記得起來的是在那陰暗的過廳裡,在樓梯腳下,他怎樣把她抱起來,他那張臉已嚇得煞白,除了極大的恐懼外什麼表情也沒有,他那粗重的聲音在呼喚嬤嬤.接著,她模模糊糊地記得她被抬上樓去,隨即便昏迷了.後來,她漸漸感覺到愈來愈大的疼痛,房子裡都是低低的嘈雜聲,皮蒂姑媽在抽泣,米德大夫妻急地發出指示,樓梯上一片匆忙的腳步聲,以及上面穿堂裡攝手攝腳的動靜.後來,像一道眩目的光線在眼前一閃似的,她意識到了死亡和恐懼,這使她突然拚命喊叫,呼喚一個名字,可這喊叫也只是一聲低語罷了.

然而,就是這聲可憐的低語立即喚起了黑暗中床邊什麼地方的一個迴響,那是她所呼喚的那個人的親切的聲音,她用輕柔的語調答道:"我在這裡,親愛的.我一直守在這裡呢."當媚蘭拿起她的手來悄悄貼在自己冰涼的面頰上時,她感到死亡和恐懼便悄悄隱退了.思嘉試著轉過頭來看她的臉,可是沒有成功.她彷彿看見媚蘭正要生孩子,而北方佬就要來了.城裡已燒得滿天通紅,她必須趕快離開.可是媚蘭要生孩子,她不能急著走呀.她必須跟她一起留下,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而且她得表現出十分堅強,因為媚蘭需要她的力量來支持.媚蘭痛得那麼厲害--有些火熱的鉗子在揪她,鈍刀子在割她,一陣陣的疼痛又回來了.她必須抓住媚蘭的手.

但是,畢竟有米德大夫在這裡,他來了,儘管火車站那邊的士兵很需要她,因為她聽見他說:"她在說胡話呢.巴特勒船長哪裡去了?"那天夜裡一片漆黑,接著又亮了,有時像是她在生孩子,有時又是媚蘭在大聲呼喚,媚蘭一直守在身邊,她的手很涼,可她不像皮蒂姑媽那樣愛做些徒然焦急的姿態,或者輕輕哭泣.每次思嘉睜開眼睛,問一聲"媚蘭呢?"她都會聽到媚蘭聲音在答話.她不時想低聲說:"瑞德--我要瑞德,"同時在夢中似的記起瑞德並不要她,瑞德的臉黑得像個印第安人,他諷刺人時露出雪白的牙齒.她要瑞德,可是瑞德卻不要她.

有一回她說:"她蘭呢?"答話是嬤嬤的聲音:"是我呢,孩子,"一面把一塊冷毛巾放到她額頭上.這時她煩躁地反覆喊道:"媚蘭-媚蘭,"可媚蘭很久也沒有來.因為這時媚蘭正在瑞德的床邊,而瑞德喝醉了,在地板上斜躺著,把頭伏在媚蘭的膝上痛哭不止.

媚蘭每次從思嘉房裡出來,都看見瑞德坐在自己的床上,房門開著,觀望著穿堂對面那扇門.他房裡顯得很凌亂,到處是香煙頭和沒有碰過的碟碟食品.床上也亂糟糟的,被子沒鋪好,他就整天坐在上面.他沒有刮臉,而且突然消瘦了,只是拚命抽煙,抽個不停.他看見她時從不問她什麼.她往往也只在門口站一會兒,告訴他:"很遺憾,她顯得更壞了,"或者說:"不,她還沒有問到你.你瞧,她正說胡話呢."要不,她就安慰他兩句:"你可不要放棄希望,巴特勒船長.我給你弄杯熱咖啡,拿點吃的來吧.你這樣會把自己糟蹋的."她很可憐他,也常常為他難過,儘管她自己已經非常疲倦,非常想睡,幾乎到了麻木的程度.人們怎麼會說他那麼卑鄙的一些壞話呢?--說他冷酷無情,粗暴,不忠實,等等,可是她卻眼看他在一天天瘦下去,臉上流露著內心的極大痛苦!她雖然自己已疲憊不堪,還是在設法要比往常對他更親切一些,只要能見到他便告訴他一些病房裡的最新情況.

他多麼像一個等待宣判的罪犯--我麼像一個突然發現周圍全是敵人的孩子.不過在媚蘭眼裡,誰都像個孩子.

但是,當她終於高興地跑去告訴他思嘉好些了時,她卻沒有料到會發現這樣的情況.瑞德床邊的桌上放著半瓶威士忌酒,滿屋子瀰漫著刺鼻的煙酒味.他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眼光望著她,儘管拚命咬緊牙關,下顎上的肌肉仍在不斷顫抖.

"她死了?"

"唔,不.她好多了."

他說:"啊,我的上帝,"隨即用雙手抱著頭.她憐憫地守著他,看見他那副寬闊的肩膀好像打寒戰似的在抖動.接著,她的憐憫漸漸變為恐懼,因為他哭起來了.媚蘭從沒看見男人哭過,尤其是瑞德這樣的男人,那麼溫和,那麼喜愛嘲弄,又那麼永遠相信自己.

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種可怕的哽咽聲把媚蘭嚇住了.她覺得他是喝醉了,而她最害怕是醉漢.不過當他抬起頭來時,她看了一下他的眼睛,便迅速走進屋裡,輕輕把門關好,然後來到他跟前.她從沒看見男人哭過,但她安扶過許多哭喪著臉的孩子.她把一隻溫柔的手放在他肩上,這時他突然雙手抱住了她的裙裾.她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自己已在床上坐下,他卻在地板上,頭枕在她膝頭上,雙臂和雙手發瘋似的緊緊抓住她,使她痛得快受不了了.

她輕輕撫摸著他那滿頭黑髮的後腦,安慰地說:"好了!

不要緊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聽了以後,便抓得更緊了,同時急切而嘶啞地說起來,嘟嘟囔囔地好像在對一座神秘的墳墓嘮叨什麼,又好像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訴說心中的真情,把自己一絲不剩地無情地暴露在媚蘭面前,而媚蘭開始時對這些一點也不理解,純粹是一副母親對孩子的態度.他一面斷斷續續地說著,把頭愈來愈深地埋在她的膝頭上,一面狠狠拉扯著她的裙裾.他的話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儘是些嚴苛而痛心的懺悔和自責,說一些她從沒聽過的連女人也不提起的隱情,使她聽了羞澀得臉上熱烘烘的,同時又對他的謙卑之情深為感動.

她拍拍他的頭,就像哄小博似的,一面說:"別說了!巴特勒船長!你不能跟我說這些事!別說了!"但是他仍在滔滔不絕像激流一般傾訴著,同時緊緊抓住她的衣裳,彷彿那就是他生命的希望所在.

他指控自己做了不少壞事,但媚蘭一點也不瞭解.他喃喃地說著貝爾·沃特琳的名字,接著狠狠地搖晃著媚蘭大聲喊道:"我殺死了思嘉,我把她害死了.你不明白.她本來是不要這個嬰兒的,並且--""你給我住嘴!你瘋了!不要孩子?每個女人都要-""不!不!你是要孩子的.可她不要.不要我的孩子--""你別說了!""你不瞭解,她不要孩子,是我害她懷上的.這個--這個孩子--都是我的罪過呀.我們很久不同床了--""別說了,巴特勒船長!這樣不好--""我喝醉了,頭腦不清了,就存心要傷害她--因為她傷害了我.我要--我真的--可是她不要我.她從來都不要我.她從來沒有,但我努力過--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啊,求求你了!""可是我並不知道這個孩子的事,直到前幾天--她跌下來的時候.她不知道我在哪裡,不好寫信告訴我--不過她即使知道,也不會寫信給我的.我告訴你--我告訴你,我本來會馬上回家的--只要我知道了--也不管她要不要我回來.……""啊,是的,我知道你會回來!""上帝,這幾個星期我人都快瘋了,又瘋又醉!她告訴我的時候,就在那兒樓綈上--你知道我怎麼來著?我說了些什麼"我笑著說:"高興點吧.當心你可能會流產呢.而她--"媚蘭突然臉色發白,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驚慌地俯視著在她膝頭上痛苦地扭動著的黑腦袋.午後的太陽光從開著的窗口斜射過來,她突然發現他那雙褐色的手多麼粗大,多麼堅強,手背上的黑毛多麼稠密.她本能地畏縮著迴避它們.

但它們顯得那麼粗暴,那麼無情,但同時又那麼軟弱無助地在她的裙裾裡絞著,扭著.

是不是他聽說並且相信了關于思嘉和艾希禮拉那個荒謬的謊言,而產生了嫉妒心呢?的確,自從那個醜聞傳出以後,他便即刻離開了這座城市.不過--不,那不可能,巴特勒船長一貫是說走就走,隨時可以出外旅行的.他為人十分理智,他決不可能聽信那些閒言碎語.如果問題的起因真是那樣,他還不設法把艾希禮斃了?或者,至少要求他們把事情說個清楚?

不,決不可能是那樣.只可能是他喝醉了酒,而且精神過於緊張,像個精神錯亂的人似的,結果心理失控,便說出些狂言亂語來.男人也像女人一樣,是經不起精神緊張的.大概有什麼事把他困住了,也許他和思嘉發生過一次的小爭吵,加重了那種心理狀態.也許他說的那些事情有的是真的,不過決不會全都是真的.唔,至少那最後一件事是這樣,一定的!沒有哪個男人會對他所熱愛的女人說這種話,而這個男人又是那樣熱愛思嘉的.媚蘭從不知道什麼叫邪惡,什麼叫殘忍.只到現在在她算是第一次碰見了,才發現它們真是不可想像和難以置信的.

"好了!好了!"她細聲細氣說."現在別說了.我懂了."他陡地抬起頭來,用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仰望著她,一面狠狠地甩開她的手.

"不,上帝知道你並不瞭解我!你不可能瞭解我!因為你--因為你太善良了,而無法瞭解我.你不相信我,但這些全是真的,我就像是一條狗.你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做嗎?我是發瘋了,妒忌得發瘋.她一向不喜歡我,而我覺得我努力是能夠使她喜歡的.但她就是喜歡.她不愛我.她從沒愛過.

她愛--"

他那熱烈的醉醺醺的眼光跟她的眼睛一接觸,便把話立刻收住了,但嘴還張著,彷彿剛剛明白過來他是在對誰說話似的.她緊張得臉色發白,但眼光鎮定而溫柔,充滿著憐憫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裡面包含明智和寧靜,而那褐色瞳深處的天真仁愛之情更使他大為震動,彷彿給了他一記耳光似的,把他腦子裡的醉意一掃而光,使他那些狂亂恣肆的話語也中途停頓了.他漸漸轉入喃喃自語,眼睛開始迴避著不再看她,眼瞼迅速地眨動著,他顯然在艱難地慢慢清醒過來了.

"我是個壞蛋,"他嘟囔著,一面疲倦地把腦袋重新埋在她的膝頭上."不過我還沒有壞到很嚴重的地步.如果我以前告訴過你些什麼,你是不會相信的,是嗎?你太好了,所以不會相信我.我以前從沒見過一真正好的人.你不會相信我的,是嗎?""不,我不相信你的話,"媚蘭用安慰的口氣說,同時又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她會慢慢好起來的.好了,巴特勒船長!

別哭了!她會慢慢好起來的."





第五十七章

一個月以後,瑞德把思嘉送上到瓊斯博羅去的火車,那時她身體還沒復元,顯得憔悴又消瘦.韋德和愛拉跟她一起去,他們默默地看著母親那張安靜而蒼白的臉.他們緊靠著百里茜,因為連他們那幼小的心靈也感覺到了,母親和繼父之間冷淡而不捨人情的氣氛中有著某種可怕的東西.

思嘉儘管虛弱,但還是決定回塔拉去.她覺得如果再在亞特蘭大待下去,哪怕是一天也會悶死的.因為她的心整天被迫在有關她當前處境的種種無益思索中轉來轉去,實在厭煩透了.她身上有病,精神上又疲憊不堪,像個在夢魘中迷惘恍惚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正如她曾經在入侵的敵軍面前逃離亞特蘭大那樣,她如今又在極力逃避它,並盡力把當前的煩惱排斥腦後,並且使用了以前那種自衛的辦法:"我現在什麼都不去想它,否則我會受不了的.明天到了塔拉再去想吧.明天就是另一天了."彷彿只要回到了家鄉那寧靜的棉花地裡,她的一切煩惱便會煙消雲散,她就能夠將那些凌亂的破碎的思想構造成為可以享用的東西了.

瑞德望著火車駛出車站,直到看不見了為止;他臉上始終是一片苦苦思索的表情,一點也沒有歡送的感覺.他歎了口氣,便打發馬車走了,自己跨上馬沿著艾維街向媚蘭家跑去.

那是個溫暖的早晨,媚蘭坐在葡萄籐遮蔭的走廊上,身邊的縫補籃裡堆滿了襪子.她看見瑞德下了馬後,將韁繩扔給站在路邊的那強壯的黑人孩子,心裡便一陣驚慌,不知道怎麼辦好.自從那太可怕的一天--思嘉病成那樣,而他又偏偏喝得爛醉以來,她一直沒有單獨跟他見過面.媚蘭甚至不願意去想"醉酒"這個詞.在思嘉康復期間她只偶爾同他說幾句話.她發現在這些場合她很不好意思接觸他的眼光.不過他在那時候卻像往常那樣泰然自若,從沒用言語眼色表露過他們之間曾發生那樣一幕情景.艾希禮曾經告訴過她.男人往往記不起酒醉後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所以媚蘭衷心乞求巴特勒船長把那天的事情全部忘掉.她覺得她寧願死也不願知道他還記得的那天晚上的傾訴.他沿著便道走過來,她感到十分尷尬,渾身膽怯,臉上也泛起了一片紅暈.

不過,他也許只是來問問小博能不能在白天跟邦妮一起玩.他總不會那樣無聊,居然跑來對她那天的行為表示感謝吧!

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像往常那樣驚訝地發現,這麼魁梧的一個男人走起路來竟如此輕捷.

"思嘉走了?"

"走了.塔拉對她會有好處的."他微笑說."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大力士安泰那樣,一接觸大地母親便變得更加有力.叫思嘉過久地離開她所愛的那片紅土地,那是不可能的.

那些茂密的棉樹比米德大夫的滋補藥品對她更有效果呢.""你要不要坐坐?"媚蘭說,兩隻手在微微顫抖.他的身材那麼高大魁酲,而特別魁偉的男人總是叫她惴惴不安的,他們好像在放射一種力量和旺盛的生機,使她感到自己比原來更瘦小更軟弱了.他顯得那麼黝黑剛強,肩膀上那兩堆笨重的肌肉把一件白色亞麻布上衣撐成那個樣子,她看著都要膽寒.這樣強壯而粗野的一個男人,她居然親眼看見服服帖帖地伏在自己腳邊,現在看來似乎是不可能的.而且,她那時還把那個滿頭黑髮的腦袋抱在膝上呢!

"唔,天哪!"她想起來就很難過,不覺臉又紅起來了.

"媚蘭小姐,"他輕輕協說,"我在這裡使你不安了吧?你是不是寧願我走開?請坦白說吧.""唔,他還記得!"她心想."而且他還不知道我有多麼不好意思呢!"她抬頭望著他,好像要懇求他似的,但突然她的尷尬和惶惑都消失了.他的眼光是那麼寧靜,那麼溫和,顯得那麼通情達理,以致她驚訝自己怎麼會那樣愚蠢竟發起慌來了.他的面容看來很疲倦,而且她吃驚地覺得還很在點悲傷的神色呢.她怎麼居然以為他那麼缺乏教養,會把兩人都寧願忘卻的事情重提起來啊!

"可憐的人,他為思嘉傷心得這樣了."她暗暗想,一面裝出笑臉來對他說:"你請坐,巴特勒船長."他沉重地坐下來,看著她把縫補的東西重新拿起來.

"媚蘭小姐,我特來請求你幫個大忙,"他撇著兩隻嘴角微微一笑,"在一個騙局裡請幫我一個忙,而且這個騙局我知道你會有點害怕的.""一個--騙局?""是埃說真的,我是來跟你談一筆生意.""唔,天哪.那你就最好去找威爾克斯先生.我對生意經可一竅不通.我沒有思嘉那樣精明呢.""我是怕思嘉太精明了,反而對她自己不利,"他說,"所以我才要跟你談這件事.你知道她--她病得多厲害.她從塔拉回來以後,就會拚命忙那家店舖和幾個廠子的,因此我恨不得讓它們哪個晚上給炸掉才好.我非常擔心她的健康啊,媚蘭小姐.""是的,她幹得也實在太過量了.你一定得讓她放手並照顧自己的身體."他笑了.

"你知道她多麼固執.我從沒開口跟她爭論過呢.她就像個任性的孩子.她還高興讓我幫助她--不高興任何人去幫助她.我曾經設法勸說她賣掉那幾個廠子裡的股份,但是她不願意.因此,媚蘭小姐,我才跟你商量來了.我知道思嘉只願意把那幾個廠裡的股份賣給威爾克斯先生,別人誰也不給,所以我要威爾克斯先生去買過來.""唔,我的天!那倒是很好,不過--"媚蘭突然打住,咬著嘴唇不說了.她不能對一個局外人談金錢上的事情.也不知怎麼,無論艾希禮從那這木廠掙了多少,他們好像總是不夠用.他們幾乎省不下多少錢,這使她很傷腦筋.她不明白錢都用到哪去了.艾希禮給她的錢是足夠日常家用的,可是一旦需要特殊開支就顯得緊張了.當然,她的醫藥費花去不少,還有艾希禮從紐約訂購的書籍和傢俱也是要付錢的.此處,還要給那些住宿在他家地下室裡的流浪兒提供吃的穿的.

何況艾希禮這個很講義氣,凡是曾經參加過聯盟軍的人只要向他借錢,是從來不想拒絕的.而且--"媚蘭小姐,我想把所需的那筆錢先借給你們,"瑞德說.

"你能那樣就太好了,不過我們可能永遠也還不清呢.""我不要你們還.別生我的氣啊,媚蘭小姐!請聽我把話說完.只要我知道,思嘉用不著每天辛辛苦苦,趕車跑那麼遠的路到廠裡去,那就給我償還得夠了.那家店舖會夠她忙的,也夠她開心的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唔--明白--"媚蘭猶豫不決說.

"你要給你孩子買匹小馬,是不是?還要讓他將來上大學,到哈佛去,參加大旅遊到歐洲去?""唔,當然了!"媚蘭喊道,她總是這樣,一提起小博就喜笑顏開了."我要讓他什麼都有,不過--是呀,在眼睛人人都這麼困難的時候--""總有一天威爾克斯先生會憑那幾個廠子賺起一大筆錢的,"瑞德說."我很希望看到小博具備他理應得到的那些優越條件呢.""唔,巴特勒船長,你這人真狡猾!"她微笑著大聲說.

"你是在利用一個母親的自豪心理嘛!我現在把你看得一清二楚了.""我希望不是這樣,"瑞德說,他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光輝."現在說,你究竟要不要我借給你這筆錢?""可是,這個騙局從哪兒搞起呢?""我們要合夥同謀,騙過思嘉和威爾克斯先生兩個人.""啊,我的天!我可不能這樣!""要是思嘉知道了我在背著她搞陰謀,哪怕是為她好--那,你是知道她的脾氣的!我還擔心威爾克斯先生會拒絕我提供給他的任何貸款.所以他們兩個誰都不能知道這笑錢是從哪裡來的.""唔,可是我相信威爾克斯先生不會拒絕,如果他明白事情真相的話.他是非常愛護思嘉的嘛.""是的,我也相信他很愛護她."瑞德真切地說."不過他還是要拒絕的.你知道威爾克斯家的人都是何等的傲慢埃""啊,我的天!"媚蘭痛苦地喊道."我但願--說真的,巴特勒船長,我決不能欺騙我的丈夫.""即使是為了幫助思嘉也不行嗎?"瑞德顯得很傷心."可她是非常愛你的呢!"媚蘭眼睛裡閃爍著淚花.

"你知道,我為了她可以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我永遠永遠也報答不了一半她對我的幫助.你知道.""是的,"他坦率地說,"我知道她為你做過些什麼.那你能不能告訴威爾克斯先生,說這筆錢是某一位親屬在遺囑中留給你了?""唔,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一位關屬留下過一個子兒的遺產呢!""那麼,要是我通過郵局把錢寄給威爾克斯先生而不讓他知道是誰寄的,你願不願意關照用這筆錢去買那幾個木廠,而不至--嗯,隨便用在那些貧困的聯盟軍退伍軍人身上呢?"起初她對他最後兩锃話感到氣惱,彷彿那是在批評艾希禮,可是看見他滿懷理解的笑容,也就回報他以微笑了.

"我非常願意."

"那就這樣決定了?讓我們嚴守這個秘密好嗎?""可是我從沒對我丈夫保守過什麼秘密呀!""我深信這一點,媚蘭小姐."她望著他,覺得她一向對他的看法有多麼正確,而其他那麼許多人全都錯了.人們說過他殘忍,愛作弄人,沒有禮貌,甚至還不誠實.儘管有不少公正的人現在承認他們以前錯了.好啊!她可是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個好人呢.她從沒受到過他別的什麼待遇,只有最和善的態度,周全的考慮,絕對的尊敬,以及多麼深切的理解啊!而且,他那麼熱愛思嘉!

他以這種迂迴而妥當的辦法來免除思嘉肩上的一個負擔,這是多麼可愛的行為啊!

有一時感情衝動之下,她說:"思嘉有一個對她這樣好的丈夫,真是幸運啊!""你這樣想嗎?我怕她不會同意你呢,要是她聽見你的話.

而且,我也要對你好,媚蘭小姐.我現在給予你的比給思嘉的還要多呢.""我?"她莫名其妙的問."唔,你是說給小博的吧?"他拿起帽子,站起來.他默默地站了一會,俯視著媚蘭那張其實的臉,額上卡著長長的V形發卡,兩隻黑眼睛顯得十分真切.這樣一張毫無塵世俗氣的臉,說明她在人世間是從不設防的.

"不,不是小博.我是想給你某種比小博更重要的東西,不知你能不能想像出來.""不,我想像不出,"她又一次感到困惑了."這世界上再沒有比小傅對我更珍貴的東西了,除了艾--除了威克斯先生."瑞德一聲不響地俯視著她,他那黝黑的臉孔顯得很平靜.

"你還想替我做事,這實是在太好了,巴特勒船長,不過說真的,我已經這麼幸運.我擁有世界上任何女人所想要的一切呢.""那就好了,"瑞德說,臉色突然深沉下來."我很想看到你好好保住它們."思嘉從塔拉回來時,她臉上的病容基本消失,面頰顯得豐滿而紅潤,那雙綠眼睛也重新活潑明亮起來.瑞德帶著邦妮在火車站接到了她,還有韋德和愛拉,這時她大聲地笑著,好像又惱火又開心,而這是幾個星期以來的頭一次呢.瑞德的帽沿上插著兩根抖動的火雞毛,邦妮身上那件星期天穿的長袍已撕破了好幾外,臉頰上畫有兩條青紫色的對角線,鬈發裡插著一根有她身材一半長的孔雀翎兒.他們顯然正在玩一場印第安人的遊戲,恰好接火車的時間到了便中途停止,因此瑞德臉上還有一種古怪的無可奈何的表情,而嬤嬤則顯得又沮喪又生氣,責怪邦妮不肯把裝束改變一下,就這樣來接自己的母親了.

"好一個骯髒破爛的流浪兒!"思嘉連氣帶笑地說,一面親吻孩子,一面又轉過臉去讓瑞德親她.車站上人太多了,不然她決不讓他來這一下呢.儘管她對邦妮的模樣覺得怪不好意思的,可還是注意到了,群眾中幾乎人人都在微笑著觀賞這父女倆的化裝,這種微笑毫無譏諷之意,而是出於真誠的樂趣和好感.人人都知道思嘉的這個最小的女兒完全把她父親制服了,這一點正是亞特蘭大最感興趣和大力讚賞的.瑞德對孩子的溺愛已經遠近聞名,而且逐漸恢復了他在公眾輿論中的地位.

在回家的路上,思嘉滔滔不絕地談著縣裡的消息.天氣即熱又干,使得棉花飛快成長.你幾乎可以聽得見它在往上蹦似的.不過威爾說,今年秋天棉價會往下落.蘇倫又要生孩子了--她對這一點詳加解釋,只是不要讓孩子們聽懂--愛拉把蘇倫的大女兒咬了一口,表現了極大的勇氣.不過,思嘉指出,那也是小蘇西自討的,她跟她母親完全一個樣呢.可是蘇倫發火了,結果像過去那樣,她和思嘉大吵了一架.韋德打死了一條水蛇,全是他一個人打的.塔泉頓家和蘭達和卡米拉在學校教書,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們家無論是誰連"貓"字也寫不出呢!貝特西·塔爾頓嫁給了一個從洛無喬伊來的獨臂的胖男人.他們和赫蒂,吉姆一起在費爾希爾種了一片很好的棉花.塔爾頓太太養了一匹母馬和一隻馬駒,像當了百成富翁似的高興.卡爾弗特家的老房子已經住上黑人了!他們成群結隊,實際已成為那裡的主人了!他們是在拍賣會上把房子買下來的,不過它們已經歪歪倒倒了,叫你看著都要害怕呢.誰也不知道凱瑟琳和她那不中用的丈夫到哪裡去了.而亞歷克斯正準備跟他兄弟的寡婦薩莉結婚呢!想想看.他們在同一所房子裡住了那麼多年呀!自從老姑娘和少姑娘去世以後,人們對於他倆單獨住在那裡就開始有閒話了,所以大家都說這是一樁現成的婚事.這差一點使迪米蒂·芒羅傷心透了.不過她也是活該.她要是有點勇氣,本來早能夠找到別的男人,何必等待亞歷克斯攢夠了錢再來娶她呢.

思嘉談得很起勁,不過還有許多事她隱瞞著沒有談,那是些想起來就傷心的事情.她和威爾趕著車到縣裡各人地方跑了一趟,也不想去回憶什麼時候這成千上萬英畝肥沃的田地都種著茂密的棉花.現在,一個接一個的農場已荒廢成林地了,同時那些寂無人煙的廢墟周圍和原來種植棉花的地裡也悄悄長滿了小小的橡樹和松樹以及大片大片的掃帚草.原有的耕地如今只有百分之一還在種植.他們的馬車就像是荒野在中穿行似的.

"這個地區還有恢復的一天,那也得50年以後了,"威爾克斯曾經說過."由於你我二人的努力,使塔拉算縣裡最好的一個農場,也不過只是使用兩頭騾子的農場,而不是大的墾植常其次是方丹家,再其次才是塔爾頓家.他們賺不了多少錢,但能夠維持下去,而且也有這個勇氣.不過其餘的大部分人家,其餘的農場就--"不,思嘉不喜歡去回想縣裡的荒涼景象.跟亞特蘭大這繁榮熱鬧場面的對比下,想起來就更叫人傷心了.

"這裡有什麼事情嗎?"她回到家裡,在前院走廊上坐下來,便開始詢問.他一路上滔滔不斷地談著,生怕現在要靜默了.自從她在樓梯上跌倒那天以來,她還沒有跟瑞德單獨說過話,而且現在也不怎麼想同他單獨在一起.她不知道他近來對她的感覺如何.在她養病的那個艱苦時期,他是極其溫和的,不過那好像是一種陌生的人溫和而已.那時他總是預先設想到她需要什麼,設法使孩子不打擾她.並替她照管店舖和木廠.可是他從沒說過:"我很抱歉."唔,也許他並不感到歉疚呢.也許他仍然覺得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不是他的呢.她怎麼能知道在那副溫柔的黑面孔背後他心裡究竟想的什麼呢?不過他畢竟表現了一種要謙恭有禮的意向,這在他們結婚以來還是頭一次,也好像很希望就那樣生活下去,彷彿他們之間從沒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彷彿,她悶悶不樂地想,彷彿他們之間根本什麼事也沒有似的,唔,如果他要的就是這個,那她也可以干她自己的嘛.

"一切都好吧?"她重複問:"店舖要的新瓦運來了嗎?騾子換了沒有?看在上帝面上,瑞德,把你帽子的羽毛拿下來吧.你這樣子多傻氣,並且你要是忘記拿掉,你就很可能戴著它們上街了.""不,"邦妮說,一面把她父親的帽子拿過來,好像要保護它似的.

"這裡一切都很好,"瑞德回答說."邦妮跟我過得很開心,不過我想自從你走了以後她的頭髮一直沒梳過呢.別去啃那些羽毛,寶貝,它們可能很髒呀.瓦已經準備好了,騾子也交換得很合算.至於新聞,可真的什麼也沒有.一切都沉悶得很."接著,好像事後才想起似的,他又補充說:"昨天晚上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到這邊來了.他想知道我是不是認為你會把你的木廠和你在他那個廠子裡佔有的股份賣給他."思嘉正坐在搖椅上前後搖晃,手裡揮動著一把火雞毛扇子,她聽了這話立即停住了.

"賣給他?艾希禮哪來的錢呀?你知道他們家從來是一個子兒也沒有的.他得多快媚蘭就花得多快呢."

瑞德聳了聳肩."我一直還以為她是很節儉的,不過我並不如你那樣很瞭解威爾克斯家的底細呢."這是一句帶刺兒的話,看來瑞德的老脾氣還沒有改掉,因此思嘉有點惱火了.

"你走開吧,親愛的,"她對邦妮說."讓媽跟爹談談.""不,"邦妮堅決地說,同時爬到瑞德的膝頭上.

思嘉對孩子皺了皺眉頭,幫妮也回敬她一個怒容,那神氣與傑拉爾德·奧哈拉一模一樣,使得思嘉忍不住笑了.

"讓她留下吧,"瑞德愜意地說."至於他從哪裡弄來的這筆錢,那好像是他大羅克艾蘭護理過的一個出天花的人寄來的.這使我恢復了對人性的信念,知恩必報的人還是有的.""那個人是誰?是我們認識的嗎?""信上沒有署名,是從華盛頓寄來的.艾希禮也想不出究竟寄錢的人是誰.不過艾希禮的無私品質已經舉世聞名,他做了那麼多的好事,你不能希望他全都記得呀."思嘉要不是對艾希禮的意外收穫感到無比驚訝,她本來是會接受瑞德的挑戰的,儘管在塔拉時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容許自己跟瑞德發生有關艾希禮的爭吵了.在這件事情上她的立場還是非常不明確的,因此在她完全弄清楚究竟要站在他們哪一方面之前,她不想說出自己的意見.

"他想把我的股份買過去?"

"對了.不過當然嘍,我告訴他你是不會賣的.""我倒希望你讓我自己來管自己的事情.""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放棄那兩個廠子.我對他說,他跟我一樣清楚,你要是不對得個人的事都插一手是受不了的,那麼如果你把股份賣給了他,你就不能再叫他去管好他自己的事了.""你竟敢在他面前這樣說我嗎?""怎麼不呢?這是真的嘛,是不是?我相信他完全同意我的話,不過,當然,他這個人太講禮貌了,是不會直截了當這樣說的.""你全都是瞎說!我願意賣給他."思嘉憤憤的地喊道.

直到這個時刻為止,她從來沒有要賣掉那兩個廠子的念頭.她有好幾個理由要保留它們,經濟價值只是其中最小的一個.過去幾年裡她隨時可以把它們賣到很高的價錢,但是她拒絕了所有的開價.這兩個木廠是她的成就的具體證明,而她的成就是在無人幫助和排除萬難的情況下取得的,因此她為它們和自己感到驕傲.最重要的是,由於它們是艾希禮聯繫的唯一途徑,她決不能把它們賣掉.因為它們脫離了她的控制,那就意味著她很難見到艾希禮了.可是她需要單獨見他呀.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整天考慮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怎樣,思忖著自從媚蘭舉行宴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以來,他的全部的愛是不是在羞辱中消失了.而在經營那兩家廠子時她能找到許多適當的機會跟他交談,也不致讓人們覺得她是在追求他.並且,只要有時間,她相信她能夠重新取得她在他心目中曾經佔有的那個位置.可是,她如果賣掉這兩家廠子--不,她不想賣,但是,她一想到瑞德已經那麼真實而坦率地把她暴露在艾希禮面前,就覺得問題值得重視了,於是立即下了決心.艾希禮應當得到那兩個廠子,而且價錢應當是相低的程度,讓他明白她是多麼慷慨.

"我願意賣!"她憤憤地嚷道."現在,你覺得怎麼樣?"瑞德眼睛裡隱隱流露出得意的神色,一面彎腰給邦妮繫鞋帶.

"我想你會後悔的,"他說.

其實她已經在後悔剛才那句話說得太輕率太性急了.如果不是對瑞德而是對別人說的,她可以厚著臉皮收回來.她怎麼會這樣脫口而出呢?她滿臉怒容地看看瑞德,只見他正用往常那種老貓守著耗子洞的銳利的眼光望著她.他看見她的怒容,便突然露出雪白的牙齒大笑起來.思嘉模糊地感覺到是瑞德把她引進這個圈套了.

"你跟這件事有沒有什麼關係呢?"她冷不及防地問他.

"我?"他豎起眉頭假裝吃驚地反問."你應當對我更清楚嘛.我這個人只要能夠避免是從來不隨便到處行好的."那天晚上她把兩家木廠和她的裡面所佔的全部股份賣給了艾希禮.在這筆買賣中她沒有損失什麼,因為艾希禮拒絕了她最初所定的低價,而是以曾經獲得過的最高出價買下來.

她在單據上簽了字,於這兩家廠子便一去不復返了.接著,媚蘭遞給艾希禮和瑞德每人一小杯葡萄酒,祝賀這樁交易.思嘉感到自己若有所失,就像賣掉了她的一個孩子似的.

那兩家木廠是她心愛的寶貝,他的驕傲,她那兩隻抓得很緊的小手的辛勤果實.她是以一個小小的鋸木廠慘淡經營起家的.那時亞特蘭大剛剛掙扎著從廢墟中站起來,她面臨著窮困的威脅,而北方佬的沒收政策已隱約出現,銀根很緊,能幹的人到處碰壁.在這些所有艱苦的條件下,她拚命奮鬥,苦心籌劃,將兩個廠子經營並發殿起來.如今亞特蘭大已在整治自己的創傷,新的建築到處出現,外地人每天成批地擁地進城來,而她有了兩家很不錯的木廠,兩個木料廠,十多支騾隊,還有一批罪犯勞工廉價供她役使.這時候向它們告別,就像是將她生活的一個部分永遠關起門來,而這個部分儘管又痛苦又嚴峻,但回想起來卻叫無限留戀,並從中得到最大的滿足.

她辦起了這樁事業,現在卻全部把它賣掉,而最使她不安的是如果沒有她來經管,艾希禮會喪失這一切--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一切.艾希禮對誰都信任,加上至今還不怎麼懂得事物的輕重利弊.可現在她再也不能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了--因為瑞德已經告訴他,說她就是愛指揮別人.

"啊,該死的瑞德!"她心中暗暗罵,一面觀察著他,越發肯定他是這整個事件的幕後策劃者了.至於他是為什麼和怎樣在策劃的,她一點也不清楚.他此刻正在同艾希禮談話,她一聽便立即警覺起來.

"我想你會馬上把那些犯人打發回去吧?"他說.

把犯人打發回去?怎麼會想要把他們打發走呀?瑞德明明知道這兩個廠子的大部分利潤是從廉價的犯人勞動中得來的.他怎麼會用這樣肯定的口吻來談論艾希禮今後要採取的措施呢?他瞭解他什麼了?

"是的,他們將立即回去,"艾希禮回答說,他顯然在迴避思嘉驚惶失色的眼光.

"你是不是瘋了?"她大聲嚷道."你會丟掉租約上規定的那筆錢呢,而且你又找什麼樣的勞力去?""我要用自由黑人,"艾希禮說.

"自由黑人!簡直是胡鬧!你知道他們的工作該付多少,而且你還會讓北方佬經常盯著你,看你是不是每天給他們吃三頓雞肉,是不是給他們蓋鴨絨被子睡覺.而且如果你在一個懶黑鬼身上打兩下,催他動作快一點,你就會聽到北方佬大嚷大叫,鬧翻了天,結果你得在監獄裡蹲一輩子.要知道,只有犯人才是--"媚蘭低頭瞧著自己的衣襟裡絞扭著的那兩隻手.艾希禮表示很不高興,但毫無讓步的意思.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跟瑞德交換了一個眼色,彷彿從中得到了理解和鼓勵,但同時思嘉也看出來了.

"我不想用犯人,思嘉,"他平靜地說.

"那好吧,先生!"她氣沖沖地說."可是為什麼不呢?你害怕人家會像議論我那樣議論你嗎?"艾希禮抬起頭來.

"只要我做得對,就不怕人家議論.可我從來不認為使用犯人勞力是正當的.""但是為什麼--""我不能從別人的強制勞動和痛苦中賺錢埃""但是你從前也有過奴隸呢!""可他們並不痛苦.而且,如果不是戰爭已經把他們解放了,我原來也準備在父親死後讓他們自由的.可是這件事卻不一樣,思嘉.也許你不瞭解,可我是瞭解的.這種制度引起的弊病實在太多.我知道得很清楚,約翰尼·加勒格爾在他的工棚裡至少殺了一個人.可能更多--多也罷,少也罷,誰關心一個犯人的死活呢?據他說,那個人是想逃路才被殺的,可是我從別處聽到的卻並非如此.我還知道,他強迫那病得很重無法勞動的人去勞動.就說這是迷信,我還是相信從別人痛苦中賺來的錢,是不可能帶來幸福的.""天哪!你的意思是--要仁慈,艾希禮,你有沒有把華萊士神父關於骯髒錢的那番吼叫都吞到肚裡去了?""我用不著去吞它.早在他宣講之前我就相信了.""那麼,你一定以為我的錢全是骯髒的了,"思嘉嚷著,她開始發火了."因為我使用犯人,還擁有一家酒館的產權,而且--"她忽然停頓下來,威爾克斯夫婦都顯得很難為情,瑞德卻咧嘴嘻嘻笑著.思嘉氣得在心大罵:這個人真該死?他一定以為我又要插手別人的事了,可能艾希禮也這樣想呢.我恨不得把他們兩人的頭放在一起扎碎!她抑制著滿腔怒火,想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但是裝得不怎麼像.

"當然,這不關我的事,"她說.

"思嘉,你可別以為我是在批評你!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我們對事物的看法不一樣,而對你適用的東西不一定適合於我."她突然希望同他單獨在一起,突然迫切地希望瑞德和媚蘭遠在天涯海角,好讓她能夠大聲喊出:"可是我願意用你對事物的看法來看待事物!請你說出你的意思,讓我心裡明白並且學你那樣做呢?"可是媚蘭在場,似乎對這個令人難堪的場面十分害怕,而瑞德卻在懶洋洋半咧著嘴笑她,這使她只好以盡可能冷靜和容忍的口氣說:"我很清楚這是你自己的事業,艾希禮,所以根本用不著我來告訴你該怎麼經營.不過,我必須說,我對於你的這種態度和剛才那番議論是不能理解的."唔,要是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她就不會說出這些冷冰冰的話了,這些話一定使他很不高興呢!

"我得罪了你,思嘉,可我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你一定得理解我,原諒我.我說的那些話裡沒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

我只是說,用某些手段弄到的錢是很少能帶來幸福的.""但是你錯了!"她喊道,她再也無法克制住自己."你看我!你知道我的錢是怎麼來的.你知道我掙到的這些錢以前是什麼樣的處境呀!你還記得那年冬天在塔拉,天氣那麼冷,我們只好剪下地毯來做氈鞋,我們吃不飽,而且時常擔心將來怎麼讓小博和韋德受到教育.你記得--""我記得,"艾希禮不耐煩地說,"不過我寧願忘掉.""那麼,你就不能說當時我們誰是愉快的了,是嗎?可現在你瞧瞧我們!你有了一個美滿的家庭和一個美好的未來,而且,誰有比我更體面的住宅,更漂亮的衣服和更出色的馬匹呢?誰也擺不出一桌更豐盛的飯菜,舉行不起更豪華的招待會,同時我的孩子們也應有盡有.那麼,我是怎麼弄來的錢辦這許多事呢?從樹上掉來的嗎?不,先生!犯人和酒館租金和--""請不要忘另還殺過一個北方佬,"瑞德輕輕地說."他的確給你起家的本錢呢."思嘉陡地轉向他,咒罵的話已到了嘴邊.

"而且那筆錢還使你非常非常幸福,是不是,親愛的?"他惡狠狠地但又裝出甜蜜的口吻問他.

思嘉一時無話可答,眼睛迅速轉向其他三個人,彷彿向他們求援.這時媚蘭難過得快要哭了,艾希禮也突然變色,準備打退堂鼓,只有瑞德仍然拈著雪茄,不動聲色,很有興趣地打量著她,她大聲喊起來:"那當然嘍,它是使我很快活!"可是,不知為什麼,她說不下去了.






第五十八章

自從思嘉生了那場病以後,她感覺到瑞德的態度發生了變化,她說不准自己對這種變化是否喜歡.他變得清醒了,安靜了,有時還有點心神不定似的.他現在時常回家吃晚飯,對僕人更和氣,對韋德和愛拉也更親熱了.他從來不提過去的事,無論是愉快的或不愉快的,而且常常以沉默的態度讓思嘉也不要提起.思嘉也樂得安靜,因為相安無事總是比較好的,所以生活過得十分愉快順暢,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從她養病期間開始,瑞德就對她保持一種一般的慇勤態度,現在還是這樣.他不再用拉長的聲調和柔和而略顯嘲弄的口氣對她說話,也不用辛辣的諷刺來折磨她.她現在才明白,儘管他過去用惡言惡語來激怒她,使得她作出強烈的反應,但他之所以要那樣做,畢竟是由於關心她的所作所為.可如今他還關心她的事嗎?那就很難說了.他顯得客氣而談漠.可她卻很懷念他以前的那種關心,即使叫你感到彆扭也好.她懷念過去那種吵吵嚷嚷的日子.

現在他很能使她高興了,幾乎像個客人似的;但是正如他過去整天盯著思嘉一刻也不放鬆那樣,現在卻整天盯著邦妮了.彷彿他的生活的洪流被引入了一條狹窄的河道.有時思嘉覺得,只要他把傾注在邦妮身上的心血和疼愛分一半給她,生活就會不一樣了.只要聽到人家說:"巴特勒船長多麼寵愛那個孩子呀!"她就萬分感慨,連笑都笑不出來了.可是,她要是不笑,人們就會覺得奇怪,而思嘉甚至對自己也決不承認她會妒忌一個小女孩,何況這女孩還是她的親生呢.思嘉一貫是要在周圍每個人心目中佔居第一位的,但現在很明顯,瑞德和邦妮已經在彼此的心中互佔第一位了.

瑞德有時一連幾夜回來得很晚,但回來時並沒有喝醉.她常常聽見他輕輕地吹著口哨經過她那關著的房門向穿堂走去.有他在深夜帶著幾個人一道回來,然後坐在飯廳裡飲酒談笑.這並不是他婚後頭一年時常來喝酒的那些人.現在他邀請來家的人中已沒有提包黨人,沒有擁護共和黨的南部白人,也沒有共和黨分子了.思嘉每每手腳到樓道欄杆邊去聽他們談話,並且時常驚異地聽到雷內·皮卡德,休·埃爾辛,安迪·邦內爾以及西蒙斯兄弟的聲音.梅裡韋瑟爺爺和和亨利叔叔也常常在內.有一次她還大為吃驚地聽見米德大夫的聲音.這些人本來都認為瑞德是罪該萬死的呢!

這一群人在思嘉心中是永遠跟弗蘭克的死連在一起的,而且近來瑞德回家很晚,這叫她更加想起三K黨作案和弗蘭克喪命以前好幾次的情況.她驚惶地記起,瑞德曾說過他甚至想參加該死的三K黨來擠進上流社會呢,儘管他也希望上帝不要給他一個那麼嚴厲的懲罰.假使瑞德也像弗蘭克那樣--有天夜裡比平常更晚了,他還沒有回來,她緊張得實在受不了了.等到聽見他在開房門鎖時,她披上圍巾.走進點著燈的樓上穿堂裡,在樓梯頂上碰見了他.他一見她站在那裡,那茫然沉思的面容就變了.

"瑞德,我一定要知道!瑞德,我一定要知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因為三K黨--所以才這麼晚回來?你是不是加入--"在耀眼的燈光下,他好奇地望著她,接著便不禁笑了.

"你已經遠遠落在時代後面了,"他說."現在亞特蘭大已經沒有三K黨了.也許並非全佐治亞都是這樣.你是不是聽你那些白人渣滓和提包黨朋友講三K黨作惡的故事,聽得太多了.""沒有三K黨?你這是在說假話安慰我吧?""親愛的,我幾時想安慰過你?不,真的沒有三K黨了.

我們肯定它弊多利少,因為那只能引起北方佬經常騷擾不休,同時給州長大人布洛克提供更多有用的資料.他明白只要能使聯邦政府,北方佬新聞界相信佐治亞還在準備叛亂,還到處潛伏著三K黨,他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繼續當他的州長.為了達到繼續當權的目的,他一直在無中生有地拚命編造三K黨暴行的故事,說忠慶的共和黨人怎麼被暗暗吊死,老實的黑人怎樣以強姦的罪名被處以私刑.但所有這些都暗胡編亂造,他自己也很清楚.多謝你的擔心,不過,在我不再擁護共和黨而成為一個恭順的民主黨人以後不久,就沒有三K黨的活動了."他所說的關於布洛克州長的那些話,思嘉一隻耳朵進,一隻耳出,因為她的心思全都集中在三K黨的問題上,只要不再有三K黨她就放心了.瑞德就不會再像弗蘭那樣喪命了;她也不會丟掉她的店舖和他的那些錢了.但是,他說的有一個詞卻引起了她的特別的注意.她說過"我們",這不就把他自己跟那些他以前稱為"老團兵"的人自然地連在一起了嗎?

"瑞德,"她突然部,"你跟三K黨的解散有沒有關係呢?"他看了她好一會,兩隻眼睛又飛舞起來.

"親愛的,有關係呢.艾希禮·威爾克斯和我負有主要責任.""艾希禮--和你?""是的,按照一般而確切的說法是這樣,因為政治這東西是能夠把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結合在一起的.艾希禮和我誰也不怎麼喜歡彼此結為同夥,不過--艾希禮從來不相信三K黨,因為他反對一切暴力.而我不相信它,則是覺得它的辦法實太太愚蠢,根本達不到我們的目的.它這樣干只能維持北方佬對我們的壓制,直到來世為止.在艾希禮和我兩之間有一種默契,那就是說服那些狂熱分子,只要我們耐心地觀察,等待和工作,我們就會取得比三K黨那一套更大的進展.""你不是說那些小伙子們實際上接受了你的忠告,而你--""而我當過投機商當過擁護共和黨的白人渣滓當過北方佬的同夥你忘了,巴特勒太太?我如今是個有地位的民主黨人,正在不惜流盡最後一滴血來把我們這個心愛的州從掠奪者的手中奪回來,恢復它原來應有的地位呢!我的忠告是個很好的忠告,他們接受了.我在別的政治問題上的忠告也同樣是好的.如今我們已在立法機構中佔有多數席位了,不是嗎?而且很快,親愛的,我們就要讓我們的某些共和黨友好去嘗嘗鐵窗滋味了.他們近來實在是太貪婪太放肆了一點呢.""你要出力把他們關進監獄裡去?怎麼,可他們是你的朋友呀,他們曾讓你參與那樁鐵路債券的生意,讓你從中賺了一大筆錢!"瑞德突然咧嘴一笑,還是以前那副嘲弄人的模樣.

"唔,我對他們並沒有惡意.不過我現在站到了另一個方面,只要我能夠出力讓他們落得個罪有應得的下場,我是會幹的.而且,那會大大提高我的聲望呢!我對有些交易的內情十分清楚,等到立法機構深入追究時,那是很有價值的--而且從目前局勢看,這已經為期不遠了.他們也在開始調查州長的情況,只要可能,他們就會把他送進監獄去.你最好告訴你的好友蓋勒特家和亨登家,叫他們準備好一有風聲就立即離開城市,因為人家既然能逮捕州長,就更能逮捕他們了."思嘉眼看共和黨人憑借北方佬軍隊的支持在佐治亞當政了那麼多年,因此對瑞德這些輕鬆的話並不太相信.州長的地位應該是鞏固了,立法機構絲毫也奈何他不得,哪還談得上進監獄呢!

"瞧你說的,"她好像要提醒他注意.

"他即使不蹲監獄,至少也不會再當選聯.下一屆我們將選出一位民主黨人當州長,換換班嘛.""我想你大概會參與的吧?"她用諷刺的口氣問.

"我的寶貝,我會的.我現在就參與了呢,這便是我夜裡回來得很晚的原因.我比從前用鐵掀挖金礦時還要賣力,拚命幫助組織下一屆選舉.還有--我知道,你聽了會惱火的,巴特勒太太--我在給這次組織活動捐獻一大筆錢呢.你還記得嗎,許多年前你在弗蘭克的店舖裡告訴過我,說我保留聯盟政府的黃金不交出來是不誠實的.現在我終於同意你的看法,聯盟的黃金正在用來幫助聯盟分子重新當政呢.""你這是把金錢往耗子洞裡倒呀!""什麼!你把民主黨叫做耗子洞?"他用嘲弄的眼光盯著她,接著便安靜下來,沒有什麼表情了."這次選舉誰勝誰負,與我毫無關係.重要的是讓大家都知道我為它出過力氣,花過錢.這一點被大家記住了,將來對邦妮是大有好處的.""我聽見你那樣虔誠地說你改變了心腸時,我差一點給嚇住了,可現在我發現你對民主黨人並不比任何別的東西更有誠意呢.""這根本談不上改變心腸.只不過是換一張皮罷了.你可以把豹子身上的斑點刮掉,可它仍然是豹子,跟原來完全一樣."這時邦妮被穿堂的聲響驚醒了,她睡意朦朧而又急切地喊著:"爹爹!"於是瑞德繞過思嘉,趕忙趕到孩子那裡去了.

"瑞德,等一等.我還有件事情要告訴你,你以後下午不要再帶邦妮一起去參加那些政治集會,讓一個小女孩到那種地方,太不像樣了!而且你自己也會叫人笑話的.我做夢也沒想到你會帶著她,直到最近亨利叔叔提起,他似乎以為我知道,並且--"他猛地朝她轉過身來,面孔板得緊緊得.

"一個小女孩坐在父親膝上,而他在跟朋友們講話,你怎麼會認為這樣不像樣了呢?你覺得好笑,但實際上沒有什麼可笑的.人們會期記住,當我在幫助把共和黨人趕出這個州時,邦妮就坐在我膝上呢.人們會期記住--"他那板著的面孔放鬆了,兩隻眼睛又惡意地飛舞起來."你不知不知道,當人們問她最喜歡誰時,她回答說:-爹爹和民主黨人-,又問最恨誰呢,她說:-白人渣滓.感謝上帝,人們就是記得這種事!"思嘉氣得厲聲喊道:"我想你會告訴她我就是白人渣滓了!""爹爹,"邦妮又在呼喚,而且顯得有點生氣了.這時瑞德仍然嬉笑著,他穿過門廳向女兒走去.

那年十月布洛克州長宣告辭職,逃離了佐治亞.在他的任期內,濫用公款和貪污浪費達到了嚴重的程度,以致壓得他終於垮臺.公眾的憤怒十分強烈,連他自己的黨也陷於分裂崩潰.民主黨人在立法機構中佔據了多數,但喧只是一個方面.布洛克知道他正要受到調查,生怕被彈劾,便採取了主動.他匆忙而秘密地撤走,並按照事先的佈置,等到他安全抵達北方以後才宣佈辭職的消息.

他逃走後一個星期,消息正式宣佈,亞特蘭大全城為之歡騰.人們全聚集在街頭,男人們笑嘻嘻地相互握手道賀,婦女們彼此親吻著,哭叫著.大家都在家裡舉行慶賀晚會.這時消防隊忙著全城到處奔跑,因為歡樂的小孩子們在戶外燃起了喜慶篝火,一不小就會蔓延開了.

差不多度過難關了!重建時期眼看就要過去了!不用說,代理州長仍是個共和黨人,但是選舉到十二月間就要舉行,人人心裡都明白結果會怎麼樣.選擇開始後,儘管共和黨人拚命地瘋狂掙扎,佐治亞還是又一次選出了一個民主黨州長.

那時又是一番歡喜和興奮,不過跟布洛克逃跑後俠城震動的情況不一樣.這次是一種很清醒的衷心喜悅,一種出自靈魂深處的感恩之情,因此當牧師們感謝上帝挽救了這個州時,堂裡總是擠得滿滿的.人們也感到驕傲,是與得意和歡欣匯合在一起的驕傲,覺得佐治亞又回到自己人的手中了--無論華盛頓政府怎麼防範,也無論軍隊,提包黨,白人渣滓和本地共和黨人怎樣阻攔,它終於又回來了.

國會曾幾次通過反對佐治亞州的嚴厲法規,硬要保持它的被征服的地位,軍隊也在這裡先後三次取消了民法,實行軍管.黑人由於立法機構的縱容曾樂得逍遙嬉戲,貪婪的外來者瀆職舞弊,損公肥私,胡亂管理州務,佐治業曾經被釘上枷鎖,受盡屈辱折磨,陷入絕望的境地.但是現在,這一切全都結束了.佐治亞又重新屬於它自己,而且是通過它人民的自己努力而獲得的.

共和黨人的突然垮臺並沒有使所有的人都感到高興.它在那些白人渣滓,提包黨和共和黨人中引起了一片驚慌.蓋勒特家和亨登家的人得到布洛克在宣佈辭職前離開的消息後,也倉皇外逃,各自回到他們原來的地方去了.那些留下來的提包黨和白人渣滓都惶惶不安,為了互相安慰而趕快聚集在一起,並擔心立法機關的調查會揭露出什麼有關他們個人的案子來.他們現在驚慌失措,困惑莫解,惶恐萬狀.不再那麼傲慢無禮了.那些前來看望思嘉的女人則反反覆覆地訴說:"可是誰會想到事情竟落到這個地步呀?我們還以為州長的權力大極了.我們以為他會還待在這裡.我們以為--"思嘉也同樣被目前拉形勢弄得困惑不解了,儘管瑞德曾經給她提示過它的發展趨向.她感到遺憾的不是布洛克走了和民主黨人又回來了.儘管說起來誰都不會相信,但她確實對於北方佬州政府終於被推翻一事也隱約地感到高興.因為她對於自己在重建時期的艱苦掙扎,以及對於軍隊和提包黨隨時可能沒收她的金錢和產業的恐懼,還記憶猶新啊!她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候自己多麼孤苦無助,以及因此而多麼惶恐:而對於這個可惡的制度強加在南方頭上的北方佬,又是多麼的仇恨.而且,她一直在恨他們呢.不過,當時為了獲得最大的安全,她曾經跟北方佬走到一起了.無論她多麼不喜歡他們,她還是屈服了他們,自己割斷了同老朋友們和以前那種生活方式的聯繫.可如今,征服者的權勢已經完蛋了!

她把賭注押到了布洛克政權的持續上,所以她也就完了!

一八七一年的聖誕節是佐治亞人近十年來最愉快的一個聖誕節,思嘉環顧周圍,心裡很不是滋味.她不得不看到,本來在亞特蘭大最令人厭惡的瑞德,由於乖乖放棄了共和黨的那套邪說,又付出了不少的時間,金錢和精力幫助佐治亞打回來,現在已成為最受歡迎的人了.他騎著馬在大街上走過,一路上微笑著舉帽致意,而渾身天藍色的邦妮橫坐在他胸前,這時人人都微笑答禮,熱情問候,並鍾愛地瞧著那位小姑娘.

至於她,思嘉呢






第五十九章

誰心裡都清楚,邦妮·巴特勒越來越野了,真有必要嚴加管教她,然而她又是招人喜愛的寵兒,誰都不忍心去嚴格約束她.她是在跟父親一起旅行的那幾個月裡開始放縱起來的.她和瑞德在新奧爾良和查爾斯頓時,就得到允許晚上高興玩到什麼時候都行,常常在劇院裡,飯店裡或牌桌旁倒在父親懷裡睡覺.現在,只要你不加強制,她就決不跟聽話的愛拉同時上床去睡.她和瑞德在外時,瑞德總是讓她穿自己想穿的衣服,而且從那時候起,每加嬤嬤叫她穿細布長袍和圍裙,而不讓穿天藍色塔夫綢衣裳和花邊護肩時,她就要大發脾氣.

一旦孩子離家外出,以及後來思嘉生病去了塔拉,便失去了對她的管教,好像現在就再也管不住她了.等到邦妮長大了些,思嘉又試著去約束她,想不讓她太任性,太驕慣,可是收效並不大.瑞德常常護著孩子,不管她的要求多麼荒唐,行為多麼怪僻.他鼓勵她隨意說話,把她當大人看待,顯然十分認真地傾聽她的意見,並且裝作很聽從似的.結果,邦妮常隨意干擾大人的事,動不動就反駁父親,使他下不了台.

但是瑞德只不過笑笑而已,連思嘉要打她一下手心以示警戒,他也不允許.

"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寶貝,她也就吃不開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也明白她的孩子原來和她自己一樣倔強.

"她崇拜瑞德,要是他願意的話,是完全可以讓她變好的."可是瑞德沒有表示要教育孩子學好的意思.她做什麼都是對的,她要月亮就給月亮,如果他能去摘下來的話.他對她的美貌,她的鬈發,她的酒窩,她的優美的姿勢,無不感到驕傲.他愛她的淘氣,愛她的興高采烈,以及她用以表示愛他的那種奇特而美妙的樣子.儘管她有驕慣和任性的地方,但她畢竟是那樣可愛的一個孩子,他怎麼能忍心去約束她呢!

他是她心目的上帝,是她小小世界的中心,這對他實在太寶貴了,他決不敢冒喪失這一地位的危險去訓斥她.

她總像影子似的緊跟著他.早晨,他還不想起來時她就把他叫醒;吃飯時坐在他旁邊,輪換地吃著他和她自己碟子裡的東西;騎馬出門時坐在他面前的鞍頭上;晚上睡覺時只讓瑞德給脫衣服,把她抱到他旁邊的小床上去.

思嘉眼看自己的女兒用一又小手牢牢地控制著她的父親,心裡又高興又感動.有誰能像瑞德這樣一條漢子,做起父親來竟會如此嚴肅而認真呢?不過,有時候思嘉也心懷妒忌,痛苦不堪,因為邦妮剛剛四歲,卻比她更加瞭解瑞德,更能駕馭他.

邦妮滿四歲後,嬤嬤便開始嘮叨了,抱怨一個小姑娘不能騎著馬,"橫坐在她爸前面,衣裳被風撩得高高的."瑞德對於這一批評頗為重視,因為嬤嬤提出的有關教育女孩子的意見,他一般都比較注意.結果他就買了一匹褐色的設特蘭小馬駒,它有光滑的長鬃和尾巴,連同一副小小的帶有銀飾的女鞍.從表面上看,這匹小馬駒是給三個孩子買的,而且還給韋德也買了一副鞍子,可是韋德更喜愛他的那條聖伯納德貓,而愛拉又害怕一切動物,因此這匹小馬駒實際上便成了邦妮一個人的,名字就叫"巴特勒先生."邦妮的佔有慾得到了滿足,唯一遺憾的是她還沒有學會像她父親那樣跨騎在馬鞍上.不過經過瑞德向她解釋,說明側騎在女鞍上比跨騎還要困難得多,她便感到高興而且很快就學會了.瑞德對她騎馬的姿勢和靈巧的手腕是非常得意的.

"等著瞧吧,到她可以打獵了的時候,準保世界上哪個獵手也不如她呢,"瑞德誇口說."那時我要帶她弗吉尼亞去,那裡才是真正打獵的地方.還有肯塔基,騎馬就得到那裡去."等到要給她做騎馬服時,照樣又得由她自己挑選顏色,而且她照例又挑上了天藍色的.

"不過,寶貝!還是不要用這種藍絲絨吧!藍絲絨是我參加襯交活動時穿的呢,"思嘉笑著說."小姑娘最好穿黑府綢的."這時她看見那兩道小小的黑眉已經皺起來了,便趕緊說:"瑞德,看在上帝面上,你告訴她那種料子對她多麼不合適,而且還很容易髒呀!""唔,就讓她做藍絲絨的.要是弄髒了,我們就給她再做一件,"瑞德輕鬆地說.

這樣,邦妮便有了一件藍絲絨騎馬服,衣襟下垂到小馬肋部;還配做了一頂黑色的帽子,上面插著根紅羽毛,那是受了媚蘭講的傑布·斯圖爾特故事的啟發.每當風和日麗,父女倆便騎馬在桃樹街上並轡而行,瑞德勒著韁繩讓他那匹大黑馬緩緩地配合那隻小馬的步伐啊埃有時他們一直跑到城郊的平靜道路上,把孩子們和雞呀,狗呀嚇得亂竄.邦妮用馬鞍抽打著她的"巴特勒先生,"滿頭糾纏著的鬈發迎風飄舞,瑞德則緊緊地勒著他的馬,讓他覺得她的"巴特勒先生"會贏得這場賽跑.後來瑞德確信她的坐勢已經很穩當了,她的手腕已經很靈巧有力,而且她一點也不膽怯了,便決定讓她學習跳欄,當然那高度只能是小馬的腳長所能達到的.因此,他在後面場院裡放置了一個欄架,還以每天25美分的工兒僱用彼得大叔的侄子沃什來教"巴特勒先生"跳欄.它從離地兩英吋開始,逐漸跳到一英尺的高度.

這個安排遭到了最有關係的三方:即沃什,"巴特勒先生"和邦妮的反對.沃什是很怕馬的,因為貪圖高工錢才勉強答應教這只倔強的小馬每天跳欄20次."巴特勒先生"讓它的小女主人經常拉尾巴和看蹄子,總算還忍受得住,可是總覺得它那生來肥胖的身軀是越不過那根欄杆的.至於邦妮,她最不高興別人騎她的小馬,因此一看見"巴特勒先生"被活什麼騎著練習跳欄,便急得直頓腳.

直到瑞德最後認定小馬已訓練得很好,可以讓邦妮自己去試試了,這孩子才無比地興奮起來.她第一次試跳就欣然成功,便覺得跟父親一起騎馬外出沒有什麼意思了.思嘉看著這父女倆那麼興高采烈,禁好笑,她心想只要這新鮮勁兒過去,邦妮的興趣便會轉到別的玩意上,那時左鄰右舍就可以安靜些了.可是邦妮對這項遊戲毫不厭倦.後院裡從最遠那頭的涼亭直到欄架,已出現一條踏得光光的跑道.從那裡整個上午都不斷傳來興奮的吶喊聲.這些吶喊,據一八四九年作過橫跨大陸旅行的梅裡韋瑟爺爺說,跟一個阿帕切人成功地剝一次頭皮後的歡叫完全一樣.

過了一個星期,邦妮要求將欄杆升高些,升到離地一英尺半.

"你到你六歲的時候吧,"瑞德說."那時你能跳得更高了,我還要給你買匹大些的馬-巴特勒先生-的腿不夠長呢.""夠長.我已經跳過媚蘭姑姑家的玫瑰叢了,那高得很呢!""不,你還得等等,"瑞德說,這回總算表現得堅定些.可是這堅定在她不停的懇求和怒吼下又漸漸消失了.

"唔,好吧,"有天早晨他笑著說,同時把那根窄窄的白色橫桿挪高一些."你要是掉下來,可別哭鼻子罵我呀!""媽!"邦妮抬起頭來朝思嘉的臥室尖叫著."媽!快看呀!

爹爹說我能跳啦!"

思嘉正在梳頭,聽見女兒喊叫便走到窗口,微笑著俯視這個興奮的小傢伙,她穿著那件已沾滿了塵土的天藍色騎馬服,模樣可真怪.

"我真的得給她再另做一件了,-她心裡想."天知道我怎樣才能說服她丟掉這件髒的埃""媽,你看!""我在看著呢,親愛的,"思嘉微笑著說.

瑞德將孩子舉起來,讓她騎在小馬上,這時思嘉瞧著她那挺直的腰背和昂起的頭,頓時從心底湧起一股自豪感,不禁大聲喊道:"你真漂亮極了,我的寶貝!""你也一樣呢,"邦妮慷慨地回讚她一句,一面用腳跟在"巴特勒先生"的肋上狠狠一蹬,便向涼亭那邊飛跑過去了.

"媽,你瞧我這一下吧!"她大喊一聲,一面抽著鞭子.

·瞧·我·這·一·下·吧!

記憶在思嘉心靈的深處隱隱發出迴響.這句話裡似乎有點不祥的意味.那是什麼呀?難道她記不起來了?她俯視著她的小女兒那麼輕盈地坐在飛奔的小馬上,這時一絲淒冷突然掠過她的胸坎.邦妮猛衝過來,她那波翻浪湧般的鬈發在頭上螦動著,天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像爸的眼睛,愛爾蘭人的藍眼睛,"思嘉心想,"而且她在無論哪個方面都像他呢."她一想起傑拉爾德,那正在苦苦搜索的記憶便像令人心悸的夏日閃電般霍然出現,立即把一整幅鄉村景色照得雪亮了.她聽得見一個愛爾蘭嗓音在歌唱,聽得見從塔拉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聽得見一個跟她的孩子很相像的魯莽的呼喊:"愛倫,瞧我這一下吧!""不!"她大聲喊道,"不!唔,邦妮,你別跳了!"正當她探身向窗口望時,一種可怕的木桿折裂聲,瑞德的吼叫聲,以及一堆藍絲絨和飛奔的馬蹄猝然坍倒在地上的聲響,便同時傳來了.然後,"巴特勒先生"掙扎著爬起來,馱著一個空馬鞍迅速地跑開了.

邦妮死後第三個晚上,嬤嬤蹣跚著慢慢走上媚蘭家廚房的台階.她全身都是黑的,從一雙腳尖剪開了的大男鞋到她的黑色頭帕都是黑的.她那雙模糊的老眼裡佈滿了血絲,眼圈也紅了,整個笨重的身軀幾乎每處都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她那張皺臉孔,像只惶惑不安的老猴似的,不過那下顎卻說明她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

她對迪爾茜輕輕說了幾句,迪爾茜親切地點點頭,彷彿她們之間那多年以來的爭鬥就這樣默默地休戰了.迪爾茜放下手中的晚餐盤碟,悄悄地穿過餐具室向飯廳走去.不一會兒,媚蘭來到了廚房裡,她手裡還拿著餐巾,滿臉焦急的神色.

"思嘉小姐不是--"

"思嘉小姐倒是平靜了,跟平常一樣,"嬤嬤沮喪的說.

"我本來不想打攪你吃晚飯,媚蘭小姐.可是我等不及了,要把我壓在心裡的話跟你說說呢.""晚飯可以等一會兒再吃嘛,"媚蘭說."迪爾茜,你去給別的人開飯吧.嬤嬤,跟我來."嬤嬤蹣跚著跟在她後面,走過穿堂,從飯廳門外經過,這時艾希禮已端坐在餐桌上首,小博在他旁邊,思嘉的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他們正把湯匙弄得丁丁當當亂響.飯廳裡充滿著韋德和愛拉的歡快的聲音.他們覺得能跟媚蘭姑姑在一起待這麼久,真像是吃野餐呢.媚蘭姑姑一向待他們和氣,現在更是這樣.小妹妹的死對他們沒好像沒有什麼影響.邦妮從她的小馬上摔下來後,母親哭了很久,媚蘭姑姑把她們帶到這裡來,跟小博一起在後院玩耍,想吃時便一起喫茶點餅乾.

媚蘭領路走進那間四壁全是書籍的起居室,關好門,推著嬤嬤在沙發上坐下.

"我準備吃過晚飯就馬上過來的,"她說."既然巴特勒船長的母親已經來了,我想明天早晨就會下葬了吧.""下葬嗎,正是這個問題呀,"嬤嬤說."媚蘭小姐,我們都弄得沒有一點主意了,我就是來求你幫忙呢.這世止事事都叫人心煩,親愛的,事事都叫人心煩啊!""思嘉小姐病倒了嗎?"媚蘭焦急地問."自從邦妮--以來,我就很少看見她呢.她整天關在房子裡,而巴特勒船長卻出門去--"淚水突然從嬤嬤那張黑臉上滾滾而下,媚蘭坐到她身旁,輕輕拍著她的臂膀.一會兒,嬤嬤便撩起她的黑衣襟把眼睛拭乾了.

"你一定得去幫忙我們呀,媚蘭小姐.我已經盡了我的力了,可一點用處也沒有.""思嘉小姐--"嬤嬤挺直了腰板.

"媚蘭小姐,你和我一樣瞭解思嘉小姐嘛.那孩子到了該忍住的時候,上帝就給她力量叫她經受得起了.這件事傷透了她的心,可她經得祝我是為了瑞德先生才來的呀.""我每次到那裡,都很想見到他,可他要麼進城去了,要麼就鎖在自己房裡,跟--至於思嘉,她像個幽靈似的,一句話也不說--快告訴我,嬤嬤.你知道,只要我做得到,我是會幫忙的."嬤嬤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我說思嘉小姐無論碰到什麼事都經得住,因為她經受得多了.可是瑞德先生呢,媚蘭小姐,他從沒經受過他不願經受的事,一次也沒有.就是為了他,我才來找你.""不過--""媚蘭小姐,今兒晚上你一定得跟我一起回去呀."嬤嬤的口氣非常迫切."說不定瑞德先生會聽你的呢.他一向是尊重你的意見的.""唔,嬤嬤,到底是怎麼回事呀?你指的是什麼呢?"嬤嬤挺起胸來.

"媚蘭小姐,瑞德先生已經--已經瘋了.他不讓我們把小姑娘抬走呢.""瘋了?啊,嬤嬤,不會的!""我沒有撒謊,這是千真萬確的事.他不會讓我們埋葬那孩子.他剛才親口對我說了,還沒超過一個鐘頭呢.""可是他不能--他不是--""所以我才說他瘋了嘛.""但是為什麼--""媚蘭小姐,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我本來不該告訴任何人,不過,咱們是一家人,你又是我唯一能告訴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你知道他非常疼愛那個孩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無論黑人白人,是這樣疼愛孩子的.米德大夫一說她的脖子摔斷了,他就嚇得完全瘋了.他隨即拿起槍跑出去,把那可憐的小馬駒給斃了.老天爺,我還以為他要自殺呢!那時思嘉小姐暈過去了,我正忙著照顧她,鄰居們也都擠在屋裡屋外,可瑞德先生卻始終癡呆地緊抱著那孩子,甚至還不讓我去洗她那小臉的血污.後來思嘉小姐醒過來了,真謝天謝地,我才放心!我想,他們倆會互相安慰了吧."嬤嬤又開始在流淚,不過這一次她索性不擦了.

"可當她醒過來後,到那房裡一看,發現他抱著邦妮坐在那裡,便說:-還我的女兒,她是你害死的!-""啊,不!她不能這樣說!""是呀,小姐,她就是那樣說的.她說:-是你害死了她-我真替瑞德先生難過,我也哭了,因為他那模樣實在太可憐.

我說:-把那孩子交給她嬤嬤吧.我不忍心讓小小姐再這樣下去呀-我把孩子從他懷裡抱過來將她放到她自己房裡,給她洗臉,這時我聽見他們在說話,那些話叫我聽了血都涼了.思嘉小姐罵他是殺人犯,因為讓孩子去跳那麼高的欄給摔死了,而他說思嘉小姐從來不關心邦妮小姐和她的另外兩個孩子……""別說了,嬤嬤!什麼也別說了.你真不該給我講這些事的!"媚蘭喊道.嬤嬤的話裡描繪的那幅情景,叫她害怕得心直髮緊.

"我知道我用不著對你說這些,可我心裡實在憋得慌,也不知道哪些話該說不該說了.後為瑞德先生親自把孩子弄到了殯葬處,隨即又帶回來放在他房裡她自己的床上.等到思嘉小姐說最好裝殮起來停在客廳裡時,我看瑞德先生簡直要揍她了.他立即說:-她應該留在我房裡-同時他回過頭來吩咐我:"嬤嬤,你留在這裡看著她,等我回來-接著他就騎馬出門了,直到傍晚時候才回來.他急急忙忙回到家裡時,我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不過還像平常那樣勉強支持著.他一進門,對思嘉小姐和皮蒂小姐以及在場的太太們一句話也沒有,便趕緊直奔樓上去,打開他的房間,然後大聲叫我.我盡快跑到樓上,只見他正站在床邊,但因為屋裡太黑,百葉窗也關了,我幾乎看不清楚.""這時他氣沖沖地對我說:-把百葉窗打開,這裡太黑了-我馬上打開窗子,發現他正瞧著我,而且,天哪,媚蘭小姐,他那模樣多古怪呀,嚇得我連膝頭都打顫了.接著他說:-拿燈來,多拿些燈來!把它們全都點上.不要關窗簾或百葉窗,難道你不知道邦妮小姐怕黑嗎?-"媚蘭那雙驚恐的眼睛跟嬤嬤的眼睛互相看了看,嬤嬤不住地點點頭.

"他就是這樣說的-邦妮小姐怕黑-"

嬤嬤不由得哆嗦起來.

"我給他拿來一打蠟燭,他說了一聲:-出去!-然後他把門倒鎖起來,坐在裡面陪著小小姐,連思嘉小姐來敲門叫他,他也不開.就這樣過了兩天.他根本不提下葬的事,只早晨鎖好門騎馬進城去,到傍晚才喝醉酒回來,又把自己關在房裡,不吃也不睡.現在他母親老巴特勒夫人從查爾斯頓趕到這裡參加葬禮來了,蘇倫小姐和威爾先生也從塔拉趕來,可是瑞德先生對她們都一聲不吭.唔,媚蘭小姐,這真可怕呀!

而且越來越糟,別人也會說閒話呢!"

"這樣,到今天傍晚,"嬤嬤說著又停頓一下,用手擦了擦鼻子."今天傍晚,他回來時,思嘉小姐在樓道裡碰到了他,便跟他一起到房裡去,並對他說:-葬禮定在明天上午舉行-他說:'你要敢這樣,我明天就宰了你-""啊,他一定是瘋了!""是的,小姐.接著他們談話的聲音低了些,我沒有全聽清楚,只聽見他又在說邦妮小姐怕黑,而墳墓裡黑極了.過了一會兒,思嘉小姐說,-你倒好,把孩子害死了以後,為了表白自己,卻裝起好心來了-他說:-你真的不能寬恕我嗎?-她說:-不能.而且你害死邦妮以後所幹的那些勾當我早就厭惡極了.全城的人都會唾罵你.你整天酗酒,並且,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哪裡鬼混,那你就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是到那個賤貨家去了,到貝爾·沃特琳那裡去了-""啊,嬤嬤,不會的."

"可這是真的,小姐.她就是這樣說的.並且,媚蘭小姐,這是事實.我黑人對許多事情知道得比白人要快.我也知道他是到那個地方去了,不過沒有說罷了.而且他也並不否認.

他說:-是呀,太太我正是到那裡去了,你也用不著這樣傷心,因為你覺得這並不要緊嘛.走出這個地獄般的家,而那個下流地方便成了避難的天堂呢.何況貝爾是世界上心腸最好的女人.她決不指責我說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呢-""啊,"媚蘭傷心地喊了一聲.

她自己的生活是那麼愉快,那麼寧安,那麼為周圍的人所愛護,那麼充滿著相互間的真摯親切關懷,因此她對於嬤嬤所說的一切簡直難以理解,也無法相信,不過她心裡隱隱記得一樁事情,一幅她急於要排除就好比不願意想像別人裸體一樣的情景,那就是那天瑞德把頭伏在她膝上哭泣時談起貝爾·沃特琳.可是他是愛思嘉的.那天她不可能對此產生誤解.而且,思嘉也是愛他的.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齟齬呢?夫妻之間怎麼這有這樣毫不留情地相互殘殺呢?

嬤嬤繼續傷心地說下去.

"過了一會,思嘉小姐從房裡出來,她的臉色煞白,但下顎咬得很緊.她看見我站在那裡,便說:-嬤嬤,葬禮明天舉行-說罷就像個幽靈似的走了.那時我心裡怦怦亂跳,因為思嘉小姐是說到就做到的.可瑞德先生也是說一不二的呀,而且他說過她要是那樣干,他就要宰了她呢.我心裡亂極了,媚蘭小姐,因為我良心上一直壓著一樁事再也忍受不住了.媚蘭小姐,是我讓小小姐在黑暗中受了驚呢.""唔,嬤嬤,可是這不要緊--現在不要緊了.""要緊著呢,小姐.麻煩都出在這裡呀.我想最好還是告訴瑞德先生,哪怕他把我殺了,因為我良心上過不去呀!所以我趁他還沒鎖門便趕快溜了進去,對他說:-瑞德先生,我有件事要向你承認-他像個瘋子似的猛地轉過身來對我說:-出去!-天哪,我還從來沒這樣怕過呢!不過我還是說:-求求您了,瑞德先生,請允許我告訴您.我做的是該殺的事.是我叫小小姐在黑暗中受驚了呢-說完,媚蘭小姐,我就把頭低下來,等著他來打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然後我又說:-我並不是存心的.不過,瑞德先生,那孩子很不小心,她什麼也不怕.她常常等別人睡著了溜下床來,光著腳在屋裡到處走動.這叫我很著急,生怕她害了自己,所以我對她說黑暗裡有鬼和妖怪呢-""後來--媚蘭小姐,你知道他怎麼了?他顯得很和氣,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臂膀上.這是他頭一次這樣做呢.他還說:-她真勇敢,你說是嗎?除了黑暗,她什麼也不怕-這時我哭了起來,他便說:-好了,嬤嬤,-他用手拍著我-好了,嬤嬤,別這樣哭了.我很高興你告訴了我.我知道你愛邦妮小姐,既然你愛她,就不要緊了.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埃-好了,他既然這樣和氣,我就膽大了,就鼓起勇氣說:-瑞德先生,安葬的事怎麼樣呢?-那時他像個野蠻人瞪大眼睛望著我說:-我的天,我還以為要是別人都不懂,可你總會懂得吧!你以為既然我的孩子那麼害怕黑暗,我還會把她送到黑暗裡去嗎?現在我就聽得她平常在黑暗中醒來時那種大哭的聲音呢.我不會讓她受驚了-媚蘭小姐,那時我就明白他是瘋了.他喝酒,他也需要睡覺和吃東西,可這不是一切.

他真的瘋了.他就那樣把我推出門外,嘴裡嚷著:-給我滾吧!-""我下樓來,一路想著他說的不要安葬,可思嘉小姐說明天上午舉行葬禮,他又說要斃了她.弄得家裡所有的人,還有左鄰右舍,都在談論這件事,這樣我就想到了你.媚蘭小姐.你一定得去幫我們一把.""唔!嬤嬤,我不能冒冒失失闖去呀!""要是你都不能,還有誰能呢?""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嬤嬤?""媚蘭小姐,我也說不明白.但我認為你是能幫上忙的.

你可以跟瑞德先生談談,也許他會聽你的話.他一直很敬重你呢,媚蘭小姐.也許你不知道,但他的確這樣.我聽他說過不止一次兩次,說你是他所識的最偉大的女性呢.""可是--"媚蘭站起來,真不知怎麼辦好,一想到要面對瑞德心裡就發怵.一想到要跟一個像嬤嬤描述的那樣悲痛得發瘋的男人去理論,她渾身都涼了.一想到要進入那間照得通亮,裡面躺著一個她多麼喜愛的小姑娘的房子,她的心就難過極了.

她怎麼辦呢?她能向瑞德說些什麼才可以去緩解他的悲傷和恢復他的理智呢?她一時猶豫不定地站在那裡,忽然從關著的門裡傳來她的孩子的歡快笑聲,她猛地像一把刀子扎進心坎似的想起他要是死了呢?要是她的小博躺在樓上,小小的身軀涼了,僵了,他的笑聲突然停止了呢?

"啊,"她驚恐地大叫一聲,在心裡把孩子緊緊抱祝她深深懂得瑞德的感情了.如果小博死了,她怎能把他拋開,讓他孤零零的淪落在黑暗中,任憑風吹雨打啊!

"啊,可憐的,可憐的巴特勒船長啊!"她喊道."我現在就去看他,馬上就去."她急忙回到飯廳,對艾希禮輕輕說了幾句,然後緊緊摟了孩子一下,激動地吻了吻他的金色鬈發,這倒把孩子嚇了一跳.

她帽子也沒戴,餐巾還拿在手裡,便走出家門,那迅疾的步子可叫嬤嬤的兩條老腿難以跟上了.一連進思嘉家裡前廳,她只向聚集在圖書室裡的人,向驚慌的皮蒂小姐和莊嚴的巴特勒老夫人,以及威爾和蘇倫,匆匆地鞠躬致意,便徑直上樓,讓嬤嬤氣喘吁叮地在背後跟著.她在思嘉緊閉的臥室門口停留了一會,但嬤嬤輕聲說:"不,小姐,不要進去."於是媚蘭放慢步子走過穿堂,來到瑞德的門前站住了.她猶豫不定,彷彿想逃走似的.然後,她鼓起勇氣,像個初次上陣的小兵,在門上敲了敲,並輕輕叫道:"請開門,巴特勒船長,我是威爾克斯太太.我要看看邦妮."門很快開了,嬤嬤畏縮著退到穿堂的陰影中,同時看見瑞德那襯托在明亮的燭光背景中的巨大黑影.他搖搖晃晃地站在那裡,嬤嬤好像還聞到他呼吸中的威士忌酒氣.他低頭看了看媚蘭,挽起她的胳臂把她帶進屋裡,然後把門關上了.

嬤嬤側著身子偷偷挪動到門旁一把椅子跟前,將自己那胖得不成樣子的身軀費勁地塞在裡面.她靜靜地坐著,默默地哭泣和祈禱著,不時撩起衣襟來擦眼淚.她竭力側耳細聽,但聽不清房裡的話,只聽到一些低低的斷斷續續的嗡嗡聲.

過了相當長一個時候,房門嘎的一聲開了,媚蘭那蒼白而緊張的臉探了出來.

"請給我拿壺咖啡來,快一點,還要些三明治."一旦形勢緊迫,嬤嬤是可以像個16歲的活潑黑人那樣敏捷的,何況她很想到瑞德屋裡去看看,所以行動起來就更迅速了.不過,她的希望破滅了,因為媚蘭只把門開了一道縫,將盤子接過去又關了.於是,嬤嬤又側耳細聽了很久,但除了銀餐具碰著瓷器的聲音以及媚蘭那模模糊糊的輕柔語調調外,仍然什麼也聽不清楚.後來她聽見床架嘎吱一聲響,顯然有個沉重的身軀倒在床上,接著是靴子掉在地板上的聲音.

又過了一會,媚蘭才出現在門口,但是嬤嬤無論怎樣努力也沒能越過她看見屋裡的情景.媚蘭顯得很疲倦,眼睫毛上還閃著瑩瑩的淚花,不過臉色已平靜了.

"快去告訴思嘉小姐,巴特勒船長很願意明天上午舉行邦妮的葬禮,"她低聲說.

"謝天謝地!"嬤嬤興奮地喊道."你究竟是怎麼--""別這麼大聲說,他快要睡著了.還有,嬤嬤,告訴思嘉小姐,今晚我要整夜守在這裡.你再給我去拿些咖啡,拿到這裡來.""送到這房裡來?""是的,我答應了巴特勒船長,他要是睡覺,我就整夜坐在那孩子身邊.現在去告訴思嘉小姐吧.省得她再擔心了."嬤嬤動身向穿堂那頭走去,笨重的身軀震憾著地板,但她的心裡輕鬆得唱起歌來了.她在思嘉門口沉思地站了一會,腦子裡又是感謝又是好奇,那一片紊亂已夠她受的了.

"媚蘭小姐是怎樣勝過我把事情辦成的呢?我看天使們都站在她那一邊了.我要告訴思嘉小姐明天辦葬禮的事,可我想最好把媚蘭小姐守著小小姐坐夜的事先瞞著.思嘉小姐根本不會喜歡她這樣做呢."







第六十章

這世界好像出了點毛病,有一種陰沉而可怕的不正常現象,好像一片陰暗和看不透的迷霧,彌溫於一切事物之中,也偷偷地把思嘉包圍起來.這種不正常比邦妮的死還顯要嚴重,因為邦妮死後初期的悲痛現在已逐漸減輕,她覺得那個慘重的損失可以默默地忍受了.可是目前這種對於未來災難的恐懼感卻持續著,彷彿有個邪惡的蓋著頭巾的東西恰好蹲在她的肩上,彷彿腳下的土地她一踩上就會變成流沙似的.

她心裡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恐懼.她有生以來一直牢牢地立足於常識的基礎之上,曾經害怕過的總是些看得見的東西,包括傷害,飢餓,貧困,以及喪失艾希禮的愛,等等.而如今是在試著分析一種看不見的東西,當然不會有什麼結果.她失了她最愛的孩子,但是她畢竟忍受得住,就像忍受了旁的慘重損失那樣.她還有健康的身體,還有很多如願以償的金錢,而且仍然享有對艾希禮的愛,儘管近來看見他的機會愈來愈少了.甚至連媚蘭那個倒霉的間外招待會以後,他們之間形成的拘束,也不怎麼使她煩惱,因為她知道那一切會過的.不,她目前的恐懼不是屬於痛苦,飢餓或喪失愛情這一類.那些恐懼從來沒有像這次非同尋常的感覺一樣使她頹喪不堪--這種折磨人的恐懼跟她從前在惡夢中的感覺,即她傷心地從中穿過的一片茫茫游動的迷霧,一個在尋找避難所的迷途的孩子,是極為相似的.

她回想瑞德輕前常常能用笑聲把她從恐懼中解脫出來.

她回想起他那寬闊的褐色胸膛和強壯的臂膀曾給過她多少安慰.因此她向他投以乞求的眼光,而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她頭一次真正看見了他.她發現了他身上極大地變化,不覺大吃一驚.這個人現在不笑了,也不會來安慰她了.

邦妮死後,那段時候她對於他過於惱怒,過於沉浸以在自己的悲痛中,以致她只有在僕人跟前才跟他客平地說說話.

她曾經忙於追憶邦妮的啪噠啦噠的腳步聲和潺潺不絕的笑聲,因此很少意識到他也在痛苦地回憶,甚至比她自己她更痛苦呢.在整個這段時期,他們見面時只不過客客氣扭地交談,就像兩個陌生人在一家飯店裡相遇,住在同一幢房子裡,在同一張餐桌上吃飯,但是從來沒有談過心,沒有交流過思想.

現在她已經感到害怕和孤單了,只要有可能,她是會打破兩人之間這重障礙的,可是她發現現在他對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彷彿不願意同她深談.現在她的怒氣已漸漸平息,她便想告訴他她並不把邦妮的死歸罪於他了,她想伏在他懷裡大聲痛哭,告訴他她也曾將孩子的馬術引為驕傲,並對她的甜言蜜語過分溺愛了.現在她願意老老實實地承認,她以前那樣譴責他,只是由於自己心裡太難受,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就來刺傷他.然而,好像始終沒有找到適當的機會來說這些.

他那雙黑眼睛茫然地望著她,不給她以開口的機會.而表示道歉的行動一旦拖下來,便越拖越難辦,最後簡直不可能了.

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是這樣.瑞德是她丈夫,他倆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結合,他們同床共枕,生了一個共同鍾愛的孩子,而且很快又一起看到將這個孩子埋葬了,只有在那個孩子的父親的懷中,在記憶和悲哀的相互交替中,她才能找到真正安慰,儘管這悲哀起初可能傷人,但畢竟有助於創傷的癒合啊!可是現在,從兩人之間的情況來看,她還寧願投入一個陌生的懷抱中去呢.

他現在很少待在家裡.當他們坐下一起吃晚飯時,他常常是先從外面喝醉酒回來的.他喝酒時不再像以前那樣越喝越文雅,酒興上來了便愛刺激人,說些即逗趣又刻薄的話,那會使她聽得忘乎所以,不禁哈哈大笑.如今他憂鬱地喝悶酒,等到夜色深沉便突然酩酊大醉了.有時候,一大早她就聽見他騎馬跑進後院,去敲僕人住房的門,好讓波克攙扶他爬上後面的樓梯,把他弄到床上去.以前瑞德是經常不動聲色地將別人灌醉,讓他們昏頭昏腦,然後把他們弄上床去的呀!

他從前修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可現在顯得邋遢起來了.連波克要他在晚餐前換件襯衫,也得大吵半天.威士忌的作用已經在他臉上表現出來,那長長稜角分明的下顎的線條正在漸漸消失,被一種虛胖的表像所遮蓋,而佈滿血絲的眼睛底下也期了兩個浮泡似的眼袋.他那肌肉結實的高大身軀顯得鬆弛了,腰圍也開始粗笨起來.

他有時乾脆不回家,或者公然捎來一句話要在外面過夜.

當然,他可能是喝醉了,在某家酒館的樓上躺著打鼾呢,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思嘉總認為他是在貝爾·沃特琳那裡.有一次,她在一家商店裡看見了貝爾,她已經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以前那些優美的風姿大多坦然無存了.不過,儘管她塗了那麼多脂粉,穿著那麼俗麗的衣裳,她還是顯得胸乳豐滿,幾乎有母親般的風韻,貝爾並不像別的輕浮女人那樣在上等婦女面前低眉俯首或怒目敵視,卻跟思嘉相對凝望,用一種關心和近似憐憫的眼光打量她,使得思嘉臉都紅了.

可是她現在既不能罵他,不能向他發火,不能要求他忠誠或出他的丑,同時她自己也不能因為曾經為邦妮的死譴責過他而向他道歉.現在盤踞在她心頭的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漠科難以理解的憂鬱,這種憂鬱之深沉是她從來都沒有體會過的.她感到孤單,前所未有地孤單.也許在此以前她從來沒有真正的孤單地時刻吧.她覺得現在又孤單又害怕,而且除了媚蘭以外,沒有一個人是她可以去傾訴.因為現在連她的主要支柱嬤嬤也回塔拉去了.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嬤嬤走時沒作任何解釋.她向思嘉要路費時只瞪著一雙疲憊衰老的眼睛傷心地瞧著她.思嘉流著眼淚懇求她留下來,她回答說:"我彷彿聽到愛倫小姐在對我說:-嬤嬤,回來吧.

你的事已經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

瑞德聽見了那次談話,他給了嬤嬤路費,並拍了拍她的臂膀.

"你是對的,嬤嬤,愛倫小姐是對的.你在這裡的事已經做完了.回去吧.你需要什麼請隨時告訴我."看見思嘉又來憤憤不起地插嘴時,他伸申斥說:"別說了,你這笨蛋!讓她走!現在,人家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呢?"他說這話時眼睛裡迸發著凶悍的光芒,嚇得思嘉畏縮著不敢作聲了.

她後來懷著孤立無助的心情跑去問米德大夫,問道:"大夫,你看他是不是可能--是不是可能已發瘋了?""不是,"大夫說,"不過他喝酒太多,再這樣下去是會害死他自己的.思嘉,他愛那孩子呢,我猜他喝酒就是為了要記憶她.現在,小姐,我給你的忠告是忙跟他再生一個孩子.""哼!"思嘉走出大夫的診所時怨憤地想,說倒容易,但做起來可難哪!她倒是很樂意再生一個孩子,生幾個孩子,只要他們能夠把瑞德眼睛裡那種神色消除掉,把她心中那個痛苦的空隙填補起來.一個像瑞德那樣黝黑英俊的男孩,或者再來個女孩,都行呀.唔,再來個女孩吧,一個漂亮,活潑,任性,愛笑的小女孩,不像愛拉那樣浮躁,多好啊!為什麼,唔,如果上帝一定得帶走她的一個孩子的話,為什麼沒有帶走愛拉呢?現在邦妮死了,愛拉也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可是瑞德好像並不想再要孩子.因為他從不到她臥室裡來,儘管現在她已不再鎖門,而且常常把門半開著.他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好像除了威士忌和那個紅頭髮的女人以外,對什麼也不感興趣.

他原來是喜愛嘲諷人但又令人高興的,可現在變得嚴酷了:原來是犀利中帶點幽默的,可現在只剩下殘忍了.自從邦妮死後,許多曾經因他跟女兒在一起時那麼彬彬有禮而深受感動,並轉為尊重他的鄰居婦女,都很想安慰他.她們在街上叫住他,對他表示同情,隔著籬欄跟他說話,說她們很理解他的心情.可現在既然邦妮死了,那個叫他講究禮貌的原因已不再存在了,他的禮貌也就可以不要了.他驕橫而粗暴地對待那些太太們,並打斷她們的善意慰問.

奇怪的是那些太太們並不因此生他的氣.她們很理解,或者自以為理解.每天黃昏時分他騎馬回家時,他醉得快要坐不穩了,一見有人對他說話便皺起眉頭.這時太太們只好說聲"真可憐呀!"並且繼續努力對他表示親切的關懷.她們很替他難過,因為他傷心地回到家裡後,卻只能受到思嘉那樣的接等.

大家都知道思嘉為人多麼冷酷,多麼無情.大家看見他顯得那麼輕鬆以就從喪失邦妮的悲痛中恢復過來了,都大為驚訝.他們從不瞭解,也不能去瞭解,她那貌似恢復的背後那番痛苦的掙扎.瑞德受到全城人的深切關心的同情,而他對此既不明白也不在乎了,思嘉為全城人所厭惡,但她卻生平第一次感到需要老朋友們的關切了.

如今,除了皮蒂姑媽,媚蘭和艾希禮外,她的老朋友們誰也不上她家裡來了.

只有那些新朋友坐著錚亮的馬車來拜訪她,急切地向她表示同情,還熱烈地談論起他新朋友的事來排遣她的憂愁,儘管她對後者根本不感興趣.所有這些"新人"都是陌生人,沒有一個例外!她們什麼也不瞭解她.她們永遠也不會瞭解她.

她們對於她發家致富和住進桃樹街上這幢大宅以前的生活,可以說一無所知.她們也不喜歡談她們自己在穿著綢緞和坐上高車駿馬之前的生活.她們根本不知道她曾經怎樣奮鬥,經歷過什麼樣的窮困和種種艱險,最後才獲得這幢大宅,這些美麗的服飾和銀器,並且能舉行豪華招待會.她們無法弄清楚.她們也不關心,這些天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人,她們似乎永遠生活在事物的表面,沒有關於戰爭,飢餓和打仗的共同記憶,沒有扎進同樣的紅土地中和共同根底.

現在她真覺得孤單了,便很想跟梅貝爾或范妮,埃爾辛太太或惠廷太太,甚至那位可畏的老鬥士梅裡韋瑟太太,在一起聊聊天,消磨整個下午的時光.或者是邦內爾太太或--或任何別的一位老朋友,或者鄰居,都可以.因為她們能夠瞭解她.她們瞭解戰爭,恐怖和焚城的大火,見過親人過早地死去,餓過肚皮,穿過破衣爛衫,受到過飢寒交迫的威脅.

後來她們從廢墟中建造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如果能跟梅貝爾坐在一起,回憶謝爾曼部隊侵入時,梅貝爾埋葬了一個在逃難中死亡的嬰兒,那倒是一種安慰呢.如果范妮來了,兩人談起彼此的丈夫都犧牲在戒嚴令時期最黑暗的日子裡,也會很有意思.如果跟埃爾辛太太一起回憶亞特蘭大陷落那天,這位老太太拚命鞭打著她的馬跑出五點鎮時那焦急的神色,以及車裡那些從供銷店搶出來的東西一路顛簸著撒落的情景,兩人會哈哈大笑,覺得又後怕又好玩呢.

至於梅裡韋瑟太太,這位開麵包店已開得興旺起來的老太太,你要是和她爭著講往事,並對她說:"你還記得投降以後壞事怎樣都變成好事了嗎?你還記得我們不知道下一雙鞋從哪裡來的那個時候嗎?可是,瞧瞧,我們現在的光景!"那該是多叫人高興啊!

是的,那會叫人高興的.現在她才明白了,為什麼兩個從前支持聯盟的人碰到一起,會談得那樣津津有味,那樣自豪,那樣對過去懷念不已.那些艱難的日子是考驗人們思想感情的日子,可他們都熬過來了.他們都是些老兵呢.她也是個老兵.不過她不能和親密的夥伴來重溫往日的戰鬥了.

啊,她現在多麼希望同那些跟她自己一樣的人在一起啊--那些跟她經歷與跋涉過同樣歷程的人,他們知道這歷程有多麼艱苦,可是它已成了你的一個偉大部分啊!

但是,不知為什麼,這些人都溜走了.她明白這全都是她自己的過錯.她從來沒有很好地關心過她們,直到現在才想起--直到邦妮已經死了,她自己覺得又孤單又害怕,抬頭只看見雪亮的餐桌對面那個黝黑的神情恍惚的陌生人,他在她的眼光下已經開始崩潰了.





第六十一章

思嘉是在馬裡塔時收到瑞德的加急電報的.恰好就有一趟去亞特蘭大的火車,十分鐘後開.她便搭上了,除了一個手提網袋沒帶任何行李,把韋德和愛拉留在旅館裡由百里茜照看著.

亞特蘭大離馬裡塔只有二十英里,可是火車在多雨的初秋下午斷斷續續地爬行著,在每條小徑旁都要停車讓行人通過.思嘉已被瑞德的電報嚇慌了,急於趕路,因此每一停車都要氣得大叫起來.列車笨拙地行進,穿過微帶金黃色的森林,經過殘留著蛇形胸牆的紅色山坡,經過舊的炮兵掩體和長滿野草的彈坑.在這條路上,約翰斯頓的部隊狼狽撤退時曾經一步步苦戰不已.對每一個站和每一個十字路口,列車員都是以一個戰役或一次交火的名稱來稱呼.要是在過去,這會引起思嘉回想當時的恐怖情景,可現在她不去想這些了.

瑞德的電報是這樣的:

"威爾克斯太太病重速歸."

火車駛進亞特蘭大時,暮色已濃,加上一片濛濛細雨,城市就更顯得朦朧不清了.街燈暗淡地照著,像霧中一些昏黃的斑點似的.瑞德帶著一輛馬車在車站等候她.她一看他的臉色,便比收到的電報時驚慌了.她以前從沒見過他這樣毫無表情呢.

"她沒有--"她驚叫道.

"沒有.她還活著."瑞德攙扶著她上了馬車."去威爾克斯太太家,越快越好,"他這樣吩咐車伕.

"她怎麼了?我沒聽說她生病嘛.上星期還好好的.她遇到了什麼意外嗎?唔,瑞德,情況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吧?""她快死了,"瑞德說,聲音也像面色一樣毫無表情:"她要見你.""媚蘭不會的!啊,媚蘭不會的!她究竟出了什麼毛病呀?""她小產了.""小--產,可是,瑞德,她--"思嘉早已給嚇得說不出話.這個消息緊跟著瑞德宣佈的瀕危狀況,使她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嗎?"

她甚至連頭也沒有搖一遙

"哎,是的,我看你不會知道.我想她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她要叫人家大吃一驚呢.不過我知道.""你知道?她絕不會告訴你的!""她沒有必要告訴我.不過我能猜到.最近兩個月她顯得那麼高興,我就猜這不可能是別的原故.""可是瑞德,大夫曾說過,如果再生孩子就要她的命了!""現在就要她的命了,"瑞德說.接著他責問馬車伕:"看在上帝面上,你能不能更快一點?""不過,瑞德,她不見得會死的!我--我都沒有--""她的抵抗力沒有你好.她一向是沒有什麼抵抗力的.除了一顆好心以外,她什麼也沒有."馬車在一座小小的平房前嘎的一聲停住,瑞德扶她下了車,她膽顫心驚,一種突如起來的孤獨感襲上心頭為,她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你也進去吧,瑞德?"

"不,"他說了一聲便回到馬車裡去了.

她奔上屋前的台階,穿過走廊,把門推開.艾希禮,皮蒂姑媽和英迪亞坐在昏黃的燈光下.思嘉心想:"英迪亞在這裡幹什麼呢?媚蘭早已說過叫她永遠也不要再進這個門嘛."那三個人一見到她便站起身來,皮蒂姑媽緊緊咬著嘴唇不讓它們顫抖;英迪亞瞪大眼睛注視著她,看來完全是為了悲傷而沒有恨的意思.艾希禮目光呆滯,像個夢遊人似的向她走來,伸出一隻手握住她的胳臂,又像個夢遊人似的對她說話.

"她要見你,"他說,"她要見你."

"我現在就去看她好嗎?"她回頭看看媚蘭的臥室,臥室是關著的.

"不,米德大夫在裡面.我很高興你回來了,思嘉.""我是盡快趕回來的."思嘉將帽子和外衣脫了."火車--她不是真的--告訴我,她好些了,是不是,艾希禮?你說呀!別這樣愣著嘛!她不見得真的--""她一直要見你呢,"艾希禮說,凝視著她的眼睛.同時思嘉從他的眼神裡找到了答案.瞬時間,她的心像停止了跳動,接著是一種可怕的恐懼,比焦急和悲哀更強大的恐懼,它開始在她的胸膛裡蹦跳了.這不可能是真的,她熱切地想,試著把恐懼擋回去.大夫有時也會作出錯誤的診斷呢,我決不相信這是真的.我不能說服自己相信這是真的.我要是相信便會尖叫起來了.我現在得想想別的事情了.

"我決不相信!"她大聲喊道,一面注視著面前那三張繃緊的面孔,彷彿質問他們敢不敢反駁似的."為什麼媚蘭沒告訴我呢?如果我早已經知道,就不會到馬裡塔去了."艾希禮的眼神好像忽然清醒過來,感到很痛苦似的.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思嘉,特別是沒有告訴你.她怕你知道了會責備她.她想等待三個月--到她認為已經安穩和有把握了的時候才說出來,叫你們全都大吃一驚,並笑話大夫們居然診斷錯了.而且她是非常高興的.你知道她對嬰兒的那種態度--她多麼希望有個小女孩.何況一切都順利,直到--後來,無原無故地--"媚蘭的房門悄悄地開了,米德大夫從裡面走出來,隨手把門帶上.他在那裡站立了一會,那把灰色鬍子垂在胸前,眼睛望著那四個突然嚇呆了的人.他的眼光最後落到思嘉身上.

他向她走來時,思嘉發現他眼中充滿了悲傷,同時也含有厭惡和輕蔑之情,這使她驚慌的心裡頓時湧起滿懷內疚.

"你畢竟還是來了,"他說.

她還沒來得及回答,艾希禮便要向那關著的門走去.

"你先不要去,"大夫說."她要跟思嘉說話呢.""大夫,讓我進去看她一眼吧,"英迪亞拉著他的衣袖著.

她的聲音儘管聽起來很平談,但比大聲的要求更加誠懇."我今天一早就來了,一直等著,可是她--就讓我去看看吧,哪怕一分鐘也行.我要告訴她--一定要告訴她--我錯了,在--在有些事情上."她說這些時,眼睛沒有看艾希禮或思嘉,可是米德大夫冷冷的目光卻自然地落到了思嘉身上.

"等會兒再說吧,英迪亞小姐,"他簡單地說."不過你得答應我不說你錯了這些話去刺激她.她知道是你錯了.你這時候去道歉只會增加她的煩惱."皮蒂也怯生生地開口了:"我請你,米德大夫--""皮蒂小姐,你明白你是會尖叫的,會暈過去的."皮蒂挺了挺她那胖胖的小個兒,向大夫妻一眼.她的眼睛是乾的,但充滿了莊嚴的神色.

"好吧,親愛的,稍等一等,"大夫顯得和氣些了."來吧,思嘉."他們輕輕地走過穿堂,向那關著的門走去,一路上大夫的手緊緊抓住思嘉的肩膀.

"我說,小姐,"他低聲說,"不要激動,也不要作什麼臨終時的懺悔,否則,憑上帝起誓,我會扭斷你的脖子!你用不著這樣呆呆地瞧著我.你明明懂得我的意思.我要讓媚蘭小姐平平靜靜地死去,你不要只顧減輕自己良心上的負擔,告訴她關於艾希禮的什麼事.我從沒傷害過一個女人,可是如果你此刻說那種話--那後果就得由你自己承擔了."他沒等她回答就把門打開,將她推進屋裡,然後又關上門.那個小小的房間裡陳設著廉價的黑胡桃木傢俱,燈上罩著報紙,處於一種半明半暗的狀態.它狹小而整潔,像間女學生的臥室,裡面擺著一張低背的小床,一頂撲素的網帳高高捲起,地板上鋪著的那條破地毯早已褪色,但卻刷得乾乾淨淨.這一切,跟思嘉臥室裡的奢侈裝飾,跟那些高聳的雕花傢俱,淺紅錦緞的帷帳和織著玫瑰花的地毯比起來,是多麼不一樣啊!

媚蘭躺在床上,床罩底下萎縮單薄的形體就像是個小女孩似的.兩條黑黑的髮辮垂在面頰兩旁,閉著的眼睛深陷在一對紫色地圓圈裡.思嘉見她這模樣,倚著門框呆呆地站在那裡,好像不能動彈了.儘管屋裡陰暗,她還是看得清媚蘭那張蠟黃的臉,她的臉乾枯得一點血色也沒有了,鼻子周圍全皺縮了.在此以前,思嘉還一直希望是米德大夫診斷錯了.

可現在她明白了.戰爭時期她在醫院裡見過那麼多這種模樣的面孔,她當然知道這預示著什麼了.

媚蘭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心裡一時還不敢承認.因為媚蘭是不會死的.死,對於她來說是決不可能的事.當她思嘉正需要她,那麼迫切需要她的時候,上帝決不會讓她死去.以前她從沒想到自己會需要媚蘭呢.可如今真理終於顯出,在她靈魂的最深處顯現了.她一向依靠媚蘭,哪怕就在她依靠自己的時候,但是以前並沒認識到.現在媚蘭快死了,思嘉才徹底明白,沒有她,自己是過不下去的.現在,她踮著腳尖向那個靜靜的身影走去,內心惶恐萬狀,她才知道媚蘭一向是她劍和盾,是她的慰藉和力量啊!

"我一定要留住她!我決不能讓她走!"她一面想,一面提著裙子在床邊刷的一聲頹然坐下.她立即抓起一隻擱在床單上的軟弱的手,發覺它已經冰涼,便又嚇住了.

"我來了媚蘭,"她說.

媚蘭的眼睛睜開一條縫,接著,彷彿發現真是思嘉而感到很滿意似的,又閉上眼,停了一會,她歎了一口氣輕輕地說:"答應我嗎?""啊,什麼都答應!""小博--照顧他."思嘉只能點點頭,感到喉嚨裡被什麼堵住了,同時緊緊捏了一下握著的那隻手表示同意.

"我把他交給你了,"她臉上流露出一絲微微的笑容."我從前已經把他交給過你一次--記得嗎?--還在他出生以前."她記不記得?她難道會忘記那個時候?她記得那檔清清楚楚,她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來了.她能感到那九月中午的悶熱,記得她對北方佬的恐懼,聽得見部分撤退時的沉重腳步聲;記起了媚蘭說如果自己死了便懇求她帶走嬰兒時的聲音--還記得那天她恨透了媚蘭,希望她死掉呢.

"是我害死了她,"她懷著一種迷信的恐懼這樣想."我以前時常巴望她死,上帝都聽見了,因此現在要懲罰我了.""啊,媚蘭,別這樣說了!你知道你是會闖過這一--""不.請答應我."思嘉忍不住要哽咽了.

"你知道我答應了.我會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看待.""上大學?"媚蘭用微弱的聲音說.

"唔,是的!上大學,到哈佛去,到歐洲去,只要他願意,什麼都行--還有--還有一匹小馬駒--學音樂--唔,媚蘭,你試試看!你使一把勁呀!"又沒聲息了,從媚蘭臉上看得出她在掙扎著竭力要往下說.

"艾希禮,"她說,"艾希禮和你--"她的聲音顫抖著,說不出來了.

聽到提起艾希禮的名字,思嘉的心突然停止跳動,僵冷得像岩石似的.原來媚蘭一向就知道埃思嘉把頭伏在床單上,一陣被抑制的抽泣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媚蘭知道了.思嘉現在用不著害羞了.她沒有任何別的感覺,只覺得萬分痛恨,恨自己多年來始終在傷害這個和善的女人.媚蘭早已知道--可是,她仍然繼續做她的忠實朋友.唔,要是她能夠把那些歲月重新過一遍,她就決不做那種事,對艾希禮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

"上帝啊,"她心裡急忙祈禱,"求求你了,請讓她活下去!

我一定要好好報答她.我要對她很好,很好.我這一輩子決不再跟艾希禮說一句話了,只要你讓她好好活下去啊!""艾希禮,"媚蘭氣息奄奄地說,一面將手指伸到思嘉那伏著的頭上.她的大拇指和食指用微弱得像個嬰兒似的力氣拉了拉思嘉的頭髮.思嘉懂得這是什麼意思,知道媚蘭是要她抬起頭來.但是她不能,她不能對媚蘭的眼睛,並從中看出她已經知道了那件事的神色.

"艾希禮,"媚蘭又一次低聲說,同時思嘉極力克制自己,她此刻的心情難過到了極點,恐怕在最後審判日正視上帝並讀著對她的判決時也不過如此了.她的靈魂在顫抖,但她還是抬起頭來.

她看見的仍是同一雙黑黑的親切的眼睛,儘管因瀕於死亡已經深陷而模糊了,還有那張在痛苦中無力地掙扎著要說出聲來的溫柔的嘴.沒有責備,也沒有指控和恐懼的意思--只有焦急,恨自己沒有力氣說話了.

思嘉一時間驚惶失措,還來不及產生放心的感覺.接著,當她把媚蘭的手握得更緊時,一陣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湧上心頭,同時,從童年時代起,她第一次在心中謙卑而無私地祈禱起來.

"感謝上帝.我知道我是不配的,但是我要感激您沒有讓他知道啊!""關於艾希禮有什麼事呢,媚蘭?""你會--照顧他嗎?""唔,會的.""他感冒--很容易感冒."又停了一會.

"照顧--他的事業--你明白嗎?"

"唔,明白,我會照顧的."

她作出一次很大的努力.

"艾希禮不--不能幹."

只有死亡才迫使媚蘭說出了對他的批評.

"照顧他,思嘉--不過--千萬別讓她知道.""我會照顧他和他的事業,我也決不讓他知道.我只用適當的方式向他建議."媚蘭盡力露出一絲放心的隱隱的微笑,但這是勝利的微笑,這時她的目光和思嘉的眼光又一次相遇了.她們彼此交換的這一片眼光便完成了一宗交易,那就是說,保護艾希禮不至於被這過於殘酷的世界所捉弄的義務從一個女人轉移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同時,為了維護艾希禮的男性自尊心,保證決不讓他知道這件事.

現在媚蘭臉上已沒有那種痛苦掙扎的神色了,彷彿在得到思嘉的許諾之後她又恢復了平靜.

"你真聰明能幹--真勇敢--一向待我那麼好--"思嘉聽了這些話,覺得喉嚨裡又堵得慌,忍不住要哽咽了,於是她用手拚命摀住自己的嘴.她幾乎要像孩子似的大喊大叫,痛痛快地說:"我是個魔鬼!我一直是冤屈你的!我從來沒替你做過任何什麼事情!那全都是為了艾希禮呀!"她陡地站起身來,使勁地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想重新控制住自己.這時瑞德的話又回到她的耳邊:"她是愛你的.讓這成為你良心上一個十字架吧."可如今這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她曾經千方百計想把艾希禮從媚蘭身邊奪走,已是夠罪過的了.現在,終生盲目信任她的媚蘭又在臨終前把同樣的愛和信任寄托到她身上,這就更加深了她的罪孽.不,她不能說.她哪怕只再說一聲:"努一把力活下去吧,"也是不行的.她必須讓她平平靜靜地死去,沒有掙扎,沒有眼淚,也沒有悔憾.

門稍稍開了,米德大夫站在門口急平地招呼她.思嘉朝床頭俯下身去,強忍著眼淚,把媚蘭的手拿起來輕輕貼在自己的在面頰上.

"晚安,"她說,那聲音比她自己所擔心的要更堅定些.

"答應我--"媚蘭低聲,聲音顯得更加柔和了.

"我什麼都答應,親愛的."

"巴特勒船長--要好好待他.他--那樣愛你.""瑞德?"思嘉覺得有點迷惑,覺得這句話對她毫無意義.

"是的,是這樣,"她機械地說,又輕輕吻了吻那隻手,然後把它放在床單上.

"叫小姐太太立即進來吧,"思嘉跨出門檻時米德大夫低聲說.

思嘉淚眼模糊地看見英迪亞和皮蒂跟著大夫走進房裡,她們把裙子提得高高的,免得發出聲響.門關上了,屋裡一片寂靜.艾希禮不知到哪裡去了.思嘉將頭靠在牆壁上,像個躲在角落裡的頑皮的孩子,一面磨擦著疼痛的咽喉.

在關著的門裡,媚蘭快要去世了.連同她一起消失的還有多年以來思嘉在不知不覺依靠著的那個力量.為什麼,哪,為什麼她以前沒有明白她是多麼喜愛和多麼需要媚蘭呢?可是誰會想到這個又瘦又小又平凡的媚蘭竟是一座堅強的高塔啊?媚蘭,她在陌生人面前羞怯得要哭.她不敢大聲說出自己的意見,她害怕老太太們的非難;媚蘭,她連趕走一隻鵝的勇氣也沒有呢!可是--思嘉思想起許多年前在塔拉時那個寂靜而熱的中午,那時一個穿藍衣的北方佬的屍體側躺在樓道底下,縷縷灰色的煙還在他頭上繚繞,媚蘭站在樓梯頂上,手裡拿著查爾斯的軍刀.思嘉記得那時候她曾想過:"多傻氣!媚蘭連那刀子也舉不起來呢!"可是現在她懂了,如果必要,媚蘭會奔下樓梯把那個北方佬殺掉--或者她自己被殺死.

是的,那天媚蘭站在那裡,小手裡拿著一把利劍,準備為她而廝殺.而且現在,當她悲痛地回顧過去時,她發現原來媚蘭經常手持利劍站在她身邊,不聲不響像她的影子似的愛護著她,並以盲目而熱烈的忠誠為她戰鬥,與北方佬,戰火,飢餓,貧困,輿論乃至自己親愛的血親思嘉明白那把寶劍,那把曾經寒光閃閃的保護她不受世人欺凌的寶劍,如今已永遠插入鞘中,因此她的勇氣和自信也慢慢消失了.

"媚蘭是我一生中唯一的女友,"她絕望地想,"除了母親以外,她是唯一真正愛我的女人.她也像母親那樣.凡是認識她的人都跟她親近."突然,她覺得那關著的門裡躺著的好像就是她母親,她是第二次在告別這個世界.突然她又站在塔拉,周圍的人都在認論,而她感到十分孤獨,她知道失去那個軟弱,文雅而仁慈善良的人的非凡力量,她是無法面對生活的.

她站在穿堂裡,又猶豫又害怕,起居室裡的熊熊火光將一睦高大的陰影投射在她周圍牆壁上.屋裡靜極了,這寂靜像一陣淒冷的細雨滲透她的全身.艾希禮!艾希禮到哪裡去了?

她跑到起居室去找他,好像一隻挨凍的動物在尋找火似的,但是他不在那裡.她一定要找到他.她發現了媚蘭的力量和她自己對這個力量的依賴,只是一發現就喪失了,不過艾希禮還在呢.艾希禮,這個又強壯又聰明並且善於安慰人的人,他還在呢.艾希禮和他的愛能給人以力量,她可以用來彌補自己的軟弱,他有膽量,可以用來驅除她的恐懼,他有安閒自在的態度,可以沖淡她的憂愁.

她想,"他一定在他自己房裡,"於是踮著腳尖走過穿堂,輕輕敲他的門.裡面沒有聲音,她便把門推開了.艾希禮站在梳妝台前面,對著一雙媚蘭修補過的手套出神.他先拿起一隻,注視著它,彷彿以前從沒見過似的.然後他把手套那麼輕輕地放下,似乎它是玻璃的,隨即把另一隻拿起來.

她用顫抖的聲音喊道:"艾希禮!"他慢慢地轉過身來看著她.他那灰色的眼睛裡已經沒有那種朦朧的冷漠的神色,卻睜得大大的,顯得毫無遮掩.她從那裡面看到的恐懼與她自己的不相上下,但顯得更孤弱無助,還有一種深沉得她從沒見過的惶惑與迷惘之感.她看到他的臉,原來在穿堂裡渾身感到的那種恐怖反而加深了.她向他走去.

"我害怕,"她說."唔,艾希禮,請扶住我,我害怕極了!"他一動不動,只注視著,雙手緊緊地抓著那隻手套.她將一隻手放在他胳臂上,低聲說:"那是什麼?"他的眼睛仔細地打量著她,彷彿拚命要從她身上搜索出沒有找到的東西似的.最後他開口說話,但聲音好像不是他自己的了.

"我剛才正需要你,"他說."我正要去尋找你--像個需要安慰的孩子一樣--可是我找到的是個孩子,他比我更害怕,而且急著找我來了.""你不會--你不可能害怕,"她喊道."你從來沒有害怕過.可是我--你一向是那麼堅強--""如果說我一向很堅強,那是因為有她在背後支持我,"他說,聲音有點啞了,一面俯視手套.撫摩那上面的指頭."而且--而且--我本來所有的力量也會要跟他一起消失了."他那低沉的聲音中有那麼一種痛感絕望的語調,使得她把搭在他臂上的那隻手抽回來,同時倒退了兩步.他們兩個都不說話,這時她才覺得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瞭解他.

"怎麼--"她慢吞吞地說,"怎麼,艾希禮,你愛她,是不是?"他好像費了很大力氣才說出話來.

"她是我曾經有過的唯一的夢想,唯一活著,呼吸著,在現實面前沒有消失過的夢想.""全是夢想!"她心裡暗忖著,以前那種容易惱怒的脾氣又要發作了."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夢,從來不談實際!"她懷著沉重而略覺痛苦的心情說:"你一向就是這樣一個傻瓜,艾希禮.你怎麼看不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萬倍呢?""思嘉,求求你了!只要你知道我忍受了多少痛苦,自從大夫--""忍受了多少痛苦!難道你不認為--唔,艾希禮,你許多年前就應當知道你愛的是她而不是我!你幹嗎不知道呢?要是知道了,一切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完全--唔,你早就應當明白,不要用你那些關於名譽和犧牲一類的話來敷衍我,讓我一直迷戀你而不知悔改.你要是許多年前就告訴了我,我就會--儘管當時我會非常傷心,但我還是能挺得住的,可是你一直等到現在,等到媚蘭快死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事實,可現在已經太晚了,什麼辦法也不能挽救了.唔,艾希禮,男人應該是懂得這種事的--但是女人並不懂啊!你本該早就看得清清楚楚,你始終在愛她,而我呢,你要我只不過像--像瑞德要沃特琳那個女人一樣!"艾希禮聽了她這幾句話,不由得畏縮起來,但是他仍然直視著她,祈求她不要再說下去,給他一點安慰.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承認她的話是真的是對的.連他那兩個肩膀往下耷拉的模樣也表現出了自責比思嘉所能給予的任何批評都要嚴厲.他默默地站在她面前,手裡仍然抓著那隻手套,彷彿抓著一隻通曉人情的手似的,而思嘉在說了一大篇之後也沉默了,她的怒氣已經平息,取代它的是一種略帶輕視的憐憫.她的良心在責備她.她是在踢一個被打垮了的毫無防衛能力的人呢--而且她答應媚蘭要照顧他啊!

"我剛剛答應過媚蘭,但立即去對他說這些難聽而傷心的話,而且無論是我或任何旁人都沒有必要這樣說他.他已經明白了,並且非常難過,"思嘉淒涼地思忖著."他簡直是個孩子,是個還沒有長大的人.像我這樣,並且正為失去她而十分痛苦,十分害怕.媚蘭知道事情會這樣的--媚蘭對他的瞭解比我深得多,所以她才同時要求我照顧和他小博呢.艾希禮怎麼經受得了啊?我倒是經得祝我什麼都經得祝我還得經受許多許多呢.可是他不行--他沒有她就什麼都經受不住了.""饒恕我吧,親愛的,"她親切地說,一面伸出她的兩臂.

"我明白你得忍受多大的痛苦.但是請記住,她什麼也不知道--她甚至從來不曾起過疑心--上帝對我們真好埃"他迅速走過來,張開兩臂盲目地把她抱祝她踮起腳尖將自己暖的面頰溫存貼在他臉上,同時用一隻手撫摩他後腦上的頭髮.

"別哭了,親愛的.她希望你勇敢些.她希望馬上能看到你,你得堅強一點才好.決不要讓她看出你剛剛哭過.那會使她難過的."他緊緊抱住她,使她呼吸都困難了,同時他哽咽著在她耳邊絮語.

"我怎麼辦啊?沒有她我可活不成了!"

"我也活不成呢,"她心裡想,這時她彷彿看見了後半生沒有媚蘭的情景,便打了一個寒噤閃開了.但是她牢牢地克制住自己.艾希禮依靠她,媚蘭也依靠她.記得過去有一次,在塔拉月光下,她喝醉了,已十分疲憊,那時她想過:"擔子是要由肩強膀壯的人去挑的."她吧,她的肩膀的強壯的,而艾希禮的卻不是.她挺起胸膛,準備挑這副重擔,同時以一種自己也沒感覺的鎮靜吻了吻艾希禮淚濕的臉頰,這次的吻已經不帶一絲狂熱,也不帶渴望和激情了,而只有涼涼的溫柔罷了.

"我們總會有辦法的,"她說.

媚蘭的房門猛地打開了,米德大夫急切地喊道:"艾希禮!快!""我的上帝!她完了!"思嘉心想:"可艾希禮沒來得及跟她告別啊!不過也許--""快!"她高聲喊道,一面推了他一把,因為他依舊呆呆地站著不動."快!"她拉開門,把他推出門去.艾希禮被她的話猛然驚醒,急忙跑進穿堂,手裡還緊抓著那隻手套.她聽見他急促地腳步一路響去,接著是隱約的關門聲.

她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一面慢慢向床邊走去,坐在床上,然後低下頭來,用兩隻手捧住頭.她突然感到特別疲倦,好像有生以來還從沒過這樣疲倦.原來當她聽到那隱約的關門聲時,她那渾身的緊張狀態,那給了她力量一直在奮鬥的緊張狀態,便突然鬆懈下來.她覺得自己已筋疲力盡,感情枯竭,已沒有悲傷和悔恨,沒有恐懼和驚異了.她疲倦,她的心在遲鈍地機械的跳動,就像壁爐架上那座時鐘似的.

從那感覺遲鈍近乎麻木的狀態中,有一個思想慢慢明晰起來.艾希禮並不愛她,並且從沒有真心愛過她,但認識到這一點她並不感到痛苦.這本來應該是很痛苦的.她本該感到淒涼,傷心,發出絕望的喊叫.因為她期依靠著他的愛在生活.它支持著她闖過了那麼多艱難險阻.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他不愛她,而她也並不乎.她不在乎,因為她已經不愛他了.她不愛他,所以無論他做什麼說什麼,都不會使她傷心了.

她在床上躺下來,腦袋疲憊地擱在枕頭上.要設法排除這個念頭是沒有用的;要對自己說:"可是我的確愛他.我愛了他多少年.愛情不能在頃刻之間變得冷談,"那也是沒有用的.

但是它能變,而且已經變了.

"除了在我的想像中外,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她厭倦地想."我愛的是某個我自己虛構的東西,那個東西就像媚蘭一樣死了.我縫製了一套美的衣服,並且愛上了它.後來艾希禮騎著馬跑來,他顯得那麼漂亮,那麼與眾不同,我便把那套衣服給他穿上,也不管他穿了是否合適.我不想看清楚他究竟怎麼樣.我一直愛著那套美麗的衣服--而根本不是愛他這個人."現在她可追憶到許多年前,看見她自己穿一件綠底白花細布衣裳站在塔拉的陽光下,被那位騎在馬上的金光閃閃的青年吸引住了.如今她已經清楚地看出,他只不過是她自己的一個幼稚幻影,並不比她從傑拉爾德手裡哄到的那副海藍寶石耳墜更為重要.那副耳墜她也曾熱烈地嚮往過,可是一旦得到,它們就沒什麼值得可貴的了,就像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東西那樣,一到她手裡就失掉了價值.艾希禮也是這樣,假使她在那些遙遠的日子最初就拒絕跟他結婚而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他也早就不會有什麼價值了.假如她曾經支配過他,看見過他也像別的男孩子那樣從熱烈,焦急發展到嫉妒,慍怒,乞求,那麼,當她遇到一個新的男人時,她那一度狂熱的迷戀也就會消失,就好比一片迷霧在太陽出現和輕風吹來時很快飄散一樣.

"我以前多麼傻啊!"她懊惱地想."如今就得付出很大代價了.我以前經常盼望的事現在已經發生.我盼望過媚蘭早死,讓我能有機會得到他.現在媚蘭真得死了,我可以得到他了,可是我卻不想要他了.他那死要面子的性格,一定會要弄清楚我願不願意跟瑞德離婚,跟他結婚的.跟他結婚!哪怕把他放在銀盤子裡送來,我也不會要呢!不過還得一樣,下半輩子我得把這個負擔挑到底了.只要我還活著,我就得照顧他,不讓他餓肚子,也不讓任何人傷了他的感情.他會像我的另一個孩子似的,整天牽著我的裙子轉.我雖失掉了愛侶,卻新添了個孩子.而且,要不是我答應了媚蘭,我就--即使今後再也看不見他,我也無所謂了."






第六十二章

思嘉聽見外面有低語聲,便走到門口,只見幾個嚇怕了的黑人站在後面穿堂裡,迪爾茜吃力地抱著沉甸甸的正在睡覺的小博,彼得大叔在痛哭,廚娘在用圍裙擦她那張寬闊的淚淋淋的臉.三個人一起瞧著她,默默地詢問他們現在該怎麼辦.她抬頭向穿堂那邊起居室望去,只見英迪亞和皮蒂姑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兩人手拉著手,而且英迪亞那倔強的神氣總算不見了.她們也跟那些黑人一樣好像在懇求她.等待她發佈指示.她走進起居室,兩個女人立即朝她走來.

"唔,思嘉,怎麼--"皮蒂姑媽開口說,她那豐滿的娃娃嘴顫抖著.

"先別跟我說,否則我會尖叫起來,"思嘉說.她,由於神經過度緊張,聲音已變得尖利,同時把兩隻手狠狠地叉在腰上.現在她一想起要談到媚蘭,要安排她的後事,喉嚨又發緊了."我叫你們誰也不要吭聲."聽了她話裡的命令語氣,她們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的尷尬神色."我可決不能在她們面前哭呀,"她心裡想."我不能張口,否則她們也要哭了,那時黑人們也會尖叫,就亂成一團了.我必須盡力克制自己,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殯儀館得去聯繫,葬禮得安排,房子得打掃乾淨,還得留在這裡跟人們周旋,他們會吊在我脖子上哭的.艾希禮不可能做這些事情,皮蒂和英迪亞也不行.我必須自己去做.

啊,多繁重的擔子!怎麼我老是碰到這種事,而且都是別人的事呀!"她看看英迪亞和皮蒂的尷尬臉色,內心感到非常痛悔.媚蘭是不會喜歡她這樣粗暴對待那些愛她的人的.

"我很抱歉剛才發火了,"她有點勉強地說."這就是說,我--我剛才態度不好,很抱歉,姑媽.我要到外面走廊上去一會兒.我得一個人想想,等我回來後我們再--"她拍拍皮蒂姑媽便向前門走去,因為知道如果再留在這間屋裡她就無法再克制自己.她必須單獨待一會兒.她得哭一場,否則心都要炸開了.

她來到黑暗的走廊,並隨手把門關上.清涼而潮濕的晚風吹拂著她的面孔.雨已停了,除了偶爾聽到簷頭滴水的聲音,周圍是一片寂靜.世界被包圍在滿天濃霧中,霧氣微覺清涼,帶有歲暮年終的意味.街對面的房子全都黑了,只有一家還亮著,窗口的燈光投射到街心,與濃霧無力地相拚搏,金黃的微粒在光線中紛紛游動.整個世界好像都卷在一條笨重的煙灰色毛毯裡.歪個世界都寂靜無聲.

她將頭靠在一根廊柱上,真想痛哭一場,但是沒有眼淚.

這場災難實在太深重了,已經不是眼淚所能表現的了.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生活中兩個堅不可破的堡壘崩潰的聲音仍在她心中迴響,好像在她耳旁轟隆一聲坍塌了.她站了一會,想試試她一貫使用的那個決竅:"所有這些,等到明天我比較能經受得住時再去想吧."可是這個決竅失靈了.現在她有兩件事是必須想的:一是媚蘭,她多麼愛她和需要她;二是艾希禮,以及她自己拒不從實質上去看他的那種盲目的頑固態度.

她知道,想到這兩件事時,無論是明天或她一生中哪一個明天,都會一樣是痛苦的.

"我現在無法回到屋裡去同他們談話,"她想."今晚我也無法面對艾希禮安慰他了.今晚決不行!明天早晨我將一早就過來做那些必須做的事,說那些不得不說的安慰話.但是今天晚上不行.我沒有辦法.我得回家了."她家離這裡只有五個街區.她不想等哭泣的彼得來套馬車,也不想等米德大夫來帶她回去.她忍受不了前都的眼淚和後者對她的無聲譴責.她迅速走下屋前黑暗的台階,也沒穿外衣,沒戴帽子,就進入夜霧中去了.她繞過拐彎處,向通往桃樹街的一片小丘走去.天濕地滑,到處一平靜悄悄,連她的腳步也悄無聲息,好像在夢中一般.

她爬上山坡時,眼淚已堵住胸口,可是流不出來,同時有一種虛幻的感覺湧上心頭,那就是覺得她以前在同樣的情況下,到過這黑暗淒涼的地方,--而且不止一次,而是許多次."這是多麼可笑的事啊,"她不安地想,一面加快腳步.

她的神經在跟她開玩笑呢.可是這種感覺繼續存在,而且悄悄地擴展到她的整個意識之中.她疑惑莫解地窺視周圍,結果這種感覺更強了,顯得又古怪又熟悉,於是她機敬地抬起頭來,像只嗅出了危險的野獸似的."這不過是我太婆乏的原故吧,"她又試著寬慰自己,"夜是這麼怪誕,這麼霧氣迷濛.

我有前從沒見過這樣濃密的霧,除非--除非!"接著她明白了,頓時害怕起來.現在她明白了.在無數次的惡夢中,她曾經就在這樣的霧裡逃跑過,穿過一個經常有鬼魂出沒的茫茫無邊的地域,那裡大霧瀰漫,聚居著一群幽靈和鬼影.現在她是不是又在做那個夢了,或者是那個夢變成現實呢?

有一會兒,她離開了現實,完全迷失了.她好像墜入了那個老的惡夢中,比以前哪一次都深,她的心也開始奔騰起來.她又站在死亡與寂靜當中,就像她有一次在塔拉那樣.世界上一切要緊的東西全不見了,生活成了一片廢墟,她心裡頓覺惶恐,好比一股冷風掃過似的.迷霧中的恐怖和迷霧本身把她抓住了.於是她開始逃跑.猶如以前無數次在夢中跑過一樣,她如今被一種無名的恐懼追趕著,盲目地向不知什麼地方飛跑.在灰濛濛的霧中尋找那個位於某處的安全地方.

她沿著那條陰暗的大街一路跑去,低著頭,心怦怦直跳,迎著濕冷的夜風,頂著猙獰的樹影.在這又靜又濕的荒地裡,一定有個避難所!她氣喘吁吁地跑上那一個土坡,這時裙子濕了,清冷地捲著她的小腿,肺好像要炸了似的,扎得緊緊的胸褡勒著兩肋,快把她的心臟壓扁了.

接著,她眼前出現了燈光,一長列燈光,它們雖然只隱隱約約地閃爍,但卻無疑是真的.她的惡夢裡可從來沒有過燈光,只有灰濛濛的迷霧.於是她的心全撲在那些燈光上了.

燈光意味著安全,人們和現實.她突然站住腳,握緊拳頭,奮力把自己從驚惶中拖出來,同時仔細凝望著那列閃爍的燈,它們分明告訴她這是亞特蘭大的桃樹街,而不是睡夢中那個鬼魂出沒的陰暗世界.

她在一個停車台上坐下,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神經,彷彿它們是幾根要從她手中留出去的繩索似的.

"我剛才好一陣跑呀,跑呀,就像發瘋了!"她心裡暗想,嚇得發抖的身子略略了鎮定了一些,但心臟還在怦怦地跳,很不好受,"可是我在向哪裡跑呀?"現在她的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一手撐著腰坐在那裡,順著桃樹街向前眺望.那邊山頂上就是她自己的家了.那裡好像每個窗口都點著燈似的,燈光在向濃霧挑戰,不讓它淹沒它們的光輝呢.家啊!這是真的!她感激地,嚮往地望著遠處那幢房子模糊而龐大的姿影,心情顯得略略鎮靜了.

家啊!這就是她要去地方,就是她一路奔跑著要去的地方.就是回到瑞德身邊去呀!

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好比擺脫掉了身上所有的鎖鏈,以及自從那天晚上狼狽地回到塔拉並發現整個世界都完了以來,她經常在夢中碰到的那種恐懼.那天晚上,當她抵達塔拉時,她發現完全沒有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智慧,所有的親愛溫柔之情,所有的理解--所有體現在愛倫身上,曾經是她童年時代的堡壘的東西,都通通沒有一點了.從那天晚上以後,她儘管贏得了物質上的生活保障,但她仍是夢中一個受驚的孩子,仍經常尋找那個失去了世界中的失去的安全.

如今她認識了她在夢中所尋找的那個避難所,那個經常在霧中躲避著她的濕暖安全的地方.那不是艾希禮--唔,從來不是艾希禮!他身上的溫暖比沼澤地裡的燈光強不了多少,他那裡的安全跟在流沙中不相上下.那只有瑞德--瑞德有強壯的臂膀可以擁抱她,有寬闊的胸膛給她疲倦的腦袋當枕頭,有嘲諷的笑聲使她用正確的眼光來看事物.而且還有全面的理解力,因為他跟她一樣,凡事講求實際,不會被不切實際的觀念如榮耀,犧牲或對人性的過分信任所蒙蔽.而且他愛她呢!她怎麼沒有瞭解到,儘管他常常從反而嘲罵她,但卻是愛她的呀?媚蘭看到了這一點,臨死時還說過:"要好好待瑞德.""唔,"她想,"艾希禮不是唯一又蠢又糊塗的人,我自己也是同樣呢,否則我應當早就看出來了."許多年來,她一直倚靠在瑞德的愛這堵石壁上,並且把這看做是理所當然的,就像對媚蘭的愛那樣,同時還洋洋得意地認為完全是憑她自己的力量呢.而且,就像當天下午她明白了在她與生活進行的幾次搏鬥中媚蘭始終站在她身邊,此刻她懂得瑞德也悄悄地站在背後,愛著她,理解著她,隨時準備幫助她.在那次義賣會上,瑞德看出了她不甘心寂寞的心情,便把她領出來跳蘇格蘭舞;瑞德幫助她擺脫了服喪的束縛,瑞德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護送她逃出了炮火連天的困境,瑞德借給她錢讓她回家,瑞德聽見她從那個惡夢中嚇得哭醒時給她以安慰--怎麼,一個男人要不是對一個女人愛得發瘋,他能夠做出這樣的事來嗎?

這時樹上的雨水落在她身上,但她一點也沒有覺得.霧氣在她周圍繚繞,她也毫不注意,因為她在想瑞德,想像他那張黝黑的臉,他那雪白的牙齒和機警的眼睛,她正興奮得渾身哆嗦呢.

"我愛他,"她思忖著,並且照例毫不遲疑地承認這個事實,就像小孩接受一件禮品似的:"我不知道我愛他有多久了,但這確實是真的.而且要不是為了艾希禮,我早就會明白這一點了.由於艾希禮遮住了視線,我一直沒看清這個世界呢."她愛他,愛這個流氓,愛這個無賴,沒有猶豫,也不顧名聲--至少是艾希禮所講的那種名聲."讓艾希禮的名聲見鬼去吧!"她心裡想."艾希禮的名聲常常使我坍台.是的,從一開始,當他不斷跑來看我的時候,儘管那時她已經知道他家裡準備讓她娶媚蘭了.瑞德卻從沒坍過我的台,即使在媚蘭舉行招待會的那個可怕的晚上,那時他本該把我掐死的.即使在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他中途丟下我的時候,那時因為他知道我已經安全了.他知道我總會闖出去的.即使在北方佬營地裡當我向他借錢時,他好像要我用身子做擔保似的.其實他並不想要我這個擔保.他只是逗著我玩罷了.他一直在愛著我,可是我卻一直待他那麼壞.我屢次傷害的他的感情,而他卻那樣愛面子,從不表現出來,後來邦妮死了--唔,我怎麼能那樣呀?"她挺身站起來,望著山岡上的那幢房子.半個鐘頭以前她還想過,除了金錢以外,她已經喪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那些使她希望活下去的一切,包括愛倫,傑拉爾德,邦妮,嬤嬤,媚蘭和艾希禮.她終於在失掉了他們大家之後,才明白過來她是愛瑞德的--愛他,因為她堅強,無所顧忌,熱情而粗俗,跟她自己一樣.

"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她心裡想."他會理解的.他總是理解的.我要告訴他我以前多麼愚蠢,現在又多麼愛他,而且要報答他的一切."她忽然感到又堅強又快樂了.她並不懼怕周圍的黑暗和濃霧,而且她在心裡歌唱著,相信自己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懼怕它們了.今後,不論有什麼樣的濃霧在她周圍繚繞,她都能找到自己的避難所了.於是她輕快地沿著大街走去,那幾個街區好像很遠,她恨不得馬上就回到家裡.遠了,太遠了.

她把裙子提到膝蓋以上,開始輕鬆地奔跑起來,不過這一次不是因恐懼而奔跑,而是因為前面有瑞德張開雙臂站在那裡呢.






第六十三章

前門微微張開著,思嘉氣喘吁吁快步走過穿堂,在枝形吊燈的彩色燈管下佇立了一會兒,儘管那麼明亮,屋子裡還是靜悄悄的,但是不是人們熟睡後那種安適的寧靜,而是那種驚醒而疲乏了的帶有不祥之兆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廳裡,也不在藏書室,便不禁心裡一沉.或許他出門去了--跟貝爾在一起,或者在他每次沒回家吃晚飯時常去的某個地方?這倒是她不曾預料到的.

她正要上樓去找他,這時發現飯廳的門關了.她一看見這扇關著的門便覺得羞愧,心都有點縮緊了,因為想起這年夏天有許多夜晚瑞德獨自坐在裡面喝酒,一直要喝得爛醉才由波克進來強迫他上樓去睡覺.這是她的過錯,但她會徹底改的.從現在起,一切都會大變樣--不過,請上帝大發慈悲,今晚可別讓他喝得太醉呀.如果他喝醉了,他就不會相信我,而且會嘲笑我,那我就傷心死了!

她把飯廳的門輕輕打開一道縫,朝裡面窺望.他果然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裡,面前放著一滿瓶酒,瓶塞還沒打開,酒杯還空著.感謝上帝,他清醒著呢?她拉開門,竭力克制自己才沒有立即向他奔過去.但是當他抬起頭來看她時,那眼光中似乎有點什麼使她大為驚訝,她呆呆地站在門檻上,冒到嘴邊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嚴肅地望著她,那雙黑眼睛顯得很疲倦,沒有平常那種活潑的光芒了.此時,儘管她頭髮蓬亂地披散著,由於氣喘吁吁,胸脯在緊張地起伏,裙子從膝部以下沾滿了泥污,神情十分狼狽,可是他顯得一點也不驚訝,也不問她什麼,也不像以往那樣咧開嘴角嘲諷她.他歪著身子坐在椅子裡,衣服被那愈來愈粗的腰身撐著,顯得又皺又邋遢,他身上處處體現出美好的形態已經被糟蹋,一張剛健的臉變粗糙了.飲酒和放蕩也損壞了他那英俊的外貌,現在他的頭已經不像新鑄金幣上的一個年輕異教徒王子的頭像,而是一個舊銅幣上的衰老疲憊的凱撒了.他抬頭望著她站在那裡,一隻手放在胸口上,顯得非常平靜,幾乎是一種客氣的態度,而這是使她害怕的.

"進來坐下,"他說."她死了嗎?"

她點點頭,猶豫地向他走去,因為看見他臉上那種新的表情,心裡有點疑慮不定了.他沒有起身,只用腳將一把椅子往後挪了挪,她便機械地在那裡坐下.她很希望他不要這麼快就談起媚蘭.她瑞在不想談媚蘭的事,免得重新引起剛剛平息的悲傷.她後半輩子還有的是時間去談媚蘭呢.可是現在,她已迫不及待地渴望喊出"我愛你"這幾個字,好像只剩下今天晚上,剩下這個時刻,來讓她向瑞德表白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臉上卻顯出那樣一種表情,它阻止她,讓她突然不好意思出口,在媚蘭屍骨未寒的時候便談起愛來.

"好吧,願上帝讓她安息,"他沉痛地說."她是我所認識的唯一完美的好人.""啊,瑞德!"她傷心地喊道,因為他的話使她立刻生動地記起媚蘭替她做過的每一件好事."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進去呢?那驚景真可怕--我真需要你啊!""我也會受不了的,"他簡短地說了一句,隨即便沉默了.

過了一會,他才勉強輕輕地悅:"一個非常偉大的女性!"他那憂鬱的目光越過她向前凝望,眼睛裡流露的神情,跟亞特蘭大陷落那天晚上她在火光中看見的一模一樣,那時他告訴她,他要跟那些搞通退的部隊一起走了--這是一個徹底瞭解自己的人出其不意的舉動,他忽然從他自己身上發現了意外的忠誠和激情,並對這一發現產生了微帶口嘲的感覺.

他那雙憂鬱的眼睛越過她的肩頭向前凝望,好像看見媚蘭默默地穿過房間向門口走去.他臉上的表情中沒有悲哀,沒有痛苦,只有一種對於自己的沉思和驚異,只有一種從童年時代便死去的激情和猛烈的騷動.這時他又說了一遍:"一個非常偉大的女性!"思嘉渾身顫抖,心裡那股熱情,那種溫暖的感覺,以及鼓舞著她飛奔回來的那個美麗的設想,頓時都消失了.她只能大致體會到瑞德在心中給世界上他唯一佩服的那個人送終時的感情,因此她又產生了一種可怕的喪亡之感--儘管這已不再是個人的,心中仍倍覺淒涼.她不能完全理解或分析瑞德的感情,不過好像她自己也似乎能感覺到,在最後一次輕輕地撫愛時,媚蘭那啊啊有聲的裙子在碰觸她似的.她從瑞德眼裡看到的不是一個女人的死亡,而是一期偉人傳記的結束--它記載著那些文雅謙讓而堅強正直的女人,她們是戰時南方的基石,而戰敗以後她們又張開驕傲和溫暖的雙臂歡迎南方回來了.

他的眼睛轉過來看著她,他的聲音也變得輕鬆而冷靜了.

"那麼她死了.這樣一來,你倒是好辦了,不是嗎?""唔,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她高聲,顯然被刺痛了,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你知道我多麼愛她呀!""不,我不能說我知道這一點.這太出人意外,當然你還是值得稱讚的,因為你一向喜愛那些壞白人,但到最後終於認識她的好處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當然以前就敬重她嘛!你卻不是這樣.你以前不像我這樣理解她呀!你這種人是不會理解她的--她有多好--""真的嗎?不見得吧.""她關心所有的人,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後的幾句話是說的你呢."他回頭看著她,眼睛裡閃著真誠的光芒.

"她說什麼?"

"唔,現在先不談吧,瑞德."

"告訴我."

他的聲音較為冷靜,但是他狠狠地捏住她的手腕,叫她痛極了.她不想告訴他,因為她沒有找算用這種方式引到她愛他那個話題上去.可是他的手捏得實在太緊了.

"她說--她說--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長--他那麼愛你-"他盯著她,一面放下她的手腕.他的眼皮耷拉下來,臉下只剩下一片黝黑了.接著他突然站起來,走到窗前,把簾子拉開來,聚精會神地向外面凝望,彷彿外面除了濃霧之外他還看見了別的什麼似的.

"她還說了別的嗎?"他頭也不回地問.

"她請求我照顧小博,我說我會的,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還有呢?""她說--艾希禮--她請求我也照顧艾希禮."他沉默了一會,然後輕輕地笑了.

"得到了前妻的允許,這就很方便了,不是嗎?""你這是什麼意思?"他轉過身來,這時她雖然惶惑不安,還是為他臉上並沒有嘲諷的神色而大為驚異.他臉上同樣沒有一點感興趣的樣子,正如人們最後看完一個無趣味的喜劇時那樣.

"我想我的意思已經夠明白了.媚蘭小姐死了.你一定有了充足的理由可以提出跟我離婚,而這樣做對你來說對名譽也沒有多大損害.你已經沒有剩下多少宗教信仰,因此教會也不會來管.那麼--艾希禮和你的那些夢想,都隨著媚蘭小姐的祝福而成為現實了.""離婚,"她喊道."不!不!"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說好,便跳起來跑去抓住他的胳臂."唔,你完全搞錯了,大錯特錯了!

我根本不想離婚--我--"她找不出別的話來說,便只得停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輕輕地把她的臉抬起來對著燈光,然後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眼看了一會.她仰望著他,彷彿全身心都灌注在眼睛裡,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她也真不知怎麼說才好,因為她正從他臉上尋找一種相應的激情和希望與喜悅的表情.現在,他必定知道了嘛!但是她急切搜索的眼睛所找到的仍是那張常常使她捻的毫無表情的黝黑的面孔.他將手從她的下巴上放下來,然後轉身走到他的椅子旁,又癱軟地坐在裡面,將下巴垂到胸前,眼睛從兩道黑眉下茫然若失地仰望著她.

她跟著走到他的椅子旁,絞扭著兩隻手站在他面前.

"你想錯了,"她又開始說,一面思量著該說什麼."瑞德,今晚我一明白過來,便我一路跑步回家來告訴你.唔,親愛的,我--""你累了,"他說,仍然打量著她."你最好還是去睡吧.""可是我得告訴你呀!""思嘉,"他沉重而緩緩地說,"我不想聽你--什麼也不想聽.""可是你還不曉得我要說什麼呢.""我的寶貝兒,那不明擺在你的臉上嗎?大概有什麼事,什麼人,讓你懂得了,那位不幸的威爾克斯先生是個死海裡的果子,太大了,連你也啃不動呢.這麼一來,我就在你面前突然顯得新鮮起來,好像有點味道了."他微微歎了一口氣.

"你講這些是沒有用的."

她驚詫地倒抽了一口冷氣.的確,他經常很輕易地就看透了她.在此之前她是很惱火這一點的,不過這一回,經過最初的震驚以後,她反而感到大為高興和放心了.他既然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容易多了.確實用不著談嘛!當然,他會為她的期冷淡而感到痛心的,他對她這個突然的轉變當然要懷疑.她還得親切地討他的歡心,熱烈地愛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這樣做也會很有樂趣呢!

"親愛的,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你,"她說,一面把兩隻手擱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儲身湊近他."我以前真是大錯特錯了,真是個大傻瓜--""思嘉,別這樣了.用不著對我這樣低聲下氣.我受不了.

最好給我們留下一點尊嚴,一點默默的思索,作為我們這幾年結婚生活的紀念.免了我們這最後一幕吧."她猛地挺起身來,免了我們這最後一幕?他這"最後一幕"是什麼意思?最後?這是他們的第一幕,是她們的開端呢.

"但是我要告訴你,"她趕忙追著說,好像生怕他手摀住她的嘴不讓她說下去似的."唔,瑞德,我多麼愛你,親愛的!

我本來應該多年以來一直愛你的,可我是這樣一個傻瓜,以前不曉得這一點.瑞德,你必須相信我呀!"他望著站在面前的她,過了好一會兒,一直把她的心看透了.她發現他的眼神裡有了相信的意思,但似乎沒有多少興趣.呼,他是不是偏偏這一次對她不懷好心了呢?難道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報復她嗎?

"唔,我相信你,"他終於這樣說."但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先生怎麼辦?""艾希禮!"她說,同時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我並不相信這麼多年來我對他有過什麼興趣.那是--唔,那是我從小沾染上的一種癖性.瑞德,要是我明白了他實際上是這樣的人,我就連想都不會想到要對他感興趣了.他是這麼一個毫無作為的精神蒼白的人,儘管他經常喋喋不休地談什麼真理,名譽和--""不,"瑞德說."如果你真要看清他實際上是怎樣一個人,你就得老老實實去看.他是個上等人,只不過被他所不能適應的這個世界蒙騙了,可是他還按照過去那個世界的規律在白費力平地掙扎呢.""唔,瑞德,我們不要談他了吧!現在他還有什麼意思呢?

你難道不願意知道--我是說,我現在--"他那疲倦的眼睛跟她的接觸了一下,這使她像個初戀的姑娘似的感到很難為情,便沒有往下說了.如果他讓她感到輕鬆一些,那該多好啊!他如果能伸出雙臂,讓她能感激地倒進他的懷裡,將頭靠在他的胸脯上,該多好啊!如果她的嘴唇能貼在他的嘴唇上,就用不著恁她這些含含糊糊的話去打動他了.但是她看看他時才明白,他並不是在故意迴避,他好像精力和感情都已枯竭,彷彿她所說的話對他已毫無意義了.

"願意?"他說."要是從前我聽到你說這些話,我是會虔誠地感謝上帝的.可事到如今,這已無關緊要了.""無關緊要嗎?你這是說的什麼?當然,這是很要緊的嘛!

瑞德,你是關心我的,不是嗎?你一定關心.媚蘭說過你是關心的呢.""嗯,就她所知道的來說,她是對的.不過,思嘉,你想過沒有,哪怕一種最堅貞不渝的愛也會消磨掉的."她看著他,小嘴張得圓圓的,無言以對.

"我的愛已經消磨殆盡了,"他繼續說,"被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你那股瘋狂的固執勁兒消磨殆盡了.你固執得像隻牛頭犬,抓住你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放.……我的愛就這樣被消磨殆盡了."

"可愛情是消磨不掉的呀!"

"你對艾希禮的愛才是這樣."

"可是我從沒真正愛過艾希禮呢!"

"那麼,你真是扮演得太像了--一直到今天晚上為止.

思嘉,我並不是責怪你,控告你,譴責你.現在已經用不著那樣做了.所以請不要在我面前為自己辯護和表白.如果你能靜聽我講幾分鐘,不來打斷,我願意就我的意思作些解釋.

不過,天知道,我看已經沒有解釋的必要了.事情不是明擺著的嘛."她坐下來,刺目的燈光照在她那蒼白困惑的臉上.她凝視著那雙她非常熟悉但又很不理解的眼睛,靜聽他用平靜的聲調說些她起初聽不懂的話.他用這種態度對她說話還是頭一次,就像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就像旁的人談話一樣,以往那種尖刻,嘲弄和令人費解的話都沒有了.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懷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所能達到的最高程度在愛你的,愛了那麼多年才最後得到你.戰爭期間我曾準備離開,忘掉你,但是我做不到,只好經常回來.戰爭結束後,我冒著被捕的危險就是為了回來找你.我對弗蘭克·肯尼迪那麼忌恨,要不是他後來死了,我想我很可就把他殺了.我愛你,但是我又不能讓你知道.思嘉,你對那些愛你的人總是很殘酷的.你接受他們的愛,把它作為鞭子舉在他們頭上."然而所有這些話中.對她有意義的只有他愛她這一點.她從他的口氣中隱約聞到了一點熱情的反響,便又覺得喜悅和興奮了.她平聲靜氣地坐在那裡傾聽著,等待著.

"我跟你結婚時知道你並不愛我.我瞭解艾希禮的事,這一點你也明白.不過我那時很傻,滿以為還能叫你愛我呢.你就笑吧,如果高興的話,可那時我真想照顧你,寵愛你,凡你想要的東西都給你.我要跟你結婚,保護你,讓你憑自己的高興隨心所欲處理一切事物--就像我對邦妮那樣.思嘉,你也確實奮鬥了一番.我比誰都清楚你經歷了哪些艱難,因此我想要你休息一下,讓我來為你奮鬥.我要你去玩,像個孩子似的--何況你本來就是個孩子,一個勇敢的,時常擔驚受怕的,剛強的孩子.我想你至今還是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才會這樣頑固,這樣感覺遲鈍."他的聲音平靜而疲倦,不過其中有某種東西引起了思嘉隱約的回憶.她曾經有一次聽到過這樣一種聲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面臨另外某個危機的時候.可是在什麼地方呢?這是一個面對著自己和世界的,沒有感覺,沒有畏縮,也沒有希望的男人的聲音.

怎麼--怎麼--那是艾希禮,在塔拉農場寒風冽的果園裡,用一種疲倦而平靜的聲音談論人生和影子戲,那最後判決般的口氣比絕望的痛苦還要嚴重呢.如同那時艾希禮的聲音曾使她對一些無法理解的事物懼怕得不寒而慄那樣,現在瑞德的聲音使她的心下往下沉.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比他所說的話的內容更加令她不安,讓她明白她剛才那種喜悅興奮的心情是為時過早了.她覺得事情有些不妙,非常不妙.

那到底是什麼問題,她還不清楚,只得絕望地聽著,凝望著他黝黑的面孔,但願能聽到使這種恐怕最終消釋的下文.

"事情很明顯,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明明是你的那些相識中惟一既瞭解你的底細又還能愛你的人--我知道你為什麼殘酷,貪婪和無所顧忌,跟我一樣.我愛你,我決定冒這個風險.我想艾希禮會從你心中漸漸消失的.可是,"他聳了聳肩膀,"我用盡了一切辦法都毫無結果,而我還是很愛你,思嘉,只要你給我機會,我就會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能盡量做的那樣,親切而溫柔地愛你.但是我不能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了便會認為我軟弱可欺,用我的愛來對付我.而且,艾希禮一直在那裡.這逼得我快要發瘋了.我不能每天晚上跟你面對面坐著吃飯,因為知道你心裡希望坐在我這個座位上的是艾希禮.同樣,在晚上我也無法抱著你睡覺--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現在我才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那樣自討苦吃呢.總之,那麼一來,我就只好到貝爾那裡去了.在那裡可以得到某種卑下的慰藉,因為總算是跟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樣衷地愛你,尊敬你,把你當作一個很好的上等人--儘管她是沒有文化的妓女.這使我的虛榮心得到寬慰.而你卻從來不怎麼會安慰人呢.親愛的.""唔,瑞德.……"思嘉一聽到貝爾的名字便惱怒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擺擺手制止了她,自己繼續說下去.

"然後,到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去--當時我想--我希望--我懷著那麼大的希望,以致第二天早晨我連見都不敢見你,生怕我被誤解,而你實際上並不愛我.我十分擔心你會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面喝醉了.我回來時還渾身顫抖呢,那時只要你哪怕出來迎接我一下,給我一點表示,我想我是會跟下去吻你的腳的,可是你並沒有那樣做.""唔,不過瑞德,那時我確實很想要你,可是你卻那麼彆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是的,當我一明白自己愛你時,就應該是那樣的呀.至於艾希禮--從那以後我就再沒有對艾希禮感到有什麼興趣了.可是那時你真彆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說."看來我們是抱著彼此相反的看法了,是不是?不過現在已經無關緊要.我只想告訴你,免得你老是納悶,不知是怎麼一回事.你那次生病,倒完全是我的過錯,我站在你的房門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卻沒有叫,於是我感到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完了."他停了停,眼睛越過她看著更遠的地方,就像艾希禮時常做的那樣,彷彿遠處有他看不見的什麼東西.而她只能默默無言地看著他那張沉默的臉.

"不過,那時候邦妮還在,我覺得事情畢竟還是有希望的.

我喜歡把邦妮當作你,好像你又成了一個沒有戰爭和貧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那麼任性,那麼勇敢快樂,興致勃勃,我可以寵愛她,嬌慣她--就像我要寵愛你一樣.可是她有一點跟你不一樣--她愛我.於是我很欣慰能夠把你所不要的愛拿來給她.……等到她一走,就把一切都帶走了."思嘉突然感到很為他難過,難過得連她自己的悲傷,以及因不瞭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懼,全都忘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替別人感到難過而不同時輕視這個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呢.她能夠瞭解他的精明狡詐--跟她自己的那麼相像,以及他因為生怕碰壁而不肯承認自己的愛那樣一種頑固的自尊心.

"哎,親愛的,"她走上前去說,希望他會伸出雙臂把她拉過去抱在膝上."親愛的,我的確對不起你,但是我會全部補償你的!我們會過得很愉快,因為我們已經彼此瞭解,而且--瑞德--看著我,瑞德!我們還可以--還可以再要孩子--不像邦妮,而是--""不,謝謝你了,"瑞德說,彷彿拒絕一片麵包似的."我不想像自己的心去作第三次冒險了.""瑞德,別這樣說話嘛,唔,我怎麼說才能讓你明白呢?

我已經告訴你我多麼對不起--"

"親愛的,你真是個孩子.你以為只要說一聲-對不起-,多年來的過錯和傷害就能補償,就能從心上抹掉,毒液就能從舊的傷口消除乾淨.……把我這塊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無論哪個危機關頭,我從沒見過你有一條手帕呢."她接過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後坐下.看來很顯然,他是不會摟抱她的.她開始清醒地意識到,他所說的關於愛她的話,實際上毫無意義.那已經是你陳年舊事,可他還在盯著它,彷彿他從沒經歷過呢.這倒是令人吃驚的.他用一種近乎親切的態度看著她,眼裡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年紀了,親愛的?你從來不肯告訴我.""二十八歲,"她沉悶地回答,因手帕捂在嘴上顯得悶聲悶氣的.

"這年紀不算大嘛.你得到整個世界卻丟掉了靈魂時,還很年輕呢,是不是?別害怕.我不是說因為你跟艾希禮的事,你將被打入地獄,受到懲罰.我這只是一種比喻的說法罷了.

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想要的是兩樣東西.一是要艾希禮,二是盡量賺錢好任意踐踏這個世界.好,你現在已經夠富裕了,可以對這個世界呼三喝四,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禮,如果你還要他的話.可是如今看來,似乎這一切還不夠吧."她感到害怕,但並非由於想起了地獄的懲罰.她是在思忖:"我的靈魂其實就是瑞德,可是我快要失掉他了.而一旦失掉他,別的東西就無關緊要了.不,不論是朋友或金錢--或任何東西,都無關緊要.只要有他,我哪怕再一次受窮也不在乎.不,我不在乎再一次挨凍,甚至餓肚子.但是,他不可能真是那個意思--啊,他決不可能!"於是,她擦擦眼睛,萬分焦急地說:"瑞德,既然你曾經那樣愛過我,你總該給我留下點什麼吧?""我從中只發現還有兩樣東西留下來,那是你最憎恨的兩樣東西--憐憫和一種奇怪的慈悲心."憐憫!慈悲!"啊,我的天哪,"她絕望地想,什麼都行,除了憐憫和慈悲.每當她對別人懷有這兩種情感時,必然有輕視跟它們相連在一起.難道他也在輕視她了?只要不是這樣,什麼都心甘情願呢.哪怕是戰爭時期那種冷酷的嘲諷,哪怕是促使他那天夜裡抱她上樓的病狂勁兒,抓傷她身體的那些粗暴的手指,或者,她如今才明白是掩藏著熱愛的那種拖長聲調的帶刺的話--所有這些,都比輕視好多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有這種與他本人無關的慈悲心,可是它明明在他臉上流露出來!

"那麼--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已經徹底把它毀了--你再也不愛我了?""是這樣.""可是--可是我愛你呢,"她固執地說,好像是個孩子,她依然覺得只要說出自己的期望就能實現那個希望似的.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她急忙抬起頭來,看看這句話背後有沒有玩笑的意味,但是沒有.他是在簡捷地說明一個事實.不過這個事實她還是不願意接受--不能接受.她用那雙翹翹的,眼睛看著他,眼裡燃燒著絕望而固執的神情,同時她那柔潤的臉頰忽然板起來,使得一個像傑拉爾德那樣頑強的下顎格外突出了.

"別犯傻了,瑞德!我能使--"

他揚起一隻手裝出驚嚇的樣子,兩道黑眉也聳成新月形,完全是過去那個譏諷人的模樣.

"別顯得這樣堅定吧,思嘉!我被你嚇壞了.我看你是在盤算著把你對艾希禮的狂熱感情轉移到我身上來,可是我害怕喪失我的意志自由和平靜呢.不,思嘉,我不願意像倒霉的艾希禮那樣被人追捕.況且,我馬上就要走了."她的下顎在哆嗦了,她急忙咬緊牙關讓它鎮定下來.要走?不,無論如何不能走!沒有他生活怎麼過呢?除了瑞德,所有對她關係重大的人都離開她了.他不能走.可是,怎麼樣才能把他留住呢?她無法改變他那顆冰冷的心,也駁不回那些冷漠無情的話呀!

"我就要走了.你從馬裡塔回來的時候我就準備告訴你的.""你要拋棄我?""用不著裝扮成一副棄婦的模樣嘛,思嘉,這角色對你很不合適.那麼我看,你是不想離婚甚至分居了?好吧,那我就盡可能多回來走走,免得別人說閒話.""什麼閒話不閒話!"她惡狠狠地說."我要的是你.要走就帶我一起走!""不行,"他說,口氣十分堅決,彷彿毫無商量的餘地.剎時間她幾乎要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了.她幾乎要倒在地上,蹬著腳跟叫罵起來了.好在她畢竟還有一點自尊心和常識,才克制自己.她想,如果我那樣做,他只會輕視,或者乾脆袖手旁觀.我決不能哭鬧;我也決不起求.我決不做任何叫他輕視的事,他很尊重我,哪怕--哪怕他不愛我也罷.

她抬起下巴,強作鎮靜地問:

"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答時眼中隱約流露出讚許的光采.

"也許去英國--或者巴黎.但也可能先到查爾斯頓,想辦法同我家裡的人和解一下.""可是你恨他們呢!我聽你常常嘲笑他們,並且--"他聳聳肩膀.

"我還在嘲笑--不過我已經流浪得夠了,思嘉.我都四十五歲了--一個人到了這個年齡,應該開始珍惜他年輕時輕易拋棄的那些東西.比如家庭的和睦,名譽和安定,扎得很深的根基等等--啊,不!我並不是在悔過,我對於自己做過的事從不悔恨.我已經好好享受過一陣子--那麼美好的日子,現在已開始有點膩煩,想改變一下了.不,我從沒打算要改變自己身上的瑕疵以外的東西.不過,我也想學學我看慣了的某些外表的東西,那些很令人厭煩但在社會上卻很受尊敬的東西--不過我的寶貝兒,這些都是別人所有的,而不是我自己的--那就是紳士們生活中那種安逸尊嚴的風度,以及舊時代溫文雅的美德.我以前過日子的時候,並不懂得這些東西中潛在的魅力呢--"思嘉再一次回憶起塔拉農場果園裡的情景,那天艾希禮眼中的神色跟現在瑞德眼中的完全一樣.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如今清清楚楚就在她耳邊,好像仍是他而不是瑞德在說似的.

她記起了艾希禮話中的隻言片語,便像鸚鵡學舌一般引用道:"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瑞德厲聲問她:"你怎麼說這個?這正是我的意思呢.""這是--這是艾希禮從前談到舊時代的時候說過的."他聳了聳肩膀,眼睛裡的光芒消失了.

"總是艾希禮,"他說完沉思了片刻,然後才接下去.

"思嘉,等到你四十五歲的時候,你也許會懂得我這些話的意思,那時你可能也對這種假裝的文雅,虛偽的禮貌和廉價的感情感到膩煩了.不過我還有點懷疑.我想你是會永遠只注意外表不重視實質的.反正我活不到那個時候,看不到你究竟怎樣了.而且,我也不想等那麼久呢.我對這一點就是不感興趣.我要到舊的城鎮和鄉村裡去尋找,那裡一定還殘留著時代的某些風貌.我現在有懷舊的傷感情緒.亞特蘭大對我來說實在太生澀太新穎了.""你別說了,"思嘉猛地喊道.他說的那些話她幾乎沒有聽見.她心裡當然一點都沒有接受.可是她明白,不論她有多大的耐性,也實在忍受不了他那毫無情意的單調聲音了.

他只好打住,困惑不解地望著她.

"那麼,你懂得我的意思了,是嗎?"他邊問邊站起身來.

她把兩隻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朝上,這是一個古老的祈求姿勢,同時她的全部感情也完全流露在她臉上了.

"不,"她喊道."我唯一懂得的是你不愛我,並且你要走!

唔,親愛的,你要是走了,我怎麼辦呢?"他遲疑了一會,彷彿在琢磨究竟一個善意的謊言是不是終久比說實話更合乎人情.然後他聳了聳肩膀.

"思嘉,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片碎片,把它們湊合在一起,然後對自己說這個修補好了的東西跟新的完全一樣.一樣東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寧願記住它最好時的模樣,而不想把它修補好.然後終生看著那些碎了的地方.也許,假如我還年輕一點--"他歎了一口氣."可是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不能相信那種純屬感情的說法,說是一切可以從頭開始.我這麼大年紀了,不能終生背著謊言的重負在貌似體面的幻滅中過日子.我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同時又對你撒謊,而且我決不能欺騙自己.就是現在,我也不能對你說假話啊!我是很想關心你今後的情況的,可是我不能那樣做."他暗暗吸了一口氣,然後輕鬆而溫柔地說:"親愛的,我一切都不管了."她默默地望著他上樓,感到嗓子裡痛得厲害,彷彿要窒息了.隨著樓上穿堂裡他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她覺得這世界上對她關係重大的最後一個人也不復存在了.她此時才明白,任何情感或理智上的力量都已無法使那個冷酷的頭腦改變它的判決.她此時才明白,他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儘管有的說得那麼輕鬆.她明白這些,是因為她感覺到了他身上那種堅強不屈,毫不妥協的品質--所有這些品質她都從艾希禮身上尋找過,可是從沒找到.

她對她所愛過的兩個男人哪一個都不瞭解,因此到頭來兩個都失掉了.現在她才恍惚認識到,假如她當初瞭解艾希禮,她是決不會愛他的;而假如她瞭解了瑞德,她就無論如何不會失掉他了.於是她陷入了絕望的迷惘之中,不知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是她真正瞭解的.

此刻她心裡是一片恍恍惚惚的麻木,她依據期的經驗懂得,這種麻木會很快變為劇痛,就像肌肉被外科醫生的手術刀突然切開時,最初一剎那是沒有感覺的,接著才開始劇痛起來.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暗自思忖,準備使用那個老法寶.

"我要是現在來想失掉他的事,那就會痛苦得發瘋呢.還是明天再想吧.""可是,"她的心在喊叫,它丟掉那個法寶,開始痛起來了,"我不能讓他走!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現在不想它,"她又說,說得很響,試著把痛苦推往腦後,或找個什麼東西把它擋祝"我要--怎麼,我要回塔拉去,明天就走,"這樣,她的精神又稍稍振作起來了.

她曾經懷著驚恐和沮喪的心情回到塔拉去過,後來在它的庇護下恢復了,又堅強地武裝起來,重新投入戰鬥.凡是她以前做過的,無論怎樣--請上帝保佑,她能夠再來一次!

至於怎麼做,她還不清楚.她現在不打算考慮這些.她唯一需要的是有個歇息的空間來熬受痛苦,有個寧靜的地方來舔她的傷口,有個避難所來計劃下一個戰役.她一想到塔拉就似乎有一隻溫柔而冷靜的手在悄悄撫摩她的心似的.她看得見那幢雪白髮亮的房子在秋天轉紅的樹葉掩映中向她招手歡迎,她感覺得到鄉下黃昏時的寧靜氣氛像祝禱時的幸福感一樣籠罩在她周圍,感覺得到落在廣袤的綠白相映的棉花田里的露水,看得見跌宕起伏的丘陵上那些赤裸的紅土地和鬱鬱蔥蔥的松樹.

她從這幅圖景中受到了鼓舞,內心了隱隱地感到寬慰,因此心頭的痛苦和悔恨也減輕了一些.她站了一會,回憶著一些細小的東西,如通向塔拉的那條翠松夾道的林蔭道,那一排排與白粉牆相映襯的茉莉花叢,以及在窗口氣拂著的簾幔嬤嬤一定在那裡.她突然迫切地想見嬤嬤了,就像她小時候需要她那樣,需要她那寬闊的胸膛,讓她好把自己的頭伏在上面,需要她那粗糙的大手來撫摩她的頭髮.嬤嬤,這個與舊時代相連的最後一個環節啊!

她具有她的家族那種不承認失敗的精神,即使失敗就擺在眼前.如今就憑這種精神,她把下巴高高翹起.她能夠讓瑞德回來.她知道她能夠.世界上沒有哪個男人她無法得到,只要她下定決心就是了.

"我明天回塔拉再去想吧.那時我就經受得住一切了.明天,我會想出一個辦法把他弄回來.畢竟,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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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蓮の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