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祖母來說,縣城與天邊沒什麼兩樣,都是十分遙遠的地方。祖母一生蝸居在皖豫邊陲小鎮龍潭寺,一雙因裹足而半殘的小腳極少邁出那塊黃土地。然而,掰起手指數一數,她確實有過四進縣城的經歷,而每一次,都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祖母1988年初進縣城,是為了我的婚事。那當兒,我和女友已經訂婚四年,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而我們一直走的是中國農村傳統的婚戀之路,--訂婚之前互不相識,訂婚以後開始相處,幾度風雨,風雨幾度,--這種情況下,完婚大事自然還是仰仗雙方的老人一語定乾坤了。始料未及的是,祖母竟然主動攬下了去女方家中先期洽談的任務。

  女友家住縣城,遠在百里之外,按照當時的交通狀況,從龍潭寺坐客車至少需要兩三個小時才能抵達。尤其讓人頭疼的是,她家房子是從城中村買的,一路小街小巷,曲裡拐彎,很不好找。而祖母是地地道道的鄉村婦女,不僅從未去過縣城,而且嚴重暈車,這就不能不讓人擔心了。好在祖母小時候念過私塾,能夠識文斷字,因此,我把進城以後的路線畫成地圖交給她,並就街頭巷口的標誌和一些注意事項反覆進行了解說。

  祖母就這樣揣著我們的希望和擔心,一雙小腳邁著細碎的步子,顫顫巍巍踏上了進城的路。

  初進縣城的祖母,到底經歷多少顛簸,暈了多少回,吐了多少次,走了多少彎路,問了多少行人?到底有沒有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樣鬧出許多笑話?祖母始終沒說,我們最終不得而知。反正是,當祖母敲開女方家門時,突然的出現,把真誠的態度、急切的心情書寫得淋漓盡致,使得一切都有了良好的開端。一番溝通、商談之後,良辰吉日敲定,洞房花燭很快化為現實。

  祖母再進縣城,是時隔十五年之後了。那是2003年金秋,我喬遷新居不久。祖母聽說後十分高興,事前沒打招呼,就隨我姑姑從龍潭老家租車趕來「燎鍋底子」。當時祖母已經七十八歲高齡,頭髮全部花白,身軀明顯佝僂,步履愈發蹣跚,但興致卻空前高漲。她在我攙扶下,拄著枴杖,仔細察看了我家的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每一件傢俱、每一樣擺設。祖母看得入神,也十分滿意,十分陶醉,午餐時,話語一下子多了幾倍,胃口也似乎好了許多。

  吃罷午飯,祖母執意要走,儘管我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挽留。揮手之間,姑姑貼著我的耳根低聲說,祖母是看我們太忙,怕自己在這裡會讓孫子和孫媳婦勞神分心、影響工作,這樣她於心不安。聽了姑姑的話,我心頭一熱,呆呆地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2008年秋天,祖母不幸在老家摔了一跤,胳膊出現骨折,不得不到縣醫院治療,--這是她第三次進縣城。由於年過八旬,高血壓,身體狀況不好,為避免手術風險,醫生建議打石膏帶並使用消炎藥物進行保守治療。

  祖母在縣城治病療傷的日子持續了一個多月。傷還沒有痊癒,她就日夜嚷嚷著要回老家,最後竟發展到以絕食手段相要挾。不明就裡,也毫無辦法,只有依了她。事後才知道,祖母堅持回老家,不僅是怕自己萬一有變故,客死他鄉,對子孫後代不好,更重要的是,覺得自己在縣城治病,牽扯孫輩的精力過多,這樣對前程不利。祖母的顧慮自然是多餘的,但她用心之良苦,又怎能不讓人為之感歎!

  今年正月底,祖母溘然長逝,享年87歲。此前,隨著年歲漸高,身體每況愈下,祖母仔細考慮過自己的後事。說實話,農村老人一般都害怕死後火葬,一些老人生前千叮嚀萬囑咐,去世後,子孫們總是不聲張,乘著夜色找塊土地把屍體偷偷給埋了。而這,是違反殯改政策的。祖母對她死後是土葬還是火葬,也有過鬥爭和抉擇。記得祖母迴光返照那陣子,她告訴姑姑:死後還是火葬,因為自己的孫子是幹部,她要聽國家的話,不能給孫子帶來麻煩。

  祖母遺體被拉至縣城的殯儀館火葬,這是她第四次也是最後一次進城。在護送祖母進城的路上,我一次次淚流滿面,一次次神思恍惚。祖母這回進城,與前幾次相比,有不同點,更有相同之處。不同的是陰陽相隔,祖孫從此永別;相同的則是,無論生死,祖母每一次進城或者離城,都是因我而起、為我著想,蘊含其中的,是實實在在的癡愛和無與倫比的親情,而這,不僅比進城的道路更寬更長,同時,又是哪座縣城乃至更大的城市能夠承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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