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思嘉·奧哈拉長得並不漂亮,但是男人們像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兄弟為她的魅力所迷住時,就不會這樣想了.她臉上有著兩種特徵,一種是她母親的嬌柔,來自法蘭西血統的海濱貴族;一種是她父親的粗獷,來自浮華俗氣的愛爾蘭人,這兩種特徵混在一起顯得不太協調,但這張臉上尖尖的下巴和四方的牙床骨,是很引人注意的,她那雙淡綠色的眼睛純淨得沒有一絲褐色,配上烏黑的睫毛和翹起的眼角,顯得韻味十足,上面是兩條墨黑的濃眉斜在那裡,給她木蘭花般白皙的肌膚劃上十分分明的斜線,這樣白皙的皮膚對南方婦女是極其珍貴的.她們常常用帽子,面紗和手套把皮膚保護起來,以防受到佐治亞炎熱太陽的暴曬.
1861年四月一個晴朗的下午,思嘉同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坐在她父親的塔拉農場陰涼的走廊裡,她的美貌顯得更明媚如畫了.她穿一件新綠花布衣裳,長長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著,配上她父親從亞特蘭大給她帶來的新綠羊皮便鞋,顯得很相稱.她的腰圍不過17英吋,是附近三個縣裡最細小的了,而這身衣裳更把腰肢襯托得更完整,加上裡面那件繃得緊緊的小馬甲,使她的只有16歲但已發育得很好的乳房便躍然顯露了.不過,無論她散開的長裙顯得多麼老實,髮髻梳在後面顯得多麼端莊,那雙交疊在膝頭上的小手顯得多麼文靜,她的本來面目終歸是藏不住的.那雙綠色的眼睛生在一張甜美的臉上,卻仍然是任性的,充滿活力的,與她的裝束儀表很不相同.她的舉止是由她母親和嬤嬤的嚴厲管教強加給她的,但她的眼睛屬於她自己.
她的兩旁,孿生兄弟懶懶地斜靠在椅子上,斜望著從新裝的玻璃窗透過來的陽光談笑著,四條穿著高統靴和因經常騎馬而鼓脹的長腿交疊在那裡.他們現有19歲,身高六英尺二英吋,長長骨骼,肌肉堅實,曬得黑黑的臉膛,深褐色的頭髮,眼睛裡閃著快樂的神色.他們穿著同樣的藍上衣和深黃色褲子,長相也像兩個棉桃似的.
外面,陽光斜照到場地上,映照著一簇簇的白色花朵在綠色的背景中顯得分外鮮艷.孿生兄弟起來的馬就拴在車道上,那是兩匹高頭大馬,毛色紅得像主人的頭髮;馬腿旁邊有一群吵吵嚷嚷一直跟隨著主人的獵犬.稍稍遠一點的地方躺著一條白色帶有黑花斑的隨車大狗,它把鼻子貼在前爪上,耐心等待著兩個小伙子回家去吃晚飯.
在這些獵犬,馬匹和兩個孿生兄弟之間,有著一種比通常更親密的關係.他們都是年輕,健康而毫無思想的動物,也同樣圓滑,優雅,兩個小伙子和他們所騎的馬一樣精神,但都帶有危險性,可同時對於那些知道怎樣駕馭他們的人又是可愛的.
雖然坐在走廊裡的人,都同生在優裕的莊園主家庭,從小由僕人細心服侍著,但他們的臉顯得並不懶散.他們像一輩子生活在野外,很少在書本上的鄉巴佬一樣,顯得強壯而逼有活力.生活在北佐治亞的克萊頓縣,與奧古斯塔,薩凡納和查爾斯頓比較起來還有一點粗獷風味.南部開化得較早的文靜居民不遜內地佐治亞人,可在北佐亞這兒,人們並不以缺乏高雅的傳統文化教育為恥,只要在那些在他們認為重要的事情上學得精明就行了.他們心目中所關注的事,就是種好棉花,騎馬匹得好,打槍打得准,跳舞跳得輕快,善於體面地追逐女人,像個溫文爾雅的紳士喝酒.
這對孿生兄弟在這些方面都很精通,但他們學習書本知識的無能也是出眾的.他們家擁有比全縣其他人家更多的錢,更多的馬和更多的奴隸,可是兩兄弟同他們的大多數窮鄰居比起來,胸中的文墨更少得多.
正是這個緣故,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在塔拉農場走廊裡聊天,消磨這四月傍晚的大好時光.他們剛被佐治亞大學開除,而這是過去兩年中把他們攆走的第四所大學了.於是他們的兩個哥哥,湯姆和博伊德,也同他們一起回到了家裡,因為在這所學校既然不歡迎那些孿生兄弟,兩位做哥哥的也就不高興在那裡待下去了.斯圖爾特和布倫特把他們最近一次的除名當做一個有趣的玩笑;而思嘉呢,她自從去年離開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以後就一直懶得去摸書本,所以也像他們那樣覺得這是令人高興的事.
"我認為你們倆一點也不在乎被學校除名,湯姆也是這樣,"她說."可是博伊德怎麼辦?他一心想受教育,而你們倆接連把他從弗吉尼亞大學,亞拉巴馬大學,南卡羅來納大學拖了出來,如今又從佐治亞大學回來了.這樣下去,他永遠也將完不成他的學業!""唔,他可以到費耶特維爾那邊的帕馬利法官事務所去學法律嘛,"布倫特漫不經心地答道."並且,這沒有什麼關係.
反正在學習結束之前我們不得不回家的.""為什麼?""戰爭嘛!傻瓜!戰爭隨時可能開始,戰爭打響之後難道你認為我們還會留在學校裡嗎?""你明明知道不會有什麼戰爭的,"思嘉生氣地說."那只是嘴上談談罷了.就在上個星期,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他父親還對我爸說,咱們派駐華盛頓的專員將要同林肯先生達成--達成一個關於南部聯盟的協議呢.況且不管怎樣,北方佬從小害怕我們,根本不會有什麼戰爭,談它幹什麼,我討厭聽到關於戰爭的事情.""不會有什麼戰爭!"孿生兄弟如同他們被欺負了似的地喊起來.
"親愛的,戰爭當然會打起來的啊!"斯圖爾特說."北方佬可能害怕咱們,可是自從前天波爾格將軍把他們趕出薩姆特要塞以後,他們只好打起來了,要不就會作為膽小鬼在全世界面前丟臉.什麼,南部聯盟--"聽到這裡,思嘉很不耐煩地嘟起嘴來.
"只要你再說一聲'戰爭』,我就進屋去,把門關上,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像對'戰爭』這個詞感到討厭,除非那個詞意味著-脫離聯邦.爸爸總是從早到晚談論戰爭,戰爭,所有來看他的紳士們也叫嚷著什麼薩姆特要塞,州權,亞伯·林肯,簡直煩得我要大喊大叫!而且所有的男孩子也都在談這些,還有他們的軍隊.今年春天,任何晚會上也沒有聽到這什麼快樂的事情,因為男孩子再不談別的了.我最高興的是佐治亞要等到過了聖誕節以後才宣佈脫離聯邦,要不然會把聖誕晚會也糟蹋了.要是你再談'戰爭』我就馬上進屋去了."她說到做到,因為她從來就忍受不了不以她為主題的談話.不過她說話時總是面帶微笑,刻意加深臉的酒窩,同時把像蝴蝶翅膀似的兩圈又硬又黑的睫毛迅速地扇動起來.小伙子們給迷住了,這正中她的心意,於是他們向她道歉,他們並不因為她對戰爭不感興趣而絲毫輕視她.相反,他們更敬重她了.戰爭原來是男人的事,與女人無關,因此他們便把她的態度當成是女人味十足的特徵.
把他們從討厭戰爭的話題支使開以後,她便饒有興趣地回到他們當前的環境上來.
"對於你倆再一次開除的事你母親說了些什麼呀?"小伙子顯得有點不自在,想起三個月前他們從弗吉尼亞大學被請回家時母親的那番表現.
"唔,她還沒有機會說呢,"斯圖爾特答道."今天一清早她還沒起床,湯姆和我倆便出門了.湯姆半路上去方丹家了,我們便徑直到這兒來了.""昨天晚上你們到家時難道她什麼話也沒說嗎?""昨晚我們可有運氣了.在我們快要到家的時候,上個月我媽在肯塔基買下的那匹公馬給送來了,家裡正熱鬧著呢.原來那畜生--它長得可真威武,思嘉,你一定得告訴你爸,叫他趕快去看看,那畜生一路上已經把馬伕咬了兩大口,而且踏壞了我媽的兩個黑小子,他們是在瓊斯博羅遇上的.而且,就在我們剛要到家的時候,它差點兒把我們的馬棚給踢倒了,還捎帶把我媽的那匹老公馬草莓也踢了個半死.我們到家時,媽正在媽棚裡拿著一口袋糖哄它,讓它慢慢平靜下來,還真起作用了.黑奴們躲得遠遠的,瞪著眼睛簡直給嚇壞了,可媽還在跟那畜生親切說話,彷彿跟它是一家人似的,它正在吃她手裡的東西呢.世界上誰也比不上我媽那樣會跟馬打交道,那時她看見了我們,便說:'天哪,你們四個又回來幹什麼呀?你們簡直比埃及的瘟疫還讓人討厭!-這時那匹公馬開始噴鼻子直立起來,她趕緊說:'從這裡滾開罷,難道你們沒看見這個大寶貝在生氣了嗎?等明天早晨我再來服侍你們四個!-於是,我們便上床睡覺了.今天一早,趁她還來不及抓住我們,我們便溜了出來,只留下博伊德一個人去對付她.""你們認為她會打博伊德嗎?"思嘉知道,瘦小的塔爾頓太太對她那幾個已長大成人的兒子還是很粗暴的,她認為必要的時候還會用鞭子抽他們的脊背,對於這種情形,思嘉和縣裡的其他人都有點不大習慣.
比阿特裡斯·塔爾頓是個忙人,她經營一大片棉花地,一百個黑奴和八個孩子,而且還有個養馬常她生性暴躁,非常容易就四個兒子經常吵架而大發雷霆.她一方面不許任何人打她的一騎馬或一個黑奴,另一方面卻認為偶爾打打她的孩子們,對他們並沒有什麼壞處.
"她從來沒有打過博伊德.這不僅因為他年齡最大,還是因為他是個矮子,"斯圖爾特這樣說,對自己那六英尺的個頭兒自豪."這是我們為什麼把他留在家裡去向媽交代一切的原因.老天爺明白,我們都19了,湯姆21了,可她還把我們當六歲孩子看待.媽應當不再打我們!""你母親明天會騎那匹新買來的馬去參加威爾克斯家的野宴?""她想騎的,但是爺說騎那匹太危險了.而且,無論如何,姑娘不會同意她騎.她們說,要讓她至少像個貴婦人那樣乘坐馬車去參加宴會.""希望明天別下雨,"思嘉說."一星期幾乎天天下雨.要是把野宴改成家餐,那才是掃興不過的事呢.""唔,明天准晴,還會像六月天那樣炎熱,"斯圖爾特說.
"你看那落日,我還從沒過比這更紅的太陽呢.用落日來判斷天氣,往往是不會錯的."他們都朝遠方望去,越過奧哈拉家無邊無際的新翻耕的棉花地,直到紅紅的地平線上.如今太陽在弗林特河對岸的群山後面一起洶湧的紅霞中緩緩降落,四月白天的溫暖也漸漸消退,隱隱透出絲絲的涼意.
春天來得很早,伴隨來的是幾場溫暖的春雨,這時粉紅的桃花突然紛紛綻放,山茱萸雪白也似的繁花將河邊濕地和山岡裝點起來.春耕已快要結束,濕潤的土地飢餓似的等待著人們把它翻開並撒上棉籽,它在犁溝的頂上顯出是淡紅色,在溝道兩旁的地方則呈現出猩紅和栗色來.農場那座粉刷白了的磚房如同落在茫茫紅海中的一個島嶼,那是一起由新月形巨浪組成的大海,但是當那些帶粉紅紅尖頂的水波分裂為浪花時,它立即僵化了.因為這裡沒有像佐治亞中部的黃土地或海濱種植場滋潤的黑土地那樣的長長的筆直的犁溝.北佐治亞連綿起伏的山麓地帶被犁成了無數彎彎曲曲地垅溝,這樣說,對自己那使肥沃的土壤不致被沖洗到河床裡去.
這一片土地紅得耀眼,雨後更紅得像鮮血一般,乾旱時便成了滿地的紅磚粉,這是世界上最好的產棉地.這裡有潔白的房屋,翻耕過的田地,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但同時也是一個由陽光燦爛和陰翳深濃形成對比的地方.尚待種植的空地和綿延數英里的棉花田微笑著袒露在陽光之中.在這些田地的邊緣上有著一片處女林,即使在最炎熱的中午它們也是幽暗而清涼的,而且顯得有點神秘,有點不那麼和善,其中那些颼颼作響的松樹好像懷著老年人的耐心在等待著,好像輕輕的歎息:"當心呀!你們原先是我們的.我們能夠把你們要回來."坐在走廊裡的三個年輕人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馬具鏈環的丁當聲和黑奴們的歡笑聲;那些幹農活的人和騾馬從地裡回來了.這時從屋子裡傳來思嘉的母親愛倫·奧哈拉溫和的聲音,她在呼喚提著鑰匙,籃子的黑女孩,後者用尖脆的聲調答道:"太太,來啦,"於是便傳來從後面過道裡走向薰臘室的腳步聲,愛倫要到那裡去給回家的田間勞動者分配食物.接著便聽到瓷器當當和銀餐具丁丁的響聲,這時管衣著和膳事的男僕波克已經在擺桌子開晚飯了.
聽到這些聲響,這對孿生兄弟知道他們該動身回家了.但是他們不想回去見母親的面,便在塔拉農場的走廊裡徘徊,盼望著思嘉邀請他們留下來吃晚飯.
"思嘉,我們談談明天的事吧,"布倫特說."不能因為我們不在,不瞭解野宴和舞會的事,就憑這理由不讓咱們明兒晚上多多地跳舞.你沒有答應他們大家吧,是不是?""唔,我答應了!我怎麼知道你們都會回來呢?我哪能冒險在一邊等著,等著專門伺候你們兩位呀?""你在一邊等著?"兩個小伙子放聲大笑.
"親愛的,你得跟我跳第一個華爾茲,末了跟斯圖跳最後一個,然後我們一起吃晚飯.像上次舞會那樣坐在樓梯平台上,讓金西嬤嬤再來給咱們算命.""我不可喜歡聽金西嬤嬤算命.你知道她說過我會嫁給一個頭髮鳥亮,黑鬍子很長的男人,但我是不喜歡黑頭髮男人的.""親愛的,你喜歡紅頭髮的嗎?"布倫特傻笑著說."現在,快說吧,答應跟我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跟我們一道吃晚飯.""你要是肯答應,我們便告訴你一個秘密."斯圖爾特說.
"什麼?"思嘉叫著,一聽到"秘密"這個詞便像個孩子似地活躍起來.
"斯圖,是不是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聽到的那個消息?如果是,那你知道,我們答應過不告訴別人的.""嗯,那是皮蒂小姐告訴我們的.""什麼小姐?""就是艾希禮·威爾克斯的表姐.你知道,皮蒂帕特·波密爾頓的小姐,查爾斯和媚蘭的姑媽,她住在亞特蘭大.""這我知道,一個傻老太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比她更傻的了.""對,我們昨天在亞特蘭大等著搭火車回家時,她的馬車正好從車站經過,她停下來跟我們說話,告訴我們明天晚上的威爾克斯家的舞會上要宣佈一門親事.""唔,我也聽說過,"思嘉失望說,"她的那位傻侄兒查理·漢密爾頓和霍妮·威爾克斯.這幾年誰都在說他們快要結婚了,雖然他本人對這件事似乎有點不冷不熱似的.""你認為他傻嗎?"布倫特問."去年聖誕節你可讓他在你身邊轉了個夠呢.""我沒法不讓他轉呀,"思嘉毫不在意地聳了聳肩膀."我覺得他這個人太娘娘腔了.""但是,明晚要宣佈的並不是他的親事,"斯圖爾特得意地說."那是艾希禮和查理的妹妹媚蘭小姐訂婚的事哩!"雖然她臉色沒有變,可是嘴唇發白了.就像冷不防受到當頭一擊.思嘉在震動的最初幾秒鐘還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
注視斯圖爾特時思嘉的臉色還那麼平靜,以致這位毫無分析頭腦的人還以為她僅僅感到驚訝和很有興趣.
"皮蒂小姐告訴我們,他們原準備明年才宣佈訂婚,因為媚蘭小姐近來身體不怎麼好;可周圍都在談論戰爭,兩家人都覺腹不如趕快成婚的好.所以決定明天晚上在宴會上宣佈.
我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看,思嘉,你也得答應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呀.""當然,我會的."思嘉下意識地說.
"並且跳所有的華爾茲嗎?"
"所有的."
"你真好!我敢打賭,別的小伙子們準要瘋了.""讓他們去發瘋好了,"布倫特說."我們倆能對付他們的.
瞧瞧吧,思嘉.明天上午的野宴也跟我們坐在一起好嗎?""什麼?"斯圖爾特將請求重複了一遍.
"當然."
哥兒倆心裡美滋滋的但也有些驚異.儘管他們把自己看做思喜所嘉許的追求者,但以前他們從沒這麼輕易得到過這一嘉許的表示.她經常只讓他們傾訴,乞求,敷衍他們,不明確表示可否,他們煩惱時便報以笑顏,他們發怒時則略顯冷淡.但現在她實際上已經把明天全部的活動都許給了他們--答應野宴時跟他們坐在一起,跟他們跳所有的華爾茲(而且他們決意要使每一個舞都是華爾茲!),並且一道吃晚飯.就為這些,被大學開除也是值得的.
成功給他們帶來了滿腔熱情.使他們愈加留連忘返,談論著明天的野宴,舞會和艾希禮·威克斯與漢·媚蘭,搶著說話,開著玩笑,然後大笑不已,看來是在多方暗示要人家挽留他們吃晚飯.他們鬧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思嘉已沒有什麼要說的,這時氣氛有點變了.哥兒倆並不知道是怎麼變的,只覺得那番高興的光景已經在眼前消失.思嘉好像並不注意他們在說些什麼,儘管她的一些回答也還得體.他們意識到某種難以理解的事,為此感到沮喪和不安,末了又賴著待了一會兒才看看手錶,勉強站起身來.
在新翻耕過的田地那邊,太陽已經西下,河對岸高高的樹林已經在幽暗的暮色中漸漸模糊.家燕輕快地在院場上空飛來飛去,小雞,鴨子和火雞都紛紛從田地裡回家來了.
斯圖爾特大喊一聲:"吉姆斯!"不一會一個和他們年齡相仿的高個兒黑孩子氣喘吁吁地從房子附近跑出來,向兩匹拴著的馬走去,吉姆斯是貼身傭人,像那些狗一樣到哪裡都伴隨著主人.他曾是他們兒時的玩伴,到他們十歲生日那一天便歸他們自己所有了.塔爾頓家的獵犬一見他便從紅灰土中跳起來,站在那裡恭敬主子們駕到.兩個小伙子同思嘉握手告別,告訴她明早他們將趕到威爾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後他們走下人行道,騎上馬,由吉姆斯跟隨著一口氣跑上柏樹夾道,一面回過頭來,揮著帽子向思嘉高聲叫喊.
他們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拐過那個看不見塔拉農場的彎以後,布倫特勒住馬,在一叢山茱萸下站住了.斯圖爾特跟著停下來,黑小子也緊跑幾步跟上了他們.兩騎馬覺得韁繩鬆了,便伸長脖子去啃柔嫩的春草,獵犬們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貪饞地仰望著在愈來愈濃的暮色中迴旋飛舞的燕子.布倫特那張老實巴交的寬臉上呈現迷惑神情.
"聽我說,"他說,"你不覺得她好像要請我們留下吃飯嗎?""我本來以為她會的,"斯圖爾特答道."我一直等著她說出來,但是她沒有說.你想這是為什麼?""我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據我看,她應當留我們的.畢竟這是我們回家後的第一天,她跟我們又好久沒見面.何況我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情沒跟她說呢.""據我看,我們剛來時她好像很高興見到我們.""本來我也這樣想.""可後來,大約半個鐘頭以前吧,她就不怎麼說話了,好像有點頭痛.""我看到這一點了,可我當時並不在意.你想她是哪兒不舒服了呢?""我不知道.你認為我們說了什麼讓她生氣的話嗎?"他們兩人思量了一會兒.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況且,思嘉一生氣,誰都看得出來.
她可從不像那樣一聲不響的女孩子."
"對,這就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生氣時那麼冷冷的抑制著性子走來走去,她會痛痛快快告訴你.不過,一定是我們說了或做了什麼事,使得她默不作聲,並裝出不舒服的樣子.我敢擔保,我們剛來時她是很高興並且有意要留我們吃晚飯的.""你不認那是因為我們被開除了嗎?""決不會的!見鬼,別那麼傻.我們告訴她這消息時,她還若無其事地笑呢.再說,思嘉對讀書的事也不比我們重視呀."布倫特在馬鞍上轉過身頭喚那個黑人馬伕:"吉姆斯!""唔.""你聽見我們和思嘉小姐的話了嗎?""沒有呀,布倫特先生!您怎麼懷疑俺偷聽白人老爺的話呢?""我的上帝!偷聽,你們這些小黑鬼什麼事都知道.怎麼,你這不是撒謊嗎?我親眼看見你偷偷走過走廊的拐角,蹲在牆邊茉莉花底下呢.好,你聽見我們說什麼惹思嘉小姐生氣--或者叫她傷心的話了嗎?"他這一說,吉姆斯打消了假裝不曾偷聽的主意,皺著眉頭回想起來.
"沒什麼,俺沒聽見您講啥惹她生氣的話.俺看她挺高興見到你們,還嘁嘁喳喳像只小鳥兒樂個不停呢.後來你們談論艾希禮先生和媚蘭小姐的結親的事,她才不作聲了,像只雀兒看見老鷹打頭上飛過一般."哥兒倆面面相覷,同時點了點頭,可是並不瞭解其中的奧妙.
"吉姆說得對,但我不明白那究竟是為什麼,"斯圖爾特說."我的上帝!艾希禮對她有什麼意義?只不過是個朋友罷了.她感興趣的只是我們,她對他不怎麼感興趣."布倫特點點頭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過沒有,"他說,"也許艾希禮沒告訴她明天晚上要宣佈那件事,而她覺得不先告訴老朋友便對別的人都說了,因此生氣了呢?姑娘們總是非常看重首先聽到這種事情的.""唔,可能,就算沒有告訴她又怎樣呢?本來是要保密,叫人大吃一驚的嘛,一個男人就沒有權利對自己訂婚的計劃秘而不宣嗎?要不是媚蘭小姐的姑媽洩漏出來,我們也不會知道呀.而且思嘉一定早已知道他總是要娶媚蘭的.你想,我們知道也有好幾年了.威爾克斯家和漢密爾頓家向來是姑表聯姻.他總有一天要娶她的,這誰都知道,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同媚蘭小姐的兄弟查爾斯結婚一樣.""好了,我不想談下去了.不過,我對於她不留我們吃晚飯這一點,總是感到遺憾.老實說,我不想回家聽媽媽對我們被學校開除的事大發雷霆,不能當做第一次那樣看待了.""說不定博伊德已經把她的火氣平息下來了.你明白那個討厭的矮鬼是多麼伶牙俐齒.他每次都能把她說得心平氣和的.""是呀,他辦得到,不過那要花博伊德許多時間.他要拐彎抹角走來走去去,直到媽媽給弄得實在糊塗了,情願讓步,才肯放他省下點嗓子去幹律師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還沒來得及準備好開場白呢.我敢跟你打賭,你看,媽媽一定還在為那匹新來的馬感到興奮呢,說不定要到坐下來吃晚飯和看博伊德的時候才會想起我們又回家了.只要不吃完晚飯,她的怒火就會愈來愈旺.因此要到十點鐘左右博伊德才有機會去告訴她,既然咱們校長採取了那樣態度斥責你我兩人,我們中間誰要是還留在學校也就太不光彩了.而要他把她扭過來轉而對校長大發雷霆,責問博伊德幹嗎不開槍把他打死,那就非到半夜不行.因為,我們要半夜過後才能回家."哥兒倆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不知說什麼是好.他們對於烈性的野馬,對於行兇鬥毆,以及鄰里的公憤,都毫不畏懼,惟獨那們紅頭髮母親的痛責和有時不惜抽打在他們屁股上的馬鞭,才讓他們感到不寒而慄.
"那麼,就這樣吧,"布倫特說."我們到威爾克斯家去.
艾希禮和姑娘們會樂意讓我們在那裡吃飯的."斯圖爾特顯得有些不舒服的樣子.
"不,別到那裡去.他們一定在忙著準備明天的野宴呢,而且.……""唔,我忘記了,"布倫特連忙解釋說."不,我們別到那裡去."他們對自己的馬吆喝了兩聲,然後默無言語地騎著向前跑了一陣,這時斯圖爾特褐色的臉膛上泛起了一抹紅暈.到去年夏天為止,斯圖爾特曾經在雙方家庭和全縣的讚許下追求過英迪亞·威爾克斯.縣裡的人覺得也許那位冷靜含蓄的英迪亞會對他起一種鎮定作用.無論如何,他們熱切地希望這樣.斯圖爾特本來是可以匹配的,但布倫特不滿意.布倫特也喜歡英迪亞,可是覺得她太平淡也太過分柔順,他看書簡直無法對她產生愛情,因此在這一點上就無法與斯圖爾特作伴了.這是哥兒倆頭一次在興趣上發生分歧,而且布倫特對於他兄弟居然會看上一個他認為毫不出色的姑娘,覺得很惱火.
後來,在去年夏天瓊斯博羅橡樹林裡一個政治講演會上,他們兩人突然發現了思嘉.他們認識她已多年了,並且從童年時代起,她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遊伴,她會騎馬,會爬樹,幾乎比男孩子毫不遜色.可現在他們驚奇地發現她已經是個成年姑娘,而且可以稱得上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個呢.
他們第一次注意到她那雙綠眼睛在怎樣跳舞,她笑起來兩個酒窩有多麼深,她的手和腳是尋麼嬌小,而那腰肢又是那麼纖細呀!他們對她的巧妙讚揚使她樂得放聲大笑,同時,一想到她已把他們當做一對出眾的小伙子,他們自己也不禁有點飄飄然了.
那是哥兒倆一生中值得紀念的一天.自那以後,每當他們談起這件事來都覺得奇怪,為什麼從前意沒有注意到思嘉的美.他們至今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來解釋為什麼思嘉決定要在那一天引其他們的注意.原來思嘉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別的女人戀愛,因此她一見到英迪亞和斯圖爾特在一起說話便覺得受不了,便會產生掠奪之心.她並不滿足於單單佔有斯圖爾特,還要把布倫特也奪過來,並且用一種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們兩個控制祝現在他們兩人雙雙墜入情網,而英迪亞·威爾斯和布倫特曾經半心半意追求過的那樣來自洛夫喬伊的萊蒂·芒羅,都被他們遠遠地拋在腦後了.至於如果思嘉選擇他們中的一個時,落選的那個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哥兒倆並不考慮.到了河邊再過橋吧.眼下他們對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這就相當滿意了,因為他們中間並沒有什麼嫉妒之心.這種情形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注意,並叫他們的母親苦惱不堪--她是不怎麼喜歡思嘉的.
"如果那個小精靈挑上了你們中間的哪一個,那就夠他受的了,"她說."可一她把你倆都挑上呢,那時你們就得到猶他州去做摩門教徒--我懷疑人家會不會要你們.……我唯一擔心的是過不了幾天,你們倆就會被這個虛情假意的綠眼小妖精給弄得迷迷糊糊,互相嫉妒甚至用槍自相殘殺起來.
然而,要真是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壞事."從演講會那天開始,斯圖爾特每次見到英迪亞便覺得不是滋味.這不是因為英迪亞責怪了他,或者在臉色姿態之間暗示過她已經發覺他突然改變了原來的忠誠,她這個地道的正派姑娘決不會這樣做.可是跟她在一起時斯圖特總感到內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設法讓英迪亞愛上了他,也知道她現在仍然愛他,所以內心深處隱隱覺得自己的行為不是實行一夫多妻制,但這裡是講的一妻多夫.大像個有教養的人.他仍然十分愛她,對她的那種文靜賢淑的儀態,她的學識和她所肯的種種高尚品質,他都十分尊敬.
但是,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嬌媚比起來.她就顯得那麼暗淡無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亞在一起時永遠頭腦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了.光憑這一點就足以叫一個男人心煩意亂了,可這種煩亂還真有魅力呢.
"那麼,咱們到凱德·卡爾佛特家去吃晚飯.思嘉說過凱瑟已經從查爾斯頓回來了.也許她那兒有什麼我們還沒聽到的關於薩姆特要塞的消息呢.""凱瑟琳不會有的.我敢和你打賭,她甚至連要塞在海港裡都不清楚,哪裡還知道那兒本來擠滿了北方佬,後來被咱們全部轟走了.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舞會和她招來的那些情人.""那麼,去聽聽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況且那也是個藏身之地,可以讓我們等媽媽上床睡了再回家去.""唔,好極了!我喜歡凱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聽打聽卡羅·萊特和其他查爾斯頓的人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繼母坐在一起吃頓飯,那才真要我的命呢!""別對她太苛求了,斯圖.她還是懷有好意的.""我並不是苛求她.倒是為她難過,可是我不喜歡那種讓我為她難過的人.她在你周圍轉來轉去,總想叫你感到舒適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說的使你反感.簡直讓我坐立不安!她還把南方人當做蠻子.她甚至跟媽媽這樣說過.她害怕南方人.每次我們在她家,她都像嚇得要死似的.她讓我想起一隻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雞,瞪著兩隻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彷彿一聽到有什麼動靜就要扇著翅膀咯咯地叫起來.""這個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經開槍打傷過凱德的腿哩.""對,但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則也不會幹出那樣的事來,"斯圖爾特為自己辯護,"而且凱德自己從不懷恨.凱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爾費特先生也沒有什麼惡感.就是那個北方佬繼母,她卻大聲嚷嚷,說我是個蠻子,說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不過,你不能怪她.她是個北方佬,不很懂禮貌,而且你畢竟打傷了她的繼子呀.""可是,呸!那也不能作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媽媽的親生兒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傷了你的腿,她發過火嗎?沒有,她只請老方丹大夫來給你包紮了一下,還問他托尼的槍怎麼會找不準哪.你還記得那句話使托尼多麼難過的吧?"哥兒倆都大笑起來.
"媽媽可真有辦法!"布倫特衷心讚賞地說."你可以永遠指望她處事得當,不讓你在眾人面感到難堪.""對,但是今晚我們回家時,她很可能要當著父親和姑娘們的面讓我們丟臉呢,"斯圖爾特悶悶不樂地說."聽我說,布倫特.我看這意味著咱們不能到歐洲去了.你記得媽媽說過,要是咱們再被學校開除,便休想參加大旅遊了.""這個嘛,咱們不管它,見鬼去嘛!是不是?歐洲有什麼好玩的?我敢打賭,那些外國人拿不出一樣在咱們佐治亞還沒有的東西來.我敢打賭,他們的馬不如咱們的跑得快,他們的姑娘不如咱們的漂亮,並且我十分清楚,他們的哪一種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但艾希禮·威爾克斯說過,他們那裡有非常豐富的自然風景和音樂.艾希禮喜歡歐洲.他經常談起歐洲.""唔,你該知道威爾克家的是些什麼樣的人.他們對音樂,書籍和風景都喜愛得出奇.媽媽說那是因為他們的祖母是弗吉尼亞人.她說弗吉尼亞人是十分重視這類東西的.""讓他們重視去吧.我只要有好馬匹,有好酒喝,有好的姑娘追求,還有個壞姑娘開玩笑,就任憑別人賞玩他們的歐洲好了.……咱們幹嗎要惋惜什麼大旅遊呢?就算我們如今是在歐洲,可戰爭發生了怎麼辦?要回家也來不及呀.我寧願去打仗也不想到歐洲去.""我也是這樣,隨時都可以.……喏,布倫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兒去吃晚飯了.咱們騎馬越過沼澤地,到艾布爾·溫德那裡去,告訴他我們四人又都回到了家裡,準備去參加操練.""這個主意好!"布倫特興奮得叫起來."而且咱們能聽聽軍營裡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們最後決定採用哪種顏色做制服.""要是採用法國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參軍就活該了.穿上那種口袋似的紅褲子,我會覺得自己像個娘兒們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紅法蘭絨襯褲一模一樣.""您少爺們想到溫德先生家去嗎?"吉姆斯問."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飯了.他們的廚子死啦,還沒找到新的呢.他們隨便找了個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訴我她做得再糟不過了.""他們幹嗎不買個新廚子呀!我的上帝!""這幫下流坯窮白人,還買得起黑人?他們家歷來最多也只有四個."吉姆斯的口氣中充滿色然的蔑視.他自己的社會地位是堅牢的,因為塔爾頓家擁有上百個黑奴,而且像所有大農場的奴隸那樣,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數幾個奴隸的小農場主.
"你說這話,看我剝你的皮!"斯圖爾特厲聲喊道:"你怎麼能叫艾布爾·溫德-窮白人-呢.他雖然窮,可並不是什麼下流坯.任何人,無論黑人白人,誰要是瞧不其他,我可決不答應.全縣沒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軍營裡怎麼會推舉他當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這個道理,"吉姆不顧主人的斥責硬是頂嘴回答說."俺看他們的軍官全是從有錢人裡邊挑的,誰也不會挑骯髒的下流貨.""他不是下流貨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萊特裡那種人相比嗎?艾布爾只不過沒有錢罷了.他不是大農場主,但畢竟是個小農場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認為可以選舉他當尉官,那麼哪個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講他的壞話.營裡自有公論嘛."騎兵營是三個月前佐治亞州脫離聯邦那天成立起來的,從那以後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至今這個組織還沒有命名,儘管已經有了種種方案.對於這個問題,正像對於軍服的顏色和式樣什麼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並且都不願意放棄.什麼"克萊頓野貓"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亞輕騎兵"啦,"義勇軍","內地步槍兵"啦(儘管這個營將是用手槍,軍刀和單刃獵刀而不是用步槍來裝備"克萊頓灰衣人"啦,"血與怒吼者"啦,"莽漢和應聲出擊者"啦,所有這些名稱都不乏附和者.在問題沒有解決之前,大家都稱呼這個組織為"營",而且,不管最終採用的名稱多麼響亮,他們始終用的是簡簡單單的一個"營"字.
軍官由大家選舉,因為全縣除了參加過墨西哥戰爭和塞米諾爾戰爭的少數幾個老兵外,誰也沒有軍事經驗;而且,如果大家並不喜歡和不信任他,要讓一個老兵當頭領也只會引起全營的蔑視.大家全都喜歡塔爾頓家四個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過令人遺憾的是都不願意選舉他們,因為塔爾頓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歡玩樂,鉭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結果艾希禮·威爾克斯被選做隊長了,因為是他是縣裡最出色的騎手,而且頭腦冷靜,大伙相信他還能維持某種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爾弗特是人人都喜愛的,被任命為上尉,而艾布爾·溫德,那個沼澤地捕獵手的兒子(他本人是小農),則被選做中尉了.
艾布爾是個精明沉著的大個兒,不識字,心地和善,比別的小伙子年齡大些,在婦女面前也表現得較有禮貌."營"裡很少有驕下媚上的現象.他們的父親和祖父大多是以小農致富的,不會有那種勢利眼.而且艾布爾是"營"裡最好的射擊手,一桿真正的"神槍",他能夠在75碼外瞄準一隻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會在雨地裡生火,會捕捉野獸,會尋找水源."營"裡很尊重有本事的人,而且由於大伙喜歡他,所以讓他當了軍官.他嚴肅對待這種榮譽,不驕傲自大,好像這不過是他的本份.可是那些農場主太太們和他們的農奴們卻不能寬恕他並非生來就是上等人這一事實,儘管她們都做到了.
開始,這個"營"只從農場主的子弟中招募營丁,因而可以說是個上層的組織;他們每人自備馬匹,武器,裝備,制服和隨身僕人.但是有錢的農場主在克萊頓這個新辟的縣畢竟很少,同時為了建立一支充實的武裝力量,便必須從小農戶和森林地帶的獵戶,沼澤地捕獸者,山地居民,有時甚至窮白人(只要他們在本階級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後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們的富裕鄰居一樣,渴望著戰爭一爆發便去找北方佬,但金錢這個微妙的問題卻隨之產生了.
小農中很少有人是有馬的.他們是使用騾子耕作,也沒有富餘的,最多不過四頭騾子.這些騾子即使營裡同意接受,也不能從田里拉到戰場呀,何況營裡還口口聲聲說不要呢.至於那些窮白人,他們只要有一頭騾子便自以為滿不錯了.邊遠林區的人和沼澤地帶的居民既無馬也沒有騾子.他們完全靠林地裡的出產和沼澤中的獵物過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換物,一年看不見五元現金,要自備馬匹,制服是辦不到的.可是這些人身處貧困仍非常驕傲,就像那些擁有財富的農場主一樣;他們決不接受來自富裕鄰居的任何帶施捨意味的東西.在這種局面下,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軍營建成一個充實的組織,思嘉的父親,約翰·威爾克斯,巴克·芒羅,吉姆·塔爾頓,休·卡爾弗特,實際除寧格斯·麥金托什以外,全縣每個大農場主,都捐錢把軍營全面裝面起來,馬匹和人員也一樣.這件事是由每個農場主同意出錢裝備自己的兒子和別的若干人開始的,但經過適當的安排以後,營裡那些不怎麼富裕的成員也就能夠坦然接受他們的馬匹和制服而不覺得有失體面了.
營隊每週在瓊斯博羅集合兩次,進行操練和祈禱戰爭早日發生.馬匹還沒有備齊,但那些有馬的人已經在縣府背後的田野裡搞起了他們想像中的騎兵演習,攪起滿天灰塵土,扯著嘶的嗓子叫喊著,揮舞著從客廳牆上取下來的革命戰爭時代的軍刀.那些還沒有馬匹的人只好坐布拉德倉庫前面的鑲邊石上一面觀看,一面嚼著煙草閒聊.要不他們就比賽打靶.誰也用不著你去教他打槍.因為大多數南方人生來就是玩槍的,他們終日消磨在打獵中的時間把他們全都練成了好射手.
從農場主家裡和沼澤地的棚屋裡,一隊一隊的年輕人攜帶著武器奔向每個集合點.其中有初次越過阿勒格尼山脈時還很新的用來打松鼠的長桿槍,有佐治亞新開闢時打死過許多印地安人的老式毛瑟槍,有在1812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諾爾戰爭中服過役的馬上用的手槍,還有決鬥用的鑲銀手槍,短筒袖珍手槍,雙筒獵槍,漂亮的帶有硬木槍托的英制新式來福槍,等等.
結束操練時,常常要在瓊斯博羅一些酒館裡演出最後的一幕.到了傍晚,爭鬥紛紛發生,使得軍官們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來之前便忙著處理傷亡事件了.就是在這樣一場鬥毆中,斯圖爾特·塔爾頓開槍傷了凱德·卡爾弗特,托尼·方丹打傷了布倫特.那時這對孿生兄弟剛剛被弗吉尼亞大學開除回到家裡,同時營隊成立的時候,他們熱情地參加了.可是槍傷事件發生以後,也就是說兩個月前,他們的母親打發他們去進了州立大學,命令他們留在那裡不要回來.他們痛苦地懷念著操練時那股興奮勁兒,覺得只要能夠和夥伴們一起騎著馬,嘶喊,射擊,哪怕犧牲上學的機會也值得.
"這樣,咱們就直接過去找艾布爾吧,"布倫特提議說.
"咱們可以穿過奧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能趕到那裡.""到那裡俺什麼好的也吃不著,只有吃負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氣地說.
"你什麼也別想吃,"斯圖爾特奸笑道."因為你得回家去,告訴媽媽我們不回去吃晚飯了.""不,俺不回去!"吉姆斯驚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
回去給比阿特裡斯小姐打個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會問俺你們怎麼又給開除了?然後又問,俺怎麼今晚沒帶你們回家,好讓她好好揍你們一頓?末了,她還會突然向我撲過來,像鴨子撲一隻無花果一般.俺很清楚,她會把這件事通通怪在俺頭上.要是你們帶俺到到溫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邊林子裡,沒準兒巡邏隊會逮住俺的,因為俺寧願給巡邏隊帶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氣時落到她的手中."哥兒倆瞧著這個倔犟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煩惱.
"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來,會叫巡邏隊給帶走.果真這樣,便又媽媽添了個話柄,好嘮叨幾個星期了.我說這些黑小子們是最麻煩的.有時我甚至想,那幫廢奴主義者的主意倒不錯呢.""不過嘛,總不能讓吉姆斯去應付咱們自己不敢應付的場面吧.看來咱們只好帶著他.可是,當心,不要臉的黑傻瓜,要是敢在溫德家的黑人面前擺架子,敢誇口說咱們常常吃烤雞和火腿,而他們除了兔子和老鼠什麼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訴媽媽去.而且,也不讓你跟我們一起去打仗嘍.""擺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錢的黑小子跟前擺架子?不,先生們,俺還講點禮貌呢.比阿特裡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們那樣也教育俺要有禮貌嗎?""可她在咱們三人身上都沒有做得很好呀,"斯圖爾特說.
"來吧,咱們繼續趕路."
他使自己的大紅馬向後退幾步,然後用馬刺在它腰上狠狠踢下,叫它跳起來輕易越過籬欄,跨人傑拉爾德·奧哈拉農場那片鬆軟的田地.隨後布倫特的馬跟著跳過,接著是吉姆斯的,他跳時緊緊抓住鞍頭和馬鬃.吉姆斯不喜歡跳籬欄,然而他為了趕上自己的兩位主人,還跳過比這更高的地方.
他們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橫過那些紅土垅溝,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這時布倫特向他兄弟喊道:"我說,斯圖!你覺得思嘉本來想留咱們吃晚飯嗎?""我始終認為她會的,"斯圖爾特高聲答道."你說呢……"
第二章
思嘉站在塔拉農場的走廊上目送那對孿生兄弟離開,直到飛跑的馬蹄聲已隱隱消失,她才如夢游人似地回到椅子上去.她覺得得臉頰發僵仿佛有什麼痛處,但嘴巴卻真的酸痛了,因為是剛才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咧著嘴假裝微笑,為了不讓那對孿生子發覺她內心的秘密.她疲憊地坐下,將一條腿盤起來,這時心髒難受得發脹,好像快要從胸膛里爆出來一般似的.它古怪地輕輕跳著;她的兩手冰涼,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沉重地壓迫著她.她臉上流露出痛苦和惶惑的神情,這種惶惑說明,她這個嬌寵慣了,經常有求必應的孩子如今可碰到生活中不愉快的事了.
艾希禮將同媚蘭·漢密爾頓結婚了!
唔,這不可能是真的!那對孿生子准搞錯了.他們又在找她開玩笑呢.艾希禮不會愛上她.誰也不會的.同媚蘭這樣一個耗子似的小個兒.思嘉懷著輕蔑的情緒想起媚蘭瘦小得像孩子的身材,她那張嚴肅而平淡得幾乎有點丑的雞心形的臉,而且可能艾希禮是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自從去年"十二橡樹"村舉行家中大宴會以來,她頂多只到過亞特蘭大兩次.不,艾希禮不可能同媚蘭戀愛,因為——唔,她決不會錯的——因為他在愛她呀!她思嘉才是他所愛的那個人呢—-她知道!
思嘉聽見嬤嬤的腳步笨重地在堂屋里把地板踩得嘎嘎響,便迅速將盤著的那條腿伸下來,並設法放松臉部的表情,盡量顯得平靜一些.萬萬不能讓嬤嬤懷疑到出了什麼事呀!
嬤嬤總覺得奧哈拉家的人連身子帶靈魂都是她的,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只要有一絲神秘的味道,她就會像條警犬似的無情地追蹤嗅跡.根據已往的經驗,思嘉知道如果嬤嬤的好奇心不能立即滿足,她就會去跟媽媽一起嘀咕,那時便只好向母親交代一切,要不就得編出一個像樣的謊話來.
嬤嬤從堂屋里走出來,她是個大塊頭老婆子,但眼睛細小而精明,活像一頭大象.她長得黑不溜秋,是純粹的非洲人,把整個身心毫無保留地獻給了奧哈拉一家,成了愛倫的左右手,三個女孩子的煞星和其他家人的閻羅王.雖然嬤嬤是個黑人,但她的行為規范和自豪感卻與她主人一樣高或者還要高些.她是在愛倫·奧哈拉的母親索蘭吉·羅畢拉德的臥室里養育大的,那位老太太是個文雅的高鼻子法蘭西人,無論對自己的兒女或者仆人只要觸犯法規便不惜給以應得的懲罰.她曾經做過愛倫的嬤嬤,後來愛倫結婚時跟著她從薩凡納來到了內地.嬤嬤要是寵愛誰,就會嚴加管教.正由于她是那樣寵愛思嘉和因思嘉而感到驕傲,她對思嘉的管教也就沒完沒了.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麼沒留他們吃晚飯呀,思嘉小姐?俺告訴了波克叫他添兩份飯啦.你的禮貌到哪里去了呢?""唔,他們盡談論戰爭,我都聽得煩了,再也忍受不了同他們一起吃晚飯,尤其怕爸爸也參加進來大叫大嚷,議論林肯先生.""你可像個女孩一般不知禮了,虧你媽媽和俺還辛辛苦苦教你呢.還有,你怎麼沒披上你的披肩呀?夜風快吹起來了!
俺一次又一次告訴你,光著肩膀坐在夜風里要感冒發燒的.思嘉小姐快進屋里來."思嘉故意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掉過頭去,幸喜嬤嬤正一個勁兒嘮叨披肩的事,不曾看見她的臉.
"不,我想坐在這里看落日.它多美呀.你去給我把披肩拿來.勞駕了,嬤嬤,讓我坐在這里,等爸爸回家來我再進屋去.""俺聽你這聲音像是著涼了,"嬤嬤懷疑地說.
"唔,沒有,"思嘉不耐煩地說."你去把我的披肩拿來吧."嬤嬤蹣跚地走回堂屋,這時思嘉聽到她輕聲呼喚著上樓去找樓上的那個女傭人.
"羅莎!聽著,把思嘉小姐的披肩給我扔下來."接著,她的聲音更響了,"不中用的黑鬼!她總是什麼忙也帶不上的.
又得俺親自爬上樓去取了."
聽到樓梯格格作響,思嘉便輕輕站起身來.嬤嬤一回來又要重複那番責備她不懂禮貌的話了,可思嘉覺得正當自己心酸的時候,實在無法忍受叨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就猶豫不定地站著,不知該躲到哪里去讓痛苦的心情略略平息,這時她忽然起了一個念頭,這給她帶來了一線微弱的希望.原來那天下午她父親騎馬到威爾克斯家的農場"十二橡樹"村去了,是為了商量購買他那位管家波克的迪爾茜.迪爾茜是"十二橡樹"村的女領班,自從六個月前結婚以來,波克就沒日沒夜地纏著要主人把她買過來,好讓他們兩口子住在一起.那天下午傑拉爾德實在已抵擋不住,只得動身到那邊去商量購買迪爾茜的事.
當然,思嘉想,爸爸會知道這個可怕的傳聞不是真的.就算今天下午他的確沒有聽到什麼消息,他也可能注意到了某些跡象,感覺到威爾克斯家有什麼叫人興奮的事情吧.要是我能在吃晚飯前一個人看見他,說不定就能弄個明白——原來不過是那哥兒倆的一個缺德的玩笑罷了.
傑拉爾德該回來了.如果她想單獨見他,她也無須麻煩,只要在車道進入大路的口子上迎接他就行了.她悄悄地走下屋前的台階,又回過頭來仔細看看,要弄清楚嬤嬤的確沒有在樓上窗口觀望.她沒有看見那張圍著雪白頭巾的黑色闊臉在晃動的窗簾間不滿地窺探,便大膽地撩起那件綠花布裙,沿著石徑向車道快快地跑去,只要那又鑲有鍛帶的小便鞋允許,她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的.
沿著碎石的車道兩邊,茂密的柏樹枝葉交錯,形成天然的拱頂,使那長長的林蔭路變成了一條陰暗的甬道.一跑進這甬道里,她便覺得自己已經安全了,家里的人望不見了,這才放慢腳步,她氣喘籲籲,因為她的胸衣箍得太緊,不容許她這樣飛跑,不過她還是盡可能迅速走去.她很快便到了車道盡頭,走上了大路,可是她並不停步,直到拐了個彎,那里有一大叢樹遮掩著她,使家里人再也不能看見了.
她兩頰發紅,呼吸急促,坐在一個樹樁上等待父親.往常這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不過她高興今天他晚一些,這樣她才有時間喘過氣來,使臉色恢複平靜,不致引起父親的猜疑.她分分秒秒地期待著聽到得得的馬蹄聲,看到父親用他那嚇死人的速度馳上山岡.可是一分鍾又一分鍾過去了,傑拉爾德還是不見回來.順著大路望去,想找到他的影子,這時心里的痛楚又膨脹起來了.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為什麼不來呢?"她的眼光沿著那條因早晨下過雨而變得血紅的大路沉思著,在心里跟蹤著這段路程奔下山岡,到那懶洋洋的弗林特河畔,越過荊榛雜亂的沼澤谷底,再爬上下一個山岡到達"十二橡樹"村.艾希禮就住在那里.此時,這條路的全部意義就在這里——它是通向艾希禮和那幢美麗的像希臘神殿般高踞于山岡上的白圓柱房子.
"啊,艾希禮!艾希禮!"她心里喊著,心髒跳得更快了.
自從塔爾頓家那對孿生子把他們的閑話告訴她以後,一種惶惑和災禍的冷酷感一直沉重地壓抑著她,可如今這種意識已被推到她心靈的後壁去,代之而的是兩年以來始終支配著她的那股狂熱之情.
現在看來很有些奇怪,當她還沒有長大成人的時候,為什麼從不覺得艾希禮有什麼動人之處呢?童年時,她看見他走來走去,可一次也不曾想過他.直到兩年前那一天,當時艾希禮為期三年的歐洲大陸旅游剛回來,到她家來拜望,她才愛上了他.事情就這麼簡單.
她那時正在屋前走廊上,他沿著馬從林蔭道上遠遠而來,身穿灰色細棉布上衣,領口打著個寬大的黑蝴蝶結,與那件皺領襯衫很相配,直到今天,她還記得他那穿著上的每一個細節,那雙馬靴多亮啊,還有蝴蝶結別針上那個浮雕寶石的蛇發女妖的頭,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子——他一看見她就立即把帽子拿在手里了.他跳下馬,把缰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里朝她望著,那雙朦朧的灰色眼睛瞪得大大的,流露著微笑;他的金黃色頭發在陽光下閃爍,像一頂燦爛的王冠.那時他溫和地說:"思嘉,你都長大了."然後輕輕地走上台階,吻了吻她的手.還有他的聲音啊!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到時那怦然心動的感覺,仿佛她是第一次聽到這樣慢吞吞的,響亮的,音樂般的聲音!
就在這最初一刹那,她覺得她需要他,像要東西吃,買馬匹,要溫軟的床睡覺那樣簡單,那樣說不出原因地需要他.
兩年以來,都是他陪著她在縣里各處走動,參加舞會,炸魚宴,野餐,甚至法庭開庭日的聽審,等等,雖然從來不像塔爾頓兄弟那樣紛繁,也不像方丹家的年輕小伙兒那樣糾纏不休,可每星期都要到塔拉農場來拜訪,從未間斷過.
確實,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愛,他那清澈的眼睛也從來沒有流露過像思嘉在其他男人身上熟悉的那種熾熱的光芒.
可是仍然——仍然——思嘉知道他在愛她.在這點上她是不會錯的.直覺比理智更可信賴,而從經驗中產生的認識也告訴她他愛她.她幾乎常常中他吃驚,那時他的眼睛顯得既不朦朧也不疏遠,帶著熱切而淒楚的神情望著她,使她不知所措.她知道他在愛她.他為什麼不對她說明呢?這一點她無法理解.但是她無法理解他的地方還多著呢.
他常常很客氣,但又那麼冷淡,疏遠.誰也不明白他在想些什麼,而思嘉是最不明白的.在那一帶,人人都是一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因此艾希禮的謹慎性格便更加使人看不慣了.他對縣里的種種娛樂,如打獵,賭博,跳舞和議論政治等方面,都跟任何別的青年人一樣精通;可是他跟大家有不同之處,那就是這些愉快的活動對于他來說,都不是人生的目的.他僅僅對書本和音樂感興趣,而且很愛寫詩.
啊,為什麼他要長得這麼漂亮,可又這麼客氣而不好親近,而且一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那些她根本不感興趣的東西來,他就那麼興奮得令人生厭——可是又那麼令人愛慕呢?一個晚上又一個晚上,當思嘉同他坐在前門半明半暗的走廊上閑談過以後,每次上床睡覺時,總要翻來覆去好幾個鍾頭,最後只得自我安慰地設想下次他再來看她時一定會向她求婚,這才慢慢地睡著.可是,下次來了又走了,結果還是一場空——只是那股令她著迷的狂熱勁卻升得更高更熱了.
她愛他,她需要他,但是她不了解他.她是那麼直率,簡單,就像吃過塔拉上空的風和從塔拉身邊流過的河流一樣,而且即使活到老她也不可能理解一件錯綜複雜的事.如今,她生氣第一次碰上了一個性格複雜的人.
因為艾希禮天生屬于那種類型,一有閑暇不是用來做事,而是用來思想,用來編織色彩斑斕而毫無現實內容的幻夢.他生活在一個比佐治亞美好得多的內心世界里留連忘返.他對人冷眼旁觀,既不喜歡也不厭惡.他對生活漠然視之,無所動心,也無所憂慮.他對宇謅e以及他在其中的地位,無論適合與否都坦然接受,有時聳聳肩,回到他的音樂,書本和那個更好的世界里去.
思嘉弄不明白,既然他的心對她的心是那樣陌生,那麼為什麼他竟會迷住她呢?就是他的這個秘密像一扇既沒有鎖也沒有鑰匙的門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那些她所無法理解的東西只有使她更加愛他,他那種克制的求愛態度只能鼓勵她下更大的決心去把他占為己有.她從未懷疑他有一天會向她求婚,因為她實太年輕太嬌慣了,從來不懂得失內是怎麼回事.現在,好比晴天霹靂,這個可怕的消息突然降臨.這不可能是真的呀!艾希禮要娶媚蘭了!
為什麼,就在上周一個傍晚他們騎馬從費爾黑爾回家時,他還對她說過:"思嘉,我有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但是不知怎麼說好."她那時假裝正經地低下頭來,可高興得心怦怦直跳,覺得那個愉快的時刻來了.接著他又說:"可現在不行啊!沒有時間了.咱們快到家了,唔,思嘉,你看我多麼膽怯呀!"他隨即用靴刺在馬肋上踢了幾下,趕快送思嘉越過山岡回塔拉來了.
思嘉坐在樹樁上,回想著那幾句曾叫她十分高興的話,可這時它們突然有另一種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也許他找算告訴她的就是他要訂婚的消息呢!
啊,只要爸爸回來就好了!這個疑團她實在再也忍受不了啦.她又一次焦急地沿著大路向前望去,又一次大失所望.
這時太陽已經沉到地平線以下,大地邊沿那片紅霞已褪成了淡粉郄的暮靄.天空漸漸由淺藍變為知更鳥蛋般淡淡的青綠,田園薄暮中那超塵絕俗的甯靜也悄悄在她周圍降落.朦朧夜色把村莊籠罩起來了.那些紅土垅溝和那條仿佛剛被節開的紅色大路,也失掉了神奇的血色而變成平凡的褐色土地了.大路對觀的牧場上,牛,馬和騾子靜靜地站在那里,把頭頸從籬欄上伸出去,等待著被趕回棚里去享受晚餐.它們不喜歡那些灌木叢的黑影把牧地小溪遮蔽,同時抽動雙耳望著思嘉,仿佛很欣賞人類的陪伴似的.
河邊濕地上那些在陽光下郁郁蔥蔥的高大松樹,在奇異的朦朧暮色中,如今已變得黑糊糊的,與暗淡的天色兩相映襯,好像一排黑色巨人站在那里,把腳下緩緩流過的黃泥河水給遮住了.河對面的山岡上,威爾克斯家的白色煙囪在周圍的茂密的橡樹林中漸漸隱去,只有遠處點點的晚餐燈火還能照見那所房子依稀猶在.暖和且柔潤的春天氣息,帶著新翻的泥土和蓬勃生長的草木的潮溫香味溫馨地包圍著她.
對于思嘉來說,落日,春天和新生的草木花卉,都沒有什麼奇異之處.她接受它們的美都毫不在意.猶如呼吸空和飲用泉水一樣,因為除了女人的相貌,馬,絲綢衣服和諸如此類的具體東西以外,她從來也不曾有意識地在任何事物身上看到過美.不過,塔拉農場照料得很好的田地上空這一靜穆的暮景卻給她那紛亂的心情帶來了一定程度的安甯.她是如此熱愛這片土地,以致好像並沒發覺自己在愛它,就像愛她母親在燈光下祈禱時的面容一般.
蜿蜒的大路上仍然沒有傑拉爾德的影子.如果她還要等候很久,嬤嬤就一定會來尋找她,並把她趕回家去.可是就在她眯著眼睛向那愈來愈黑暗的大路前頭細看時,她聽到了草地腳下得得的馬蹄聲,同時看見牛馬正慌張地散開.傑拉爾德·奧哈拉向家飛奔而來.
他騎著那匹腰壯腿長的獵馬馳上山岡,遠遠看去就像個孩子騎在一匹過于高大的馬上.長長的頭發在他腦後飛揚著,他舉著鞭子,吆喝著加速前進.
盡管思嘉心中充滿了焦急不安的情緒,但她仍然懷著無比的自豪感觀望父親,因為傑拉爾德是個真正出色的獵手.
"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一旦喝了點酒便要跳籬笆,"思嘉心想."而且去年他就是在這里把膝頭摔壞的呀.你以為他會記住這教訓吧,尤其是他還對母親發過誓,答應再不跳了."思嘉不怕父親,並且覺得他比他的姐妹們更像是一個同輩,因為跳籬笆和向他妻子保密這件事使他感到一種孩子氣的驕傲和略帶內疚的愉悅,而這是可以和思嘉干了壞事瞞過嬤嬤時的高興心情相比的.現在她從樹樁上站起身來看他.
那匹大馬跑到籬笆邊,彎著前腿縱身一躍,便像只鳥兒般毫不費力地飛了過去,它的騎手也高興地叫喊著,將鞭子在空中抽得噼啪響,長長的白發在腦後飛揚.傑拉爾德並沒有看見在樹木黑影中的女兒,他在大路上勒住缰繩,贊賞地輕拍著馬的頸項.
"在咱們縣里沒有誰比得上你,就是州里也沒有,"他得意洋洋地對自己的馬說.他那愛爾蘭米思地方的口音依然很重,盡管到美國了39年了.接著他趕快理了理頭發,把揉皺的襯衫和扭到耳背後的領結也整理好.思嘉知道這些修整工夫是為了讓自己像個講究的上等人模樣去見母親,假裝是拜訪鄰居以後安安穩穩騎馬回來的.她知道自己的機會到了,她可以開始同他談話而不必擔心泄露真實的用意了.
她這時大聲笑起來.不出所料,傑拉爾德聽見笑聲大吃一驚,但隨即便認出了她,紅潤的臉上堆滿了邊討好邊挑戰的神情.他艱難地跳下馬來,因為雙膝已經麻木了;然後把缰繩搭在胳臂上,蹣跚地向她走來.
"小姐,好啊,"他說著,擰了一下她的面頰,"那麼,你是在偷看我了,而且像你的蘇倫妹妹上星期干過的那樣,准備到你母親面前去告我的狀了吧?"他那沙破低沉的聲音里含有怒意,同時也帶有討好的意味,這時思嘉便挑剔而又嗲聲嗲氣地伸出手來將他領結拉正了.他撲面而來的的呼吸讓她嗅到了一股強烈的混和薄荷香味的波旁威士忌酒味.他身上還散發著咀嚼煙草和擦過油的皮革以及馬汗的氣味——這是一股各種味道的混雜,她經常把它同父親聯系起來,以致在別人身上聞到時也本能地喜歡.
"爸,不會的,我不是蘇倫那種搬弄是非的人,"她請他放心,一面略略向後退了一下,帶著嬤嬤的神氣端詳他的服飾.
傑拉爾德身高只有五英尺多,是個矮個兒,但腰身很壯,脖子很粗,坐著時那模樣叫陌生人看了還以為他是個比較高大的人.他那十分笨重的軀干由經常裹在頭等皮靴里的短粗的雙腿支撐著,而且經常大大分開站著,像個搖搖擺擺的孩子.凡是自己以為了不起的矮人,那模樣大都是有點可笑的;可是一只矮腳的公雞在場地上卻備受尊敬,傑拉爾德也就是這樣.誰也沒有膽量把傑拉爾德當作可笑的矮個兒看待.
他60歲了,一頭波浪式的鬈發已經白如銀絲,但是他那精明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兩只藍眼睛也煥發著青年人無憂無慮的神采,這說明他從來不為什麼抽象的問題傷腦筋,只想些簡單實際的事,如打撲克時要抓幾張牌,等等.他那張純粹愛爾蘭型的臉,同他已離別多年的故鄉的那些臉一模一樣,是圓圓的,深色的,短鼻子,寬嘴巴,滿臉好戰的神情.
雖然傑拉爾德·奧哈拉外表粗暴,但心地卻十分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隸們受懲罰時的可憐相,即使是應該的也罷;也不喜歡聽到貓叫或小孩蹄哭.不過他很害怕別人發現他的這個弱點.他還不知道人家遇到他不過五分鍾就明白他是好心腸的人了.可是如果他覺察到這一點,他的虛榮心就要大受傷害,因為他喜歡設想,只要自己大喊大叫地發號施令,誰都會戰戰兢兢地服從呢.他從來不曾想到過,在這個農場里人人都服從的只有一個聲音,那就是太太愛倫的柔和的聲音.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因為自愛倫以下直到最粗笨的大田勞工,都在暗中串通一起,讓他始終相信自己的話便是聖旨.
思嘉比誰都更不在乎他的嬤嬤和吼叫.她是他的頭生孩子,而且傑拉爾德也清楚,在三個兒子相繼向進了家庭墓地之後,他不會再有兒子了,因此他已逐漸養成習慣,以男人對男人的態度來對待她,而這是她最樂意接受的.她比幾個妹妹更像父親,因為卡琳生來體格纖弱,多愁善感,而蘇倫又自命不凡,總覺得自己文雅,有貴婦人派頭.
另個,還有一個相互制約的協議把思嘉和父親彼此聯系在一起.要是傑拉爾德看見女兒爬籬笆而不願走道到大門口去,他便當面責備她,但事後並不向愛倫或嬤嬤提出.而思嘉要是發現他在向太太鄭重保證之後還照樣騎著馬跳籬笆,或者從縣里人的閑談中聽說他打撲克時輸了多少錢,她也不在吃晚飯時像蘇倫那樣直統統地說起這件事.思嘉和她父親認真地彼此交代過:誰要是把這種搬到母親耳邊,那只會使她傷心,而無論如何他們也是犯不著這樣做的.
如今在擦黑的微光中思嘉望著父親,也不知為什麼她覺得一到他面前心里就舒服了.他身上有一種生氣勃勃的粗俗味兒吸引著她.她作為一個最沒有分析頭腦的人,並不明白這是由于她自己身上也或多或少有著同樣稟性的緣故,盡管愛倫和嬤嬤花了16年的心血想它抹掉,也終歸徒然.
"好了,現在你完全可以出台了,"她說,"我想除非你自己吹牛,誰也不會懷疑你玩過這種花招的.不過我覺得,你去年已經摔壞了膝蓋,現在又跳這同一道籬笆——""唔,如果我還得靠自己的女兒來告訴我什麼地方該跳或不該跳,那可太糟糕了,"他叫嚷著,又在她臉頰上擰了一把.
"頸脖了是我自己的,就是這樣.另外,姑娘,你光著肩膀在這兒干什麼?"她看到父親在玩弄他慣用的手法來回避眼前一次不愉快的談話,便輕輕挽住他的胳臂,一邊說:"我在等你呢!沒想到你會這麼晚才回來.我還以為你把迪爾茜買下來了.""買是買下來了,可價錢真要了我的命.買了她和她的小女兒百里茜.約翰·威爾克斯幾乎想把她們送掉,可我決不讓人家說傑拉爾德·奧哈拉在買賣中憑友情占了便宜.我叫他把兩人共賣了三千.""爸爸,我的天,三千哪!再說,你也用不著買百里茜呀!""難道該讓我自己的女兒公然來評判我?"傑拉爾德用幽默的口吻喊道:"百里茜是個蠻可愛的小女兒,所以——""我知道.她是個又鬼又笨的小家伙,"思嘉不顧父親的吼叫,只平靜地接下去說."而且,你買下她的主要理由是,迪爾茜央求你買她."傑拉爾德似乎倒了威風,顯得很尷尬,就像他平常做好事時給抓住了那樣,這時思嘉便樂呵呵地笑話其他那偽裝的坦率來了.
"不過,就算我這樣做了又怎麼樣?只買來迪爾茜,要是她整天惦記孩子,又有什麼用呢?好了,從此我再也不讓這里的黑小子跟別處的女人結婚了.那太費錢.來吧,淘氣包,咱們進屋去吃晚飯."周圍的黑影越來越濃,最後一絲綠意也從天空中消失了,春天的溫馨已被微微的寒意所取代.可是思嘉還在躊躇,不知怎樣才能把話題轉到艾希禮身上而又不讓傑拉爾德懷疑她的用意.這是困難的,因為從思嘉身上找不出一根隨機應變的筋來;同時傑拉爾德也與她十分相似,沒有哪一次不識奇她的詭計,猶如猜透了他的一樣.何況他這樣做時是很少拐彎抹角的.
"-十二橡樹-村那邊的人都怎樣了?"
"大體和往常一樣.凱德·卡爾弗特也在那里.我辦完迪爾茜的事以後,大家在走廊上喝了幾盅棕櫚酒.凱德剛剛從亞特蘭大來,他們正興致勃勃,在那里談論戰爭,以及——"思嘉歎了一口氣.只要傑拉爾德一談起戰爭和脫離聯邦這個話題,他不扯上幾個小時是不會停下的.她連忙拿另一個話題來岔開.
"他們有沒有談起?明天的全牛野宴?"
"我記得是談起過的.那位小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就是去年到這里來過的那個小妮子,你知道,艾希禮的表妹——啊,對了,媚蘭·漢密爾頓小姐,就叫這個名字——她和她哥哥查爾斯已經從亞特蘭大來了,並且——""唔,她果真來了?""真是個可愛的文靜人兒,她來了,總是不聲不響,女人家就該這樣嘛.走吧,女兒,別磨蹭了,你媽會到處找咱們的."思嘉一聽到這消息心就沉了.她曾經不顧事實地一味希望會有什麼事情把媚蘭·漢密爾頓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就是那里的人呀;而且聽到連父親也完全跟她的看法相反,滿口贊賞媚蘭那文靜的稟性,這就促使她不得不攤開來談了.
"艾希禮也在那里嗎?"
"他在那里."傑拉爾德松開女兒的胳膊,轉過身來,用犀利的眼光凝視著她的臉."如果你就是為了這個才出來等我的,那你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卻要兜這麼大個圈子呢?"思嘉不知說什麼好,只覺得心中一起紛亂,臉都漲得通紅了.
"好,說下去."
她仍是什麼也不說,真希望在這種局面下能使勁搖晃自己的父親叫他閉嘴算了.
"他在,並且像他的幾個妹妹那樣十分親切地問候了你,還說希望不會有什麼事拖住你不去參加明天的大野宴呢.我當然向他們保證絕不會的,"他機靈地說."現在你說,女兒,關于你和艾希禮,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沒什麼,"她簡地答道,一面拉著他的胳臂."爸,我們進去吧.""現在你倒是要進去了,"他說."可是我還是要站在這里,直到我明白你是怎麼回事.唔,我想起來了,你最近顯得有點奇怪,難道他跟你胡鬧來著?他向你求婚了嗎?""沒有,"她簡單地回答.
"他是不會的,"傑拉爾德說.
她心中頓時火氣,可是傑拉爾德擺了擺手,叫她平靜些.
"姑娘!別說了,今天下午我從約翰·威爾克斯那里聽說,艾希禮千真萬確要跟媚蘭小姐結婚.明天晚上就要宣布."思嘉的手從他的胳臂上滑下來.果然是真的呀!
她的心頭一陣劇痛,仿佛一只野獸用尖牙在咬著她.就在這當兒,她父親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由于面對一個他不知該怎樣回答的問題而覺得有點可憐,又頗為煩惱.他愛思嘉,可是現在她竟把她那些孩子般的問題向他提出來,強求他解決,這就使他很不舒服.愛倫懂得怎樣回答這些問題.思嘉本來應當到她那里去訴苦的.
"你這不是在出自己的洋相——出咱們大家的洋相嗎?"他厲聲說,聲音高得像昨日發嬤嬤時一樣了."你是在追求一個不愛你的男人了?可這縣里有那麼多哥兒公子,你是誰都可以挑選的呀!"憤怒和受傷的自尊感反而把思嘉心中的痛苦驅走了一部分.
"我並沒有追他.只不過感到吃驚而已.""你這是在撒謊!"傑拉爾德大聲說,接著,他凝視著她的臉,又突然顯得十分慈祥地補充道:"我很難過,女兒.但畢竟你還是個孩子,而且別的小伙子還多著呢.""媽媽嫁給你時才15歲呀,現在我都16了,"思嘉嘟嘟囔囔地說.
"你媽媽可不一樣,"傑拉爾德說."她從來不像你這樣胡思亂想.好了,女兒,高興一點,下星期我帶你到查爾斯頓去看尤拉莉姨.看看他們那里怎樣鬧騰薩姆特要塞的事,包你不到一星期就艾希禮忘了.""他還把我當孩子看,"思嘉心里想,悲傷和憤怒憋得她說不出話來,"以為只要拿著新玩具在我面前晃兩下,我就會把傷痛全忘了呢.""好,別跟我作對了,"傑拉爾德警告說."你要是懂點事,早就該同斯圖爾特或者布倫特結婚了.考慮考慮吧,女兒,同這對雙胞胎中無論哪一個結婚,兩家的農場便可以連成一起,吉姆·塔爾頓和我便會給你們蓋一幢漂亮房子,就在兩家農場連接的地方,那一大片松林里,而且——""別把我當小孩看待了,好嗎?"思嘉嚷道."我不去查爾斯頓,也不要什麼房子,或同雙胞胎結婚.我只要——"說到這里,她停頓了,但已經為時過晚.
傑拉爾德的聲音出奇地平靜,他慢吞吞地說著,仿佛是從一個很少使用的思想匣子里把話一字一句地抽出來似的.
"你唯一要的是艾希禮,可是卻得不到他.而且即使他要和你結婚,我也未必就樂意應許,無論我同約翰·威爾克斯有多好的交情."這時他看到她驚惶的神色,便接著說:"我要讓我的女兒幸福,可你同他在一起是不會幸福的.""啊,我會的,我會的!""女兒,你不會的.只有同一類型的人兩相匹配,才有幸福可言."思嘉忽然心里起了種惡意,想大聲喊出來:"可你不是一直很幸福呀,盡管你和媽並不是同類的人,"不過她把這念頭壓下去了,生怕他容忍不了這種鹵莽行為,給她媽一耳光.
"咱們家的人跟威爾克斯家的人不一樣,"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說."威爾克斯家跟咱們所有的鄰居——跟我所認識的每家鄰居都不一樣.他們是些古古怪怪的人,最好是和他們的表姐妹去結婚,讓他們一起保持自己的古怪去吧.""怎麼,爸爸,艾希禮可不是——""姑娘!別急呀,我並沒說這個年輕人的壞話嘛,因為我喜歡他.我說的古怪,並不就是瘋狂的意思.他的古怪並不像卡爾弗特家的人那樣,把所有的一切都押在一騎馬身上,也不像塔爾頓家的孩子那樣每次都喝得爛醉如泥,而且跟方丹家那些狂熱的小畜牲也不一樣,他們動不動就行凶殺人.那種古怪是容易理解的,而且,老實說吧,要不是上帝保佑,傑拉爾德·奧哈拉很可能樣樣俱全呢.我也不是說,你如果做了他的位子,艾希禮會跟別的女人私奔,或者揍你.要是那樣,你反而會幸福些,因為你至少懂得那是怎麼回事.但他的古怪歸于另一種方式,它使你對艾希禮根本無理解可言.我喜歡他,可是對于他所說的那些東西,我幾乎全都摸不著頭腦.好了,姑娘,老實告訴我,你理解他關于書本,詩歌,音樂,油畫以及諸如此類的傻事所說的那些廢話嗎?""啊,爸爸,"思嘉不耐煩地說,"如果我跟他結了婚,我會把這一切都改變過來的!""唔,你會,你現在就會?"傑拉爾德暴躁地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這說明你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知道得還很少,更何況對艾希禮呢.你可千萬別忘了哪個妻子也不曾把丈夫改變一丁點兒埃至于說改變威爾克斯家的某個人,那簡直是笑話,女兒.他們全家都那樣,且曆來如此.並且大概會永遠這樣下去了.我告訴你,他們生來就這麼古怪.瞧他們今天跑紐約,明天跑波士頓,去聽什麼歌劇,看什麼油畫,那個忙乎戲兒!還要從北方佬那兒一大箱一大箱地訂購法文和德文書呢!然後他們就坐下來讀,坐下來夢想天知道什麼玩意兒,這樣的大好時光要是像正常人那樣用來打獵和玩撲克,該多好呀!""可是縣里沒有騎馬得比艾希禮更好的呢,"思嘉對這些盡是誣蔑艾希禮的話十分惱火,便開始辯護起來."也許他父親不算,此外一個人也沒有.至于打撲克,艾希禮不是上星期在瓊博羅還贏走了你二百美元嗎?""卡爾佛特家的小子們又在胡扯了,"傑拉爾德不加辯解地說,"要不然你怎會知道這個數目.艾希禮能夠跟最出色的騎手騎馬,也能跟最出色的牌友玩撲克——我就是最出色的,姑娘!而且我不否認,他喝起酒來能使甚至塔爾頓家的人也醉倒了桌子底下.所有這些他都行,可是他的心不在這上面.
這就是我說他為人古怪的原因."
思嘉默不作聲,她的心在往下沉.對于這最後一點,她想不出辯護的話來了,因為她知道傑拉爾德是對的.艾希禮的心不在所有這些他玩得最好的娛樂上.對于大家所最感興趣的任何事物,他最多只不過出于禮貌,表示愛好而已.
傑拉爾德明白她這的沉默的意思,便拍拍她的臂膀得意地說:"思嘉!好啦!你承認我這話說對了.你要艾希禮這樣一個丈夫干什麼呢?他們全都是瘋瘋癲癲的,所有威爾克斯家的人."接著,他又用討好的口氣說:"剛才我提到塔爾頓家的小伙子們,那可不是擠對他們呀.他們是些好小子,不過,如果你在設法獵取的是,凱德·卡爾弗特,那麼,這對我也完全一樣.卡爾費特家的人是好樣的,他們都是這樣,盡管那老頭娶了北方佬.等到我過世的時候——別響呀,親愛的,聽我說嘛!我要把塔拉農場留給你和凱德——""把凱德用銀盤托著送給我,我也不會要,"思嘉氣憤地喊道."我求求你不要硬把他推給我吧!我不要塔拉或別的什麼農常農場一錢不值,要是——"她正要說"要是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這時傑拉爾德被她那種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她居然那樣對待他送給他的禮品,那是除愛倫以外他在世界上最寵愛的東西呢,于是他大吼了一聲.
"思嘉,你真敢公然對我說,塔拉——這塊土地——一錢不值嗎?"思嘉固執地點點頭.已經顧不上考慮這是否會惹她父親大發雷霆.因為她內心太痛苦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最值錢的東西啊!"他一面嚷,一面伸開兩只又粗又短的胳臂做了非常氣憤的姿勢,"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持久的東西,而且你千萬別忘了,它是唯一值得你付出勞動,進行戰斗——犧牲性命的東西啊!""啊,爸,"她厭惡地說,"你說這話真像個愛爾蘭人哪!""我難道為這感到羞恥過嗎?不.我感到自豪呢.姑娘可別忘了你是半個愛爾蘭人,對于每一個上有一滴愛爾蘭血液的人來說,他們居住在土地就像他們的母親一樣.此刻我是在為你感到羞恥埃我把世界上——咱們祖國的米思除外——最美好的土地給你,可你怎麼樣呢?你嗤之以鼻嘛!"傑拉爾德正准備痛痛快快發泄一下心中的怒氣.這時他看見思嘉滿臉悲傷的神色,便止住了.
"不過,你還年輕.將來你會懂得愛這塊土地的.只要你做了愛爾蘭人,你是沒法擺脫它的.現在你還是個孩子,還只為自己的意中人操心哪.等到你年紀大一些,你就會懂得——現在你要下定決心,究竟是挑選凱德還是那對雙胞胎,或者伊凡·芒羅家的一個小伙子,無論誰,到時候看我讓你們過得舒舒服服的.""啊,爸!"傑拉爾德這時覺得這番談話實在厭煩透了,而且一想到這個問題還得由他來解決,便十分惱火.另外,由于思嘉對他所提供的最佳對象和塔拉農場居然無動于衷,還是那麼郁郁不樂,也感到委屈得很.他多麼希望這些禮物被女兒用鼓誂E,親吻來接受啊!
"好,別撅著嘴生氣了.姑娘,無論你嫁給誰,這都沒有關系,只要他跟你情投意合,是上等人,又是個有自尊心的南方人就行.女人嘛,結了婚便會產生愛情的.""啊,爸!你看你這觀念有多舊多土啊!""這才是個好觀念啊!那種美國式的做法,到處跑呀找呀,要為愛情結婚呀,像些傭人似的,像北方佬似的,有什麼意思呢.最好的婚姻是靠父母給女兒選擇對象.不然,像你這樣的傻丫頭,怎能分清楚好人和壞蛋呢.好吧,你看看威爾克斯家.他們憑什麼世世代代保持了自己的尊嚴和興旺呢?那不就憑的是跟自己的同類人結婚,跟他們家庭所希望的那些表親結婚埃""啊!"思嘉叫起來,由于傑拉爾德的話把事實的不可避免性說到家了,她心中產生了新的痛苦.傑拉爾德看看她低下的頭,很不自在地把兩只腳反複挪動著.
"你不是在哭吧?"他問她,笨拙地摸摸她的下巴,想叫她仰起臉來,這時他自己的臉由于憐憫而露出深深的皺紋來了.
"沒有!"她猛寺把頭扭開,激怒地大叫了.
"你是在撒謊,但我很喜歡這樣.我巴不得你為人驕傲一些,姑娘.但願在明天的大野宴上也看到你的驕傲.我不要全縣的人都談論你和笑話你,說你成天癡心想著一個男人,而那個人卻根本無意于你,只維持一般的友誼罷了.""他對我是有意的呀,"思嘉想,心里十分難過."啊,情意深著呢!我知道他真的是這樣.我敢斷定,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我相信便能叫他親自說出來——啊,要不是威爾克斯家的人總覺得他們只能同表親結婚,那就好了!"傑拉爾德把她的臂膀挽起來.
"咱們要進去吃晚飯了,這件事就不聲張,只咱們知道行了.我不會拿它去打擾你媽媽——你也不著跟他說.擤擤鼻涕吧,女兒."思嘉用她的奇手絹擤了擤鼻涕,然後他們彼此挽著胳臂走上黑暗的車道,那騎馬在後面緩緩地跟著.走近屋子時,思嘉正要開口說什麼,忽然看見走廊暗影中的母親.她戴著帽子,披肩和手套,嬤嬤跟在後面,臉色像滿天烏云陰沉,手里拿著一個黑皮袋,那是愛倫出去給農奴們看病時經常帶著裝藥品和繃帶用的.嬤嬤那片又寬又厚的嘴唇向下耷拉著,她生起氣來會把下嘴唇拉得有平時兩倍那麼大.這張嘴現在正撅著,所以思嘉明白嬤嬤正在為什麼不稱心的事生氣呢.
"奧哈拉先生,"愛倫一見父女倆在車道上走來便叫了一聲——愛倫是地道的老一輩人,她盡管結結婚17年了,生育了六個孩子,可仍然講究禮節——她說:"奧哈拉先生,斯萊特里那邊有人病了.埃米的新生嬰兒快要死了,可是還得他施洗禮.我和嬤嬤去看看還有沒有什麼辦法."她的聲音帶有明顯的詢問口氣,仿佛在征求傑拉爾德的同意,這無非是一種禮節上的表示,但從傑拉爾德看來卻是非常珍貴的.
"真的天知道!"傑拉爾德一聽便嚷嚷開了,"為什麼這些下流白人嬤嬤在吃晚飯的時候把你叫走呢?而且我正要告訴你亞特蘭大那邊人們在怎樣談論戰爭呀!去吧,奧拉太太.我知道,只要外邊出了點什麼事,你不去幫忙是整夜也睡不好覺的.""她總是一點也不休息,深更半夜為黑人和窮白人下流坯子看病,好像他們就照顧不了自己."嬤嬤自言自語咕囔著下了台階,向等在道旁的馬車走去.
"你就替我照管晚飯吧,親愛的,"愛倫說,一面用戴手套的手輕輕摸了摸思嘉的臉頰.
不管思嘉怎樣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她一接觸母親的愛撫,從她綢衣上隱隱聞到那個檸檬色草編香囊中的芳馨,便被那永不失效的魅力感動得震顫起來.對于思嘉來說,愛倫·奧哈拉周圍有一種令人吃驚的東西,房子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同她在一起,使她敬畏,著迷,也使她平靜.
傑拉爾德扶他的太太上了馬車,吩咐車夫一路小心.車夫托比駕馭傑拉爾德的馬已經20年了,他撅著嘴對這種吩咐表示抗議——還用得著你來提醒我這個老把式哪!他趕著車動身子,嬤嬤坐在他身旁,剛好構成一副非洲人撅嘴使氣的絕妙圖畫.
"要是我不給斯萊特里那些下流坯幫那麼大的忙——換了別人本來是要報酬的."傑拉爾德氣憤地說,"他們就會願意把沼澤邊上那幾英畝賴地賣給我,縣里也就會把他們擺脫了."隨後,他面露喜色,想起一個有益的玩笑來:"女兒,來吧,咱們去告訴波克,說我沒有買下迪爾茜,而是把他賣給約翰·威爾克斯了."他把缰繩扔給站在旁邊的一個黑小子,然後大步走上台階,他已經忘記了思嘉的傷心事,一心想去捉弄他的管家.思嘉跟在他後面,慢騰騰地爬上台階,兩只腳沉重得像鉛一般.
她想,無論如何,要是她自己和艾希禮結為夫妻,至少不會比她父親這一對顯得更不相稱的.如往常那樣,她覺得奇怪,怎麼這位大喊大叫,沒心計的父親會設法娶上了像她母親那樣的一個女人呢?因為從出身,教養和性格來說,世界上再沒有比他們彼此距離更遠的兩個人了.
第三章
愛倫·奧哈拉現年32歲,依當時的標準已是個中年婦人,她生有六個孩子,但其中三個已經夭折.她高高的,比那位火爆性子的矮個兒丈夫高出一頭,不過她的舉止是那麼文靜,走起路來只見那條長裙子輕盈地搖擺,這樣也就不顯得怎麼高了.她那奶酪色的脖頸圓圓的,細細的,從緊身上衣的黑綢圓領中端端正正地伸出來,但由於腦後那把戴著網套的豐盈秀髮頗為濃重,便常常顯得略後向仰.她母親是法國人,是一對從1791年革命中逃亡到海地來的夫婦所生,她給愛倫遺傳了這雙在墨黑睫毛下略略傾斜的黑眼睛和這一頭黑髮.她父親是拿破侖軍隊中的一名士兵,傳給她一個長長的,筆直的鼻子和一個有稜有角的方顎,只不過後者在她兩頰的柔美曲線的調和下顯得不那麼惹眼了.同時愛倫的臉也僅僅通過生活才養馬了現在這副莊嚴而並不覺得傲慢的模樣,這種優雅,這種憂鬱而毫無幽默感的神態.
如果她的眼神中有一點煥發的光采,她的笑容中帶有一點慇勤的溫煦,她那使兒女和僕人聽來感到輕柔的聲音中有一點自然的韻味,那她便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了.她說話用的是海濱佐治亞人那種柔和而有點含糊的口音,元音是流音,子音咬得不怎麼准,略略帶法語腔調.這是一種即使命令僕人或斥責兒女時也從不提高的聲音,但也是在塔拉農場人人都隨時服從的聲音,而她的丈夫的大喊大叫在那裡卻經常被悄悄地忽略了.
從思嘉記得的最早時候起,她母親便一直是這個樣子,她的聲音,無論在稱讚或者責備別人時,總是那麼柔和而甜蜜;她的態度,儘管傑拉爾德在紛紛擾擾的家事中經常要出點亂子,卻始終是那麼沉著,應付自如;她的精神總是平靜的,脊背總是挺直的,甚至在她的三個幼兒夭折時也是這樣.思嘉從沒見過母親坐著時將背靠在椅子背上,也從沒見過她手裡不拿點針線活兒便坐下來(除了吃飯),即使是陪伴病人或審核農場賬目的時候.在有客人在場時,她手裡是精巧的刺繡,別的時候則是縫製傑拉爾德的襯衫,女孩子的衣裳或農奴們的衣服.思嘉很難想像母親手上不戴那個金頂針,或者她那一路啊啊啊啊的身影後面沒有那個黑女孩,後者一生中唯一的任務是給她拆繃線,以及當愛倫為了檢查烹飪,洗滌和大批的縫紉活兒而在滿屋子四處亂跑動時,捧著那個紅木針線拿兒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
思嘉從未見過母親莊重安謙的神態被打擾的時候,她個人的衣著也總是那麼整整嬤嬤,無論白天黑夜都毫無二致.每當愛倫為了參加舞會,接待客人或者到瓊斯博羅去旁聽法庭審判而梳妝時,那就得花上兩個鐘頭的時間,讓兩位女僕和嬤嬤幫著打扮,直到自己滿意為止;不過到了緊急時刻,她的梳妝功夫便驚人地加快了.
思嘉的房間在她母親房間的對面,中間隔著個穿堂.她從小就熟悉了:在天亮前什麼時候一個光著腳的黑人急促腳步在硬木地板上輕輕走過,接著是母親房門上匆忙的叩擊聲,然後是黑人那低沉而帶驚慌的耳語,報告本地區那長排白棚屋裡有人生病了,死了,或者養了孩子.那時她還很小,常常爬到門口去,從狹窄的門縫裡窺望,看到愛倫從黑暗的房間裡出來,同時聽到裡面傑拉爾德平靜而有節奏的鼾聲;母親讓黑人手中的蠟燭照著,臂下挾著藥品箱,頭髮已梳得熨熨貼貼,緊身上衣的鈕扣也會扣好了.
思嘉聽到母親踮著腳尖輕輕走過廳堂,並堅定而憐憫地低聲說:"噓,別這麼大聲說話.會吵醒奧哈拉先生的.他們還不至於病得要死吧."此時,她總有一種安慰的感覺.
是的,她知道愛倫已經摸黑外出,一切正常,便爬回去重新躺到床上睡了.
早晨,經過搶救產婦和嬰兒的通宵忙亂--那時老方丹大夫和年輕的方丹大夫都已外出應診,沒法來幫她的忙--然後,愛倫又像通常那樣作為主婦在餐桌旁出現了,她那黝黑的眼圓略有倦色,可是聲音和神態都沒有流露絲毫的緊張感.她那莊重的溫柔下面有一種鋼鐵般的品性,它使包托傑拉爾德和姑娘們在內的全家無不感到敬畏,雖然傑拉爾德寧死也不願承認這一點.
思嘉有時夜裡輕輕走去親吻高個子母親的面頰,她仰望著那張上唇顯得太短太柔嫩的嘴,那張太容易為世人所傷害的嘴,她不禁暗想它是否也曾像嬌憨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或者同知心的女友通宵達旦喁喁私語.可是,不,這是不可能的.母親從來就是現在這個模樣,是一根力量的支柱,一個智慧的源泉,一位對任何問題都能夠解答的人.
但是思嘉錯了,因為多年以前,薩凡納州的愛倫·羅畢拉德也曾像那個迷個的海濱城市裡的每一位15歲的姑娘那樣格格地笑過,也曾同朋友們通宵達旦喁喁私語,互談理想,傾訴衷腸,只有一個秘密除外.就是在那一年,比她大28歲的傑拉爾德·奧哈拉闖進了她的生活--也是那一年,青春和她那黑眼睛表兄菲利普·羅畢拉德從她的生活中消退了.
因為,當菲利普連同他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和那種放蕩不羈的習性永遠離開薩凡納時,他把愛倫心中的光輝也帶走了,只給後來娶她的這位羅圈腿矮個兒愛爾蘭人留下了一個溫馴的軀殼.
不過對傑拉爾德這也就夠了,他還因為真正娶上了她這一難以相信的幸運而嚇壞了呢.而且,如果她身上失掉了什麼,他也從不覺得可惜.他是個精明人,懂得像他這樣一個既無門第又無財產但好吹噓的愛爾蘭人,居然娶到海濱各洲中最富有最榮耀人家的女兒,也算得上是一個奇跡了.要知道,傑拉爾德是個白手起家的人.
21歲那年傑拉爾德來到美國.他是匆匆而來像以前或以後許多好好壞壞的愛爾蘭人那樣,因為他只帶著身上穿的衣服和買船票剩下的兩個先令,以及懸賞捉拿他的那個身價,而且他覺得這個身價比他的罪行所應得的還高了一些.世界上還沒有一個奧蘭治派分子值得英國政府或魔鬼本身出一百鎊的;但是如果政府對於一個英國的不在地主地租代理人的死會那麼認真,那麼傑拉爾德·奧哈拉的突然出走便是適時的了.的確,他曾經稱呼過地租代理人為"奧蘭治派野崽子"不過,按照傑拉爾德對此事的看法,這並不使那個人就有權哼著《博因河之歌》那開頭幾句來侮辱他.
博因河戰役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在奧哈拉家族和他們的鄰里看來,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時他們的希望和夢想,他們的土地和錢財,都在那團捲著一位驚惶逃路的斯圖爾特王子的魔霧中消失了,只留下奧蘭治王室的威廉和他那帶著奧蘭治帽徽的軍隊來屠殺斯圖爾特王朝的愛爾蘭依附者了.
由於這個以及別的原因,傑拉爾德的家庭並不想把這場爭吵的毀滅結果看得十分嚴重,只把它看作是一樁有嚴重影響的事而已.多年來,奧哈拉家與英國警察部門的關係很不好,原因是被懷疑參與了反政府活動,而傑拉爾德並不是奧哈拉家族中頭一個暗中離開愛爾蘭的人.他幾乎想不其他的兩個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魯,只記得兩個悶聲不響的年輕人,他們時常在深夜來來去去,幹一些神秘的鉤當,或者一走就是好幾個星期,使母親焦急萬分.他們是許多年前人們在奧哈拉家豬圈裡發現在一批理藏的來福槍之到美國的.現在他們已在薩凡納作生意發了家,"雖然只有上帝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裡"--他們母親提起這兩個大兒子時老是這樣說,年輕的傑拉爾德就是給送到兩位哥哥這裡來的.
離家出走時,母親在他臉上匆匆吻了一下,並貼著耳朵說了一聲天主教的祝福,父親則給了臨別贈言,"要記住自己是誰,不要學別人的樣."他的五位高個子兄弟羨慕而略帶關注地微笑著向他道了聲再見,因為傑拉爾德在強壯的一家人中是最小和最矮的一個.
他父親和五個哥哥都身六英尺以上,其粗壯的程度也很相稱,可是21歲的小個子傑拉爾德懂得,五英尺四英吋半便是上帝所能賜給他的最大高度了.對傑拉爾德來說,他從不以自己身材矮小而自怨自艾,也從不認為這會阻礙他去獲得自己所需要的一切.更確切些不如說,正是傑拉爾德的矮小精幹使他成為現在這樣,因為他早就明白矮小的人必須在高大者中間頑強地活下去.而傑拉爾德是頑強的.
他那些高個兒哥哥是些冷酷寡言的人,在他們身上,歷史光榮的傳統已經永遠消失,淪落為默默的仇恨,爆裂出痛苦的幽默來了.要是傑拉爾德也生來強壯,他就會走上向奧哈拉家族中其他人的道路,在反政府的行列中悄悄地,神秘地幹起來.可傑拉爾德像他母親鍾愛地形容的那樣,是個"高嗓門,笨腦袋",嬤嬤暴躁,動輒使拳頭,並且盛氣凌人,叫人見人怕.他在那些高大的奧哈拉家族的人中間,就像一隻神氣十足的矮腳雞在滿院子大個兒雄雞中間那樣,故意昂首闊步,而他們都愛護他,親切地慫恿地高聲喊叫,必要時也只伸出他們的大拳頭敲他幾下,讓這位小弟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
到美國來之前,傑拉爾德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是他對此並不怎麼有自知之明.其實,即使別人給他指出,他也不會在意.他母親教過他讀書寫字.他很善於作算術題.他的書本知識就只這些.他唯一懂得的拉丁文是作彌撒時應答牧師的用語,唯一的歷史知識則是愛爾蘭的種種冤屈.他在詩歌方面,只知道穆爾的作品,音樂則限於歷代流傳下來的愛爾蘭歌曲.他儘管對那些比他較有學問的人懷有敬意,可是從來也不感覺到自己的缺陷.而且,在一個新的國家,在一個連那些最愚昧的愛爾蘭人也在此發了大財的國家,在一個只要求你強壯不怕幹活的國家,他需要這些東西幹什麼呢?
詹姆斯和安德魯並不認為自己很少受教育是一樁憾事.
他們收留傑拉爾德進了他們的薩凡納的商店.他的字跡清楚,算數算得準確,與顧客談起生意來也很精明,因此贏得了兩位哥哥的期重;至於文學知識和欣賞音樂的修養,年輕的傑拉爾德即使具有,也只會引其他們的嗤笑.在本世紀初,美國對愛爾蘭人還很和氣,詹姆斯和安德魯開始時用帆布篷車從薩凡納往佐治亞的內地城鎮運送貨物,後來賺了錢便自己開店,傑拉爾德也就跟著他們發跡了.
他喜歡南方,並且自己以為很快就成了南方人.的確,關於南方和南方人,有許多東西是他永遠也不會理解的,不過,南方人的有些思想習慣,如玩撲克,賽馬,爭論政治和舉行決鬥,爭取州權和咒罵北方佬,維護奴隸制和棉花至上主義,輕視下流白人和過分討好婦女,等等,他一旦理解便全心全意地接受,並成為他自己的了.他甚至學會了咀嚼煙葉.至於喝威士忌的本領,他生來就已經具備,那是不用學的.
然而,傑拉爾德還是傑拉爾德.他的生活習慣和思想變了,但他不願改變自己的態度,即使他能夠改變.他羨慕那種稻米棉花的富裕地主,羨慕他們慢條斯理,溫文爾雅地騎著純種馬,後面是載著他們文質彬彬的太太們馬車和奴隸們的大車,從他們的古舊王國向薩凡納迤邐而來.可是傑拉爾德永遠也學不會文雅.他們那種懶洋洋的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沉得特別悅耳,但他們自己那輕快的土腔卻總是吊在舌頭上擺脫不了.他們處理重大事務時,在一張牌上賭押一筆財產,一個農場或一個奴隸時,以及像向黑人孩子撒錢幣僅的將他們的損失愜意地輕輕勾銷時,那種滿不在乎地神氣是他十分喜愛的.然而傑拉爾德已經懂得什麼叫貧窮,因此永遠學不會愜意而體面地輸錢.他們是個快樂的民族,這些海濱佐治亞人,聲音柔和,容易生氣,有時前後矛盾得十分可愛,所以傑拉爾德喜歡他們.不過,這位年輕的愛爾蘭人身上充滿了活潑好動的生機,他是剛剛從一個風冷霧溫但多霧的沼澤不產生熱病的因家出來的,這便把他同這些出生亞熱帶氣候和瘴氣溫地中的懶惰紳士們截然分開了.
從他們那裡他學到了他發現有用的東西,其餘的便拒絕了.他發現玩撲克牌是所有的南方習俗中最有用的,只要會打撲克,加上一個喝威士忌的海量,就行了.玩牌和喝酒是傑拉爾德的天生癖性,給他帶來了平生三樣最受讚賞的財富中的兩位,即他的管家和他的農常另一樣便是他的妻子,他只能把她看作是上帝的神奇賜予了.
他的管家叫波克,舉止莊嚴,黑得又光又亮,且有全副出色的裁縫手藝,是他打了個通宵的撲克牌從一位聖·西蒙斯島的地主手中贏來的.那個地主在敢於虛張聲勢方面與傑拉爾德不相上下,可是喝起新奧爾良朗姆酒來就不行了.儘管波克原先的主人後來要求以雙倍的價錢把他買回去,傑拉爾德卻斷然地拒絕了,因為這是他佔有的第一個奴隸,而且絕對是"海濱最好的管家",稱得上是他實現平生渴望的好開端,怎麼能放棄呀?傑拉爾德一心一意要當奴隸主和擁有地主的上等人呢.
他已下定決心,不要像詹姆斯和安德魯那樣把所有的白天都花費在討價還價上,或者把所有的夜晚都用來對著燈光檢查賬目.跟兩個哥哥不同,他已深深感到社會上最被人瞧不起的是那些"生意人".傑拉爾德要當一個地主.他像一個曾經在別人所擁有和獵取的土地上幹活的愛爾蘭佃農那樣,滿懷希望看到自己的田地綠油油地從眼前舒展開去.他無情地,一心一意地追求一個目標,就是要擁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農場,自己的馬匹,自己的奴隸.而在這個新國家裡,既然已不像在他所離開的那個國家要冒雙重危險,即全部的收穫都租稅吞掉和隨時有可能被突然沒收,他就很想得到這些東西了.但是,一個時期以來,他已漸漸發現,懷抱這個雄心和實現這個雄心畢竟是兩回事.濱海的佐治亞州是那樣牢牢地掌握在一頑強的貴族階級手中,在這裡,他就休想有一天會贏得他所刻意追求的地位.
過了一些時候,命運之手和一手撲克牌兩相結合,給了他一個他後來取名為塔拉的農場,同時讓他從海濱適移到北佐治亞的丘陵地區來了.
那是一個很暖的春天夜晚,在薩凡納的一家酒店,鄰座的一位生客的偶爾談話引起灰拉爾德的側耳細聽.那位生客是薩凡納本地人,在內地居住了十二年之後剛剛回來.他是從一位聖·在州里舉辦的抽彩分配土地時的一個獲獎者.原來傑拉爾德來到美洲前一年,印第安人放棄了佐治亞中部廣大的一起土地,佐治亞州當局便以這種方式進行分配.他遷徙到了那裡,並建立了一個農場,但是現在他的房子因失火被燒掉了,他對那個可詛咒的"地方",已感到厭煩,因此很樂意將它脫手.
傑拉爾德心裡一直沒有放棄那個念頭,想擁有一個自己的農場,於是經過介紹,他同那個陌生人談起來,而當對方告訴他,那個州的北部已經從卡羅來納的弗吉尼亞湧進了大批大批的新人時,他的興趣就更大了.傑拉爾德在薩凡納已住了很久,瞭解了海濱人的觀點,即認為這個州的其餘部分都是嬤嬤的森林地帶,每個灌木叢中都潛伏著印第安人.他在處理"奧哈拉兄弟公司"業務時訪問過在薩凡納河上游一百英里的奧古斯塔,而且旅行到了離薩凡納的內地,看到了那個城市西面的古老城鎮.他知道,那個地區也像海濱那樣擁有不少居民,但是從陌生人的描繪來看,他的農場是在薩凡納西比250英里以外的內地,在查塔忽奇河以南不遠的地方.他知道,河那邊往北一帶仍控制在柴羅基人手裡,所以他聽到陌生人嘲笑他提起與印第安人的糾紛,並敘述那個新地區有多少新興的城鎮正在成長起來,多少農場經營得很好時,便不由得大吃一驚了.
談話一小時之後,開始放慢,於是傑拉爾德想出一個詭計,那雙碧藍的眼睛也不由得流露出真情來--他提議玩牌.
夜漸漸深了,酒斟了一巡又一巡,這時其他幾個牌友都歇手了,只剩下傑拉爾德和陌生人在繼續對賭.陌生人把所有的籌碼全部押上,外加那個農場的文契.傑拉爾德也推出他的那堆籌碼,並把錢裝放在上面.如果錢袋裡裝的恰好是"奧哈拉兄弟公司"的款子,傑拉爾德第二天早晨作彌撒時也不會覺得良心不安而表示懺悔了.他懂得自己所要的是什麼,而當他需要時便斷然採取最直截了當的手段來攫取它.況且,他是那樣相信自己的命運和手中的那幾張牌,所以從來就不考慮:要是桌子對面放在是一手更高的牌呢,那他將怎樣償還這筆錢呀?
"你這不是靠買賣賺來的,而我呢,也樂得不用再給那地方納稅了,"陌生人歎了口氣說,一面叫拿筆墨來."那所大房子是一年前燒掉的,田地呢,已長滿了灌木林和小松樹.然而,這些都是你的了.""千萬不要把玩牌和威士忌混為一談,除非你早就戒酒了,"當天晚上波克服侍傑拉爾德上床睡覺時,傑拉爾德嚴肅地對他這樣說,這位管家由於崇拜主人正開始在學習一種土腔,便用一種基希和米思郡的混合腔調作了必要的回答,當然這種腔調只有他們兩個人理解,別人聽來是莫名其妙的.
渾濁的弗林特河在一排排松樹和爬滿籐蘿的水橡樹中間悄悄地流著,像一條彎屈的胳臂走過傑拉爾德的那片新地,從兩側環抱著它.傑拉爾德站在那個原來有的房子的小小圓丘上,對他來說,這道高高的綠色屏障既是他的所有權的一個看得見的可喜的證明,又好像是他親手建造用來作為私有標誌的一道籬笆.站在那座已燒掉了房子的焦黑基石上,他俯視著那條伸向大路的林蔭小道,一面快活地咒罵著,因為這種喜悅之情是那麼深厚,已無法用感謝上天的祈禱來表達了.這兩排陰森的樹木,那片荒蕪的草地,連同草地上那些綴滿白花的木蘭樹底下齊腰深的野草,是他的.那些尚未開墾的,長滿了小松樹和矮樹叢的田地,那些連綿不斷向周圍遠遠伸展開去的紅土地面也屬於傑拉爾德·奧哈拉所有了--這一切都成了他的,因為他有一個從不糊塗的愛爾蘭人的頭腦和將全部家當都押在一手牌上的膽量.
面對這片寂靜的荒地傑拉爾德閉上了眼睛,他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家裡.在這兒,在他腳下,一幢刷白的磚房將拔地而起.大路對面將有一道新的柵欄把肥壯的牲口和純種馬圈起來,而那片從山腰伸到肥沃的河床的紅土地,將像鳧絨被似的在陽光下閃耀銀光--棉花,大片大片的棉花啊!奧哈拉家的產業從此便要復興了.
用自己一小筆賭本,傑拉爾德從兩位不很熱心的哥哥那裡借到的一點錢,以及典地得到的一筆現金,買了頭一批種大田的黑奴,然後來到塔拉,在那四間房間的監工屋裡,像單身漢似地孤獨地住下來,直到有一天塔拉農場的白色牆壁拔地而起為止.
他平整田地,種植棉花,並從詹姆斯和安德魯裡又借了些錢買來一批奴隸.奧哈拉一家是家族觀念很強的人,無論在興旺或不走好運的時候他們都同樣抱在一起,但這並不是出於過分的手足之情,而是因為從嚴峻的歲月裡懂得了,一個家族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形成一條一致對外的堅固戰線.他們把錢借給傑拉爾德,有朝一日錢還會連本帶利回到他們手中.這樣傑拉爾德不斷買進毗連的地畝,農場也逐漸擴大,終於那幢白房子已是現實而不再是夢想.
那是用奴未勞動建築的,一所房子顯得有點笨拙的,好像趴在地上似的,它坐落在一塊平地上,俯瞰著那片向河邊伸延下去的碧綠的牧場;它使傑拉爾德非常得意,因為它儘管是新建的卻已經有點古色古香的模樣了.那些曾經見過印第安人在樹椏下往來的老橡樹,現在用它們的巨大軀幹緊緊圍住這所房子,同時用枝葉在屋頂上空撐起一起濃蔭.那片從亂草中復原過來的草地,現在已長滿了苜蓿和百慕大牧草,傑拉爾德決計要把它管理得好好的.從林蔭道的柏樹到奴隸區那排白色木屋,到處都能使人看到塔拉農場的堅實,穩固,耐久的風采.每當傑拉爾德騎馬馳過大路上那個拐彎並看見自己的房子從綠樹叢中聳出的屋頂時,他就要興奮得連同心都膨脹起來,彷彿每一個景觀都是頭一次看到似的.
這位矮小的,精明的,盛氣凌人的傑拉爾德已經完成這一切.
傑拉爾德同縣裡所有的鄰居都相處得很好,但有兩家除外,一是麥金托什家,他們的土地和他的在左側毗連;二是斯萊特裡家,他們那三英畝瘠地,沿著河流和約翰·威爾克斯家農場之間的濕地低處,伸展到了他的田地的右邊.
麥金托什家是蘇格蘭和愛爾蘭的混血,也是奧蘭治派分子,況且,如果他們具有天主教歷史中的全部聖潔品質,在傑拉爾德眼中,他們的祖先便會永遠詛咒他們了.的確,他們已經在佐治亞生活了七年,而且那以前有一代人是在卡羅來納度過的,但這個家族中第一個踏上美洲大陸的人是從阿爾斯特來的,這對於傑拉爾德來說就足夠了.他們是一個緘默寡言,性格倔強的家族,與外人絕少往來,也只同卡羅來納的親戚通婚.傑拉爾德並不是唯一不喜歡他們的人,因為縣裡各家都相處融洽,樂於交往,誰也忍受不了像他們這種性格的人家.還有謠傳說他們同情廢奴主義者,但這並沒有提高麥金托什家的聲譽.老安格斯從來沒有解放過一個奴隸,而且由於出賣了一些黑人給一個到路易斯安那蔗田去的過路的奴隸販子而不可饒恕地違背了社會公德,但謠言照樣流傳.
"他是個廢奴主義者,毫無疑問,"傑拉爾德對約翰·威爾克斯說."不過,在一個奧蘭治黨人身上,當一種主義跟蘇格蘭人的慳吝相牴觸時,那個主義也就完了.
至於斯萊特裡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們是窮白人,甚至還不如安格斯·麥金托什,因為後者總算還能以倔強的獨立性爭取到鄰居們勉強的尊敬.老斯萊特裡死死抱住他那幾英畝土地,任憑傑拉爾德和約翰·威爾克斯一再出價購買也不放手,他就是這麼個刻板而又愛發牢騷的人.他的老婆是個蓬頭散髮的女人,體弱多病,形容憔悴,卻養了一個窩家兔般的兒女--他們很有規律地逐年增大.湯姆·斯萊特裡沒有奴隸.他和兩個大兒子斷斷續續地種著那幾英畝棉花,老子和幾個兒子則照管那塊號稱菜園的土地.可是,不知怎的,棉花總是長不好;菜園呢,也由於斯萊特裡太太不斷生孩子,種出的蔬菜很少夠那一家子吃的.
湯姆·斯萊特裡在鄰居家的走廊上賴著不走,向人家討棉花籽兒下種,或者要一塊醃肉去"對付一頓",他使出自己的一點點力起來憎恨鄰居們,感到他們在客氣底下暗藏著輕蔑;他尤其憎恨"闊人家的勢利眼黑鬼".縣裡那些干家務活的黑人總以為自己比下流坯白人還高一等,他們的公然蔑視刺痛了他,而他們比較穩定的生活更引其他嫉恨.以他自己的窮困生涯作對比,他們確實是吃得好,穿得好,並且病了有人照看,老了有人供養.他們為自己主人的好名聲感到驕傲,並且大多以自己歸上等人所有而覺得光榮,而他,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斯萊特裡很可以把自己的農場以高出三倍的價錢買給縣裡任何一個大地主.他們會覺得,為了不跟一個礙眼的人居住在同一地方,花這筆錢還是值得的,可是他卻很樂意留著不走,靠那每年一包棉花的收入和鄰居們的施捨艱難地生活下去.
傑拉爾德同縣裡所有其他人都相處得很好,愉快且親近.
威爾克斯家,卡爾弗特家,塔爾頓家,方丹家,他們一看見這位沿著大白馬的矮個兒馳上他們的車道便含笑相迎,微笑著招呼僕人拿高腳杯來,杯子裡放一茶匙糖和少許薄荷葉,然後斟上威士忌酒.傑拉爾德是可愛的,鄰居們很快便知道,連他們的孩子,黑奴和狗都一眼就看出這個儘管大喊大叫,舉止粗野,但實際上是個好心腸的人,慷慨大方,樂意傾聽別人的話.
每次來時,總要引起一群亂吠亂跳的獵狗和叫喊著的黑孩子跑去迎接他,吵吵嚷嚷搶著牽他的馬,當他和藹地訓斥他們時顯得有點尷尬的傻笑起來.那些白人孩子也吵著坐到他的膝頭上,可他正忙於向他們的長輩指責北方佬政客的醜行呢.他那些朋友的女兒都把他當作知心人,向他吐露自己的戀愛故事.至於鄰居的小伙子們,他們是怕在父親面前承認自己的不體面行為的,可是卻把他當作患難知交.
"這麼說,你這小鬼頭!你這錢欠了一個月啦,"他會大聲嚷嚷."那麼,我的上帝,你幹嗎不早點來跟我要呢?"他那粗魯的口氣是大家都熟悉的,誰也不會反感,所以這只會使那些年輕人靦腆地傻笑兩聲然後答道:"是呀,大叔,可我害怕麻煩您呢,而且我父親--""得承認,你父親是個好人,不過嚴格了一點.那麼,把這個拿去,以後誰也別提起就是了."最後才表示降服的是地主太太們.不過,當威爾克斯太太--像傑拉爾德形容的"一位了不起的具有沉默天才的女士"--有天晚上傑拉爾德的馬已經跑上車道之後對他的丈夫說,"這人盡講粗話,可畢竟是個上等人,"這時傑拉爾德已肯定是成功了.
他不甚明白他花了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達到這個境地,因為他從來沒有意識到他初來時鄰居是用懷疑的眼光看他的.按他自己的想法,他一踏上塔拉這塊土地便毫無疑問很適合呆在這裡了.
他43歲那年,傑拉爾德的腰身已那麼粗壯,臉色那麼紅潤,活像一個從體育畫報上剪下來的打獵的鄉坤,那時他想起塔拉雖然很可貴,可只有它和縣裡那些心地坦蕩,慇勤好客的人,還是不夠的.他缺少一位妻子.
塔拉農場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現在的這位胖廚子本來是管庭院的黑人雜工,因為迫切需要才提升到廚房工作的,可他從來沒有按時開過一頓飯;而那位內室女僕原先也是在田里幹活的,她任憑屋子裡到處都是塵土,好像手頭永遠也不會有一塊乾淨的桌布或餐布似的,因此一有客人到來,便要手忙腳亂一番.波克是唯一受過訓練和勝任的黑人管家,他現在負責管理所有的奴僕,但是幾年來,在傑拉爾德遇事樂呵呵的生活作風影響下,也變得怠惰和漫不經心了.作為貼身傭人,他負責整理傑拉爾德的臥室,作為膳事總管,他要讓飯菜安排得像個樣子,不過在別的方面他就有點聽之任之了.
那些具有非洲人精確本能的黑奴,都發現傑拉爾德儘管大喊大叫,但並不怎麼厲害,所以他們便肆無忌憚地利用這一點,表面上經常存在這樣的威脅,說是要把奴隸賣到南方去,或者要狠狠地鞭打他們,但實際上塔拉農場從來沒有賣過一個奴隸,鞭打的事也只發生過一次,那是因為沒有把傑拉爾德的狩獵了一整天的愛馬認真地刷洗一下.
傑拉爾德那雙銳利的天藍色眼睛意識到左鄰右舍的房子收拾得那麼整潔,那些頭髮梳得溜光,裙子啊啊啊啊響的主婦們那麼從容地管理著他們的僕人.他不熟悉這些女人從天亮到深夜忙個不停地監督僕人燒菜做飯,哺育嬰兒,縫紉洗漿的勞碌情形,他只看到表面的成績,而這些成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晨他準備進城去聽法院開審,波克把他心愛的皺領襯衫取來,可他一看便發覺它已被那個內室女僕弄得不成樣子,只能給他的管家穿了.這時他感到多麼迫切需要一個老婆啊!
"傑拉爾德先生,"波克眼看傑拉爾德生氣了,便討好地對他說,一面將那件襯衫捲起來,"你現在缺少的是一位太太,一位能帶來許多家僕的太太."傑拉爾德責罵波克的無禮,但他知道他是對的.他需要一個妻子,他也需要兒女,並且,如果不很快得到他們,那將為時太晚了.但是他不想隨便娶個女人,像卡爾弗特那樣,把那個照管他的沒娘孩子的北方佬女家庭教師討來當老婆.
他的妻子必須是一位夫人,一位出身名門的夫人,像威爾克斯太太那樣端莊賢淑,能夠像威爾克斯太太在整頓她自己的田地那樣把塔拉農場管理好.
但是要同這個縣的大戶人家結親卻有兩個難處.第一是這裡結婚年齡的姑娘很少,另外,也是更不好辦的一點,傑拉爾德是個"新人"(儘管他在這裡已居住了將近十年),又是外國人,誰也不瞭解他的家庭情況.儘管佐治亞內地社會並不像海濱貴族社會那樣難以接近,可是也沒有哪個家庭願意讓自己的女兒媳給一個來歷不明的男人.
傑拉爾德知道,雖然那些同他一起找獵,喝酒和談政治的本縣男人多麼喜歡他,他還是很難找到一個情願把女兒許給他的人家.而且他不想讓人們閒談時說起某位某位做父親的已經深表遺憾地拒絕傑拉爾德向他的女兒求婚了.但是,他的這種自知之明並沒有使他覺得自己在領居們面前低人一等.事實上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感到自己在哪方面不如別人.那僅僅是縣裡的一種奇怪的習俗,認為姑娘們只能嫁到那些至少在南部已居住20年以上,已經擁有自己的田地和奴隸,並且已沾染了當時引為時髦的那些不良癖好的人家去.
"咱們要到薩凡納去,收拾行李吧."他告訴波克."只要讓我聽到你說一聲-噓-或者-保證-!我就立即把你賣掉,因這種種字眼我自己是很少說."對於他的婚姻詹姆斯和安德魯可能會提出某種主意,而且他們的老朋友中可能有適合他的要求並願意嫁給他的女兒吧.他們兩個耐心地聽完他的想法,可是誰也不表示贊成.他們在薩凡納沒有可以求助的親戚,因為他們來美國時已經結婚.而他們的老朋友們的女兒也早已出嫁並都在生兒育女人.
"你不是什麼有我人,也不是什麼望族."詹姆斯說.
"我已經掙了不少錢,我也能成為一個大戶人家.我當然不能馬馬虎虎討個老婆了事.""你太好高鶩遠了,"安德魯乾脆這樣指出.
不過他們還是替傑拉爾德盡了最大的努力.詹姆斯和安德魯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在薩凡納已頗有名望.他的朋友可真不少,在一個月裡帶著他從這家跑到那家,吃飯啦,跳舞啦,參加野餐會啦,忙個不停.
最後傑拉爾德表示:"只有一我看得上眼的,但是在我來到這裡時她恐怕還沒有出世呢.""你看得上眼的究竟是誰呀?""是愛倫·羅畢拉德小姐,"傑拉爾德答道,他故意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因為愛倫·羅畢拉德那雙稍稍有些耷拉的黑眼睛實際上已遠不只叫他看上眼了.她儘管外表上顯得有點沒精打采,令人捉摸不透,這在一個15歲的姑娘家身上尤其罕見,可是畢竟把他迷住了.另外,她身上還有一種令人傾倒的絕望的神態在深深搖撼他的心靈,叫他在她面前變得格外溫柔,而這是他和世界上任何其他人在一起時從來沒有過的.
"可是你的年齡完全可以當她的父親了!""可我正壯年呀!"傑拉爾德被刺得大叫起來.
詹姆斯冷靜地談了自己的意見.
"傑裡,在薩凡納你再也找不到一個比她更難以娶到的女人了.她父親是羅畢拉德家族的人,而這些法國人非常驕傲.
至於她母親--願她安息--那是非常了不起的太太.""這些我不管,"傑拉爾德憤憤地說."何況她母親已經死了,而羅畢拉德那老頭又喜歡我.""作為一個普通人是這樣,可作為女婿就未必了.""無論如何那姑娘也不會要你的,"安德魯插嘴說."她愛上她的一個表兄,那個放蕩的叫菲利普的花花公子,已經一年了,儘管她家裡還在沒完沒了地幼她不要這樣.""他這個月到路易斯安那去了."傑拉爾德說.
"你怎麼知道?"
"我知道,"傑拉爾德回答,他不想說出是波克向他提供了這一寶貴的信息,也不告訴他們菲利普接到家裡的快信趕回西部去了."而且我並不認為她愛他已經到了擺脫不開的地步.15歲畢竟還太年輕,是不怎麼懂得愛情的.""她們寧願要那個危險的表兄也不會挑上你的."因此,當從內地傳來消息說起埃爾·羅畢拉德的女兒要嫁給這個矮小的愛爾蘭人時,詹姆斯和安德魯也和其他人一樣不禁大吃一驚.整個薩凡納都在暗中紛紛議論,並猜測如今到西部去了的菲利普·羅畢拉德是怎麼回事,可是閒談歸閒談,誰也沒有找到答案.為什麼羅畢拉德家族中最可愛的一個女兒會跟一個大喊大叫,面孔通紅,身高不及她耳朵的矮小鬼結婚呢?這對所有的人都始終是個謎.
連傑拉爾德本人至今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怎樣弄成的.
他只知道出現了一個奇跡.而且,一輩子也就這麼一次,當臉色蒼白而又十分鎮靜的愛倫將一隻輕柔的手放在他臂膀上並且說:"奧哈拉先生,我願意嫁給你"時,他簡直謙卑到五體投地了.
對於這個神秘莫測的問題,連羅畢拉德家族中那驚惶失措的人也只能找到某些答案.只有愛倫和她的嬤嬤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整個故事,那時這位姑娘像個傷心的孩子似地哭了個通宵,而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已經是個下定決心的女人了.
嬤嬤有所預感地給她的小主婦拿來一個從新奧爾良寄來的小包裹,上面的通訊地址是個陌生人寫的,裡面裝著愛倫的一張小照(愛倫一見便驚叫一聲把它丟在地上),四封愛倫寫給菲利普·羅畢拉德的親筆信以及一位新奧爾良牧師附上的短簡,它宣佈她的這位表哥已經在一次酒吧的鬥毆中死了.
"他們把他趕走了,父親,波琳和尤拉莉把他趕走了.我恨他們.我恨他們大家.我再也不要看見他們了.我要離開這裡.
我要到永遠看不見他們的地方去,也永遠不再見這個城市,或者任何一個使我想起--想起的人."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本來伏在床頭陪著她一起啜泣的嬤嬤這才警告她:"可是不行,小寶貝,你不能那樣做呀!""我非這樣不可,他是個好心人.我要這樣辦,或者到查爾斯頓的修道院裡去當修女."正是這個修道院的念頭給皮埃爾·羅畢拉德帶來了威脅,使他終於在怕惑而悲痛的心情下同意了.他是個堅貞不渝的長老教友,儘管他的家族信奉天主教,因此心想與其讓女兒當修女還不如把她嫁給傑拉爾德·奧哈拉好.最後,他對傑拉爾德這個人,除了門第欠缺之外,就不再抱什麼反感了.
就這樣,愛倫(已不再姓羅畢拉德)離開薩凡納,她隨同一位中年丈夫,帶著嬤嬤和二十個黑人家奴,動身到塔拉去了.
次年,他們生了第一個孩子,取名凱蒂·思嘉,是隨傑拉爾德的母親命名的.傑拉爾德感到有點失望,因為他想要一個兒子,不過他還是很喜歡這個黑頭髮的女兒,高高興興地請塔拉農場的每個農奴都喝了酒,自己也樂得喝了個酩酊大醉.
如果說愛倫對於自己那麼倉促決定同傑拉爾德結婚曾經有所懊悔的話,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傑拉爾德如此,他每次瞧著她都要驕傲得不得了呢.她一離開薩凡納那個文雅的海濱城市,便把它和它所留下的記憶都拋到了腦後;同樣,她一到達北佐治亞,這裡便成為她的家了.
她父親那所粉刷成淺紅色的住宅,她的老家,原是那麼幽雅舒適,有著美女般豐盈的體態和帆船乘風破浪的英姿;是法國殖民地式的建築,以一種雅致的風格拔地而起,裡面用的是螺旋形樓梯,旁邊的鐵製欄杆精美得像花邊似的.那是一所富麗,優雅而平靜的房子,是她溫暖的家,但如今她永遠離開了.
她不僅離開了那個優美的住處,而且離開了那建築背後的一整套文明,如今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完全不同的陌生世界,彷彿到了一個新大陸似的.
北佐治亞是個草莽未改,民情粗獷的地區.她高高地站在藍嶺上麓的高原上,看見一望無際逶迤起伏的紅色丘陵和底部突露花崗岩,以及到處聳立的嶙峋蒼松.這一切在她眼裡都顯得粗陋和野性未馴,因為她看慣了滿綴著青苔苔蔓的海島上那種幽靜的林藪之美,亞熱帶陽光下遠遠延伸的白色海灘,以及長滿了各種棕櫚的沙地上平坦遼闊的遠景.
在這個區,人們習慣了冬季的嚴寒和夏天的酷熱,並且這些人身上有的是她從未見過的旺盛的生機和力量.他們為人誠懇,勇敢,大方,蘊藏著善良的天性,可是強壯,剛健,容易發火.她已離開的那些海濱人常常引為驕傲的是,他們對人對事,甚至對待決鬥和爭執,都採取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可是這些北佐治亞人身上卻有一股子強暴勁兒.在海濱,生活已經熟透了--可在這裡,生活還是稚嫩的,新的,生氣勃勃的.
在愛倫看來她在薩凡納認識的所有人好像都是從同一個模子出來的,他們的觀點和傳統都那樣地相似,可在這裡人們就多種多樣了.這些到北佐治亞定居的人來自許多不同的地方,諸如佐治亞其他地區,卡羅來納,弗吉尼亞,歐洲,以及北美等等.有些人如傑拉爾德那樣是到這裡來碰運氣的新人.還有些人像愛倫則是舊家族的成員,他們覺得原來的老家待不下去了,便到這遙遠的地方來尋找避難所.也有不少人在無故遷徙,這就只能說是前輩拓荒者的好動的血液仍在他們的血脈中加速流動著.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和有著各種不同背景的人給這個縣的全部生活帶來了一種不拘禮俗的風習,而這是愛倫所不曾見過,也是她自己永遠無法充分適應的.她本能地知道海濱人民在什麼樣的環境下應當如何行動.可是,誰也沒有說過北佐治亞人該怎樣做呀!
另外,還有一種勢力推動著這個地區的一切,那就是席捲整個南部的發達高潮.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而這個縣的新墾地還很肥沃,在大量生產這種東西.棉花便是本地區的脈搏,植棉和摘棉便是這紅土心臟的舒張和收縮.從那些弧形的壟溝中財富源源湧來,同樣源源而來的還有驕矜之氣--建立在蔥綠棉林和廣袤的白絮田野上的驕矜.如果棉花能夠使他們這一代人富裕起來,那麼到下一代該更加富裕多少啊!
對於未來的這種絕對把握使生活充滿了激情和熱望,而縣裡的人都在以一種愛倫所不瞭解的全心全意的態度享受著這種生活.他們有了足夠的錢財和足夠的奴隸,現在有時間玩樂一番了,何況他們本來就是愛玩的.他們永遠也不會忙到不能放下工作來搞一次炸魚野餐,一次狩獵或賽馬,而且很少有一個星期不舉行全牲大宴或舞會.
愛倫永遠不想也不能完全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她在薩凡納時凡事都自作主張慣了--不過她尊重他們,而且漸漸學會了羨慕這些人的坦誠和直率,他們胸無城府,對一個人價也總是從實際出發.
她成了全縣最受尊敬的一位鄰居.她是個節儉而溫厚的主婦,一個賢妻良母.她本來會奉獻給教堂的那分悲痛和無私,如今都全部用來服務於自己的兒女和家庭以及那位帶她離開薩凡納的男人了--這個男人讓她離開了薩凡納和那裡所有留下記憶的事物,可是從來也沒有提過什麼問題呢.
到思嘉年滿週歲並且據嬤嬤看來比一般女嬰長得更加健康活潑的時候,愛倫生了第二個孩子,取名蘇珊·埃莉諾,人們常叫她蘇倫;後來又生了卡琳,在家用《聖經》中登記為卡羅琳·艾琳.接下去是一連三個男孩子,但他們都在學會走路之前便夭折了--如今三個男孩躲在離住宅一百來碼的墳地裡,在那些蜷曲的松樹底下,墳頭都有一塊刻著"小傑拉爾德·奧哈拉"字樣的石碑.
愛倫來到塔拉農場的當天,這個地方就變了.她可是已經準備好擔負起一個農場女主人的職責了.雖然剛剛15歲,年輕姑娘們在結婚之前首先必須溫柔可愛,美麗得像個裝飾品,可是結婚以後就理該料理家務,管好全家那上百個的白人黑人,而且她們從小就著眼於這一點而受到了訓練.
愛倫早就接受過了每個有教養的年輕太太都必須接受的這種結婚前準備,而且她身邊還有嬤嬤,能夠叫一個最不中用的黑人也使出勁來.她很快就使傑拉爾德的家務中呈現出秩序,尊嚴和文雅,給塔拉農場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美麗風貌.
農場住宅不是按照什麼設計圖樣建築的,有許多房子是根據需要和方便在不同地方,不同時間陸續增添的.不過,由於愛倫的關注和照官,它形成了自己的迷人之處,從而彌補了設計上的欠缺.一條兩旁載著杉樹的林蔭道從大路一直延伸到住宅門前--這樣一條杉樹林蔭道是一所農場主住宅所必不可少的--它不僅提供陰蔭,而且通過對比使其他蒼翠樹木顯得更加明朗.走廊頂上交錯的紫籐給粉白磚牆襯映得分外鮮艷,它同門口那幾叢粉紅的紫薇和庭院中開著的白花木蘭連成一起,便把這所房子的笨拙外貌掩飾了不少.
在春夏兩季,草地中的鴨茅和苜蓿長得翡翠般綠油油的,逗引著一群群本來只在屋後閒逛的吐綬雞和白鵝前來觀賞.
這些家禽中的長輩們時常領著它們的後代偷偷進入前院,來探訪這片綠茵,並在甘美茂盛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苗圃的誘惑下留連忘返.為了防備它們的掠奪,前院走廊上安置了一個小小的黑人哨兵.那是個黑人男孩坐在台階上,手裡拿著一條破毛巾當武器,構成了塔拉農場的一個風景--當然是不怎麼愉快的部分,因為不准他用石子投擲這些家禽,只能揮舞毛巾嚇唬嚇唬罷了.
愛倫給好幾十個黑人男孩分派了這個差事,這是一個男性奴隸在塔拉農場得到的第一個職位.他們滿十歲以後,就給打發到農場修鞋匠老爺爺那裡,或者到制車匠兼木工阿莫斯那裡,或者到牧牛人菲利普那裡,或者到養騾娃庫菲那裡專門學手藝.如果他們表現得不適合任何一行手藝,就得去當大田勞工,這麼一來他們便覺得自己完全喪失取得一個社會地位的資格了.
愛倫的生活既不舒適也不愉快,然而她並不期待過舒服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愉快,那也是女人的命運.她承認這個世界是男人的這一事實.男人佔有財產,然後由女人來管理.
管理得好時,男人享受名譽,女人還得稱讚他能幹.男人只要手上紮了根刺便會像公牛般大聲吼叫,而女人連生孩子時的陣痛也得忍氣吞聲,生怕打攪了他.男人們出言粗魯,經常酗酒,女人們卻裝做沒有聽見這種失言,並一聲不響地服侍醉鬼上床睡覺.男人們粗暴而直率,可女人們總是那麼和善,文雅,善於體諒別人.
她是在上等婦女的傳統教養下長大的,這使她學會怎樣承擔自己的職責而不喪失其溫柔可愛.她有意要把自己的三個女兒也教育成高尚的女性,然而只在那兩個小的身上成功了,因為蘇倫渴望當一名出色的閨秀,很用心聽母親的教誨,卡琳也是個靦腆聽話的女孩.可是思嘉,傑拉爾德的貨真價實的孩子,卻覺得那條當上等婦女的路實在太艱難了.
思嘉使嬤嬤生氣的一個毛病是不愛跟那兩個謹慎的妹妹或威爾克斯家很有教養的幾位姑娘在一起玩耍,卻樂意同農場上的黑孩子或領居家的男孩子們廝混,跟他們一起爬樹,一樣擲石子.嬤嬤感到十分難過,怎麼愛倫的女兒會有這樣的怪癖,並且經常勸誡她"要學得像個小姐那樣".但是愛倫對問題看得更寬容,更遠.她懂得從青梅竹馬中能產生未來的終身伴侶的道理,而一個姑娘的頭等大事無非結婚成家.她暗自念叨著:這孩子只不過精力旺盛些罷了,至於教育她學會那些德貌兼備的優點,成為一個使男人傾心的可愛的姑娘,那還有的是時間呢.
抱著這個目的,愛倫和嬤嬤同心協力,所以到思嘉年齡大些時便在這方面學習得相當不錯了.她甚至還學會了一些旁的東西.儘管接連請了幾位家庭女教師,又在附近的費耶特維爾女子學校念了兩年書,她受的教育仍是不怎麼完全的,不過在跳舞這一門上卻是全縣最出色的一位姑娘,真是舞姿斗e斗e,美妙無比.她懂得怎樣微笑才能使那兩個酒窩輕輕抖動,怎樣扭著走路才能讓寬大的裙子迷人的搖擺,怎樣首先仰視一個男人的面孔,然後垂下眼來,迅速地螦E動眼簾,顯出自己是在略帶激情地顫抖似的.她最擅長的一手是在男人面前裝出一副嬰兒般天真爛漫的表情,藉以掩飾自己心中一個精明的心計.
愛倫用細聲細氣地訓誡,嬤嬤則用滔滔不絕的嘮叨,都在盡力將那些作為淑女賢妻不可少的品質栽培到她身上去.
"你必須學會溫柔一些,親切一些,文靜一些,"愛倫對女兒說."男人們說話時千萬別去插嘴,哪怕你真的認為自己比人家知道得多.男人總不喜歡快嘴快舌的姑娘.""小姑娘家要是皺著眉頭,嘟著嘴,說什麼俺要這樣不要那樣,她們就別想找到丈夫,"嬤嬤憂鬱地告誡說."小姑娘家應當低著頭回答說:'先生,好吧.俺知道了,-或者說:'聽您的吩咐,先生-"雖然她們兩人把凡是大家閨秀應該知道和東西都教給了她,但是她僅僅學到了表面的禮貌.至於這些皮毛所應當體現的內在文雅她卻既不曾學到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學.有了外表就行了,因為上等婦女身份的儀表會給她贏來好名聲,而她所需要的也不過如此而已.傑拉爾德吹噓說她是周圍五個縣的美女,這話有幾分真實,因為鄰近一帶幾乎所有的青年,以遠到亞特蘭大和薩凡納某些地方的許多人,都向她求過婚.
她到了16歲,就顯得嬌媚動人了,這應當歸功於嬤嬤和愛倫的培養,不過她同時也變得任性,虛榮而固執起來.她有著和她的愛爾蘭父親一樣容易感情衝動的品質,可是像她母親那樣無私堅忍的天性卻壓根兒沒有,只不過學到了一點點表面的虛飾.愛倫從來不曾充分認識到這只是一點虛制,因為思嘉經常在她跟前顯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將她的大膽妄為掩藏起來,並且克制著自己的嬤嬤,表現得如她母親所要求的那樣性情溫婉,否則,母親那責備的一起管叫她羞愧得會掉淚呢.
但是嬤嬤對她並不存幻想,倒是經常警覺地觀察著這種虛飾上的破綻.嬤嬤的眼睛比愛倫的銳利得多,思嘉實在想不起來這一輩子有哪件事是長期瞞過了她的.
這兩位鍾愛的良師並不替思嘉的快樂,活潑和嬌媚擔憂.
這些特徵正是南方婦女引以自豪的地方.她們擔心的是傑拉爾德的倔強而暴躁的天性在她身上的表現,有時還生怕她們無法將她身上這些破壞性的東西掩蓋起來,直到她選中一個如意郎君為止.可是思嘉想要結婚--要同艾希禮結婚--並且樂意裝出一副貌似莊重,溫順而沒有主見的模樣,如果這些品性真正能夠吸引男人的話.至於男人們為什麼喜歡這樣,思嘉並不清楚.她只知道這樣的方法能行得通.她從來沒有多大興趣去思考這件事的道理,因為她對人的內心活動,甚至她自己的內心活動,一無所知.她只明白,只要她如此這般地做了說了,男人們便會準確無誤地用如此這般的恭維來回報她.這像一個數學公式似的一點也不困難,因為思嘉在學校唸書時數學這門功課學得相當輕鬆.
如果說她不怎麼懂得男人的心理,那麼她對女人的心就知道得更少了,因為她對她們更加不感興趣.她從來不曾有過一個女朋友,也從來不因此感到遺憾.對於她來說,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兩個妹妹在內,在追共同的獵物--男人時,都是天然的仇敵.
除她母親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
愛倫·奧哈拉卻不一樣,思嘉把她看做一種有別於人類中其他人的神聖人物.她還是個小孩時,思嘉就把母親和聖母馬利亞混淆在一起了,如今她已長大成人,也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要改變這種看法.對她來說,愛倫代表著只有上帝或一位母親才能給予的那種安全可靠的保證.她認為她的母親是正義,真理,慈愛和睿智的化身,是個偉大的女性.
思嘉非常希望做一個像母親那樣的人.唯一的困難是,要做一個公正,真誠,慈愛,無亂的人,你就得犧牲許多人生樂趣,而且一定會換掉許多英俊的男人.可是人生太短促,要喪失這樣可愛的事物就未免太可惜.等到有一天她嫁給了艾希禮,並且年紀老了,有了這樣的機會時,她便著意去模仿愛倫.可是,在那之前……
第四章
那天吃晚飯時,思嘉因母親不在代為主持了全部的用餐程序,但是她心中一起紛擾,說什麼也放不下她所聽到的關於艾希禮和媚蘭的那個可怕的消息.她焦急地盼望母親從斯萊特裡家回來,因為母親一不在場,她便感到孤單和迷惘了.
斯萊特裡家和他們鬧個不停的病痛,有什麼權利就在她思嘉正那麼迫切需要母親的時候把愛倫從家中拉走呢?
這頓不愉快的晚餐自始自終只聽見傑拉爾德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迴響,直到她發覺自己已實在無法忍受了為止.他已經完全忘記了那天下午同思嘉的談話,一個勁兒地在唱獨腳戲,講那個來自薩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一面配合聲調用拳頭在餐桌上敲擊,同時不停地揮舞臂膀.傑拉爾德已養成了餐桌上壟斷談話的習慣,但往往思嘉不去聽他,只默默地琢磨自己的心事.可是今晚她再也擋不住他的聲音了,不管她仍多麼緊張地在傾聽是否有馬車轔轔聲說明愛倫回來了.
當然,她並不想將自己心頭的沉重負擔向母親傾訴,因為愛倫如果知道了她的女兒想嫁給一個已經同別人訂婚的男人,一定會大為震驚和十分痛苦的.不過,她此刻正沉浸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悲劇中,很需要母親在一在場便能給予她的那點安慰,每當母親在身邊時,思嘉總覺得安全可靠,因為只要愛倫在,什麼糟糕的事都可以弄得好好的.
一聽到車道上吱吱的車輪聲她便忽地站起身來,接著又坐下,因為馬車顯然已走到屋後院子裡去了.那不可能是愛倫,她是會在前面台階旁下車的.這時,從黑暗的院子裡傳來了黑人位興奮的談話聲和尖利的笑聲,思嘉朝窗外望去,看見剛才從屋裡出去的波克高擎著一個火光熊熊的松枝火把,照著幾個模糊的人影從大車上下來了.笑聲和談話聲在黑沉沉的夜霧中時高時低,顯得愉快,親切,隨便,這些聲音有的沙破而緩和,有的如音樂般嘹亮.接著是後面走廊階梯上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進入通向主樓的過道,直到餐廳外面的穿堂裡才停止了.然後,經過片刻的耳語,波克進來了,他那嚴肅的神氣已經消失,眼睛滴溜溜直轉,一口雪白的牙齒閃閃發光.
"傑拉爾德先生,"他氣喘吁吁地喊道,滿臉煥發著新郎的喜氣,"您新買的那個女人到了.""新買的女人?我可不曾買過女人呀!"傑拉爾德聲明,裝出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
"是有,傑拉爾德先生!您買的,是的!她就在外面,要跟您說話呢."波克回答說,激動得搓著兩隻手,吃吃地笑著.
"好,把新娘引進來,"傑拉爾德說.於是波克轉過身去,招呼他老婆走進飯廳,這就是剛剛從威爾克斯農場趕來,要在塔拉農場當一名家屬的那個女人.她進來了,後面跟隨著她那個12歲的女兒--她怯生生地緊挨著母親的腿,幾乎被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給遮住了.
身材高大迪爾茜的腰背挺直.她的年紀從外表看不清楚,少到30,多到60,怎麼都行.她那張呆板的紫銅色臉上還沒有皺紋呢.她的面貌顯然帶有印第安人血統,這比非洲黑人的特徵更為突出.她那紅紅的皮膚,窄而高的額頭,高聳的顴骨,以及下端扁平的鷹鉤鼻子(再下面是肥厚的黑人嘴唇),所以這些都說明她是兩個種族的混種.她顯得神態安祥,走路時的莊重氣派甚至超過了嬤嬤,因為嬤嬤的氣派是學來的,而迪爾茜卻是生成的.
她說話的聲音不像大多數黑人那樣含糊不清,而且更注意選擇字眼.
"小姐,您好.傑拉爾德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俺要來再次謝謝您把俺和俺的孩子一起給買過來.有許多先生要買俺來著,可就不想把俺的百里茜也買下,這會叫俺傷心的.所以俺要謝謝您.俺要盡力給您幹活兒,好讓您知道俺沒有忘記你的大德.""嗯--嗯,"傑拉爾德應著,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因為他做的這番好事被當眾揭開了.
迪爾茜轉向思嘉,眼角皺了皺,彷彿露出了一絲微笑.
"思嘉小姐,波克告訴了俺,您要求傑拉爾德先生把俺買過來.
今兒個俺要把俺的百里茜送給您,做您的貼身丫頭."她伸手往後把那個小女孩拉了出來.那是個棕褐色的小傢伙,兩條腿細得像雞腳,頭上矗立著無數條用細繩精心纏住的小辮兒.她有一雙尖利而懂事的,不會漏掉任何東西的眼睛,臉上卻故意裝出一副傻相.
"迪爾茜,謝謝你!"思嘉答道,"不過我怕嬤嬤要說話的.
我一生來就由她一直在服侍著呢."
"嬤嬤也老啦,"迪爾茜說,她那平靜的語調要是嬤嬤聽見了準會生氣的."她是個好嬤嬤,不過像您這樣一位大小姐,如今應當有個使喚的丫頭才是.俺的百里茜倒是在英迪亞小姐跟前幹過一年了.她會縫衣裳,會梳頭,能幹得像個大人呢."在母親的慫恿下百里茜突然向思嘉行了個屈膝禮,然後咧著嘴朝她笑了笑;思嘉也只她回報她一絲笑容.
"好一個機靈的小娼婦,"她想,於是便大聲說:"迪爾茜,謝謝你了,等嬤嬤回來之後咱們再談這事吧.""小姐,謝謝您.這就請您晚安了,"迪爾茜說完便轉過身去,帶著她的孩子走了,波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
晚餐桌上的東西已收拾完畢,傑拉爾德又開始他的講演,但好像連自己也並不怎麼滿意,就更不用說聽的人.他令人吃驚地預告戰爭既將爆發,同時巧妙地詢問聽眾:南方是否還要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頗不耐煩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這時卡琳坐在燈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於一個姑娘在情人死後當尼姑的愛情故事裡,同時,眼中噙著欣賞的淚花在愜意地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的姿容.蘇倫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稱之為"嫁妝箱"的東西上剌繡,一面思忖著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斯圖爾特·塔爾頓從她姐姐身邊拉過來,並以她所特有而思嘉恰恰缺少的那種嫵媚的女性美把他迷祝思嘉呢,她則早已被艾希禮的問題攪得六神無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傷心事,他怎麼還能這樣喋喋不休地盡談薩姆特要塞和北方佬呢?像小時候慣常有過的那樣,她奇怪人們居然會那樣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麼傷心,地球仍照樣安安穩穩地轉動.
彷彿她心裡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奇怪的是他們坐著的這個飯廳意顯得那麼平靜,這麼與平常一樣毫無變化.那張笨重的紅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櫃,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的鮮艷的舊地毯,全都照常擺在原來的地方,就好像什麼事也不曾發生似的.這是一間親切而舒適的餐廳,平日思嘉很愛一家人晚餐後坐在這裡時那番寧靜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這副模樣,而且,要不是害怕父親的厲聲責問,她早就溜走,溜過黑暗的穿堂到愛倫的小小辦事房去了,她在那裡可以倒在舊沙發上痛哭一場啊!
整個住宅裡那是思嘉最喜愛的一個房間.在那兒,愛倫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寫字檯前寫著農場的賬目,聽著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的報告.那兒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當愛倫忙著在賬簿上刷刷寫著時,傑拉爾德躺在那把舊搖椅裡養神,姑娘們則坐下陷的沙發勢子上--這些沙發已破舊得不好擺在前屋裡了.此刻思嘉渴望到那裡去,單獨同愛倫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擱在母親膝蓋上,安安靜靜地哭一陣子,難道母親就不回來了嗎?
不久,傳來車輪軋著石子道的嘎嘎響聲,接著是愛倫打發車伕走的聲音,她隨即就進屋裡來了.大家一起抬頭望著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搖擺,臉色顯得疲倦而悲傷.她還帶進來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經常散發出這種香味,因此在思嘉心目中它便同母親連在一起了.
嬤嬤相隔幾步也進了飯廳,手裡拿著皮包,有意把聲音放低到不讓人聽懂,同時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滿意.
"這麼晚才回來,很抱歉."愛倫說,一面將披巾從肩頭取下來,遞給思嘉,同時順手在她面頰上摸了摸.
傑拉爾德一見她進來便容光煥發了,彷彿施了魔術似的.
"那娃娃給施了洗禮了?"
"可憐的小東西,施了,也死了."愛倫回答說."我本來擔心埃米也會死,不過現在我想她會活下去的."姑娘們都朝她望著,滿臉流露出驚疑的神色,傑拉爾德卻表示達觀地搖了搖頭.
"唔,對,還是孩子死了好,可憐的沒爹娃--""不早了,現在咱們做祈禱吧,"愛倫那麼機靈地打斷的傑拉爾德的話,要不是思嘉很瞭解母親,誰也不會注意她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誰是埃米·斯萊特裡的嬰兒的父親呢?這無穎是個很有趣的問題.但思嘉心裡明白,要是等待母親來說明,那是永遠也不會弄清事實真相的.思嘉懷疑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因為她常常在天快黑時看見他同埃米一起在大路上走.喬納斯是北方佬,沒有老婆,而他既當了監工,便一輩子也參加不了縣裡的社交活動.正經人家都不會招他做女婿,除了像斯萊特裡的那一類的下等人之外,也沒有什麼人,會願意同他交往的.由於他在文化程度上比斯萊特裡家的人高出一頭,他自然不想娶埃米,儘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蒼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思嘉歎了口氣,因為她的好奇心實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親的眼皮底下發生,可是她從不注意,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似的.對於那些自認為不正當的事情愛倫總是不屑一顧,並且想教導思嘉也這樣做,可是沒有多大效果.
愛倫向壁爐走去,想從那個小小的嵌花匣子裡把念珠取來,這時嬤嬤大聲而堅決地說:"愛倫小姐,你還是先吃點東西再去做你的禱告吧!""嬤嬤,謝謝你,可是我不餓.""你準備吃吧,俺這就給你弄晚飯,"嬤嬤說,她煩惱地皺著眉頭,走出飯廳要到廚房去,一路上喊道:"波克,叫廚娘把火捅一捅.愛倫小姐回來了."地板在她腳下一路震動,她在前廳嘮叨的聲音也越來越高以致飯廳裡全家人都清清楚楚聽見了.
"給那些下流白人做事沒啥意思.俺說過多回了,他們全是懶蟲,不識好歹.愛倫小姐犯不著辛辛苦苦去伺候這些人.
他們果真值得人伺候,怎麼沒買幾個黑人來使喚呢.俺還說過--"她的聲音隨著她一路穿過那條長長的,只有頂篷滑欄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廚房的必經之路.嬤嬤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子們知道她對種種事情究竟抱什麼態度.就在她獨自嘟囔時她也清楚,要叫上等白人來注意一個黑人的話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為了保持這種尊嚴,他們必須不理睬她所說的那些話,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間裡大聲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證她不受責備,同時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個問題上都有哪些想法.
波克手裡拿著一個盤子,一副刀叉和一條餐巾進來了.他後面緊跟著傑克,一個十歲的黑人男孩,他一隻手忙著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鈕扣,另一手拿了個拂塵,那是用細細的報紙條兒綁在一根比他還高的葦稈上做成的.愛倫有個只在特殊場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驅蠅帚,而且由於波克,廚娘和嬤嬤都堅信孔雀毛不吉利,給之派上用場是經過一番家庭鬥爭的.
愛倫在傑拉爾德遞過來的哪把椅子上坐下,這時四個聲音一起向他發起了攻勢.
"媽,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邊掉了,明天晚上上-十二橡樹-村我得穿呀.請給我釘釘好嗎?""媽,思嘉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紅的太難看了.怎麼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讓我穿那件綠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媽,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會才走行嗎,現在我都13了--""你相不個信,噢哈拉太太--姑娘們,別響,我要去拿鞭子了!凱德·卡爾弗特今天上午在亞特蘭大對我說--你們安靜一點好嗎?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他說他們那邊簡直鬧翻了天,大家都在談戰爭,民兵訓練和組織軍隊一類的事.還說從查爾斯頓傳來了消息,他們再也不會容忍北方佬的欺凌了."愛倫對這場七嘴八舌的喧嘩只微微一笑,不過作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說幾句.
"要是查爾斯頓那邊的先生們都這樣想,那麼我相信咱們大家也很快就會這樣看的,"她說,因為她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薩凡納以外,整個大陸的大多數上等人都能在那個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這個信念查爾斯頓人也大都有的.
"卡琳,不行,親愛的,明年再說吧.明年你就可以留下來參加舞會,並且穿成人服裝,那時我的小美人該多麼光彩呀!別撅嘴了,親愛的.你可以去參加全牲野宴,請記住這一點,並且一直待到晚餐結束;至於舞會滿14歲才行.""把你的衣服給我吧.思嘉,做完禱告我就替你把花邊縫上.""蘇倫,我不喜歡你這種腔調,親愛的.你那件粉紅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膚色也很相配,就像思嘉配她的那件一樣.不過,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條石榴紅的項鏈."蘇倫在她母親背後向思嘉得意地聳了聳鼻子,因為做姐姐的正打算懇求戴那條項鏈呢.思嘉也無可奈何地對她吐吐舌頭,蘇倫是個喜歡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厭煩的妹妹,要不是愛倫管得嚴,思嘉不知會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奧哈拉先生,好了,現在再給我講講卡爾費特先生關於查爾斯頓都談了些什麼吧,"愛倫說.
思嘉知道母親根本不關心戰爭和政治,並且認為這是男人的事,哪個婦女都不樂意傷這個腦筋.不過傑拉爾德倒是樂得亮亮自己的觀點.而愛倫對於丈夫的樂趣總是很認真的.
傑拉爾德正發佈他的新聞時,嬤嬤把幾個盤子推到女主人面前,裡面有焦皮餅乾,油炸雞脯和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黃甘薯,上面還淌著融化了的黃油呢.嬤嬤擰了小傑克一下,他才趕緊走到愛倫背後,將那個紙條帚兒緩緩地前後搖拂著.
嬤嬤站在餐桌旁,觀望著一叉叉食品從盤子裡送到愛倫口中,彷彿只要她發現有點遲疑的跡象,便要強迫將這些吃的塞進愛倫的喉嚨裡.愛倫努力地吃著,但思嘉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麼,她實在太疲乏了,只不過嬤嬤那毫不通融的臉色上迫她這樣做罷了.
盤子空了,可傑拉爾德才講了一半呢,他在批評那些要解放黑奴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價的北方佬做起事來那麼偷偷摸摸時,愛倫站起身來了.
"咱們要做禱告了?"他很不情願地問.
"是的.這麼晚了--已經十點了,你看,"時鐘恰好咳嗽似的悶聲悶氣地敲著鐘點."卡琳早就該睡了.請把燈放下來;波克,還有我的《祈禱書》,嬤嬤."嬤嬤用沙破的嗓音低聲吩咐了一句,傑克便將驅蠅帚放在屋角里,動手收拾桌上的杯盤,嬤嬤也到碗櫃抽屜裡去摸愛倫那本破舊的《祈禱書》.波克踮著腳尖去開燈,他抓住鏈條上的銅環把燈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變得陰暗了為止.愛倫散開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後把打開的《祈禱書》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著雙手擱在上面.傑拉爾德跪在她旁邊,思嘉和蘇倫也在桌子對面各就各位地跪著,把寬大的襯裙折起來盤在膝頭下面,免得與地板硬碰硬時更難受.卡琳年紀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對一把椅子跪下,兩隻臂肘擱在椅上.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為每縫作祈禱時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這樣的姿勢卻不容易讓母親發現.
家僕們挨挨擠擠地擁進穿堂,跪在門道裡.嬤嬤大聲哼哼著倒伏在地上,波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條,羅莎和丁娜這兩個女僕擺開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廚娘戴著雪白的頭巾,更加顯得面黃肌瘦了.傑克正瞌睡得發傻,可是為了躲避嬤嬤那幾隻經常擰他的手指,他沒有忘記盡可能離她遠些.他們的黑眼睛都發出期待的光芒,因為同白人主子們一起做祈禱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至於帶有東方意象的禱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動的語句,對他們並沒有多大意義,但能夠給予他們內心以各種滿足.因此當他們念到"主啊,憐憫我們","基督啊,憐憫我們"時,也總渾身搖擺,彷彿極為感動.
愛倫閉上眼睛開始禱告,聲音時高時低,像催眠又像撫慰.當她為自己的家庭成員和黑人們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帝時,那昏黃燈光下的每一個人都把頭低了下來.
接著她又為她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滌罪所裡所有的靈魂"祈禱,然後用細長的手指握著念珠開始念《玫瑰經》.宛如清風流水,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嚨裡都唱出了應答的聖歌聲:"聖母馬利亞,上帝之母,為我們罪人祈禱吧,現在,以及我們死去的時候."儘管這個時候思嘉正在傷心和噙著眼淚,她還是深深領略到了往常這個時刻所有的那種寧靜的和平.白天經歷的部分失望和對明天的恐懼立刻消失了,留下來的一種希望的感覺.但這種安慰不是她那顆升騰到上帝身邊的心帶來的,因為對於她來說,宗教只不過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給她帶來安慰的是母親仰望上帝聖座和他的聖徒天使們,祈求賜福於她所愛的人時那張寧靜的臉.當愛倫同上帝對話時,思嘉堅信上帝一定聽見了.
愛倫禱告完,便輪到傑拉爾德.他經常在這種時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著指頭計算自己禱告的遍數.他正在嗡嗡地念著時,思嘉的思想便開了小差,自己怎麼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應當檢查自己的良心.愛倫教育過她,每一天結束時都必須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檢查一遍,承認自己所有的過失,祈求上帝寬恕並給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思嘉只檢查她的心事.
她把頭擱在疊合著的雙手上,使母親無法看見她的臉,於是她的思想便傷心地跑回到艾希禮那兒去了.當他真正愛她的思嘉的時候,他又怎麼打算娶媚蘭呢?何況他也知道她多麼愛他?他怎麼能故意傷她的心啊?
接著,一個嶄新的念頭像顆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腦子裡掠過.
"怎麼,艾希禮並不知道我在愛他呀!"
這個突如起來的念頭幾乎把她震動得要大聲喘息起來.
她的思想木然不動,默無聲息,彷彿癱瘓了似的.好一會才繼續向前奔跑.
"他怎麼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經常裝得那麼拘謹,那麼莊重,一副-別碰我-的神氣,所以他也許認為我一點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當作品通朋友而已.對,這就是他從不開口的原因了!他覺得他愛而無望,所以才會顯得那樣--"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從前的好幾次情景,那時她發現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態度瞧著她,那雙最善於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掩飾,裡面飽含著一種痛苦絕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經傷透了,因為他覺得我在跟布倫特或斯圖爾特或凱德戀愛呢.也許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蘭結婚也一樣可以叫他家裡高興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愛他--"她輕易多變的心情從沮喪的深淵飛昇到快樂的雲霄中去了.這就是對於艾希禮的沉默和古怪行為的解釋.只因為他不明白呀!她的虛榮心趕來給她所渴望的信念幫忙了,使這一信念變成了千真萬確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趕忙到她身邊來.她只消--"啊!"她樂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擰著低垂的額頭."瞧我多傻,竟一直沒有想到這一層!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愛他,便不會去娶媚蘭了呀!他怎麼會呢?"這時,她猛地發覺傑拉爾德的禱告完了,母親的眼睛正盯著她呢.她趕快開始她那十遍的誦禱,機械地沿著手裡的念珠,不過聲音中帶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嬤嬤瞪著眼睛仔細地打量她.她念完禱告後,蘇倫和卡琳相繼照章辦事,這時她的心仍在那條誘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飛跑.
即使現在,也還不太晚哩!在這個縣,那種所謂丟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見了,那時當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和一個第三者站到了婚禮台上.何況艾希禮的事連訂婚還沒有宣佈呢?是的,還有的是時間!
假設艾希禮和媚蘭之間沒有愛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許下的一個承諾,那他為什麼不可能廢除那個諾言來同她結婚呢?他準會這麼辦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愛他的話.她必須想法讓知道.她一定要想出個辦法來!然後--思嘉忽然從歡樂夢中驚醒過來,她疏忽了沒有接腔,她母親正用責備的眼光瞧著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儀式,一面睜開眼睛迅速環顧周圍,那些跪著的身影,那柔和的燈光,黑人搖擺時那些陰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個鐘頭之前她看來還很討厭的熟悉傢俱,一時之間都塗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又顯得很可愛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時刻和這番景象!
"最最忠貞的聖母,"母親吟誦著.現在開始念聖母連禱文了,愛倫用輕柔的低音讚頌聖母的美德,思嘉便隨聲應答:"為我們祈禱吧."對思嘉而言,從小以來,這個時刻與其說是崇敬聖母還不如說是崇敬愛倫.儘管這有點褻瀆神聖的味道,思嘉闔著眼睛經常看見的還是愛倫那張仰著的臉,而不是古老頌詞所反覆提到的聖母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們是愛倫的品性.然而今晚,由於她自己意氣昂揚,思嘉發現整個儀式中這些低聲說出的詞語和含糊不清的答應聲有一種她從未經歷過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騰到了上帝的身邊,並且真誠地感謝為她腳下開闢了一條道路--一條擺脫痛苦和徑直走向艾希禮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後一聲"阿門",大家有點僵痛地站起身來,嬤嬤還是由丁娜和羅莎合力拉起來的.波克從爐台上拿來一根長長的紙捻兒,在燈上點燃了,然後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樓梯的對面擺著個胡桃木碗櫃,在飯廳裡顯得有點大而無當,寬闊的櫃頂上放著幾隻燈盞和插在燭台上的長長一排蠟燭.波克點燃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後以一個皇帝寢宮中頭等待從照著皇帝和皇后進臥室的莊嚴神情,高高舉起燈盞領著這一群人上樓去.愛倫挎著傑拉爾德的臂膀跟在他後面,姑娘們也各自端著燭台陸續上樓了.
思嘉走進自己房裡,把燭台放在高高的五斗櫃上,然後在漆黑的壁櫥裡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過穿堂.她父母臥室的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門,忽然聽到愛倫很低,也很嚴肅的聲音.
"傑拉爾德先生,你得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傑拉爾德一聽便發作起來,"那叫我再到哪裡去找個不在我跟著搞鬼的監工呢?""必須立即開除他,明天早晨就開除.大個兒薩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找到新的監工以前,可以讓他暫時頂替一下.""啊哈!"傑拉爾德大聲說,"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這位寶貝喬納斯生下了--""必須開除他.""如此說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裡那個嬰兒的父親嘍,"思嘉心想."唔,好呀.一個北方佬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他們還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呢?"稍稍停頓了一會,讓傑拉爾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後,思嘉才敲門進去,把衣裳交給母親.
到思嘉脫掉衣服,吹熄了蠟燭時,她明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懷有傑拉爾德那種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目標上,只考慮達到這個目標所能採取的最直接的步驟.
第一,她要像傑拉爾德所吩咐的那樣,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從到達"十二橡樹"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擺出自己最快樂最豪爽的本性來.誰也不會想到她曾經由於艾希禮和媚蘭的事而沮喪過.她還要跟那個縣裡的每一個男人調情.這會使得艾希禮無法忍受,但卻越發愛慕她.她不會放過一個處於結婚年齡的男人,從蘇倫的意中人黃鬍子的老弗蘭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臉紅的查爾斯·漢密爾頓,即媚蘭的哥哥.他們會聚在她周圍,像蜜蜂圍著蜂房一樣,而且艾希禮也一定會被吸引從媚蘭那邊跑過來,加入這個崇拜她的圈子.然後,她當然要耍點手腕,按排他離開那一夥,單獨同她待幾分鐘.她希望一切都會進行得那樣順利,要不然就困難了.可是,如果艾希禮不首先行動起來呢,那她就只好乾脆自己動手了.
待到他們終於單獨在一起時,他對於別的男人擠在她周圍那番情景當然記憶猶新,當然會深深感到他們每個人確實很想要她,於是他便會流露出那種悲傷絕望的神色.那時她要叫他發現,儘管受到那麼多人愛慕,她在世界上卻只喜歡他一個人,這樣他便會重新愉快起來.她只要又嬌媚又含蓄地承認了這一點,她便會顯得身價百倍,更叫人看重了.當然,她要以一種很高尚的姿態來做這些.她連做夢也不會公然對他說她愛他--這是絕對不行的啊!不過,究竟用什麼樣的態度告訴他,這只是枝節問題,根本用不著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處理過多少這樣的場面,現在再來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著朦朧的月光,心裡揣摩著通盤的情景.她彷彿看見他明白真正愛他時臉上流露的那種又驚又喜的表情,還彷彿聽見他身她求婚時要說的那番話.
自然,那時她就得說,既然一個男人已經跟別的姑娘訂婚,她便根本談不上同他結婚了,不過他會堅持不放,最後她只得讓自己說服了.於是他們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瓊斯博羅去,並且--瞧,明天晚上這時候她也許已經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了!
她這時索性翻身坐起來,雙手緊抱著膝蓋,一味神往地想像著,有好一會儼然做起艾希禮·威爾克斯夫人--艾希禮的新娘來了!接著,一絲涼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子發展呢?假如艾希禮並不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斷然把這個想法從心裡推出去了.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在就想到這一點,它便會推翻我的整套計劃.沒有任何理由不讓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發展--要是他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是愛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閃爍著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愛倫從沒告訴過她願望和實瑞是兩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銀白的月色中懷著高漲的勇氣,設想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出自一個16歲的姑娘,那時她已過慣了愜意的日子,認為根本不可能有什麼失敗,認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張清舶的面孔當武器,就能擊潰命運!
第五章
早晨十點.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陽光穿過寬大的窗戶上的天藍色帷簾燦爛地照入思嘉的房間,使那些奶油色牆壁都閃閃發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紅的光輝,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讓連沿著舊地毯的地方也灑滿了灰色光點.
空氣里已經有點夏天的感覺,佐治亞初夏的來臨了,春季的高潮戀戀不舍地讓給比較炎熱的氣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滿房間,它飽含著種種花卉,剛抽枝葉的樹木和潤溫的新翻紅土的香味.從窗口思嘉能看到沿著石子車道和兩行水仙花和一叢叢像花裙子般紛披滿地的黃茉莉在那里競相怒放,爭奇斗妍.模仿鳥和啊鳥為爭奪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來,在那里斗嘴,啊鳥的聲音尖銳而昂揚,模仿鳥則嬌柔而淒婉.
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總會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欞上領略塔拉農場的花香鳥語.可是今天早晨她無暇欣賞旭日和藍天,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匆匆掠過:"謝謝老天爺,總算沒有下雨."她床上一個匣子里放著一件蘋果綠的鑲著淡褐色邊的紋綢舞衣,折疊得整整嬤嬤.這是准備帶到"十二橡樹"村去,等舞會開場時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見它便不由得聳了聳肩膀.如果她的計劃成功,今晚她就用不著穿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會開始,她和艾希禮早就啟程到瓊斯博羅結婚去了.這是現在的麻煩——她穿什麼衣裳參加野宴呢?
什麼樣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顯得更為動人和最使艾希禮傾倒呢?從八點鍾開始她一直在試衣裳,試一件丟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惱火,穿著鑲邊的寬松內褲,緊身布褡和三條波浪式的鑲邊布襯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棄的衣服成堆地丟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繽紛,一起凌亂.
配有粉紅長飾帶的那件玫瑰紅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蘭去"十二橡樹"村時已經穿過了,她一定還記得的,也許還會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邊領的黑羽緞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膚十分相稱,不過她穿在自上顯得老成了一點.
思嘉瞅著她那16歲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皺紋和松馳的下巴肉似的.可千萬不能在媚蘭那嬌嫩的姿色前顯得穩重和老氣呀!那件淡紫色的條紋細棉面的,配上寬寬的鑲邊和網緣,倒是十分漂亮,可是這對她的身段很不合適.它最好配卡琳那種纖細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覺得要是她穿起來便個女學生了.在媚蘭那泰然自若的姿態旁邊,顯得學生氣可絕對不行呀!還有一件綠方格絲紋綢的,飾著荷葉邊,每條荷葉邊都鑲入一根綠色鵝絨帶子,這是最適合的,事實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為它能叫她的眼睛顯得黑一點,像綠寶石似的,只可惜緊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塊顯而易見的油漬.
當然,她可以把別針別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蘭,可能會看出來.如今只剩下幾件雜色棉布的了,思嘉覺得這些都不夠鮮麗,不適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過的那件綠衣布衫了.但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場,因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領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這件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這種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麼合適,但她並不怕將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來.
站在鏡前她扭著身子端詳自己的身影,心想實在看不出渾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處.她的脖子短,但渾圓可愛;兩臂豐腴,也很動人.她的兩個乳房被緊身褡撐得隆然突起,非常可愛.她從來不用像大多數16歲的姑娘們那樣,在胸衣的襯里中縫上小排小排的絲棉來使乳房顯得更加豐滿和曲線分明.她很高興自己繼承了愛倫那纖細白嫩的雙手和小巧玲瓏的雙足,並且希望還能長到愛倫那樣的身高,不過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滿意了.不能把腿顯露出來,多可惜,她想著,一面提起襯裙遺憾地打量寬松內褲里那雙豐腴而白淨的腿.她天生有這樣兩條腿呀!甚至連費耶特維爾學院的姑娘們也那樣羨慕呢!至于談到她的腰肢,在費耶特維爾,瓊斯博羅,或者所有三個縣里,誰也沒有她這樣纖腰嫋嫋,令人著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實際問題上來了.那件綠花布衫的腰圍是17英寸,但嬤嬤卻按照那析羽緞衣服把她的腰身作為18英寸來束了.嬤嬤本應該她束得更緊緊的.她推開門一聽,嬤嬤沉重的腳步聲在樓下穿堂里轟轟震響,便連忙高聲喊她,因為她知道這時愛倫正在薰臘間給廚子分配當天的食物,即使放聲也不礙事.
"有人以為俺會飛呢,"嬤嬤抱怨著爬上樓來.她撅著跟走進屋里,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誰打架似的.她那雙又大又黑的手里端著個托盤,上面放著熱氣騰騰的食物,那是兩只塗滿黃油的大山芋,一摞淌著糖漿的蕎麥面餅和一大片泡在肉湯里的火腿.一看見嬤嬤手上的東西,思嘉那頗為惱火的神氣便立即變得非要大干一仗不可了.她當時正忙著試衣裳,忘記了嬤嬤的鐵硬規矩,即奧哈拉家的女孩子動身去赴宴會之前,必須先在家里把肚子填得滿滿的,這樣她們在宴會上就吃不下什麼了.
"我不吃,這沒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廚房去吧."嬤嬤把托盤放到桌上,然後兩手叉腰,擺出一副架勢.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發生的那種事俺不想再看見了.
那次俺吃了豬腸子病得厲害,沒在你們出發前拿吃的來.今番你可得給俺全吃下去.""我不要吃嘛!過來,快給我把腰紮得更緊一點,咱們眼看已經晚了.我聽見馬車都走到前門來了."嬤嬤的口氣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麼,思嘉小姐,就吃,聽俺的話,一點點吧.卡琳小姐和蘇倫小姐可全都吃了.""她們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說."她們像只兔子一點骨片也沒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這種打墊的東西了.我沒有忘記那次到卡爾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盤,誰知他們家有冰淇琳,還是用從薩凡納帶來的冰做的,結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興吃多少就吃多少."聽了這番不倫不類的犟話,嬤嬤煩惱得皺緊了眉頭.在嬤嬤心目中,一個年輕姑娘該做什麼和不該做什麼,那是黑白分明的兩個方面,中間沒有可以通融的余地.蘇倫和卡琳是她手中的兩團熟泥,任憑她強勁的雙手隨意搓捏,對于她的告誡也總是側耳恭聽.可是要開導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違上流襯會的風習,那就會引起一場爭斗.
嬤嬤對思嘉的每次勝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贏得的,這中間還得歸功于一種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獪心計.
"即使你並不在乎人們怎樣談論這個家庭,但俺還在乎呢,"她嘟囔著."俺不想站在一旁,讓宴會上的每個人都說你那麼沒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訴過你,你只要看見某人吃東西像小雀子那樣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斷定她是個上等人.
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爾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兒粗魯地猛吃猛喝,饞得像只老鷹.""母親是上等人,但她照樣吃呢."思嘉表示反對.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嬤嬤辯駁說."愛倫在你這個年齡,從來在外面不吃東西,你波琳姨媽和尤拉莉姨媽也不吃.現在她們都嫁人了.凡是饞嘴的年輕姑娘們,大都找不到男人.""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時舉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並沒有吃東西,艾希禮·威爾克斯還告訴我,看見一個姑娘胃口好他很高興呢.
嬤嬤不祥地搖著頭.
"男人家嘴里說和心里想的是兩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禮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思嘉頓時皺起眉頭,眼看要發作了,但隨即克制住自己.
在這一點上打中了她,沒有什麼好辯駁的了.嬤嬤看見思嘉一臉的不服氣,嬤嬤便端起托盤,用一種出自本能的溫和而狡獪的方式改變了策略.她邊歎息邊向門口走去.
"好吧.剛才廚娘裝這盤了時俺就跟她說了,-一個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麼就知道-俺又對她說,俺還沒有見一個白人小姐比媚蘭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禮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亞小姐時那樣."思嘉用十分懷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嬤嬤那張寬臉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蘭·漢密爾頓那樣像個大家閨秀.
"把盤子放下,過來替我把腰紮緊點兒,"思嘉很不耐煩地說."我想過會兒再吃一點.要是現在就吃,那就紮不緊了."嬤嬤掩飾著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盤子.
"俺的小寶貝兒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著那團蓬亂的綠布花.這時嬤嬤立即起來反對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點不能露出胸口,況且那件衣服既沒領,也沒袖.你要是穿上,皮膚上就會出斑點,好像生來就這樣似的.去年你在薩凡納海灘上出了那些斑點,俺整個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讓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訴你媽去.""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對她說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說."要是我已經穿好了,媽就來不及叫我再回來換呢."嬤嬤發現自己輸在算計上了,只好通融地歎了口氣.比較起來,與其讓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還不如任憑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來算了.
"給我緊緊抓住個什麼,使勁兒往里吸氣,"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緊緊抓住一根床柱,站穩了身子.嬤嬤狠狠地使勁拉著,抽著,直到束著鯨須帶的小小的腰圍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露出驕傲而喜悅的神色.
"誰也沒有俺小寶貝兒這樣的腰身,"她贊賞地說."每回俺給蘇倫小姐紮到20英寸以下,她就要暈過去了.""呸!"思嘉喘著氣,同時帶著輕蔑的神氣說,"我這一輩子可還從未暈過呢.""唔,偶爾暈那麼幾回也不礙事,"嬤嬤告訴她."你有時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幾次對你說,你見了蛇和耗子也不暈,那樣子並不體面.當然,俺不是說在你家里,而是說在外邊大伙面前,俺還跟你說過——""唔,快!別說這麼多廢話了.我會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緊了!
快穿上衣裳吧."
嬤嬤小心地把那件12碼細紗布做的綠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襯裙上,然後把低領胸衣的後背鉤上.
"在太陽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熱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來,"她吩咐說."不然,你回家時就果得像老斯萊特里小姐一樣黑了.現在來吃罷,親愛的,可別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馬上吐出來,那可不行埃"思嘉聽話地面對托盤坐下來,要是再塞進去一點東西不知自己肚子還能不能呼吸空氣.嬤嬤從盥洗架上摘下一條大毛巾,小心地將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蓋住她的膝頭.思嘉從那片火腿開始,因為她喜歡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強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結婚了,"她反悔似地說,一面厭煩地吃著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無休止地的勉強自己,永遠不能賃自己高興做事.在自己很想吃東西時期裝得小雀子那樣只能吃一點點,真是太膩煩了.在自己想跑時期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夠連跳兩天也不覺得累時期要裝得跳完一場華爾茲就暈倒了,這真叫人膩煩透了!我再也不想說-您真了不起呀!-來愚弄那些比我還無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裝自己什麼都不懂,讓男人們對我講些什麼,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實在不能再吃了.""試試吃個熱餅,"嬤嬤好像求她似的.
"一個女孩子要找男人為什麼就該裝得那麼傻呀?""俺想,那是因為他們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張.他們都知道自己要哪樣的人,只要你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惱,也省得一輩子當處女.他們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點兒見識也沒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懷疑你比他更有見識,他就不樂意同你這位大家小姐結婚了.""要是男人們結婚之後發現他們的太太是有見識的,你以為他們會感到驚奇嗎?""是呀,可那就晚了.他們已經結婚了.況且先生們總是提防著他們的老婆會有見識.""到時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說我所想說的話,不管人家怎樣不喜歡我.""不行,你不能這樣,"嬤嬤擔憂地說."只要俺還有一口氣,就不許你這樣.現在吃餅吧.泡著肉湯吃,親愛的.""我看北方佬姑娘用不著做這種傻瓜.我們去年在薩拉托加時,我注意到她們有許多人在男人面前也顯得很有見識似的."嬤嬤輕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當然,俺看她們想啥說啥,不過俺沒見她們哪幾個在薩拉托加人向她們求婚的.""可是北方佬也得結婚呀,"思嘉爭辯說."她們並非長大就行了.她們也要結婚,生孩子.她們的孩子多著呢.""是為了錢男人家才娶她們的,"嬤嬤斷然說.
思嘉把烤餅放在肉湯里泡了泡,再拿起來吃.也許嬤嬤說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點道理,因為愛倫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說法不大一樣,也更委婉一些.實際上,她那些女友的母親全都教給自己的女兒必須做那種不能自立的,依戀別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憐蟲.其實,要養成和保持這個模樣,也需要不少的知識.也許她是太魯莽了.她常見艾希禮爭論,坦白地說出自己的意見.她許就是這種態度和她喜歡散步騎馬的有益于健康的習慣,使艾希禮害怕同她接近而轉向嬌弱的媚蘭那邊去了.也許,要是她變換一下策略——可是她覺得,如果艾希禮意屈服于這種預先策劃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敬佩他了.任何一個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為一個假笑,一次暈倒和一聲"你真了不起呀"所誘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們全都喜歡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對艾希禮也采用了這種錯誤的策略——當然,算了,這已經是過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當的手法.她需要他,並且只有幾個小時可以用來爭取他了.
如果暈倒,或者說假裝暈倒,便能達到目的,那就暈倒了,如果微笑,賣弄內情,或者裝傻,就能夠把他引誘過來,她倒是樂意去調一番情,也高興裝得甚至比凱瑟琳·卡爾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膽的辦法呢?她也樂意采用.總之,成敗在此一舉了!
誰也不會告訴思嘉,說她自己的個性盡管有可怕的致命弱點,可是跟她所能采用的任何偽裝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
如果有人這樣告訴她,她會感到高興但同時不會相信的.而且那個她本人現在所處的這個文明世界也同樣不會相信,因為與以前或以後無論什麼時候比起來,這種文明對于女性天然的評價都是最低的了.
馬車載著她在紅土大路上同威爾克斯農場馳去,此時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興,因為母親和嬤嬤都不跟他們一起去.這樣,在野宴上便沒有人聳著眉頭或撅著下嘴唇來干涉她的行動計劃了.當然,明天蘇倫一定會向她們描述的,不過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進行,那麼她家里因她與艾希禮訂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動,就抵消他們的不快而有余了.是的,她很慶幸愛倫被迫留在家里.
早晨傑拉爾德喝了幾杯白蘭地,借興把喬納斯·威爾克森開除了,于是愛倫便在威爾克森離開之前留在塔拉農場檢查賬目.當她坐在小辦事房里那個高高的寫字台前忙著時,思嘉進去與她吻別,喬納·威爾克森拿著帽子站在愛倫身旁,他那繃緊的黃面孔上流露著無法掩飾的又氣又恨的神情,因為他覺得自己被這樣無禮地從一個全區最好的監工位置攆走,實在難以忍受.何況這只是區區一樁風流韻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傑拉爾德,對于埃米·斯萊特里的娃娃,有嫌疑認用父親的不下十來個,當然也極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內.傑拉爾德,對這個看法表示同意,至于愛倫,她卻認為他的案情並不能因此有所改變.喬納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們對他態度冷淡並輕視他的社會地位,盡管表面敷衍也是掩蓋不了的.他最恨愛倫·奧哈拉,因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嬤嬤作為農場女工頭留下來協助愛倫,所以只派了迪爾茜跟來,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邊的趕車人座位上,她膝上擱著那個裝有姑娘的舞衣的長匣子.傑拉爾德跨著那匹大獵馬在車旁緩緩地走著,他的酒興尚未消散,同時由于迅速處理完了威爾克森那樁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鳴得意.他把責任推到愛倫身上,根本沒想到愛倫因錯過野宴和朋友歡聚的良機會感到多麼失望;在這個春日良辰,他的田地顯得那樣美麗,鳥兒又歌唱得那樣動聽,他自己也覺得那樣年輕好玩,便再不想別的了.有幾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馬車上的佩格》和其他愛爾蘭小曲,或者更加陰郁的"羅伯特·埃米特挽歌","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他很高興,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談特談北方佬和戰爭中度過,更是興奮極了.同時他也為自己那穿著漂亮裙子,打著可笑的小花陽傘的三個女兒感到驕傲.他不再去想頭一天同思嘉進行過的那番談話,因為那已經從他心里統統跑掉了,他只覺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綠得像愛爾蘭山陵呢.這後一種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為其中頗有詩意;于是,他便為姑娘們放聲而略略走調地唱起她們心愛的《身穿綠軍裝》來了.
思嘉用母親對一個自命不凡的兒子那樣既鍾愛了又藐視的神情看著他,眼看到日落時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時又將如往常那樣跳過從"十二橡樹"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籬笆,不過她希望由于上帝的仁慈和他那騎馬的清醒,他不要摔斷了脖子才好.偏偏他會不走橋上卻策馬踏著水過河,然後一路嚷著回家,讓波克攙扶著躺到辦事房的沙發上,因為這種時候波克經常擎著燈在前廳等候著.
他會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為此他將在第二天早晨賭罵發誓詳細告訴愛倫,說他的那騎馬黑暗中從橋上掉到河里去了——這樣一個明明誰也騙不了的謊話卻會為大家所接受,讓他覺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個可愛,自私,不負責任的的寶貝,心頭不由得湧起一股對他的熱愛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興奮又愉快,仿佛整個世界連同傑拉爾德都包容在她那博愛的胸懷里了.她很漂亮,這一點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過去就要把艾希禮占為己有.陽光溫暖而柔和,佐治亞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現.大路旁一叢叢黑莓已一起嫩綠,把冬天雨水沖洗下來的紅土溝壑都掩蓋起來了,而那些從紅土中突露出來的花崗岩卵石已開始披上切羅基薔薇,周圍是淡紫色的野羅蘭.河岸高處林木蔥蘢的小山上,山茱萸開滿了晶瑩的白花,仿佛殘雪還在萬綠叢中戀戀不舍.開花的山楂子樹正迎風怒放,開始從嬌白轉為粉紅,在樹下閃耀著光斑的枯松枝間,野忍冬織成了一張猩紅,桔紅和玫瑰紅的三色地毯.微風里摻和著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個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將終生記住這天有多麼美麗,"思嘉想."也許這就是我結婚的日子呢!"她懷著興奮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這天下午或者晚間月下,同艾希禮一起坐車穿過這花香葉綠的美景,到瓊斯博羅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還得在一位亞特蘭大牧師的主持下再舉行一次婚禮,但那又要叫愛倫和傑拉爾德煩惱了.她設想愛倫聽到女兒同另一個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時期得臉色灰白的模樣,不由得有點畏縮起來,但是她知道,只要愛倫再看看女兒的幸福光景,也就會原諒她了.傑拉爾德,會大聲咒罵的,不過,盡管他昨天警告過她不要嫁給艾希禮,他還是會因為自己家同威爾克斯家做了親戚而感到說不出的高興.
"無論如何,這些都我結婚以後的事,現在不必管它,"這樣一想,她就把煩惱丟在一邊了.
在這樣明媚的春天,在這麼暖洋洋的陽光下,當"十二橡樹"村的煙囪正好開始在那邊小山上出現時,你除了盡情歡樂,是不可能有旁的什麼感覺的.
"我將一輩子住在那里,我將看見五十個這樣的春天,也許更多呢.我將告訴我的兒女和孫兒孫女,這個春天多麼美麗,比他們所要看到的都更為可愛."想到這最後一點時她快活極了,便加入《身穿綠軍裝》末尾的合唱部分,並且贏得了傑拉爾德的高聲稱贊.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為什麼如此快活,"蘇倫表示反感地說,因為她心里還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綠色綢舞衣,她會比思嘉漂亮得多.為什麼思嘉總那樣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給她呢?媽為什麼也總是那樣護著她,說綠色同蘇倫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樣清楚,艾希禮的親事要在今晚宣布,爸今天早晨這樣說的.當然我也明白,你對他表示親昵已經好幾個月了.""你就知道這些,"思嘉說著,吐了吐舌頭,不想讓自己的興致給破壞了.到明天早晨這個時候,請看蘇倫小姐吃驚的模樣吧.
"蘇倫,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卡琳震驚地表示異議.
"思嘉喜歡的是布倫特."
思嘉那雙笑盈盈的綠眼睛望著妹妹,心想她怎麼會這樣可愛呢.全家都知道,卡琳這個13歲的姑娘已尼傾心于布倫特了,但布倫特卻全不在意,只把她當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當愛倫不在場時,大家總喜歡拿布倫特來捉弄她,直到她哭出來為止.
"我一點也不喜歡布倫特,親愛的."思嘉樂得慷慨地說.
"而且他也一點不喜歡我.你看,他正在等著你快快長大呢!"卡琳那張圓圓的小臉紅了,她心里又高興又懷疑,兩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這話當真?"
"思嘉,你知道母親說過,卡琳還太小,還不該想什麼男孩子,可你嬤嬤去逗引她.""好吧,看我究竟喜歡不喜歡,你走著瞧."思嘉回答道.
"你是要妹妹露臉,因為你知道再過一年左右她就會長得比你漂亮了.""你們得小心,今天講話該文明些,否則我回去抽你們,"傑拉爾德警告說."噓!別響,我聽聽,這是馬車聲吧?准是塔爾頓家或者方丹家的."他們駛近一個從茂密的山岡下來的交叉道時,馬蹄聲和車輪聲聽得更清楚了,同時從樹林背後傳來嘁嘁喳喳的女人爭吵聲和歡笑聲.走在前頭在傑拉爾德勒住馬向托比打了個手勢,叫他把馬車停在交叉路口.
"那是塔爾頓家的姑娘們,"他向他的女兒們宣布,他紅潤的臉上泛起了光彩,因為,他在全縣的太太們中除了愛倫就最喜歡這位紅頭發的塔爾頓夫人."而且是她親自駕車呢.
噢,居然有位玉手纖纖的太太在擺弄馬兒啦.輕盈如羽毛,又結實得像張生牛皮,可仍然那麼美麗動人呀.你們誰也沒有這樣好看的手,真太可惜了!"他補充說,一面又鍾愛又帶責備地向他的女兒們瞟了幾眼."卡琳害怕牲口,蘇倫的手一碰缰繩就像摸著熨斗似的,而你這個淘氣鬼——""我麼,不管怎樣我從來沒有給撂下來過,"思嘉氣沖沖地嚷道."可塔爾頓夫人每次打獵都摔跤呢!"他從馬鐙上欠起身,一揚手把帽子摘下來,這時塔爾頓家的馬車滿戴著穿得漂漂亮亮,撐著陽散沿著面紗的姑娘出現了,果然塔爾頓夫人如傑拉爾德說的那樣坐在車夫座位上.由于馬車上擠著她的四個女兒她們的嬤嬤,以及幾只裝著跳舞衣的長匣子,已再容不下一個車夫了.加上,阿特里斯·塔爾頓只要自己的一雙手閑著便從不願意讓任何人來駕車,無論他是黑人還是白人.看來外表嬌弱,骨骼纖秀,皮膚白皙得好像那火焰般的頭發把她的臉上的全部血色都吸收到這炫亮的一叢里來了,可是她卻有著充沛的精神和不倦的體力.她養了八個孩子,都和她一樣頭發火紅,精力旺盛.全縣的人都這樣說,她把他們教養得十分成功,因為像對待她的那些馬駒似的,她把同樣的溺愛和最嚴格的訓練都放到他們身上了."勒住他們,但不要傷了他們的銳氣,"這是塔爾頓夫的箴言.
她愛馬,也經常談論馬.她了解它們,把它們掌握得比全縣任何人都好.她蓄養的小馬駒越來越多了,已擠出圈門跑到前面草地上來了,就像她的八個孩子擠出了山上那座散亂不堪的房子似的,于是每當她在農場里轉悠時,馬駒,兒女和獵狗,都成群地尾隨著她.她相信她的馬都具有人性,尤其那匹名叫乃利的棗紅母馬.如果由于家務忙,她來不及在規定時去騎馬散心時,她便把糖碗交給一個黑小子,吩咐他:"給乃利一把糖吃,告訴她我馬上就出來."除了某些特殊場合,她經常穿著騎裝,因為無論後來是否騎馬,她總是希望要騎的,所以,懷著這種期待的心情.她每天氣身時就穿上騎裝.每天早晨,無論晴雨,乃利都身著鞍轡,在屋前走來走去,等著塔爾頓夫人從家務中抽出一小時來騎它.可是費爾希爾是個很不好管理的農場,難得有空閑時間,因為乃利往往會馱著空鞍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在那里來回走動,比阿特里斯·塔爾頓則把騎裝的衣襟高高紮起來,露出六英寸高的明亮的馬靴整天忙活.
今天,她穿一件窄小的下擺不合時宜地深黑綢衣,那模樣仍和騎時一樣,因為這衣服是嚴格地按照她的騎裝做的,頭上戴的又是一頂小黑帽,上面那支長長的黑羽毛把一只熱情的高閃閃的褐色眼睛遮住了,這和她打獵時戴的那頂又破又舊的帽一模一樣.
她看見傑拉爾德,便揮了揮鞭子,同時把那兩匹像在跳舞似的棗紅馬勒住,馬車停下了.馬車後座的四們姑娘一齊探出身來,嘰哩呱啦地喧嚷著打招呼,把一對轅馬都嚇得蹦跳起來.這情景在一個偶然經過的旁觀者看來,會覺得塔爾頓和奧哈拉兩家的人大概是多年不見了,其實他們兩天前還見過呢.不過塔爾頓家是個好交際的家庭,喜歡和鄰居尤其是奧哈拉家的姑娘拉來往.那就是說,他們喜歡蘇倫和卡琳,至于思嘉,除了那個沒有頭腦的凱瑟琳·卡爾弗特之外,全縣沒有哪位姑娘真正喜歡她.
這個縣在夏天里差不多平均每星期要舉行一次全牲野宴和跳舞會,可是對于塔爾頓家那些紅頭發的最會享樂的人來說,每次野宴和舞會都仿佛是頭一次參加似的,總是非常興奮.她們是一支健美而活潑的四人小分隊,擠在馬車里衣裙壓著衣裙,陽傘遮著陽傘,連寬邊早帽上簪著的紅玫瑰和系在下巴頦底下的天鵝絨帶子也都在互相碰撞著,糾纏里.四頂草帽底下露出了各色的紅頭發:赫蒂的是正紅,卡米拉的是草莓金紅,蘭達的是銅赭紅,貝特西的胡蘿蔔紅.
"太太!好一窩漂亮的云雀呀!"傑拉爾德殷勤地說,一面讓自己的馬告近塔爾頓的馬車."不過她們要趕上母親,那還著得遠呢."塔爾頓夫人滴溜溜轉著一對紅褐色的眼睛,把下嘴唇往里吸著,露出一副略帶嘲諷的欣賞模樣,這時姑娘們嚷嚷開了:"別飛媚眼了,媽,要不我們告爸去!""奧哈拉先生,我發誓.媽只要有個像您這樣漂亮的男人在身邊,她就決不讓我們沾邊了!"思嘉聽了這些俏皮話,和旁的人一起笑起來,不過像往常一樣,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對待母親的那種放肆的態度使她大為驚駭.她們仿佛把她當做一個跟好處自己一樣的人,仿佛她剛滿16歲呢.對于思嘉,不要說真正跟自己的母親說這種話,就連這樣一個念頭幾乎也是褻瀆的呢.不過——不過——人家姑娘們同母親的那種關系還是很有意思的.她們盡管那樣批評,責備和取笑她,可對她還是崇拜的.不,思嘉立即暗自說,她這並不是想甯願要一個像塔爾頓夫人那樣的母親,只是偶然覺得同母親開開玩笑也很有趣罷了.她知道甚至這種想法也是對愛倫的不敬,因此為自己感到羞恥.她知道,馬車里那四個火紅頭發的姑娘是不會為這樣胡亂的想法而傷腦筋的,于是像往常一樣她又深感自己跟人家不同,又被一起懊惱而惶惑的心情所籠罩了.
思嘉的頭腦盡管敏銳,可並不善于分析,不過她朦朧地意識到,雖然塔爾頓家的姑娘們像馬駒一樣頑皮,像三月的山兔一樣撒野,可她們身上還是有一股天生無憂無慮的直率勁兒.她們的父母雙方都是佐治亞人,並且是佐治亞南部的人,距離那些開拓者還只有一代.他們對自己和周圍環境都有信心.他們本能地知道自己是在干什麼,這和威爾克斯家的人一樣,盡管方式很不相同;而且這中間沒有那種經常在思嘉心中激化的沖突,因為思嘉身上有一種溫和的過分講究教養的濱海貴族血統和一種精明而凡俗的愛爾蘭農民血統混合在一起,那是兩不相容的.思嘉既要尊敬母親,把她作為偶像來崇拜,又想揉母親的頭發,並且取笑她.她明白她只能要麼這樣,要麼那樣,二者不能兼而有之.跟男孩子一起時,也是同一種感情沖突在作崇,使得她既然裝得像個很有教養的溫文平靜的閨秀,又想作一個頑皮壞女孩,不妨跟人來幾次親吻.
"今天早上愛倫在哪兒?"塔爾頓夫人問.
"她剛剛把家里的監工開除了,她留在家里同他交接賬目.你家先生和小伙子們哪兒去了?""唔,他們幾個小時前就騎馬到-十二橡樹-村去了——我敢說是去品嘗那邊的混合飲料看夠不夠勁兒,仿佛他們從現在到明兒早晨都不要喝了!我也想叫約翰·威爾克斯留他們過夜,即使只能讓他們睡在牲口棚里也好.五個喝醉了的酒鬼可夠我受的了.要是只有三個,我還能對付得了,可是——"傑拉爾德連忙打斷她,把話題岔開.他能感覺到自己的三個女兒正在背後暗笑,因為她們還記得去年秋天他參加了威爾克斯舉辦的那次野宴之後,是在什麼樣的情景下回家來的.
"塔爾頓夫人?那你今天怎麼沒騎馬呢?說實在的,你沒騎上乃利,簡直便不像你自己了.你這人就是個斯坦托嘛.""斯坦托?好個湖塗的漢子?"塔爾頓夫人模仿他的愛爾蘭土腔嚷道:"你的意思是說那個半人半馬的怪物吧?斯坦托是個嗓門像銅鑼的人呀.""不管它是什麼,這沒關系,"傑拉爾德回答說,對自己的錯誤毫不在意."至少你驅趕起獵狗來,太太,你的嗓門就像銅鑼啦.""這話可對了,媽,"赫蒂說."我告訴過你,你每回看到一只狐狸都要像個印第安土人那樣大喊大叫的.""可還不如你讓嬤嬤洗耳朵時叫得響呢."塔爾頓夫人回敬她."而你都16歲了!唔,至于說到我今天怎沒騎馬,那是因為乃利今天清早下駒兒了.""真的?"傑拉爾德著實高興地嚷道,他那愛爾蘭人愛馬的激情在眼睛里閃閃發亮,同時思嘉從自己母親和塔爾頓夫人的比較中又吃一驚.對于愛倫來說,母馬從不下駒兒,母牛從不產犢兒,當然,母雞也幾乎是不生蛋的.她根本不談這種事.可是塔爾頓夫人卻沒有這樣的忌諱.
"是匹小母馬嘍?"
"不,腿足有兩碼長,是個漂亮的小駒子.你一定得過來看看,奧哈拉先生.它可真是一起塔爾頓家的好馬.紅得像赫蒂的頭發呢.""而且長得也很像赫蒂,"卡米拉說,這惹得長臉的赫蒂動手來擰她,她尖叫一聲就躲到一大堆裙子,長褲子和晃動的帽子中間去了.
"我的這幾匹小母馬今天早晨都快活極了,"塔爾頓夫人說."我們今天早晨聽到艾希禮和他的那個從亞特蘭大來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後,她們都一直在發瘋似的鬧個不停.那個表妹叫什麼來著?媚蘭?上帝保佑,那個怪可疼的小妮子,可是我連她的句字和模樣都總是記不起來.我家廚娘是威爾克斯家膳事總管的老婆,那男的晚兒晚上過來談起了那樁新聞,廚娘今天早晨對我們說了,說今天晚上要宣布這門親事,姑娘聽了都興奮極了,盡管我看不出這是什麼緣故.這幾年誰都知道艾希禮要娶她,那就是說,如果他不肯跟梅肯那里伯爾家他的一個表妹結婚的話,這就像霍妮·威爾克斯要跟媚蘭的哥哥查爾斯結婚一樣.現在,奧哈拉先生,請告訴我,要是威爾克斯家的人同他們家族以外的人結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為如果——"思嘉沒有聽見其余那些說笑的話.頃刻間太陽仿佛鑽到一團冷酷的烏云背後去了.世界陷入了黑影之中,萬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新生的綠葉也失去了生氣,山茱萸變得蒼白了,開花的山楂剛才還那麼嬌嬌豔,現在也突然凋謝了.思嘉把手指伸進馬車的帷簾里,她的陽傘也跟著抖動了好一會兒.原來,知道艾希禮訂婚是一回事,可聽見別人這樣偶爾談起來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不久,她的勇氣洶湧地回來了,太陽又重新出現了,世界又大放光輝.她知道艾希禮愛她.這是千真萬確的.于是她微笑想象,要是這天晚上並沒有宣布什麼親事,而是發生了一次私奔,塔爾頓夫人會怎樣大驚失色啊!從此以後,塔爾頓夫人會對鄰居們說,思嘉這丫頭多麼狡猾,她居然一聲不響坐在那里聽她談媚蘭,而她和艾希禮卻一直在想著這些,她的兩個酒窩也微微顫抖起來.這時,赫蒂始終在觀察母親的話會產生什麼效果,現在看見思嘉這模樣,便有點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往後一靠,不再操這份心了.
"奧哈拉先生,我不管你的意見怎樣,"塔爾頓夫人強調說,"這種中表婚姻是完全錯誤的.艾希禮要娶漢密爾頓的姑娘是夠糟的了,至于霍妮要嫁給那個臉色蒼白查爾斯·漢密爾頓——""霍妮要是不嫁給查理,她就誰也撈不到,"蘭達說,她是個對別人刻薄但覺得自己很走俏的人."除了查理,她從來沒有過男朋友.盡管他們已經訂婚了.而且他對她也從不怎麼親熱,思嘉,你還記得,去年聖誕節他怎麼追求你來著——""可別使壞呀,姑娘,"她母親說."表兄妹不應該結婚,就是從表兄妹也不應該,那會削弱血統的.那跟馬不一樣.你可以讓一起母馬跟它的兄弟配,乃至一起公馬跟它的女兒配,結果還是很好,如果你懂得血統的話,可是人就不行了.外表也許不錯,但精氣神兒就不行了.你——""不過,太太,在這一點上我可要跟你唱反調了.你能舉出比威爾克斯家更好的人來嗎?他們家從布賴恩·博魯小時候起就一直是中表結親呀.""他們早該停止,因為如今已露出跡象來了.唔,艾希禮他還是長得挺英俊,還沒什麼,可就連他——不過,請看看威爾克斯家那些沒精打采的姑娘吧,真可憐呀!當然,都還是好女孩子,可就是沒精打采.再看媚蘭那妮子,瘦得像根棍兒,一點精神也沒有.真是弱不禁風,她自己沒個主攻,只會說:'不,太太!——是的,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那個家族需要新血液,像我家這些紅頭發姑娘或你家思嘉那樣優美強壯的血液.不過,請不要誤解.威爾克斯家就他們為人來說都是些好人,而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歡他們,可是讓我們坦白說吧!他們吠講究教養,也太愛搞近親結婚了.難道不是這樣?他們在一塊干地上,在一條平坦大路上,會走得很好,可是請聽我說,我不相信威爾克斯家的人能夠走爛泥路,我認為他們的精氣神兒已經耗盡了,因此一旦發生危機,我就不相信他們能經得起風浪.他們是個過太平日子的家族.
至于我,我要的是一起任何天氣都能闖的馬.而且他們的近親結婚已經使他們變得跟這一帶其他的人不一樣了.整天要麼彈鋼琴,要麼鑽書本.我相信艾希禮是甯願讀書不願找獵的.是的,我真相信這一點,奧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們的骨骼,太纖細了!他們家需要強壯有力的男女——""啊——啊——嗯"傑拉爾德若有所思地支吾著.他突然頗為內疚,意識到這番話雖然很有意思,對自己還得當,可是對愛倫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事實上他明折,如果愛倫得知她的幾個女兒聽了這樣毫不忌諱的一次談話,她一定會永遠不舒服.可是塔爾頓太太像往常那樣,一談起無論是馬或人的生育這個得意的話題,便根本不聽別人的意見而滔滔不絕.
"我說這些話是有感而發的,因為我的一些表親也是中表結婚,而且老實告訴你,他們的孩子都長得像鼓眼牛娃,真可憐哪!所以,我家里要我跟一位從表兄結婚時,我便像只馬駒似的跳了起來,堅決反對.我說,-不,媽.我不能這樣.
我的孩子會像馬那樣得大關節病和氣喘病的-好,我媽一聽說大關節病便暈倒了,可我巍然不動,我奶奶也支持我.你看,她也很懂得馬的繁殖,還誇我說得對呢.于是她幫助我跟著塔爾頓先生逃走了.現在,請看看我的這些孩子!又高大又健康,沒有一個帶病或矮小的,盡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可是,他們威爾克斯家——""太太,你不想換換話題,"傑拉爾德趕緊插嘴,因為他已注意到卡琳的惶惑神色和蘇倫臉上流露的貪婪好奇心,恐怕再這樣下去她們以後會向愛倫提出煩人的問題,那便暴露出他作為陪女兒外出的監護人是多麼不稱職了.至于思嘉,他高興地看到,她似乎在想旁的事情,像個大家閨秀的樣子.
赫蒂·塔爾頓把他從困境中救了出來.
"我的天哪,媽,咱們走吧!"她不耐煩地喊道."看這太陽把烤的,我都聽得見痱子在脖子上暴跳出來了.""等等,太太,過會兒再走,"傑拉爾德說."那麼,關于賣給我們馬匹交營里的事,你究竟是怎麼決定的?戰爭眼看隨時可能爆發,小伙子們希望這個問題早日落實,那是一支克萊頓縣的軍隊,我們要的也是克萊頓縣的馬匹.可是你這位太太也實在固執,至今還不同意把你的好馬賣給我們.""也許並不會發生戰爭呢,"塔爾頓夫人心存觀望地說,這時她的心想已經從威爾克斯家的古怪婚姻習慣中徹底轉過來了.
"怎麼,太太,你不能——"
"媽,"赫蒂又一次插進來,"你跟奧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橡樹-村再談馬匹的事不好嗎?""對了,對了,赫蒂小姐,"傑拉爾德說,"我一分鍾也不敢耽擱你們啦.咱們不會兒就到-十二橡樹-村了,那里的每一個人,老老少少,都想知道馬匹的事.不過,看到像你母親這樣一位文雅而漂亮的太太居然那樣固執地不肯賣自己的馬,我可真傷心呀!塔爾頓夫人,請問,你的愛國心到哪里去了?難道南部聯盟對你就毫無意義?""媽,"小貝特西喊道,"蘭達坐在我衣裳上,弄得我渾身都要皺巴巴的了.""唔,貝特西,把蘭達推開,別嚷嚷.現在,傑拉爾德先生,你聽我說,"她准備反駁,眼睛開始閃閃發光了."你犯不著用南部聯盟來壓我嘛!我認為南部聯盟對我像對你一樣重要;我有四個男孩子到了營里,可你一個也沒有呢.不過我的孩子們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馬卻不行.我要是知道我的馬是給那些我認識的小伙子,那些慣于騎純種馬的上等人,我將樂意把它們無償地獻出來.不,我不會有片刻的猶豫.可是,要讓我的寶貝們去任憑那些慣于騎騾子的林區和山地人擺布,那可不行,先生!我一想起它們背上長了鞍瘡和喂養得不好就要犯夢魘的.你以為我會讓那幫蠢貨去騎我的這些嬌生慣了寶貝,去撕扯它們的嫩嘴,鞭打它們,直到它們給糟蹄蹋得毫無生氣嗎?你瞧,我現在只要想到這些,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了!奧哈拉先生,不行.你想要我的馬,這是好意,不過你最好還是行到亞特蘭大去買些老廢物來給你們的莊稼漢去騎吧.反正他們永遠也分不出好歹來的.""媽,咱們繼續趕路不好嗎?"卡米拉也加入了這個等得不耐煩的合唱."你明明知道最後你還是會把你的那些寶貝交給他們的.只要爸和幾個男孩子跟你仔細談談南部聯盟是多麼需要馬匹,你就會哭著把它們交出去了."塔爾頓太太抖了抖缰繩咧嘴一笑.
"我不會做那種事的,"她說著用鞭子在那兩騎馬背上輕輕碰了一下.馬車又飛速地行駛了.
"真是個好女人,"傑拉爾德說,一面把帽子戴上,回到自己的馬車旁."走吧,托比.我們要把她磨服,還是會弄到那些馬的.當然嘍,她說得也對.她是對的.誰要不是上等人,他就沒資格騎馬.他應當去當步兵.不過最糟糕的是這個縣里沒有足夠的農場主子弟來編成一個整營呢.你說怎麼樣,小女兒?""爸,請你要麼走在我們前頭,要麼在後面.看你踢起這麼一大堆的塵土,都快把我們嗆死了,"思嘉說,她覺得要再也無法忍受這種談話了.因為別人的談話使她不有好好思考,而她急于要在抵達"十二橡樹"之前整理好思想,同時准備一副光彩動人的面容.傑拉爾德順從地刺了刺馬肚子,一溜煙跑到前頭追趕塔爾頓家的馬車去了,到那里他還可以繼續關于馬匹的談話.
第六章
他們過了河,馬車向山上駛去.在"十二橡樹"村還沒進入眼簾之前,思嘉就已經看見一團煙霧在那些高高的樹頂上悠閒地飄浮著,也聞到了那股混合著燃燒的山胡桃木和烤豬肉羊肉的香味.
那些從頭天晚上便在緩緩燃著的烤全牲的火坑,估計現在已成為玫瑰紅灰燼的長槽,獸肉在上面的叉子上轉動著,肉汁緩緩地滴落在炭火中,發出絲絲的聲音.思嘉知道微風吹送的那股香味是從那幢大房子背後的大橡樹林裡起來的.約翰·威爾克斯常常是在那裡,在那緩緩而下通向玫瑰園的斜坡上,舉行他的全牲野宴.這個陰涼宜人的佳境要比別的例如卡爾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卡爾弗特太太不喜歡野宴上的食品,並且聲稱好幾天之後房子裡都還有那些氣味,所以她的客人就常常被安排在一個離住宅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而沒有遮蔭的地點熱汗淋漓地吃著.不過,也只有這位以好客聞名全州的約翰·威爾克斯才真正懂得怎樣舉行野宴.
那些帶有支架的長長的野餐桌上沿著威爾克斯家最漂亮的亞麻布,這些餐桌常常擺在最陰涼的地方,兩旁是沒有靠背的條凳;空地上還放著一些椅子,矮腳凳和坐椅,是給那些不喜歡坐條凳的人準備的.在離宴席較遠的地方才是那些長長的烤野獸肉的火坑和燉肉汁的大鐵鍋,這裡散發的油煙和種種濃烈的香味是客人們聞不到的.威爾克斯先生經常養著至少十來個黑人,他們端著托盤來回跑動為客人提供食品.
那邊倉房背後還設有另一個野宴火炕,專供家僕,來賓們的車伕,侍女等人使用,他們吃是的玉米餅,山薯和黑人最喜歡的牲畜內臟,時令碰巧時還有足夠的西瓜讓他們吃個飽.
當思嘉遠遠聞到的新鮮豬肉的香味時,她欣賞地皺起鼻子,希望等烤好以後她的食慾會旺盛起來.此刻她的肚子裡還是飽飽的,而且腰扎得很緊,生怕自己隨時都會打出嗝來.
那就要命了,如果真是打嗝,因為只有老頭兒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圍的人議論敢在宴度上打嗝呢.
他們駛上了山頂,這時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齊齊的出現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圓柱,寬闊的遊廊,平坦的屋頂,這美麗得像一個那麼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兒,她顯得雍容大方,對誰都一樣親切可愛了.思嘉喜愛"十二橡樹"村勝過喜歡塔拉農場,因為它的一種堂皇的美,一種柔和的莊嚴,而這是傑拉爾德的住宅所不具備的.
寬闊曲折的車道上到處是騎乘的馬和馬車,賓客們正紛紛下馬下車,向朋友打招呼.咧著大嘴傻笑的黑人對宴會總是那麼興奮,他們正在把牲口牽到倉場上去卸鞍解轡,讓它們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有黑的,有白的,在新綠的草地上嚷著跑著,玩跳房子和捉人的遊戲,並且競相誇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東西.那間從前頭一直延伸到屋後的寬敞的大廳裡已經擠滿了人,當奧哈拉的馬車駛到前面台階邊停下時,思嘉看見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們搖擺著裙裾在二樓的樓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摟著腰肢倚在樓欄杆上,笑著招呼下面大廳裡的年輕小伙子們.
從那敞開的法國式窗口,她看見那些年齡較大的婦女穿著深色綢衣搖著扇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廳裡,談論著嬰兒,疾病和誰跟誰結婚,以及怎麼結婚的,等等.威爾克斯的膳事總管湯姆在大廳和門廳裡穿梭忙合著,他手裡端著一隻銀托盤,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褲子和皺邊亞麻布襯衫的青年人奉上高腳酒杯.
陽光燦爛的前廊上也擁擠著賓客.是的,全縣的人都在這裡了,思嘉心想.塔爾頓家四個小伙子和他們的父親倚著高高的圓柱,孿生兄弟斯圖爾特和布倫特照例肩並肩站在那兒,博伊德和湯姆則同他們的父親詹姆斯·塔爾頓在一起.卡爾弗特先生貼在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後者雖然已在佐治亞生活了15年之久,可仍然顯得有點像陌生人似的.每個人對她十分客氣而親切,都覺得她可憐,不過誰也不會忘記她由於做了卡爾弗特先生的孩子們的家庭教師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過失.那兩個卡爾弗家的小伙子雷福德和凱德,同他們那個活躍的白白胖胖的妹妹凱瑟琳在一起,向黑臉喬·方丹和他的漂亮未婚妻薩莉·芒羅開玩笑.亞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向迪米蒂·芒羅耳語,惹得她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有些家庭是遠道而來的,例如從十英里外的洛夫喬伊,從費耶特維爾,從瓊斯博羅,少數幾家甚至來自亞特蘭大和梅肯.整個房子像要被客人擠垮了,而不停地高談闊論和嘩然大笑,以及婦女們格格的笑聲,尖叫聲和喧嚷聲,更是此起彼落,熱鬧無比.
思嘉看見約翰·威爾克斯站在走廊台階上,他一頭銀絲般的頭髮,腰背挺直,煥發著寧靜和藹的容光,像佐治亞夏天的太陽一般永不衰敗.他旁邊站著霍妮·威爾克斯(人們之所以這樣稱呼她,是因為她對於從父親到大田勞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樣親切的口氣說話),她正在不停地歡笑著迎接每一位來賓.
霍妮那種顯然渴望對誰都顯得親切動人的勁兒,同她父親的姿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使思嘉想起也許塔爾頓太太剛才說的話畢竟是有些道理.威爾克斯家的男人們無疑有自己的家族特徵.那種把約翰·威爾克斯和艾希禮的灰眼睛襯托得更顯著的赤金色濃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亞的臉上便變得稀疏而沒有什麼光澤了.霍妮像只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亞除了用"平淡"一詞以外,再沒有別的說法可以形容了.
英迪亞的蹤影哪裡也找不到,但思嘉知道她也許是在廚房裡對僕人們作最後的指示.思嘉心想,可憐的英迪亞,自從她母親去世以後,她得為家務操不少的心呢,因此除了斯圖爾特·塔爾頓,便沒有機會去交別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他覺得我比她長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過錯呀.
約翰·威爾克斯走下台階,伸出手臂去攙扶思嘉.她下馬車時見蘇倫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經從人叢中找出弗蘭克·肯尼迪來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比這穿褲子的老處女更好的男人!
她心裡輕蔑地嘀咕著,一面跳下地來微笑著向約翰·威爾克斯表示感謝.
弗蘭克·肯尼迪趕忙走來攙扶蘇倫,蘇倫那個得意勁兒更叫思嘉恨不得抽她一鞭子.弗蘭克·肯尼迪可能擁有比縣裡任何人都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地很好,可這些在一個年滿40的人身上是毫無吸引力的,何況他既瘦小又神經質,長著幾根稀稀拉拉幾根黃鬍子,是個婆婆媽媽,唯唯諾諾的人.
不過,思嘉記起了自己的計謀,便打消這種輕蔑心理,反向他飛了個欣然的微笑,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面向蘇倫伸出手臂,一面高興得不知所措地把兩眼睛朝思嘉身上骨碌碌亂轉.
思嘉即使在跟約翰·威爾克斯愉快地交談時,兩隻眼睛也在人群裡搜索艾希禮,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圍是一起歡迎的招呼聲,斯圖爾特和布倫特·塔爾頓這對孿生兄弟一起向她走來.芒羅家的姑娘們也對她的衣服大聲稱讚,她很快便成了一個吵吵鬧鬧的圈子的中心,這些聲音越來越高,把整個大廳裡的喧嘩都壓倒了.可是艾希禮在哪裡?還有媚蘭和查爾斯呢?她裝得若無其事地環顧四周,並一直朝大廳那裡笑鬧的人群中望著.她閒談著,笑著,迅速向屋子裡,庭院裡搜索著,忽然發現一個陌生人獨自站在大廳裡用一種淡漠而不怎麼禮貌的神情注視著她,這使她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一面由於自己吸引了一個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領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點難為情了.他看來年紀不小,至少有35歲.他個子高高的,體格很強壯.思嘉心想,還沒有見過這樣腰圓膀闊,肌肉結實,幾乎粗壯得有失體面的男人呢.當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解,他笑了,露出一口猙獰雪白的牙齒,在修剪短短的髭鬚底下閃閃發光.他的臉膛黑得像個海盜,一雙又黑又狠的眼睛彷彿主張把一艘帆船鑿沉或搶走一名處女似的.他的臉上表情冷漠而鹵莽,連對她微笑時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諷的意味,使思嘉緊張得出不來氣.她想人家這樣無禮地瞧著她簡直是一種侮辱,可懊惱自己竟沒有受辱的感覺.她不知道這究竟是個什麼人,但他黑黑的臉膛無可否認地有著上等人家的血統.兩片飽滿的紅嘴唇上那深長的鷹鉤鼻子,高高的前額和寬闊的天庭,都說明了這一點.
她毫無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開,同時他也回過頭去,因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這裡來!我要你見見佐治亞一個心腸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這名字有點耳熟,好像同某個不體面的趣聞有關似的,不過她正一心想著艾希禮,便不去細究了.
"我得上樓去理理頭髮,"她告訴斯圖爾特和布倫特,他們正想把她從人群中帶走."你們倆可得等著我,別跟旁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氣埃"她看得出來,要是她今天跟任何別的人調情,斯圖爾特是不會善罷干休的.因為他剛剛喝了幾杯,正擺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氣,她憑經驗知道這就要出事了.她在過廳裡站下跟朋友們說話,又對英迪亞打招呼,後者正從後屋裡出來,已忙得頭髮不整,兩鬢流汗.可憐的英迪亞!一個姑娘長著不灰不白的頭髮和眼睫毛,以及一個顯得性情固執的下巴,這就夠糟的了,何況已經20歲了還沒嫁人呢!她不知英迪亞是否懷恨她把斯圖爾特從她身邊奪走了.有不少的人還在說她仍然愛他,可是你怎麼也琢磨不透一個威爾克斯的家人是如何想的.即使她懷恨這件事,他決不會露出痕跡來,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種稍覺疏遠又頗為親切的態度對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交談了幾句,便走上寬闊的樓梯.這時一個羞答答的聲音在後面叫她的名字,她回過頭來,看見了查爾斯·漢密爾頓.他是個俊俏的小伙子,滿頭柔軟的褐色鬈發覆蓋在白皙的前額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溫柔,像一隻聰敏的長毛牧羊犬.他穿著很合身的褲子和黑色上衣,帶皺褶的襯衫領口打著個很寬很時髦的黑領結.她轉過身來時,他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因為他在女孩子面前總有點怯生生的.像大多數怕羞的男人那樣,他非常愛慕思嘉這樣快活,開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她以前對他的態度從沒有超出敷衍應酬的範圍,因此現在她回報他的那燦然一笑和愉快地伸出的兩隻手,就使他驚喜得透不過起來的.
"怎麼,查爾斯·漢密爾頓,你這漂亮的小傢伙,是你呀!
我敢說你是專門從亞特蘭大老遠趕來,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啊!"查爾斯激動的結結巴巴,幾乎說不出話來了.他抓住她那雙溫暖的小手,癡癡地望著那雙滴溜溜轉的綠眼睛.姑娘們是慣用這種態度跟男孩子說話的,可對查爾斯卻從來沒有過.他可真不明白為什麼她們老是把他當做小弟弟看待,又總是那麼親切,但從來不肯跟他開玩笑.他經常看見姑娘們跟那些比他難看得多和笨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調情說笑,早就巴不得她們也這樣跟他鬧著玩兒.可是除了偶爾一兩次外,他跟她們在一起時往往不知道說什麼好,所以總是破口無言,窘困得難受極了.事情過後,他夜裡躺在床上睡不著覺時,倒想起許許多多本來可以說的俏皮逗人的話來,可是機會沒有了,因為人家姑娘們經過這麼一兩回試驗之後,便把他撂在一邊了.
至於霍妮,他同她已經有了默契,準備來年秋天他繼承了遺產的時候結婚,可是他跟他在一起時同樣也很不自在,沒有什麼好說的.有時候他有一種不怎麼爽快的感覺,覺得霍妮那種有點賣弄風情和自作主張的神氣對他很不利,因為她對男孩子有股狂熱勁兒,恐怕一有機會她就會隨便給哪個男人玩這一套的.所以查爾斯對娶霍妮不怎麼熱心,因為她沒有在他心中那種瘋狂的浪漫激情,而那是他心愛的書本告訴他一個戀人所應當有的.他經常渴望著有個美麗,大膽,感情熾熱,善於戲謔的女人來愛他.
可如今思嘉·奧哈拉用她所說的對他心疼的話,在跟他開玩笑呢!
他想想出幾句話來說說,可是想不出來,接著他便默默祝福思嘉,因為她在一個勁兒地說下去,他也就用不著開口了.這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現在,你就站在這兒,等我回來,到時我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開去跟別的女孩子胡鬧呀,那樣我可要吃醋了!"這些話從那張兩旁各有一個酒窩的櫻桃小口裡說出,同時烏黑的睫毛在碧綠的眼睛上方假裝嚴肅地飛舞著.
"我不會的,"他終於使勁喘過起來,可是決沒有想到她是在把他當做一隻等待屠夫的小牛犢呢.
她拿那把合著的折扇在他臂膀上輕輕一敲,然後轉身上樓,這時她的視線又落到那個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孤零零地站在離查爾斯幾步遠的地方.他顯然從旁聽見了剛才的全部談話,因為他仰頭對思嘉咧嘴笑了笑,那模樣邪惡得像只公貓似的,隨即又將思嘉渾身上下打量著,眼光中全然沒有思嘉所習慣的那種敬意.
"活見鬼!"思嘉用傑拉爾德慣用的那句粗話煩惱地暗思忖說."他看來好像--好像知道我沒穿內衣是模樣似的."接著把頭一甩,逕自上樓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間臥室裡,她發現凱瑟琳·卡爾弗特正站在鏡前打扮,拚命咬著嘴唇,想叫它們顯得更紅一些.她的飾帶上佩著新鮮的玫瑰花,這同她的兩頰相到輝映,那雙矢車菊般的藍眼睛更是興奮得神采飛揚了.
"凱瑟琳,"思嘉說,一面試著把她穿的那件緊身上衣拉高一點,"樓下那個姓巴特勒的討厭傢伙是誰?""唔,親愛的,你不知道嗎?"凱瑟琳興奮地低聲說,留心不讓在隔壁房間閒聊的迪爾茜和威爾克斯家姑娘們的嬤嬤聽見."我真想不到威爾克斯先生怎麼會讓他到這裡來了,不過他本來就在瓊斯博羅同肯尼迪先生商談買棉花的事.當然了,肯尼迪先生要把他帶在身邊,就一起來了.他不能丟下他就走埃""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呢?""人家誰也沒有招待過他呢!親愛的.""真的沒有嗎?""沒有."思嘉默默地尋思這件事,因為她還從不曾跟一個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待過呢.這倒是一種很令人興奮的局面.
"他幹過什麼事了?"
"唔,他的名聲壞極了!思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爾斯頓人,他的朋友本來都是那裡最上等的人,可現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羅·雷特跟我談了他的情形.她跟他的家庭並沒有親屬關係,可是她瞭解他的一切,而且誰都瞭解.
他是從西點軍校開除出來的.你想想吧!他還些事情實在太糟糕了,卡羅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關於他沒有娶那個姑娘的事--""快告訴我!""親愛的,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卡羅去年夏天全都告訴我了,可要是她媽聽說她居然知道這種事,恐怕會氣得要死呢.唔,這位巴特勒先生帶著一個查爾斯頓姑娘坐馬車出去玩.我從來不知道她究竟是誰,不過我能猜到一點.她一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便不會在下午那麼晚的時候沒個伴就跟他出去了.而且親愛的,他們在外面幾乎待了個通宵,最後才步行回家,據說是馬跑了,車也給摔壞了,他們在樹林裡迷了路.後來你猜怎麼樣--""你說吧,我猜不著,"思嘉很熱心地說,巴不得發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絕同她結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滅了.
"他說他沒--嗯--沒跟她有過什麼,也看不出為什麼就該娶她.於是,當然嘍,她哥哥把他叫出來,這時巴特勒先生稱他寧願給槍斃也不要娶一個蠢貨.這樣一來,他們就只有進行決鬥,結果巴特勒先生擊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同時巴特勒先生也只好離開查爾斯頓,可至今沒有接待他,"凱瑟琳得意地結束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時,因為這時迪爾茜回到房間照料思嘉梳妝來了.
"她懷孕了沒有?"思嘉在凱瑟琳的耳邊悄悄地問-
凱瑟琳拚命搖頭."不過她同樣給毀了,"她有點厭惡地低聲回答.
但願艾希禮別毀了我才好,思嘉突然這樣想.像他這樣一個十十足足的正人君子,是決不會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增對瑞德·巴特勒產生了一種敬意,因為他拒絕跟一個蠢女人結婚哩.
思嘉坐在屋後那株大橡樹樹蔭下一張高高的木褥榻上,她衣裙上的荷葉邊和皺襞向周圍蕩漾著,底下那雙綠羊皮軟鞋露出了大約兩英吋的樣子,這是大家閨秀坐著時雙腳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裡捧著一個幾乎沒有動過的盤子.
野宴已達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氣中洋溢
著笑聲,談話聲,餐具碰著杯盤的叮噹聲,以及烤肉和稠肉湯的濃烈香味.間或一陣清風吹過,從長長的烤牲火坑向賓客們起來了股股輕煙,小姐太太們假裝煩地尖叫起來,一面使勁揮舞手中棕櫚葉扇子.
大多數年輕小姐同她們的男伴坐在餐桌兩旁長長的條凳上,唯獨思嘉,她明白在這種座席上只能兩邊各坐一個男人,便單單另外挑了個位置,這樣她就可以引來盡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圍了.
已婚婦女,都坐在涼亭裡,她們的深色衣裳在周圍的歡快色彩中看來更加顯眼.主婦們無論年齡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離開那些明眸皓齒的小姐,情郎和他們的喧笑聲,因為在南方,婦女一結婚就不算美人了.從那位倚老賣老公然在打嗝兒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懷孕正在極力忍住不嘔吐出來的17歲的艾麗斯·芒羅,她們正交頭接耳不停地討論著家庭等方面的問題,這才使得這樣的集會更加愉快而富於教育意義了.
思嘉朝她們輕蔑地看了一眼,覺得她們活像一群肥老鴉,已婚婦女從來都是沒有什麼趣味的.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給了艾希禮,也得自動地跟這些穿深色綢衣的主婦們一起,坐到涼亭下和前屋客廳裡去,並且跟她們一樣莊重,一樣呆板,不再屬於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來她像大多數女孩子那樣,她的想像力只能把她帶到結婚的禮壇上去,不近也不遠,到此為止.此外,她現在正覺得十分不幸,沒有心思去考慮這種抽像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裡的盤子,靈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餅乾送到嘴邊模樣是那麼文雅,只輕輕咬了一點,要是嬤嬤見了準會大加讚賞的.她儘管周圍有了那麼多向她獻慇勤的小伙子,可是從沒像現在這樣難受過.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計劃至少在艾希禮身上已經徹底完了.她吸引來幾十個旁的男人,偏偏艾希禮沒有來.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懼現在又都捲土重來,籠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臟時緊時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臉色也紅一陣白一陣,難看得很.
艾希禮不想加入她周圍的那個圈子,實際上她來到以後還沒有單獨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自從見面時打了個招呼便再沒有機會對他說話了.當她走進後花園時,他上前來歡迎過她,但當時媚蘭正挽著他的胳膊--她幾乎還沒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蘭是個嬌小脆弱的姑娘,從外表看就像個躲在母親裙子裡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雙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幾乎驚恐的神色,就更加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了.她長著一頭稠密烏黑的鬈發,上面嚴嚴地罩著發網,顯得一絲不亂.這黑的一大堆前面掛著個長長的寡婦嘴劉海兒,使得她的臉蛋完全變成了雞心形.由於兩個顴骨隔得太遠,下巴太尖,那張臉雖然嬌怯可人,但仍顯平淡.她長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樣簡單,麵包一樣可貴,春水一樣清澈.不過,無論她的相貌多麼平淡,身佬多麼嬌小,她的舉止行動中仍包含著一種沉靜而非常動人的莊重美,這使她看起來遠不像一個17歲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細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櫻桃色緞帶,裙裾蕩漾,皺襞粼粼,似在掩飾那個如孩子般尚未充分發育的身軀,而那頂垂著鮮紅的細長飾帶的黃帽子,則使她的奶油色皮膚更加光瑩奪目了.她那對沉甸甸的耳墜子吊在長長的金鏈上,從整整齊齊網著的鬈發中垂下來,在褐色眼睛近旁擺盪著,這對眼睛象冬天樹林中波光皎潔的湖水,兩片褐色的葉子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
她用怯生生的喜悅心情微笑著歡迎思嘉,稱讚她那件綠色衣裳多麼漂亮,這時思嘉很不好意思,幾乎裝出一副禮貌的笑容來回答,因為她那麼迫切地想同艾希禮單獨談話!從那以後,艾希禮就離開賓客坐在媚蘭腳邊一隻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談著,悠閒而睡眼朦朧地微笑著,這樣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愛不過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蘭眼中煥發著一閃一閃的光輝,以致連想思嘉也不得不承認她幾乎是美麗的了.媚蘭望著艾希禮時,她那平淡的臉上彷彿被一支內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煥發,因為只要一顆熱戀的心能夠在臉上顯現,那麼現在媚蘭臉上顯現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
思嘉想把目光從這兩個人身上挪開,不再看他們,可就是辦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從她周圍的人們身上找到加倍的歡樂,跟他們一起笑著,談著冒失的事情,挑逗他們,對他們的奉承話拚命搖頭,搖得那雙耳墜狂跳不止.她說了好幾遍"胡說八道",聲明真理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並且發誓永遠不相信他們任何人說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禮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著媚蘭不停地說下去,同時媚蘭俯視著他,她臉上的表情明明顯示出她是屬於他的.
這樣,思嘉便覺得難堪極了.
在局外人看來,她是比誰也更沒有理由覺得難堪的.她無疑是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們中間激起的那陣狂熱,加上其他姑娘們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別的時候都會叫她心滿意足了.
由於受到她的青睞查爾斯·漢密爾頓,仍牢牢地站在她右邊,任憑塔爾頓家的孿生兄弟合力擠他也不挪動一步.他一隻手拿著她的扉子,另一隻手端著自己那盤連碰也沒碰的烤肉,固執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這叫霍妮傷心得快要哭了.她左邊的凱德懶洋洋地待在那裡,他不時拉拉她的衣角讓她注意,同時用一雙怒氣沖沖的眼睛瞪著斯圖爾特.他和這對孿生兄弟之間的敵對氣氛已達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並且已開始鬥起嘴來.弗蘭克·肯尼迪象只帶小雞的母雞在瞎忙著,到橡樹樹蔭下的餐桌旁來回奔跑,替思嘉挑揀好吃的東西,彷彿那兒的十幾個僕人都不中用似的.最後,蘇倫已實在按捺不住滿腔憤,便衝出大家閨秀的忍讓範圍,公然向思嘉怒目而視.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為儘管思嘉講了不少鼓勵的話,可布倫特只對她說了聲"好啊,小妹",同時撥了撥她頭上的髮帶便轉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他往常總是那麼親切,用一種出於自然的敬重態度對待她,讓她感到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便暗暗夢想有一天她將綰起髮髻,放下裙裾,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的情人來接待.可現在看來,思嘉已經把他撈到手了!至於芒羅家的幾位姑娘,她們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膚小伙子已公然背叛他們,可是仍極力掩飾著心頭的懊惱,不過當托尼和亞歷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著覷著,隨時準備只要有人站起來倆立即他佔一個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討厭相就叫她們忍無可忍了.
她們用揚起眉頭的方式將自己對思嘉行為的反感微妙地傳遞給赫蒂·塔爾頓.對于思嘉來說,惟一的要訣是"快".
這時,那三個年輕姑娘不約而同地舉起花邊陽傘,說她們已經吃夠了,謝謝,一面用手指輕輕扶著身邊男人的胳膊,嬌聲笑嚷著到玫瑰園,清泉和夏季別野參觀去了.這種有秩序的戰略性撤退對於一個在場的女人是不會不產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來.
思嘉看見那三個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著女孩子們到她們從小便熟悉的名勝地觀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來,同時狠狠盯住艾希禮,看他是否注意到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蘭的那條緞帶,一面微笑著望著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陣劇痛.她恨不得立刻跑過去將媚蘭的乳白色皮膚狠狠地抓呀,撓呀,直到鮮紅淋漓才痛快哩.
她的眼光從媚蘭身上移開,便看見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眾人廝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約翰·威爾克斯交談.他一直在觀察她,但一旦接觸到她的眼光便笑起來.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覺得這個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場惟一知道她那狂歡背後隱藏著什麼心事的人,而且這只能給他以譏諷的樂趣.那麼,她也可以抓他其他來取樂呀!
"只要我能夠熬過這個野宴,一直堅持到午後,"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會上樓去午睡,準備精神飽滿地參加晚上的舞會,那時我要留在樓下找機會跟艾希禮說話.他一定已經注意到我是多麼受人愛慕了."接著,她又自我寬慰地作出了另一種推測:"當然嘍,他必須照顧媚蘭,因為她畢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點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麼關照她,她簡直就要做無人問津的-牆花-了."想到這裡,她重新鼓起了勇起,並且對查爾斯加倍下功夫,這時他那雙褐色眼睛正熾熱地俯視著她.對於查爾斯來說,這真是絕妙的一天,美夢般的一天,他已經毫不費力同思嘉戀愛起來.由於這種新的感情的衝擊,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無光了.霍妮是一隻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則是只閃爍的蜂鳥.她逗弄他,疼愛他,向他提問題,然後又自己回答,這樣他毋需開口便顯得非常聰明.別的小伙子顯然被她對查爾斯的這種偏愛所激怒,而且給弄得糊里糊塗,因為他們知道查爾斯為人那麼羞怯,一口氣說不出兩個字,一句的話來,可是出於禮貌,他們不得不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誰都敢怒而不敢言,這對思嘉是個很大的勝利,可在艾希禮身上卻是例外.
最後一叉子豬肉,雞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時機已經來到,英迪亞會起身建議小姐們進屋去休息.這時是下午兩點,太陽直照頭頂,有點炎熱,可是英迪亞由於準備野宴接連忙了三天,實在太勞累了,便樂得留下來坐在涼亭裡歇一會,一面朝那位來自費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高聲說話.
一陣懶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襲來.黑人們慢悠悠地收拾長桌上的殘羹剩菜.談笑聲漸漸低沉,這裡,那裡三五成群的人也開始靜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來宣佈結束於前的野宴活動.棕櫚扇子搖得愈來愈慢,有些先生由於炎熱和吃得過飲,已經打起瞌睡來.大野宴已經結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陽正旺的時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會之間這段空隙中,人們都顯得安靜而平和,只有年輕小伙子們仍保持著不甘寂寞的精力,正是這種精力使剛才整個娶會充滿了生機.他們從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不斷走動,慢吞吞地低聲談論著,漂亮得像些純種馬駒,也同樣地危險.中午懶洋洋的氣氛籠罩了整個聚會,可是在它下面潛伏著一些暴躁因素,它們可能突然爆發,上升到凶殘的頂點,並且迅速蔓延,成為燎原之勢,男人和女人,他們既是美麗的,又是放蕩的,那可愛的外表下面都有一點火爆性,其中已經馴服了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過了一會,太陽越發熱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亞看了看.談話已漸漸沉寂,這時從林裡所有的人都忽然聽到了傑拉爾德的激昂的聲調.原來他站在距離野宴席不遠的地方,同約翰·威爾克斯爭論是正起勁呢.
"真是活見鬼,你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決嗎?咱們已經在薩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開火了!還能和平?南方應當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讓人侮辱,並且它不是憑聯邦的仁慈而是憑著自己的力量在脫離聯邦!""哦,他又喝夠了!我的上帝!"思嘉心想."這想,我們都得在這裡坐到半夜去了."頃刻之間,瞌睡從懶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種像電流般敏感的東西迅速掠過周圍.男人從條凳和椅子上跳起來,揮動著兩臂,拚命提高嗓門,同時一心想壓倒別人的聲音.本來整個上午都沒有談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戰爭,因為威爾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擾那些太太小姐.如今傑拉爾德吼出"薩姆特要塞"這幾個字來了,在場的每一個便都忘記了主人的告誡.
"咱們當然要打--""北方佬是賊--""咱們一個月就能把他們報銷--""是啊,一個南方人能打掉20個北方佬--""給他們一次教訓,叫他們不要很快就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麼侮辱咱們的委員吧!""是啊,跟他們敷衍幾個禮拜--還發誓一定得撤出薩姆特呢!""他們要戰爭,咱們就讓他們厭惡戰急--"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傑拉爾德的嗓門在隆隆震響,但思嘉能夠聽到的全是"州權,州權"的反覆叫喊.傑拉爾德真是得意極了,可他的女兒並不得意.
脫離聯邦,戰爭--這些字眼由於長期以來不斷重複,思嘉已覺得十分刺耳,不過現在她更恨這些聲音,因為它們意味著那些男人將站在那裡激烈地爭論好幾個小時,而她就沒有機會去單獨見艾希禮了.當然,大家心裡都清楚,實際上不會發生戰爭,他們只不過喜歡談論,同時喜歡聽自己談論.
查爾斯·漢密爾頓沒有跟著別人站起來,而且發現思嘉身邊人已經很少了,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著那股從新愛情中產生的勇氣,低聲表白起來.
"奧哈拉小姐--我--我--已經決定,如果戰爭打起來,我要到南卡羅來納去加入那邊的軍隊.據說韋德·漢普頓先生正在那裡組織一支騎兵,我當然願意去跟他在一起.他為人很好,還是我父親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這叫我怎麼辦呢--給他喝三聲彩嗎?"因為查爾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內心的秘密.她想不出說什麼話來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覺得男人真笨,他們還以為女人對這種事感興趣呢!他把她的這種表情看做是又驚慌又嘉許之意,於是索性大膽而迅速地說下去--"要是我走了,你會--你會感到難過嗎,奧哈拉小姐?""我會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這樣說,聽那口氣顯然是在開玩笑,可是他只從字面上理解,便一陣仍紅樂得不行了.她的一隻手本來藏在衣服的皺褶裡,這時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輕輕探進去碰它,後來索性緊緊握住了,連他自己都不明白哪來這麼大的勇氣,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許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會為我祈禱嗎?"
"瞧你這個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圍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機會迴避這種對話.
"你會嗎?"
"唔--會,真的,漢密爾頓先生.每晚祈禱三輪念珠,至少!"查爾斯迅速看了看周圍,憋著肚子,屏住氣.實際上他們是單獨在一起了,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這樣的天賜良機,他的勇氣也許要不濟事呢!
"奧哈拉小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我愛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說,一面將眼光穿過正辯論的人群朝艾希禮仍坐在媚蘭腳邊談話的那個地方望去.
"真的!"查爾斯低聲說,由於她既沒有笑也沒有驚叫或暈倒而高興得不行了,因為按照他平時所想像的,年輕姑娘們在這種場合必然會那樣的."我愛你!你是世界上最--最--"這時他才有生以來頭一次打到自己的舌頭了,"我所認識的最美麗的姑娘和最可愛親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貴的風高,我以我的整個心靈愛著你.我不能指望你會愛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但是,我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給我一點點鼓勵,我願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來使你愛我.我願意--"查爾斯停住了,因為他想不出一樁足以向思嘉證實自己愛情深度的困難行動來,於是他只好簡單地說:"我要跟你結婚."思嘉聽到"結婚"這個字眼,便猛地從幻想中回到現實裡來.她剛才正在夢想結婚,夢想著艾希禮呢,如今只好用一種很難掩蓋得住的懊惱神色望著查爾斯發怔了.怎麼恰好在今天,她苦惱得幾乎要發狂的時候,這個像牛犢似的傻瓜偏偏要來把自己的感情強加於人呢?思嘉注視著那雙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個羞怯男孩的初戀的美,看不出那種對於一個已經實現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燒透他整個身心的那種狂喜和親切的感覺.思嘉已經見慣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爾斯·漢密爾頓誘人得多的男子,他們也比他靈巧得多,決不會在一次野晏上當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慮時提出這種問題的.她只看到一個20歲的,紅得像胡蘿蔔,有點傻里傻氣的男孩子.她但願自己能夠告訴他,說他顯得多麼傻氣.不過,母親教導她在這種場合應當說的那些話自然而然溜到了嘴邊,於是她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後低聲說:"漢密爾頓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這使我感到榮幸,不過這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呢."這是一種乾淨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撫一個男人的虛榮心,又可以繼續向他垂釣,所以查爾斯便高高興興地游上來了,他還經為這釣餌很新鮮,自己又是第一個來咬的呢.
"我會永遠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會強求的.請你說我可以抱這種希望吧!奧哈拉小姐.""唔!"思嘉漫不經心地應著,那雙尖利的眼睛繼續盯住艾希禮,他仍在望著媚蘭微笑.沒有參加關於戰爭的議論.要是查爾斯這個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靜一會兒,說不定她能聽清楚他們的話呢.她必須聽清楚.究竟媚蘭說了些什麼,才使他眼睛裡流露出那麼趣味盎然的神色來呀?
查爾斯的話把她正在聚精會神地諦聽著的聲音攪和了.
"唔,別響!"她輕輕說,連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擰了一下.
查爾斯嚇了一跳,先是覺得慚愧,因思嘉的斥責而滿臉通紅,接著看到思嘉的眼睛緊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思嘉恐怕別有人會聽見他的話.她自然覺得不好意思,有點害羞,更擔心的是可能人在偷聽.倒是查爾斯心中湧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男性剛強感,因為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讓一個女孩感到難為情呢.他心頭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他改變了自己的表情,顯出一副自以為毫不介意的樣子,同時故意在思嘉手上擰了一下作為回報,表示他是個堂堂的男子漢,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責備了.
她甚至沒有發覺他在擰她,因為這時她能清楚地聽見作為媚蘭主要迷人之處的那個嫡滴滴的聲音了:"我恐怕難以同意你對於薩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見.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樣的紳士."思嘉這樣想,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有多傻呀!她心裡頓感輕鬆,幾乎要格格笑起來.原來,她不過是個女學生罷了,可誰都知道男人們是怎樣看待女學究的……要使男人感興趣並抓住他的興趣,最好的辦法是拿他做談話的中心,然後漸漸把話題引到你身上來,並且保持下去.如果媚蘭原來是這麼說的:"你多麼了不起呀"或者"你怎麼會想起這樣的事情來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腦袋瓜都要炸了!"那麼思嘉就會有理由感到恐懼.但是她呢,面對腳邊的一個男人,自己卻像在教堂裡似的一本正要地談起來了.這時思嘉的前景已顯得更加明朗,事實上已明朗得叫她回過頭來,用純粹出於喜悅的心情向查爾斯嫣然一笑,查爾斯以為這是她的愛情明證,便樂得忘乎所以地將她的扇子奪過來使勁揮打,以致把她的頭髮都扇得凌亂不堪了.
"你可沒有發表意見支持我們呀,艾希禮."吉姆·塔爾頓從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過頭來說.這時艾希禮只得表示歉意,並且站起身來.再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漂亮的人了!--思嘉注意到他從容不迫的樣子多麼優雅,他那金色的頭髮和髭鬚陽光下多麼輝麗,便在心中暗暗讚美.接著,甚至那些年長些的人也要安靜下來聽他的意見了.
"先生們,怎麼,如果佐治亞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話,我為什麼要進軍營呢?"他說著,一雙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平時含著幾分朦朧欲睡的神色已經在思嘉從未見過的強烈表情中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樣,我希望北方佬將讓我們獲得和氣,不至於發生戰爭--"這時從方丹家和塔爾頓家的小伙子們中爆發出一陣嘈雜的聲音,他便微笑著舉起手來繼續說:"是的,是的,我知道我們是被欺騙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們處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們要脫離聯邦,那我們會怎麼辦呢?大概也是一樣吧.我們也是不會答應的.""他又來了,"思嘉想."總是設身處地替人家的說話."據她看來,任何一次辯論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對的.有時候艾希禮簡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難大多是由戰爭引起的.我們還是不要頭腦太熱,還是不要打起來的好.等到戰爭一結束,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思嘉聽了嗤之以鼻.艾希禮幸而在勇氣這一點上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否則便麻煩了.她這樣想過,艾希禮周圍已爆發出一起表示強烈抗議和憤慨的大聲叫嚷了.
這時在涼亭裡,那位來自耶特維爾的聾老頭兒也在大聲向英迪亞發問.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呀?他們在說什麼?""戰爭!"英迪亞用手攏住他的耳背大聲喊道.
"戰爭,是嗎?"他邊嚷邊摸索身邊的手杖,同時從椅子裡挺身站起來,顯示出已多年沒有過的那股勁頭."我要告訴他們戰爭是什麼樣的,我打過呢."原來麥克雷先生很少有機會那種為婦女們所不允許的方式來談戰爭呢.
他急忙踉蹌著走向人群,一路上揮著手杖叫嚷著;因為他聽不見周圍的聲音,便很快無可爭辯地把講壇佔領了.
"聽我說.你們這班火爆性子的哥兒們,你們別想打仗吧.
我打過,也很清楚,我先是參加了塞米諾爾戰爭,後來又當大傻瓜參加墨西哥戰爭.你們全都不明白戰爭是怎麼回事.你們以為那是騎著一匹漂亮的馬駒子,讓姑娘們向你拋擲鮮花,然後作為英雄凱旋回家吧.噢,不是這樣.不,先生,那是挨餓,是因為睡在濕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是的,先生,這便是戰爭對待人類腸胃的辦法--痢疾之類--"小姐太太們聽得有點臉紅了.麥克雷先生讓人們記起一個更為粗野的時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難為情地大聲打的嗝兒那樣,而那個時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爺爺拉過來,"這位老先生的一個閨女輕輕對站在旁邊的小女孩說.接著她又向周圍那些侷促不安的夫婦們低聲嘟囔:"我說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們相信嗎,今天早晨他還跟瑪麗說--她才16歲呢--來吧,姑娘.……-"這以後聲音便成了耳語聽不清了,這時那位小孫女正溜出去,想把麥克雷先生拉回到樹蔭下去坐下.
姑娘們興奮地微笑著,男人們在熱烈地爭論,所有的人都在樹下亂轉,他們中間只有一個人顯得很平靜,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的視線落到他身上,他靠著大樹站在那兒,雙手插在褲兜裡.因為威爾克斯離開了他,他便獨自站著,眼看大家談得越來越熱火,也不發一言.他那兩片紅紅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鬚底下往下彎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閃爍著取樂和輕蔑的光芒--這種輕蔑就像是在聽小孩子爭吵似的.多麼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靜靜地聽著,直到斯圖爾特·塔爾頓抖著滿頭紅髮,瞪著一雙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麼,我們只消一個月就能幹掉他們!紳士們總是會戰勝暴徒的.一個月--喏,一個戰役--""先生們,"瑞德·巴特勒用一種查爾斯頓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聲調說,仍然靠大樹站在那兒,兩手照舊插在褲兜裡,"讓我說一句好嗎?"他的態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樣流露著輕蔑的神情,這種輕蔑帶有過分客氣的味道,這就使那些先生們自己的態度顯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轉過身來,並且給他以一個局外人總該受到的禮遇.
"你們有沒有人想過,先生們,在梅森一狄克林線以南沒有一家大炮工廠?有沒有想過,在南方,鑄鐵廠那麼少?或者木材廠,棉紡廠和制革廠?你們是否想過我們連一艘戰艦也沒有,而北方佬能夠在一星期之內把我們的港口封鎖起來,使我們無法把棉花遠銷到國外去?不過--當然啦--先生們是想到了這些情況的.""怎麼,他把這些小伙子們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惡地想道,氣得臉都紅了.
顯然,當時產生這種想法的人並不只她一個,因為有好幾個男孩子已翹起下巴,顯得很不服氣.約翰·威爾克斯看似無意但卻迅速地回到了發言人旁邊的位置上,彷彿是想向所有在場的人著重指出這個人是他的座上客,並且提醒他們這裡還有女賓呢.
"我們大多數南方人的麻煩是,我們既沒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沒有從旅行中汲取足夠的知識.好在,當然嘍,諸位先生都是慣於旅遊的.不過,你們看到了些什麼呢?歐洲,紐約和費城,當然女士們還到過薩拉托加."(他向涼亭裡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們看見旅館,博物館,舞會和賭常然後你們回來,相信世界上再沒有像南部這樣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彷彿知道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爾斯頓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見過許多你們沒有見過的東西.成千上萬為了吃的和幾個美元而樂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國移民,工人,鑄鐵廠,造船廠,鐵礦和煤礦--一切我們所沒有的東西.怎麼,我們有的只是棉花,奴隸和傲慢.他們會在一個月內把我們幹掉."接著是一個緊張的片刻,全場沉默.瑞德·巴特勒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塊精美的亞麻布手絹,悠閒自在地撣了撣衣袖上的灰塵.這時人群中發出一陣不祥的低語聲,同時從涼亭裡傳來了像剛剛被驚憂的一窩蜂發出的那種嗡嗡聲.思嘉雖然感到那股憤怒的熱血仍在自己臉上發脹,可是她心裡卻有某種無名的意識引起她思索,她覺得這個人所說的話畢竟是有道理,聽起來就像是常識那樣.不是嗎,她還從來沒見過一個工廠,也不曾認識一個見過工廠的人呢.然而,儘管這是事實,可他到底不是個宜於發表這種談話的上等人,何況是在誰都高高興興的聚會上呢.
斯圖爾特·塔爾頓蹙著眉頭走上前來,後面緊跟著布倫特.當然,塔爾頓家這對孿生兄弟是頗有禮貌的,儘管自己實在被激怒了.他們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鬧起來,女士們也全都一樣,她們興奮而愉快,因為很少看見這樣爭吵的場面.她們通常只能從一個三傳手那裡聽到這種事呢.
"先生,"斯圖爾特氣沖沖地說,"你這是什麼意思?"瑞德用客氣而略帶嘲笑的眼光瞧著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侖--你大概聽說過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侖有一次說的,-上帝站在最強的軍隊一邊!-"接著他向約翰·威爾克斯轉過身去,用客氣而真誠的態度說:"你答應過讓我看看你的藏書室,先生.能不能允許我現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須在下午早一點的時候回瓊斯博羅去,那邊有點小事要辦."他又轉過身來面對人群,喀嚓一聲並擾腳跟,像個舞蹈師那樣鞠了一躬,這一躬對於一個像他這樣氣宇軒昂的人來說顯得很是得體,同時又相當鹵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後他同約翰·威爾克斯橫過草地,那黑髮蓬鬆的頭昂然高舉,一路上發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聲隨風飄回來,落到餐桌周圍的人群裡.
人群像嚇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會,然後才再一次爆發出嗡嗡的議論聲.涼亭裡的英迪亞從座位上疲憊地站起身來,向怒氣沖沖的斯圖爾特走去.思嘉聽不見她說些什麼,但是從她仰望斯圖爾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像是良心譴責的意味.媚蘭正是用這種表示自己屬於對方的眼光看艾希禮的,只不過斯圖爾特沒有發覺就是了.所以說,英迪亞真的在愛他呢.思嘉這時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講演會上她沒有跟斯圖爾特那麼露骨地調情,說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亞結婚了呢.不過這點內疚很快就同另一種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個姑娘們保不住她們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圖爾特終於低頭向英迪亞笑了笑,但這不是情願的,接著又點了點頭.英迪亞剛才也許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煩吧.這時客人們站起來,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樹下又是一陣愉快的騷動.太太們在呼喚保姆和孩子,把他們召集在一起,準備告辭了,同時一群群的姑娘陸續離開,一路談笑著進屋去,到樓上臥室裡去閒聊,並趁機午睡一會兒.
除了塔爾頓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後院,把橡樹樹蔭和涼亭讓給了男人.塔爾頓夫人是被傑拉爾德,卡爾弗特先生和其他有關的人留下來過夜,要求她在賣給軍營馬匹的問題上給一個明確的回答.
艾希禮漫步向思嘉和查爾斯坐的地方走過來,臉上掛著一縷沉思而快樂的微笑.
"這傢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嗎?"他望著巴特勒的背影說.
"他那神氣活像個博爾喬家的人呢!"
思嘉連忙尋思,可是想不起這個縣裡,或者亞特蘭大,或者薩凡納有這樣一個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們的本家嗎?我不知道這家人呀.他們又是誰呢?"查爾斯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一種懷疑與羞愧之心同愛情在激烈地鬥爭著.但是他一經明白,作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愛,溫柔,美麗就夠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牽制她的迷人之處,這時愛情便在他內心的鬥爭中佔了上風,於是他迅速答道:"博爾喬家是意大利人呢.""啊,原來是外國人,"思嘉顯得有點掃興了.
她給了艾希禮一個最美的微笑,可不知為什麼他這時沒有注意她.他正看著查爾斯,臉上流露出理解和一絲憐憫的神情.
思嘉站在樓梯頂上,倚著欄杆留心看著下面的穿堂.穿堂裡已經沒有人了.樓上臥室裡傳來無休止的低聲細語,時起時落,中間插入一陣陣尖利的笑聲,以及"唔,你沒有,真的!"和"那麼他怎麼說呢?"這樣簡短的語句.在門間大臥室裡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們正休息,她們把衣裳脫掉了,胸衣解開了,頭髮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種習慣,在那種從清早開始到晚上舞會結束的全天性集會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開頭半小時姑娘們總是閒談說笑,然後僕人進來把百葉窗關上,於是在溫暖的半明半暗中談話漸漸變為低語,最後歸於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規律的呼吸聲了.
思嘉確信媚蘭已經跟霍妮和赫蒂·塔爾頓上床躺下了,這才溜進樓上的穿堂,動身下樓去.她從樓梯拐角處的一個窗口看見那群男人坐在涼亭裡端著高腳杯喝酒,知道他們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時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禮不在裡面.於是她側耳細聽,聽到了他的聲音.原來正如她所希望的,他還在前面車前上給好些離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別呢.
她興奮得心都跳到喉嚨裡來了,便飛速跑下樓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爾克斯先生呢?她怎樣解釋為什麼別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卻還在屋子裡到溜躂呢?好吧,反正這個鳳險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樓下時,聽見僕人們由膳事總管指揮著在飯廳裡幹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來,這晚上的舞會作準備.大廳對面藏書室的門敞著,她連忙悄悄溜了進去.她可以在那裡等著,直到艾希禮把客人送走後進屋來,她就叫住他.
藏書室裡半明半暗,因為要擋陽光,把窗簾放下來了.那間四壁高聳的陰暗房子裡塞滿了黑糊糊的圖書,使她感到壓抑.要是讓她選擇一個像現在這樣進行約會的地點,她是決不會選這房間的.書本多了只能給她一種壓迫感,就像那些喜歡大量讀書的人給她的感覺一樣.那就是說--所有那樣的人,只有艾希禮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傢俱兀立在那裡,它們是專門給高大的威爾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寬大的高背椅,給姑娘們用的前面配有天鵝絨膝墊的柔軟天鵝絨矮椅.這個長房間盡頭的火爐前面擺著一隻七條腿的沙發,那是艾希禮最喜歡的座位,它像一頭巨獸聳著隆起的脊背在那兒睡著了.
她把門掩上,只留下一道縫,然後極力鎮定自己,讓心跳漸漸緩和.她要把頭天晚上計劃好準備對艾希禮說的那些話從頭溫習一遍,可是一點也想不起來了.究竟是她設想過一些什麼,可現在忘記了,還是她本來就只準備聽艾希禮說話呢?她記不清楚,於是突然一個寒噤,渾身恐懼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暫時停止,不再轟擊她的耳朵,她也許還能想出要說的話來.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為她已經聽見他說完最後一聲再見,走進前廳來了.
她惟一能想起來的是她愛他--愛他所有的一切,從高昂的金色頭顱到那雙細長的黑馬靴;愛他的笑聲,即使那笑聲令人迷惑不解;愛他的沉思,儘管它難以捉摸.啊,只要他這時走進來把她一把抱在懷裡,她就什麼也不用說了.他一定是愛她的--"或許,我還是禱告--"她緊緊閉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聖母瑪利亞--"來.
"思嘉!怎麼,"艾希禮的聲音突然衝破她耳朵的轟鳴,使她陷於狼狽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廳裡,從虛掩著的門口注視著她,臉上流露出一絲疑或的微笑.
"你這是在躲避誰呀--是查爾斯還是塔爾頓兄弟?"她哽塞著說不出聲來.看來他已經注意到有那麼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圍了!他站在那兒,眼睛熠熠閃光,彷彿沒有意識到她很激動,那神態是多麼難以言喻地可愛呀!她不說話,只伸出一隻手來拉他進屋去.他進去了,覺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渾身緊張,眼睛裡閃爍著他從未見過的光輝,即使在陰暗中他也能看見她臉上泛著玫瑰似的紅暈.他自動地把背後的門關上,然後把她的手拉過來.
"怎麼回事呀?"他說,幾乎是耳語.
一接觸到他的手她便開始顫抖.事情就要像她所夢想的那樣發生了.她腦海裡有許許多多不連貫的思想掠過,可是她連一個也抓不住,所以也編不出一句話來.她只能渾身哆嗦,仰視著他的面孔.他怎麼不說話呀?
"這是怎麼回事?"他重複說,"是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突然能開口了,這幾年母親對她的教誨也同樣突然地隨之消失,而父親愛爾蘭血統的直率則從她嘴裡說出來.
"是的--一個秘密.我愛你."
霎時間,一陣沉重的沉默,彷彿他們誰也不再呼吸了.然後,她的顫慄漸漸消失,快樂和驕傲之情從她胸中湧起.她為什麼不早就這樣辦呢.這比人們所教育她的全部閨門訣竅要簡單多了!於是她的眼光徑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裡流露出狼狽的神色,那是懷疑和別的什麼--別的什麼?對了,傑拉爾德在他那匹珍愛的獵馬摔斷了腿,也不得不用槍把那騎馬殺死的那一天,是有過這種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為什麼現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麼,艾希禮又究竟為什麼顯得這麼古怪,一言不發呢?這時,他臉上彷彿罩上了一個很好的面具,他慇勤地笑了.
"難道你今天贏得了這裡所有別的男人的心,還嫌不夠嗎?"他用往常那種戲謔而親切的口氣說."你想來個全體一致?那好,你早已贏得了我的好感,這你知道.你從小就那樣嘛."看來有點不對頭--完全對不對頭了!這不是她所設想的那個局面.她頭腦裡各種想法轉來轉去,瘋狂奔突,其中有一個終於開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於某種原因--艾希禮看來似乎認為她不過在跟他調情而已.可是他知道並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禮--艾希禮--告訴我--你必須--啊,別開玩笑嘛!我贏得你了的心了嗎?啊,親愛的,我愛--"他連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這樣說,思嘉!你決不能.你不是這個意思.你會恨你自己說了這些話的,你也會恨我聽了這些話的!"她把頭扭開.一股滾熱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訴你我是愛你的,我永遠不會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對我有意,因為--"她停了停.她從來沒有見過誰臉上有這麼痛苦呢."艾希禮,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難道不是嗎?""是的,"他陰鬱地說."我有意."她吃驚了,即使他說的是討厭,她也不至於這樣吃驚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啞口無言.
"思嘉,"最後還是他說,"我們不能彼此走開,從此忘記我們曾說過這些話嗎?""不,"她低聲說."我不能.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結婚嗎?"他答道,"我快要跟媚蘭結婚了."不知怎的,她發現自己坐在一把天鵝絨矮椅上,而艾希禮坐在她腳邊的膝墊上,把她的兩隻手拿在自己手裡緊緊握著.他正在說話--說些毫無意義的話.她心裡完全是一片空白,剛才還勢如潮湧的那些思想此刻已無影無蹤了,同時他所說的話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那些急切,溫柔而飽含憐憫的話,那些像父親在對一個受傷的孩子說的話,都落在聽不見的耳朵上了.
只有媚蘭這個名字的聲音使她恢復了意識,於是她注視著他那雙水晶般的灰眼睛.她從中看到了那種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顯得遙遠的感覺--以及幾分自恨的神情.
"我們很快就要結婚.父親今晚要宣佈我們的婚事.我本來應當早告訴你,可是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幾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從沒想到你--因為你的男朋友多著呢.我還以為斯圖爾特--"生命和感覺以及理解力又開始湧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剛才還說對我有意呢."
他那溫暖的雙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親愛的,難道你一定要我說出那些叫你難過的話來嗎?"她不作聲,這逼得他繼續說下去.
"親愛的,我怎麼才能讓你明白這些事呢?你還這樣年輕,又不怎麼愛想問題,所以還不懂得結婚是什麼意思呢.""我知道我愛你.""要結成一對美滿夫妻,像我們這樣不同的兩個人,只有愛情是不夠的.你需要的是一個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軀體,他的感情,他的靈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沒有得到這些,你是會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你,也不能把整個的我給予任何人.我也不會要你的整個思想和靈魂.因此你就會難過.然後就會恨我--會恨透了的!你會恨我所讀的書和所喜愛的音樂,因為它們把我從你那兒搶走了,即使只搶走那麼一會也罷.所以我--也許我--""你愛她嗎?""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脈的一個部分,而且我們互相瞭解,思嘉!思嘉!難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兩個人彼此相愛,否則結了婚也無法穩穩過下去的."別的什麼人也說過:"結婚只能是同類配同類,不然就不會有幸福."這話是誰說的呢?彷彿她聽過已經上百萬年了,可是它仍然顯得毫無意義.
"但是你說過你有意呢."
"我本不該說了."
這時她腦子裡什麼地方有一把緩緩燃著的火升起來了,憤怒開始要掃除其餘的一切.
"好吧,這樣說反正是夠混蛋的--"
他的臉發白了.
"因為我就要跟媚蘭結婚了.我這樣說是混蛋的,我本來就不該說的,既然我知道你不會理解.我怎能不關心你呢?--你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而這種熱情我卻沒有.你能夠狠狠地愛和狠狠地恨,而我卻不能這樣.你就像火和風以及其他原始的東西那樣單純,而我--"思嘉想起了媚蘭,突然看到她那雙寧靜的彷彿正在出神的褐色的眼睛,她那雙戴著的黑色花邊長手套的溫和的小手和那種高雅文靜的神態.於是她的怒火爆發了,這就是激起傑拉爾德去殺人和其他愛爾蘭先輩去冒生命危險的那種怒火.此刻她身上已沒有一點點母系羅比拉德家族富有教養和能夠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折磨的品性了.
"你這個懦夫!你為什麼不說出來,你是害怕跟我結婚嘍!
你是寧願同那個愚蠢的小傻瓜過日子,她開口閉口'是的』,'是的』,還會養出一群像她那樣百依百順的小崽子來呢!為什麼--""你不能把媚蘭說成這樣!""什麼-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幾,要來教訓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你是個膽小鬼,你混蛋.你讓我相信你準備娶我--""你要公道些,"他用懇求的口氣說."我何嘗--"她可不要什麼公道,儘管知道他的話是一點不錯的.他從來沒有跨越過跟她的友誼關係的界限,可是她想到這一點,怒火就更旺了,因為這有傷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虛榮.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點也不動心.他寧願要媚蘭這樣臉色蒼白小的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照母親和嬤嬤的教訓,連一絲喜歡的意思也從不向他透露,那會好得多呢--比面對這種羞死人的場面更不知要好到哪裡去了!
兩隻手緊緊握拳,她一躍而起,同時他也起身俯視著她,臉上充滿著無言的痛苦,就像一個人在被迫面對現實而現實又十分慘痛似的.
"我要恨你一輩子,你這混蛋--你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個最惡毒的字眼,可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思嘉--請你--"
他向她伸出手來,可這時她使出全身力氣狠狠地打了他一個耳光,那噼啪的響聲在這靜靜的房間裡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緊接著她的怒氣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陣淒涼.
她那紅紅的手掌印明顯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臉上.
他一句話也沒說,只拿起她那只柔軟的手放到自己的唇邊吻了吻.接著,他沒等她說出話來便走了出去,隨手把門輕輕關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因為怒氣一過,兩個膝頭便酸軟無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張被抽打的臉孔的印象將終生留在她的記憶中.
她的見他徐緩而低沉的腳步聲在大廳盡頭漸漸消失,這才覺得她這番舉動的嚴重後果已全部由她來承擔了.她已永遠失去了他.從此還會恨她,每次看見她都會記起她曾在根本沒得到他鼓勵的情況下就要將自己的委身於他了.
"我像霍妮·威爾克斯一樣下賤了,"她突然這樣想,並記起每個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樣輕蔑地嘲笑霍妮的鹵莽行為.她彷彿看見霍妮吊在男人膀子上那種討厭的扭捏作態,聽見她那愚蠢的嗤笑聲,這越發刺痛了她,於是又大為生氣,生自己的氣,生艾希禮的氣,生人世間的氣.因為她恨自己,恨這一切,這是出於一種因為自己16歲的愛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產生的怨憤.她的愛中只混進了一點點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虛榮心混雜著對自己魅力的迷信.現在她失敗了,而比失敗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懼,懼怕自己已淪為公眾的笑柄.她已經像霍妮那樣惹人注目了嗎?會不會人人都恥笑她?想到這裡她就渾身戰慄起來.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張小桌上,手指無意中觸摸到一隻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兩個有翼的瓷天使在嘻著嘴傻笑.房間裡靜極了,為了打破這沉寂,她幾乎想大叫一聲.她必須做點什麼,否則會發瘋的.她拿起那只瓷碗,狠狠地向對面的壁爐擲去,可它只掠過了那張沙發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爐台上,嘩啦一聲就摔碎了.
"這就太過分了."沙發深處傳來聲音說.
她從來沒有這樣驚恐過,可她已經口乾得發不出聲來了.
她緊緊抓住椅背,覺得兩腿發軟,像站不穩了似的,這時瑞德·巴特勒從他一直躺著的那張沙發裡站起來,用客氣得過分的態度向她鞠了一躬.
"睡個午覺也要被打擾不休,被迫恭聽那麼一大段戲文,這已經夠倒霉了,可為什麼還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他不是鬼.他是個實實在在的人,可是,神靈在保佑我們,他一切都聽見了!她只得盡全力,裝出一副端莊的模樣.
"先生,你待在這裡,應當讓人家知道才好.""是嗎?"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對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你才是個不請自來闖入者呢.我是被迫在這裡等候肯尼迪先生,因為覺得也許我在後院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幾經考慮才識相地來到這裡.我想這下大概可以不受干擾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聳聳肩膀,溫和地笑起來.
一想起這個粗魯無禮的人已經聽見一切,聽見了那些她現在寧死也不願意說出的話,她的脾氣又開始發作了.
"竊聽鬼!"她憤憤地說.
"竊聽者常常聽的是一些很動聽有益的東西,"他故意傻笑著說."從長期竊聽的經驗中,我--""先生,你不是上等人!""你的眼力很不錯,"他輕鬆地說,"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喲!"他似乎覺得她很有趣,因為他又溫和地笑了.
"無論誰,只要她說了和做了我剛才聽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個上等女人了.不過,上等女人對於我來說也很少有什麼魅力.我明知她們在想什麼,可是她們從來就沒有勇氣或者說缺乏教養來說出她們所想的東西.這種態度到時候就要使人厭煩了.可是你,你是個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欽佩的姑娘,親愛的奧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脫帽致敬.我不明白,那位文縐縐的威爾克斯先生有什麼美妙之處,能叫你這樣一位性格如急風暴雨的姑娘著迷呢?他應當跪下來感謝上帝給了他一個有你這種--他是怎麼說的?--對-生活傾注著全部熱情-的姑娘,誰知他竟個畏畏縮縮的可憐蟲--""你還不配給他擦靴子呢!"她氣憤地厲聲說.
"可你是準備恨他一輩子啦!"說罷他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思嘉聽見他還在笑.
假如她能夠把他殺了,她是做得出來的.但事情沒有那樣發生,她盡力裝出莊重的樣子走出藏書室,砰的一聲把沉重的門關上.
她一口氣跑上樓去,到達樓梯頂時她覺得簡直要暈倒了.
她停下來,抓住欄杆,由於憤怒,羞辱和緊張,那顆急速蹦跳的心似乎要從胸口裡跳出來了.她想深深吸幾口氣,可是嬤嬤把腰身扎得實在太緊了.要是她果真暈過去,人們便會在這樓梯頂上發現她,那他們會怎樣想呢?哦,他們是什麼都想得出來的,像艾希禮和那個可惡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專門妒忌別人的下流女孩子!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後悔自己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隨身帶著嗅鹽,她甚至連嗅鹽瓶也從來沒有過呢.她一貫以從不頭暈而驕傲.可此刻她千萬不能讓自己暈倒.
漸漸地,那種難受的感覺開始消失了.不久她覺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進英迪亞房間隔壁的小梳妝室,鬆開胸衣,爬到別的正在睡覺的姑娘旁邊的一張床上躺下了.她設法讓自己的心跳緩和下來,並力圖使臉然平靜,顯得泰然自若,因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樣必然像個瘋女人一樣了.要是有個女孩子正醒著呢,她就會發現周圍有點不對勁.可是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出過什麼事了.
從樓梯頂上的那個凸窗裡,她能看見男人們還在樹下和涼亭的椅子上斜躺著歇息.她真羨慕他們極了!作為一個男人,永遠也不用經受她剛才把經歷的那種痛苦,該多快活呀!
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們,覺得有點眼酸頭暈,這時忽然聽見屋前車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馬蹄聲,石子飛濺聲和一個大聲詢問黑人的激動的嗓音.石子又嘁嚓地飛濺起來,很快她就看見一個男子騎馬馳過綠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樹下消閒的人飛奔而來.
大概是一位遲到的客人,可為什麼竟沿著馬穿過英迪亞最心愛的草地呢?她認不出他,但是當他從鞍下翻身下馬,一手抓住約翰·威爾克斯的胳膊時,她看到了他渾身激動的模樣.人群立即把他包圍起來,把那些高腳玻璃杯和棕櫚葉扇子丟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雖然距離較遠,她還是聽見人們詢問和喊叫的嘈雜聲,也感覺到他們沸騰到了頂點的緊張氣氛.接著,在所有這些聲音之上傳來斯圖亞特·塔爾頓的一聲興奮的喊叫:"咳--呀--咳!"彷彿他是在獵場上奔跑似的.同時她頭一次聽到了反叛的吼叫,儘管她並不懂得它的意義.
她正在看時,塔爾頓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伙子們跟著從人群中擠出來,匆匆向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來,吉姆斯,趕快備馬!""一定是誰家著火了,"思嘉心想.但是不管有沒有著火,她的頭一樁事情是在自己被發現之前趕快回到臥室裡去.
現在她心情平靜些了,她踮著腳尖上樓梯,走進安靜的廳堂.整個房子籠罩在一起濃重而溫暖的朦朧狀態中,彷彿它像姑娘們那樣自由自在的睡著了,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後在音樂和燭光中煥然一新地顯出自己優美的全貌.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梳妝室的門,隨即溜了進去.她的一隻手還放在背後握著門把,這時霍妮低柔得像耳語的聲音從通向臥室的對面門縫裡傳過來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動那麼迅速,怕是使出一個女孩子最大的勁兒來了!"思嘉覺得她的心又開始奔突起來,不由得用一隻手緊緊抓住胸口,像要把它壓服似的."竊聽的人常常聽到一些很有益的東西."她忽然想起這句帶嘲諷的話.她要不要重新溜出來呢?或者索性闖進去,讓霍妮活該下不了台?但接著傳來第二個聲音,這使她呆住不動了.這時即使有隊騾子也休想把她拉動,因為她聽見了媚蘭的聲音.
"啊,別太刻薄了,霍妮,別這樣!她只不過興致很高,很活潑.我認為她是十分可愛的.""啊,"思嘉想,幾乎把手指甲穿透了胸衣."還用得著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來袒護我!"媚蘭這話比霍妮那種痛痛快快的挖苦還要難聽.思嘉除了母親以外,從來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麼動機不是自私自利的.媚蘭以為她對艾希禮已經十拿九穩了,所以才樂得炫耀一下這種基督精神.思嘉覺得這正是媚蘭在誇耀自己的勝利,同時想取得為人可愛的美名.思嘉自己在同男人們議論別的女孩子時也常常玩這種把戲,並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了她多麼可愛和多麼寬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說,同時提高聲音,"你準是瞎了眼啦!""霍妮,小聲點,"薩莉.芒羅的聲音插進來,"滿屋子的人都要聽見你的話了."霍妮放低聲音但繼續說下去.
"喏,你們都看見的,她跟每一個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歡,甚至那位肯尼迪先生--他還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我可從沒見過這號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爾斯."霍妮有點難為情地格格笑起來."可你們知道,查爾斯和我--""你這是當真嗎?"幾個聲音興奮地低聲說.
"唔,別跟任何人說,姑娘們--還沒有呢!"接著又是格格的笑聲和彈簧床架嘎嘎的響聲,因為有人在擠著霍妮了.媚蘭嘟囔了幾句什麼,大致是說她多麼高興霍妮將成為她的嫂子.
"她是我見過的第一號浪蕩貨,嗯,我可不高興讓思嘉當我的嫂子,"這是赫蒂·塔爾頓著惱的聲音."但是她跟斯圖爾特已經等於訂婚了.布倫特說她對他一點也不在乎.當然,布倫特也是很喜歡她的.""要是你問我,"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氣說,"我說只有一個人是她中意的.那是就艾希禮!"低聲細語混作一團,有的在提問,有的在打岔;思嘉聽著又害怕又羞愧,心都涼了.霍妮對男人是個傻瓜,一個可笑的笨蛋,可是她對別的女人有一種女性的直覺,而思嘉低估了這一點.思嘉在藏書室先後跟艾希禮和巴特勒一起時受到的那種痛苦和侮辱,跟這裡的情況比起來只不過是小小的針刺罷了.男人畢竟是讓你信得過,能給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樣的人也不例外.可是有了霍妮這張像野外獵犬般的快嘴,等不到六點鐘事情便會傳遍整個縣裡了.昨天晚上她父親傑拉爾德還說過,他不願意讓人家笑話他的女兒呢.可現在他們全都要笑話她了!想到這裡,她的腋窩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兩肋直流.
這時傳來媚蘭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其他人的議論聲,她的聲音顯得平和有分寸,略帶責備的口氣.
"霍妮,你知道事情並不是那樣.這樣說多不厚道呀!""就是那樣嘛,媚蘭,只要你不總是把那些實在沒有什麼好的人當好人看,你就會明白了.至於我,我還巴不得就是那樣呢.那會夠她受的.思嘉·奧哈拉平時的一舉一動都一直是在製造麻煩和爭奪別人的情人.你很清楚她從英迪亞身邊搶走了斯圖亞特,可她自己並不要他.今天她又想搶肯尼迪和艾希禮,還有查爾斯--""我一定得馬上回家去!"思嘉想."我得馬上回家去!"她恨不得用一種魔法把自己立即送回塔拉,送到那個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跟母親在一起,就那麼瞧著她,拉著她的衣襟,倒在她懷裡哭訴今天的全部經歷,要是她不得不繼續聽下去,她就會衝到裡面,將霍妮那一頭蓬亂的淺色頭髮大把大把地扯下來,然後向媚蘭啐幾口唾沫,叫她知道她是怎樣看待她那種假仁假義的.可是她今天已經幹得夠那個的了.已經跟那些下流白人差不離了--這就是她的麻煩所在埃她雙手使勁壓住裙子,不讓它發出啊啊的聲音,同時像一只動物似的偷偷摸摸向後退了出來."回家吧,"她一路念叨著,迅速跑過廳堂,經過那些關著門和靜悄悄的房間,"我必須回家去."她已經跑到了前面的迴廊裡,一個新的念頭使她突然停下來--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有必要在這裡堅持到底,忍受姑娘們所有的惡言惡語和她自己的羞愧與悲傷.逃走,只會給她們提供更多的口實用來攻擊她.
她握著拳頭捶打身邊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參孫,那樣她便可以把"十二橡樹"村摧垮,並毀滅其中的每一個人.她要叫他們後悔.她要做給她們看看.她並不明白究竟怎樣做給他們看,不過她反正是要做的.她要傷害他們,比他們傷害她還厲害.
此刻,艾希禮作為艾希禮僕人已經被她遺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鍾愛的那個高高的睡眼朦朧的小伙子,而僅僅是威爾克斯家,"十二橡樹"村和縣裡的一部分或比愛情更有力量,她憤怒的心中除了恨已經什麼也容納不下了.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叫他們難堪.我要留在這裡,我永遠不告訴媽.不,我永遠不告訴任何人."她鼓起勇氣回到屋裡,爬上樓梯,走進另一間臥室.
她轉過身,看見查爾斯正從穿堂的那一頭走進屋來.他一起見她就忽忙走過來.他的頭髮已經凌亂不堪,那張臉也激動得像朵天竺葵.
"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他來不及到她跟前便大聲嚷道:"你聽說了沒有?保羅·威遜剛剛從瓊斯博羅趕來報信了!"他停了停,氣喘吁吁地走近她.她只呆呆地凝視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林肯先生已經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願兵,聽說有七萬五千人了."又是林肯先生!男人們究竟想過什麼真正重要的事情沒有?這不又來了一個傻瓜想叫她也對林肯先生的胡鬧發火嗎?
可她正在為自己傷心,她的名譽也等於掃地了呢!
查爾凝視著她.她的臉色慘淡得像張白紙,她那雙略嫌狹窄的眼睛象綠寶石一樣閃亮.他從沒見過哪位姑娘臉上有這樣的怒火,哪雙眼睛有這樣的光焰.
"我這人真笨,"他說."我應當慢慢對你說才對.我忘記了姑娘們是多麼驕嫩.很遺憾把人嚇成了這個模樣.你不覺得要暈倒吧,會嗎,要不要我給你倒杯水來?""不,"她說,設法擠出一絲微笑來.
"我們到那邊條凳上去坐坐好嗎?"他挽住她的胳膊問.
她點點頭,於是他小心地攙著她走下屋前的台階,領她穿過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樹底下的鐵條凳去.他心裡想,女人是多麼脆弱而嬌嫩啊,你一提起戰爭和凶險的事她們就要暈倒了.這個想法使他覺得自己很有丈夫氣概,當他扶著她坐下時又顯得加倍地溫柔.她此刻的表情那麼奇怪,慘白的臉上有的是一種野性的美,這叫他心神不安起來.難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發愁了?不,這未免有點太自負了,不可信,那她為什麼這樣古怪地瞧著他呢?為什麼她的手指撥弄花邊手絹時會顫抖呢?而且她那又濃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讀過的愛情故事裡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樣,含著羞怯和愛情在忽閃呢!
他接連三遍清了清嗓子準備說話,可是每次都沒說出來.
他垂下眼睛,因為它們跟思嘉那雙鋒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沒有看見他的綠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錢,"她匆匆地想,一個念頭和一個計謀接連在腦子裡閃過."他也沒有父母來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亞特蘭大.如果我馬上同他結婚,那會叫艾希禮明白我一點也不在乎--我本來就只是逗他玩玩罷了.這樣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氣死.她永遠永遠也休想再弄到一個情人,而別人則會把她笑話死的.這還會叫媚蘭痛心,因為她是最愛查爾斯的.同時斯圖特和布倫特也會難過--"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傷害這兩個人,大概因為他們有幾位陰險的姐妹吧."這樣,等到我坐著漂亮的馬車,帶著大批華麗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這裡來拜訪時,他們就要感到不好受了.他們就會永遠永遠也不笑話我了.""當然了,這意味著真要打起來了,"查爾斯經過好幾次掙扎才說出這話."思嘉小姐,不過你不用擔擾,一個月便會完事的.我們要打得他們嚎著求饒.是呀,先生,嚎叫吧!我決不錯過這個機會.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會要開不成了,因為營裡要在瓊斯博羅集合呢.塔爾頓的哥兒們已經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小姐太太們會感到遺憾的."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她只"哦"了一聲,不過這也就夠了.
她已經開始恢復冷靜,思想也在逐漸集中.她的滿懷激情已被覆蓋上一層霜雪,她認為永遠也不會再有什麼溫暖的感覺了.幹嗎不拿下這個臉蛋兒紅僕僕的漂亮小伙子呢?他和旁的小伙子一樣,她也一樣不感興趣,不,她從此對任何事物也不會感興趣了,哪怕活到90歲也罷.
"我現在還不能決定究竟是否參加韋德·漢普頓先生的南卡羅來納兵團呢,還是加入亞大特蘭大的城防警衛隊."她又"哦"了一聲,兩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顫動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顛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嗎?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們幹掉他們,那就簡直像天堂一樣幸福了!"他平息靜氣等待她回答,他看著她嘴角上的動靜,同時第一次注意到嘴角兩邊的酒窩,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該多麼美妙啊!這當兒,她那兩隻手心冒著熱氣已溜進他的手裡了.
"我倒不想等呢."她說著,眼睛朦朧地微閉起來.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裡,嘴張得大大的.這時思嘉從眼睫毛覷著他.客觀地認為他像一隻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結巴了好幾次,那張嘴閉了又張開,同時滿臉通紅,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愛我嗎?"
她只低頭望著自己的衣襟,一聲不吭,這又把查斯弄得時而異想天開,時而困惑莫解,也許一個男人不該向姑娘提出這樣的問題吧,也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對她來說未免有失處女的體面吧,查爾斯由於以前從來不敢闖入這種局面,所以現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這塊草地周圍跳躍,然後跑去告訴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說她愛他.可是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緊緊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進肉裡去了.
"思嘉小姐你願意很快跟我結婚嗎?"
"唔,"她哼著鼻子應了一聲,繼續用手指擺弄衣裳的皺褶.
"我們要不要同時舉行婚禮,跟媚蘭--""不,"她連忙說,兩隻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慍色地仰望著他.查爾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錯誤了.當然,一個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單獨的婚禮--不能與別人共享榮耀.她能不介意他的這種鹵莽,倒是很難得的.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讓他敢於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來吻,並且把自己想說的話都說出來.
"我什麼時候對你父親說好呢?"
"越快越好,"她說,但願他能放鬆一些,不再那樣狠狠地緊握著她那些戴指環的手指,要不她就只好提出請求了.
他一聽便跳起來,這時她還以為他已顧不得什麼體面,要去歡蹦亂跳一番.可是他卻笑容滿面地俯視著她,彷彿他那顆潔淨而單純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以前從沒有人這樣看過她,以後也再不會有別的人來這樣看她了.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態下,她反而只想到他很像一隻小牛犢.
"我現在就去找你父親,"他喜氣洋洋地說."我不能等了.
親愛的,請原諒我好嗎?"這一親暱的稱呼好不容易才說出來,可一經說出他便愉快地反覆使用起來.
"好吧,"她說,"我在這裡等你.這裡很舒服,很涼快."他走開了,穿過草地拐到屋後去了.她獨自坐在瑟瑟有聲橡樹下.從馬棚那邊,男人們正沿著馬川流不息地出來,黑人奴僕緊跟在後,芒羅家的小伙子們一路揮著帽子飛奔而過,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經喊叫著沿大路跑去了.塔爾頓家四兄弟也衝過來,穿過思嘉身邊的草地,布倫特喊道:"媽媽就要給咱們馬啦!咳--呀--咳!"草皮紛紛飛揚,他們一溜煙走了,又剩下思嘉獨自坐在那裡.
現在它已永遠不會屬於她了.那幢白房子將它的高高圓柱豎立在她面前,似乎莊嚴而疏遠地漸漸向後隱退.艾希禮永遠不會帶著她作為新娘跨過它的門檻了.啊,艾希禮,艾希禮!我究竟幹了些什麼啊?她內心深處,在受了傷害的驕矜和冷漠的實際覆蓋下,有種東西在可怕地躁動.一種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誕生,它比她的虛榮心或固執的自私心更為強大.她愛艾希禮,她也知道自己愛他,可是對於這一點,她還從來沒有像看見查爾斯在那彎彎的碎石路上消失時那樣耿耿於懷呢.
第七章
不過兩星期工夫,思嘉便由一位小姐變成了人家的妻子,再過兩個月又變成了寡婦,她很快便從她那麼匆促而很少思索地給自己套上的羈絆中解脫出來,可是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嘗過未婚日子那種無憂無慮的自由滋味了.寡居生活緊隨著新婚而來,更叫她驚慌的是很快便做了母親.
在往後的歲月中,每當她想起1861年四月未的那些日子,思嘉總是記不清當時的細節了.時間和事件奔湧而來,又混雜在一起,像個沒有什麼真實和理性可言的惡夢.直到她死的那一天,關于這些日子的回憶中仍留下不少的空白點,尤其模糊不清的是從她接受查爾斯的求婚到舉行婚禮的那段時間的記憶.兩個星期啊!在太平年月這麼短暫的訂婚是不可能的.那時總得有一年或至少六個月的間隙才說得過去.可是南方已普遍熱中于戰爭,凡事都像風馳電掣般呼嘯著滾滾向前,往昔那種慢條斯理的節奏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愛倫曾急得不住地搓手,想要緩一點辦婚事,為的是讓思嘉能比較從容地將事情考慮一下.可是思嘉對母親的建議報以慍色,置若罔聞.她要結婚!而且馬上就要.在兩周之內.
聽說艾希禮的婚期已經從秋天提前到五月一日,以便在營隊應招服役時他能立即隨同出發,思嘉這時便把自己的婚禮定在他的前一天.愛倫表示反對,但是查爾斯提出了新的理由來懇請同意,因為他急于要動身去南卡羅納加入韋德·漢普頓的兵團,同時傑拉爾德也支持這兩個年輕人.傑拉爾德已被戰爭激動得坐臥不甯,也很高興思嘉選中了這麼好的配偶,他怎麼在戰機已發時給這對青年戀人擋路呢?愛倫心亂如麻,終于像整個南方的其他母親那樣只得讓步.她們的悠閑生活已經天翻地覆,她們的開導,祈求和忠告已毫無用處,怎麼也抵擋不住那股勢如狂瀾將她們席卷而去的巨大力量了.
南方沉醉在熱情和激動之中.誰都知道只消一個戰役便能結束戰爭,生怕戰爭很快結束了.每個青年人都急急忙忙去報名投軍,他們同樣急急忙忙跟自己的心上人結婚,好立即趕到弗吉尼亞去給北方佬打一捧子.縣里舉行了好幾十樁這樣的戰時婚禮,而且很少有時間來為送別傷心,因為誰都太忙,太激動,來不及認真考慮和相對流淚了.太太小姐們在縫制軍服,編織襪子,卷繃帶,男人們在操練和打靶.一列列滿載軍隊的火車每天經過瓊斯博羅往北向亞特蘭大和弗吉尼亞駛去.有些分隊穿著漂亮的深紅色軍服,有些是淺藍色的,也有穿著民兵連綠色服裝的;有些一小群一小群的穿著家織布軍衣,戴著浣熊皮帽子;另一些則不穿制服,穿的是細毛織品和精美的亞麻布衣裳.他們全都是些操練未熟,武裝不全的隊伍,但同樣粗野和激動,同樣地高聲喊叫,仿佛是到什麼地方去赴野宴似的,這番情景使縣里的小伙子們陷入恐慌,生怕在他們到達弗吉尼亞之前戰爭已經打完了,因此軍營出發前的准備活動在加速進行.
在這起混亂中,思嘉的婚禮的准備工作也在進行,而且她幾乎還沒來得及弄清,母親的結婚服和披紗已經穿戴在她身上,她已經從塔拉農場的寬闊樓梯上走下來,去面對那滿屋的賓客了.事後她仿佛從夢中回憶起:牆壁上點著成百上千支輝煌的蠟燭,母親的臉上充滿憐愛而略顯昏亂,她的嘴唇微微顫動,為女兒的幸福暗暗的祈禱;父親因喝了白蘭地,對于女兒嫁給一個有錢,有名望又有卓越門第的女婿感到驕傲,樂得滿臉緋紅了——還有艾希禮他扶著媚蘭站在樓梯口.
她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心想:"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一個惡夢.我會醒過來並發現這純粹是一場惡夢.我現在決不去想它,不然我就會在這些人面前喊叫起來.我現在不能想.我要到以後再想,到那時我就受得了——那時我就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一切都很像是在夢里,從那排微笑的人中一路穿過,查爾斯的緋紅的臉和結結巴巴的聲音,以及她自己的回答,那麼驚人地清晰和那麼冷漠的回答.然後是祝賀,是干杯,是親吻,是跳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夢中.甚至連艾希禮在她臉頰上的輕吻,連媚蘭的低語——"你看,我們已經是真正的姑嫂了"——也不是真實的.甚至連查爾斯的矮胖姑媽因過度興奮而暈過去時引起的那陣紛擾,也帶有惡夢的色彩.
但是,到跳舞和祝酒都終于結束,黎明開始降臨時,當所有那些塔垃農場盡可能擠得下的亞特蘭大賓客都到床上,沙發上和地板草墊上去睡覺了,所有的鄰居都回家休息了,為了准備參加第二天"十二像樹"村的婚禮時,那種夢一般的恍惚狀態便在現實面前像玻璃似的粉碎了,現實是從她梳妝室里出來的穿著睡衣,滿臉緋紅的查爾斯,他看見思嘉從拉得很高的被單邊緣上驚奇地望著他時還趕忙回避呢.
當然,她知道新婚夫妻是要在同一張床上睡覺的,可是以前她從未想到過這件事.就她母親和父親的情況來說,那是很自然的,不過她從來沒有把它應用到自己身上.自從野宴過後,她才頭一次明白她給自己招來了什麼樣的後果.一想到這個她並沒真正想和他結婚的陌生的小伙子就要鑽進她被窩里來,而這時候她自己的心還在為過去的鹵莽行為痛悔,為永遠失掉艾希禮感到分外難過,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啊?因此當他猶豫不決慢慢挨近床來時,她粗魯地低聲喝住了他.
"我就大聲喊,你真要挨近,我會喊的!我要——放開喉嚨喊!給我走開!看你敢碰我一下!"這樣,查爾斯便坐在椅子上度過了這個新婚之夜,當然不怎麼愉快,因為他了解,或者自以為了解,他的新娘是多麼羞怯,多麼嬌嫩.他願意等待,直到她的恐懼心里慢慢消失,只不過——只不過——他在圈椅里將身子扭過來扭過去總覺得不舒服,便不由得歎了口氣,因為他很快就要出發上前線去了.
思嘉自己的婚禮已經是惡夢一般夠受的了,可艾希禮的還要壞,思嘉穿著那件蘋果綠的二朝服站在"十二像樹"村的大客廳里,周圍是幾百支明晃晃的蠟燭和頭天晚上那同一群擁擠的人.她看見媚蘭·漢密爾頓那張平淡而嬌小的臉竟顯得容光煥發,好像因做了威爾克斯家的媳婦而無比高興.如今,艾希禮是永遠不在了.她的艾希禮呀!不,現在可不是她的了.那麼,他曾經是她的?這一切在她的心里已經是一團亂麻,而她的心情又那麼厭煩,那麼惶惑不安.他曾經說過他愛她,可又是什麼把他們分開了呢?要是她能夠記起來,那該多好啊!她由于跟查爾斯結婚而將縣里閑言碎語壓了下去,可現在看來那又有什麼要緊呢?那在當時顯得很重要,不過現在已無足輕重了.要緊的是艾希禮.可他已經不在了,而她呢,已經跟一個她不僅不愛而且委實有些輕視的男人結婚了.
她常常聽說有人為了要害別人反而害了自己,從今以後這已經不僅僅是個比喻了.如今她已懂得了它真正含意.啊,她對于這一切多麼後悔!,如今,當她迫切希望能擺脫查爾斯,自己一個人作為未婚閨女平平安安地回到塔拉去,這時才明白真的是自作自受,無話可說了.母親曾設法阻止她,可她就是不聽呢.
就這樣,思嘉在艾希禮結婚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跳了一個通宵的舞,機械地說著,微笑著,同時好像與己無關似的感到奇怪,不知為什麼人們會那樣愚蠢,居然把她當做一個幸福的新娘而看不出她是多麼傷心.好吧,感謝上帝,他們看不出來呢!
那天晚上,嬤嬤服侍她脫了衣裳之後自己走了,查爾斯又羞澀地從梳妝室出來了,心里正在納悶要不要到那張馬鬃椅子上去睡一夜,這時她哭起來了.她一言不發地哭著,一直哭到查爾斯鑽進被窩,試著安慰她,在她身邊躺下,同時她的眼淚也哭干了,她這才終于將頭枕在查爾斯的肩頭靜靜地抽泣.
要是沒有戰爭,他們就會有一星期時間到縣里各處轉轉,各地也將舉會舞會和野宴來祝賀這對新婚夫婦,然後他們才動身到薩拉托加或者白薩爾弗去作蜜月旅行.要是沒有戰爭,思嘉就會得到三套,四套,五套的衣服,穿著去出席方丹家,卡爾弗特家和塔爾頓家為她舉辦的晚會.可是現在沒有晚會,也沒有蜜月旅行了.結婚一星期後,查爾斯便動身去參加韋德·漢普頓上校的部隊了.再過兩星期,艾希禮和軍營便出發開赴前線,使全縣都陷入送別親人的悲慟之中了.
在那兩個星期里,思嘉從沒有單獨見過艾希禮,從未私下跟他說過一句話.甚至在可怕的告別時刻,那時他在去火車站的途中經過塔拉停留了片刻,她也沒有私下跟他談話的機會.媚蘭戴著帽子,圍著圍巾,挽著他的肩膀,儼然一副新少奶奶端莊文靜的模樣.塔拉農場所有的人,無論白人黑人,全都來為艾希禮送行.
媚蘭說:"艾希禮你得親親思嘉.她現在已經是我的嫂子."艾希禮彎下腰用冰冷的嘴唇在她臉上親了親,他的面孔是板著的,繃緊的.思嘉從這一吻中幾乎沒有感到什麼喜悅,因為媚蘭的慫恿反而使她郁郁不樂了.媚蘭臨別時給他的擁抱更叫她悶得透不過起來.
"你要到亞特蘭大來看看我和皮蒂姑媽呀,好不好?啊,親愛的,我們都很想念你!我們很想更多地了解查爾斯的太太呢."五個星期過去了,這期間查爾斯從南卡羅來納寫了不少羞怯,狂喜和親昵的信,傾訴他的愛情,他要為她而當英雄的渴望,他對戰爭結束後的計劃,以及他對他的司令韋德·漢普頓的崇拜,等等.到第七個星期,漢普頓上校以他個人的名義發來一個電報,接著又寄來一封信,一封親切,莊嚴的吊唁信.查爾斯死了.上校本來要早些來電報的,可是查爾斯覺得他的病不要緊,不願意讓家里擔憂.這個不幸的小伙子,他不僅被剝奪了他自以為贏得的愛情,而且要在戰場上獲得榮譽的崇高理想也被奪走了.他先是患肺炎,接著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連北方佬的影子也沒看見就在南卡羅來納邊營里死了.
後來,查爾斯的兒子也在"適當的"時候誕生了,因為當時流行按孩子父親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為韋德·漢普頓·漢密爾頓.思嘉曾因發覺自己懷孕而絕望地哭泣,並甯願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個妊娠期間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覺,分娩時也沒有多大痛苦,而且產後那麼快便恢複了,所以嬤嬤私下告訴她這是很平常的事——女人就該多受些磨難嘛.她對孩子不怎麼鍾愛,盡管嘴里不這樣說.她本來是不想要他的,對他的出世感到懊惱,現在雖然孩子已在眼前,卻好像這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塊肉似的.
盡管她生了韋德以後,在一個短得有點不怎麼體面的時間內身體便複元了,但是心理上有些恍惚和病態.她精神萎靡,即使全農場的人都沒法要讓她振作起來,愛倫整天蹙額皺眉地轉來轉去,傑瓣爾德動輒罵人,同時從瓊斯博羅給她帶來些無用的禮物.連方丹大夫在給她服用一些含滋補品的糖漿,草藥而沒有見效之後,也承認他已束手無策了.他暗暗告訴愛倫,那是因為傷透了心才使思嘉這樣時而性急暴怒,時而無精打采,反複無常.可是思嘉本人,要是她高興說話,她會告訴他們,這個問題遠非如此,要複雜得多呢.她沒有告訴他們說,那是因為她對于做母親一事感到非常厭煩和十分困惱,最重要的是因為艾希禮走了,才使她顯得這親愁苦不堪.
她的厭煩情緒是強烈而經常的.自從軍營開赴前方以後,縣里就沒什麼娛樂和社交生活了.所有有趣的年輕男子會都走了——包括塔爾頓家四兄弟,卡爾弗特家哥兒倆,方丹家和芒羅家的小伙子們,以及從瓊斯博羅,弗耶特維爾和洛夫喬伊來的每一個年輕而逗人喜愛的小伙子.只有那些年紀較大的男人,殘疾人和婦女留了下來,他們整天編織縫紉,加緊種植棉花和玉米,為軍隊飼養更多的豬羊牛馬.除了由蘇倫的中年情人弗蘭克·肯尼迪率領的那支補給隊為了收集軍品每月經過里一次之外,就再也看不見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補給隊的那些男人也並不怎麼令人興奮,而弗蘭克那種縮手縮腳的求愛方式,思嘉一見便惱火,直到她覺得已很難對他客氣了.她恨不得叫蘇倫和他了結他們的事算了.
即使補給隊更加有趣些,也不會給她的處境帶來任何變化.她是一個寡婦,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至少別人認為她的心已經在墳墓里,並期望她就這樣處世行事.這使她很惱火,因為她雖然盡了自己的力量也記不想查爾斯的什麼來,只記得當她答應可以同他結婚時他臉上那種死牛犢的表情.現在連這個印象也愈來愈模糊了.不過她畢竟是個寡婦,不得不遵守寡婦的規矩.未婚姑娘的那些娛樂已經沒她的份兒了.
她必須嚴肅而冷漠.愛倫自從看見弗蘭克的一個副官在花園里推她蕩秋千並蕩得尖聲大笑起來以後,便長期大論地向她說明了這一點多麼重要.愛倫對此深感痛苦.曾經告訴她做寡婦最容易遭人非議,所以她的行為舉止必須比一個少奶奶更加倍小心才好.
"只有天曉得,"思嘉想,一面順從地聽著母親的諄諄教誨,"做了少奶奶便已經毫無樂趣了,那麼寡婦就簡直像死人哪."一個寡婦必須穿難看的黑色衣服,上面連一點點裝飾也不能有,不能有花,絲帶或鑲邊,乃至珠寶,只能有條紋瑪瑙的喪服胸針或用死者頭發做的項鏈.而她帽子上綴著的那幅黑紗必須到垂到膝蓋,要到守寡滿三年之後才能縮短到肩頭的部位.寡婦決不能開懷暢談和放聲大笑,連微笑也只能是愁苦的,悲戚的.還有,最可怕是的是,她們不能露出一點樂意跟先生們在一起的樣子.要是有位先生缺乏教養,竟至于表示對她感興趣,她就得措辭適當地嚴肅談起她的亡夫,使對方聽了肅然恭敬,並從此死了這條心.啊,是的,思嘉納悶地想,有些寡婦到年老色衰時還是再嫁了,雖然誰也不知道在周圍鄰居的監視下她們是怎麼談成的.而且通常都是嫁給一些擁有大農場和大群孩子的老鰥夫呢.
結婚就夠倒黴的了,可是當寡婦——哦,那就一切都完了!人們談到,查爾斯死了以後韋德·漢普頓對她是一個多好的安慰,這話多麼愚蠢!他們還愚蠢地說什麼現在她活著有了指望呢!誰都說她這個已故愛情的象征多麼幸福,她自然也不去糾正他們的看法.可是這種思想距離她自己的心境實在太遠了!其實她對韋德幾乎毫無興趣,有時甚至要記起他確實是她的孩子也不容易哩.
每天早晨醒來後,有那麼一個朦朧的片刻她又成了思嘉·奧哈拉,那時太陽燦爛地照著窗外的山茱萸,模仿鳥在愉快地歌唱,炒醃豬肉的香味輕輕撲入她的鼻孔里.她又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女了.接著她聽見焦急的饑餓的哭叫聲,並且常常——常常還要經過片刻的驚訝,這才想起:"怎麼,屋里有個小毛頭呢!"于是她記起這是她的嬰兒.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然後就是艾希禮!啊,最難忘的是艾希禮,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恨起塔拉農場來了,恨那條長長的通向山岡,通內河邊的紅土大道,恨那些密植著棉苗的紅色田地.每英尺土地,每一顆樹和每一道小溪,每一條小徑和馳馬的大路,都使她想起艾希禮來.他已經打仗去了,他屬于另一個女人,但是他的幽靈還時常在暮色中的這些道路上出沒逡巡,還在走廊上的陰影里眯著一雙睡意朦朧的灰眼睛對她微笑.她只要聽見馬蹄聲在那條從"十二橡樹"村過來的河邊大道上一路得得而至,便沒有一次不想起艾希禮的!
"十二橡樹"村這個她曾經愛過的地方,如今她也恨起它來了.她恨它,但是她的心給拴在那里,所以她聽得見約翰·威爾克斯和姑娘們談其他——聽得見他們在讀他從佛吉尼亞寄來的信.這些使她傷心,但是非聽不可.她不喜歡挺著脖子的英迪亞和蠢話連篇的霍妮,並且知道她們也同樣不喜歡她,可是她離不開她們.而且她每次從"十二橡樹"村回到家里,都要怏怏不樂地躺在床上,拒不起來吃晚飯.
就是這種拒不吃飯的態度使母親和嬤嬤急得不行.嬤嬤端來了盛著美味的托盤,哄著她說,如今她已是寡婦,可以憑自己興趣盡量吃了,可是思嘉一點食欲也沒有.
方丹大夫嚴肅地告訴愛倫,傷心憂郁症往往導致身心衰退,女人便會漸漸消耗而死.愛倫聽得臉都白了,因為這正是她早已在擔心的事.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大夫?"
"最好的辦法是讓她換一下環境,"大夫說,他巴不得把一個棘手的病人趕快擺脫掉.
這樣,思嘉便勉強帶著孩子離開了塔拉,先是去走訪在薩凡納的奧哈拉和羅畢拉德兩家的親戚,然後去看在查爾斯頓的愛倫的兩個姐妹,波琳和尤拉莉.不過她比愛倫的安排提早一個月便回來了,也沒有說明原因.薩凡納的兩位伯伯還是很殷勤,只是詹姆斯和安德魯以及他們的夫人都上了年紀,喜歡靜靜地坐著談過去的事,而思嘉對此不感興趣.羅畢拉德家也是這樣.至于查爾斯頓,思嘉覺得那個地方實在太可怕了.
波琳姨媽和她丈夫住在河邊一個農場里,那里比塔拉要平靜得多.姨父是個小老頭兒,表面上還算客氣,可是也有了老年人那種漠不關心的神態.他們的最近一家鄰居也在20英里以外,中間隔著滿是柏樹和橡樹的茂密叢林,只有陰暗的道路可以來往.那些活橡樹身上掛著像迎風搖擺的簾帷般的灰色苔蘚,思嘉看了覺得很不舒服,仿佛渾身有蟲子在爬似的.它們往往使她想起傑拉爾德給她講過的那些在茫茫灰霧中漫游的愛爾蘭鬼怪的故事.在波琳姨媽家,除了白天編織,晚上聽凱里姨父朗讀布爾瓦·李頓的作品之外,就沒有什麼事好做了.
尤拉莉姨媽家的住宅是坐落在查爾斯頓"炮台"上的一所大房子,前面有個牆壁高聳的園子蔭蔽著,可是也並不怎麼好玩.思嘉習慣于連綿起伏的紅土丘陵地帶那樣開闊的視野,因此在這里覺得被禁錮起來了.這兒盡管比波琳姨媽家有較多的交往,但思嘉不喜歡那些來訪的人,不喜歡他們的傳統風俗和裝模作樣,講究門第的心氣.她很清楚,他們知道她是一個不門當戶對的人家的孩子,並且詫異為什麼一位羅畢拉德家的小姐會嫁給一個新來的愛爾蘭人.思嘉感覺到尤拉莉姨媽還在背地里替她辯護呢.這種情況把她惹火了,因為她和父親一樣是不怎麼重視門第的.他為傑拉爾德和他單憑自己作為一個愛爾蘭人的精明頭腦而白手起家的成就感到驕傲.
那些查爾斯頓人太看重他們自己在薩姆特要塞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了!難道他們就不明白,要是他們不那麼傻,不打響開戰的第一槍,別的某些傻瓜也會打的呀!思嘉聽慣了佐治亞高地人的脆亮聲音,覺得沿海地區的語音有點假里假氣,她甚至想只要她再聽到這種聲音,她就會被刺激得尖叫起來了.她有時實在忍不住了,以致在一次正式拜會中她故意模仿傑拉爾德的土腔,叫她姨媽感到十分尷尬,不久她就回到了塔拉.與其整天去聽查爾斯頓的口音,還不如在這里為回憶艾希禮而痛苦呢.
愛倫在晝夜忙碌,要加倍提高塔拉農場的生產力來支援南部聯盟.她看見她的長女從查爾斯頓回來顯得這樣消瘦,蒼白而又語言尖利時,不禁嚇壞了.她自己也嘗到過傷心的滋味,便夜夜躺在鼾聲如雷的傑拉爾德的身旁思量,要想出個辦法來減輕思嘉的愁苦.查爾斯的姑媽皮蒂帕特·漢密而頓小姐已經來過好幾次信,要求她讓思嘉到亞特蘭大去住一個較長的時間,現在愛倫第一次在認真考慮了.
皮蒂帕特小姐在信中說,她同媚蘭住在一所大宅子里,"沒有一個可以保護的男人,"所以覺得很孤單."如今親愛的查理已經去世.當然,我哥哥享利還在,不過他和我們不在一起祝也許思嘉跟你們談到過有關享利的事了,我這里不便多寫.要是思嘉跟我們住在一起,媚蘭和我都會覺得方便得多,安全得多.三個單身女人畢竟比兩個強一些.而且親愛的思嘉也許在這里能找到某種消愁解憂的辦法.比如,看護這邊醫院的勇敢的小伙子們,就像媚蘭那樣——並且,當然嘍,媚蘭和我都急于想看看那個親愛的小乖乖.……"這樣,思嘉又把她居喪用的那些衣服重新裝進箱子里,然後帶著韋德·漢普頓和他的小保姆百里茜,還有滿腦子母親和嬤嬤給她的囑咐以及傑拉爾德給的一百元聯盟紙幣,動身到亞特蘭大去了.她認為皮蒂姑媽是世界上最愚蠢的老太太,而且一想到要跟艾希禮的老婆同室而居,她就覺得惡心死了.
所以她不怎麼願意到那里去.不過,目前她已不能再住在縣里想起那些傷心事,所以換換環境總是好的.
第八章
1862年五月的一個早晨,火車載著思嘉北上了,她想亞特蘭大不可能像查爾斯頓和薩凡納那樣討厭的,而且,儘管她對皮蒂帕特小姐和媚蘭很不喜歡,她還是懷著好奇心想看看,從前年冬天戰爭爆發前她最後一次拜訪這裡以來,這個城市究竟變得怎樣了.
亞特蘭大歷來比別的城市更使她感興趣,因為她小時候就聽父親說過她和亞特蘭大恰巧是同年誕生的.後來她長大了一些,才發現父親原來把事實稍稍誇大了些,因為她習慣地認為一定誇張只能使故事變得更趣味,不過亞特蘭大的確只比她年長九歲,它至今她聽說過的任何別的城市比起來仍顯得驚人地年輕,薩凡納和查斯頓有著一種老成的莊嚴風貌,一個已經一百好幾十年,另一個正在跨入它的第三個世紀,這從思嘉年輕人的眼裡看來已儼然是坐在陽光下安詳地揮著扇子的老祖母了.可亞特蘭大是她的同輩,帶有青年時代的莽撞味,並且像她自己那樣倔強而浮躁.
傑拉爾德講給她聽的那個故事也有確實依據,那就是她和亞特蘭大是在同一年命名的,在思嘉出世之前九年裡,這個城市先是叫做特爾納斯.後來又叫馬撒斯維爾,直到思嘉誕生那年才成為亞特蘭大.
傑拉爾德起初遷到北佐治亞來時,亞特蘭大根本還不存在,連個村子的影兒也沒有,只是一大片荒原.不過到第二年,即1863年,州政府授權修築一條穿過柴羅基部族新近割讓的土地向北的鐵路.這條鐵路以田納西和大西部為終點,這是明確的,但是它的起點在佐治亞則尚未確定,直到一年以後一位工程師在那塊紅土地裡打了一根樁子作為這條鐵路線的南端起點,這才確定下來,同時亞特蘭大也就從特爾米納斯正式誕生,開始成長起來.
在北佐治亞那時還沒有鐵路,別的地方也很少.不過在傑拉爾德與家倫結婚之前的那些年裡,在塔拉以北的25英里處的那個小小的居民點便慢慢發展成一個村子.鐵軌也在慢慢向北延伸.於是建設鐵路的時代真正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第二條鐵路橫貫本州往西,與通向田納西的新鐵路相連接.從薩凡納舊城,第三條鐵路首先通到佐治亞心臟地帶的梅肯,然後向北推進,經過傑拉爾德所在的地區到達亞特蘭大,與其他兩條鐵路銜接起來,給薩凡納提供了一條通往西部的大道.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同一個交叉點開始,又修了第四條鐵路,它是朝西南方向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去的.
亞特蘭大由一條鐵路誕生,也和它的鐵路同時成長.到那四條幹線完成以後,亞特蘭大和西部,南部和濱海地區連接起來,並且通過奧古斯塔也同北部和東部連上了.它已經成為東西南北交通的要衝,那個小小的村子已經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
在一段比思嘉17歲的年齡長不了多少的歲月裡,亞特蘭大從一根打進地裡的樁子成長為一個擁有上萬人口的繁榮小城,成為全州矚目的中心.那些老一點,安靜一點的城市,總是用孵出了一窩小鴨子的母雞的感覺來看一個鬧哄哄的新城市.為什麼這個地方跟旁的佐治亞市鎮那麼不一樣呢?為什麼它成長得這麼快呢?總之,它們認為它沒有什麼好吹噓的--只不過有那些鐵路和一批闖勁十足的人罷了.
在這個先後叫做特米爾納斯,馬撒斯維爾和亞特蘭大的市鎮落戶的人,都是很有闖勁的.這些好動而強有力的居民來自佐治惡州老區和一些更遠的州縣,他們被吸引到這個以鐵路交叉點為中心向周圍擴展的市鎮上來,他們滿懷熱情而來,在車站附近那五條泥濘紅土路交叉處的周圍開起一店舖,他們在大白廳街和華盛頓大街,在地脊上那條由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用穿鹿皮鞋的腳踩出的名叫桃樹街的小徑兩側,蓋起了漂亮的住宅,他們為這個地方感到驕傲,為它的發展感到驕傲,為促使它發展的人,即他們自己,感到驕傲,至於,那些舊的城鎮,讓它們高興怎樣稱呼亞特蘭大就怎樣稱呼去吧.
亞特蘭大是一點也不在乎的.
思嘉一直喜歡亞特蘭大,她的理由恰恰就是薩凡納,奧古斯塔和梅肯詆毀它的那些理由.這個市鎮像她自己一樣是佐治亞州新舊兩種成份混物,其中舊的成份在跟那個執拗而有力的新成份發生衝突時往往退居其次.而且,這裡面還有一種對於這個市鎮的個人情感上的因素--它是和她同一年誕生,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
頭天晚上是整夜的狂風暴雨,但是到思嘉抵達亞特蘭大時太陽已經開始露出熱情的臉來,準備一定要把那些到處淌著河流般的紅泥湯的街道曬乾.車站旁邊空地上的泥土,由於車輛行人來來往往,不斷塌陷攪拌,快要成一個給母豬打滾的大泥塘了,也時常有些車輪陷在車撤中的爛草裡動彈不得.軍用大車和救護車川流不息,忙著裝卸由火車運來的軍需品和傷員,有的拚命開進來,有的掙扎著要出去,車伕大聲咒罵,騾馬跳著叫著,泥漿飛濺到好幾丈遠,這就使那一片泥濘加一團混亂的局面變得更糟了.
思嘉站在車廂門口下面的那個梯級上,她穿著黑色喪服,縐紗披巾幾乎下垂到了腳跟,那纖弱的身材還是相當漂亮的.
她猶豫著不敢走下地來,生怕泥水弄髒了鞋子和衣裙,便向周圍那些擾攘擁擠亂成一起的大車,短途運輸車和馬車匆匆看了一眼,尋找皮蒂帕特小姐,可是那位胖乎乎紅臉蛋的太太連個影兒也沒有,思嘉感到焦急萬分,這時一個瘦瘦的花白胡了的黑人老頭,手裡拿著帽子,顯出一種莊重不凡的氣度,踩著泥濘向她走過來.
"這位是思嘉小姐嗎?俺叫彼得,皮蒂小姐的馬車伕,你別踩在這爛泥地裡."他厲聲命令著.因為思嘉正提起裙子準備跳下來."讓俺來馱你吧,你跟皮蒂小姐同一個毛病,像小孩似的不怕弄濕了腳."他儘管看來年老體弱,卻輕鬆地把思嘉背了起來,這時,瞧見百里茜懷裡抱著嬰兒站在車廂梯台上,他又停下來說:"那孩子是你帶來的小保姆嗎,思嘉小姐?她太年輕了,看不好查爾斯先生的獨生嬰兒呢!不過咱們以後再說吧.你這小女兒,跟俺走吧,可當心別摔著那娃娃."思嘉乖乖地讓他馱著向馬車走去.一面不聲不響地聽他用命令的口吻批評她和百里茜.他們在爛泥地裡穿行,百里茜嘟著嘴一腳泥一腳水地跟在後面,這時思嘉回想查爾斯說過的有關彼得大叔的話來.
"他跟著父親經歷了墨西哥的全部戰役,父親受了傷他就當看護--事實上是他救了父親的命.彼得大叔實際上撫養了我和媚蘭,因為父母去世時我們還小呢.大概就是那個時候.皮蒂姑媽同她哥哥享利叔叔發生了一次爭吵,所以她就過來同我們住在一起,並關照我們了.皮蒂姑媽是個最沒能耐的人--活像個可愛的大孩子,彼得大叔也就是這樣對待她.為了明哲保身,她事事都不作主,要由彼得大叔來替她決定.我15歲開始拿較多的零用錢,那就是他決定的;當亨利叔叔主張我拿大學的學位時,也是他堅持要我到哈佛去念四年級的.他還決定媚蘭到一定年齡就盤頭髮並開始參加舞會.他告訴皮蒂姑媽什麼時候太冷或下雨時不宜出門,什麼時候該戴披巾.……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能幹的黑人老頭,也可以說是最忠心耿耿的一位,唯一不幸的是他把我們三個連精神帶肉體,都當做他個人所有的了,這一點他自己也是清楚的."查爾斯的這番話,等到彼得大叔爬上馬車駕駛坐位並拿起鞭子時,思嘉便認定是確確實實的了.
"皮蒂小姐因為沒有來接你而不大高興.她怕你見怪,但是俺告訴她,她和媚蘭小姐要來,只會濺一身泥水,糟踐了新衣裳,而且俺會向你解釋的.你最好自己抱那娃娃.思嘉小姐,瞧那黑小鬼快把他給摔了."思嘉瞧著百里茜歎了口氣.百里茜不是個很能幹的保姆.
她剛剛從一個穿短裙子,翹著小辮兒,瘦得皮包骨頭的黑小鬼,一躍而成為身穿印花布長裙,頭戴漿過的白頭巾的保姆,正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呢.要不是在戰爭時期,在供應部門對塔拉的要求下,愛倫不得不讓出了嬤嬤或迪爾茜乃至羅莎或丁娜,她是決不會在這麼小小年紀就上升到這樣高的位置的.百里茜還從沒有到過離"十二橡樹"村或塔拉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因此這次乘火車旅行,加上晉陞為保姆,便使他她那小小黑腦瓜裡的智力越發吃不住了.從瓊斯博羅到亞特蘭大這20英里的旅程使她太興奮了,以致思嘉一路上被迫自己來抱娃娃.此刻,這麼多的建築物和人進一步把她迷惑住了.她扭著頭左顧右盼,指東指西,又蹦又跳,把個娃娃顛得嚎啕大哭起來.
思嘉渴望著嬤嬤那雙肥大又老練的臂膀.嬤嬤的手只消往孩子身上一擱,孩子馬上就不哭了.可如今嬤嬤在塔拉,思嘉已毫無辦法.她即使把小韋德從百里茜手裡抱過來,也沒有用.她抱著同百里茜抱著一樣,他還是那麼大聲嚎哭.此外,他還拉扯她帽子上的飾帶,當然也會弄皺她的衣裙.所以她便索性裝做沒有聽見彼得大叔的話了.
"過些時候也許我會摸準小毛頭的脾氣,"她煩燥地想著,同時馬車已顛簸搖晃著駛出了車站周圍的爛泥地,"不過,我永遠也不會喜歡逗他們玩."這時韋德已哭叫得臉都發紫了,她這才怒氣沖沖地喝斥了一聲:"我知道他是餓了,把你的兜裡的糖奶頭給他,百里茜.無論什麼都行,只要叫他別哭就行.可現在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百里茜把早晨嬤嬤給她的那個糖奶頭拿出來塞進嬰兒嘴裡,哭叫聲果然停息了.由於耳邊恢復了清靜,眼前又不斷出現新景象,思嘉的情緒開始好轉.到彼得大叔終於把馬車趕出水坑泥窪駛上了桃樹街時,她覺得幾個月來頭一次有點興致勃勃地感覺了.這城市竟發展到這個地步啦!距她上次拜訪這裡才一年多一點,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怎麼會發生這許多變化呢?
過去一年她完全沉溺在自己悲痛中,只要一提到戰爭就不勝煩惱,因此她不明白從開戰的那個時刻起亞特蘭大就在變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時已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由於離前線還很遠,這個城市和它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聯盟兩支大軍即弗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之間的聯繫紐帶.亞特蘭大同樣使兩支大軍與南部內地相溝通,從那裡取得給養.如今,適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個製造業中心,一個醫療基地,以及南方為前線大軍徵集食品和軍需品的主要補給站了.
思嘉環顧四周,想尋找那個她還記得很清楚的小市鎮,它不見了.她現在看見的這個城市就像是一個由嬰兒一夜之間長大起來並忙於擴展的巨人似的.
像個嗡嗡不休的蜂窩,亞特蘭大一片喧囂,它大概驕傲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聯盟的重要性,所以在沒日沒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社會加以工業化.戰爭開始前這裡隻馬裡蘭以南有很少幾家棉紡廠,毛紡廠,軍械和機器廠,這種情況還是南方人引以自豪的.南方產生政治家和士兵,農場主和醫生,律師和詩人,可是肯定不出工程師和機械師.讓北方佬去挑選這些下等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聯盟各州的港口已被北方炮艦封鎖,只有少許偷越封鎖線的貨物從歐洲暗暗流入,於是南方也就拚命製造起自己的戰爭用品來了.北方可以向全世界要求提供物資和兵源,在它優厚的金錢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日耳曼人源源不斷地湧入聯邦軍隊.而南方就只好轉而依靠自己.
在亞特蘭大,只有一些緩慢進行生產的機械廠用來製造軍需品--之所以緩慢,是因為南方很少可供模仿的機器,幾乎每一個輪子和齒輪是按照從英國偷運口的圖樣製成的.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駐足傾聽一個西部腔調的聲音,可如今連來自歐洲的外國話也無不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越過封鎖線來為南部聯盟製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他們是些技術熟練的人,如果沒有他們,南部聯盟就很難製造手槍,來福槍,大炮和彈藥了.
工作晝夜不停地進行,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這個城市的心臟在緊張地膊跳,將軍用物資輸送給血管般的鐵路幹線,然後運到兩個戰區的前方去.每天任何時刻列車都吼叫著在這個城市進進出出.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紛紛落到白房子上.到晚上,直到夜深人靜以後許久,工廠裡仍是爐火熊熊,鐵錘丁當.那些一年前還空無人跡的地段,如今已有了許多工廠在那裡製造馬具,鞍韉和平鞋,許多兵工廠在生產槍炮,碾壓廠和鑄造廠在生產和用來補充戰爭損失的貨車,還有種種的零件廠在製造馬刺,韁轡,扣子,帳篷,扭扣,手槍,刀劍,等等.因為越過封鎖線運進來的為數極少,鑄鐵廠已深感缺鐵,而亞拉巴馬鐵礦工都上了前線已幾乎停產.亞特蘭大的草地上已看不見鐵柵欄,鐵涼棚,鐵門,甚至連鐵鑄的人像也沒有,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碾壓廠的熔化鍋裡派上用場了.
在桃樹街和附近的街道兩旁有各軍事部門的總部,它們每間辦公室裡都擠滿了穿軍服的人;還有物資供銷部,通信隊,郵政服務公司,鐵路運輸機關,憲兵司令部,等等.市郊區有馬匹補充站,一群群騾馬在寬敞的馬棚裡轉來轉去.
根據彼得大叔所說的情形,思嘉
覺得亞特蘭大已成為一座傷兵城了,因為那裡數不清的普通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流行病醫院,而且每天下午列車開到五點正時還要卸下大批的傷病員哩.
那個小小的市鎮不見了,如今有的是一個迅速擴大的城市,它正以無窮無盡的力量與緊張喧擾的活動不斷更新自己的面貌.這種繁忙景象使得剛從農村悠閒生活中出來的思嘉快要喘不過起來了,可是她喜歡這樣.這地方有一種振奮的氣氛令她鼓舞,彷彿她真正感受到城市的心臟在同她自己的心臟一起合拍地跳動.
他們在這座城市的主要大街上穿過泥窪緩緩前進,思嘉很有興味地觀望著新的建築和新面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服的人,他們佩戴的徽章標明他們屬於不同的軍階和服役部門.狹窄的街道塞滿了各種車輛--馬車,短程運輸車,救護車,駕駛員渾身污泥,汗流滿面,騾馬在車轍中掙扎前進的蓋著帆布的軍用大車;穿灰色服裝的信使濺著泥水在各個首腦機關之間匆匆奔跑著傳遞命令和電報;正在康復的傷兵拄著枴杖一病一拐地走動,有的還由小心的護士小姐在一旁攙扶著.喇叭聲,軍鼓聲和吆喝的口令聲從訓練新兵的操場上遠遠傳來.思嘉還心驚肉跳地頭一次看見了北方佬的制服,那是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給她看的一隊垂頭喪氣的北方兵,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聯盟軍押送到火車站去.然後運往俘虜營.
"啊,多麼富於生氣,富於刺激性啊!我會高興在這裡住下去了!"思嘉這樣想.自從大野宴以來,她還是頭一次真正感到樂趣呢.
這座城市實際上比她所發現的還要富有生氣.這裡有好幾天前新開的酒吧,有隨著軍隊蜂擁而來的妓女,有令教會人士大為驚恐的春色滿院的娼寮.每一家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客人,他們是來探望住在亞特蘭大各個醫院的受傷親屬的.每星期都有宴會,舞會,義賣會和無數的戰時婚禮.婚禮上的新郎總是正在休假的人,穿著漂亮的灰制服,佩著金絲穗帶;新娘穿戴的是越過封鎖線走私來的精美服飾,禮堂上掛的是十字交叉的軍刀,祝酒用的是被封鎖的香檳,接著便是黯然淚下的話別.每天夜裡,兩旁種著樹的陰暗大街上都迴響著舞步聲,同時客廳裡的鋼琴在丁當作響,那裡女高音和軍人來賓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唱著悲喜交集的《吹起停戰號》和《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這些淒楚的民歌使那些從來沒有悲傷過的人聽了也要潸然淚下.
馬車在大街上碾著泥濘一路駛去,思嘉不停地問這問那,彼得大叔很高興顯示一下自己的見識,用鞭子指點著一一回答."那邊是兵工廠.是的,小姐,他們在那裡造槍炮什麼的.
不,小姐,那不是商店,是實施封鎖辦事處.喏,小姐,外國人來買咱們南部聯盟的棉花,把它運到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去,然後給咱們運回火藥.不,小姐,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俺說不准他們是哪國人.皮蒂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話,是的,小姐,煤煙多得很呢,把皮蒂小姐的綢窗簾都弄壞了.這是從鑄鐵廠和碾壓廠來的.它們晚上那個響聲呀!誰也睡不著的.不,小姐,俺不能停下來讓你看.俺答應皮蒂小姐一直把你送到家的.
……思嘉小姐,行禮呀.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給你鞠躬呢."思嘉隱約記得這兩位太太的名字,她們從亞特蘭大到塔拉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她還記得她們是皮蒂小姐最要好的朋友.於是她趕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她們倆坐在一家綢布店門前的馬車裡.店主和兩個夥計站在走道上,抱著一捆捆棉布給她們看.梅裡韋瑟太太是個結實的高個兒女人,她的緊身褡束得很緊,挺出來的胸脯像個船頭.她那鐵灰色的頭髮中摻進了一抹惹眼的褐色假髮,顯得很不調和.她的臉圓圓的,面色較深,流露出和善精明而習慣於指揮別人的神情.埃爾辛太太年輕些,身材纖細瘦弱,她曾經是個美人兒,至今風韻猶存,也仍顯得有點驕矜.
這兩位太太再加上另一位,即惠廷太太,是亞特蘭大的三根台柱子.她們管理著自己所屬的那三家教堂,牧師,唱詩班和教區居民.她們組織義賣和縫紉會,她們陪伴姑娘們參加舞會和野餐,她們知道誰找的對象好,誰的不好,誰常常偷著喝酒,誰要生孩子了和什麼時候生,等等.她們是家系學權威,瞭解佐治亞州,南卡羅來納和弗吉尼亞任何一個人的家世,對於別的州就懶得去管了,因為她們相信凡是有點身份的人沒有一個是從這個州以外的地方來的.她們懂得哪些行為是端莊的,哪些不是,並且總能叫別人知道自己的看法--梅裡韋瑟太太是用大聲疾呼,埃爾辛太太是用一種優雅而傷感的緩慢腔調,惠廷太太則以痛苦的低語,表示她多麼厭惡這樣的事情.這三位太太像羅馬的第一任三頭政治那樣互相猜忌,也許正因為這樣她們才結成了緊密的聯盟.
"我對皮蒂說了要你加入我的醫院,"梅裡韋瑟太太態度微笑著高聲說."你可別答應米德太太或惠廷太太啊!""我不會的,"思嘉說,也不明白梅裡韋瑟太太說的什麼,只覺得人家竟這樣歡迎和需要自己,心中有點熱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去看你."馬車行駛了一程之後停了片刻,讓兩位挎著繃帶籃子的婦女戰戰兢兢踏著墊腳石橫過溜滑的街道.就在這時思嘉偶爾看見人行道上一個人影,她穿著顏色鮮艷--這在大街上顯得太鮮艷了--的衣裳,披著垂腳跟的佩斯利須邊披巾.思嘉轉過身來,發現那是一個漂亮的高個女子,一頭濃密的頭髮紅得令人難以置信,臉上的表情也俗不可耐.她這是生來第一次看見這種顯然"在頭髮上下了不少功夫"的婦女,因此仔細打量著她,有點迷了.
"那人是誰呀?彼得大叔,"她低聲問.
"俺不知道."
"我敢說.你知道的,究竟是誰嘛?"
"她叫貝爾·沃特琳,"彼得大叔答道.
思嘉立即抓住了他沒有稱人家"小姐"或"太太"這一事實.
"她是誰?"
"思嘉小姐."彼得臉色陰沉地說,一面往馬背上抽了一鞭子,"皮蒂小姐不會樂意讓你打聽那些和你無關的事情.談起來沒什麼意思.她們是這個城裡一些不值錢的人.""哎呀!我的天!"思嘉心想,被頂得不再作聲了."那一定是個壞女人!"她以前從沒見過一個壞女人,便好奇地回過頭去盯她的背影看,直到她在人群中消失為止.
現在,商店和戰時蓋起來的建築物彼此相隔得遠一些了,它們形成一組一組的,中間都是空地.最後他們駛離了市區,住宅區迎面出現了.思嘉把那些住宅當做老朋友一個個認出來,那裡是萊登家的房子,莊嚴而堂皇.那是邦內爾家的,有白色的小圓柱和綠色百葉窗;那是麥克盧爾家的佐治亞式紅磚住宅,前面圍著一道方形的灌木籬,顯得格外侷促.現在他們走得慢些了,因為從走廊裡,園子裡和走道上都有小姐太太在招呼思嘉.其中有的她不怎麼熟悉,有的能夠依稀記起來,但大多數是她根本不認識的人.皮蒂帕特小姐準是把她到來的消息早已傳開了.小韋德不得不被一次又一次抱著舉起來,讓那些穿過門前濕地一直跑到馬車道口的人驚歎地看個清楚.她們全都向思嘉大聲叫喊,要她一定參加她們的縫紉會或她們的看護會,而不要參加別的什麼組織,她當然左顧右盼應接不暇地隨口答應著.
他們經過一幢蓋得凌亂不堪但裝有綠色護牆板的房子時,一個站在門前台階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來了!"米德大夫和他太太以及那個13歲的小費爾隨即走了出來,一起嚷著表示問候.思嘉記得他們也參加過她的婚禮.米德太太跑到馬車道上伸長脖子看了看小毛頭,可大夫不顧泥濘一直走到馬車旁邊.他個子高高的,骨瘦如柴,蓄著一把尖尖的鐵灰色鬍子,衣服穿在那瘦長的身軀上像是被大風刮到上面似的.亞特蘭大人把他看做力量和智慧的源泉,當然他也從他們的信念中有所收穫,更不是他喜歡發表神諭式的講話和態度有點傲慢,他可以說是本城最厚道的人了.
大夫同她拉拉手,在韋德的肚子上拍了拍並稱讚了幾句,便宣佈皮蒂帕特姑媽已經應允發誓,讓思嘉除了米德大夫那裡外不要到任何別的醫院和看護會去了.
"啊,親愛的!可是我已答應了上千位太太呢!"思嘉說.
"我也擔保!一定有梅裡韋瑟太太吧!"米德太太氣憤地大聲嚷道:"討厭的女人!我想她是每一趟火車都去接的!""我答應了,因為我不明白那都是幹什麼的."思嘉承認.
"看護會是怎麼回事呀?"
大夫和他的太太都對她的無知感到有點驚訝.
"唔,當然了,你一直給關在鄉下,所以不懂,"米德太太為她辯解."我們給不同的醫院分別組織了看護會,分班輪流每天去進行護理.我們看護傷病員,幫助大夫,做繃帶和衣服,等到他們可以出院時便把他們帶到家裡來調養,直到他們能返回部隊去為止.同時我們照顧傷員家屬中那些窮困戶--有的還不光是窮困而已.米德大夫是在公立醫院工作,我的看護會也在那裡,人人都誇他了不起,而且--""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得意地說,"別在人跟前給我吹噓了.我做的事還很不夠呢,你又不讓我上軍隊裡去.""-不讓!-"她憤怒地嚷道:"我?你很清楚,明明是市裡不讓你去.怎麼,思嘉,人們聽說他想到弗吉尼亞去當軍醫時,全城的太太們都簽上名上書請求他留在這裡呢.當然,這個城市沒有你是不行的.""行了,行了,米德太太,"大夫再次說,分明是給誇得樂滋滋的了."也許,有一個孩子在前線,暫時也就夠了吧.""而且我明年也要去了!"小弗爾興奮地嚷著,跳著."去當鼓手.我正在學打鼓呢.你們要不要聽聽?我現在就去把鼓拿來.""不,現在不要,"米德太太說,一面把他拉得更靠近一些,臉色頓時顯得很緊張."明年還不行,乖乖,也許後年吧.""可那時戰爭就結束了!"他急躁地嚷道,一面勁要掙脫母親的手."而且你答應了的!"做父母在他頭上頂上交換眼色,給思嘉看見了.原來大兒子達西·米德已經在弗吉尼亞前線,他們要把留下的這個小的抓得更緊些呢.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出門時皮蒂小姐正在生氣,要是俺不早些回到家裡,她會暈過去的.""再見.我今天下午就過去看你."米德太太大聲說."你替我告訴皮蒂,要是你不上我的看護會來,那就更夠她受的了!"馬車在那泥濘的道路上連溜帶滑地向前駛去,思嘉往後靠在褥墊上微笑著.此刻她覺得幾個月來從沒有這樣舒服過.
亞特蘭大,它那麼匆忙,生活中激盪著一股振奮的激流,是非常愜意,非常愉快的,比起查爾斯頓城外那個只有鱷魚在靜夜吼叫的孤獨的農場來,比起在高牆後面花園裡作夢的查爾斯頓本身來,比起那寬闊的街道兩旁栽著棕櫚和到處流淌著泥水河的薩凡納來,都不知好多少呢.是的,它暫時甚至比塔拉還好,儘管塔拉是那麼可愛的地方.
這座街道狹窄而泥濘的城市坐落在連綿起伏的紅色丘陵中,它有某種令人興奮之處,某種生澀而粗糙的東西,這與思嘉身上她母親和嬤嬤所賦予的優美外表底下那種生澀而粗糙的本質恰好彼此呼應,氣味相投.她頓時覺得這才是她所適合的地方了,而那些躺在黃水旁邊的古老幽靜的城市卻是她生來就不習慣的.
房子來愈來愈稀疏,思嘉探身向外看見了皮蒂帕特小姐的紅磚石瓦的住宅.這幾乎是城市西邊最未的一所房子.再過去便是桃樹街,它越來越窄地在大樹底下蜿蜒向前,漸漸消失在寂靜的密林之中.皮蒂小姐住宅門前那道乾淨的木板圍牆新近漆成了白色,它圍著的那個小院子裡星星點點閃爍著花時末了殘餘的黃水仙.門前台階上站著兩位穿黑色衣裳的婦女.後面是一個肥胖的黃皮膚女人,她的兩隻手籠在圍裙底下,一口雪白的牙齒咧嘴微笑而露在外面.矮胖的皮蒂帕特姑媽興奮地不斷挪動著那雙小巧的腳,一隻手壓在豐滿的胸脯上,想使一顆微跳的心平靜下來.思嘉看見媚蘭站在他身旁,便頓生反感,她明白了,如果亞特蘭大美中不足,像油膏叮著只蠅,那準是這個身穿喪服的瘦小人物造成的.她滿頭烏黑鬈發壓得服服貼貼,很適合一個少***身份,一張雞心臉上流露著表示歡迎和愉快的可愛的微笑.如果一個南方人竟願意收拾行裝旅行20英里去作一次客,那麼他至少會在那裡呆上一個月,往往還要長得多.南方人很熱心招待客人,也很樂意到別人家去作客,便例如在別人家裡過聖誕假日,一直住在第二年七月,這是親戚之間常有的事.新婚夫婦常作環遊式的蜜月旅行,有時留在一個合意的人家住下,直到第二個孩子出世為止.一些比較年長的姑媽,叔叔星期天到侄兒侄女家來吃午飯,有時便留下不走了,乃至若干年以後去世也就葬在那裡.客人來了,不會添什麼麻煩,因為有的是房子和僕人,而且幾個月膳食的額外開支在這個富裕地區也是小事一樁,算不了什麼.不分年齡性別,人人都出外作客,度蜜月的新婚夫婦啦,喪失了親人的老少男女啦,由父母安排離家以避免不理想婚配的女孩子啦,以及到了危險年齡而沒有訂婚對像,因此想換個地方在親戚們的指引下選擇佳偶的姑娘啦.等等,客人來訪給單調死板的南方生活增加了興奮劑和多樣化,所以總是受歡迎的.
因此思嘉這次到亞特蘭大來,也沒有事先想過要在這裡住多久.如果她覺得在這裡像在薩凡納和查爾頓斯那樣沉悶無聊,那她一個月後就回家去.如果住得開心,她就無限期地住下去.但是她一到這裡,皮蒂姑媽和媚蘭就開始行動起來,勸說她跟她們永久住在一起.她們拿出一切可以找到的理由來說服她.她們挽留她,首先是為了她自己,因為她們是愛她的.她們住在這幢大房子裡感到孤單,晚上更是害怕,而她很勇敢,能壯她們的膽量.她又那麼可愛,能使她們在愁悶時受到鼓舞,既然查爾斯已經死了,她和她的兒子就理應跟他老家的人住在一起.還有,按照查爾斯的遺囑,這房子的一半是屬於她的.最後,南部聯盟正需要每一個人都來參加縫紉,編織,卷繃帶和護理傷兵的工作呢.
查爾斯的叔叔亨利·漢密爾頓獨身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他也認真地跟她談了這個問題.亨利叔叔是個性情暴戾老紳士,矮個兒,大肚子,臉孔紅紅的,一頭蓬亂的銀白長髮,他非常看不慣那種女性的怯弱和愛說大話的習慣.
就是由於這個緣故,他和自己妹妹皮蒂帕特小姐沒有多少話好說.他們從小在性格上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後來又因為他反對皮蒂小姐教育查爾斯的那種方式而更加不和--他說皮蒂帕特簡直是把查爾斯"從一個軍人的兒子改造成一個娘娘腔的小白險!"幾年前有一次他狠狠地搶白了她一頓,從那以後皮蒂小姐再也不提他,要談也只悄悄地小心嘟囔幾句,她那種出奇的沉默態度會使局外人以為這個誠實的老律師起碼是個殺人犯呢.那次叫她傷心的事件是這樣發生的:有一天皮蒂姑媽想從自己交由亨利管的不動產中提取五百美元來投資一家並不存在的金礦.亨利叔叔不同意她這樣做,狠狠批評她糊塗得像只六月的臭蟲,並且顯得很煩燥不安,在她身邊待不到五分鐘就走了.從那以後,她只在正式場合同他見面,那就是每月一次讓彼得大叔駕車送她到亨利的辦公室去領取家用開支.而且她每次從那裡回來,都要躺在床上暗暗流淚和服用鎮靜劑,甚至鬧個通宵.媚蘭和查爾斯跟叔叔相處很好,常常想辦法來解除她的這種痛苦,可是皮蒂常常耍孩子脾氣,撅著嘴不說話,拒絕他們的調解.她說亨利就是她的十字架,她得一輩子忍受下去了.從這裡,查爾斯和媚蘭只能得出一個結論,即她從這種偶然的刺激--對她平靜生活的唯一刺激中,能享受到極大的樂趣.
亨利叔叔一見思嘉就喜歡她了,因為他說思嘉總算有點頭腦.儘管有那麼一股傻勁,他不僅是皮蒂和媚蘭的不動產保管人,也是查爾斯遺留給思嘉的不動產的保管人.思嘉又驚又喜地發現她如今是個不大不小的年輕女財主了,因為查爾斯不但留下了皮蒂那所房子一半給她,而且留下了農田和市鎮上的財產.同時車站附近沿鐵路的一些店舖和棧房也是給她的一部分遺產,自從戰爭爆發以來它們的價格已上漲了兩倍.亨利叔叔就是在向她提供財產清單時建議她在這裡永久定居的.
"等韋德·漢普頓長大以後,他將成為一個年輕財主,"他說."照亞特蘭大目前發展的形勢看,再過20年他的財產會增加十倍,而唯一正確的辦法是讓孩子在自己產業所在的地方居住,這樣他才能學會照管它--是的,還要照管皮蒂和媚蘭的財產.因為我是不會永遠待在這裡的.他不久就將是漢密爾頓家族留下的惟一男丁了."至於彼得大叔,他以為思嘉已經要在這裡住下去了.他很難設想查爾斯的獨生子會到一個他無法加以監督的地方去撫育成人.對所有這些主張,思嘉只報以微笑,不表示意見,因為她目前還不很清楚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亞特蘭大,願不願意跟夫家的人長久相處,不好貿然承諾.她也明白,還必須爭取到傑拉爾德和愛倫的支持.此外,她離開塔拉還沒幾天就想念得不行了,非常想念那紅土田地和正在猛長的綠色棉苗,以及傍晚時可愛的幽靜.她想起傑拉爾德說過她的血液中有著對土地的愛,這句話的意思她現在才開始模糊地意識到了.
所以她暫時巧妙地迴避著,不明確答覆她將在這裡住多久,同時很容易便投身到桃樹街平靜的盡頭這幢紅磚房子裡的生活中去了.
思嘉跟查爾斯的親人們住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個家庭,如今才對這位在短短的時間裡娶她為妻,丟下她當寡婦和年輕母親的小伙子瞭解稍稍多了一點.如今已經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麼那樣羞怯,那樣單純,那樣不切實際了.如果查爾斯曾經從他的作為一個堅強,無畏,性急的軍人父親那裡繼承了某些品質的話,那這些品質也被從小養育他的那個環境的閨門氣氛消磨掉了,他一生最愛這孩子氣的皮蒂姑媽,同時比一般兄弟更密切地接近媚蘭,而這位卻是世上罕見的怪氣的女人.
皮蒂姑媽60年前取名薩娜·簡·漢密爾頓,但是自從溺愛她的父親針對她那飄忽不定,啪噠啪噠到處亂跑的小腳給了她這個綽號以來,就誰也不叫她的原名了.這第二個名字叫開以後若干年中,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使它本來帶有的寵愛意味已顯得很不相稱.原先那個飛快跑來跑去的孩子,現在留下的只有那雙與體重不相稱的小腳,以及喜歡漫目的喋喋不休的習慣.她身體結實,兩頰紅噴噴的,頭髮銀光閃閃,只是胸衣箍得太緊而常常有點喘不過起來.她那雙小腳給塞在更小的鞋裡,已無法行走一個住宅區以上的路程.她的心臟稍稍有點興奮就怦怦直跳,而她厚著臉皮縱容它,以致一遇到刺激就要暈倒.人人都知道她的昏厥通常只是一種故作嬌弱的假態而已,可大家都很愛她.總是克制著不說出來.人人愛她,簡直把她當做一個孩子給寵壞了,也從來不跟她認真--惟獨她的哥哥亨利例外.
她最喜歡聊天,世界上再沒有叫她這樣喜歡的事了,甚至在吃的方面也不如這樣的興趣.她可以喋喋不休地談上幾個小時,主要是談別人的事,不過並沒有什麼惡意.她總是記不清人名,日期和地點,常常把一些亞特蘭大戲劇中的演員同另一戲劇中的演員混淆起來,不過別人並不因此而被攪亂,因為誰也不會愚蠢到把她的話當真呢.也從沒有人告訴她任何真正使人吃驚或真正屬於醜聞的事,為的是保護她的老處女心態,儘管她已是60歲的人了,可朋友們仍然好意地相互串通,要讓她繼續做一個受到庇護和寵愛的老小孩.
媚蘭在許多方面像她的姑媽.她動輒臉紅,也有些羞怯,為人謙遜,不過她是有常識的--"有某種常識,我承認這一點,"思嘉不怎麼情願地想道.媚蘭也像姑媽那樣有一張受寵愛的娃娃臉,這樣的娃娃從來只只知道單純和親切,誠實和愛,她從沒注意過粗暴和邪惡,即使看見了也認不出來.因為她經常是愉快的,她要周圍所有的人也都愉快,至少感到舒適.懷著這一目的,她常常只看見每個人最好的一面,並給以善意的評論.一個僕人無論怎樣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彌補這一缺陷的忠誠與好心的因素;一個女孩子無論怎樣醜陋和討厭,她總會在她身上發現某種體型方面的優點,性格方面的高尚之處;一個男人無論怎樣不中用或令人厭煩,她都要從他可能改變的角度而不是實際行為的角度來估量他.
由於她具備這些誠懇而自發地出自一個寬廣胸懷的美德,所有的人便都擁戴她,因為她既然能在別人的身上發現他們連自己也不曾夢想到的優良品質,誰還能抵擋住她誘人的魅力呢?她比城裡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友,男友也是這樣;不過追求她的人卻很少,因為她缺乏那種最能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的特點.
媚蘭的所作所為不外乎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即讓周圍的人感到自在和愜意.正是這種愉快的女性共有的情操,才使南方社會如此令人高興.女人們懂得,任何一個地方,只有男人們在那裡感到滿足,順利和自尊心不受威脅,女人們才能在那裡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始終是在努力讓男人過得舒服,而滿意的男人則以慇勤和崇拜來慷慨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是樂意將世界上的一切都獻給女人的,只是沒讓她們具有聰明才智.思嘉也像媚蘭那樣發揮自己魅力的作用,但是她還使用了一種很有修養的功夫和高度的技巧.這兩個女人之間的區別在於:媚蘭為了使人們愉快而講些親切和恭維的話(即使僅僅是暫時的),而思嘉從不這樣,除非是要為自己達到更高的目的.
查爾斯沒有從他自己最喜歡的那兩個人那受到強有力的影響,也沒有學會粗暴或講求實際,因為養育他長大的家庭溫柔得像隻鳥窠.這個家庭跟塔拉比起來,顯得是那樣安靜,那樣舊式,那樣文雅.思嘉覺得,這幢房子正要求得到白蘭地,煙草和望加錫頭油和男性陽剛的氣味,要求有粗野的聲音和偶爾的咒罵,要求有槍枝和鬍子,有馬鞍和韁轡以及圍走在腳邊的獵犬.她很懷念在塔拉只要母親背過身去便經常聽到的那些爭吵聲,羅莎跟丁娜頭嘴,她自己和蘇倫激烈爭論,以及傑拉爾德大喊大叫的恐嚇聲,等等.毫不奇怪,查爾斯出身於這樣一個家庭,便變得像個小女孩子.這裡從來聞不到帶刺激性的味道,人人都尊重別人的意見.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結果就使得廚房裡那個黑灰頭髮的獨裁者發號施令起來.思嘉原先為了逃避嬤嬤的監督而希望有個比較寬容的掌權人物,可如今發現彼得大叔給小姐太太定下的標準甚至比嬤嬤的還要嚴格,便有點怏怏不樂了.
在這一個家庭裡,思嘉恢復了原來的常態,而且幾乎不知不覺地情緒也正常了.她還不過17歲,身體挺好,精力充沛,查爾斯家的人又在千方百計讓她快活.如果他們有一點點沒有做到,那也不能怪他們,因為她每次一聽見談起艾希禮的名字就要心悸,而這種痛苦是誰也無法幫她去掉的.何況媚蘭又總是經常提到他!不過媚蘭和皮蒂還是不斷在設法寬慰她們認為她目前所經受的悲傷.她們把自己的憂愁擱在一邊,集中心思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們忙著給她準備吃,安排她的午睡,讓她坐馬車到外消遣.她們不僅非常羨慕她,羨慕她的勇敢性格,她的美麗身段,小巧的手腳,白皙皮膚,而且經常這樣說,同時還用愛撫她,擁抱她和吻她的方式來加強口頭上的親切安慰.
思嘉並不怎麼重視這樣的親暱,不過她受到恭維時也覺得暖乎乎的,在塔拉,誰也沒有對她說過這麼多好聽的話.實際上,嬤嬤把時間都用來給她的驕傲自負潑冷水.如今小韋德已不再是個累贅了,因為全家的人,無論白人黑人,以及左鄰右舍,都把奉為神聖,並且總是盼著爭著要抱他.媚蘭尤其疼愛他,即使在大哭大叫鬧得最凶的時候,媚蘭也覺得他是可愛的.她這樣說了以後還要補充一句:"啊,你這疼煞人的小心肝,我巴不得你就是我自己的呢!"有時候思嘉發現很難掩飾自己的情感,她仍然覺得皮蒂姑媽是最愚蠢的一位老太太,她那種含糊不清和愛說大話的毛病簡直叫人難以忍受.她懷著一種日益增長的妒忌心理厭惡媚蘭.有時媚蘭正眉色舞地談論艾希禮或者朗讀他的來信,她會不由自主地突然站起來走開了.但是,總的說來,在這樣的環境下生活算是過得夠愉快的了.亞特蘭大比薩凡納或查爾斯頓或塔拉都要有趣得多,它提供給了你這麼許多新奇的戰時消遣,以致她很少有工夫去思索去發悶了.不過有時候她吹滅蠟燭,把頭埋到枕頭裡準備入睡時,會不由得歎息一聲思忖起來:"要是艾希禮沒有結婚,那才好呢!要是我用不著到那遭瘟的醫院裡去護理,那才好呢!啊,要是我能找到個情人,那才好呢!"她很快就厭惡護理工作了,可是她逃不掉這項義務,因為她同時參加了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看護會.這意味著每星期有四個上午,她要頭上紮著毛巾,從脖子到腳跟裹著熱圍裙,在那熱得發昏的醫院裡幹活.在亞特蘭大,每一位或老或少的已婚婦女都在護理傷員,據思嘉看來幾乎要發瘋了.她們那麼熱情地履行自己的義務,她們總以為思嘉也像她們自己那樣沉浸在熾熱的愛國情緒之中,如果發現她竟對戰爭沒有什麼興趣,準會大吃一驚的.除了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艾希禮的生命安全外,她對戰爭採取了毫不關心的態度;她之所以參加護理工作,只不過因為無法擺脫而已.
的確,護理工作是沒有什麼浪漫色彩的.對她來說,這意味著呻吟,眩暈,死亡和惡臭.醫院裡到處都是骯髒的,長著鬍子的,滿身虱子的男人,身上的創傷難看得會叫一個基督徒也作嘔.他們臭氣熏天,醫院裡充滿了壞疽的臭味,她還沒有進門就感到一股惡臭氣撲鼻而來,同時還有一種令人頭暈的香氣粘留在她的手上和頭髮上,連夜裡做夢時也常常出現.大群大群的蒼蠅,蚊子和白蛉子在病房裡嗡嗡著,歌唱著,將病人折磨得大聲詛咒或無力地哭泣.思嘉呢,她搔著自己身上的被蚊子咬成的腫塊,揮著棕櫚葉扇,直到肩膀酸痛起來,這時她恨不得讓那些傷兵都乾脆死掉算了.
媚蘭卻好像對些臭氣,傷口乃至赤身露體的情景都不在乎,這叫思嘉覺得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怕羞的女人嗎?有時媚蘭端著盤子和手術器械站在那裡,看米德大夫給傷兵剜爛肉,她的臉色也顯得蒼白極了.有一回,作完這樣一次手術之後,思嘉還發現她在衛生間裡悄悄用毛巾捂著嘴嘔吐呢.
不過她總顯得那麼溫和,只要是在傷兵看得見的地方,那麼富於同情心,那笑容滿面,以致醫院裡的人都叫她仁慈天使.
思嘉也很喜歡這個稱號,可這意味著要接觸那些滿身虱子的人,要將手指伸進昏迷病人的咽喉去檢查他們是否吞煙草塊時窒息了,要給斷肢殘臂裹繃帶,要從化膿的傷口中挑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這樣的護理工作!
如果她被充許去向那些正在康復的病人施展自己的女性魅力,那倒是可以幹下去的,因為他們中有許多長相很好,出身也不錯,可惜她是寡婦,不能這樣做.城裡的年輕小姐,由於不便看那些有礙未婚女性身份的情景,是不許參加護理的,因此她們負責康復院的工作.她們既未結婚又非守寡,便樂得向那些康復者大舉進攻,據思嘉冷眼旁觀,於是連那些很不好看的姑娘,也是不難找到訂婚對象的了.
除了那些病情險惡和傷勢很重的男人之外,思嘉接觸到的,完全是個女性世界,這一點叫她非常苦惱,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與自己同性別的人,甚至還厭惡她們.可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出席由媚蘭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這兩個組織中那些認識查爾斯的姑娘們,尤其是本城兩位富翁的女兒范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裡韋瑟,對她都很親近,也十分照顧.不過她們總有點尊敬她的意思,彷彿她已經老了,沒事了,而她們經常談跳舞,談情人,這使她既妒忌又惱恨,妒忌姑娘們的快樂自由,惱恨自己的寡婦身份把參加這些活動的門堵死了!怎麼,她比范妮和梅貝爾漂亮三倍呢!啊,生活多麼不公平呀!當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還跟艾希禮一起在弗吉尼亞時,人們就認為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麼不公平的事啊!
不過,儘管有這些不稱心的事,亞特蘭大仍使她感到非常滿意,於是,她在那裡便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繼續住下去了.
第九章
那年夏天的一個早晨,思嘉坐在臥室的窗前,滿肚子不高興地觀看好些大車和馬車載著姑娘們,大兵和他們的陪伴人,興高采烈地駛離桃樹街,到林地去採集松柏之類的裝飾物,準備給當天晚上要為醫院福利舉辦的義賣會使用.陽光在枝柯如拱的大樹下閃爍,那條紅土大道在樹蔭中光影斑駁,紛紛而過的馬蹄揚起一陣陣雲霧般的紅色塵土.有輛大車走在最前面,載著四個粗壯的黑人,他們攜著斧子準備去砍常青樹和把上面的籐蔓扯下來;大車背上高高地堆放著一些蓋著餐巾的大籃子,橡樹條編成的午餐盒和十幾隻西瓜.黑人中有兩個帶著班卓琴和口琴,他們正在熱情奔放地演奏《騎士詹恩,如果你想過得快樂》.他們後面滾滾而來的是大隊人馬,女孩子們穿著薄薄的花布衣裳,披著輕紗,戴著帽子和保護皮膚的長手套,頭頂上還撐著小小的陽桑年紀大一些的太太們夾雜在那些笑聲和馬車與馬車間的呼喚戲謔之中,顯得心平氣和,笑容滿面.從醫院來的康復病人擠在壯實的陪伴人和苗條的姑娘們中間,聽憑姑娘們放肆的挑剔和嘲笑.軍官們沿著馬懶洋洋地在馬車旁邊慢慢移動--輪聲轔轔,馬刺丁當,金色的穗帶閃閃發光,小陽傘前後碰撞,扇子紛紛揮舞,黑人們放聲歌唱.人人都離開桃樹街去採集青枝綠葉,舉行野宴和吃西瓜去了.思嘉鬱鬱不樂地想.除了我,人人都去了.
他們經過時都向她揮手致意,她也盡量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回答,但那是很困難的.她心裡開始隱隱作痛,這疼痛慢慢向喉嚨,並在那裡結成一塊,隨即化為眼淚.除她以外,人人都去野餐了.除她以外,人人都要參加今晚的義賣和舞會.
這就是說,除了她和皮蒂帕特和媚蘭以及城裡其他正中服喪的不幸者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啊!可是媚蘭和皮蒂好像並不在意.她們甚至並不想參加,只有思嘉才想呢.她可真的非常想去呀.
這簡直太人公平了.她比城裡的任何一個姑娘都加倍努力,為義賣做好了籌備工作.她編織了襪子,嬰兒帽,毯子,圍巾,織了不少的花邊,畫了許多瓷發缸和須杯,她還做了好幾個上面繡有美國國旗的沙發枕套.(上面的星星確實偏了一點,有些幾乎成了圓的,其餘的有六個甚至七個尖頭,但效果還是很好.)昨天她在到處是灰塵的舊軍械庫裡,給排列在牆邊的展品攤懸掛黃紅綠三色帷布,直累得精疲力荊這是醫院婦女委員會監督下的一樁幾乎而艱苦的工作,決不是好玩的.要知道,在梅裡韋裡瑟太太,埃爾辛太太和惠廷太太左右,由她們這樣的人主管,你簡直就成人了黑人勞工隊中的一員,一點也馬虎不得.你還得聽她們吹噓自己的女兒有多少人在愛慕.而且,最糟糕的是,思嘉在幫皮蒂帕特和廚娘烙千層餅準備抽籤售賣時,她的手指燙起了兩個水泡呢.
現在,她已經像個大田勞工那樣苦幹了許久,好玩的時候看就要開始了,可是她卻不得不乖乖地退下來.啊,這世界多不公道,她嬤嬤有一個死了的丈夫,一個嬰兒在隔壁房間裡哇哇大哭,以致被排除在一切娛樂之外.剛剛一年多一點以前她還在跳舞,還在穿鮮艷的衣裳(而不是這件黑色喪服),並且實際上同三個小伙子有戀愛關係.現在她才17歲,還有許多的舞好跳呢.啊,這是不公道的!生活在她面前走過,沿著一條夏季的林蔭大道;生活中有的是穿灰服制的人和丁當響的馬刺,薄薄的花布衣裳和聲調悠揚的五弦瑟.她想不要對自己最熟悉的些男人,那些她在醫院裡護理過的男人微笑揮手,可是又很難制止臉上的酒窩,很難裝出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的樣子--因為它並沒有進去呀!
她突然停止點頭和揮手了,因為皮蒂帕特已走進屋來她像平常那樣因爬樓梯而氣喘吁吁,並且很不禮貌地把她從窗口拉開.
"居然向你臥窗外的男人揮起手了?難道你發瘋了,寶貝,我說,思嘉,我簡直給嚇壞了!要是你母親知道了會怎麼說呢?""唔,他們不知道這是我的臥室呀.""可是他們會猜想這是你的臥室,那不一樣糟糕嗎?寶貝,你千萬不能做這種事.人人都會議論你,說你不規矩--而且無論如何梅裡韋瑟太太知道這是你的臥室嘛?""而且我想她會告訴所有的小伙子,這隻老貓!""寶貝,別說了!多麗·梅裡韋瑟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埃""唔,老貓總歸是老貓--啊,對不起,你不要哭!姑媽,我忘了這是我臥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這樣了--我--我是想看看他們從這兒走過.我也想去呢.""寶貝!""唔,我真的想呀,我非常厭煩老坐在家裡.""思嘉,請答應我以後不說這樣的話了.人們會議論的,他們會說你對查理缺乏應有的尊重--""啊,姑媽,你別哭了!""啊,我惹得你也哭起來了,"皮蒂帕特抽沿著說,稍稍有點高興似的,一面伸手到裙兜裡去掏手絹.
思嘉心中那點隱隱的刺痛終於到了喉嚨裡,她放聲痛哭起來--不,皮蒂帕特心想,這不是為可憐的查爾斯,而是因為那些車輪聲和笑聲最後漸漸消失了.這時媚蘭從自己的房間裡啊啊啊啊地走進來,她懊惱地蹙著眉頭,手裡拿著一把刷子,通常很整齊的那頭黑髮現在解開了發網,成了一大把波浪式的小小發卷披散在臉側.
"親愛的,怎麼回事呀?"
"查理!"皮蒂帕特哽咽說著,好像樂於痛痛快快地悲傷一番似的,一面把頭緊伏在媚蘭的肩窩裡.
"唔,勇敢些,親愛的!"媚蘭一聽到她哥哥的名字便嘴唇哆嗦起來,"別哭了.唔,思嘉!"思嘉倒在床上扯開最大的嗓門哭著,哭的是她喪失了的青春和被剝奪了青春的歡樂,像一個孩子,她曾經一哭就能得到自己所要的東西,而如今知道哭已經不管用了,因此感到非常氣憤和絕望.她把頭埋在枕頭裡,一面哭一面用雙腳亂踢著被子.
"我還不如死了好!"她傷心地哭著說.面對這樣悲痛的情景,皮蒂姑媽那想流即流的眼淚也不流了,這時媚蘭趕緊跑到床邊去安慰她的嫂子.
"別哭了,親愛的,只要想查理多麼愛你,你也就會感到安慰了.還要想想你有那麼個寶貝兒子呢."思嘉既因為自己被誤解而感到憤慨,又因失去了一切而覺得孤單,這兩種情緒混在一起,她便開不得口了.這真不幸,因為如果她能夠開口,她就會用父親那種爽直的口吻把一切隱蔽的真情都大聲講出來.媚蘭拍著她的肩膀,皮蒂帕特踮著腳尖吃力地在房裡走動,她想把窗簾放下來.
"別這樣!"思嘉從枕頭上抬起那張又紅又腫的面孔喊道.
"我還沒斷氣呢,用不著把簾子放下來--儘管這也快了.啊,請離開這裡,讓我一個人等著吧!"她又把臉埋在枕頭裡.媚蘭和皮蒂帕低聲商量了一番,俯身看了看她,然後悄悄出去了.接著,她聽見她們在樓下時媚蘭輕輕對皮蒂說:"皮蒂姑媽,我希望你不要再對她談起查爾斯了,你知道這總是叫她傷心的.可憐的人兒,每次一談起,她的模樣就那麼古怪,我看是拚命忍著不要哭出聲來.我們可不能再加重她的痛苦呀."思嘉氣得一腳踢開被子,想找一句最難聽的話來咒罵一聲.
"真是見你媽的鬼!"她終於罵出這句話來,隨即覺得舒服一點,媚蘭才18歲,怎麼就能安心待在家裡,什麼樂趣也沒有,還為她哥哥佩戴黑紗呀?媚蘭好像並不知道,或者不關心,生活正馬刺丁當地一路駛過去了呢.
"可她就是這麼個木頭人嘛,"思嘉想,一面捶著枕頭.
"她從來也不像我有這麼多人在捧著追著,所以並不懷念我心中所懷念著的那些東西.並且--並且她已經有了艾希禮,而我呢--我可一個也沒搞到呀!"想起這段傷心事,她又放聲痛哭起來.
她悶悶不樂一個人關在房裡,直到下午,看見那些出外野餐的人回來,大車上高高地堆放著松枝,籐蘿和蕨類植物,她仍然不覺得高興.人人都顯得既疲乏又快活,再一次向她揮手致意,她只鬱鬱地回答.生活已經沒有什麼希望,而且肯定不值得過下去了.
在午睡時刻,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坐著馬車登門拜訪來了,她沒有想到憂鬱的心情竟這樣得到了解脫.媚蘭,思嘉和皮蒂帕特姑媽都對這種不適時的來訪感到吃驚,於是趕快起來扣好胸衣,掠了掠頭髮,下樓迎接客人.
"邦內爾太太的幾個孩子出疹子了!"梅裡韋瑟太太突如起來地說,明顯地表示她覺得邦內爾太太本人對於發生這種事是有責任的.
"而且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又被叫到費吉尼亞去了,彷彿諸如此類的事情都沒有什麼要緊似的."埃爾辛太太用慢條理的口氣補充說,一面懶懶地搖著扇子,"達拉斯·麥危爾也受傷了.""多可怕呀!"幾位女主人齊聲喊道."難道可憐的達拉斯--""沒有.只打穿了肩胛,"梅裡韋瑟太太輕鬆地說."不過在那樣的時候發生,可再壞不過了.如今姑娘們正到北邊去接他.不過,天曉得,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這裡閒聊了.我們得趕快回到軍械庫去,把全部的佈置工作完成.皮蒂,我們要你和媚蘭今晚去頂替邦內爾太太和麥克盧爾家幾位姑娘呢.""唔,不過,我們不能去,多麗.""皮蒂帕特·漢密爾頓,別跟我說什麼能不能,"梅裡韋瑟太太認真地,"我們要你去照管那些弄點心的黑人.這本是邦內爾太太的事,至於媚蘭,你得把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接過來.""唔,我們真的不能--可憐的查理去世還剛剛--""我解理你的心情,不過,對我們的主義,無論作出什麼樣的犧牲都是應當的,"埃爾辛太太插嘴說,她那溫和的聲音彷彿就這樣把事情定下來了.
"唔,我們是很樂意幫忙的,可是--你們怎麼不找幾個漂亮姑娘來管些攤位呢?"梅裡韋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用鼻子嗤了一聲.
"我真不明白這些日子年輕人都中了什麼邪,他們根本沒有責任感.所有那些還沒負責管攤位的姑娘都有許多的借口推諉,你也不好說了.哦,可她們休想愚弄我!一句話,她們只不過不讓你妨礙她們去跟軍官們調情罷了.她們生怕站在櫃檯後面沒法炫耀自己的漂亮衣裳.我真巴不得那個跑封鎖線的--他叫什麼來著?""巴特勒船長,"埃爾辛太太補充道.
"我巴不得他多運進一些醫療用品,少來一些裙子和花邊之類的東西.要是我今天不得不去檢查一件衣裳,那我就得檢查他走私進來的20件.巴特勒船長--這名字我一聽就膩煩.現在,皮蒂,我沒功夫談這些了.你一定得來呀.人人都會理解的.誰也會瞧見,反正你是在後面屋裡,就連媚蘭也用不著拋著露面嘛.麥克盧爾家姑娘負責的攤位是在最遠的那一頭,擺的也不怎麼好看,所以不會有人注意你.""我想我們應當去,"思嘉說,一面努力克制自己的熱情,盡量顯得誠懇單純一些."這是我們能夠替醫院做的最微小的一點事."兩位來訪的太太本對她連名字也沒提一下,這時才轉過身來嚴峻地瞧著她.她們儘管極為寬容,可是還沒有考慮到叫一位居喪剛剛一年的寡婦到社交場合去服務呢.思嘉像個孩子,瞪著兩隻眼睛承受著她們犀利的目光.
"我想我們大家都應當去幫助把義賣會辦好.我看最好我同媚蘭一起去管那個攤位,因為--嗯,我覺得我們兩個人那裡去比一個人顯得更好一些.你不這樣看嗎?媚蘭?""好吧,"媚蘭無可奈何地說.這樣的想法簡直是前所未聞,還在服喪期間就公然到一個公眾集會上露面,因此她不知該怎麼辦好.
"思嘉是對的,"梅裡韋瑟太太說,她注意到媚蘭有點軟下來了.她站起身來,整了整裙腰."你們倆--你們大家,都得去.好,皮蒂,不要再解釋了.你要想一想,醫院多麼需要錢來買床和藥品.而且我覺得查理會高興讓你們為他所獻身的主義出力的.""好,"皮蒂帕特說,她像往常那樣在一個比自己強硬的人面前毫無辦法,"只要你覺得人們會理解,那就行了.""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叫人難以相信!"思嘉在心中歡樂地唱著,謹慎地鑽進那個用黃紅兩色帷布圍著的攤位,這本來應該歸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管理.現在她真的來到一個集會上了!經過一年的蟄居,經過身漆黑紗,緘默不語和幾乎苦惱得要發瘋的一年之後,她現在真的又來到了一個集會,一個亞特蘭大前所未有的最大規模的集會上.她在這裡能夠聽到音樂,能夠看到許多人和無數的燈光,並且自在地觀賞由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長最近跑封鎖線帶進來的美麗的花邊,縐邊等裝飾品.
她坐在攤位櫃檯後面的一條小凳子上,前前後後地觀看那個長長的展覽廳,這地方直到今天下午以前還是個空空蕩蕩難看的教練廳呢.姑娘太太們今天花了很大力氣才把它收拾得這樣漂亮.它顯得很可愛了.亞特蘭大所有的蠟燭和燭台今天晚上都聚集到這裡來了,銀燭台伸出十幾隻彎彎的胳臂,瓷燭台底座密佈著生動的人物雕像,古銅的燭台莊嚴而挺拔,它們都擎著大小不等,顏色不同的蠟燭散發著月桂樹香味,立在直貫整個大廳的槍架上,在裝飾著鮮花的桌子上,在攤位櫃檯上,甚至在敞開著的窗欞上,夏天的暖風不大不小,恰使微微搖擺的燭光分外明亮.
大廳中央的那盞吊燈又大又難看,掛在一些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生銹的鏈條上,可是它已經用盤走的常春籐和野萄萄籐打扮得完全變樣了,這些籐蔓儘管由於燈火熏烤已經在枯萎.四壁牆腳放著許多清香撲鼻的松枝,幾個角落更裝飾得如涼亭一般,那是老太太們和陪伴人愛坐的地方.到處垂掛著長串的常春籐,葡萄籐和牛尾籐,在牆壁上圍成花環,在窗戶上變為翠綠的流蘇,在所有用色彩鮮艷的粗布圍著的攤位上則盤成扇形的圖案.在這萬綠叢中,在國旗和各種旗幟上,處處都閃爍著南部聯盟的以紅藍兩色為背景的璀璨的星星.
為樂隊佈置的那個平台更富有藝術性.它完全隱蔽在周圍的青枝綠葉和綴滿星星的旗幟當中,人們幾乎看不出來.思嘉知道,全城所有的盆栽花卉和桶栽植物,如錦紫蘇,天竺葵,繡球花,夾竹桃,秋海棠,等等,都在這裡了--連埃爾辛太太那四株珍貴的橡膠植物也被當作寶貝借來擺在平台的四個角上.
大廳裡,平台對面的一端,婦女們人數很少,也很不惹人注意.這面牆上掛著戴維斯總統和佐治亞州自己的"小亞歷",南部聯盟副總統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他們上方是一面很大的國旗,而下面長桌上是從本城各花園搜集來的奇花異卉,如蕨類植物,成排的紅黃白三色薔薇,珍貴的金色劍蘭,一叢叢的彩色金蓮花,高標挺秀地揚著深茶色的乳酪色頭顱卑視群芳的蜀葵,等等.蠟燭在它們當中像聖餐檯上的燈火般寧靜地燃著.那兩張屬於兩個在如此嚴重關頭掌握大權的人物的面孔,它們迥不相同,但同樣俯視著眼前這個場面:戴維斯兩頰扁平,眼光冷漠得像個苦行僧,兩片薄薄的嘴唇矜持地緊閉著;斯蒂芬斯的臉上長著一雙熾烈如火的黑眼睛,但是只看見疾病和痛苦,並且憑膽氣和熱情戰勝了它們--這兩張面孔都是人們所深愛的.
義賣委員會裡幾位全權負責的老太太拖著啊啊啊啊的衣裙,像幾艘滿帆的船威風凜凜地走了進來,他們催促那些晚到的少奶奶和吃吃笑著的姑娘們趕快進入自己的攤位,然後迅速穿過門道,走入正在那裡安排點心的後屋.皮蒂姑媽喘著氣跟在她們後面.
樂隊穿一色的黑衣服,登上平台,咧著嘴,胖胖的臉頰上已經汗光閃閃了.他們開始調整絲絃,以預計成功的神氣用樂弓拉著彈著.梅裡韋瑟的馬伕老利維,從亞特蘭大還叫馬撒維爾的時代起就一直領導著每次義賣會,跳舞會和結婚儀式上的管絃樂隊,他現在用樂弓敲了敲,叫大家準備好.這時,除負責義賣會的那些老太太,到場的人還很少,可是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接著便聽見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兒配合著奏起了一曲緩慢的《羅琳娜》--它慢到不能合著跳舞的程度,好在舞會要到所有攤位都賣掉了展品才開始.思嘉一聽到那支憂鬱而美妙的華爾茲舞曲,便覺得心臟已怦怦跳起來了:歲月緩緩流逝,羅琳娜!
雪又落在草上.
太陽遠在天邊,羅琳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迴旋--三,轉身--二三.多麼美妙的華爾茲!她微微伸出雙手,閉上眼睛,身子隨著那常常想起的悲傷的節奏而搖擺.哀婉的曲調和羅琳娜失落的愛情中,有一種東西同她自己情感上的騷動集合在一起,又結成一個硬塊進入她的喉嚨裡了.
接著,似是由華爾茲樂調所引發的,從下面月光朦朧的大街上起來的一些聲響,一些得得的馬蹄聲和轔轔的車輪聲,暖風中蕩漾著的笑聲,以及黑人們關於把馬匹拴在什麼地方的激烈的爭吵聲.樓梯上一起嘈吵,輕鬆的歡笑,女孩子們的清新活潑的聲音和她們的陪護人的低聲吩咐混雜在一起,還有相見時故作驚喜之態的叫喊,以及姑娘們認出朋友時高興的尖叫,儘管她們就是當天下午才分手的.
大廳突然活躍起來.那裡到處都是女孩子,像一群蝴蝶紛紛飄進來,鮮艷的衣裙被裙箍撐得大大的,甚至露出了底下的花邊內褲;圓圓的,雪白的小肩膀光裸在外面,小小的酥胸也在荷葉邊的領口微露雪痕;花邊披巾看似隨意地搭在臂膀上;灑金描畫的扇子,天鵝毛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細細的絲絛吊在手腕上晃蕩著;有些姑娘的黑髮從兩鬢向後梳成光滑的髻兒,沉甸甸地墜在那裡,使她們的頭也驕傲地微微後仰;還有些將大堆的金色發卷披散在脖子周圍,讓金耳墜在裡面地跟它們一起搖擺跳蕩而忽隱忽現.花邊,綢緞,辮繩,絲帶,所有這些都是偷過封鎖線進口的,因此顯得更加珍貴,穿戴起來也更加自豪,何況炫耀這樣的華麗裝飾可以作為對北方佬的一種特殊侮辱,會更加使人感到驕傲.
並非城裡所有的花都是獻給南部聯盟兩位領袖的.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裝飾在姑娘們身上.茶花插在粉嫩的耳朵背後,茉莉花和薔薇花蕾編成小小的花環珮戴在兩側如波濤翻滾的鬈發上;有的花朵端端正正地點綴著胸前的緞帶,有的不等天亮就會作為珍貴紀念騎裝進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在人群裡許許多多穿制服的人中,不少是思嘉認識的,是她在醫院的帆布床上,在大街上或者在訓練場上初次見到的.
他們如此華麗的制服,胸前綴著亮晶晶的扣子,袖口和衣領上盤著閃閃發光的金色穗帶,褲子上釘著紅黃藍三色條紋,這些因所屬部類不同而互有區別的徽飾將那單調的灰色襯托得完美極了.大紅和金色的綬帶前後擺動,亮閃閃的軍刀碰撞著雪亮的長統靴,馬刺丁丁噹噹地響著.
思嘉滿懷豪情暗暗讚賞,"多麼漂亮的男人,"看著他們向朋友們揮手致意,躬身吻著老太太們的手.他們全都顯得那麼年輕,儘管大都蓄上了黃黃的一抹鬍鬚或一把稠密的黑褐色胡,那麼漂亮,灑脫,胳臂掛在吊帶裡,白得出奇的繃帶裹著頭部,把大半邊曬得黑黑的臉遮住了.他們有的拄著枴杖,像單足跳行似地跟在姑娘們後面,這使得姑娘們引為自豪,並十分注意地放慢腳步,以適應這些陪護人的步調.這些穿制服的人中他是穿得特別俗麗,顏色特別鮮艷,像只熱帶鳥立在鴉群中,連姑娘們的華麗服飾也黯然失色了--他是個路易斯安那義勇兵,一個膚色微黑,滿臉奸笑,三分像人七分像猴兒的小個子,穿著肥大的藍白褲子,淡黃色長統靴和窄小的紅色上衣,一隻胳臂掛在黑綢吊帶裡.他是梅貝爾·梅裡韋瑟的暱友,名叫雷內·皮卡德.整個醫院的人,至少每個能行走的人,一定全都來了,還有全部休假和請病假的以及本市與梅肯之間所有的鐵路,郵政,醫療,軍需各個部門的職工也都來了.女士們會何等高興啊!今晚醫院要挖個銀礦來了.
下面大街上傳來低沉的鼓聲,腳步聲和馬伕們讚賞的喊叫聲.接著便吹起喇叭,同時一個低調的聲音發出解散隊伍的命令.隨後,身穿鮮艷制服的鄉團和民兵部隊擁上了窄窄的樓梯,湧進了大廳,鞠躬,敬禮,握手,好不熱鬧.鄉團裡有的是以打仗為光榮,相信明年只要戰爭不結束就一定能上前線的男孩子,也有但願自己年輕一些會穿上軍服並以兒子在前線而自豪的白鬍子老頭.民兵中有許多中年男子和一些年紀更大的人,也有少數正當服役的年齡可不如那些年紀更大或更小的人那樣感興趣的人.這時人們已經在開始議論和詢問了:他們為什麼沒有到李將軍的部隊去呢?
他們怎麼全都到這個大廳裡來了!幾分鐘以前這裡還顯得是那麼寬敞的,可現在擠得滿滿的,瀰漫著香水,香粉,頭油和月掛樹蠟燭燃燒的氣味,還有花的芳香,以及由於腳步雜遝在原教練場地板上擦起的一點點塵土味兒.一聲嘈雜,一片喧鬧,幾乎什麼也聽不見了,這時老利維彷彿受到了現場的喜悅和興奮之情,便暫時中止了《羅琳娜》的演奏,重重地擊樂弓,然後拚命一拉,樂隊奏起《美麗的藍旗》來了.
幾百個聲音一起跟上,高唱著,叫喊著,變成了一起吹呼.這時鄉團的號手爬上樂台,在合唱開始時用喇叭加入了樂隊,那高亢而清脆的音調撼人心弦地凌越於群眾合唱之上,使大家聽得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股激情的寒意浸透脊髓:萬歲!萬歲!南部的權力萬歲!
萬歲!美麗的藍族,
只有一顆星的藍旗,萬歲!
緊跟著人們唱第二段,這時跟大家一起唱著的思嘉忽然聽見媚蘭的美妙女高音在背後飛揚起來,像喇叭聲那樣清脆,真誠和撼人心魄.她轉過身來,看見媚蘭站在那裡,兩手交疊著放在胸前,眼睛閉著,小小的淚珠沿兩頰簌簌而下.樂曲終了的時候,她輕輕用手絹拭了拭臉,同時奇怪地向思嘉微微一笑,好像要略表歉意而又不屑於這樣做似的.
"我多高興,"她低聲說,"多麼為這些士兵感到驕傲,所以禁不住哭起來了."她的眼裡閃耀著一種深情的近乎狂熱的光輝,這便使她那張平淡的小臉神采煥發和十分美麗了.
這種表情幾乎浮現在所有婦女的臉上,她們唱完那支歌時,那些紅噴噴的或皺巴巴的臉上都滿是驕傲的淚水,嘴唇上浮出微笑,眼睛裡閃著熾熱的光芒,一起望著她們的男人,情人望著愛侶,母親望著兒子,妻子望著丈夫.她們都很美麗,這種令人目眩的美使一個即使最平淡的女人也變得很出色了,因為她被她的男人全心全意地保護著和熱愛著,而她則以千倍的愛在報答他.
她們愛她們的男人,她們相信他們,她們始終不渝地信任他們.她們有這樣一道頑強的灰色防線在保護她們不受北方佬的侵害,還怕什麼災禍會降臨到她們頭上來呢?自從世界誕生以來,幾曾有過像他們這樣的男人?!這樣勇敢,這樣不顧一切,這樣英俊,這樣溫柔的男人!像他們為之戰鬥的這種正當公平的主義,除了絕對的勝利之外,還會有什麼別的結局呢?這個主義她們像愛自己的男人那樣愛護它,她們用自己的雙手和心靈為它服務,她們整天談它,想它,夢見它--必要時,她們願意為它而犧牲自己的男人,並且像男人們高舉著戰旗那樣驕傲地承擔她們的損失.
這是她們心裡的熱愛和自豪之情的最高潮,南部聯盟事業的最高潮,因為最後勝利就在眼前了."石壁"將軍傑克遜在謝南多亞河谷的幾次勝仗和北方佬軍隊在裡士滿附近"七日戰役"中的慘敗,已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有像李將軍和傑克遜這樣的將領,還能不打贏這場戰爭嗎?只待再來一次勝仗,北方佬就會跪下求和,男人們就會騎馬歸來,就會到處是親吻和歡笑了.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要結束了!
當然,在屋子裡有了空的椅子和永遠見不到父親的嬰兒,在弗吉尼亞寂寞的小溪旁和田納西靜靜的群山中有了許多未立墓碑的墳,但是為了這樣一個主義,能說付出的代價太高了嗎?婦女需要的絲綢,家庭需要的茶和糖,都很難得到,但這是可以一笑置之的事情.何況,那些冒險跑封鎖線的人還在北方佬遲鈍的鼻子底下不斷運進這些東西,並且使你一旦有了這些東西就加倍高興呢.不久拉斐爾·塞姆斯和南部聯盟的海軍就要來對付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會打開.同時英國正進來協助南部聯盟取得勝利,因為英國紡織廠由於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經閒著沒事幹了.英國貴族自然是同情南部聯盟的.同類相憐嘛,所以都反對北方佬那樣一群拜金主義者.
婦女們就這樣扭擺著絲綢衣服,笑著,滿懷驕傲地望著她們的男人,她們感到在死亡面前奪得的愛是倍加珍貴的,因為從中可以感受到一種奇怪的刺激.
開始,思嘉觀看這擁擠的人群時,由於自己參加了集會而感到的那種異常刺激,心臟禁不住怦怦直跳,不過當她似懂非懂地看見周圍人們那興高采烈的面容,她的喜悅便開始消失.在場的女人個個都煥發著一種她所沒有的熾熱激情.這使她感到迷茫和沮喪.不知怎的,大廳好像並不怎麼漂亮,姑娘們也並不怎麼時髦,而每個人臉上似乎仍然在閃耀的忠於主義的摯愛之情--怎麼,只不過顯得愚蠢可笑罷了!
她心頭突然劃過一點自我意識的閃光,這使她驚異得張口結舌,原來她並沒有分享這些女人的強烈自豪感,她們為主義犧牲自己和所有的一切渴望.她雖然還沒有恐懼地想到:"不--不!我決不能這樣看!這是錯誤的--有罪的,"但已認為主義這東西對她來說根本沒有什麼意思,她聽旁人那麼如醉似狂地談論它已聽得厭煩了.在她看來,主義毫無神聖之處,戰爭也並非什麼崇高的事,只不過是盲目地戕殺人類,耗費金錢,妨害人們享受的一種討厭行為而已.她知道自己已厭倦於無窮無盡的編織,無窮無盡地捲繃帶和刷整棉布,以致把手指都磨粗了.啊,她對醫院已厭煩透了!對於那些令人作嘔的壞疽臭味,那些無休止的呻吟,只有厭煩,噁心,實在無法忍受;對於那種兩頰深陷,涉臨死亡的臉部表情,實在恐懼得不敢再看了.
當這種叛逆性的褻瀆思想在她心中出現時,她偷偷地向周圍觀察,生怕有人從她臉上清楚地看出來.啊,她怎麼就不能跟這些女人有同樣的感受呢!她們對主義的忠誠是全心全意的,是真摯的.她們所說所做的一切的確出於至誠.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決不能讓人知道!她必須繼續裝出對主義熱情和感到自豪的樣子,假裝在履行自己作為一個南部聯盟軍官的遺孀的義務,那就是勇敢地承受自己的悲哀,假裝她的心已經進入墳墓,並認定她的丈夫既然為了主義的勝利而死,也就算不了什麼似的.
啊,她為什麼跟這些女人不一樣呢?她永遠不能像她們那樣無私地愛什麼事業或什麼人.這是一種多麼孤獨的感受--而以前她無論在身心哪個方面都從沒有感到孤獨過.首先她企圖扼殺這種思想,可是她生成的那個忠實於自己的本性不允許她這樣做.因此,在義賣進行當中,當她和媚蘭一起在她們的攤位上接待顧客時,她的思想仍在繼續活動,並想方設法要相信自己是正確的--而這樣的事,對她來說從來就並不怎麼困難.
別的女人大談什麼愛國心和主義,只顯得愚蠢可笑而已,而那些談論什麼嚴重爭執和州權的男人也差不多是一樣的貨色.唯有她思嘉·奧哈拉·漢密爾頓一個人,才具有堅定正確的愛爾蘭人頭腦.但不會在主義問題上讓自己做糊塗蟲,但同樣也不會做坦露自己真實感情的傻瓜.她頭腦堅定,不會在估計形勢時只講實用,因此誰也不會瞭解她內心的感受.如果這些參加義賣會的人知道她此時在想些什麼,他們一定會大吃一驚!要是她突然爬上樂台,大聲宣佈她認為戰爭應當停止,好讓每一個人都回家去,去照管他們的棉花,讓他們又像從前那樣舉辦宴會,像從前那樣有自己的情人和大量的淺綠色衣服,那會引起多大的轟動啊!
自我辯解使她暫時受到了鼓舞,不過她仍在厭惡地環顧著大廳.麥克盧爾家姑娘們的那個攤位,正如梅裡韋瑟夫人所說的,並不怎麼顯眼,有時許久沒有一個顧客光顧,所以思嘉無所事事,只嫉妒地望著快樂的人群.媚蘭意識到她的陰鬱情緒,但以為她是在懷念查理,便不準備去同她交談.她自己忙著整理攤位上的義賣品,讓它們顯得更引人注目些,而思嘉卻仍坐在那裡怏怏不樂地四處張望.甚至連戴維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鮮花,也只能使她感到討厭而已.
"這簡直像個祭壇了,"她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他們對待這兩個人的態度,簡直就是父親和兒子的關係啦!"這時,她突然感到這種大不敬是如此可怕,便趕快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表示認罪,並且及時克制住自己.
"嗯,這是真的,"她向自己的良心辯解."人人都在把他們當做神聖,可實際上他們只不過是凡人而已,而且還是很不好看的凡人呢."當然,斯蒂芬斯先生由於終生殘廢,他對於自己的長相是沒有辦法的,可是戴維斯先生呢--思嘉抬起頭來望著那張浮雕般光淨而驕傲的臉孔.讓思嘉感到最討厭的就是他那把山羊鬍子.男人要麼把臉刮光,只蓄八字須,要麼蓄上全副的鬍鬚,怎能這樣不倫不類呢.
"瞧那一小綹,好像還滿得意哩!"她這樣想,至於他臉上那種勇於挑起一個新國家的重任而冷靜剛毅的表情,她卻壓根兒沒有看見.
是的,現在她很不愉快,儘管開始時她曾為自己能參加這個盛會是高興過.看來,僅僅人在這裡還是不夠的,她來到了義賣會上,她並不是其中的一部分.誰也不注意她,她又是會上唯一沒有情人的年輕已婚婦女.可她以前總是佔據舞台中心的位置.這真不公道呀!她才17歲,她的腳正在啪噠啪噠地敲著地板,準備上場跳舞呢.她才17歲,可她的丈夫已躺在奧克蘭公墓,她的嬰兒睡在皮蒂帕特姑媽家的搖藍裡,所以人人都覺得她應當安分守已了.跟在場的任何一個女孩子相比,她的胸脯更白,腰肢更細,雙腳更小巧,但是,不管這些多麼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理身旁,墓碑早刻著"某某愛妻"的字樣.
她已經不是一個姑娘,不能再跳舞和調情了,也不是一個妻子,不能同別的妻子坐在一起品評那些跳舞調情的姑娘了.而且,她的年紀還輕,還不該當寡婦呀!寡婦應當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調情,也不想惹男人們愛慕.啊,她剛剛十七歲,就得端端正正坐在那裡,作為寡婦尊嚴和規矩的標本,這多麼不公道呀!當漂亮的男人到她們攤位來買東西時,她也必須低聲說話,兩眼謙卑地向下俯視,這多麼不公道呀!
在亞特蘭大,每個姑娘們身旁都站著三層男人,甚至最平淡的女孩子也神氣得像個美人兒似的--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們都穿著那麼漂亮又漂亮的衣裳在活動呢!
思嘉像只烏鴉坐在那裡,一身黑衣服的袖子長到手腕,鈕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沒有一點花邊或飾帶,除了母親給她的那枚黑瑪瑙胸針以外,沒有任何珠寶之類的東西.她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子吊著漂亮男人的胳臂來來去去,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因為查理出了一次疹子.可恨的是他並非光榮地死在戰場上,連一點可以吹噓的資本也沒給她留下.
她心懷敵意地撐著兩肘倚立在櫃檯內觀望人群,儘管嬤嬤經常告誡她這種姿勢會把肘子磨皺和扭歪的.即使扭歪了又怎麼樣呢?反正她大概已沒有機會再顯露它們了.她如饑似渴地望著一群群穿著各種服色的姑娘們走過,其中有的穿奶油色波紋綢衣,戴薔薇花蕾髮箍,有的穿粉紅緞子,上面打著十八道用黑天鵝絨帶鑲滾的荷葉邊;有的穿淺藍色綢衣,後面托著十碼長帶波浪形花邊的裙裾;她們都袒露胸口,簪著誘人的鮮花.梅貝爾·梅裡韋瑟吊在那個義勇兵的膀子上向隔壁那個攤位走來,她身上那件蘋果綠薄紗衣裳那樣寬鬆,把她的腰身襯托得纖細極了.衣服上鑲著大量奶油色的上等花邊,那是從查爾斯頓最後一艘封鎖艦上弄來的,梅貝爾為此大肆炫耀,彷彿幹這次偷越封鎖線買賣的不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而是她自己呢.
"如果我穿上這件衣裳,會顯得多好看呀!"思嘉心想,懷著滿腔妒火."她那腰粗得像頭母牛.這種綠色對我很合適,它會使我的眼睛變得--像她這樣的人怎配穿這種顏色呀?
她那皮膚綠得像塊乾酪了.真可惜,我再也不能穿這種顏色了,即使服喪期滿了也不能穿.不行,甚至我想法再嫁人也是不行的.那麼,我就只能穿倒霉的老灰色,穿褐色和淡紫色了.
這一切不公平的事,她考慮了不一會兒也就過去了.本來嘛,人生在世,屬於玩樂,穿漂亮衣裳,跳舞,調情的時間何等短促,只有很少很少幾年呢!接著你就得結婚,穿顏色暗淡的衣服,生孩子,眼看苗條的腰身給糟踐了,在跳舞會上跟其他已婚婦女坐到角落裡,只偶爾出來同自己的丈夫或別的老先生跳幾下,而這些老先生又是專門踩你腳的!如果你不這樣做,那些少奶奶就會議論你,你的名譽就毀了,你的家庭也就不光彩了.你做小姑娘的時候,把光陰全都花費在學習怎樣打扮和怎樣迷惑男人上,可後來這些本領只用了一兩年就完了,這是多麼可怕的浪費啊!於是,思嘉想起她在母親和嬤嬤手下進行的訓練,她知道這種訓練是全面而優良的,因為它常常收到很好的效果.它有一整套規矩叫你遵循,只要你照著去做,你的努力便一定成功.
跟老太太們在一起時,你總得是可愛而無可指摘的,要裝得盡可能頭腦簡單,老太太們往往既苛刻又妒忌,像老貓似的監視著年輕姑娘,隨時準備著,只要你口頭眉梢梢有不當之處就欺過來抓住你,至於對老先生們,一個姑娘最好是淘氣和放肆一些,而且可以稍稍而不過分地來賣弄一點風情,把那些老傻瓜挑逗起來,這會使他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無所顧忌了,便動手來擰你的臉皮,說你是個小妖精.當然嘍,你在這種情況下總得紅起臉來,否則他們會進一步來擰你,弄到無禮取樂的程度,甚至回頭告訴他們的兒子,說你為人放蕩.
對於年輕姑娘和年輕的已婚婦女,你就得滿嘴抹蜜,每次見面都要吻她們,即使一天見十次也罷.你得伸出胳臂摟住她們的腰,並讓她們也摟著你,即使你很不喜歡這樣.你得表示無所偏袒地欣賞她們的衣著,或者她們的嬰兒,拿她們的情人開玩笑,恭維她們的丈夫,並且格格笑著謙遜地否認她們對你的稱讚,說你自己沒有一點可以與她們相比之處.
最重要的是,你千萬不要比她們更多地表示自己對什麼事物的真正看法.
至於別人的丈夫,你得嚴格地避免嫌疑,即使他們就是你已經拋棄的情人,也無論他們是多麼富於誘惑力,如果你對年輕的丈夫們太慇勤,他們的太太便會說你輕浮,你就會落得個壞名聲,從此永遠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但是,對於年輕的單身漢--哦,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不妨對他們溫柔地微笑,而當他立即注意到你為何這樣笑時,你可以拒不說明,並且笑得更歡一些,逗著他們一直在你周圍琢磨其中的奧秘.你可以在眼角眉梢示意,應許他們多多少少帶刺激性的東西,叫他們千方百計要跟你單獨說話.於是,你單獨跟他在一起了,他要吻你,這時你就得裝出非常非常受委屈,非常非常生氣的樣子.你可以讓他請求你饒恕這種卑鄙企圖,並且用溫柔的神態表示原諒,使他還會戀戀不捨地再一次想來吻你.有時,但並非常常,你讓他吻了一下.(母親和嬤嬤並沒有教她這樣做,可她自己發現這是很起作用的.)然後你哭起來,並且聲明你不知怎的一時糊塗,從此他再也不會尊重你了.於是,他就得替你把眼淚拭乾,往往還會作出求愛的表示,表明他的確是非常尊重你的.接著就會--唔,對於單身男人有那麼多的事情好做,而且她全都知道,像暗送秋波啦,像用扇子半遮半露地微笑啦,像扭著臀部將裙子擺得像鈴鐺啦,流淚啦,癡笑啦,說恭維話啦,親切地表示同情啦,等等,唔,所有這些手法都沒有哪一次不成功的--惟獨對艾希禮例外.
不,學會這些巧妙的手法以後,只用了很短一個時期就被永遠束之高閣,這好像太不應該了.要是一輩子不結婚,繼續穿著可愛的淡綠色衣裳,永遠受到漂亮男人們的追求,那該多好呀!但是,日子久了,你就會變成一個像英迪亞·威爾克斯那樣的老處女,人人都會以那種自鳴得意的討厭口氣說:"可憐的傢伙!"不,畢竟不如結了婚,保持著你的自尊為好,即使你從此不再有什麼樂趣也罷.
啊,人生多麼荒唐!她為什麼會傻到這個程度,嬤嬤同查爾斯結了婚,16歲時就斷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她的這種憤憤不平而又毫無希望的幻想忽然給打斷了,因為人群開始向牆壁紛紛後退,女士們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們的裙圈,不讓它們給擠碰得朝自己身上翻過來,將內褲露出得太多,有失體面.思嘉踮起腳尖從一群人頭上望去,只見民團隊長正登上樂隊演奏台.他一聲口令,半個連的人便排成了一列.花了幾分鐘工夫,他們演習了一遍靈活的操練,直練得汗流滿面,贏得觀眾的熱烈喝彩,思嘉也跟著眾人禮貌地鼓掌.接著,一聲解散,士兵們紛紛向那幾個賣糖拌酒和檸檬水的攤位擁去,思嘉也朝媚蘭回過頭來,覺得最好是趕快裝出一副關心主義的神起來應付她一下.
"她們顯得真漂亮,不是嗎?"她說.
媚蘭正忙著整理櫃檯上的那些編織品.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要是穿上灰制服出現在弗吉尼亞,還會漂亮得多呢,"媚蘭這樣說,並沒有想到要把聲音放低一點.
有幾位民兵隊員的自命不凡的母親緊靠著站在旁邊,聽見了媚蘭的這句評語.吉南太太氣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因為她那位25歲的威利就在這個民團裡呢.
思嘉想不到媚蘭竟說出這樣的話來,覺得太可怕了.
"媚蘭.怎麼了!"
"思嘉,這是真話呢,我這不是說那些小孩和老頭.不過,有許多民兵是完全能夠打起槍來,而眼下他們應該做的恰恰就是這樣.""可是--可是--"思嘉開始琢磨,因為她以前從未考慮過這件事."有的人待在家裡是要--"威利·吉南關於自己待在亞特蘭大的理由是怎麼跟她說的?"有的人待在家裡是要保衛這個州不受侵略嘛!""現在沒有人侵略我們,也沒有人要來侵略我們,"媚蘭冷冷地說,同時朝一群民兵望去."要不讓侵略者打進來,最好的辦法是到弗吉尼亞前線去打擊北方佬.至於說什麼民兵留在這裡是要防備黑人暴動,這是從未聽說過的最愚蠢的話.
我們的人民為什麼要暴動呢?這只不過是懦夫們的最好借口而已.我敢擔保,只要各州的全部民兵全都開到弗吉尼亞去,我們就能在一個月內幹掉那些北方佬,我就是這個意思!""怎麼,媚蘭!"思嘉再一次喊起來,瞪著兩隻大眼睛.
媚蘭那對本來很溫和的黑眼睛現在冒出了怒火."我的丈夫不害怕上了前線,你的丈夫也是這樣.我寧願他們兩人死了也不要待在家裡--啊,親愛的,對不起.我這話太冒失,太殘忍了!"她安慰地拍拍思嘉的臂膀,思嘉凝視著她.不過,思嘉心裡想的不是已故的查爾斯.她想的是艾希禮.要是艾希禮也會死呢?這時恰好米德大夫朝她們這個攤位走來,她就轉過頭去機械地對他笑了笑.
"好啊,姑娘們,"他招呼她們,"你們能來真太好了.我知道你們今晚出來是多麼不容易.不過,這全是為了主義呀.
我現在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我想出了一個驚人的辦法,能在今晚給醫院弄到更多的錢,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們會給嚇壞了."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捋著山羊鬍子格格地笑著.
"唔,什麼?快說吧!"
"我再一想,覺得還是讓你們猜一猜好.不過,如果教徒們因此要把我趕出這個城市,你們女孩子可得站出來支持我呀.反正,這都是為了醫院.你們等著瞧吧.這樣的事,以前還從沒幹過呢."他大搖大擺地向坐在角落裡的一群陪護走去了.這裡思嘉和媚蘭彼此轉過頭來正要猜測那個秘密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見有兩位老先生已走近她們的攤位,大聲宣佈要買十英里長的梭織花邊.好吧,有了兩位老先生總比一位先生都沒有要強,儘管思嘉在量花邊時不得不假裝正經地讓人家在下巴上捏了一下.這兩個老不正經的人迅速離開向檸檬水攤位那邊去了,別的老頭又來到櫃檯邊.這個攤位的顧客不如旁的攤位上多,因為人家那有裡梅貝爾·梅裡韋瑟的銀笛般的歡笑,有范妮·埃爾辛的格格的笑聲,有惠廷家姑娘們的靈敏的應答,能使顧客們感到高興.媚蘭就像個小店主似的悄悄地,冷靜地賣給男人們一些不怎麼合用的東西,而思嘉又是以媚蘭為榜樣行事的.
別的櫃檯前都有大群的人站在那裡,姑娘們在嘰哩呱啦地閒聊,男人們在買東西,但思嘉和媚蘭的櫃檯前不是這樣.
來到這裡的很少幾個人,也只談談他們怎樣跟艾希禮一起上大學,說他是多好的一名士兵,或者以尊敬的口氣談到查爾斯,歎息他的死對亞特蘭大是多麼大的損失,等等.
隨後,樂隊忽然奏起《約翰尼·布克,幫助這個黑人》的縱情歡樂的曲調,思嘉一聽幾乎要驚叫起來.她想跳舞.她真的想跳舞啊!她看著眼前的地板,隨著樂調用腳尖輕輕地拍打,同時她的綠眼睛煥發出熾熱的光輝,彷彿正在嗶嗶剝剝地燃燒似的.這時有個新來的站在門道裡的男人從對面看見了她們,並且突然認出來了,於是仔細觀察著思嘉那張慍怒不平的臉孔和那雙斜斜的眼睛起來.接著,他暗自咧嘴一笑,因為弄清了對方暗示歡迎的表情,這種表情當然是每個人都看得出來的.
他穿一套黑色毛葛衣服,高高個子的,凌駕於近旁那些軍官之上,肩膀很寬,但往下便漸漸瘦削,形成一個細細的腰身和一雙小得出奇的腳,腳上是錚亮的皮靴.他那一身純黑的衣服,一件帶褶邊的漂亮襯衫和一條筆挺的直罩腳背的褲子,顯得有些同他的體態和面容很不相稱,因為他修飾得像個花花公子,把一套紈褲子式的衣裳穿在一個強壯和隱隱流露危險性而斯文氣很少的人身上了.他的頭髮烏溜溜的,兩片小小的黑髭修剪得十分精緻,與身旁那些騎兵的時髦而張揚的髭髦比起來,顯得像外國人的模樣,看他那神氣,他分明是個荒淫無恥的傢伙.他顯得非常自負,給人以討厭的傲慢無禮的感覺,而且他凝望思嘉時那雙放肆的眼睛有一種不懷好意的神色,直到思嘉終於感覺到了他的注視而向他望去為止.
她心中隱約接到了相識的信號,可一時想不其他究竟是誰.不過他是幾個月來頭一位顯示了對她頗有興趣的男人,於是她拋給他一個快樂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也輕輕回了一禮,接著他就挺直身子,以一種特別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態朝她走來,這可嚇得她不覺用手去摀住自己的嘴,因為現在她知道他是誰了.
好像被雷電擊中了似的,她站在那裡木然發呆,他卻穿過人群走了過來,這時她才盲目地轉過身子,一心想趕快跑進後面賣點心的房間裡去,但是她的裙子被攤位上的一隻鐵釘掛住了,她生氣地拚命拔著,拉扯著,但頃刻之間他已經來到了她身旁.
"讓我來吧,"他說著,便彎下腰來解裙子上的那條荷葉邊."奧哈拉小姐,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他那聲音,她聽來覺得分外愉快,是一個上等人的節奏抑揚的調子,響亮而帶有查爾斯頓人的平穩,和緩,悠長的韻味.
她懇求地抑望著他,因為上次見面的情景而羞得滿臉通紅,面對著那兩隻她生氣所見最黑亮的,如今在無情地歡蹦亂跳的眼睛.這世界上有那麼多人,怎麼竟然是他來了呢,這個可怕的傢伙曾經目睹過她與艾希禮演出那一幕,那至今仍使她作惡夢的一幕呀!這個糟踐過女孩子的討厭壞蛋,早已是正經人家不肯接待的人了,可他還好像滿有理由地說過她不是個上等女人呢!
媚蘭聽了他的聲音,便轉過身來,這時思嘉才頭一次謝天謝地慶幸自己在世界上還有這麼一位小姑子.
"怎麼--這是--是瑞德·巴特勒先生,不是嗎?"媚蘭微露笑容說,一面伸出手來."我見過你--""在宣佈你們訂婚的喜慶日."他補充說,同時低下頭來吻她的手."謝謝你還記得我.""巴特勒先生,你從查爾斯頓老遠跑來有何貴幹埃""為一樁生意上的麻煩事,威爾克斯太太.從今往後我就得在你們這個城市進進出出了,我發現我不僅得把貨物運進來,而且得照料它們的處理情況.""運進來--"媚蘭開始時皺起眉頭,但隨即露出歡快的微笑."怎麼,你--你一定就是我們經常聽到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長--跑封鎖線的人物了.這裡每個女孩子都穿著你運進來的衣裳呢,思嘉,你不覺得激動嗎--怎麼了,親愛的?快坐下吧.你頭暈了?"思嘉坐到小凳子上.她的呼吸變得如此急促,以致她擔心胸衣上的紐帶要繃斷了.啊,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她也沒想到還會碰見這個人呢.這時他從櫃檯上拿起她的那把黑扇子,開始關切地給她扇起來,也許太關切了,他的面容顯得很嚴肅,但眼睛仍在跳動.
"這裡可真熱呢,"他說."難怪奧哈拉小姐要發暈了.讓我領你到窗口去好嗎?""不要,"思嘉說,口氣那麼粗魯,使媚蘭都愣了.
"她已經不是奧哈拉小姐了,"媚蘭說."她如今是漢密爾頓夫人,是我的嫂子,"同時媚蘭遞給她一個親暱的眼角.看著巴特勒船長那張海盜般黝黑的臉上的表情,思嘉只覺得自己快要給悶死了.
"我深信不疑這對於兩位迷人的太太是可喜可賀的事."他說著,微微鞠了一躬.這樣的恭維話每個男人都講過,可是從他嘴裡說出,思嘉便覺得完全是相反的意思了.
"你們兩位的先生今晚都來了吧,我想,在這個愉快的盛會上?真想再一次見到他們呢.""我丈夫在弗吉尼亞,"媚蘭驕傲地昂了昂頭,"只是查理--"她的聲音突然中斷了.
"他死在軍營裡了,"思嘉硬邦邦,怒沖沖地說.難道這傢伙永遠不走了?媚蘭瞧著她,大為驚異,那位船長則打了一個自責的手勢.
"我怎能這樣!請務必寬恕,親愛的太太們--不過,也許允許一個陌生人表示一點慰問,我是說,為了國家,雖死猶生嘛."媚蘭眨著淚眼對他笑了笑,然而思嘉只覺得一陣怒火和內在仇恨在狠咬她的臟腑.他是又一次說了句得體的恭維話,這是任何一位先生在這種情況下都會說出來的,不過他的意思則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是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愛查爾斯,而媚蘭這個大傻瓜卻看不明白他.啊,懇求上帝,千萬別讓人看透他呀!她又驚慌又恐懼地思忖著.他會說出他所知道的情況嗎?他無疑不是個上等人,既然這樣,就很難說他會怎樣了.對這種人是沒有什麼標準好衡量的.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只見他的兩個嘴角朝下耷拉,裝出一副假惺惺的同情的樣子,同時他們在繼續替她打扇.他那表情中有某種東西在向她的精神挑戰,這引起她心中一股憎惡之情,力量同時也恢復了.她突然從他手中把扇子奪了過來.
"我已經好好的了,"她用嚴厲的口氣說,"用不著這樣扇,把我的頭髮扇亂了!"
"親愛的!思嘉!巴特勒船長,請你務必原諒她.她--她一聽到有人說可憐的查理的名字,就要失去理智--也許,說到底,我們今晚不該到這裡來的,早晨我們還安安靜靜的,你瞧,可後來太緊張了--這音樂,這熱鬧勁兒,可憐的孩子!""我很理解,"他努力裝出嚴肅口吻說,可是當他回過頭來仔細凝望媚蘭,好像把媚蘭那可愛而憂鬱的眼睛看穿了似的,這時他的表情就變了,那黑黑的臉孔上流露著勉強尊敬而溫和的神色."我相信你是位勇敢的少奶奶,威爾克斯太太.""對我一字不提呢!"思嘉生氣地想,而媚蘭只是惶惑地笑著,然後答道:"哎喲,巴特勒船長!別這樣說.醫院委員會只不過要我們照管一下這個攤位,因為臨揭幕前一分鐘--要一隻枕頭套?這個就很好,上面有旗幟的."她回過頭去招呼那三位出現在櫃檯邊的騎兵.有一會兒,媚蘭心想巴特勒船長為人真好.然後,她就希望自己的裙子和攤位外面那只痰盂之間能有比那塊綿布更加結實的東西擋住,因為那幾位騎兵要對著痰盂吐煙草涎水,但不像使用馬槍那樣準確,說不定會吐到她身上來呢.接著又有更多的顧客擁上前來,她便把船長,思嘉和那只痰盂都忘了.
思嘉一聲不響地坐在小凳上揮著扇子,也不敢抬頭,只願巴特勒船長快些回到他所屬的那艘船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相信,就像千秋萬代似的."
思嘉不大明白千秋萬代的意義,但聽那口氣無疑是引誘的味道,所以她默不作聲."那時你們結婚很久了嗎?請原諒我提這樣的問題,可是我離開這一帶太久了.""兩個月,"思嘉不大情願地說.
"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他用輕鬆的口氣繼續說.
啊,該死的傢伙,她憤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任何別的人,我簡直要氣得發僵,並且命令他立即滾開,可是他知道艾希禮的事,而且還知道我並不愛查理.這樣,我的手腳就給捆住了,她默不作聲,仍舊低著頭看她的扇子.
"那麼,這是你頭一次在公眾場合露面了?""我知道在這裡很不合適."她連忙解釋說."不過,負責這個攤位的麥克盧爾家的姑娘們臨時有事到外地去了,又沒有別的人,所以媚蘭和我--""為了主義,多大的犧牲也是應該的."這不是埃爾辛太太說過的話嗎?可是她說的時候聽起來不一樣,她真想刺他幾句,不過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畢竟,她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什麼主義,而是因為在家裡待膩了.
"我常常想,"他沉思道,"服喪制度,讓女人披著黑紗關在屋子裡度過她們剩下的一生,這簡直就像印度寡婦自焚殉夫一樣的野蠻.""自焚殉夫?"他笑了笑,她因為自己的無知而臉紅了,她恨那些說起話來叫她聽不懂的人.
"在印度,一個男人死了就燒掉,而不是埋葬,同時他的妻子也總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燒死.""她們為什麼這樣呢?多慘啊!難道警察也不管嗎?""當然不管,一個不自焚的老婆會成為被社會遺孀的人,所有高貴的印度太太都要因為她不像有教養的女人而紛紛議論呢,這好比那個角落裡有身份的女士們會議論你似的,要是你今天晚上穿著紅衣裳來領跳一場蘇格蘭舞的話,不過,據我個人看來,自焚殉夫比我們南方活埋寡婦的習俗還要人道許多.""你怎麼敢說我被活埋了呢!""你看女人們把那根捆住她們的鎖鏈抓得多緊!你覺得印度的習俗很野蠻--可是,如果不是南部聯盟需要你們,你會有勇氣這天晚上在這裡露面嗎?"這樣的辯論總是叫思嘉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現在說的更是加倍使她糊塗了.因為她有個模糊的觀念,即覺得其中有些道理.不過,現在是壓倒他的時候了.
"當然嘍,我是不會來的.因為那樣就會是--嗯,是不體面的--就會顯得好像我並不愛--"他瞪著眼睛等她說下去,眼光裡流露出冷嘲的樂趣,這叫她無法說下去了.他知道她沒有愛過查理,而且不讓她企圖利用他的客氣和好意來加以解釋,同這樣一個不是上等人的傢伙打交道,是一件多麼多麼可怕的事啊!一個上等人,即使明明知道一位女士是在說謊,也往往顯得是相信她的.
這才是南方騎士的風度.一個上等人總是正正當當,說起話來總是規規矩矩,總是設法使女人感到舒服,可是這個男人好像並不理睬什麼規矩,並且顯然很高興談一些誰也沒有談過的事情.
"我急著要聽你說下去呢."
"我想你這人真是討厭透頂,"她眼睛向下無可奈何地說.
他從櫃檯上俯過身來,直到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用一種與經常在雅典娜劇場出現的那個舞台丑角很相像的姿態輕輕地說:"別害怕,我的好太太!你的秘密在我手裡是絕對安全的!""哦,"她狂熱地低語說,"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只是想讓你放心嘛,你還要我說什麼呢?-依了我吧,美人兒,要不我就給捅出來!--難道要我這樣說嗎?"她不大情願地面對著他的目光,看見它就像個淘氣孩子在捉弄人似的.她噗哧一聲笑起來.畢竟這場面太可笑了.他也跟著笑,笑得那麼響,以致角落裡的幾位陪護人都朝這邊觀看.一經發現原來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跟一位從不相識的陌生人親熱得不亦樂乎,她們便把腦袋湊在一起議論開了.
米德大人登上樂台,攤開兩隻手臂叫大家安靜,接著響起一陣鼕鼕的鼓聲和一起噓聲.
"今天,我們大家."他開始講演,"得衷心感謝這麼多美麗的女士們,是她們以不知疲倦的愛國熱情,不但把這個義賣會辦得非常成功,而且把這個簡陋的大廳變成了一座優美的庭園,一座與我周圍的玫瑰花蕾相稱的花園."大家都拍手讚賞.
"女士們付出的最大代價,不僅僅是她們的時間,還有她們雙手的勞作;而且,這些攤位上的精良物品是加倍美麗的,因為它們出自我們迷人的南方婦女的靈巧的雙手."又是一陣熱烈的歡呼聲,這時,一直懶洋洋地斜靠在思嘉身旁那截櫃檯上的瑞德·巴特勒卻低聲說:"你看他像一隻神氣活現的山羊嗎?"思嘉首先大吃一驚,怎麼對亞特蘭大這位最受愛戴的公民如此大不敬呢?她用責備的眼光注視著他.不過,這位大夫下頷上那把不停地搖擺著的灰色鬍子,也的確使他像只山羊,她瞧著瞧著便忍不住格格地笑了.
"但是,只有這些還不夠.醫院委員會裡那些好心的女士們,她們用鎮靜的雙手撫慰了許多苦難者的心,把那些為了我們最最英勇的主義而受傷的人從死神的牙關裡搶救了出來,她們是最瞭解我們的迫切需要的.我不想在這裡列舉她們的名字.我們必須有更多的錢用來向英國購買藥品,今天晚上還承蒙那位勇敢的船長來參加我們的盛會,他在封鎖線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還要繼續跑下去,給我們帶來所需的藥品.瑞德·巴特勒船長!"雖然出其不意,那位跑封鎖的人物還是很有禮貌地鞠了一躬--太彬彬有禮了,思嘉想,並開始琢磨其中的原因.看來彷彿是這樣:他過份表示禮貌,恰恰是由於他對所有在場的人極為輕蔑的緣故.他鞠躬時全場發出熱烈的喝彩聲,連坐在角落裡的太太們也伸長脖子在看他.這就是可憐的查爾斯·漢密爾頓的遺孀在勾搭的那個人呀!可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呀!
"我們需要更多的黃金,我此刻正在向你們提出請求,"大夫繼續說,"我懇求你們作出犧牲,不過這種犧牲,跟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勇士們正在作出的犧牲比起來,便顯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們,我要你們的首飾,是我要你們的首飾嗎?不.聯盟需要你們的首飾,聯盟號召你們獻出來,我相信沒有哪個人會拒絕的.一顆亮晶晶的寶石戴在一隻美麗的手腕上,多好看呀!金光閃閃的別針佩在我國愛國婦女的胸前,多美呀!但是,為主義作出的犧牲比所有這些金飾和寶石要美麗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寶石要賣掉,把錢用來買藥品和其他醫藥物資.女士們,現在有兩位英勇的傷兵提著籃子來到你們面前--"他講話的後一部分被暴風雨般的掌聲和歡呼聲淹沒了.
思嘉首先是深深慶幸自己正在服喪,不允許她戴外祖母留下的那副珍貴的耳墜和那條沉甸甸的金鏈,以及那對鑲黑寶石的金手鐲和那個石榴石別針.她看見那個小個子義勇兵用那只未受傷的胳臂挽著一隻橡木條籃子在她這邊人群裡轉來轉去,還看見老老少少的婦女熱情地嬉笑著在使勁捋鐲子,或者裝出痛苦的樣子把耳墜從耳朵上摘下來.或互相幫助把項圈上的鉤子解開,把別針從胸前取下,周圍是一起輕輕的金屬碰撞的丁丁聲和"等等,等等,我很快就解下來了"的喊聲,梅貝爾·梅裡韋瑟正在擰她胳臂上的一副鴛鴦手鐲.范妮·埃爾辛一面叫嚷著"我可以嗎?媽."一面在拉扯鬈發上那件世代相傳的鑲嵌珍珠的金頭飾.每當一件捐物落入籃子,都要引起一陣喝彩和歡呼.
現在,那個咧嘴傻笑的義勇兵胳臂上挽著沉沉甸甸的籃子向她們的攤位走來.他從瑞德·巴特勒身邊走過時,一隻漂亮的金煙盒給隨隨便便地丟進了籃子.他一來到思嘉面前,把籃子放在櫃檯上,思嘉便搖搖頭攤開兩手,表示什麼也不能給他.要作為在場的獨一無二毫無捐獻的人,真是太難堪了.這時她看見了自己手上那隻金光閃爍的粗大的結婚戒指.
她惶惑地遲疑了一會兒,回想起查爾斯的面孔--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時的那副表情.可是記憶已經模糊,被每次想其他都會立即產生的那種懊惱心情弄模糊了.查爾斯--那個斷送她的一生,讓她變成了一個老婦人的原因就在他身上呢.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出來,可是它箍得很緊,動不了,這時義勇兵正要向媚蘭走去.
"等等!"思嘉喊道."我有點東西要捐獻你呀!"戒指捋出來了,她準備把它丟進籃子裡去,那兒已堆滿金鏈,手錶,指環,別針和鐲子,可這時她看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睛.他那沿著的下唇露出一絲微笑,她好像反抗似的把戒指拋在那堆首飾上了.
"啊,親愛的!"媚蘭低聲說,同時抓住她的胳膊,眼睛裡閃耀著愛和驕傲的光輝."你真勇敢,真是個勇敢的姑娘!
等等--喂,請等等,皮卡德中尉!我也有東西給你呢!"她使勁捋自己的結婚戒指,思嘉知道,自從艾希禮給她戴上以後從沒離開過那隻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思嘉知道,它對媚蘭有著多麼重要的意義.它好不容易被取下來了,接著在媚蘭的小小手心裡緊緊握了一會.然後才輕輕地落到那首飾堆上,兩位姑娘站在那裡目送義勇兵向角落裡那群年長的太太們走去.思嘉是一副倔強的神態,媚蘭則顯得比流淚還要淒楚.這兩種表情都被站在她們身邊的那個男人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是你勇敢地那樣做了,我是無論怎樣也做不到的,"媚蘭說著,伸出胳臂抱住思嘉的腰肢,並且溫柔地緊摟了一下.有一會兒思嘉很想擺脫她的胳臂,並使勁放一嗓子大叫一聲"天知道!"就像她父親感到惱怒時那副神態,但是她瞧見了瑞德·巴特勒的眼光,才設法裝出一個酸溜溜的微笑來.媚蘭總是誤解她的動機,這使她感到十分懊惱--不過這或許比猜出她的本意要可取得多.
"多麼漂亮的一個舉動,"瑞德·巴特勒溫和地說."就是像你們所作出的這樣的犧牲,鼓舞了我們軍隊中那些勇敢的小伙子們."思嘉正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還是好不容易克制住了.他的每一句話裡都含有諷刺.她從心底裡厭惡,這個懶洋洋地斜靠在櫃檯邊的傢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種刺激性的東西,某種熱烈的,富有生命力的,像電流一般的東西.她自己心中全部的愛爾蘭品質都被鼓動起來迎接他那雙黑眼睛的挑戰了.她下定決心要把這個男人的銳氣打下去一截子.他知道她的秘密,這使他處於對她的優勢,而且是十分厲害的,因此她必須改變這種局面,要設法逼他退居下游.她把想要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對他看法的衝動使勁壓了下去.糖漿往往比酸酣能抓到更多的蒼蠅,像嬤嬤經常說的,而她是要抓住並且降服這只蒼蠅,使得他再也休想來控制她了.
"謝謝你,"她溫柔地說,故意裝做不懂他的意思."能得到赫赫有名巴特勒船長人物的誇獎,真是榮幸之至啊!"他掉過頭來放聲大笑--思嘉聽來覺得很刺耳,就像鴉叫一般,她的臉又紅了.
"怎麼,難道你心裡真是這樣想的嗎?"他好像逼著她回答,聲音低得在周圍一起喧嚷中只有她才能聽見."為什麼你不說我不是什麼上等人而是個該死的流氓,如果我不自己滾開你就要叫一個勇敢的大兵來把我趕出去吧?"她真想狠狠地回敬他幾句,但話到嘴邊又毅然打住,並換了個腔調說:"怎麼,巴特勒船長!你說到哪裡去了!彷彿沒人知道你是多麼有名,多麼勇敢的一個--一個--""我真對你感到失望了,"他說.
"失望?"
"是的.在第一次不平凡的見面時,我心想總算遇到了一個不但漂亮而且很有勇氣的姑娘.可如今我發現你也只有漂亮罷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膽小鬼了?""正是如此.你沒有勇氣說出你心裡的話,我頭一次見你時,我想:這是個萬里挑一的女孩子.她不像旁的小笨蛋那樣專門相信媽媽所說的一切,並且照著去做,也不管自己心裡感覺如何.她們把自己的感情,希望和小小的傷心事用一大堆漂亮話掩藏起來.那時我想:奧哈拉小姐是個有獨特精神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麼,她也不害怕說出自己的心事--或者摔花瓶.""啊!那此刻我就要說出我的心事了,"她滿臉的怒火衝口而出."要是你還有一點點教養,你就再也不要到這裡來,再也不要跟我說話了.你早就應當知道,我是決不想再理睬你的!你可不是個上等人!你是個討厭的沒教養的東西!你滿以為有那幾條小小的破船可以逃過北方佬的封鎖,你就有權利到這裡來嘲弄那些正在為主義貢獻一切的勇敢的男人和女人了--""得了,得了--"他奸笑地央求她."你開頭講得蠻不錯,說出了心裡的話,但是請不要跟我談什麼主義嘛.我不高興聽人家談這些,而且我敢打賭,你也--""怎麼,你怎麼會--"她一開始便發覺自己失去了控制,於是趕快打住,滿肚子懊惱自己不小心掉進了人家的陷阱.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邊門道裡,觀望著你,"他說."我同時觀望別的女孩子.她們全都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裡鑄造出來的面孔.可你不一樣,你臉上的表情是容易理解的.你沒有把你的心思放在事業上,並且我敢打賭,你不是在思考我們的主義或醫院.你滿臉表現出來的是想要跳舞.要好好玩樂一番,但又辦不到.所以你都要發狂了.講老實話吧,難道我說得不對嗎?""巴特勒船長,我沒有什麼要跟你說的了."她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對他說,努力想把已經丟掉了的面子挽回來一些.
"僅僅憑一個-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的身份,你是沒有權利侮辱婦女的.""偉大的跑封鎖線的冒險家!這真是笑話,請你再給我一點點寶貴的時間,然後再叫我不明不白地走開吧.我不想讓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小愛國者,對於我為聯盟的主義所作出的貢獻,仍處於茫然無所知的境地呢.""我沒有興趣聽你吹了!""對我來說跑封鎖線是一樁生意,我從中賺了不少錢,一旦我不再從中賺錢了,我便會撒手不干.你看這怎麼樣呢?""我看你是個要錢不要臉的流氓--跟那些北方佬一樣.""一點不錯,"他咧著嘴笑笑,"北方佬還幫我賺錢呢.可不,上個月我還把船徑直開進紐約港,裝了一船的貨物呢.""什麼!"思嘉驚叫一聲,不由得大感興趣,十分激動.
"難道他們不轟你?"
"當然不啦.我可憐的天真娃娃!那邊有的是聯邦愛國者,他們並不反對賣東西給聯盟來賺大錢呀.我把船開進紐約,向北方佬公司賣進貨物,當然是十分秘密的.然後再開回來.等到這樣做有點危險了,我就換個地方,到納索去,那裡同樣是這些聯邦愛國者給我準備好了火藥,槍彈和漂亮的長裙.這比到英國去更方便一些.有時候,要把它運進查爾斯頓或者威爾明頓,倒稍稍有點困難--不過,你萬萬想不到一點點黃金能起多大的作用呀!""唔,我知道北方佬很壞,可是不知道--""北方佬出賣聯邦賺幾個老實錢,這有什麼不好啊?這一點關係也沒有.結果反正都一樣,他們知道聯盟總是要被打垮的,那又為什麼不盡早撈幾個錢呢?""給打垮--我們?""當然嘍.""請你趕快走開好嗎--難道我還得叫馬車拉我回家去,這才能擺脫你嗎?""好一個火熱的小叛徒!"他說,又咧嘴笑了笑,接著他鞠了一躬,便悠然自得地走開了.讓她一個人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站在那裡.一種連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失望,好比一個孩子眼看自己的幻想破滅時的失望,像火焰般在她心裡燃燒.
他怎麼敢把那些跑封鎖線的人說得那麼迷人,他怎麼竟敢說聯盟會被打垮!光憑這一點就該槍斃他--作為叛徒槍斃.她環視大廳,望著所有熟悉的面孔,那麼相信成功那麼勇敢,那麼忠誠的面孔,可是不知怎的突然一絲冰冷的涼意向她心頭襲來.給打垮嗎?這些人--怎麼,當然不會!連這個想法本身都是不可能的,不忠的.
"你們倆嘀咕什麼了?"媚蘭見顧客都走開了,便轉過身來問思嘉."我看見梅裡韋瑟太太始終在盯著你,都覺得不好意思了.親愛的,你知道她會怎麼說嗎!""唔,剛才這個人太差勁--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思嘉說."至於梅裡韋瑟那老太太,就讓她說去吧.我可不耐煩就專門為她去做個傻裡巴幾的人呢.""怎麼,思嘉!"媚蘭生氣地喊道.
"噓--噓,"思嘉提醒她注意,"米德大夫又要講話了."聽到大夫提高了聲音,人群便再次安靜下來,他首先感謝女士們踴躍捐出了她們的首飾.
"那麼,女士們和先生們,現在我要提出一個驚人的建議--一個會使你們某些人感到震驚的新鮮玩意,不過我請你們記住,這純粹是替醫院,替我們的躺在醫院裡的小伙子來著想的."人人都爭著擠上前去,預先猜想這位不露聲色的大夫所要提出的驚人建議究竟是什麼.
"舞會就要開始了,第一個節目當然是弗吉尼亞雙人舞.
接著是一場華爾茲.然後是波爾卡舞,蘇格蘭輪舞,瑪祖卡舞,這些都將用一個弗吉尼亞短舞打頭.我知道,對於弗吉尼亞雙人舞的領頭是會有一番小小的競爭,所以--"大夫擦了擦他的額頭,向角落裡投去一個滑稽的眼色,他的太太就坐在那些陪護人中間."先生們,如果你們想同你所挑選的一位女士領跳一場弗吉尼亞雙人舞,你就得出錢去請她.我願意當拍賣人,賣得的錢都歸醫院."突然所有正在揮動的扇子都停止了,一起激動的嗡嗡聲在整個大廳氾濫開來.陪護人所在的那個角落也是混亂一團,其中米德太太急於對丈夫的提議表示支持,可他的那種新花樣又是她從心底裡不贊成的.所以處於不利地位,埃爾辛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和惠廷太太臉都氣紅了.可是突然從鄉團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並立即獲得其他穿軍服的人的附和.年輕姑娘們都熱烈鼓掌,興奮得跳起來.
"你不覺得這是--這簡直是--簡直有點像拍賣奴隸嗎?"媚蘭低聲說,疑惑地凝視著那位早已設防的大夫,而他在她眼中一直是個完美無缺的人物.
思嘉什麼也不說,然而她的眼睛在發光,她的心緊縮得有點疼痛.如果她不是寡婦就好了,如果她又是從前的思嘉·奧哈拉,穿著蘋果綠衣裳,胸前沿著深綠色天鵝絨飾帶,黑頭髮上簪著月下香,嫋嫋婷婷地走在外面舞場裡,那她就會領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是的,一定會這樣!那會引起十幾位男子來爭她,爭著將自己所出的價錢交給大夫.啊,如今只能強制自己坐在這裡當牆花,眼看范妮或梅貝爾作為亞特蘭大的美人兒領跳第一場雙人舞了!
忽然從那一起嘈雜中冒出了小個兒義勇兵的聲音,他用十分明顯的法蘭西腔調說:"請允許我--用20美元請梅貝爾·梅裡韋瑟小姐."梅貝爾刷地臉一下紅了,趕緊伏在范妮的肩上,兩個人交纏著脖子把臉藏起來,吃吃地笑著,這時有許多別的聲音在喊著別人的名字,提出不同的價額.米德大夫又是笑嘻嘻的了,他根本不肯理會坐在角落裡的醫院婦女委員會在怎樣憤慨地紛紛議論.
開始,梅裡韋瑟太太斷然大聲宣佈,她的女兒梅貝爾絕對不參加這樣一種活動;可是,等到梅貝爾的名字喊得更多,價額也提高到了75美元時,她的抗議便開始松勁了.思嘉撐著兩隻臂肘倚在櫃檯上,望見擁擠的人群在樂台周圍興奮的笑著喊著,揮舞著大把大把南部聯盟的鈔票,不由得眼紅得要冒火了.
現在,他們大家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們.
如今,人人都可以享樂一番了,只有她例外.她發現瑞德·巴特勒就站在大夫的下首時,還沒來得及改變臉上的表情,他便看見了她.他的一個嘴角垂了下來,一道眉毛翹了上去.她翹著下巴扭過頭不理他,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用明顯的查爾頓斯口音喊她的名字,聲音凌駕於所有其他名字之上.
"查爾斯·漢密爾頓太太--150美元--金幣."人群一聽到那個金額和那個名字頓時鴉雀無聲了.思嘉更是驚駭得幾乎不能動彈.她坐在那裡,雙手捧著下巴頦,眼睛瞪得大大的.人們一起轉過身來瞧著她.她看見大夫從台上俯下身來在瑞德·巴特勒耳旁低語些什麼,也許是說她還有服喪,不好出來跳舞吧,她看見瑞德懶洋洋地聳了聳肩膀.
"請你另挑一位美人,怎麼樣?"大夫問道.
"不,"瑞德明白地回答.他毫不在意地朝人群掃了一眼,"漢密爾頓太太.""那是不可能的,我告訴你,"大夫不耐煩地說."漢密爾頓太太不會--"思嘉聽到一個聲音,但最初還沒有認出來就是她自己說話的聲音.
"我願意!行!"
她一躍而起,但心臟在猛烈地撞擊著,她生怕站不穩,她那麼激動,是因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場最為人們所渴望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他們說些什麼!我不在乎!"她低聲喃喃著,全身有一股美妙的狂熱勁兒,她頭一揚迅速走出了攤位,兩隻腳跟像響板一般敲打著,同時嘩地一聲把那把黑綢扇子全面甩開.霎時間,她看見了媚蘭那張驚疑的臉孔,那陪護人臉上的表情,那些焦急的女孩子,以及士兵們熱烈讚揚的神色.
接著她來到了舞場上,除此同時瑞德·巴特勒穿過人群向她走來,臉上掛著一絲嘲諷的微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就是亞伯·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起舞來了.
她要領跳那場弗吉尼亞雙人舞呢.她輕捷地給他一個低低的屈膝禮和一絲嬌媚的微笑.他將手放在他穿著皺邊襯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本來嚇呆了的樂隊指揮利維這時立即想起要掩蓋這個場面,便大叫一聲:"挑好你的舞伴,準備跳弗吉尼亞雙人舞呀!"於是樂隊嘩地一聲奏起了最美妙的舞曲《迪克西》.
"你怎麼敢叫我出這樣的風頭呀?巴特勒船長.""可是,你是明明想出這個風頭的嘛.漢密爾頓太太.""你怎麼會在眾人面前把我的名字喊出來的呀?""你本來也是可以拒絕的嘛.""不過--我這是為了主義呢.既然你出了這許多金元,我就不能只顧自己了.大家都在瞧著我們呢.請別笑.""他們反正是要看的.請不要拿出什麼主義之類的廢話來跟我胡聊了.你既然要跳舞,我才給了你這個機會,這是雙人舞最末一種舞步的進行曲吧,是不是?""對--真的,我該停下來休息了.""為什麼,是我踩了你的腳嗎?""沒有--不過他們會議論我的.""你當真顧忌這些--你心裡是這樣想的嗎?""唔--""你又不是在犯什麼罪,是嗎?幹嗎不跟我跳華爾茲?""可是如果我媽會--""原來還拴在媽媽的裙帶上呢.""真討厭死了,唔,你總是把品德說得那麼一錢不值.""可品德本來就是一錢不值嘛,你怕人家議論嗎?""不--但是--好,我們別談這個了,謝天謝地,華爾茲開始了.雙人舞總是叫我跳得喘不過起來.""不要迴避我的問題,究竟你覺得旁人的議論要不要緊呢?""唔,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就說--不要緊!不過,一個女孩子通常是關心這種事的,只是今晚嘛,我不管了.""好樣的!你這才是自己在思想,而不是讓旁人替你思想呢.這就開始聰明起來了."
"唔,可是--"
"一旦你像這樣惹起了那麼許多人議論,你就會明白這原來是沒有什麼關係的.想想看,在查爾斯頓就沒有哪家人家願意接待我.即使我對我們正義神聖的主義作出了貢獻,也改變不了他們的禁忌.""多可怕呀!""唔,一點也不可怕,只要你還沒有丟掉自己的名譽,你就永遠也不會明白名譽這個東西是個多大的負擔,也不會明白自由究竟意味著什麼.""你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難聽可又真實,只要你經常有足夠的勇氣--或得金錢--你就用不著什麼名譽了.""金錢並不能買到一切埃""也許有人對你說過這話了,你自己決不會想出這種陳腔濫調來的.它買不到什麼呀?""唔,這我不明白--總之,幸福或愛情是買不到的.""一般說來,它也能買到,萬一不行時,它也可以買一種最出色的代用品.""巴特勒船長,你真有那麼多錢嗎?""漢密爾頓太太,這問題顯得好沒涵養埃我簡直有點吃驚了.不過嘛,是這樣.作為一個從小就兩手空空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年輕人,我幹得很不錯的,我有把握在封鎖線撈到一百萬.""唔,不可能吧!""唔,會的,要知道,從一種文明的毀滅中也像從它的建設中那樣,能撈到大量的金錢.可這個道理大多數人好像並不明白.""你這是什麼意思呢?""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場的每個家庭,都的是把一起荒野改變為一起繁榮而致富的.這就是帝國建設時期.在帝國建設時期有許多錢好賺.但是,在帝國毀滅時期能賺的錢更多呢.""你這談的是什麼帝國呀?""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帝國--這個南方--這個南部聯盟--這個棉花王國--它如今正在我們腳下崩潰.只不過大多數笨蛋看不到這一點,不能利用這崩潰所創造的大好形勢罷了.我就是從這毀滅中發財致富的.""那麼你真的認為我們會被打垮了?""是的.為什麼要做鴕鳥呢?""啊,我最不愛談這樣的事了.親愛的.你能不能也說些有趣的話呢,巴特勒船長?""要是我說你的眼睛像一隻金魚缸,它們滿滿地盛著最清澈的綠水,當金魚就像現在這樣游到水面上來時,你就美麗得要命了--這樣說你會高興嗎?""唔,我不高興這樣.……你聽這音樂是不很美妙嗎?唔,我可是以跳一輩子華爾茲!可從前我並不覺得那麼需要它呢.""你是我摟抱過的最漂亮的舞伴了.""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巴特勒船長,大家都在看呢.""要是沒有人看著我們,你會高興我這樣摟著吧?""巴特勒船長,你有點得意忘形了.""一點兒也沒有.我怎麼會呢,有你摟在我懷裡?.……這是什麼曲子,是新的嗎?""是的,這是我們從北方佬手裡繳獲的,不是好極了嗎?""叫什麼名字?""《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歌詞是怎樣的?唱給我聽聽."親愛的人兒啊,你可還記得我們上次相會的時刻?
那時你跪在我腳邊,
對我說你是多麼愛我.
啊,你穿著灰色的戎裝
那麼驕傲地在我面前站著,
你發誓無論命運怎樣安排,
你永不背叛我和你的祖國.
我悲傷,孤獨,我流淚歎息,
可音信杳然,毫無結果!
但願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
我們能重新愉快地相會!
"當然,原來是-藍色的戎裝-,我們把它改成了-灰色-……唔,巴特勒船長,你的華爾茲跳得真棒.大多數高個子男人都不行,你知道的.真不敢去想我今後要過多少年才能再跳舞呢.""幾分鐘就行了嘛.下一場雙人舞我還要投你的標,還有再下一場,再下一常""唔,我不行了,別這樣,你可千萬不要投了!我的名聲眼看就毀了.""本來就夠壞的了,再跳一場又何妨呢?等我跳過五六場之後,興許讓給別的小伙子跳那麼一場兩場,不過最後一場還是歸我.""唔,好的,我知道自己是瘋了,但不管它了.不管人家怎麼說,我一點都不在乎了.我在家裡已坐煩了,我就是要跳,要跳--""也不再穿黑衣服了?我討厭喪服.""可是巴特勒船長,我總不能脫掉這喪服呀,你別把我摟得這麼緊呀.你再這樣,我可要生氣了.""你生氣的模樣才好看呢.我偏要摟得再緊一點--你瞧--我就想試試你會不會真的生氣.你自己沒有意識到,那天在-十二橡樹-村你氣得摔傢伙時,那模樣有多迷人呀!""啊,請你--你能不能忘掉那件事?""不,那是我平生最珍貴的記憶之一--一位嬌生慣養的帶有愛爾蘭人坦率個性的南方美人--你知道,你很有愛爾蘭人品質.""唔,音樂結束了,親愛的,皮蒂帕特姑媽也從後面屋裡出來了.我知道梅裡韋瑟太太一定會告訴她.啊,千萬千萬,我們快到那邊去,也好朝窗外看看.我不想讓她現在看見我,她那眼睛睜得像碟子一樣大哩."
第十章
次日早晨吃雞蛋餅時,皮蒂帕特姑媽在傷心落淚,媚蘭一聲不響,思嘉則是一副倔強不屈的神態.
"不管他們怎麼議論,我不在乎,我敢打賭,我給醫院掙的錢無論比哪個女孩子都多--比我們賣出那些舊玩意兒所有的收入還多.""唔,錢有什麼了不起呢?親愛的?"皮蒂帕特一面哭泣,一面絞著兩隻手說."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憐的查理死了還不到一年--這討厭的巴特勒船長就使你那麼拋頭露面,而他又是個可怕的,可怕極了的傢伙,思嘉.惠廷太太堂姐科爾曼太太,她丈夫剛從查爾斯頓來,她跟我談了這個人的情兄,他是個好人家的敗類--啊,巴特勒家怎麼會養出像他這樣的不肖子來呀!他在查爾斯頓名聲壞透了,沒人接待,還牽涉到一個女孩子--那種壞事連科爾曼太太都不好意思去聽呢--""唔,我就不信他會壞到那種地步,"媚蘭溫和地說."他看起來完全是個上等人嘛,而且,你只要想想他曾那麼勇敢地跑封鎖線--""並不是他勇敢,"思嘉執拗地說,一面把半缸糖漿倒在雞蛋餅上."他是為了賺錢才去幹的,他跟我這樣說過,他對南部聯盟毫無興趣,他還說我們會被打垮呢.但是,他的舞跳得好極了."她的這番話把聽的人嚇得目瞪口呆,不敢吭聲了.
"老在家裡呆著我已煩了,也不想再這樣待下去的.要是他們全都在議論我昨晚的事,那麼反正我的名聲已經完了,他們再說別的什麼也就沒有關係了."她沒有意識到這正是巴特勒的觀點,觀點來得那麼地巧,並且非常適合她現在的想法.
"啊!如果你母親聽見了,她會怎麼說呀?她又會怎樣看我呢?"一想到母親聽到自己女兒的不體面行為時必然會出現的那種驚惶失措的神色,思嘉便覺得有股冰涼的罪惡感湧上心頭.但亞特蘭大和塔拉相距有25英里呢,想到這,她於是又鼓起勇起來了.皮蒂姑媽決不會告訴愛倫.因為那樣會使她這個監護人處於很不體面的地位,只要皮蒂不多嘴多舌,她就沒事了.
"我看--"皮蒂說,"是的,我看我最好是給享利寫封信去談談--儘管我極不願意這樣做--可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人,讓他去對巴特勒船長表示責備的意思--啊,親愛的,要是查理還活著多好--思嘉,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再理睬那個人呀!"媚蘭一聲不響地坐在那兒,兩隻手擱在膝上,盤子裡的雞蛋餅早已涼了.她站起來,走到思嘉身後,伸出胳臂抱住她的脖子.
"你不要難過,"她說,"親愛的.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件勇敢的事,這對醫院有很大幫助.如果有人敢說你一句半句,我會起來對付他們的.……皮蒂姑媽,你不要哭了.思嘉也實在夠苦的了,哪兒也不能去,她還是個孩子呢."她用手指擺弄著思嘉的黑髮."要是我們偶爾出去參加一點社交活動,那興許要好一些.也許我們太只顧自己了,總是悶悶不樂地呆在家裡.戰爭時期跟平時不一樣嘛.每當我想到城裡那些士兵,他們遠離家鄉,晚上也沒什麼朋友好去拜訪的--還有醫院那些傷兵,他們已經可以起床,但是還不能回到部隊裡去--這樣,我覺得我們真有點自私了.我們應當馬上收三個正在康復的傷員到家裡來,像別的人家那樣,同時請幾個士兵每逢禮拜天來這裡吃飯,好了,思嘉,你不要著急了,人們一旦瞭解就不會說什麼了.我們知道你是愛查理的."本來思嘉根本不著急,倒是對於媚蘭在她頭髮裡擺弄的那兩隻手有點不耐煩了.她真想使勁將腦袋一擺,說一聲:"簡直是胡扯!"因為她還清楚地記得,昨晚那些鄉團隊員,民兵和住院的傷兵曾怎樣急著要跟她跳舞.在這世界上誰都可以充擋她的保護人,就是不要媚蘭.她能保護自己的,謝謝你了.如果那不懷好意的老婆子硬要大喊大叫--好吧,沒有她們她也會照樣活下去,世界上有那麼多漂亮的軍官,幹嗎她還要為這些老婆子的叫嚷發愁呢!
在媚蘭的安慰下皮蒂帕特正輕輕地拭眼睛,這時百里茜拿著一封厚厚的信跑進來了.
"給你的,媚蘭小姐,一個黑小子給你帶來的.""我的?"媚蘭詫異地說,一面拆信封.
思嘉正在吃她的雞蛋餅,因此不曾注意,直到發覺媚蘭嗚嗚咽咽地哭了,才抬起頭來,看見皮蒂帕特姑媽正把一隻手放到胸口上去.
"艾希禮死了?"皮蒂帕特尖叫一聲,頭往後仰去,兩隻胳臂便癱軟地垂下去了.
"啊,我的上帝!"思嘉也叫了一聲,頓時血都涼了.
"不是的!不是的!"媚蘭喊道:"思嘉!快!拿她的嗅鹽來.聞吧,聞吧,親愛的,你覺得好些了嗎?使勁吸呀.不,不是艾希禮.我把你嚇壞了,真抱歉,我哭了,是因為太高興了,"她忽然把那只緊握的手鬆開,把手裡的一件東西放到嘴唇上親了親."我多麼高興,"說著,又是一陣抽泣.
思嘉匆匆瞧了一眼,看到那是一個又粗又重的金戒指.
"讀吧,"媚蘭指著地板上的信說:"啊,他多可愛,多好的心啊!"思嘉莫名其妙地把那張信箋撿起來,只見上面用粗黑的筆跡寫道:"南部聯盟也許需要它的男士們的鮮血,但是還不索要它的女士們的愛情的血液.親愛的太太,請接受這個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意的標誌,並請你不要以為你的犧牲沒有意思了,因為這枚戒指是用十倍於它的價值贖回來的.瑞德·巴特勒船長."媚蘭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然後珍惜地看著它.
"我告訴過你他是上等人,不是嗎?"她回過頭去對皮蒂帕特說,一絲明朗的微笑從她臉上的淚珠裡透露出來."只有一位崇高而用心的上等人才會想到那叫我多麼傷心--我願意拿出我的金鏈子來替代.皮蒂帕特姑媽,請你必須寫個條子去,請他星期天來吃午飯,好讓我當面謝謝他."由於心情激動,別的人好像誰也不曾想起巴特勒船長沒有把思嘉的戒指也退回來.但思嘉想到了,而且很惱火.她知道那不是由於巴特勒船長為人高尚而促使他做出這樣一個豪俠的舉動.而是因為他希望獲得邀請到皮蒂帕特家裡來,並且精確無誤地算準了怎樣才能得到這一邀請.
"我聽說了你最近的行為,心中感到非常不安,"愛倫的來信中這樣寫道,思嘉坐在桌前閱讀,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一定是那個討厭的消息迅速傳開了.思嘉在查爾斯頓和薩凡納時,常聽人說亞特蘭大的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歡議論和干預旁人的事,現在她才相信了.義賣會是星期一晚上舉行的,今天才星期四呢.是哪個缺德的老婆子自告奮勇給愛倫寫了信呢?有那麼一陣她懷疑到皮蒂帕特身上,可是立即打消了這種想法.可憐的皮蒂帕特,由於害怕因思嘉舉止不當而受到指責,一直心驚膽顫,她是不大可能把自己作為監護人的失職行為告訴愛倫的.說不定是梅裡韋瑟太太干的吧.
"我很難相信你會如此忘記自己的身份和教養.對於你在服喪期間到公眾場合去露面這一過失,考慮到你是很想對醫院有所貢獻,我還可以原諒.但是你竟然去跳舞了,並且是同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人!我聽到過許多他的事情(誰沒有聽到?)並且波琳上星期還寫了信來,說他名聲很壞,在查爾斯頓,連他自己家裡也沒有接待他,只是他那位傷透了心的母親例外.他這樣一個品性糟透了的人準會利用你的年幼無知,叫你出風頭,好公開破壞你和你家庭的名譽,怎麼皮蒂帕特小姐會這樣玩忽職守,沒有好好監護你呀?"思嘉看著桌子對面的姑媽,老太太認出了愛倫的手跡,她那張肥厚的小嘴膽怯地嘟著,像個害怕挨打想用眼淚來逃避的小孩子一般.
"一想起你這麼快便忘記了自己的教養,我就傷心透了.
我已經打算立即把你叫回家來,但這要由你父親去考慮處理.
他星期五到亞特蘭大去跟巴特勒船長交涉,並把你接回家來.
我擔心他會不顧我的勸告對你發火.我期望這樣的鹵莽行為只是由於年輕和欠考慮而引起的.沒有人比我更希望為我們的主義服務了,我也希望我的幾個女兒都像我這樣,可不要辱沒--"思嘉沒有讀完.信中還有更多這類的話,她生氣第一次給徹底嚇壞了.她現在已不再那樣滿不在乎和存心反抗了.她覺得自己是年幼胡來,就像十歲時在餐桌旁向愛倫摔了一塊塗滿黃油的餅乾那樣.她思量著,她那慈祥的母親如今也在嚴厲地責備她,而她父親就要到城裡來跟巴特勒船長交涉了.
她越發感到問題的嚴重性.父親會很凶的.她終於知道自己已不再是個可愛的淘氣孩子,不能坐在他膝頭上扭來扭去賴掉一場懲罰了.
"不是--不是壞消息吧?"皮蒂帕特向她問道,緊張得發抖.
"明天爸爸要來了,他會像只鴨子抓無花果蟲那樣撲向我來呢,"思嘉憂心忡忡地回答.
"把我的嗅鹽拿來,百里茜"皮蒂帕特煩燥地說,接著把椅子往後一推,丟下剛吃一半的飯不管了."我--我覺得要暈了.""嗅鹽在你的裙兜裡呢,"百里茜說,她在思嘉背後跳來跳去,欣賞著這感人的一幕.她知道,傑拉爾德先生發起脾氣來常常是煞好看的,只要不發在她的頭上就好了.皮蒂從裙腰上把藥品摸了出來,趕快送到鼻子跟前.
"你們大家都得守在我身邊,一刻也不要丟下我單獨同他在一起,"思嘉喊道."他非常喜歡你們兩個,只要你們在場他就不敢跟我鬧了.""我可不行,"皮蒂帕特膽怯地說,一面站起身來."我--我覺得不大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們一定要向他轉達我的歉意.""膽小鬼!"思嘉心想,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媚蘭一想起要面對奧哈拉先生那大發雷霆的樣子,也嚇得臉發白了,可是她仍然鼓起勇起來保護思嘉."我會--我會幫助說明你那樣完全是為了醫院,他一定會原諒的.""不,他不會,"思嘉說."並且,唔,如果硬叫我這麼丟臉地回塔拉去,我就要像母親警告過的那樣,死給他看!""啊,你不能回去,"皮蒂帕特一聲驚叫,又哭起來了.
"要是你回去,我就只好--是的,只好請亨利來跟我們在一起,可是你知道,我是怎麼也不能跟他一起住的,我只跟媚蘭兩個人在屋裡時,一到晚上就緊張得要命,因為有那麼許多男人在城裡呀.但是你這個人很勇敢,有你在,家裡沒有一個男子漢我也不怕了!""唔,他不會把你帶回塔拉!"媚蘭說,看樣子她也要哭了."現在這就是你的家了.要是沒有你,我們怎麼辦呢?""你要是知道我對你真正的看法,就會巴不得讓我走了,"思嘉滿不高興地想,但願除媚蘭之外還有別的人能幫助她躲過父親的譴責.要由一個你最不喜歡的人來保護你,那才討厭呢.
"也許我們應當取消對巴特勒船長的邀請--"皮蒂首先說.
"唔,那就顯得太不禮貌了!那不行!"媚蘭著急地嚷道.
"把我扶上床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皮蒂帕特哼哼著.
"啊,思嘉,你怎麼讓我受這個罪呀?"
第二天下午傑拉爾德到達時,皮蒂帕特已經病倒在床上了.她好幾次從緊閉的臥室裡傳出道歉的口信,並吩咐讓那兩個驚惶失措的女孩子主持晚餐.傑拉爾德儘管也吻了思嘉,並在媚蘭的臉頰上表示讚許地擰了一下,叫了聲"媚蘭姑娘",可始終保持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態度.思嘉心裡很難受,覺得還不如讓他大喊大叫地咒罵一通要痛快得多.媚蘭堅守諾言,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地緊挨著思嘉,而傑拉爾德又是那麼講究的一個上等人,不好在她面前責備自己的女兒.思嘉不得不承認媚蘭把事情做得很好,彷彿她壓根兒不知道有什麼差錯似的,並且一開始吃晚飯就巧妙地讓他忙於說話,不得空.
"我很想聽聽縣裡所有的情況,"她笑容滿面地對他說,"英迪亞和霍妮太不喜歡寫信了,可我知道你是瞭解那邊一切動靜的.給我說說喬·方丹的婚禮吧."傑拉爾德被捧得高興起來,他說那次婚禮不十分熱鬧,"不像當初你們幾位姑娘辦的那樣,"由於喬只有很少幾天的休假,芒羅家的小女兒薩莉長得很美,可惜他記不起她穿的什麼衣服了,但是他聽說她連件"隔朝"衣也沒有呢!
"真的嗎?"她們倆像受了侮辱似的驚叫起來.
"真的,因為她根本就不曾有過一個-二朝-,"傑拉爾德解釋說,接著便大笑起來,也來不及反省這種話可能是不適宜對女人說的.聽到他的笑聲思嘉便興致勃勃了,並且慶幸媚蘭有這樣的本領.
"第二天喬便回弗吉尼亞去了,"傑拉爾德趕忙補充一句.
"以後也沒有搞什麼拜訪和舞會.塔爾頓那對孿生兄弟現在也還呆在家裡.""我們聽說了.他們復元了嗎?""他們的傷勢不重.斯圖爾特傷在膝頭上,布倫特被一顆米尼式子彈打穿了肩胛.你們也聽說過他們在表彰英勇事跡的快報上列名了嗎?""沒有呀!為我們講講吧!""兩個都是冒失鬼,我想他們身上一定有愛爾蘭人血統,"傑拉爾德得意地說."我忘記他們幹了些什麼,不過布倫特現在是個中尉了."聽了他們的功績思嘉感到很高興,彷彿覺得這功績自己也有份似的.一個男人只要曾經追求過她,她就永遠忘不了他是屬於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也就有助於她的榮譽了.
"還有個消息是你們兩人都喜歡聽的,"傑拉爾德說."聽說斯圖又在-十二橡樹-村求婚了.""是霍妮還是英迪亞?"媚蘭興奮地問,而思嘉幾乎是憤憤地瞪著眼珠子等待說下去.
"唔,當然了,是英迪亞小姐,她不是一直穩穩地抓住他,直到我們家這個小女兒去勾引他為止嗎?""唔,"媚蘭對於傑拉爾德這股直率勁兒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還不只這樣呢,現在小布倫特又喜歡到塔拉農轉圈了!"思嘉不好說什麼.在她看來她的這位情人的變節行為幾乎是一種侮辱.尤其是她還記得,當她告訴這對孿生兄弟她快要和查理結婚時,他們表現得那麼粗野.斯圖爾特甚至威脅要殺死查理或思嘉,或者他自己,或者所有這三個人,那一次鬧得可真緊張呀!
"是蘇倫嗎?"媚蘭問,臉上流露出高興的微笑."不過我想,肯尼迪先生--""唔,他呀?"傑拉爾德說."弗蘭克·肯尼迪還是那樣躡手躡腳的,連見了自己的影子都害怕.他要是再不說清楚,我就要問問他究竟安的什麼心.不,布倫特是在打我那小女兒的主意.""卡琳?""她還是個孩子呢!"思嘉尖刻地說,終於又開口了.
"她比你結婚的時候只小一歲多一點呢,小姐,"傑拉爾德反駁道."你是在抱怨你過去的情人看上了你的妹妹嘍?"媚蘭臉紅了,她很不習慣這種坦率態度,於是示意彼得去把甘薯餡餅拿進來.她在心裡拚命尋找別的話題,最好既不牽涉到某個具體的人而又能使奧哈拉先生不要談其他此行的目的.她什麼也想不出來,不過奧哈拉一下打開話匣子,便只要有人聽他,也用不著你慫恿了.他談到物資供銷部的需求每月都在增加,談到傑斐遜·戴維斯多麼奸滑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軍隊的愛爾蘭人怎樣耍流氓,等等.
酒擺到桌上了,兩位姑娘起來準備走開,這時傑拉爾德皺著眉頭嚴峻地看了他女兒一眼,叫她單獨留下來陪他一會.
思嘉無可奈何地瞧著媚蘭,媚蘭無計可施,絞著手裡的手絹,悄悄走出去,把那兩扇滑動的門輕輕拉上了.
"好啊,姑娘!"傑拉爾德大聲說,一面給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你幹得不錯嘛!剛當了幾天寡婦?你這是想再找一個丈夫啦.""爸爸,別這麼大聲嚷嚷,傭人們--""他們一定早知道了,大家都聽說咱們家的醜事了,你那可憐的母親給氣得躺倒了,我也抬不起頭來.真丟人呀!不,小傢伙,這一回你休想再用眼淚來對付我了,"他急速地說下去,口氣中微微流露著驚恐,因為看見思嘉的眼瞼已開始眨巴眨巴,嘴也哭了."我瞭解你.你是丈夫一死馬上就會跟別人調情的.不要哭嘛.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多說了,因為我要去看看這位漂亮的巴特勒船長,這位拿我女兒名譽當兒戲的船長,但是明天早晨--現在你別哭了.這對你毫無好處,毫無好處.我已經決定,你明天早晨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讓我們大家丟臉.別哭了,好孩子,瞧我給你帶來了什麼!
這不是很漂亮的禮物嗎?瞧呀!你給我添這許多麻煩呢,叫我在忙得不可開交時老遠跑到這裡來?別哭了!"媚蘭和皮蒂帕特他們睡著好幾個小時了,可思嘉仍然醒著躺在悶熱的黑暗中,她那顆憋在胸腔裡畏縮著的心顯得很沉重.要在生活剛剛重新開始的時候就離亞特蘭大,回家去,見母親,這多可怕呀!她寧死也不願意去跟母親見面.她但願自己此刻就死了,那時大家都會後悔自己怎麼就這樣狠心呢.她的頭在火熱的枕頭上轉過來轉過去,直到隱隱聽見寂靜的大街上有個聲音遠遠傳來.那是一個很熟悉的聲音,雖然那樣模糊,聽不清楚,她從床上溜下來,走到窗口.在一片繁星密佈的幽暗天空下,街道兩旁那些交拱著的樹木,顯得柔和而黑黝黝的.聲音愈來愈近,那是車輪的聲響,馬蹄的得得聲和人聲.她忽然咧嘴一笑,因為她聽到一個帶濃重愛爾蘭土腔和威士忌酒味的聲音在高唱《矮背馬車上的佩格》,她明白了.這一回儘管不是在瓊斯博羅旁聽了法庭審判,但傑拉爾德這次回家的情景卻是同上次的毫無二致.
思嘉隱約看見一輛馬車在屋前停下來,幾個模糊的人影下了車.有個什麼人跟著他.那兩個影子在門前站住,隨即門閂一響,思嘉便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傑拉爾德的聲音."現在我要給你唱《羅伯特·埃米特輓歌》,你是應該熟悉這支歌的,小伙子.讓我教你唱吧.""我很想學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長的聲調中好像抑制著笑聲似的,"不過,奧哈拉先生,以後再說吧.""啊,我的上帝,這就是那個姓巴特勒的傢伙呀!"思嘉心裡想,開始覺得懊惱,但隨即高興起來.至少他們沒有搞決鬥,而且他們一定很投機,才在這個時刻在這種情況下一道回家來.
"我要唱,你就得聽,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為你是個奧蘭治分子.""是查爾斯頓人,不是奧蘭治分子.""那也好不到哪裡去.而且更壞呢.我有兩個姨妹就在查爾斯頓,我很清楚.""難道他想讓所有的鄰居都聽見嗎?"思嘉驚恐地想道,一面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她怎麼辦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樓去把父親從大街上拖進來呀!
倚在大門上的傑拉爾德這時二話不說,便昂著頭用低音吼著唱起《輓歌》來,思嘉把兩隻臂肘擱在窗欞上聽著,心裡很不是滋味.這本來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親唱不成調兒.她自己也是喜歡這支歌的,還跟著歌詞沉思了一會,那是這樣開始的:她距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很遠,她的情人們正圍著她在這兒悲歎.
歌聲在繼續,她聽見皮蒂帕特和媚蘭的房間裡有響聲.可憐的人,她們都給吵醒了.她們不習慣像傑拉爾德這樣充滿血性的男人.歌唱完了,兩個人影疊在一起從過道上走來,登上台階.接著是輕輕地叩門聲.
"我看只好我下樓了,"思嘉想."畢竟他是我父親,而皮蒂是死也不會去的."而且,她不想讓傭人們看見傑拉爾德這副模樣,要是彼得去扶他上床,他準會發神經的.只有波克才知道怎樣對付他.
她用披肩緊緊圍著脖子,點起床頭的蠟燭,然後迅速從黑暗的樓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裡.她把蠟燭插在燭台上,開了門,在搖晃不定的燭光下看見瑞德·巴特勒衣著整齊地攙扶著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親.那首《輓歌》顯然已成了傑拉爾德的天鵝之歌,因為他已經老老實實地掛在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見了,那頭波浪式的長髮亂成了一堆白馬鬃似的,領結歪到了耳朵下面,襯衫胸口上滿是污穢的酒漬.
"我想,是你父親吧?"巴特勒船長說,黝黑的臉膛上閃爍著兩隻樂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寬鬆的睡衣,彷彿把那條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帶進來,"她毫不客氣地說,對自己的裝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時惱恨父親使她陷入了任憑此人嘲笑的尷尬境地.
巴特勒把傑拉爾德推上前來."讓我幫你送上樓去好嗎?
你是弄不動他的.他沉得很."
聽到這一大膽的提議,她便嚇得張口結舌了.試想果真巴特勒船長上樓去了,此刻正畏縮著躲在被子裡的皮蒂帕特和媚蘭會怎樣看呢!
"哎喲,不用了!就放到這裡,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好了.""你是說寡婦自焚?""你要是留神把話說得文明一點,我就感激不盡了.這裡,把他放下吧.""要不要替他脫掉靴子?""不要,他本來就是穿著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說漏了嘴,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因為他把傑拉爾德的兩條腿交叉起來時輕輕地笑了.
"現在請你走吧."
他走過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頂掉在門檻上的帽子.
"星期天來吃午飯時再見吧,"他邊說邊走出門去,隨後輕輕把門帶上.
思嘉五點半鍾起身,這時僕人們還沒有從後院進來動手做早餐.她溜進靜悄悄的樓下客廳裡.傑拉爾德已經醒過來,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圓圓的腦袋,彷彿要把它捏碎似的.思嘉進去時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這樣動動眼睛也覺得痛苦不堪,接著便呻吟起來.
"真要命,哎喲!"
"爸爸,你幹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聲說."那麼晚回來,還唱歌把所有的鄰居都吵醒了.""我唱歌了?""唱了!把《輓歌》唱得震天響!""可我壓根兒記不得了.""鄰居們會到死還記得的.皮蒂帕特小姐和媚蘭也是這樣.""真倒霉,"傑拉爾德呻吟著,動著長了厚厚一層苦苔的舌頭,在焦乾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兒起來,以後的事我就什麼都記不起來了.""玩兒?""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說他玩撲克無人能敵--""你輸了多少?""怎麼,我贏了,當然,只消喝一兩杯我就准贏.""拿出你的荷包來我看看."好像動彈一下都很痛苦似的,傑拉爾德好不容易才從上衣口袋裡取出荷包,把它打開.他一看裡面是空的,這才愣住了.
"五百美元,"他說,"準備給你媽媽向跑封鎖線的商人買東西用的,如今連回塔拉的盤費也沒了."思嘉煩惱地瞧著那個空荷包,心中漸漸形成一個念頭,而且很快就明確了.
"我在這裡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她開始說,"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孩子,閉住你的嘴,你沒看見我的頭都快炸了嗎?""喝得醉醺醺的,帶著巴特勒船長這樣一個男人回來,扯開嗓子唱歌給大家聽,還把口袋裡的錢輸得精光.""這個人太會玩牌了,簡直不像個上等人.他--""媽聽到了會怎麼說呢?"他忽然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
"你總不至於向你媽透露讓她難過吧,會嗎?"思嘉只嘟著嘴不說話.
"試想那會叫她多傷心,像她這樣一個柔弱的人.""爸,那麼你也得想想,你昨晚還說我辱沒了家庭呢!我,只不過可憐巴巴地跳了一會舞,給傷兵掙了點錢嘛.啊,我真想哭.""好,別哭,"傑拉爾德用祈求的口氣說."我這可憐的腦袋還怎麼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你還說我--""小傢伙,得了,得了,不要為你這可憐的老父親說的什麼話傷心了,他是完全無心的,並且什麼事情也不懂!當然,你是個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還要帶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嗎?""噢,我不會這樣做,親愛的,那是逗你玩兒的.你也不要在媽跟前提這錢的事,她已經在為家裡的開支發急了,你說呢?""不提,"思嘉爽快地說,"我不會提的,只要你讓我還留在這裡,並且告訴媽媽,那只不過是些刁老婆子的閒扯罷了."傑拉爾德傷心地看著女兒.
"這等於是敲詐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體面呢."
"好吧,"傑拉爾德只得哄著她說,"我要把那件事統統忘掉.現在我問你,像皮蒂帕特這樣一位體面的女士,家裡會藏得有白蘭地嗎?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思嘉轉過身來,踮起腳尖經過穿堂,到飯廳裡去拿白蘭地酒,這是皮蒂帕特每當心跳發暈或者好像要暈時總得喝一口的,因此思嘉和媚蘭私下稱之為"治暈藥水",思嘉臉上一片得勝的神色,對於自己這樣不孝地擺弄父親一點不感到羞恥.如今,即便還有什麼多嘴多舌的人再給愛倫寫信,她也可以從謊言中得到寬慰了.現在她可以繼續待在亞特蘭大了.如今,她可以根據自己高興做幾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為皮蒂帕特本來就是個沒主見的女人.她打開酒櫃,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們抱在胸前站了一會兒,想像著美妙的遠景她好像看見在水聲潺潺的桃樹溪畔舉行野餐和在石山舉行大野宴的情景,還有招待會,舞會,坐馬車兜風,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這些活動她都要在場,並且成為其中的核心,成為一群群男人圍聚著的核心.男人們會很快墜入情網,只要你在醫院裡給他們稍稍做點事情就行.
現在他對醫院不再那麼反感了.男人生病時總是容易感動的.
他們很輕易就會落到一位機靈姑娘的手裡,就像在塔拉農場,只要你把果樹輕輕一搖,一個個熟透了的蘋果就掉下來了.
她拿著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親那裡,一路在心中感謝上帝,因為著名的奧哈拉家族的頭腦畢竟沒有抵擋住昨晚的那場搏鬥;她並且突然想起:也許瑞德·巴特勒還和這件事有關呢.
第十一章
那以後一個星期的某一個下午,思嘉從醫院回來,感到又疲倦又氣憤,之所以疲倦,是因為整個上午都站在那裡,而氣憤的是梅裡韋瑟太太狠狠地斥責了她,因為替一個傷兵包紮胳臂時她坐在他的床上了.皮蒂姑媽和媚蘭都戴好了帽子,帶著韋德和百里茜站在走廊上,準備出外作每週一次的訪問活動,思嘉請他們原諒不奉陪了,便徑直上樓進入自己的房裡.
思嘉聽見馬車輪的聲響已遠遠消逝,知道現在家裡已沒有人看得見了,便悄悄溜進媚蘭的房裡,用鑰匙把門反鎖好.
這是一間整潔的小小閨房,安靜而溫暖地沐浴在下午四點斜照的陽光裡.除了很少幾塊地毯之外,光滑的地板上一無所有,雪白的牆壁只有一個角落被媚蘭作為神龕裝飾了起來.
這裡懸掛著一面南部聯盟的旗幟,下面是媚蘭的父親在墨西哥戰爭中用過的那把金柄的軍刀,也是查爾斯出去打仗時佩帶過的.還有查爾斯的肩帶和插手槍的腰帶,連同套子裡的一隻左輪手槍,也掛在這裡,在軍刀和手槍之間是查爾斯本人的一張照片,他身穿筆挺的灰色軍裝英武地站著,一雙褐色的大眼睛神采奕奕,嘴唇上露著靦腆的微笑.
對那張照片思嘉瞧也沒瞧,便毫不遲疑地向屋子裡床旁邊那張桌子走去,桌上擺著一個四方的木信匣.她從匣子裡取出一束用籃帶子紮著的信件,那是艾希禮親手寫給媚蘭的.最上面的那封是那天上午才收到的,思嘉把它打開了.
思嘉第一次來偷看這些信時,還感到良心上很不安,也生怕被發覺,以致雙手哆嗦得幾乎取不出信來.可後來干的次數多了,那點從來就不怎麼講究的榮譽感以及怕人發現的顧慮也就漸漸消失了.偶爾她也會心一沉,想到"母親要是知道了會怎麼說呢?"她明白,母親寧願讓她死也決不容許她幹出這種無恥的勾當來.所以思嘉起初很苦惱,因為她還想做一個在各方面都像母親的人.可是想讀這些信的誘惑力實在太強大,使得她把這樣的考慮都漸漸置之度外了.現在她已經成了老手,善於把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從心裡撂開.她學會了對自己說:"我現在不去想那些煩人的事了,等到明天再想吧."往往到明天,那個思想壓根兒已不再出現,或者由於一再推遲而淡漠起來,覺得並不怎麼煩人了.如此,偷看艾希禮的信件這件事也就不再是她良心上的一個負擔了.
對於艾希禮的信媚蘭向來慷慨的,往往要給皮蒂姑媽和思嘉朗讀幾段,但那些沒有讀的段落呢,它們正是思嘉感到痛苦之處,並促使她去偷看這位大姑子的郵件.她必須弄清楚究竟艾希禮從結婚以來是否已經愛媚蘭了.她必須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假裝愛她.在信裡他給她寫溫柔親暱的話嗎?他表現了什麼樣的感情?又是用怎樣熱烈的口氣表達的呢?
小心地,她把信箋攤開.
艾希禮的細小勻整的筆跡在她眼前躍然出現,她閱讀起來,"我親愛的妻",這個稱呼立即使她鬆了一口氣,他畢竟還沒有稱呼媚蘭為"寶貝"或"心肝".
"我親愛的妻:你來信說你深恐我在向你隱藏我的真實思想,問我近來在想些什麼--""哎喲,我的天!"思嘉深感歉疚的想道."隱藏他的真實思想.媚蘭瞭解他的心思嗎?或者我的心思?她是不是在猜疑他和我--"她把信更湊近一些,緊張得雙手發抖,但是讀到下一段時又開始輕鬆了.
"親愛的妻,如果說我向你隱藏了什麼,那是因為我不想給你加重負擔,使你在擔心我的身體安全的同時還要為我心理上的困擾擔憂.然而我什麼也瞞不住你,因為你對我太瞭解了.請不用害怕.我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玻我有足夠的東西吃,間或還有一張床睡覺.對一個士兵來說,不能有別的要求了.不過,媚蘭,我心頭壓著許多沉重的想法,我願意向你敞開我的心扉.
"入夏以來,我晚上總睡不好,經常在營裡熄燈後很久還沒有入睡.只好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心裡在想:'你怎麼到了這裡,艾希禮·威爾克斯?你為了什麼而打仗呢?-"當然不是為名譽和光榮.戰爭是骯髒的事業,而我不喜歡骯髒.我不是個軍人,也沒有不惜從炮膛口裡尋找虛名的志願.不過,現在我已到這裡打仗來了--我這個天生的地地道道的鄉下書獃子!因為,媚蘭,軍號激不起我的熱血,戰鼓也催不動我的腳步,我已經清清楚楚看出我們是被出賣了,被我們南方人狂妄的私心所出賣了--我們相信我們一個人能夠打垮十個北方佬,相信棉花大王能夠統治世界呢!我們被那些高高在上,備受尊敬和崇拜的人出賣了,他們用空談,花言巧語,偏見和仇恨,用什麼-棉花大王-,-奴隸制-,-州權-,-該死的北方佬-把我們引入歧途.
"所以,每當我躺在毯子上仰望著天空責問自己-為了什麼而打仗-時,我就想到州權,棉花,黑人和我們從小被教著憎恨的北方佬,可是我知道所有這些都不是我來參加戰爭的真正理由,另一方面,我卻看見了-十二橡樹-村,回想月光怎樣從那些白柱子中間斜照過來,山茱萸花在月色中開得那樣美,茂密的薔薇籐把走廊一側蔭蔽得使最熱的中午也顯得那樣清涼.我還看見母親在那裡做針線活,就像我小時候那樣.我聽見黑人薄暮時期倦地一路歌唱著從田里回來,準備吃晚餐,還聽見吊桶下井打水時轆轆轤吱吱嘎嘎的響聲.從大路到河邊,中間是一起寬廣的棉田,前面是遼闊的遠景,黃昏時夜霧從低窪處升起,周圍漸漸朦朧起來.所有這一切,正是為了這一切,我才到這裡來,因為我既不愛死亡和痛苦,也不愛光榮,更不對任何人懷有仇恨.也許這就是所謂愛國之心,就是對家庭和鄉土的愛.不過,媚蘭,意義還更深一點.因為,媚蘭,我上面列舉的這些僅僅是我甘願為之獻出生命的那個東西的象徵,即我所熱愛的那種生活的象徵而已,因為我是在為以往的日子,為我所最珍愛的舊的生活方式而戰鬥,無論命運的結局怎樣,我擔心這種生活方式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為,無論勝敗,我們同樣是要喪失的.
"如果我們打贏這場戰爭,建立我們夢想的棉花王國,我們仍是失敗了,因為我們會變成一個不同的民族,舊的寧靜的生活方式從此消失.世界會來到我們的門口吵著要買棉花,我們也可以規定自己的價格.那時,我擔心我們會變得跟北方佬毫無兩樣,像他們那樣專牟私利,貪得無厭,一切商品化,而這些都是我們現在所蔑視的.如果我們失敗了,啊,媚蘭,如果我們失敗了呢?
"我並不是怕危險,怕被俘.怕受傷,甚至死亡,如果死神一定要來臨的話,我擔心的是一旦戰爭結束,我們就永遠也回不到原來的時代去了.而我是屬於過去那個時代的,我不屬於現在這個殘殺的瘋狂時代,我害怕即使我盡力去適應未來的世界也會跟它格格不入,親愛的,你也不行,因為你和我屬於同一個血統.我不知道未來會帶來什麼,不過可以肯定不是像過去那樣美麗和令人滿意的光景.
"躺在那些酣睡的小伙子們附近,我瞧著他們,心中暗忖那對孿生兄弟,或者亞歷克斯,或者凱德,是否也有這樣的想法呢?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明白自己是在為主義而戰,而這個主義在第一聲槍響時便立即消失了,因為我們的主義實際上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現在它已不復存在.不過我想他們不會有這些想法,因此他們是幸運的.
"在我向你求婚時,我不曾為我們設想到這一點,我只想到要在-十二橡樹-村像過去那樣平和,舒適而安定地生活下去.媚蘭,我們兩人是一樣的愛好寧靜,因此我看見我們面前是一段長長的平安無事的歲月,讓我們自由自在地讀書,聽音樂和做夢.可沒有想到會像今天這樣,從來也沒有想到啊!沒有想到我們竟會碰到這種局面,這種舊的生活方式的毀滅,這種血腥的屠殺和仇恨!媚蘭,有什麼值得我們這樣做的呢--州權,奴隸,棉花,都不值得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去蒙受今天所遭遇或將來可能遭遇的災難,因為如果北方佬打垮了我們,前景將是不堪設想.而且,親愛的,他們還很可能把我們打垮呢!
"我不應該給你寫這些東西,我甚至不應該去想這些.可是你問我心裡在想些什麼,而且失敗的恐懼確實存在.你還記得舉行大野宴和宣佈我們訂婚那天的情況嗎?那天有個名叫巴特勒,口音像來自查爾斯頓的人,由於他批判南方無知,幾乎引起了一場爭鬥.你是否還記得,因為他說我們很少有鐵廠和工廠,棉紡廠和船員,兵工廠和機器製造廠,那對孿生兄弟便要開槍打他?你是否還記得,他說過北方佬艦隊能夠把我們嚴密地封起來,讓我們的棉花運不出去?他是對的,我們是在使用革命戰爭時代的毛瑟槍對付北方佬的新的來福槍,而封鎖線已經愈來愈緊,很快連藥品也要弄不進來了.本來我們應當重視像巴特勒這樣的冷嘲派,他們瞭解情況,並且敢於說出來,而不像政治家那樣只有籠統的感覺而已.實際上他是說南方除了棉花和傲慢態度之外,是沒有什麼東西來打這場戰爭的.現在棉花已沒有價值,惟一剩下的只有他所說的那種傲慢了.不過,我要把這種傲慢稱為無比的勇氣.
如果--"
思嘉沒有繼續讀下去,便小心地把信折起來,裝進封套,因為實在讀得有點厭煩了.而且,信中用的那種語調,那些談論失敗的蠢話,也叫她隱隱感到壓抑.她畢竟不是要從媚蘭的這些信件中瞭解艾希禮的令人費解而枯燥無味的思想呀.這些思想,他以前坐在塔拉農場的走廊上時,她已經聽得夠多的了.
她唯一想知道的是,艾希禮給不給妻子寫那種感情熱烈的信.看來至今還沒寫過.她讀了讀信匣裡的每一封信,發現其中沒有哪一封不是一個哥哥對妹妹所能寫出來的.信寫得很親切,很幽默,很隨便,卻絕非情書.思嘉自己收到過熱烈的情書太多了,只要一過目是決不會看不出真正的感情特徵.可這些信中沒有那樣的特徵.像每回偷看之後那樣,她渾身有一種稱心如意的感覺,因為她確信艾希禮還在愛著她,她還常常滿懷輕蔑地試想,怎麼媚蘭竟看不出艾希禮僅僅把她當做一個朋友在愛她呢?雖然媚蘭沒有從丈夫的信中發現什麼缺陷,不過她從來不曾收到過別的男人的情書,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好拿來跟艾希禮的信作比較了.
"他怎麼會寫出這樣的怪信來,"思嘉想."要是我有個丈夫給我寫這種無聊的廢話,看我怎樣教訓他!怎麼,連查理寫的信也比這些強得多哩?"她把那些信的邊緣揭開,看看上面的日期,記住它們的大概內容.其中沒有什麼生動的描寫軍營和衝鋒的段落,像達西·米德給他父母或可憐的達拉斯·麥克盧給他的兩位姐姐寫的信那樣.米德家和麥克盧爾家給他們的所有鄰居驕傲地朗讀那些信,而思嘉只好暗自感到羞恥,因為媚蘭沒有從艾希禮那裡收到過這樣的信來給縫紉會的人朗讀.
似乎艾希禮給媚蘭寫信時壓根兒故意不談戰爭,並且設法在他們兩人周圍畫一個沒有時間性的魔幻圈子,把自從薩姆特要塞事件以來所發生的一切都通通排除在外.彷彿他甚至是在設想根本就沒有戰爭這回事.他寫到他跟媚蘭曾經讀過的書和唱過的歌,寫到他們所熟悉的老朋友和他在大旅遊中去過的地方.所有的信裡都流露出一種想回到"十二橡樹"村來的渴望心情,一頁又一頁地寫狩獵,寫寒秋,寫星光下在幽靜的林中小道上騎馬漫遊,寫大野宴和炸魚宴,寫萬籟無聲的月夜和那幢古老住宅寧靜的美.
她思考著剛剛讀過的那封信中的話:"沒有想到會像今天這樣,從來也沒有想到啊!"它們好像是一個痛苦的靈魂面對著某種他所不能面對而又必須面對的東西在發出呼叫.這使她感到困惑,因為他既然不害怕受傷甚至死亡,還害怕什麼呢?她生來不善於分析,現在只得同這種複雜的思想作鬥爭了.
"戰爭把他攪亂了--他不喜歡那些使他困擾的事情……就像我.……他愛我,可是他害怕跟我結婚,因為怕我打亂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不,他不見得就是害怕,艾希禮並不是膽小鬼.他受到快報的表揚,斯隆上校在那封給媚蘭的信中談到他領頭打衝鋒的英勇事跡,這都說明他一點也不膽校他一經決定要做什麼事情,那就誰也比不上他勇敢或堅決了.不過--他這人是生活在自己的腦子裡而不是在外界人世間,他極不願意出來深入現實,並且--唔,我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要是我早幾年就理解了他的這個特點,我想他一定跟我結婚了!"她把那束信貼在胸口上站了一會,戀戀不捨地想著艾希禮.自從她初次愛上他那天以來,她對他的感情從未改變過.
當時她才十四歲,那一天她站在塔拉農場走廊上,看見艾希禮騎在馬上微笑著緩緩走來,他的頭髮在早晨的陽光下發出閃閃銀光,那時這種感情便突然襲上心頭,使她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她的愛情依然是一個年輕姑娘對一位她不能理解的男人的仰慕,這個男人的許多品質都是她自己所沒有卻十分敬佩的.他仍然是一個年輕姑娘夢想中的完美無缺的騎士,而她的夢想所要求的只不過是承認他愛她,所期待的只不過是一個吻而已.
讀完那些信,她深信即使他已經跟媚蘭結婚,但仍是愛她思嘉的;只要明確了這一點,她便幾乎沒有別的奢望了.她仍然是那個年輕的天真的姑娘,要是查理曾經用他那摸摸索索的笨拙勁和羞羞答答的親暱舉動輕輕佻動了她內心的情慾之弦,那麼她對艾希禮的夢想就不會滿足於一個吻了.可是她單獨同查理在一起的那幾個月光之夜並不曾觸發她的情竇,也沒有使她臻於成熟.查理沒有喚醒她對於所謂情慾,溫存,肉體與靈魂上的真正接觸的觀念,因此她才保持著這種天真未鑿的狀態.
對她而言,情慾不過是屈從那種不可理解的男性狂熱而已,那是女性分享不到樂趣的一種痛苦而尷尬的舉動,它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更加痛苦的分娩程序.在她看來,結婚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好驚奇的.她舉行婚禮之前,母親曾含蓄地告訴她,結婚是女人必須莊嚴而堅決地忍受的某種事件,後來她當了寡婦,別的已婚婦女時常悄悄說的一些話更加證實了這一點,思嘉很高興,自己在情慾和結婚方面總算已經過關了.
思嘉與結婚這件事已經不相干了,但與戀愛則並非如此,因為她對艾希禮的愛情是不一樣的,那是與情慾或婚姻沒有關係的,是一種神聖而十分驚人地美麗的東西,一種在長期被壓迫默不作聲,但時常靠回憶希望來維持著的過程中偷偷增長的激情.
歎息著邊用帶子把那一大束信小心地捆好,又一次(第一千次)暗想究竟艾希禮身上有什麼東西在避開她的理解.她想對這個問題思考出一個滿意的結論來,但是與往常那樣,結論不聽從她那簡單頭腦的指揮,拒不出現.她把那捆信放回到匣子裡,並且蓋好蓋子,這時她皺起眉頭,因為她回想剛才讀過的那封信中,最未一段提到了巴特勒船長.真奇怪,怎麼艾希禮對那個流氓一年前說過的話有那麼深的印象呢?無可否認巴特勒船長是個流氓,不管他跳舞跳得多麼美妙,只有一個流氓才能說出像他在義賣會上說出的那些有關南部聯盟的話來.
她向對面的鏡子走去,在那裡得意洋洋地理了理頭髮.她又神氣起來了,就像每次看見自己的白皙皮膚和斜斜的綠眼睛時似的.微笑著漾出那兩個酒窩來.這時,她愉快地瞧著鏡中的影像,記起艾希禮一直那麼喜愛她的酒窩,便把巴特勒船長從心中打發走了.至於愛著另一個女人的丈夫,偷看那個女人的信件,這些並沒有引起她良心的譴責,因而也就不會妨礙她欣賞自己的青春美貌和重新確信艾希禮對她的愛了.
她開門,輕心快意地走下陰暗的螺旋形樓梯,走到一半便唱起《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來了.
第十二章
戰爭繼續進行著,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現在人們已不再說"再來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這樣的話了,也不再說北方佬是膽小鬼了.現在大家都明白,北方佬根本不是膽小鬼,而且決不是再打一個勝仗就能把他們打垮的.不過在摩根將軍和福雷斯將軍指揮下南部聯盟軍在田納西州打的勝仗,和第二次布爾溪戰役的勝利,是可以作為擊潰北軍的戰利品而加以吹噓的.雖然,這些勝利都付出了重大的代價.亞特蘭大各醫院和一些居民家裡,傷病員大量擁入,同時有愈來愈多的女人穿上了喪服,奧克蘭公墓裡那一排排的士兵墳墓也每天都在增加.
南部聯盟政府的貨幣驚人地貶值,生活必需評價格隨之急劇上漲.物資供銷部門徵收的食品稅已高到使亞特蘭大居民的飲食也開始蒙受損失了.白面極貴又很難買到,因此普遍以玉米麵包代替餅乾,麵包卷和蛋糕.肉店裡已幾乎不賣牛肉,就連羊肉也很少,而羊肉的價錢又貴得只有闊僕人家才買得起.好在還有充足的豬肉,雞和蔬菜也不少.
北方佬對南部聯盟各州港口已加緊了封鎖,因此茶葉,咖啡,絲綢,鯨須衣褡,香水,時裝雜誌和書籍等奢侈品,就既稀少又很貴了.甚至最便宜的棉織品的價格也在飛漲,以至一般女人都在唉聲歎氣地改舊翻新,用以對付著換季的衣著,多年以來塵封不動的織布機現在從閣樓上取了下來,幾乎家家的客廳裡都能見到家織的布匹.幾乎每個人,士兵,平民,婦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這種家織土布的衣裳,灰色,作為南部聯盟軍制服的顏色,如今在日常穿著中已經絕跡,而由一種白胡桃色的家織布所替代了.
各個醫院已經在為缺乏奎寧,甘汞,鴉片,哥羅仿,碘酒等等而發愁.紗布和棉布繃帶現在也很貴重,用後不能丟掉,所以凡是在醫院服務的女人都帶著一籃籃血污的布條回家,把它們洗淨熨平,然後帶回醫院給別的傷員使用.
但是,對於剛剛從寡婦蟄居中跑出來的思嘉來說,戰爭只不過是一個愉快和興奮的時候而已.甚至節衣縮食她也一點不以為苦,只要重新回到這廣闊的世界裡便心滿意足了.
她回想過去一年的沉悶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毫無變化地過著,便覺得眼前的生活節奏已大大加快,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每天早晨開始的都是一個新的激動人心的日子,她會遇到一些新的人,他們要求來拜訪她,說她多麼漂亮,說他們多麼希望享有特權為她戰鬥甚至付出生命.她能夠而且的確在愛著艾希禮直到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息,可是這並不妨礙她去引誘別的男人來向她求婚.
當前正在繼續的戰爭給了後方人們一個不拘常規的進行社交活動的機會,這使老人們大為吃驚.做母親的發現陌生男人來拜訪女兒,他們既沒有介紹信又家世來歷不明,更可怕的是她們的女兒竟與這些人手拉手坐在一起!就說梅裡韋瑟太太吧,她是直到結婚以後才吻她的丈夫的,現在看見梅貝爾竟在吻那小個子義勇兵雷內·皮卡德了,這叫她怎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呢?特別是當梅貝爾公然表示不覺得羞恥時,她就更加驚恐萬狀了.即使雷內很快便向她求了婚,也沒有緩和這一緊張局面.梅裡韋瑟太太覺得南方正在道德上迅速全面地崩潰,並且經常提出這樣的警告.其他作母親的人也衷心贊同她的意見,並將問題歸咎於戰爭.
可是那些說不定在一周或一個月內就會犧牲的男人,是不耐煩等待一年才去要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的(當然還得冠以"小姐"的稱號).他們也不會履行戰前規定的那種冗長的正式求婚禮節.他們總是在三四個月之內就提出訂婚的要求.
至於女孩子們,她們本來很清楚上等人家的姑娘一般要拒絕男方三次,而如今卻在頭一次就急忙答應了.
這種不正常的狀況使思嘉覺得戰爭還是相當有趣的.除了護理工作骯髒和卷繃帶太麻煩以外,她不怕戰爭永遠拖延下去.事實上,她現在對醫院裡的事情已能鎮靜地應付了,因為那裡還是一個很好很愉快的狩獵場呢.那些無依無靠的傷兵會乖乖地屈服於她的魅力之下.只要給他們換換繃帶,洗洗臉,拍打拍打他們的枕頭,給他們打打扇子,他們很快就愛上你了.啊,經歷了過去一年的暗淡日子,這裡就是天堂了!
思嘉又回到了她跟查理爾斯結婚以前所處的地位,還彷彿根本沒有嫁給他,根本沒有感受過他死亡的打擊,根本沒有生過韋德似的.戰爭,結婚和生孩子一點沒有觸動她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就從她身邊過去了,她一點也沒有改變.她有一個孩子,她簡直可以把他忘了.那所紅磚房子裡其他的人在仔細照料著他,她在思想和感情上又成了原來的思嘉,原來縣裡的那個美女.她的思想和行為又恢復到往昔那個模樣,可是活動的天地卻大大擴展了.她不顧皮蒂姑媽和那些朋友們的非議,仍然像結婚以前那樣為人行事,如參加宴會啦,跳舞啦,同士兵一起騎馬外出啦,彼此調情啦,凡是她在姑娘時期做過的一切現在都做,只差沒有脫掉喪服了.她知道脫喪服這件事雖然微不足道,但皮蒂帕特和媚蘭是死活不會同意的.而且她當寡婦也像做姑娘時一樣迷人,只要對她不加干涉她就照樣快樂,只要不使她為難她就樂於助人,而且對自己的姿容和到處招人愛慕也是十分得意的.
在這個幾周以前還令人痛苦的地方,如今她感到愉快起來了.
她高興又有了一些情人,高興聽他們說她仍然這麼美麗,這是在艾希禮已經跟媚蘭結婚而且正面臨危險的情況下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愉快.不過在目前,即使想起艾希禮已經屬於別人也是比較容易忍受的,因為他畢竟遠在他方呢.亞特蘭大和弗吉尼亞相距數百英里之遙,他有時好像就是她的,猶如是媚蘭的一個樣.
1862年秋天就這樣在護理,跳舞,坐馬車和卷繃帶中飛快地過去了,連回塔拉小住幾回也沒有花多少日子.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為很少有機會像在亞特蘭大所希望的那樣跟母親清靜地長談,也沒有時間陪著她做針線活兒,聞聞她走動時從馬鞭草香囊中散發出的隱隱香味,或者讓她的溫柔的手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撫摩一番.
好像有滿腔的心事,母親瘦了,而且從清早開始,一直要到全農場的人都入睡以後許久才得休息,南部聯盟物資供銷部的需求一月比一月高,她的任務便是設法讓塔拉農場拚命生產.連傑拉爾德也不得閒,這是多年以來頭一次,因為他找不到一個監工來代替喬納斯·威爾克森的工作,每天都得親自騎馬到田里去來回巡視.既然母親忙碌得每天只能道一聲晚安,父親又整天在大田里,思嘉便覺得塔拉這地方已無法待下去.甚至她的兩個妹妹也各有心事,不得清閒.蘇倫現在同弗蘭克·肯尼迪達到了某種"默契",並以一種思嘉覺得幾乎難以忍受的寓意在唱起《到這場殘酷戰爭結束時》來了.還有卡琳,她太迷戀布倫特·塔爾頓了,也不能陪伴思嘉或給她帶來什麼樂趣.
儘管思嘉每回都是懷著愉快的心情到塔拉老家去的,但她收到皮蒂和媚蘭不可避免地催她回來的信時,也並不覺得難過.倒是母親在這種時候,想到她的長女和惟一的外孫即將離開她,總要長吁短歎,默默地傷心一番.
"但是我不能只顧自己把你留在這裡,既然那邊需要你在亞特蘭大參加護理工作."母親說."只是--只是,親愛的,我總覺得還沒有來得及跟你好好談談,沒有好好地重新敘一敘母女之情,而你很快就走了.""我永遠是你的小女孩,"思嘉總是這樣說,一面把頭緊靠在母親胸口,內心深感歉疚.她沒有告訴母親,她急於回到亞特蘭大去不是要為南部聯盟服務,而是因為在那裡可以跳舞,還有許多情人.近來她向母親隱瞞了許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是瑞德·巴特勒經常到皮蒂帕特姑媽家來這件事.
在義賣會之後幾個月裡,瑞德每次進城都要來拜訪皮蒂帕特姑媽家,然後帶著思嘉一起坐馬車外出,陪她去參加跳舞會和義賣會,並在醫院外面等著把她送回家去.她也不再擔心他會洩露她的秘密了,不過在意識深處仍潛藏著一個不安的記憶,即他目睹過她那件最丟人的事,知道她和艾希禮之間的真正關係.正是由於這個緣故,他每次跟她過不去時,她都不說什麼.可是他卻時常跟她過不去.
他已經三十五六歲了,比她曾經有過的任何情人都大,所以她在他跟前簡直是個毫無辦法的孩子,不能像對待那些年齡與她相近的情人那樣來對待和支配他.他總是顯得若無其事,彷彿世界上沒有什麼令人驚奇之處反而十分好玩似的;因此她即使被氣得悶聲不響了,也覺得自己給他帶來了莫大的樂趣.她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往往會勃然大怒,因為她兼有父親的愛爾蘭人品性和從母親那裡繼承來的略帶狡黠的面容.在這以前,她是從來不控制自己的感情的,除非在母親跟前,可如今為了避免他那得意的咧嘴冷笑,使不得不忍痛把已到嘴邊的話也憋了回去.她恨不得他也發起脾氣來,那時她就不會有處於這種不利地位的感覺了.
她幾乎每次跟他鬥嘴都沒有佔到便宜,事後總是狠狠地說這個人不行,不是上等人,沒有教養,她再也不同他交往了.可是或遲或早,他又回到了亞特蘭大,又假裝來拜訪皮蒂姑媽,以過分的慇勤送給思嘉一盒從納索帶來的糖果,或是在社交性的音樂會上搶先佔一個思嘉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會上緊盯著她,而她對他這種慇勤的厚臉皮態度照樣感到高興,總是笑呵呵的,寬恕了他過去的冒失,直到下一次再發生為止.
儘管他的有些品性叫人很惱火,她還是更加盼望他來拜訪了.他身上有一種她無法理解而令人興奮的東西,一種與她所認識的每個人都不一樣的東西.他那魁偉俊美的身軀不乏驚人之處,因此只要他走進屋來就讓你覺得突然受到肉體的衝擊,同時那雙黑眼睛流露著鹵莽無禮和暗暗嘲笑的神色,這給思嘉以精神上的挑戰,激起她下決心要把他降服.
"這幾乎像是我已經愛上他了!"她心中暗想,有點莫名其妙."不過,只是不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並沒有."可是那種興奮的感覺依然存在,他每一次來看她們,他那全副的男性剛強之氣總要使得皮蒂姑媽的這個富有教養的上等人家顯得既狹小又暗淡,而且還有點迂腐味兒.思嘉並不是這個家庭中唯一對他產生奇異而非情願反應的人,因為連皮蒂姑媽也被他逗得心慌意亂了.
皮蒂明明知道愛倫不會贊成巴特勒來看她的女兒,也知道查爾斯頓上流社會對他的排斥是一件不容忽視的事,可是她已抵制不住他那精心設計的恭維和慇勤,就像一隻蒼蠅經不起蜜糖缸的引誘那樣.加之,他往往送給她一兩件從納索帶來的小禮品,口稱這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專門為她跑封鎖線買來的--這些禮物無非是別針,織針,鈕扣,絲線,髮夾之類.不過,這種小小奢侈品現在也是很不容易得到手,以致婦女們只好戴手工做的木製卡,用布包橡子當鈕扣,而皮蒂又缺乏道德上的毅力,只好接受巴特勒的饋贈了.此外,她還有一種孩子般的嗜好,喜歡新穎的包裝,一看見這些禮品便忍不住要打開來看看,既然打開了又怎好再退還呢?於是,收下禮品之後,她就再也鼓不起勇氣來說什麼由於名聲上的關係,他不適宜常來拜訪這三位沒有男性保護的單身婦女了.
的確這是不難想見的,只要瑞德·巴特勒在屋子裡,皮蒂姑媽便覺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護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麼回事,"她時常無可奈何地歎息.
"可是--說真的,我覺得他很可能是個令人感到親切的好人,如果只憑感覺來說的話--嗯,他在內心深處是尊重婦女的."媚蘭自從收到那只退回來的結婚戒指以後,便覺得瑞德·巴特勒是個難得那麼文雅而精細的上等人,現在聽皮蒂這樣評論,還不免感到震驚呢.他一向對她很有禮貌,可是她在他面前總有點怯生生的,這主要是因為她跟每一個不是從小就認識的男人在一起時都會感到羞澀的緣故.她還暗暗地為他非常難過,這一點要是巴特勒知道了定會高興的.她深信一定有某種羅曼蒂克的傷心事把他的生活給毀了,才使他變得這樣強硬而苛刻,而他目前最需要的是一個好女人的愛.
她一向生活在深閨之中,從沒見過會過什麼惡人惡事,也很難相信它們是存在的,因此當她聽到人們悄悄議論瑞德的那個女孩子在查爾斯頓發生的事情時,便大為震驚和難以相信.
所以,她不僅沒有對他產生惡感,反而更加暗暗地同情他,覺得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為之憤憤不平.
思嘉默默地同意皮蒂姑媽的看法,她也覺得巴特勒不尊重女人,只有對媚蘭或許是例外.每當他的眼光從上到下打量著她的身軀時,她總覺得自己像沒穿衣服似的,這倒並不是他說了什麼.她是可以狠狠地教訓他幾句的,如果他說出來.可惡的是他那雙眼睛從一張黝黑的臉上討厭和肆無忌憚地向你瞧著時那副模樣,彷彿所有的女人都不過是他自己高興時享用的財產罷了.這副模樣只有跟媚蘭在一起時才不會出現.他望著媚蘭時臉上從沒有過的那種冷冷的起神態,眼睛裡從沒有嘲諷意味;她對媚蘭說話時,聲音也顯得特別客氣,尊敬,好像很願意為她效勞似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對媚蘭比對我好得多,"有天下午思嘉不耐煩地對他說,她單獨跟他在一起,當時媚蘭和皮蒂睡午覺去了.
原來剛才有一個小時之久,她一直望著他手裡拿著媚蘭正在綰卷準備編織的那團毛線,也一直在注意媚蘭詳細而自豪地談起艾希禮和他的晉陞時那副又呆板又叫人看不透的表情.思嘉知道瑞德對艾希禮沒有什麼太高的評價,而且毫不關心他最近當上了少校的這件事.可是他卻很有禮貌地在應酬媚蘭,並喃喃地說了一些讚許艾希禮英勇的應酬話.
思嘉煩惱地想:要是我,只要一提起艾希禮的名字,他就會豎起眉毛討厭地笑起來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繼續說道:"就是不理解你為什麼偏偏對她更好一些.""我敢說你是在妒忌吧?""啊,別胡猜!""你又使我失望了,如果說我對威爾克斯太太好一些,那是因為她值得這樣.她是我生氣很少見過的一個溫厚,親切而不自私的人.不過你或許沒有注意到她的這些品性.而且,儘管她還年輕,她都是我有幸結識過的很少幾位偉大女性之一呢.""那麼你是說你不認為我也是一位偉大女性嘍?""在我們頭一次遇見時,我想,我們就彼此同意你根本不是個上等女人了.""啊,看你再敢那麼可恨,那麼放肆地提起這件事來!你怎能憑那點小孩子偏偏就說我的壞話呢?而且那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如今我已經長大,要是你不經常提起來說個不休,我就壓根兒把它忘記了.""我並不認為那是小孩子脾氣,也不相信你已經改了.只要你一不如意,即使今天,你還會像當時那樣摔花瓶的.不過你現在大體上是稱心愜意的,所以用不著摔那些小古董了.""啊,你這--我真恨不得自己是個男人!那樣我就要把你叫出去,把你--""把我宰了,以消你心頭之恨.可是我能在五十瑪之外打中一個銀幣呢.最好還是抓住你自己的武器--酒窩呀,花瓶呀,等等,""你簡直是個流氓!""你是想用這種辱罵來激怒我嗎?我只能叫你失望.很遺憾,單憑一些符合實際的謾罵是不能讓我生氣的.我的確是個流氓,又怎能不是呢?在這個自由國家,只要自己高興,人人都可以當流氓嘛.像你這樣的人,親愛的女士,明明心地是黑的卻偏要掩蓋它,而且一聽到別人這樣罵,你就大發雷霆,那才是偽君子呢."在他冷靜的微笑和慢條斯理的批評面前,她實在毫無辦法,因為她以前從沒碰到過這樣難以對付的人,她的武器諸如蔑視,冷漠,謾罵,等等,現在都不好使用了,因為無論她怎麼說都不能讓他感到羞恥,根據她的經驗,妻子最堅決要維護的是他的誠實,懦夫最堅決要維護的是他的勇敢,粗人是他的文雅,妻子是他的榮譽.可這條規律對於瑞德並不適用.他承認你所說的一切,並且笑嘻嘻地鼓勵你再說下去.
在這幾個月裡,他經常來來去去,來時不預先通報,去時也不說再見.思嘉從來沒發現他究竟到亞特蘭大來幹什麼,因為別的跑封鎖線的商人很少從海濱這麼遠跑來的.他們在威爾明頓或查爾斯頓卸了貨物,同一群群從南方各地聚集到這裡來購買封鎖商品的商人接頭,她要是想到,他居然這樣不辭辛苦來看她,便應當覺得高興,不過她即使虛榮得有點反常,也還不怎麼相信這一點.如果他曾表示過愛她,妒忌那些成天圍著她轉的男人,甚至拉著她的手,向她討一張照片或一條手絹來珍藏在身邊,她就會得意地認為他已經被她的魅力迷住了,可是,他卻仍然叫你心煩,不像個戀愛的樣子,而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經識破她引誘他上鉤的手腕了.
每次進城來他都會在女性當中引起一陣騷動,這不僅僅由於他周圍有股冒險的跑封鎖線商人的羅曼蒂克平息,還因為這中間夾雜著一種危險和遭禁的刺激性成分.他的名聲太壞了!因此亞特蘭大的太太們每聚會閒談一次,他的壞名聲就增長一分,可這只能使他對年輕姑娘們具有更大的魅力.因為這些姑娘都很天真,她們只聽說他"對女人很放蕩",至於一個男人究竟是怎麼個"放蕩"法,她們就不清楚了.她們還聽見別人悄悄地說,女孩子跟他接近是危險的.可是,儘管名聲這樣壞,他卻自從第一次在亞特蘭大露面以來,連一個未婚姑娘的手也沒有吻過,這不很奇怪嗎?當然,這一點也只不過使他顯得更神秘和更富於刺激性罷了.
除了軍隊的英雄,他是在亞特蘭大被談論最多的人物.人人都清楚,他是由於酗酒和"跟女人的某種瓜葛"而被西點軍校開除的.那件關於他連累了一位查爾斯頓姑娘並殺了她兄弟的可怕醜聞,已經是家喻戶曉的了.人們還從查爾斯頓朋友的信中進一步瞭解到,他的父親是位意志剛強,性格耿直和令人敬愛的老紳士,他把二十歲的瑞德分文不給地趕出了家門,甚至從家用《聖經》中畫掉了他的名字.從那以後,瑞德加入1849年采金的人潮到過加利福尼亞,後來到了南美洲和古巴.他在那些地方的經歷據說都不怎麼光彩,比如,為女人鬧糾紛啦,決鬥啦,給中美洲的革命黨人私運軍火啦,等等,像亞特蘭大人所聽說的,其中最壞的是幹上了賭博這個行當.
在佐治亞,幾乎每個家庭都有男性成員或親戚在參加賭博,輸錢,甚至輸掉房子,土地和奴隸,使得全家痛苦不堪.
不過,這與瑞德的情況不同,一個人可以賭得自己破產,但仍不失上等人身份,可是一旦成了職業賭徒就是被社會遺棄的了.
假如不是戰爭帶來了動亂和他本人為南部聯盟政府做事的緣故,瑞德·巴特勒是決不會為亞特蘭大所接受的.可是現在,甚至那些最講究體面的太太們也覺得為了愛國心,有必要寬大為懷了.有些更重情感的人則傾向於認為巴特勒家這個不肖之子已經在悔改並企圖彌補自己的罪過了.所以太太們感到理該通融一些,特別對這樣勇敢的一位跑封鎖線的商人,現在人人都知道,南部聯盟的命運就像寄托在前線軍人身上那樣,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鎖線商船逃避北方佬艦隊的技巧上了.
有謠傳說,巴特勒船長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又說他行動起來是不顧一切和泰然自若的.他生長在查爾斯頓,熟悉海港附近卡羅來納海岸的每一個小港小灣,沙洲和岸礁,同時對威爾明頓周圍的水域也瞭如指掌.他從沒損失過一隻小船或被迫拋棄一批貨物.當戰爭爆發時,他從默默無聞中突然冒了出來,用手頭的錢買了一條小小的快艇,而現在,封鎖線貨物的利潤已增加到二十倍,他也擁有四條船了.他用高薪僱用了很好的駕駛員,他們在黑夜載著棉花偷偷離開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向納索,英國和加拿大駛去.英國的棉紡廠正在那裡停工待料,工人在挨餓,所以每個穿過了北方佬艦隊的封鎖線商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要高價呢.
瑞德的幾條船在為南部聯盟政府運出棉花和運進南方所迫切需要的戰爭物資兩方面都是特別幸運的.因此,那些太太們對於這樣一位勇敢人物便很寬恕,並且把他的許多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了.
他身材魁偉,在他面前走過的人都不覺回頭看看.他隨意花錢,騎一匹野性的黑公馬,衣著也是很講究入時的.這最後一點足以引人注目了,因為現在軍人的制服已經又髒又破.老百姓即使穿上最好的衣裳也看得出是精心修補過的.思嘉覺得還從沒見過像他身上穿的這麼雅致的淡米色方格花呢的褲子呢.至於他的那些背心,則都是十分漂亮的貨色,尤其那件白紋綢上面繡有小小粉紅薔薇花蕾的,更是精美無比,這樣的衣著配上瀟灑的風度,倒顯得非常相稱而不徒見華麗只要他著意顯示自己的魅力,那是很少有女人能夠抵擋得住的,結果連梅裡韋瑟太太也不得不為之動容,並邀請他星期天到家裡來吃午飯了.
梅貝爾·梅裡韋瑟準備在那位小個兒義勇兵下次休假時同他結婚,她一想起這件事就哭鼻子,因為她下定決心要穿一件白緞子衣服結婚,可是在南部聯盟境內找不到白緞子.連借也沒處借,為的是多年以來所有的緞子結婚禮服都拿去改作軍品了.愛國心很強的梅裡韋瑟太太想批評自己的女兒,並想指出對於一位擁護南部聯盟的新娘來說,穿家織布的結婚禮服也很體面嘛,可就是沒有用.梅貝爾非要穿緞子不行.為了主義,她寧願,甚至自豪地不戴髮夾,沒有糖果和茶,或者沒有鈕扣和好的鞋子,但就是要穿一併緞子的結婚禮服.
從媚蘭那裡聽到了這件事,瑞德便從英國帶回來許多碼閃亮的白緞子和一條精美的網狀面紗,作為結婚禮品送給她.
他採取的手法很巧妙,以致你很難想像怎樣才能向他提起付錢的事,而且梅貝爾高興得幾乎要吻他了.梅裡韋瑟太太知道,送這麼昂貴的禮品--而且是一件衣服料子--是極為不正常的,可是當瑞德以十分漂亮的措辭說,對於我們一位出色英雄的新娘來說,用無論多麼美麗的衣飾來打扮她都不過分,這樣她就無法拒絕了.於是梅裡韋瑟太太便邀請他到家裡來吃午飯,覺得這個面子比付錢還他的禮品還要有意思些.
他不僅給梅貝爾送來了緞子,而且能對這件禮服的式樣提出寶貴的建議.在巴黎,這個季節的裙圈比較寬大,裙裾卻短一些.它們已不用皺邊,而是做成扇形的花邊折疊在一起,把底下鑲有帶的襯裙露出來.他還說他在街上已看不到穿寬鬆長褲的人,因此設想那已經"過時"了.後來,梅裡韋瑟太太告訴埃爾辛太太,要是她稍一放手讓他再說下去,他準會把巴黎女人時下穿的什麼樣的內褲都如實地說出來了.
假如他不是那樣很有大丈夫妻慨,他的這種善於描述衣服,帽子和頭飾的本領會被當做最精明的女性特點讓人記住的.太太們每回向他提出關於流行服裝款式和髮型的問題時,連她們自己也覺得有點古怪,不過她們仍然這樣做.他們與時髦世界完全隔絕了,就像那些遇難後流落在荒島上的水手,因為很難看到通過封鎖線進來的時裝雜誌呢.她們不見得知道,法國的太太們可能在剃頭髮和戴浣熊皮帽子了,於是他的關於那些俗麗衣服的記憶便成了《格迭斯婦女手冊》的代用品.他能留意婦女最敏感的那些細節,而且每次出國旅行之後都會為一群婦女所包圍,告訴她們今年帽子時興小了,戴得高了,幾乎遮蓋著最大部分頭頂,不過已不用花朵而用羽毛做裝飾;告訴她們法國皇后晚上已不梳髮髻,而是把頭髮幾乎全堆在頭頂上,將耳朵全露出來,同時晚禮服的領口又驚人地低下了.
這幾個月他成了本城最出名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縱然他的名聲不好,縱然外面謠傳說他不僅跑封鎖線而且做糧食投機生意.那些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每到亞特蘭大來跑一趟,食評價格就要上漲五美元.不過,即使有這種閒言碎語在背後流傳,如果他認為值得的話,他還是可以保持自己的聲望的.可是不,在他設法同那樣沉著的愛國公民相處並贏得他們的尊重和不無怨言的喜愛以後,他身上那種怪癖的東西又發作起來,使得他拋棄了原來的態度而公然與他們作對,並讓他們知道他原來只不過戴上了假面具,可現在不高興再戴下去了.
看來他好像對南方特別是南部聯盟地區每個人每件事都懷有一種並非出於個人好惡的輕蔑,而且並不想隱瞞這一點.
正是他那些對於南部聯盟的評論,引起了亞特蘭大人先是對他瞠目而視,接著是冷淡,最後就大為光火了.等不到進入1863年,每當他在集會上出現,男人們便以敬而遠之的態度去應付他,婦女們則立即把她們的女兒叫到自己身邊來了.
他好像不僅很樂意跟亞特蘭大人的誠懇而熾熱的忠誠作對,而且高興讓自己以盡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現.當人們善意地稱讚他闖封鎖線的勇敢行為時,他卻漠然地回答說他每次遇到危險都像前線的士兵那樣給嚇壞了.可是人人都知道南部聯盟軍隊中是沒有膽小鬼的,因此覺得這種說法尤其可惡.
他經常把士兵稱作"我們勇敢的小伙子"或"我們那些穿灰軍服的英雄",可說話時用的那種口氣卻流露出最大的侮辱.
有時,那些很想跟他調調情的年輕姑娘們向他表示感謝,說他是為她們而戰的一位英雄,他便躬身回答說事情並非如此,只要能賺到同樣多的錢他也願意為北方佬婦女辦事.
自從義賣會那天晚上思嘉頭一次和他在亞特蘭大相會之後,他一直是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的,不過現在他與每個人交談時也隱隱約約帶有嘲諷的意味了.凡是人家稱讚他為南部聯盟效勞時,他總忘不了回答說跑封鎖線是他的一樁買賣.
他會用眼睛盯著那些與政府簽有合同的人平靜地說,要是能從政府合同中賺到同樣多的錢,那麼他肯定要放棄跑封鎖線的危險,轉而向南部聯盟出售劣等的再生布,摻沙的白糖,發霉的麵粉和腐爛的皮革了.
他的評論大多是無法爭辯的,這就更叫人惱火了.本來就已經傳出了一些關於政府合同的小小丑聞.來自前方的信件常常抱怨說,鞋穿不到一星期就壞了,彈藥點不起火,韁繩一拉緊就斷,肉是腐臭的,麵粉裡滿是蟲子,等等.亞特蘭大人開始設想,那些向政府出售這種物資的人一定是亞拉巴馬或弗吉尼亞或田納西的合同商,而不可能是佐治亞人.因為佐治亞的合同商人中不是包括有最上等家庭的人嗎?他們不是首先向醫院捐獻資金和幫撫陣亡士兵的孤兒了嗎?他們不是最先起來響應,至少在口頭上歡呼向北方佬開戰,並且鼓勵小伙子們去瘋狂地廝殺嗎?當時反對憑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還沒有興起,所以瑞德的話也僅僅被當作他自己缺德的明證罷了.
他與亞特蘭大人作對時,不僅暗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貪污受賄,在前方的人也膽小厭戰,而且幸災樂禍地施展手段,叫一般體面的市民也處於十分尷尬的境地.他禁不住要狠狠刺一下周圍那些人的自負,偽善和神氣十足的愛國心,就像一個孩子忍不住手癢要刺破一個氣球似的.他巧妙地叫那些洋洋得意的人洩氣,叫那些愚昧無知和滿懷偏見的人出醜,而採用的手法又十分高明,彷彿十分客氣而有趣的把這些人請了出來,叫他們一時還莫名其妙,直到給吹得高高而有點可笑的迎風出現在大庭廣眾之中,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在亞特蘭大城接待瑞德的那幾個月中,思嘉對他沒有存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假意的慇勤和花言巧語都是嘴皮子上的東西.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個大膽而愛國的闖封鎖線的角色,僅僅因為他自己覺得有趣而已.有時她覺得他就像縣裡那些跟她一起長大的小伙子那樣,比如,塔爾頓家那對專門想開玩笑的孿生兄弟,方丹家那幾個喜歡捉弄人的頑皮孩子,以及整晚坐在那裡設計惡作劇的卡爾弗特兄弟.不過他跟他們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在瑞德看似輕鬆愉快的神態背後潛藏著某種惡意,它幾乎陰險到了有點殘忍的地步.
她儘管十分清楚他不是誠心的,但仍然非常喜歡他扮演的那個浪漫的封鎖線冒險家.因為這首先使得她在同他交往時處於比過去更加便當的地位.所以,當他一旦取下那個假面具,公然擺出架勢來跟亞特蘭大人的善意作對時,她便大為惱火了.她感到惱火,是因為這種做法顯得十分愚蠢,而且有些對他的嚴厲批評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爾辛太太為康復傷兵舉行的一次銀元音樂會上,瑞德完成了自己與亞特蘭大絕交的過程.那天下午埃爾辛家擠滿了休假的士兵和來自醫院的人,鄉團和民兵隊的隊員,以及已婚婦女,寡婦和年輕姑娘.屋子裡所有的椅子都坐滿了.連長長的螺旋形樓梯上也站滿了客人.埃爾辛家的膳食總管站在門口端著一隻刻花玻璃缸接受客人捐贈,他已把裡面的銀幣倒出過兩次,這足以說明音樂會是成功的,因為現在每個銀元值60元南部聯盟紙幣呢.
每個自命有一藝之長的姑娘,都唱的唱了,彈的彈了,特別是扮演活人畫的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思嘉十分滿意,因為她不僅跟媚蘭合唱了一曲感人的《花上露濃》,又在要求再唱時來了個更加輕快的《女士們啊,請別管斯蒂芬!罰--宜-約夯貢惶粞]隼叢謐詈笠懷』釗嘶-鋨繆萘*"南部聯盟的精神".
她表演得非常動人,穿一件縫得很樸素的白色稀鬆棉布的希臘式長袍,腰上束一條紅藍兩色的帶子,一隻手裡擎著星條旗,另一隻手拿著查爾斯和他父親用過的那把金柄軍刀授予跪在面前位置的亞拉巴馬人凱裡·阿什伯恩隊長.
演完活人畫以後,她不由得要尋找瑞德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賞她所扮的這幅精美的圖畫.她煩惱地看見他正跟別人辯論,很可能壓根兒沒有注意她.思嘉從他周圍那些人的臉色可以看出,他們被他所說的什麼話大大激怒了.
她向他們走去,這時,像往往發生的那樣,人群偶爾安靜了一些,她聽見民兵裝束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說:"先生,那麼我想,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英雄們為之犧牲的那個正義並不是神聖的羅?""假如你給火車軋死了,你的死不見得會使鐵路公司神聖起來,是嗎?"瑞德這樣反問,那聲音聽起來好像他在虛心討教似的.
"先生,"威利說,聲音有點顫抖,"如果我們此刻不是在這所房子裡--""我真不敢想像那會發生什麼,"瑞德說."當然嘍,你的勇敢是十分有名的."威利氣得滿臉通紅,談話到此中止.人人都覺得很尷尬.
威利是健康而強壯的,而且正當參軍年齡,可是沒有到前線去.的確,他是他母親的獨生子,而且畢竟還得有人參加民兵來保衛這個州嘛.不過,當瑞德說到勇敢時,在場那幾位康復的軍官中便有人在鄙夷地竊笑了.
"唔,他幹嗎不閉其他那張嘴呢!"思嘉生氣地想."他簡直是在糟踏整個集會呀!"米德大夫的眉頭皺得要發火了.
"年輕人,對你來說,世界上沒有什麼神聖的,"他以經常演講時用的那種聲調說."不過,有許多事物對於南方愛國的先生太太們是神聖的呢.比如,我們的土地不受篡權者統治的自由,便是一種,還有一種是州權,以及--"瑞德好像懶得答理似的,聲音中也帶有一點膩味乃至厭煩的感覺.
"一切戰爭都是神聖的,"他說."對於那些硬要打仗的人來說就是這樣.如果發動戰爭的人不把戰爭奉為神聖,那誰還那麼愚蠢要去打仗呢?但是,無論演說家們對那些打仗的白癡喊出什麼樣的口號,無論他們給戰爭訂出什麼樣的崇高的目的,戰爭從來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錢.一切戰爭實際上都是關於錢的爭吵.可是很少有人明白這一點.人們的耳朵被軍號聲和戰聲以及呆在這的演說家們的漂亮言辭塞得太滿了.有時喊的口號是-把基督的墳墓從異教徒手中奪回來!-,有時是-打倒教皇制度!-,有的是-棉花,奴隸制和州權!-,有時是-自由.""這和教皇制度有什麼相干呢?"思嘉心裡想."還有基督的墳墓,又怎麼啦?"可是當她急忙向那憤怒的一群走去時,她看見瑞德正穿過人群得意洋洋地走向門口.她跟在他後面,但埃爾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攔阻她.
"讓他走吧,"她用清清楚楚的聲音說,這使得屋子裡突然沉默下來的人群都聽見了."讓他走.他簡直是個賣國賊,投機家!他是我們懷裡養育過的一條毒蛇!"瑞德手裡拿著帽子,站在門廳裡,正如埃爾辛太太所希望的那樣聽見了她的話,然後轉過身來,向屋裡的人打量了一會.他銳利地逼視著埃爾辛太太平板的胸脯,突然咧嘴一笑,鞠了個躬,走出去了.
梅裡韋瑟太太搭皮蒂姑媽的馬車回家,四位女士幾乎還沒坐下,她便發作了.
"皮蒂帕特·漢密爾頓!你瞧,我想你該感到滿意了吧!""滿意什麼?"皮蒂驚恐地喊道.
"對那個你一直在庇護的卑鄙男人巴特勒的德行呀!"皮蒂帕特一聽就急了,氣得竟想不起梅裡韋瑟太太也招待過巴特勒這回事.倒是思嘉和媚蘭想了起來,可是按照尊敬長輩的規矩,她們只得忍著不去計較,都低下頭來瞧著自己的手."他不只侮辱了我們大家,還侮辱了整個南部聯盟呢,"梅裡韋瑟太太說.她那結實的前胸在發光的鑲邊衣飾下猛烈地起伏著."說什麼我們是在為金錢而戰!說什麼我們的領袖們欺騙了我們!是的,應該把他關進監獄!就是應該!我要跟米德大夫談談這件事.要是梅裡韋瑟先生還活著的話,他準備去收拾他的!現在,皮蒂·漢密爾頓,你聽我說.你可決不能讓這個流氓再到你們家來了!""嗯."皮蒂沒奈何地咕囔著,彷彿她覺得無地自容,還不如死了的好.她祈求似的望著那兩位低頭不語的姑娘,然後又滿懷希望地看看彼得大叔那挺直的脊背.她知道他正在仔細聽著梅裡韋瑟太太說的每一句話,巴不得他回過頭來插上幾句,像他經常做的那樣.她希望他說:"多麗小姐,您就放過皮蒂小姐算了!"可是彼得一聲不響.他從心底裡不喜歡巴特勒,這是可憐的皮蒂也知道的.於是,她歎了口氣,說:"多麗,好吧,如果你認為--""我就這樣認為,"梅裡韋瑟太太堅決回答說."首先,我不能想像你中的什麼邪竟去接待其他來了.從今天下午起,城裡沒有哪個體面人家會歡迎他進家門了.你得鼓起勇氣禁止他到你家來."她向兩位姑娘狠狠地瞪了一眼."我希望你們倆也留心聽我的話,"她繼續說."因為你們在這個錯誤中也有份兒,竟對他顯得那樣高興!就是要客氣而又毫不含糊地告訴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混帳話在你們家裡是絕對不受歡迎的."像匹烈馬受到一個陌生而粗笨的騎手擺弄似的,這時思嘉火了,眼看要暴跳起來了.可是她不敢開口.她不能冒這個風險讓梅裡韋瑟太太再給母親寫封信去.
"你這頭老水牛!"她想,壓在心頭的怒火把臉憋得通紅.
"要是我能說說我對你和你那套橫行霸道的做法是多麼噁心的話,那才是天大的快事呢!""我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到這種公然反叛我們主義的話,"梅裡韋瑟太太繼續說,但這次用的是一種激於義憤的口氣"凡是認為我們的主義不公正不神聖的人,都應該絞死!
從今以後,我再不願聽你們兩個女孩子跟他說一句話了--怎麼,媚蘭,我的天,你這是怎麼了?"媚蘭臉色灰白,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
"我還要跟他說話,"她低聲說."我決不對他粗暴無禮.
我決不禁止他到家裡來."
梅裡韋瑟太太平得彷彿給當胸刺了一錐子,噗的一聲連肺都炸了.皮蒂姑媽那張肥厚的嘴巴嚇得合不攏來,連彼得大叔都回過頭瞪著眼發呆了.
"怎的,我為什麼就沒勇氣說這話呢?"思嘉心裡很不是滋味,又是妒忌又是佩服."怎麼這小兔子居然鼓足勇氣站起來了,跟人家老太太抬槓了?"媚蘭激動得兩手發抖,但她趕緊繼續說下去,好像生怕稍一遲緩勇氣就會消失似的.
"我決不因他說了那些話而對他無禮,因為--他那麼當眾嚷嚷,是有點粗魯的--太欠考慮了--不過那也是--也是艾希禮的想法.我不能把一個跟艾希禮有同樣看法的人拒之門外,那是不公道的."梅裡韋瑟太太已緩過起來,又要進攻了.
"我還從沒聽人說過這樣的彌天大謊呢!媚蘭·漢密爾頓,威爾克斯家可決沒有這樣的膽小鬼--""我沒說艾希禮是膽小鬼呀!"媚蘭說,她那兩隻眼睛在開始閃爍."我是說他也有巴特勒船長那樣的想法,只是說得不一樣罷了.而且我想,他也不會跑到一個音樂會上去說,不過他在信裡是對我說過的."思嘉聽了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她回想艾希禮在信中究竟寫了些什麼使得媚蘭發表這樣的看法呢?可是她讀過的那些信都隨看隨忘,一點印象也沒有留下.她只認定媚蘭這樣做簡直是糊塗極了.
"艾希禮在信中說我們不該跟北方佬打仗.說我們被那些政治家和演說家的煽動人心的口號和平見所蒙騙了,"媚蘭急急地說下去."他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在這場戰爭中付出如此大的代價.他說這裡根本沒有什麼光榮可言--有的只是苦難和骯髒而已.""啊!是那封信,"思嘉心想."他是這樣的意思嗎?""我不相信這些,"梅裡韋瑟太太固執地說."是你誤解了他的意思.""我永遠不會誤解艾希禮,"媚蘭冷靜地回答,儘管她的嘴唇在顫抖."我完全瞭解他.他的意思恰恰就是巴特勒船長說的那個意思,只不過他沒有說得那樣粗魯罷了.""你應當為自己感到羞恥,居然把一個像艾希禮這樣高尚的人去跟一個像巴特勒那樣的流氓相比!我想,你大概也認為我們的主義一錢不值吧!""我--我不明白自己是怎麼想的,"媚蘭猶疑不定地說,這時火氣漸漸消了,而對於自己的直言不諱已開始感到驚慌.
"就像艾希禮那樣,我--願意為主義而死.不過--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要讓男人們去想這些事,因為他們畢竟精明得多.""我還從沒聽說過這樣的話呢."梅裡韋瑟太太用鼻子哼了一聲,輕蔑地說."彼得大叔,停車,你都過了我們家門口了."彼得大叔一直在專心聽著背後的談話,因此忘記在梅裡韋瑟家門前停車了.於是只得勒著馬退回來.梅裡韋瑟太太下了車,她的帽帶像風暴中的船帆飄得高高的.
"你們是要後悔的."她說.
彼得大叔抽一鞭子,馬又向前跑了.
"讓皮蒂小姐氣成了這樣,你們兩位年輕小姐應當感到羞恥."他責備說.
"我並不覺得難受呀,"皮蒂驚訝地回答,因為比這更輕的緊張情緒還常常使她發暈呢."媚蘭,親愛的,我知道你這一著及時幫助了我,因為說真的,我很高興有人來把多麗壓一下,她多麼霸道呀!你怎麼會有這股勇氣的?可是你覺得你應當說關於艾希禮的那些話嗎?""可那是真的,"媚蘭回答,同時開始輕輕地哭泣起來.
"而且我也並不覺得他那樣想有什麼可恥.他認為戰爭完全錯了,可是他仍然願意去打,去犧牲,這就比你認為正當而去打時需要更大的勇氣.""我的天,媚蘭小姐,你別在這桃樹街哭了,"彼得大叔咕囔著,一面趕著馬加快速度."人家會說閒話的.回到家裡再哭吧."思嘉一聲不響,這時媚蘭將一隻手塞進了她的手裡,好像在尋求安慰似的,可是她連捏都沒捏它一下.她偷看艾希禮的信時只有一個目的--要讓自己相信他仍然愛她.現在媚蘭對信中的一些段落作了新的解釋,可這是思嘉閱讀時壓根兒沒有看出來的.這使她大吃一驚地發現,原來一個像艾希禮這樣絕對完美的人,也居然會跟一個像瑞德·巴特勒那樣的無賴漢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們兩個都看清了這場戰爭的實質,但艾希禮願意去為它犧牲,而瑞德不願意.我覺得這表示瑞德的見識是高明的."想到這裡她停了一會,發覺自己居然對艾希禮有這樣的看法而害怕起來."他們兩個看見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實,但是瑞德·巴特勒喜歡正面逼視它,並且公然談論它來激怒人們--而艾希禮呢,卻幾乎不敢正視."這真是叫人迷惑不解啊!
第十三章
在梅裡韋瑟太太的慫勇下,米德大夫果斷行動起來了.他給報社寫了封信,其中雖然沒有點瑞德的名,但意思是很明顯的.編輯感覺了這封信的社會戲劇性,便把它發表在報紙的第二版,這本身就是一個驚人之舉,因為報紙頭兩版經常專登廣告,而這些廣告又不外是出售奴隸,騾子,犁頭,棺材,房屋,性病藥,墮胎藥和春藥之類.
米德大夫的信是後來在南方普遍展開的一個聲討投機家,牟取暴利者和政府合同商的高潮的先聲.在查爾斯頓港被北方炮艇嚴密封鎖以後,威爾明頓成了封鎖線貿易的主要港口,而那裡的情況早已臭名昭著了.投機家們雲集在威爾明頓,他們用手裡的現款買下一船船貨物囤積起來,待價而沽,高價是隨時會來的,因為生活必需品愈來愈緊缺,物價月月上漲.老百姓要麼不買,要買就得按投機商的價格付錢,這使得一般窮人和境況不佳的居民日子一天天不好過了.物價上漲的同時,南部聯盟政府和紙幣不斷貶值,紙幣越貶值人們就越發渴望看到奢侈品.跑封鎖線的商人原來是受命進口必需品,同時被允許以經營奢侈品為副業,可現在的情況是船上塞滿了高價的奢侈品,而南部聯盟地區迫切需要的東西倒給擠掉了.人們用今天手中的貨幣瘋狂搶購奢侈品,因為生怕明天的價格更高而貨幣更不值錢.
更糟糕的是,從威爾明頓到裡士滿只有一條鐵路,成千上萬桶的麵粉和成千上萬箱的鹹肉由於運不出去堆在車站路旁,眼看著發霉,腐爛,而投機商的酒類,絲綢,咖啡,等等,卻往往在威爾明頓上岸以後兩天,就能運往裡士滿銷售去了.
有樁一直在暗中流傳的謠言如今已公開談論起來,說是瑞德·巴特勒不僅經營自己的四艘船隻,以前所未聞的高價賣出一船船貨物,而且買下別人船上的東西囤積居奇.據說他還是某個組織的頭領,這個組織擁有百萬美元的資金,總部設在威爾明頓,專門在碼頭上收購那些通過封鎖線去進的物資.據說他們在那個城市和裡士滿有好幾十家貨棧,裡面堆滿了食品,布匹,等著高價出售.如今軍人和老百姓都同樣感到生活緊張了,因此反對他及其同夥的怨聲也一天天強烈起來.
"南部聯盟海軍服務公司的封鎖科中有許多勇敢愛國的人,"米德大夫的信中最後寫道,"他們公正無私,冒著犧牲性命和所有財產的危險在保護南部聯盟.他們受到全體忠誠的南方人民的衷心愛戴,人民無不樂意捐獻自己的一點點金錢來報答他們所作出的犧牲,他們是些無私的上等人,我們尊敬他們.關於這些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不過另外有些敗類,他們披著封鎖線商人的偽裝牟一己之私利,他們在人民因沒有奎寧而瀕於死亡時卻運進綢緞和花邊,在我們的英雄由於缺乏嗎啡而忍痛掙扎時卻用船隻去裝載茶葉和酒.因此,我要呼籲這個奮勇抵抗和為一種最公正的主義而戰鬥的民族,對這些人類中的兀鷹大張公憤,同聲討伐.我咀咒這些吸血鬼,他們吸吮著那些跟隨羅伯特·李將軍的勇士們的鮮血,他們使封鎖線商人這個名字在愛國人士面前早已臭不可聞了.當我們的小伙子光著腳走上戰場時,他們怎能容忍那些嗜屍鬼穿著錚亮的皮靴在我們當中大搖大擺呢?當我們的士兵在渾身哆嗦地圍著營火啃霉爛的鹹肉時,我們怎能容忍他們捧著珍饈美酒在後方作樂呢?我呼籲每個忠誠的南部聯盟擁護者起來把他們攆走!"亞特蘭大人讀著這封信,知道檄文已經發佈,於是他們這些忠誠的南部聯盟擁護者趕快起來攆走巴特勒.
所有在一八六二年秋天接待過巴特勒的人家中,幾乎惟獨皮蒂姑媽家到一八六三年還容許他進入.而且,如果沒有媚蘭,他很可能在那裡也無人接待.只要他在城裡,皮蒂姑媽就有暈倒的危險,如果她允許他來拜訪,她很清楚,她的那些朋友會說出些什麼話來.可是她沒有勇氣聲明他在這裡不受歡迎,每次他一到亞特蘭大,她便下決心並對兩位姑娘說,她在門外迎著他並禁止他進屋裡來.可是每次他來時,手裡總拿著小包,嘴裡是一起稱讚她又美麗又迷人的恭維話,她也就畏縮了.
"我就是不知道怎麼辦好,"她訴苦說."只消他看著我,我就--我就嚇得沒命了,不知我一說了他會幹出什麼事來.
他的名聲已壞到了這個地步.你看,他會不會打我--或者--或者--啊,要是查理還活著就好了.思嘉,好聲好氣地告訴他,但一定得告訴他不要再來了.啊,我看你是在鼓勵他,所以全城都在議論呢,而且要是你母親發現了,她對我會怎麼說呀?媚蘭,你不要對他那麼好了.要冷淡疏遠一些,那樣他就會明白的.哦,媚蘭,你是不是覺得我最好給亨利寫個條子去,讓他跟巴特勒船長談談?""不,我不覺得,"媚蘭說."而且我也決不會對他無禮.
我想人們對於巴特勒船長都像一群失了魂的小雞似的瞎嚷嚷.他不會囤積糧食讓人們挨餓,噢,我相信他不像米德大夫和梅裡韋瑟太太說的那麼壞.他還給了我一百美元的孤兒救濟金呢.我相信他跟我們每個人一樣是忠誠和愛國的,只不過他過於驕傲不屑出來為自己辯護罷了.你知道男人們一旦激怒了會變得多麼固執的."皮蒂姑媽對於男人啥也不懂,無論他們是發怒了還是怎麼的,她只能搖著那雙小小的胖手表示奈何不得.至於思嘉,她很久以來就對媚蘭那種專門從好的方面看人的習慣不存希望了.媚蘭是個傻瓜,在這一點上誰都對她沒有辦法.
思嘉知道瑞德並不愛國,而且,儘管她寧死也不承認,她對此毫不在乎.倒是他從納索給她帶來的那些小禮品,一個女人可以正正當當接受的小玩意,她卻十分重視.在物價如此昂貴的情況下,如果還禁止他進門,她到哪裡弄到針線,糖果和髮夾呀?不,還是把責任推到皮蒂姑媽身上更順當些,她畢竟是一家之主,是監護人和道德仲裁人嘛.愚蠢知道全城都在議論巴特勒的來訪,也在議論她;可是她還知道,在亞特蘭大人眼中媚蘭·威爾克斷斷是不會幹錯事的,那麼既然媚蘭還在護著巴特勒,他的來訪也就不至於太不體面了.
不過,如果瑞德放其他的那套異端邪說,生活就會愜意得多.那樣,她同他在桃樹街散步時就用不著因人們公然不理睬他而覺得尷尬了.
"即使你有這些想法也罷,又何必說出來呢?"她這樣責備他."要是你但憑自己的高興愛想什麼就想什麼,可就是閉著嘴毫不聲張,那一切都會好得多了.""我的綠眼睛偽君子,那是你的辦法,是不是?思嘉,思嘉!我希望你拿出更多的勇起來.我認為愛爾蘭人是想什麼說什麼的,只有魔鬼才躲躲閃閃,請老實告訴我,難道你閉著嘴不說話時不覺得心裡憋得要爆炸嗎?""唔,是的,"思嘉不大情願地承認."當人們從早晨到中午直到晚上盡談什麼主義時,我就覺得厭煩死了.可是我的天,瑞德·巴特勒,如果我承認了這一點,就誰都不跟我說話,哪個男孩子也不會跟我跳舞了!""噢,對了,哪怕要付出最大的代價,總得有人伴著跳舞.
那麼,我要佩服你這種自我克制的精神,不過我覺得我自己辦不到.我不能披上羅曼蒂克的愛國的偽裝,無論那樣會多麼方便.那種愚蠢的愛國者已經夠多的了,他們把手裡的每分錢都押在封鎖線上,到頭來,等到這場戰爭一結束,只落得一個窮光蛋.他們不需要我去加入他們的隊伍,無論是為愛國主義史冊添一分光彩還是給窮光蛋名單加上一個名字.
讓他們去戴這些榮耀的光環吧.他們有資格戴的--這一次我總算誠懇了--此外,再過一年左右,那些要戴光環的人也全都會戴上的.""我覺得你這人真是太卑鄙了,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明明知道英國和法國很快就會來幫助我們,而且--""怎麼,思嘉!你準是看過報紙了!我真替你吃驚.可再不要這樣了,那會把女人的腦子弄壞的.不到一個月以前,我還在英國.關於你的消息,我要告訴你,英國決不會幫助南部聯盟.英國決不會把賭注押在一條落水狗身上,這便是英國之所以成為英國.此外,目前坐在寶座上的那位荷蘭胖女人是敬畏上帝的,她不贊成奴隸制.即使英國棉紡廠的工人由於得不到我們的棉花而餓肚子,它也決不會為奴隸制而鬥爭的.至於法國,正在墨西哥忙於建設法國區,;這個拿破侖的孱弱模仿者,根本不可能為我們操心了.事實上,因為這會牽制我們而不能去趕走在墨西哥的法國軍隊,他們歡迎這場戰爭,……不,思嘉,國外援助這個概念只不過是報紙發明出來用以維持南方士氣的一個法寶而已.南部聯盟的命運已經注定了.它現在像一匹駱駝,靠它的駝峰維持生命,可是連最大的駝峰也有消耗乾淨的一天呢.我給自己打了個在封鎖線再跑六個月的算盤,以後就完了.再下去就太冒風險了.那時我要把船隻賣給一個自以為還能幹下去的英國人.但是不管怎樣,這不會叫我為難的.我已經賺了夠多的錢,都存在英國的銀行裡,而且全是金幣.這不值錢的紙幣已與我毫不相干了."他還是像往常那樣,話說得似乎很有道理.別人可能說他的話是叛國言論,但思嘉聽來卻是真實的,合乎情理的.她知道這可能完全錯了,她應當感到震驚和憤怒才是.實際上她既不震驚也不憤怒,不過她可以裝成那樣,那會使她顯得可敬一些,更像個上等人家的閨秀.
"我認為米德大夫寫的有關你的那些話都是對的,巴特勒船長.惟一挽救的辦法是你把船賣掉之後立即去參軍.你是西點軍校出身的,而且--""你這話很像是個牧師在發表招兵演說了.要是我不想挽救自己又怎麼樣?我要眼看著它被徹底粉碎才高興呢.我幹嗎要去拚命維護那個把我拋棄了的制度呀?""我可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制度."她很不以為然地說.
"沒聽說過?可你自己就是屬於它的一分子,跟我一樣,而且我敢肯定你也像我這樣,並不喜歡它.再說,我為什麼成了巴特勒家族中的不肖子呢?原因不是別的,就在這裡--我跟查爾斯頓不一致,也沒法跟它一致.而查爾斯頓可以代表南方,只不過更加厲害而已.我想你大概還不明白那是個多麼討厭的地方吧?有許多事情僅僅因為人們一直在做,你也就不得不做.另有許多事情是完全沒有壞處的,可是為了同樣的原因你就決不能去做.還有許多事情是由於毫無意思而使我膩煩透了.就說我沒有娶那位你大約聽說過的年輕女人吧,那僅僅是問題爆發的最後一個方面罷了.我為什麼要娶一個討厭的傻瓜,僅僅因為受到某種意外事故的干擾未能把她在天黑之前送到家裡嗎?又為什麼要讓她那個凶暴的兄弟在我能夠打得更准的情況下來開槍打死我呢?當然,假如我是個上等人,我就會讓他把我打死,這樣就可以洗刷巴特勒家教上的污點了.可是--我要活呀!我就是這樣活了下來,並且活得很舒服呢.……每當我想起我的兄弟,他生活在查爾斯頓的神聖牛群裡,對他們很尊敬;我記其他那個粗笨的老婆和他的聖塞西利亞舞會,以及他那些令人厭倦的稻田--想到這些,我就認識了與那個制度決裂所得到的報償.
思嘉,我們南方的生活方式是跟中世紀封建制度一樣陳舊的.
令人驚奇的是它居然持續了這麼久.它早就該消失,並且正在消失.不過,你還希望我去聽像米德大夫這樣的演說家告訴我,說我們的主義是公正而神聖的嗎?要我在隆隆的鼓聲中變得那樣激動,以致會抓起槍桿子衝到弗吉尼亞去為羅伯特老闆流血嗎?你認為我是一個什麼樣的傻瓜呢?給人家鞭打了一頓還去吻他的鞭子,這可不是屬於我幹的那個行業.如今南方和我是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了.南方曾經把我拋棄,讓我餓死.我沒有餓死,倒是從南方的瀕死掙扎中撈到了足夠的金錢來賠償我所喪失的與生俱來的權力了.""我看你這個人很卑鄙,惟利是圖,"思嘉說,不過口氣是機械的.他所說的話大多從她耳邊滑過去了,就像每次與已無關的談話一樣.不過其中的一部分她能理解,她也覺得上等人的生活中的確有許多愚蠢的事情.比如說,不得不假裝自己的心已進入墳墓,而實際上並沒有.而且,她在那次義賣會上跳舞時人人都大為震驚呢.又比方,她每次做了或說了些什麼稍稍與別的年輕女人所說所做不同的事,人家就會氣得把眉毛都豎起來了.不過,她聽到他攻擊那個她自己也最厭惡的傳統時,還是覺得刺耳的.因為一般人在聽到別人說出他們自己的心思時,總是委婉地掩飾著並不驚慌的感覺,而她在這些人中生活是太久了,怎能不受影響呢?
"惟利是圖?不,我只是有遠見罷了.儘管這也許不過是惟利是圖的一個同義詞.至少,那些和我一樣有遠見的人會這樣說.只要他1861年手頭有一百美元的現金,任何一個忠於南部聯盟的人,都會像我這樣幹的,可是,真正惟利是圖能夠利用他們的機會的人又多麼少啊!舉例說,在薩姆特要塞剛剛陷落而封鎖線還沒有建成的時候,我以濫賤的價格買進了幾千包棉花,並把它們運往英國.它們至今還存放在利物浦貨棧裡,一直沒有出售.我要保持到英國棉紡廠極需棉花並願意按我的要價購買時才放手.到時候,即使賣一美元一磅,也是不足為奇的.""等到大象在樹林裡做窩時,你就可以賣一美元一磅了!""現在棉花已漲到72美分一磅.我相信會賣到這個價的.
思嘉,這場戰爭結束時我會成為一個富翁,因為我有遠見--唔,對不起,是惟利是圖.我曾經告訴過你,有兩個時期是可以賺大錢的,一是在建設一個國家的時候,一是在一個國家被毀壞的時候.建設時賺錢慢,崩潰時賺錢快,記住我的話吧.也許有一天你是用得上的.""我非常欣賞好的忠告,"思嘉用盡可能強烈的諷刺口吻說."不過我不需要你的忠告,你認為我爸是個窮光蛋嗎?他可有足夠的錢供我花呢,而且我還有查爾斯的財產.""我能想像到,法國貴族直到爬進囚車那一刻,也一直是這樣想的."思嘉每次參加社會活動,瑞德總是指出這同她身穿黑色喪服是不協調的.他喜歡鮮艷的顏色,因此思嘉身上的喪服和那條從帽子一直拖到腳跟的縐紗頭巾使他感到既好玩又不舒服,可是她堅持穿戴這些服喪的深色衣物,因為知道如果不再等幾年就改穿漂亮的顏色,全城的人就會比現在更加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何況,她又怎樣向母親解釋呢?
那條縐紗頭巾使她活像只烏鴉,瑞德坦率地說,而那身黑衣服則使她顯得老了十歲.這種不雅的說法逼得她趕快跑到鏡子前去照照,究竟自己是不是像個二十八歲的人了.
"我覺得你應當把自己看重些,不要去學梅裡韋瑟太太那樣,"他挪揄地說."趣味要高尚一點,不要用那條紗巾來表現自己實際上從來沒有過的悲哀.我敢跟你打賭,這是假的.
我真希望在兩個月內就叫你把這帽子和紗巾摘掉,戴上一頂巴黎式的.""真的?不,請你不要再談這件事了,"思嘉說,她不高興瑞德老是叫她想起查爾斯.這時瑞德正準備動身到威爾明頓去,從那裡再到國外去跑一趟,所以他沒有多說,咧嘴一笑便離開了.
幾星期後,一個晴朗的夏日早晨,他拿著一隻裝滿漂亮的帽匣子來了,這時他發現思嘉一個人在屋裡,便把匣子打開.裡面用一層薄絹包著一頂非常精緻的帽子,思嘉一見便驚叫起來:"阿,這寶貝兒!"很久很久沒看見新衣裳了,更不用說親手去摸了.何況這樣一頂她從沒見過的最可愛的帽子呢!這是用暗綠色塔夫綢做成的,裡面襯著淡綠色水紋綢.
而且,這件絕妙精製品的帽簷周圍還裝飾著洋洋得意似的駝鳥毛呢.
"把它戴上,"瑞德微笑著說.
她飛也似的跑到鏡子跟前,把帽子噗的一下戴到頭上,把頭髮往後推推,露出那對耳墜子來,然後繫好帶子.
"好看嗎?"她邊嚷邊旋轉著讓他看最美的姿勢,同時晃著腦袋叫那些羽毛跳個不停.不過,她用不著看他那讚賞的眼光就知道自己顯得有多美了.她的確顯得又嫵媚又俏皮,而那淡綠色襯裡更把她的眼睛輝映成深悲翠一般閃閃發亮了.
"唔,瑞德,這帽子是誰的?我想買.我願意把手頭所有的錢都拿出來.""就是你的呀,"他說."還有誰配戴這種綠色呀?你不覺得我把你這眼睛的顏色記得十分精確嗎?""你真的是替我選配的嗎?""真的.你看盒子上還有-和平路-幾個法文字呢.如果你覺得這多麼能說明問題的話."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意思,只一味朝鏡子裡的影像微笑.
在這個時刻,除了她兩年以來頭一次戴上了這麼漂亮的帽了並顯得分外地迷人之外,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了.有了這頂帽子,她還有什麼事辦不到呀!可是隨即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你喜歡它嗎?"
"唔,這簡直是像個夢,不過--唔,我恨自己不得不用黑紗罩住這可愛的綠色並把羽毛染成黑色的."他即刻站到了她身邊,用熟練的手指把她下巴底下的結帶解開.不一會兒帽子就放回到盒子裡了.
"你說過這是我的呀!你這是幹什麼?"
"可它並不是給你改做喪帽的.我會找到另一位綠眼睛的漂亮太太,她會欣賞我的選擇的.""啊,你不能這樣!我寧死也得要它!啊,求求你,瑞德,別這樣小氣!給了我吧!""把它改成跟你旁的帽子一樣的醜八怪?不行."她抓住盒子不放.要把這個使她變得如此年輕而嫵媚的寶貝給別的女孩子?啊,休想!她也曾暫時想起皮蒂和媚蘭的驚慌模樣,她想起母親和她可能要說的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可是,虛榮心畢竟更有力量.
"我答應你,我不會改它.就給了我吧."他把盒子給她,臉上流露著微帶嘲諷的笑容,望著她把帽子再一次戴上並端詳自己的容貌.
"這要多少錢?"她突然沉下臉來問."我手頭只有50美元,不過下個月--""按南部聯盟的錢算,這大約值兩千美元左右.""啊,我的天--好吧,就算我現在給你50,以後,等我有了--""我不要錢,"他說."這是禮物."思嘉的一張嘴張開不響了.在接受男人的禮物方面,界線可畫得又嚴密又謹慎呢.
"糖果和鮮花,親愛的,"愛倫曾經屢次說,"也許一本詩集,或者一個像冊本,一小瓶香水,只有這些,男人送給你時可以接受.凡是貴重禮物,哪怕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都千萬不能接受.千萬不要接受首飾和穿戴的東西,連手套和手絹也不能要.你如果收了這樣的禮物,男人們就會認為你不是個上等女人,就會對你放肆了.""啊,乖乖!"思嘉心想,先看了看鏡子裡自己的形相,然後看著瑞德那張神秘莫測的臉."這太可愛了.我簡直沒法告訴他我不能接受.我寧願--我幾乎寧願讓他放肆一下,如果只有個小動作的話."這時她不禁對自己也覺得驚恐,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於是臉紅了.
"我要--我要給你那50美元--"
"如果你這樣,我就把它扔了.或者,還不如花錢為你的靈魂作作彌撒.我相信,你的靈魂是需要作幾次彌撒的."她勉強笑笑,可是一起見鏡子裡那綠帽簷底下的笑影便立即下決心了.
"你究竟要對我怎麼樣呢?"
"我是在用好東西引誘你,把你那些女孩子的空想磨掉,然後服從我的支配,"他說."-從男人那裡只能接受糖果和鮮花呀,親愛的!-"他取笑似的模仿著,她也格格地笑了.
"瑞德·巴特勒,你這個又狡詐又黑心的壞蛋,而且你明明知道這帽子太漂亮了,誰還會拒絕呢."他的兩隻眼睛在嘲笑她,即使同時在稱讚她的美貌.
"當然嘍,你可以對皮蒂小姐說,你給了我一個塔夫綢和綠水綢的樣品,並畫了張圖,而後我向你勒索了五十美元.""不,我要說是一百美元,她聽了會告訴城裡的每一個人,然後人人都會對我眼紅,議論我多麼奢侈.不過,瑞德,你以後不要再給我帶這樣貴重的東西好嗎?你這已經是太慷慨了,我實在不能接受別的了.""真的?可是,只要我認為能增加你的魅力,只要我覺得喜歡,我還要繼續帶些禮物來.我要給你帶些暗綠色水紋綢來做一件長袍.好跟這頂帽子相配.不過我要警告你,我這人並不慷慨.我是在用帽子和鐲子引誘你,引你上鉤.請經常記住,我每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動機,從來不做那種沒有報酬的傻事.我總是要得到報償的."他的黑眼睛在她臉上搜索,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思嘉垂下眼來,渾身激動.現在,就像愛倫說的那樣.他準備要放肆了,他要吻她,或者試圖吻她,可是她心慌意亂打不定主意,不知怎麼辦才好.要是她拒絕呢,他就可能一把將帽子從她頭上摘下來,拿去給別的女人.反之,要是允許他規規矩矩親一下呢,他就可能再給她帶些可愛的禮物來,希望再一次吻她.男人總是非常重視親吻的,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道.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吻過一次就不再給吻了的話,他就會大出洋相,顯得十分有趣.要是瑞德·巴特勒愛上了她,並且自己承認了,求她接一個吻或笑一笑,那才帶勁呢.是的,她願意讓他吻.
但是他沒有來吻她,她從眼睫毛底下瞟了他一眼,並用挑逗的口氣低聲說:"你總是要得到報償的,是這樣嗎?那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呢?""那得等著瞧了.""唔,要是你覺得我為了償付那頂帽子便會嫁給你,那是不會的,"她大膽地說,同時俏皮地把頭晃了晃,讓帽子上的羽毛抖動起來.
他那雪亮的牙齒在一小撮髭鬚下微微一露,彷彿要笑似的.
"你這是在恭維自己了,太太,我是不準備結婚的.我並不想娶你或任何別的女人.""真的!"她吃驚地叫了一聲,同時斷定他就要放肆了.
"我連吻也不想吻你呢."
"那你為什麼把嘴撮成那麼個可笑的模樣呀?""啊!"她向鏡子裡瞧了一眼,發現自己的紅嘴唇的確是個準備接吻的姿勢,氣得連連頓腳.不禁又嚷了一聲,"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可怕的人了,我真的再也不想見到你了!""要是你真的這麼想,你就會把帽子丟在地上踩起來.哎喲喲,看你急成那個樣子,不過這也是恰到好處的,你大慨很清楚,來,思嘉,把帽子踩在腳下,好讓我看看你對我和我的禮物是怎麼想的吧.""看你敢把這頂帽子碰一下,"她邊說邊抓住帽帶慢慢往後退.他跟上去,笑嘻嘻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唔,思嘉,你真像個孩子,可把我的心都揪痛了,"他說."我要吻你的,看來你正盼著呢."說著他隨隨便便俯下身來將髭鬚在她臉上擦了擦."現在,你是不是覺得該打我一個耳光來維持你的體面呀?"她撅著嘴,抬著注視著他的眼睛,看見那黑黝黝的眼珠子裡飽含著樂趣,便噗哧一聲笑了.她想這傢伙也太愛戲弄人,太叫人惱火了!如果他並不想跟她結婚,甚至不想吻她,那他要怎樣呢?如果他並沒有愛上她,那為什麼來得這樣勤並送給她禮物呢?
"這就好了,"他說."思嘉,我是會教你幹壞事的,所以你一旦覺察出來就會讓我滾蛋--如果你辦得到的話,我這人可是很難擺脫掉的埃不過我對你只有壞處.""是這樣嗎?""難道你看不出來?自從我在義賣會上遇到你那一天氣,你的行為就很叫人吃驚了,其中大部分應當歸咎於我.是誰慫勇你跳舞的呢?是誰強迫你承認了你認為我們的主義既不光榮也不神聖的呢?是誰促使你承認你覺得那些為響亮的信條而犧牲的人便是傻瓜呢?誰幫助你給了那些老太太許多閒談的資料呢?誰正在勸說你提前幾年便匆匆地將喪服脫掉呢?
最後,又是誰引誘你接受一件要想繼續當上等女人就不能接受的禮物呢?""巴特勒船長,你這是在恭維你自己.我根本沒有幹過這樣可恥的事,而且,沒有你的幫助我也會做你提到的那些事呢.""我懷疑這一點,"他說這話時臉色突然顯得平靜而陰沉了."你應當仍然是查爾斯·漢密爾頓的傷心的遺孀,同時帶些鮮花送給那些正在康復的軍官."她並沒有意識到瑞德說的那最後幾句話是真實的.她沒有看出他已經設法打開她那寡婦生活的牢門,把她釋放出來,使她在作為一個美人本來早已是昨日黃花的時候,又能像女王一般凌駕於那些未婚姑娘之上.她也沒有看出自己在他的影響下已經遠遠背離了母親的教誨.變化是慢慢發生的,從蔑視一種小小的習俗到蔑視另一種習俗,中間似乎沒有什麼聯繫,至於瑞德在其中起的作用就更不明顯了.她還不明白,正是由於他的鼓勵,她才否定了母親關於婦道的許多嚴格禁條,忘記了作為一個上等女人時很難遵守的那些教訓.
她僅僅看到那頂帽子是她歷來有過的最合適的一頂,而且它沒有花她一文錢;瑞德也一定是愛上她了,不管他承認與否.她無疑是要想出一個辦法來使他承認的.
第二天,思嘉手裡拿著一把梳子,站在鏡前,嘴裡塞滿了髮夾,正在試著做一種新的髮型.這種髮型是梅貝爾最近在裡士滿探望丈夫時學到的,名叫"老貓老鼠小耗子",據說是時下京都最風行的,不過很不容易做呢.這要把頭髮從當中分開,每一邊又分成逐漸減少的三綹,最大的一綹緊靠中分線,算作"老貓"."老貓"和"老鼠"很容易就安頓好了,可"小耗子"總是想從髮夾中溜出來,惱火得很.不過,她下決心一定要把它弄好,因為瑞德今天要來吃晚飯,而他很注意衣服和頭髮的式樣,並且是最評頭品足的.
她正在跟自己那把又密又頑固的頭髮鬥爭,額頭上冒出了許多汗珠,這時忽然聽到樓下穿堂裡響起輕快的腳步聲,便知道是媚蘭從醫院回來了.接著,她聽見媚蘭兩步並作一步飛快地跑上樓來,便不禁拿著髮夾愣住了,心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因為媚蘭像個貴夫人那樣一貫是從容緩步的.她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媚蘭隨即跑進來,滿臉的興奮和驚慌,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似的.
她帽子掛在頭頂上,臉上滿是淚珠,裙圈急急地擺盪著.
她手裡抓著個什麼東西,周圍散發著一股廉價香水的強烈香味.
"啊,思嘉!"她邊喊邊把門關好,隨即在床上坐下."姑媽回來了嗎?還沒有?啊,謝天謝地!思嘉,我差點給羞死了!我都快要暈過去了,你看,彼得大叔正在那裡威脅說要告訴姑媽呢!""告訴她什麼呀?""說我跟那個--跟那位小姐還是太太說話了--"媚蘭用手絹使勁扇著自己那張火燙的臉."那個紅頭髮的叫貝爾·沃特琳的女人呀!""怎麼,媚蘭!"思嘉嚷著,眼睛都嚇得發直了.
貝爾·沃特琳就是她到亞特蘭大的當天在街上看見的那個紅頭髮女人,現在她可能是城裡名聲最臭的女人了,有許多妓女跟隨著大兵湧進了亞特蘭大,而貝爾沿著她那火紅的頭髮和俗麗而過分時髦的衣著成了她們中的佼佼者.人們在桃樹街大街上和附近的體面人家很少看到她,但只要她一出現,有身份的婦女便急忙走開,避免同她接近.可是媚蘭跟她說話了.難怪彼得大叔大發雷霆呢.
"要是皮蒂姑媽發現,我就活不成了!你知道她會到處嚷嚷告訴城裡每個人的,這樣我就沒臉見人了,"媚蘭抽沿著說.
"可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我不能硬從她面前跑開呀,那樣太不禮貌了.思嘉,我--我很替她感到難過,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想太不應該了呢?"但是思嘉並不關心這件事在道德是否應該.像大多數有教養和天真爛漫的年輕女人那樣,她對妓女懷著一份十分強烈的好奇心.
"她的話講得怎麼樣?她想要幹什麼?"
"唔,她的語法糟透了,不過我看得出她在極力想學得文雅些,可憐的人兒!我從醫院裡出來,發現彼得大叔和馬車沒有在門口等我,我就想步行回家了.我經過埃默生家的大院時,她正躲在籬笆後面呢!啊,謝天謝地,埃默生一家都到梅肯去了.這時,她說,-威爾克斯小姐,你跟我說一會兒話好嗎?-我不明白她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我想我應當盡快走開,可是--可是思嘉,她顯得那麼可憐--是的,好像是在哀求我.她穿著一身黑衣裳,戴著黑帽子,也沒有塗脂抹粉,要不是那頭紅頭髮就真正像個規矩人了.她沒有等我開口又接著說:'我知道,我是不應當跟你說話的,不過當我跑去對那只年老的母孔雀埃爾辛太太說時,她竟把我從醫院裡攆出來了!-""她真的管她叫母孔雀嗎?"思嘉樂呵呵地笑了.
"唔,這不是好玩的.別笑嘛,看來這位小姐,這個女人,是想替醫院做點什麼--你能想像出來嗎?她提出要每天上午來當看護呢!當然,埃爾辛太太一聽這想法必定是給嚇壞了,於是就命令她離開醫院.接著她說,-我也想作點事情呢.
難道我不也像你們那樣是個擁護南部聯盟的人嗎?-這樣,思嘉,我真的給她那要求幫助的模樣感動了.你知道,她要是想為主義效勞,就不能說全是個壞人了,你覺得我這樣也很壞嗎?""看在上帝面上,媚蘭,誰管你壞不壞的?她還說了些什麼呢?""她說她一直在看經過那裡到醫院去的女人,覺得我--我的面貌很和平,所以就攔住了我.她有些錢要給我,還不要告訴任何人錢是從哪裡來的,讓我用在醫院的事上,她說埃爾辛太太一定要她說明那是什麼樣的錢才同意作使用.什麼樣的錢呀!說到這點我真要暈倒了呢!那時我感到很不好辦,急於要離開她,只得隨口應著-唔,是的,當真,你多好-,或者旁的傻話,可她卻微笑著說:'你才真是個基督徒呢,-並把這條髒手帕塞到我手裡.喏,你聞聞這香味!"媚蘭拿出一條男人用的手帕來,又髒又帶著強烈香味,裡面包著一些硬幣.
"她正在說-謝謝你-,並表示以後每星期都給我帶點錢的時候,得,彼得大叔趕著車迎面跑來看見我了!"說到這裡,媚蘭又淚流滿面,把頭倒在枕頭上哭了起來."當他看清楚是誰跟我在一起時,他--思嘉你看,他竟對我吆喝起來了!我這一輩子還從沒見人吆喝過我呢.他還說,-你就在這裡趕快給俺上車吧!-當我上了車,他便一路上沒完沒了地罵我,也不讓我解釋一句,還說他要去告訴皮蒂姑媽.思嘉,請下去求求他不要去告我了,好嗎?說不定他會聽你的.你知道,姑媽只要聽我曾經面對面見過那女人,她也會給活活嚇死的呀!
思嘉,你願意去跟彼得大叔說說嗎?"
"好,我去,不過,讓我們先瞧瞧這裡有多少錢.還沉著呢."她解開手帕,一大把金幣滾了出來,撒落在床上.
"有五十美元呢!還有金幣!思嘉!"媚蘭驚叫著,數了數那些亮晶晶的硬幣,顯然給嚇住了."你說,你覺得在小伙子們身上使用這種--噢,這種錢--這樣賺來的錢,恰當嗎?你不覺得或許上帝會理解她是想幫助,所以就不管錢是否骯髒了呢?我一想到醫院需要那麼多的東西時--"但是思嘉並沒有聽這些,她在注視那條髒手帕,心裡充滿著羞辱和憤怒.原來手帕角上有個圖案,其中包含著RKB三個字母.她那放珍貴物品的抽屜裡也有一塊跟這一模一樣的手帕,那是瑞德·巴特勒昨天借給她用來包那束他們采折的鮮花的.她正準備今晚他來吃飯時還給他呢.
這樣看來,瑞德在同沃特琳那個賤貨來往並給她錢了.這就是那筆給醫院的捐款的由來了.原來是從封鎖線撈到的金幣呀.想想看,瑞德居然有膽量在跟那個賤貨廝混過以後,再來同一位正經婦女會面呢!想想看,她幾乎相信他愛上她呢.
這證明他是決不會的了.
凡是壞女人,以及那些跟他們有關連的人,對她來說都是些神秘而討厭的傢伙.她知道有些男人懷著某種目的去光顧這些女人,那種目的是正經女人所不齒的--或者,她要是提及的話,也只能用耳語或暗示,或一種委婉的說法.她常常想,只有低級而粗俗的男人才會去看這樣的女人.在這以前,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正經男人--就是說,她在體面人家遇見過並一起跳舞的那些男人--也可能做這樣的事情.眼前這件事給她的思想打開了一個嶄新的天地,一個令人十分恐怖的天地.說不定所有的男人都這樣呢!他們強迫自己的妻子忍受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就夠壞的了,還要去找下等女人並為這種尋歡作樂付給她們金錢呢?啊,男人都壞透了,瑞德·巴特勒更是他們中最下流的一個!
她要將這條手帕摔到他臉上去,並指著門口叫他滾出去,而且從此永遠永遠也不再理他了.可是不,她當然不能那樣做.她永遠永遠不能讓他知道她已經明白有那樣一個女人存在,更不要說已經明白他去看過她這件事.一個上等女人是決不能這樣做的.
"唔,"她滿懷憤怒地想,"假如我不是個上等女人,我還有什麼不能對這個壞蛋說的呢!"於是,她把那條手帕揉成一團捏在手裡,隨即下樓到廚房裡去尋找彼得大叔,她從火爐旁走過時,隨手把手帕丟到火裡,憋著一肚子無可奈何的怒氣看著它燃燒.
第十四章
1863年夏天到來時,每個南方人心裡也升起了希望.儘管有疲睏和艱難,儘管有糧食投機商和類似的蟊賊,儘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給幾乎每一個家庭留下了陰影,南方畢竟又在說:"再打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了,"而且是懷著比頭年夏天更樂觀的心情說的.北方佬的確是個很難砸開的核桃,可是他們終於在破裂了.
對於亞特蘭大和對於整個南方來說,1862年聖誕節是個愉快的節日.南部聯盟在弗雷德裡克斯堡打了一個很大的勝仗,北方佬傷亡的人員數以千計,人們在節假期間普遍歡欣鼓舞,歡慶和祈禱局勢已出現了轉折點.那些穿灰制服的軍隊已成了久經沙場的隊伍,他們的將軍已屢建功勳,人人都知道,只要春季戰役一打響,北方佬就會被永遠徹底地擊潰了.
春天到來,戰鬥又開始了.到五月間南部聯盟軍隊又在昌塞洛斯維爾打了個大勝仗,整個南方都為之歡欣鼓舞.
在離本縣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亞的聯邦騎兵給擊潰了,又成了南部聯盟方面的勝利.人們仍在嘻嘻地彼此拍著肩背說:"是啊,先生!只要咱們的老福雷斯特將軍跟上來,他們就不如早點滾了!"原來四月下旬斯特雷特上校率領一支八百人的北方騎兵隊伍突然襲入佐治亞,企圖佔領在亞特蘭大北面六十餘英里的羅姆.他們妄想切斷亞特蘭大和田納西之間的極端重要的鐵路線,然後向南攻入南部聯盟的樞紐城市亞特蘭大,把集中在那裡的工廠和軍需物資徹底摧毀.
這是十分厲害的一招,如果沒有納·貝·福雷斯特將軍,就會給南方造成極大的損失.當時這位將軍只帶領相當於敵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過這是些多麼了不起的騎手啊!尾隨在他們後面,但趕在他們到達羅姆之前便交上了火,然後是晝夜猛擊,終於把他們全部俘獲了!
這個捷報和昌塞洛斯維爾大捷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了亞特蘭大,引起全城一片震天動地的歡呼.昌塞洛斯維爾的勝利可能有更加重大的意義,但是斯特雷特突擊隊的被俘也使北方佬顯得極為狼狽.
"不,先生,他們最好不要再跟老福雷斯特開玩笑了!"亞特蘭大人開心地說,同時一再談論這次打勝仗的經過,興味無窮.
現在,南部聯盟走運的形勢發展到了極盛的高潮階段,它席捲著滿懷喜悅的人們.不錯,格蘭特率領下的北方佬軍隊五月中以來一直在圍攻維克斯堡.不錯,斯·傑克遜在昌塞洛斯維爾受了重傷,這是南方的一個令人痛心的損失.不錯,科布在弗雷德裡克斯堡犧牲了,這使佐治亞失掉了一個最勇敢和最有才能的兒子.可是,北方佬再也經不起像弗雷德裡克斯堡和昌塞洛斯維爾這樣的慘敗了,他們會被迫投降,那時殘酷的戰爭便可宣告結束了.
到七月初,先是謠傳,後來從快報上證實了:李將軍在向賓夕法尼亞挺進.李將軍打進了敵人區域了!李將軍在強攻了!這是最後一戰了!
亞特蘭大人興奮得如醉如狂,迫切地渴望著來一次報復.
如今北方佬知道將戰爭打到自己的家裡是什麼滋味了.如今他們該知道耕地被荒廢,牛馬被偷走,房屋被焚燬,老人孩子被抓進牢房,婦女兒童被趕出來挨餓都是些什麼樣的滋味了.
人人都清楚北方佬在密蘇里,肯塔基,田納西和弗吉尼亞都幹了些什麼.北方佬在佔領區犯下的罪行,連很小的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歷數出來.現在亞特蘭大已到處是從田納西東部逃來的難民,他們親口講述自己的苦難經歷,令人聽了無不傷心.在那個地區,南部聯盟的同情者居少數,戰爭帶給他們的災難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邊境地區那樣,兄弟互相殘殺,人們彼此告密,這些難民都大聲要求讓賓夕法尼亞一片焦土,連那些最溫和的老太太也表現出嚴厲的喜悅心情.
但是有人從前線帶回消息說,李將軍下了命令,賓夕法尼亞州的私人財產不能觸動,掠奪一律處以死刑,凡軍隊徵用任何物品都必須付錢--這樣,李將軍就得付出自己所贏得的全部尊敬才能保全在群眾中的聲望了,也不讓人們在那個繁華州的豐富倉庫裡為所欲為一下?李將軍究竟是怎麼想的?可我們的小伙子卻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馬匹呢!
米德大夫兒子達西捎回來一封急信,這是七月初亞特蘭大收到的惟一第一手新聞,因此便在人們手中傳遞,引起愈來愈大的憤慨.
"爸,你能設法給我弄一雙靴子來嗎?我已經打了兩個星期赤腳了,至今還沒有希望得到靴子.要不是我的腳太大,我可以像別的小伙子那樣,從北方佬死人腳上脫一雙下來,可是我還沒打到一個有我這般大腳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請不要通過郵局寄.有人會在途中偷走的,而我又不想責怪他們.還是叫費爾坐趟火車送來吧.我們到什麼地方,我會很快寫信告訴人.只知道在朝北方行進,眼前我還不清楚,我們此刻在馬裡蘭,人人都說是開到賓夕法尼亞去……"爸,我覺得我們應當對北方佬以牙還牙,可是將軍說不行.至於我個人,我並不願意只圖一時高興去燒北方佬的房子而受到槍斃的處分,爸,今天我們穿過了你可能從沒見過的極大一片麥田.我們那裡可沒有這樣的麥田呢.好吧,我得承認我們在那片麥地裡偷偷搞了一點掠奪,因為我們全都餓得不行了,而這種事只要將軍不知道就不會有危險的.不過沒有給我們任何好處,那麥子一吃下去便更糟了,小伙子們本來都患了點痢疾,要知道,帶著痢疾走路比拖著一條傷腿走還要困難呢.爸,請一定設法替我弄雙靴子來.我如今已當了上尉,一個上尉即使沒有新的制服或肩章,也應當穿雙靴子嘛."但是軍隊到了賓夕法尼亞--這才是重要的事情.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會結束.那時達西·米德所需的靴子就全都有了,小伙子們就會往回開拔了,大家再重新歡聚.米德太太想像兒子終於回到家裡,從此不再離開,便忍不住要落淚了.
七月三日,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斷斷續續的經過竄改的報道流入設在亞特蘭大的司令部.原來在賓夕法尼亞發生了激戰,在一個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鎮附近打了一次投入李將軍全部兵力的大仗.消息並不怎麼確切,來得也晚,因為戰爭是在敵人區域裡打的,所有的報道都得首先經過馬裡蘭,轉到裡士滿,然後再到亞特蘭大.
人們心中的焦慮逐漸增長,恐懼的預感慢慢地流遍全城.
最糟糕的是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兒子在前線的家庭都焦急地祈禱著,但願自己的孩子不在賓夕法尼亞,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親屬就在達西·米德團裡的,便只好咬著牙聲稱,他們參加了這次將永遠打垮北方佬的鏖戰,是十分光榮的事.
皮蒂姑媽家的三位女人只好懷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心裡彼此面面相覷.艾希禮就在達西那個團裡呢.
到七月五日,壞消息終於到來,但不是從裡士滿而是從西邊傳來的.維克斯堡陷落了,經受長期而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了,而且實際上整個密西西比流域,從聖路易斯到新奧爾良,都已淪於北方佬之手.南部聯盟已被切成兩塊.在任何別的時候,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亞特蘭大人帶來恐怖和悲傷.但是現在,他們已來不及考慮維克斯堡.他們考慮的是在賓夕法尼亞進行強攻的李將軍.只要李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維克斯堡的陷落就不是太大的災難了.還有賓夕法尼亞,紐約,華盛頓呢.一旦把它們打下來,整個北方便會陷於癱瘓狀態,這可以抵銷密西西比流域的敗績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鐘頭又一個鐘頭沉悶地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著全城,使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直到人們突然抬起頭來,吃驚地凝望天空,彷彿不相信它是晴朗的,湛藍的,而是烏雲遍佈,一片昏沉.到處都可以看到,婦女們在屋前走廊上,在人行道上,甚至在街心聚集成群,擠作一堆,相互告訴說沒有什麼好消息,同時設法彼此安慰,裝出一付勇敢的模樣.可是謠言暗暗流傳,像蝙蝠似的在寂靜的大街上往來飛掠,說是李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人們盡量不去信它,可是遠遠近近的鄰居都已驚惶萬狀,紛紛跑到市中心區,跑到報館和司令部去討消息,討任何消息,哪怕壞消息都行.
成群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旁邊,希望進站的列車帶來消息,或者在電報局門口,在苦惱不堪的總部門外,在上著鎖的報館門前,等著,悄悄地等著,他們是些肅靜得出奇的人群,肅靜地愈聚愈多.沒有人說話.偶爾有個老頭用顫抖的聲音來討消息,人們只聽到那經常重複的回答:"從北邊來的電報除了說一直在戰鬥之外,沒有別的."但這不僅沒有激銷大伙的埋怨,反而加強了緘默氣氛.步行或坐著馬車在外圍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稠密擁擠.由於大家摩肩擦背而產生熱氣,以及不安腳步所激起的灰塵,使周圍的空氣已悶得要窒息了.那些女人並不說話,但她們板著發青的臉孔卻以一種無聲的雄辯在發出請求,這是比哭泣還要響亮得多的.
城裡幾乎每家每戶都有人上前線,無論他是兒子,兄弟,父親,還是情人,丈夫.人們都在等候著可能宣佈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期有死訊到來,但不想收到失敗的消息.他們把那種失敗的想法打消了.他們的人可能正在犧牲,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在賓夕法尼亞山地太陽烤著的荒草上,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象冰雹下的穀物一般,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主義永遠不會倒.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龍齒的果子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著灰軍服,喊著造反的口號的新人,又會從地裡冒出來接替他們.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裡來,還沒人知道.
他們只是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要求絕對忠實的上帝那樣,確信李將軍是非凡的,弗吉尼亞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思嘉,媚蘭和皮蒂帕特小姐坐著馬車停在《觀察家日報》社門前,她們打著陽傘坐在車裡.馬車的頂篷折到背後了,思嘉的手在發抖,頭上的陽傘也隨著搖晃.皮蒂激動得很,圓臉上的鼻子像只家兔的鼻子不停地顫動,只有媚蘭像一尊石雕,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但那雙黑眼睛也瞪得愈來愈大了.在兩個小時之內她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她從手提包裡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而且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用這樣毫不親切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姑媽,拿著吧,要是你覺得快暈倒了,就聞一聞.如果你真的暈倒,老實告訴你,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只好讓彼得大叔把你送回家去,因為我不會離開這裡,直到我聽到有關--直至我聽到消息為止.而且,我也不會讓思嘉離開我."思嘉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因為她不想讓自己離開以後得不到有關艾希禮的第一個消息.不,即使皮蒂小姐死了,她也決不離開這裡.艾希禮正在那邊什麼地方打仗,也許正在死亡呢,而報館是她能得到確切信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人群,認出哪些是自己的朋友和鄰居,只見米德太太歪戴著帽子讓那個十五歲的費爾攙扶著站在那裡,麥克盧爾姐妹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掩蓋她們的黑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只不過那幾綹從髮髻上垂下來散亂的灰白頭髮洩露了她內心的混亂情緒;范妮·埃爾辛則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當然,范妮是不會為她兄弟這樣擔憂的,那麼,她是否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呢?)梅裡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裡輕輕拍著梅貝爾的手,梅貝爾好像懷孕許久了,儘管她用披肩把自己仔細遮了起來.她這樣出來公開露面是很不雅觀的,她為什麼這樣擔憂呀?沒有人聽說過路易斯安那的軍隊也到了賓夕法尼亞嘛.大慨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此刻還平平安安地待在裡士滿吧.
人群外圍出現了一陣騷動,那些站著的人都讓開路來,這時瑞德·巴特勒騎著馬小心地向皮蒂姑媽的馬車靠近.思嘉心想,他哪來的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跑來,也不怕這些亂民由於他沒穿軍服而輕易地把他撕得粉碎呢!他走近時,她覺得她自己就會頭一個動手去撕他.他怎麼敢騎著一匹駿馬,穿著錚亮的靴子和雪白筆挺的亞麻布套服,叼著昂貴的雪茄,那麼時髦,那麼健康,可這時艾希禮和所有其他的小伙子卻光著腳,冒著大汗,餓著肚子,患有胃潰瘍在同北方佬作戰--他怎麼敢這樣呀?
不少人向他投來惱恨的目光.他慢慢穿過人群,老頭們吹著鬍子發出咆哮,天不怕地不怕的梅裡韋瑟太太在馬車裡微微欠起身來清清楚楚地喊道:"投機商!"用的那聲調更使這個字顯得又髒又毒了.可是他對誰都不理睬,只舉著帽子向媚蘭和皮蒂姑媽揮了揮,隨即來到思嘉身邊,俯下身低聲說:"你不覺得現在應當讓米德大夫來給我們發表關於勝利的著名講演,說勝利就像平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鷹嗎?"思嘉的神經本來就緊張極了,不知怎麼辦好,這時她突然像只憤怒的貓轉過頭來,想狠狠罵他幾句,可是他用一個手勢制止了.
"我是來告訴你們幾位的,"他大聲說,"我剛才到過司令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他這話在周圍那些聽他的話的人中頓時引起一陣低語,人群開始騷動,準備沿著白廳街向司令部跑去.
"你們不要去,"他在馬鞍上站起身來,舉起手喊道:"你們就待在原地吧!名單已送到兩家報館去了,正在印刷.""唔,巴特勒船長,"媚蘭喊道,一面回過頭來眼淚汪汪地望著他."真該謝謝你跑來告訴我們!名單幾時張貼呢?""交給報館已半個小時了.很快會公佈的,太太.管這外事的軍官一定叫印好才讓公佈,因為恐怕群眾會衝進去要消息.哎,你瞧!"報館側面的窗戶打開了,一隻手伸出來,手裡拿著一疊窄長的印刷品,上面是剛剛排印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擁上前去搶.把那些長條紙一下撕成兩半,有人搶到了就拚命擠出來急於要看,後面的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在叫喊:"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拉住韁繩,"瑞德一面跳下馬,一面把韁繩扔給彼得大叔.人們看見他聳著一對高出眾人之上的肩膀,拚命推搡著從身邊擠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手裡拿著好幾張名單,他扔給媚蘭一張,其餘的分發給坐在附近馬車裡的小姐太太,中包括麥克盧爾姐妹,米德太太,梅裡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
"快,媚蘭,"思嘉急不可耐地喊道,因為媚蘭的手在嗦嗦發抖,她沒法看清楚,惱火極了.
"你拿去吧,"媚蘭低聲說,思嘉便一把搶了過來.先從以W打頭的名字看起,可是它們在哪裡呢?啊,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開始念,嗓子有點顫抖,"威肯斯……溫……澤布倫……啊,媚蘭,他不在裡面!他不在裡面!姑媽?啊,你怎麼了,媚蘭,把嗅鹽瓶拿出來!扶住她,媚蘭."媚蘭高興得當眾哭起來,一面扶住皮蒂小姐擺來擺去的頭,同時把嗅鹽放到他鼻子底下,思嘉從另一邊扶著那位胖老太太,心裡也在歡樂地歌唱,艾希禮還活著,他甚至也沒受傷呢.上帝多好,把他放過來了!多麼--她聽到一聲低的呻吟,回頭一看,只見范妮·埃爾辛把頭靠在她母親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在馬車踏板上,埃爾辛太太的薄薄嘴唇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摟在懷裡,一面平靜地吩咐車伕:"快,回家去."思嘉把名單迅速看了一下,上面不見休·埃爾辛的名字,這麼說,范妮一定是有個情人在前線,現在死了!人群懷著同情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路,後面跟著麥克盧爾姐妹那輛小小的柳條車.趕車的是費思小姐,她的臉板得像石頭似的,她的牙齒至少又一次給嘴唇包了起來,霍妮小姐的臉像死灰一樣蒼白,她挺直腰坐在費思身邊,緊緊抓住妹妹的裙子.她們都顯得很老了.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的唯一親人.但是達拉斯死了.
"媚蘭!媚蘭!"梅貝爾喊道,聲音顯得很快活."雷內沒事!還有艾希禮,啊,感謝上帝!"這時披肩已從她肩上掉下來,她那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裡韋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沒去管它."啊,米德太太!雷內--"說到這裡,她的聲音突然變了,"媚蘭,你瞧!--米德太太,請看呀!達西是不是--?"米德太太正垂著兩眼在凝望自己的衣襟,聽到有人叫她也沒有抬起頭來,不過小費爾坐在旁邊,只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唔,媽,媽,"他可憐巴巴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來,正好觸到媚蘭的目光.
"現在他不需要靴子了."
"啊,親愛的!"媚蘭驚叫一聲,哭泣起來,一面把皮蒂姑媽推到思嘉肩上,爬下馬車,向大夫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費爾無可奈何地極力安慰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只要你同意,我就去把所有的北方佬都殺掉--""不!"米德太在哽咽著說,一面緊緊抓住他的胳臂,好像決不放它了似的.
"費爾·米德,你就別說了!"媚蘭輕聲勸阻他,一面爬進馬車,在米德太太身旁坐下,抱她摟在懷裡.接著,她才繼續對費爾說:"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對你媽有幫助嗎?從沒聽說過這種傻話.還不快趕車把我們送回家去!"費爾抓起韁繩,這時媚蘭又回過頭去對思嘉說話.
"你把姑媽送到家裡,請馬上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不能給大夫捎個信去?他在醫院裡呢."馬車從紛紛四散的人群中出發了.有些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是受到沉重打擊後還沒有明白過來,仍然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思嘉低著頭在看那張模糊的名單,飛快地讀著,看有哪些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禮已經沒事了,她就可以想想別的人了.啊,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和全佐治亞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啊!
我的天!"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很久前那一天,當時他們一起逃走了,可到傍晚又決定回家來,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了.
"方丹--約瑟夫,列兵."很壞的小個兒喬!可薩剛生了孩子還沒復元呢!
"芒羅--拉斐特,上尉."拉斐同凱瑟琳·卡爾弗特訂婚了,可憐的凱瑟琳呀!她這是雙重的犧牲,兄弟加未婚夫.
不過薩莉更慘,是兄弟加丈夫.
她幾乎不敢再念下去,啊,這太可怕了.皮蒂姑媽伏在她肩上唉聲歎氣,思嘉不怎麼禮貌地把她推開,讓她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自己繼續念名單.
當然,當然--不可能有三個叫"塔爾頓"的名字在上面.或許--或許排字工人太匆忙,誤將名字排重了.可是,不,他們真在這裡."塔爾頓--布倫特,中尉.""塔爾頓--斯圖爾特,下士.""塔爾頓--托瑪斯,列兵."還有博伊德,戰爭頭一年就死了,也不知埋在弗吉尼亞什麼地方.塔爾頓家的幾個小伙子都完了.湯姆和那對懶惰的長腳孿生兄弟,都喜愛聊天,喜歡開荒謬的玩笑,博伊德很會跳舞,嘴厲害得像只黃蜂,如今都完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別的小伙子,那些跟她一起長大,一起跳舞,彼此調情和親吻過的小伙子,還有沒有人被列在這份名單上.她真想痛哭一場,設法使那卡住她喉嚨的鐵爪放鬆一點.
"思嘉,我很為你難過,"瑞德說.她抬頭望著他,都忘記他還在那裡了."裡面有許多是你的朋友嗎?"她點點頭,勉強說:"幾乎這個縣裡的每一家和所有--塔爾頓家所有的三個小伙子--"眼睛裡沒有那種嘲諷的意味了.他臉色平靜而略顯憂鬱.
"可是名單還沒完呢,"他說,"這僅僅是頭一批,不是全部.明天還有一張更長的單子."他放低聲音,不讓旁邊馬車裡的人聽見."思嘉,李將軍一定是打了敗仗,我在司令部聽說他已撤回到馬裡蘭了."她驚恐地朝他望著,但她害怕的不是李的失敗.明天還有更長的傷亡名單呀!明天.她可沒有想到明天,只不過一見艾希禮的名字不在上面就樂起來了.明天,怎麼,他可能現在已經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會知道,也許還要等到一星期以後呢.
"唔,瑞德,為什麼一定要打仗呢?要是當初讓北方佬去付錢贖買黑人--或者就由我們把黑人免費交給他們,免得發生這場戰爭,那不是會好得多嗎?""思嘉,問題不在黑人,那只是借口罷了.戰爭之所以常常發生,就是因為人們喜歡戰爭,女人不喜歡,可是男人喜歡戰爭,勝過喜歡女人."他又歪著那張嘴笑起來,臉上不再有嚴肅的神色了.他把頭上那頂巴拿馬帽摘下來向上舉了舉.
"再見.我得去找米德大夫了.我想,他兒子的死訊由我這個人去告訴他,這頗有諷刺意味,只是他目前不會感覺到這一點.不過日後,當他想一個投機商居然向他轉達了一位英雄犧牲的消息,大概是要恨恨不已的."思嘉讓皮蒂姑媽服了一杯甜酒後,在床上躺下,留下百里茜和廚娘服伺她,自己便出門到米德大夫家去了.米德太太由費爾陪著在樓上等丈夫回來,媚蘭坐在客廳裡跟幾個來慰問的鄰居低聲談話,她同時在忙著干針線活兒,修改一件喪服,那是埃爾太太借給米德太太的.這時屋裡已充滿了用家制黑顏料煮染衣服的辛辣味兒,因為廚師在廚房正一面啜泣一面攪動泡在大鍋裡的所有米德太太的衣裳.
"她現在怎麼樣?"思嘉小聲問.
"一滴眼淚也沒有."媚蘭說."女人流不出眼淚才可怕呢.
我不知道男人怎麼忍得住不哭一聲,我猜想大概男人比女人堅強和勇敢一些,她說她要親自到賓夕法尼亞去把他領回家來.大夫是離不開醫院的.""那對她太可怕了!為什麼費爾不能去呀?""她怕他一離開她就會去加入軍隊,軍隊裡現在連十六歲的人也要呢.你瞧他年紀雖小可個兒長得那麼大."鄰居們因為不想看大夫回來時的情景,便一個個陸續離開了,只剩下思嘉和媚蘭兩人留在客廳裡縫衣服.媚蘭儘管忍不住傷心,眼淚一滴滴落在手中的活計上,但顯得還算鎮靜.她顯然沒有想到戰爭可能還在進行,艾希禮或許就在此刻犧牲了.思嘉滿懷恐懼,不知道應不應該把瑞德的話告訴媚蘭,好叫她分擔這驚疑莫定的痛苦,或者暫時瞞著她,自己一個人兜著.最後她決定保持沉默,如果讓媚蘭覺得她太為艾希禮擔憂了,那總歸是不合適的.她感謝上帝,那天上午包括媚蘭和皮蒂在內,人人都陷在各自的憂慮中,無心去注意她的表現了.
她們靜靜地縫了一會兒,忽然聽見外面有聲音,便從簾縫中窺望,看見米德大夫正從馬背上下來.耷拉著腦袋,他垂著兩肩,滿臉鬍鬚像扇子似的掛在胸前.他慢慢走進屋來,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兩位姑娘,然後拖著疲乏的身子上樓去.一會兒費爾下來了,他的腿和胳臂又瘦又長,顯得那麼笨拙.媚蘭和思嘉都示意讓他坐在身邊,可是他徑直向前廊走去,在那兒的台階上坐下,雙手捧著頭一聲不響.
媚蘭長歎一聲.
"因為他們不讓他去打北佬,他給氣瘋了,才十五歲呀!
啊,思嘉,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倒是好極了!""好叫他去送死嗎?"思嘉沒好氣地說,同時想起了達西.
"有一個兒子,哪怕他給打死了,也比沒有兒子強."媚蘭說著又哽咽起來."你理解不了,思嘉,這是因為你有了小韋德,可我呢--啊,思嘉,我多麼想要一個兒子呀!我知道,你覺得我不該公然說出這句話來,但這是真的,每個女人都需要,而且你也明白這一點."思嘉竭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有對她嗤之以鼻.
"萬一上帝想連艾希禮也--也不放過,我想我是忍受得住的,儘管我寧願跟他一起死.不過上帝會給我力量來忍受.
可是,如果他死了,我又沒有一個他的兒子來安慰我,那我就受不了啦.啊,思嘉,你多幸運呀!雖然你失去了查理,可是你有他的兒子.可要是艾希禮沒了,我就什麼也沒有了.思嘉,請原諒我,我有時候真對你十分妒忌呢--""妒忌--我?"思嘉吃驚地問,一種負疚感突然襲上心頭.
"因為你有兒子,可我沒有呀!我有時甚至把韋德當作是自己的兒子.你不知道,沒有兒子可真不好受呢!""簡直胡扯!"思嘉覺得放心了,才故意這樣說她.同時朝這個紅著臉低頭縫紉的小個兒匆匆瞧了一眼.媚蘭大概很想要孩子了,可是她這個兒子肯定是生不出來的.她比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窄得像個孩子一般,胸脯更是平板板的.一想到媚蘭也會有孩子,思嘉便覺得很不舒服,這會引起許許多多她無法對付的想法來.她怎麼受得了呢!如果媚蘭真的跟艾希禮生了個孩子,那就像是從思嘉身上奪走了什麼似的.
"請原諒我說了那些關於韋德的話.你知道這多麼愛他.
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別傻了,"她不耐煩地說,"快到外面走廊上去安慰安慰費爾.他在哭呢."
第十五章
那支在葛底斯堡戰役中被擊潰的軍隊如今已撒回到弗吉尼亞,並精疲力竭地開進了拉起丹河岸的冬季營地.聖誕節即將到來,艾希禮回家休假.兩年多以來思嘉第一次看見他,那火一般熾熱的感情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了.當初她站在"十二像樹"村的客廳裡看著他跟媚蘭結婚時,曾以為自己今後再也不會比此時此刻更傷心更強烈地愛他了.可如今她才知道,她在那個早已過去的夜晚所經歷的,只不過是一個被奪走了玩具的嬌慣孩子的感情而已.長期以來她在夢想著他,同時強制著自己不要說出來,這才把她的感情磨練得更銳利,也更加濃烈了.
艾希禮·威爾克斯身穿一套褪色和補綴過的軍服,一頭金髮已被夏日和驕陽曬成亞麻色,看來已完全是另一個人,不像戰前她拚命愛著的那個隨隨便便,睡眼朦朧的小伙子,他以前皮膚白皙,身材細長,現在變成褐色和乾瘦的了,加上那兩片金黃的騎兵式樣的髭鬚,便成了一個十足的大兵.
他用軍人的姿勢筆挺地站在那兒,穿著一身舊軍服,手槍掛在破舊的皮套裡,用舊了的劍鞘輕輕敲著長統靴,一對快要銹了的馬刺在隱隱發光.這就是南部聯盟陸軍少校艾希禮·威爾克斯.他現在有了命令人的習慣和一種鎮靜自恃與尊嚴的神氣,兩個嘴角也長出了嚴厲的皺紋.他那寬厚的肩膀和冷靜明亮的目光,如今也顯得有點異樣了.他以前是散慢的,懶洋洋的,可現在已變得像貓一樣機警,彷彿每一根神經都繃得很緊,像小提琴上的琴弦那樣.他的眼睛流露出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曬黑的臉皮也緊緊地繃在兩個顴骨上,給人以嚴肅的感覺,他還是她所愛的那個漂亮的艾希禮,不過已顯得很不一樣了.
思嘉早已計劃好要回塔拉去過聖誕節,可是艾希禮的電報一來,世界上就無論什麼力量,哪怕是失望的愛倫直接發來的命令,都不能把她從亞特蘭大拉走了.如果艾希禮曾經有意回"十二像樹"村,她本來是可以趕回塔拉去的.因為那兩個地方相距較近;但是他已經寫信給家裡,叫他們來亞特蘭大見面,而且威爾克斯先生,霍妮和英迪亞都已經進城來了.難道她還要放棄這時隔兩年後與他相逢的機會,回到塔拉去嗎?難道要放棄聽他那令人心醉的聲音的機會,放棄從他眼光中瞭解他並沒有忘記她的機會嗎?絕對不行!哪怕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來命令她,也不行.
艾希禮和一群同時休假的本縣小伙子在聖誕節前幾天回來了,這一群人經過葛底斯堡戰役減少了許多.他們中間有消瘦,憔悴和不停地咳嗽的凱德·卡爾弗特,有從1861年以來頭一次獲得休假因此滿懷興奮的芒羅家兩兄弟,還有常常喝醉,喜歡打鬧的爭吵的亞歷克斯和托尼·方丹,這幾個人必須在車站等候兩小時換車,而且還得有頭腦清醒的人去設法防止方丹家兩兄弟之間和他們與陌生人之間相互鬥毆,所以艾希禮就把他們一起帶到皮蒂姑媽家來了.
一進屋,方丹兄弟就像兩隻鬥雞似的爭著要去吻戰戰兢兢而又受寵若驚的皮蒂姑媽,凱德看了便尖刻地說:"你一定會以為他們在弗吉尼亞打鬥夠了吧,不,從我們到裡士滿第一天氣,他們就一直在喝酒和找人打架.憲兵把他們抓了起來,要不是艾希禮說話伶俐,他們准在牢房裡過聖誕節了."可是這些話思嘉幾乎一句也沒聽見,因為她好不容易跟艾希禮坐到了同一個房間,早已高興得如醉如癡了.她怎麼會在這兩年裡想起別的男人誰是令人愉快的,漂亮的,或者有刺激性的呢?她怎麼能容忍艾希禮不在世時她就默不作聲地聽他們向她求愛呢?如今他又在家裡了,和她只隔著這塊客廳裡的地毯.他坐在對面沙發上,一邊是媚蘭,一邊是英迪亞,還有霍妮抱著他的肩膀.這時她每看他一眼,都要使出渾身的解數來不讓自己顯得眼淚汪汪.要是她有權利也去坐在他身邊,挽著他的胳臂,那多好啊!要是她能夠每隔幾分鐘就去摸摸他的袖子,證實他的確在那裡,或者拉著他的手用他的手絹試掉她臉上快樂的淚水,那多好啊!因為媚蘭就毫不害羞地在這樣做啊!你看她那樣高興,已沒有什麼羞怯和含蓄的意思了,竟公然吊在丈夫的膀子上,用她的眼神,微笑和淚水在表示多麼喜愛他,可是思嘉自己也太快活,太高興,對這樣的情景也不覺得惱恨和嫉妒了,艾希禮終於回家了!
她不時用手摸摸自己的臉頰,並對他笑笑,因為那兒是他吻過的,至今還保留著他的嘴唇顫抖的感覺.當然,他沒有首先吻她.媚蘭正拚命往他懷裡鑽.一面斷斷續續地哭,緊緊地抱住他,彷彿永遠也不放他走似的.後來,英迪亞和霍妮也走上前去緊緊抱住他,把他從媚蘭懷里拉了出來.接著他吻了他父親,同時敬重而親切地抱了抱,充分顯示了他們之間那種深沉強烈的感情.然後是皮蒂姑媽,她激動得用那雙不頂事的小腳一跳一跳地接受他的親吻和擁抱.最後,他來到她面前,周圍的小伙子也都圍攏來要求親吻,他先是對她說:"唔,思嘉,你真美,真美!"隨即在她臉上吻了一下.
經他這一吻,她原先想說的那些表示歡迎的話全都不翼而飛了.直到好幾個小時以後,她才想其他沒有吻他的嘴唇,於是她癡癡地設想:如果他是單獨同她見面,他便會那樣吻的.他會彎下高高的身子,輕輕捧起她的臉頰,讓她踮著腳尖,相互吻著,緊緊地長時間地擁抱.不過還有的是時間.整頓一個星期,什麼事都好辦呢.她一定能想出辦法讓他單獨跟她在一起,並且對他說:"你還記得我們時常在我們那條秘密的小路上一起騎馬的情形嗎?""你還記得我們坐在塔拉農場台階上,你朗讀那首詩的那個夜晚,月亮是什麼模樣嗎?"(天呀!那首詩的標題是什麼呀?)"你還記得那天下午我扭傷了腳脖子,你抱著我在暮色中回家的光景嗎?"啊,有多少事情她可以用"你還記得"來引其他的回憶,有多少珍貴的回憶可以把他帶回到那些可愛的日子,那時他們像無憂無慮的孩子在縣裡到處轉悠,有多少事情能叫他們記起媚蘭出台以前的歲月啊!而且,他們談話時她或許還能從他的眼神中發現感情復活的跡象;或者得到某種暗示.說明他對媚蘭的丈夫之愛的背後還有所眷戀,像大野宴那天他突然說出實情時那樣熱情的眷戀.她沒有設想到,如果艾希禮明確宣佈愛她,他們究竟會怎麼辦.只要知道他還在愛她,就足夠了……是的,她能夠等待,能夠容忍媚蘭去享受抓住他胳臂哭泣的幸福.她的機會一定會來的.說到底,像媚蘭這樣一個女孩子,她懂得什麼愛啊?
"親愛的,你簡直像個叫花子了,"媚蘭說,這時剛到家的那種興奮場面已漸漸過去."是誰給你補的衣服,為什麼用藍布呢?""我還以為自己滿時髦呢,"艾希禮說,一面看了看身上的衣服."要是拿我跟那邊那些穿破衣爛衫的人比一比,你就會滿意些了.這衣服是莫斯給補的,我看補得很好嘛,要知道,他在戰前是從沒拈過針線的.至於講到藍布,那就是這樣,你要麼穿破褲子,要麼就從一件俘獲的北方佬制服上弄塊碎布來把它補好,沒有什麼別的選擇.至於說像個叫花子,那你還得慶幸自己的命好,你丈夫總算沒有光著腳丫跑回來,我那雙舊靴子上個星期就徹底壞了,要不是我們運氣好,打死了兩個北方佬偵察兵,我就會腳上綁著一雙草鞋回家來啦.
這雙靴子倒是很合我的腳呢."
說到這裡,他把兩條長腿伸出來,讓她們欣賞那雙已經遍體傷痕的長統靴.
"另一個偵察兵的靴子我穿了不合適,"凱德說."靴子比我的腳小兩號,現在還夾得我痛極了,不過我照樣穿著體面地回來了.""可這個自私鬼太小氣,不肯給我們倆,"托尼說."其實對我們方丹家的貴族式小腳是非常合適的.真***惱火,我得厚著臉皮穿這靴子去見母親了.沒打仗的時候,這種東西她是連黑奴也不讓穿的.""別著急,"亞歷克斯說,一面向凱德腳上的靴子瞧了一眼."咱們回家時,在火車上把他的靴子剝下來.我倒不怕見母親.可是我--我不想讓迪米蒂·芒羅看見我的腳趾頭全露在外面.""怎麼,這是我的靴子,我是頭一個提出要求的."托尼說著,朝他哥哥瞪了一眼,這時媚蘭嚇得慌了手腳,生怕發生一場有名的方丹家族式的爭吵,便插進來調解了.
"我本來蓄了滿滿一臉絡腮鬍要給你們女孩子看的,"艾希禮一面說一面用力摩擦他的臉,臉上剃刀留下的傷痕還沒有全好呢."那是一臉很好看的鬍鬚,我自己覺得連傑布·斯圖爾特和內森·福雷斯特的鬍子也不過如此呢.可是我們一到裡士滿,那兩個流氓."他指方丹兄弟,"就說既然他們在刮鬍子,我的也得刮掉.他們按著我坐下,便動手給我剃開了,奇怪的是居然沒把我的腦袋一起剃掉.當時多虧埃文和凱德阻攔,我的這兩片髭鬚才保全下來.""威爾克斯太太!別聽他這些鬼話,你還得感謝我呢.要不然你就壓根兒也不認識他,也不會讓他進門了,"亞歷克斯說."我們這樣做是為了表示一點謝意,因為他說服了憲兵沒把我們關起來.你要是再這樣說,我們就馬上把你的髭鬚也剃掉.""啊,不,謝謝你了!我看這模樣很不錯嘛,"媚蘭急忙說,一面驚慌的揪住艾希禮,因為那兩個黑黑的小傢伙顯然是什麼惡作劇都幹得出來的.
"這才叫愛呢,"方丹兄弟一本正經地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當艾希禮出門送幾個小伙子坐上皮蒂姑媽的馬車到車站去時,媚蘭抓住思嘉的胳臂嘮叨起來.
"你不覺得他那件軍服太難看了嗎?等我拿出那件上衣來,他準會大吃一驚?要是還有足夠的料子給他做條褲子就好了!"給艾希禮做的那件上衣,一提起來思嘉就頭痛,因為她多麼熱望那是她而不是媚蘭送給艾希禮的聖誕禮物啊!做軍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紅寶石還要珍貴.幾乎是無價之寶,艾希禮身上穿的就是普通的家織布.現在連那種白胡桃般的本色土布也不好買,許多士兵穿著北方佬俘虜的服裝,只不過用核桃殼染成了深褐色罷了.可是媚蘭碰上了罕見的運氣,居然弄到了足夠的灰色細布來做件上衣--當然是一件比較短的上衣,不過照樣是上衣嘛.原來她在醫院裡護理過一個查爾斯頓小伙子,他後來死了,她剪下他的一綹金黃頭髮,連同一小包遺物和一份關於他死亡前情況的撫慰書(當然沒有提到痛苦的情景),寄給了他母親.這樣,她們之間就建立了通訊聯繫,當對方聽說媚蘭的丈夫在前線時,便把自己買給兒子的那段灰細布和一副銅鈕扣寄來了.那是一段很漂亮的衣料,既厚實又暖和,還隱隱約約泛著光澤,無疑是從封鎖線那邊過來的貨色,也無疑是很昂貴的.這塊料子現在在裁縫手裡,媚蘭催他趕快在聖誕日早晨之前做好.思嘉當然想幫忙湊合著做一整套軍服,可是不巧,她在亞特蘭大怎麼也找不到所需的料子.
她有一件給艾希禮的聖誕禮物,不過跟媚蘭做那件灰上衣比起來就黯然失色了.那是一隻用法蘭絨做的"針線包",裡面裝著瑞德從納索帶來的一包針和三條手絹,還有兩卷線和一把小剪刀.但是她還想送給他一些更親近的東西,像妻子送給丈夫的東西,如襯衫,手套,帽子之類.唔,是的,無論如何要弄到一頂帽子,現在艾希禮頭上戴的平頂步兵帽實在太不像樣了.思嘉一向厭惡這種帽子.就算斯·傑克遜寧願戴這種帽子而不戴軟邊氈帽,又怎樣呢?那也並不能使它就顯得神氣起來,可是在亞特蘭大偏偏只能買到粗製濫造的羊毛帽子,比猴裡猴騎兵帽還要邋遢.
她一想到帽子,便想起瑞德·巴特勒.他有多麼多帽子,夏天用的闊邊巴拿馬帽,正式場合戴的高禮帽,還有獵帽,褐色,黑色和藍色的垂邊軟帽,等等,他怎麼就需要那麼多的帽子,而她的寶貝艾希禮騎著馬在雨中行走時卻不得不讓雨水從那頂步兵帽上滴裡答拉往衣領裡流呢?
"我要瑞德把他那頂新的黑氈帽給我,"她打定主意."我還要給帽邊鑲一條灰色帶子,把艾希禮的花環釘在上面,那就顯得很好看了."她停了停,覺得要拿到那頂帽子大概非費一番口舌不可.
可是她不能告訴瑞德說是替艾希禮要的.她只要一提到艾希禮的名了,他就會厭惡地豎起眉毛,而且很可能會拒絕她.好吧,她就編出一個動人的故事來,說醫院裡有個傷兵需要帽子,那樣瑞德便不會知道真相了.
那天整個下午思嘉都在想方設法要讓艾希禮跟她單獨在一起,那怕幾分鐘也好,可是媚蘭始終在他身邊,同時英迪亞和霍妮也睜著沒有睫毛的眼睛熱情地跟著他在屋子裡轉.
這樣,連那位顯然為兒子而驕傲的約翰·威爾克斯也找不到機會來跟他安靜地談談了.
吃晚飯的時候還是那樣,她們用各種各樣有關戰爭的問題來打擾他.戰爭!誰要關心你們的戰爭呢?思嘉覺得艾希禮對戰爭這個話題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她跟她們長久地閒聊,不停地笑,支配著談話的整個場面,這種情形以前是很少見的,可是他好像並沒有說出多少東西來.他講了一些笑話和關於朋友們的有趣故事,興致勃勃地談論減緩飢餓的辦法和雨裡行軍的情景,並且詳細描繪了從葛底斯堡撤退時李將軍騎馬趕路的尷尬模樣,那時李說:"先生們,你們是佐治亞部隊嗎?那好,我們要是缺了你們住治亞人,就什麼都幹不下去了!"他之所以談得這樣起勁,據思嘉看來,是為了避免她們提那些他不高興回答的問題.有一次,她發現,他在他父親的長久而困惑的注視下,顯得有點猶豫和畏縮起來.這時她不由得開始納悶,究竟艾希禮心裡還隱藏著什麼呢?可這很快就過去了,因為這時她除了興高采烈的迫切希望跟他單獨在一起之外,已沒有心思去考慮旁的事了.
她的這種興致一直持續到火爐周圍所有在場的人都開始打哈欠,威爾克斯先生和幾個女孩子告別回旅館去了,這才告一段落.然後,當她跟著艾希禮,媚蘭和皮蒂帕特,由彼得大叔擎著蠟燭照路一起上樓去時,她忽然感到一陣淒涼.原來直到這時,他們站在樓梯口,艾希禮還一直是她的,也僅僅是她的,儘管整個下午他們並沒有說過一句悄悄話.可如今,到她道晚安時,她才突然發現媚蘭滿臉通紅,而且在激動得顫抖呢.她兩眼俯視地毯,好像對自己的渾身激情不勝驚恐似的,但同時又流露出嬌羞的愉快.接著,艾希禮把臥室門推開,媚蘭連頭也不抬連忙進屋去了.艾希禮也匆匆道過晚安,甚至沒有觸到思嘉的目光就跟著進去了.
他們隨手把門關上,剩下思嘉一個人目瞪口呆站在那裡,一股涼意突然襲上心頭,艾希禮不再屬於她了.她是媚蘭的.
只要媚蘭還活著,她就能和艾希禮雙雙走進臥室,把門關上--把整個世界關在門外,什麼都不要了.
現在艾希禮要走了,要回到弗吉尼亞去,回到雨雪中的長途行軍去,回到雪地上飢餓的野營去,回到艱難困苦中去,在那裡,他那金髮燦爛的頭顱和細長的身軀--整個光輝美麗的生命,都有可能頃刻化為烏有,像一隻被粗心大意踩在腳下的螞蟻一樣.過去的一星期,那閃光的,夢一般美妙的,洋溢著幸福的分分秒秒,現在都已經消失了.
這一星期過得飛快,像一個夢,一個充滿松枝和聖誕樹的香味,閃爍著小小燭光和家制金色飾品的夢,一個時間分分秒秒像脈膊般飛逝而去的夢.在這樣緊張的一星期,思嘉心裡經常有某種東西驅使她憂喜交織地注意並記住每分鐘所發生的小事,作為他走後的回憶;在未來漫長的歲月中一有閒暇那些事情她便會去細細玩味,並從中吸取安慰--比如,跳舞,唱歌,嬉笑,給艾希禮拿東拿西,預先設想他的需要,陪他微笑,靜靜地聽他談話,目光跟著他轉.使他挺直身軀上的每根線條,他眉頭的一顰一蹙,他嘴唇的每一顫動,無不深深印在你心上--因為一星期匆匆而過,而戰爭卻要永遠打下去呢.
思嘉坐在客廳裡的沙發椅上等著,那件即將伴隨他遠行d的禮物放在膝頭.這時艾希禮正在跟媚蘭話別,她祈禱著他會一個人下樓來,那時天賜良機,她就可以單獨跟他待幾分鐘了.她側耳傾聽樓上的聲音,可是整個屋子靜悄悄,靜得連她自己的呼吸也似乎響亮起來.皮蒂姑媽正在臥房裡趴在枕上哭泣,因為艾希禮半小時前就向她告別過了.從媚蘭緊閉的臥室裡沒有傳出什麼喁喁私語或嚶嚶啜泣的聲音.思嘉覺得他在那間房裡已待了好幾個小時,一直在戀戀不捨地跟媚蘭話別,每一分鐘都只有增加她的惱恨,因為時間溜得那麼快,他馬上就要動身了.
她反覆想著自己在這個星期裡心裡要對他說的全部話.
可是一直沒有機會說啊!而且她現在覺得或許永遠也沒有希望了.
其實也儘是些零零星星的傻話:"艾希禮,你得隨時小心,知道嗎?""不要打濕了腳,你是容易著涼的.""別忘了在襯衣底下放一張報紙在胸脯上,這很能擋風呢,"等等,不過還有旁的事情,一些她要說的更重要的事情,一些她很想聽他說出來的重要得多的事情,一些即使他不說她也要從他眼睛裡看出來的事情.
可是沒有時間了!有那麼多的話要說!甚至僅剩下的短短幾分鐘也很可能被奪走,要是媚蘭跟著他走到門口,到馬車跟前的話,為什麼她在過去一星期裡沒有創造機會呢?可是媚蘭經常在他身邊,她的眼睛始終愛慕地盯著他,親友鄰居也川流不息.從早到晚屋裡沒斷過人.艾希禮從來沒有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待過.到了晚上,臥室門一關,他便跟媚蘭單獨在一起了.這些日子,除了像哥哥對妹妹,或者對一個朋友,一個終生不渝的朋友那樣一種態度之外,他從來沒有向思嘉透露過一個親暱的眼色或一句體已的話.她不能讓他離開--說不定是永遠離開,除非弄清他仍在愛他.因為只要明白了這一點,她就可以從他這秘密的愛中獲得親切的安慰,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也死而無憾了.
好像等了一輩子似的,她終於聽到樓上臥室裡他那穿靴子的腳步聲,接著是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她聽見他走下樓梯.
是獨自一人!謝天謝地!媚蘭一定是被離別的痛苦折磨得出不了門了,如今她可以在這寶貴的幾分鐘內佔有他了.
他慢慢走下樓來,馬刺丁當地響著,她還聽見軍刀碰撞靴筒的聲音.他走進客廳時,眼神是陰鬱的.他想要微笑,可是臉色蒼白,又繃得很緊,像受了內傷在流血的人,她迎著他站起來,懷著獨有的驕傲心情深深覺得他是她生氣所見的最漂亮的軍人了.她那長長的槍套和平帶閃閃發光.雪亮的馬刺和劍鞘也晶瑩發亮,因為它們都被彼得大叔仔細擦試過了.他那件新上衣因為裁縫趕得太急,所以並不怎麼合身,而且有的線縫顯然是歪了.這件頗有光澤的灰上衣跟那條補綴過的白胡桃色褲子和那雙傷痕纍纍的皮靴顯得極不相稱,可是,即使他滿身銀甲,在思嘉看來也不會比現在更像一名雄赳赳的武士.
"艾希禮,我送你到車站去好嗎?"她顯得有點唐突地提出這一要求.
"請不要送了吧,父親和妹妹們都會去的,而且,我情願你在這裡跟我話別,不要到車站去挨凍,這會留給我一個更好的記憶.已經有那麼多的東西可以做紀念的了."等著她立即放棄了原先的計劃,如果車站上有英迪亞和霍妮這兩個很不喜歡她的人在場,她就沒有機會說一句悄悄話了.
"那我就不去了,"她說."你瞧,艾希禮,我還有件禮物要送給你."如今臨到真要把禮物交給他時,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她解開包裹,那是一條長長的黃腰帶,用厚實的中國緞子做的,兩端鑲了稠密的流蘇.原來幾個月前瑞德·巴特勒從薩凡納給她帶來一條黃圍巾,一條用紫紅和藍色絨線刺繡著花鳥的艷麗圍巾.這星期她把上面的刺繡全都仔細挑掉,用那塊緞子作了一條腰帶.
"思嘉,這漂亮極了!是你親手做的嗎?那我就更覺得珍貴了.給我繫上吧,親愛的.小伙子們看見我穿著新衣服,繫著腰帶,滿身的錦繡,一定會眼紅得不行呢."思嘉把這條漂亮的腰帶圍到他的細腰上,把腰帶的兩端在皮帶上方系成一個同心結.媚蘭盡可以送給他那件新上衣,可這條腰帶是她的禮物,是她親手做成送他上前線的秘密獎品,它會叫他一看見就想起她來.她退後一步,懷著驕傲的心情端詳著他,覺得即使傑布·斯圖爾特繫上那條有羽毛的飾帶,也不如她這位騎士風度翩翩了.
"真漂亮."他撫摩著腰帶上流蘇重複說."但是我知道你是折了自己的一件衣服或披肩做的.思嘉,你不該這樣.這年月很難買到這樣好的東西呢.""唔,艾希禮,我情願給你做任何事情!""真的嗎?"他陰鬱的面容頓時顯得開朗了些."那麼,有件事倒是可以替我做的,思嘉,這件事會使我在外面也放心一些.""什麼事?"思嘉歡喜地問,準備承擔什麼了不起的任務.
"思嘉,你願意替我照顧一下媚蘭嗎?"
"照顧媚蘭?"
她突然痛感失望,心都碎了,原來這就是他對她的最後一個要求,而她正準備答應做一樁十分出色和驚心動魄的事呢?於是,她要發火了.這本是她跟艾希禮在一起的時刻,是她一人所專有的時刻.可是,儘管媚蘭不在,她那灰色的影子仍然插在她們中間.他怎麼居然在兩人話別的當兒提起媚蘭來了呢?他怎麼會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呢?
他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那樣,他的眼光總是穿透而且遠遠越過她,似乎在看別的東西,根本沒有看見她.
"是的,關心她,照顧她一下.她很脆弱,可是她並不明白這一點.她整天護理傷員,縫縫補補,會把自己累垮的.她又是那麼溫柔,膽校這世界上除了皮蒂姑媽,亨利叔叔和你,她沒有別的親人,另外只有在梅肯的伯爾家,那是遠房堂表親了,而皮蒂姑媽--思嘉,你是知道的,她簡直像個孩子,亨利叔叔也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媚蘭非常愛你,這不僅因為你是查理的妻子,還因為--唔,因為你這個人,她把你當成妹妹在愛.思嘉,我常常做惡夢,想到如果我被打死了,媚蘭無依無靠,會怎麼樣.你答應我的要求嗎?"她連聽也沒有聽見,這最後一個請求,因為她給"如果"這句不吉利的話嚇壞了.
原來她每天都讀傷亡名單,提心吊膽地讀著,知道如果艾希禮出了什麼事就整個世界都完了,但是她內心經常感到,即使南部聯盟的軍隊全部覆滅,艾希禮也會倖免於難的.可現在他竟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她不禁渾身都起雞皮疙瘩,一陣恐怖感,一種她無法用理智戰勝的近似迷信的驚悸,把她徹底鎮住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愛爾蘭人,相信人有一種預感,尤其是對於死亡的徵兆.而且,她從艾希禮那雙灰眼睛裡看到深深的哀傷,這只能解釋為他已經感覺到死神之手伸向他的肩頭,並且聽見它在哭叫了.
"你不能說這種話!連想也不能去想.平白無故談死是要倒霉的!啊,快禱告一下吧,快!""你替我禱告並點上些小蠟燭吧,"他聽她驚慌的口氣覺得好笑,便這樣逗她.
可是她已經急得不知說什麼好,因為她想像到了那可怕的情景,彷彿艾希禮在弗吉尼亞雪地裡離她很遠很遠的地方躺著.他還在繼續說下去,聲音裡流露著一種悲愴和聽天由命的意味,這進一步增加了她的恐懼,直到心中的怒氣和失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思嘉.我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向你提出要求的,我不知道我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我們在前線的每一個人會不會發生意外.只是一旦末日到來,我離家這麼遠,即使活著也太遠了,無法照顧媚蘭.""末--日?""戰爭的末日--世界的末日."你答應我的"可是艾希禮,你總不會認為北方佬能打垮我們吧?這個星期你一直在談李將軍怎樣厲害--""像每個回家休假的人一樣.我這個星期全是在撒謊,我為什麼在這還不十分必要的時候就去嚇唬媚蘭和皮蒂姑媽呢?是的,思嘉,我認為北方佬已經拿住我們了.葛底斯堡就是末日的開端.後方的人還不知道這一點.他們不明白我們已處於什麼樣的局面,不過--思嘉,我們那個連隊的人還在打赤腳,而弗吉尼亞的雪已下得很厚了.我每回看見他們凍壞的雙腳,裹著破布和舊麻袋的雙腳,看見他們留在雪裡的帶血的腳印,同時我知道我自己弄到了一雙完整的靴子--唔,我就覺得我應當把靴子送人也打赤腳才好.""請答應我,唔,艾希禮,你決不能把它送掉!""我每回看見這樣的情況,然後再看看北方佬,就覺得一切都完了.怎麼,思嘉,北方佬在花大錢從歐訓雇來成千的士兵呢!我們最近抓到的俘虜大多數連英語也不會講.他們都是些德國人,波蘭人和講蓋爾語的野蠻的愛爾蘭人.可是我們每損失一個人就沒有頂替的了.我們的鞋一穿破就沒有鞋了.我們被四面包圍著,思嘉,我們不能跟整個世界作戰呀."她胡思亂想起來:就讓整個南部聯盟被打得粉碎吧,讓世界完蛋吧,可是你千萬不能死!要是你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思嘉,我不願意嚇唬別人.我希望你不要把我這些去對別人說,而且,親愛的,我本來也不該說這些話來嚇唬你,只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要求你照顧媚蘭才不得不說了.她那麼脆弱膽小,而你卻這樣堅強.只要你們倆在一起,即使我出了什麼事也可以放心了,你肯答應我嗎,思嘉?""啊,答應!"她大聲說,因為當時她覺得艾希禮很快就會死的,任何要求她都得答應."艾希禮,艾希禮!我不能讓你走!我簡直沒有這個勇氣了!""你必須鼓起勇氣來,"他的聲音也稍稍有點顯得洪亮而深沉,話也說得乾淨利落,彷彿有種內心的急迫感在催促的.
"你必須勇敢,不然的話,叫我怎麼受得了呢?"她用高興的眼光觀察他臉上的表情,不知他這話是否意味著不忍心跟她分手,如同她自己的心情那樣.他的面容仍和他告別媚蘭以後下樓時一樣繃得很緊,眼睛裡也看不出什麼意味來.他俯下身來,雙手捧著思嘉的臉,輕輕在額上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漂亮,真堅強,真好!親愛的,你的美不僅僅在這張可愛的臉上,更在於你的一切,你的身子,你的思想和你的靈魂.""啊,艾希禮,"她愉快地低聲叫道,因為他的話和他那輕輕一吻使她渾身都激動了."只有你,再沒有別人--""我常常想,或許我比別人更加瞭解你,我看得見你心靈深處的美,而別人卻過於大意和輕率,往往注意不到."他沒有再說下去,同時把手從她臉上放下來,不過仍在注視著眼睛.她屏住氣等了一會,迫切希望他繼續說下去,踮著腳尖想聽那神奇的三個字.可是他沒有說.於是她瘋狂地搜索他的臉孔,嘴唇在一個勁顫抖,因為她發現他已經不作聲了.
她的希望的再一次落空使她更加難以忍受,她像小孩子似的輕輕"啊!"了一聲便頹然坐下,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接著她聽見窗外車道上傳來不祥的聲響,這使她更加緊張地感覺到到與艾希禮的分別已迫在眉睫.她心中一陣淒楚,比一個異教徒聽見冥河渡船的擊水聲還要害怕.原來,彼得大叔已裹著棉被來到門外,他把馬車帶了過來送艾希禮上車站去.
艾希禮輕輕說了聲"再見",從桌上拿起她從瑞德那裡拿來的闊邊氈帽,向陰暗的穿堂裡走去,他抓住客廳門上的把手,又回過頭來凝神望著她.彷彿要把她臉上和身上的一切都裝在心裡帶走似的.她也用模糊的淚眼注視著他的臉,喉嚨哽咽得透不出起來,因為知道他轉眼就要走了,從她的關心和這個家庭的庇護下,從她的生命中匆匆地走了,也沒有說出她渴望聽到的那幾個字.也許永遠不再回來了,時間快得像一股激流,現在已經太晚了.她突然踉踉蹌蹌地跑過客廳,跑進穿堂,一手抓住他的腰帶.
"吻吻我,"她低聲說."給我一個告別的吻."他伸出胳臂輕輕抱住她,俯下頭來,他的嘴唇一觸到她的嘴唇,她的兩隻胳臂就緊緊箍住了他的脖頸.在無法計量的短短的瞬間,他將她的身子緊緊帖在自己身上.接著她感到他渾身的肌肉突然緊張起來,可是他隨即一揚頭,把帽子甩在地上,同時騰出手來,把她的兩隻胳臂從他脖子上鬆開.
"不,不要這樣,思嘉,"他低聲說,用力抓住她的兩隻交叉的手腕不放.
"我愛你,"她哽咽著說,"我一直在愛你,我從沒愛過別人.我跟查理結婚,只是想叫你--叫你難過.啊,艾希禮,我這樣愛你,我願一步步到弗吉尼亞去,好呆在你身邊!我要給你做飯,給你擦皮靴,給你餵馬--艾希禮,說你愛我!
你說吧,有了這句話,我就一輩子靠它活著,死也心甘啊!"他突然彎下腰去拾那頂帽子,這時她朝他的臉看了一眼,這是她平生所見最愁苦的一張臉,它的表情不再是淡漠的了.
臉上流露出對她的愛和由於她的愛而感到的喜悅,可同時也有羞愧和絕望在與之鬥爭.
"再見,"他用沙破的聲音說.
門嘎的一聲開了,一陣冷風襲進屋來,把窗簾吹得亂擺.
思嘉站在冷風中瑟瑟發抖,望著艾希禮在走道上向馬車跑去,腰上的軍刀在冬天無力的陽光下閃爍不已,腰帶的流蘇也歡快地飄舞著.
第十六章
1864年一月和二月接連過去了,淒風慘雨,暗霧愁雲,人們的心也是陰沉沉的,隨著葛底斯堡和維克斯堡兩大戰役的慘敗,南方陣線的中心已經崩潰.經過激烈的戰鬥,田納西幾乎已全部落入北軍的手中.不過儘管有種種犧牲,南方的精神並沒有被推垮.不錯,一種嚴峻的決心已取代了當初雄心勃勃的希望,可是人們仍能從陰雲密佈中找到一線燦爛的光輝.比如說,去年九月間北方佬試圖乘田納西勝利的聲勢向佐治亞挺進,結果卻被堅決地擊退了.
就在佐治亞西北最遠的一角奇卡莫加,曾經發生過戰爭開始以來佐治亞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戰鬥,北方佬攫取了查塔努加,然後穿過山隘進入佐治亞境內,但是他們被南軍打回去了,受到的損失也相當慘重.
在奇卡莫加南軍的重大勝利中,亞特蘭大和它的鐵道運輸起了重要的作用.朗斯特裡特將軍的部隊,就是沿著從弗吉尼亞經亞特蘭大往北到田納西去的鐵路奔赴戰場的.這條鐵路全長好幾百英里,一切客貨運輸已全部停止,同時把東南地區所有可用的車輛集中起來,完成這一緊急的任務.
亞特蘭大眼看著一列又一列火車接連不斷地駛過城市,其中有客車,有貨車車廂,也有敞篷貨車,都滿載著吵吵嚷嚷的士兵,他們沒有吃,沒有睡,沒有帶來運輸馬匹,傷兵和軍需品的車輛,也來不及休息,一跳下車就投入戰鬥.結果北方佬被趕出佐治亞,退回到田納西去了.
這是偉大的戰績,亞特蘭大每一想起是它的鐵路促成了這一勝利時,便感到驕傲和得意.
但是在整個冬天南方都只能用奇卡莫加勝利的消息來提高士氣.現在已沒有人否認北方佬是會打仗的了,而且終於承認他們也有優秀的將軍.格蘭特是個屠夫,他只要能打勝仗,無論你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可他總是會打勝的.謝裡丹的名字也叫南方人聽了膽寒.還有個名叫謝爾曼的人,他在人們口頭正日益頻繁地出現.他是在田納西和西部戰役中打出名來的,作為一名堅決無情的戰將,他的聲望已愈來愈高了.
當然,他們中間沒有誰能比得上李將軍的.人們對這位將軍和他的軍隊仍抱有堅強的信念,對於最後勝利的信心也從不動遙可是戰爭已拖得夠久的了.已經有那麼多的人死了,那麼多的人受傷和終身殘廢了,那麼多的人成了寡婦孤兒.而且前面還有長期的艱苦戰鬥,這意味著還要死更多的人,傷更多的人,造成更多的孤兒寡婦.
更糟糕的是,老百姓當中已在開始流傳一種對上層人物不怎麼信任的情緒.許多報紙在公開指責戴維斯總統本人和他進行這場戰爭的方式.南部聯盟內閣中存在分歧.總統和將軍們之間也不融洽.貨幣急劇貶值.軍隊很缺鞋和衣服,武器供應和藥品就更少了.鐵路沒有新的車廂來替換舊的,沒有新的鐵軌來補充被北方佬拆掉的部分,前方的將領們大聲疾呼要新的部隊,可是能夠徵集到的新兵已愈來愈少,最不好辦的是,包括佐治亞的布朗州長在內,有些州的州長,拒絕將本州的民兵隊伍和武器送往境外去,這些隊伍中還有成千身體合格的青年是陸軍所渴望得到的,但政府幾次提出要求都沒有結果.
隨著貨幣最近一次貶值,物價又飛漲起來.牛肉,豬肉和黃油已賣到了35美元一磅,麵粉一千四百美元一桶,蘇打一百美元一磅,茶葉五百美元一磅.至於冬季衣料,即使能買到,價格也高得嚇人,因此亞特蘭大的婦女們只得用奇布襯在舊衣服裡面,再襯上報紙,用來擋風御寒,鞋子一雙賣二百至八百美元不等,看是用紙還是用皮革做的而定.婦女們現在都穿一種高幫鬆緊鞋,那是用她們的舊毛線圍巾和碎毛毯做成,鞋底則是木頭做的.
實際上,北軍已經把南方真正圍困起來,儘管有許多人還不明白這種形勢.北方炮艇對南方港口的封鎖已更加嚴密,能夠偷越的船隻已很少很少了.
南方一向靠賣出棉花和買進自己所不生產的東西為生,可是如今買進賣出都不行了.傑拉爾德·奧哈拉把接連三年收穫的棉花都堆積在塔拉軋棉廠附近的棚子裡,可如今也撈不到多少好處了.這在利物浦可以賣到十五萬美元.但是根本沒有希望運到那裡去,傑拉爾德本來是個富翁,如今已淪為困難戶,還不知怎樣去養活他們全家和黑人挨過這一冬呢!
在整個南方,大多數的棉花種植主都處於相同的困境.隨著封鎖一天天加緊,作為南方財源的棉花已無法運往英國市場,也無法像過去若干年那樣把買到的必需品運回國來.總之,農業的南方同工業的北方作戰,現在缺少許許多多東西,這些都是和平時期從沒想到過要購買的.
這種局面彷彿是專門為投機商和發橫財的人造的,當然也不乏乘機利用的人.由於衣食之類的日常必需品愈來愈缺,價格一天天上漲,社會上反對投機商的呼聲也越發強烈和嚴厲了.在1864年初一段時期內,你無論打開哪張報紙都會看到措辭嚴厲的社論,它們痛罵投機商是蛇蠍和吸血鬼,並呼籲政府採取強硬措施予以鎮壓.政府也的確作了最大的努力,但沒有收到任何效果,因為政府碰到的困難實在太多了!
人們對於投機商的反感最強烈的莫過於對瑞德·巴特勒了.當封鎖線貿易已顯得太冒風險時,他便賣掉船隻,公開做起糧食投機生意來了,許多有關他的傳聞從裡士滿和威爾明頓傳到了亞特蘭大,使那些不久前還接待過他的人感到十分難堪.
縱然有這麼多考驗和困苦,亞特蘭大原來的一萬人口在戰爭時期還是翻了一番,甚至連封鎖也增加了亞特蘭大的聲望.因為從很早很早的時候起,濱海城市在商業和其他方面一直主宰著南方,可是現在海港被封鎖,許多港口城鎮被侵佔或包圍,挽救南方的重任便落到了南方自己的肩上.這時,如果南方要打贏這場戰爭,內地就顯得十分重要了,而亞特蘭大便成了中心,這個城市的居民也像南部聯盟其他地方的居民一樣,正在咬緊牙關忍受艱難窮困和疾病死亡的熬煎;可是亞特蘭大城市本身,從戰爭所帶來的後果看,與其說蒙受了不少損失,還不如說大有收穫.亞特蘭大作為南部聯盟的心臟,仍在強壯而生機勃勃地跳動,這裡的鐵路,作為它的大動脈,仍然負載著人員,軍火和生活必需品的滾滾洪流晝夜搏動不已.
思嘉從前要是穿著這樣破舊的衣裳和補過的鞋,一定會覺得很難堪,可是現在她也不在乎了,因為她覺得十分重要的那個人已不在這裡,看不見她這個模樣了.這兩個月她很愉快,比幾年以來任何時候都愉快些.當她伸開雙臂抱住他的脖子時,她不是感覺到艾希禮的心在急促地跳動嗎?她不是看見他臉上那絕望的表情,那種比任何語言都更有說明問題的表情嗎?他愛她.現在她已深信這一點,並為此感到十分愉快,以致對媚蘭也比較寬容了.她甚至覺得媚蘭可憐,其中也略帶輕蔑的意思,認為她沒有眼力,配不上艾希禮.愚蠢.
"到戰爭結束再說!"她想,"戰爭--結束--就……"有時候略帶驚恐的細想:"就怎麼樣呢?"不過很快又把這種想法排除了.戰爭結束後,一切總都能解決的.如果艾希禮愛她,他就不可能繼續跟媚蘭一起生活下去.
那麼以後呢,離婚是不可想像的,而且愛倫和傑拉爾德都是頑固的天主教徒,決不會容許她去嫁給一個離了婚的男子.那就意味著離開教會!思嘉仔細想了想,最後決定在教會和艾希禮之間她寧願選擇艾希禮.可是,唉,那會成為一樁醜聞了!離婚的人不僅為教會所不容而且還要受到社會的排斥呢.哪個家庭也不會接待這樣的人.不過,為了艾希禮,她敢於冒這樣的危險.她願意為艾希禮犧牲一切.
總之,等到戰爭一結束,就什麼都好辦了.要是艾希禮真的那麼愛她,他就會想出辦法來.她要叫他想出個辦法來.
於是,時間一天天過去,她愈來愈相信艾希禮對她的鍾情,越發覺得到北方佬被最後打垮時他一定會把一切都安排得稱心如意的.的確,他說過北方佬"拿住"了他們.不過思嘉認為那只不過是胡說而已.他是在又疲倦又煩惱的時候說這話的.她才不去管北方佬是勝是敗呢.重要的事情是戰爭得快快結束,艾希禮快回家來.
接著,當三月的雪下個不停,人人足不出戶的時節.一個可怕的打擊突然降臨.媚蘭眼裡閃爍著喜悅的光輝,驕傲而又羞澀地低著頭,輕輕告訴思嘉她快要有娃娃了.
"米德大夫說,八月底到九月初要生呢.我也曾想到這一點,可直到今天才相信了,唔,思嘉,這不是非常好的事嗎?
我本來就非常眼紅你的小韋德,很想要個娃娃,我還生怕我也許永遠不會生呢,親愛的,我要生他上十個看看!"思嘉本來正在梳頭,準備上床睡覺了,現在聽媚蘭這麼一說便大為驚訝,拿著梳子的那隻手也好像僵住不動了.
"我的天哪!"她這樣叫了一聲,可一時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接著她才猛地想起媚蘭將要閉門坐月子的情景來,頓覺渾身一陣刀割般的痛楚,彷彿艾希禮是她自己的丈夫而做了對不起她的事似的.一個娃娃.艾希禮的娃娃.唔,你怎麼能呢,既然愛的是她而不是媚蘭?
"我知道你是吃驚了,"媚蘭喘著氣咻咻地說:"可是你看,這不是非常好的事嗎?啊,我真不知道怎麼給艾希禮寫信才好呢!要是我明白告訴他,那可太難為情了,或者--或者我什麼也不說,讓他慢慢注意到,你知道--""啊,我的天!"思嘉差一點哭起來,手裡的梳子掉到地上,她不得不抓住梳妝台的大理石頂部以防跌倒.
"你不要這樣!親愛的,你知道有個孩子並不壞呀!你自己也這樣說過嘛.你不用替我擔憂,雖然你的關心是很令人感動的.當然,米德大夫說過我是--"媚蘭臉紅了,"我是小了一點,可這並不怎麼要緊,而且--思嘉,你當初發現自己懷上了韋德時,是怎麼寫信對查理說的呢?難道是你母親或者奧哈拉先生告訴他的?哦,親愛的,要是我也有母親來辦這件事,那才好呀!可我不知怎麼辦好--""你閉嘴吧!"思嘉惡狠狠地說,"閉嘴!""啊,我真傻!思嘉!我真對不起你,我看凡是快樂的人都會只顧自己呢.我忘記查理的事了,一時疏忽了.""你別說了!"思嘉再一次命令她,同時極力控制自己的臉色,把怒氣壓下去.可千萬不能讓媚蘭看出或懷疑她有這種感情呀!
媚蘭為人很敏感,她覺得自己不該惹思嘉傷心,因此十分內疚,急得又要哭了.她怎能讓思嘉去回想查理去世後幾個月才生下韋德的那些可怕的日子呢?她怎麼會粗心到這個地步,居然說出那樣的話來呢?
"親愛的,讓我給你脫衣裳,快睡覺吧,"媚蘭低聲下氣地說."我替你按摩按摩頭頸好嗎?""別管我了,"思嘉說,臉孔像石板似的緊繃,這時媚蘭越發覺得罪過,便真的哭著離開了房間,讓思嘉獨自一人躺在床上.思嘉可並沒有哭,她只是滿懷委屈,幻滅和妒忌.不知怎樣發洩才好.
她想,既然媚蘭肚子裡懷著艾希禮的孩子,她就無法跟她在一起住下去了,她不如回到塔拉自己家裡去,她不知怎樣在媚蘭面前隱藏自己內心的隱密.不讓她看出來.到第二天早晨起床時,她已打定主意,準備吃過早點就即刻收拾行裝.可是,當她們坐下吃早飯,思嘉一聲不響,顯得陰鬱,皮蒂姑媽顯得手足無措,媚蘭很痛苦,她們彼此誰也不看誰,這時送來一封電報.
電報是艾希禮的侍從莫斯打給媚蘭的.
"我已到處尋找,但沒有找到他,我是否應該回家?"誰也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三個女人驚恐地瞪著眼睛面面相覷,思嘉更是把回家的念頭打消得一乾二淨.她們來不及吃完早點便趕進去給艾希禮的長官發電報,可是一進電報局就發現那位長官的電報已經到了.
"威爾克斯少校於三天次前執行偵察任務時失蹤,深感遺憾.有何情況當隨時奉告."從電報局回到家裡,一路上真是可怕極了.皮蒂姑媽用手絹捂著鼻子哭個不停,媚蘭臉色灰白,直挺挺地坐著,思嘉則靠在馬車的一個角落裡發呆,好像徹底垮了.一到家,思嘉便踉蹌著爬上樓梯,走進自己的臥室,從桌上拿起念珠,即刻跪下來準備祈禱,可是她怎麼也想不祈禱詞來.她好像掉進恐懼的深淵,覺得自己犯了罪,惹得上帝背過臉去,不再理睬她了.她愛上了一個已婚的男人,想把他從他妻子的懷中奪走,因此上帝要懲罰她,把他殺了,她要祈禱,可是抬不起頭來仰望蒼天.她要痛哭,可是流不出眼淚,淚水似乎灌滿了她的胸膛,火辣辣的在那裡燃燒,可是就是湧不出來.
門開了,媚蘭走進房來,她那張臉孔很像白紙剪成的一顆心,後面襯著那叢烏黑的頭髮,眼睛瞪得很大,像個迷失的黑暗中嚇壞的孩子.
"思嘉,"她邊說邊伸出兩隻手來,"請你務必饒恕我昨天說的那些話,因為你是--你是我現在所有的一切了,啊,思嘉,我知道我心愛的艾希禮已經死了!"不知怎的,她倚在思嘉的懷裡,她那對小小的乳房在抽其中急劇地起伏.也不知怎的,她們兩人都倒在床上,彼此緊緊地抱著,同時思嘉也在痛哭,跟媚蘭臉貼著臉痛哭,兩個人的眼淚交流在一起,她們哭得那樣傷心,可是還沒有哭不出聲來的地步.艾希禮死了--死了,她想,是我用愛把他害死的呀!想到這裡她又抽泣起來,媚蘭卻從她的眼淚中獲得一點安慰,更是緊緊地抱住她的脖子不放.
"至少,"她低聲說,"至少--我懷上了他的孩子.""可我呢,"思嘉心想,這時她難過得把妒忌這種卑微的心理也忘記了."我卻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除了他向我道別時臉上的那番表情,什麼也沒有啊!"最初的一些報道是"失蹤--據信已經死亡",出現在傷亡名單上,媚蘭給斯隆上校發了十多封電報,最後才收到一封充滿同情的回信,說艾希禮和一支騎兵小隊外出執行偵察任務,至今沒有回來,這中間聽說在北軍陣地內發生過小小的戰鬥,驚惶焦急的莫斯曾冒著生命危險去尋找艾希禮的下落,但什麼也沒有找到,媚蘭現在倒顯得出奇的鎮靜,連忙給莫斯電匯了一筆錢,叫他即刻回來.
到"失蹤--據信被俘"的消息出現在傷亡名單上時,這悲傷的一家人才又開始懷抱樂觀的心情和希望了.媚蘭整天守在電報局裡,還等候每一班火車,希望收到信件,她現在病了,同時妊娠起的反應愈來愈明顯.她感到很不舒服,但她拒不按照米德大夫的吩咐臥床休息,不知哪裡來的一股熱情激勵著她,使她片刻不得安寧.思嘉晚上上床睡了許久,還聽見她在隔壁房間裡走動的聲響呢.
有天下午,她由驚慌的彼得大叔趕著馬車,瑞德·巴特勒在身旁扶持著從城裡回來,原來她在電報局暈倒了,幸好瑞德從旁邊經過,突然發現,才護送她回家.他把她抱上樓,送進臥室,把她放在床上躺下,這時全家人都嚇得手忙腳亂,連忙弄來燒熱的磚頭,毯子和威士忌,讓她完全甦醒過來.
"威爾克斯太太,"瑞德突如起來地問,"你是懷孩子了,是嗎?"要不是媚蘭剛剛甦醒,還那樣虛弱,那樣心痛,她聽了這個問題一定會羞死了.因為她連對女朋友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懷孕的事,每次去找米德大夫都覺得很難為情.怎能設想讓一個男人,尤其是瑞德·巴特勒這樣男人,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呢?可如今軟弱無力地獨個兒躺在床上,便只得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當然,點頭之後,事情也就並不怎麼可怕了,因為他顯得那麼親切,那麼關心.
"那麼,你一定得好好保重,這樣到處奔跑,日夜焦急,是對你毫無益處並且要傷害嬰兒的!只要你允許,威爾克斯太太,我願意利用我在華盛頓的影響.把威爾克斯先生的下落打聽清楚.如果他當了俘虜,北軍公佈的名單上一定會有的;如果沒有,情況不明不白,那倒更麻煩了.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否則說老實話,我就什麼也不管了.""啊,你真好,"媚蘭喊道."人們怎麼會把你說得那麼可怕呢?"接著,她想起自己沒有什麼能耐,又覺得跟一個男人談懷孕的事實太羞人了,便難過得又哭起來.這時思嘉拿著一塊用法蘭絨包看的磚頭飛跑上樓,發現瑞德正拍著她的手背在安慰她.
他這人說到做到.人們不知道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門路,也不敢問,因為這可能牽涉到他同北方佬之間的一種親密關係.
一個月以後,他就得到了消息,他們剛一聽到時簡直高興得要發瘋了,可是隨即又產生了揪心的焦慮.
艾希禮沒有死!他只是受了傷,被抓起來當了俘虜,看來目前在伊利諾斯州的羅克艾蘭一個戰俘營裡.他們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只想到他還活著,別的什麼也不去想,所以一味地歡欣鼓舞.可是一經冷靜下來,他們就面面相覷地同聲叨念著"羅克艾蘭!"那口氣彷彿是說:"進了地獄!"因為就像安德森維爾這個地名在北方臭不可聞一樣,羅克艾蘭在每個有親屬囚禁在那裡的南方人心目中也只能引起恐怖.
當時林肯拒絕交換俘虜,相信這可以使南方不得不繼續供養和看守戰俘,從而加重它的負擔,促使戰爭早日結束,因此在佐治亞州安德森維爾仍關著成千上萬的北軍俘虜.這時南方士兵的口糧已經很少,給傷病員的藥品和繃帶實際上沒有.他們哪能拿出什麼來供養俘虜呢?他們只能給俘虜吃前線士兵吃的那種肥豬肉和干豆,這就使北方佬在戰俘營像蒼蠅似的成批死去,有時一天死掉一百.北方聽到這種報道以後十分惱怒,便給聯盟軍被俘人員以更加暴虐的待遇,而羅克艾蘭戰俘營的情況是最壞不過的了.食物很少,三個人共用一條毯子,天花,肺炎,傷寒等疾病大肆蔓延,使那個地方得了傳染病院的惡名.送到那裡去的人有四分之三再也不能生還了.
可艾希禮就是在那個恐怖的地方啊!艾希禮儘管還活著,但是他受了傷,而且是關在羅克艾蘭,他被解送到那裡時伊利諾斯已經下了很厚的雪了.他會不會在瑞德打聽到消息以後因傷重而死去?他是否已成了天花的犧牲品?或者得了肺炎,在高燒中胡言亂語,可身上連條毯子也沒有蓋呢?
"啊,巴特勒船長,還有沒有辦法--你能不能利用你的影響把他交換過來呢?"媚蘭叫嚷著問.
"據說,仁慈公正的林肯先生為比克斯比太太的五個孩子掉過大顆顆可的眼淚,可是對於安德森維爾瀕死的成千上萬個北方兵卻毫不動心呢,"瑞德憑著一張嘴說."即使他們全都死光,他也無所謂.命令已經宣佈--不交換.我以前沒有跟你說過,威爾克斯太太,你丈夫本來有個機會可以出來,但是他拒絕了.""啊,沒有!"媚蘭不相信有這種事.
"有,真的.北方佬正在招募軍隊到邊境去打印第安人.
主要是從南軍俘虜中招募.凡是報名願意宣誓效忠並去同印第安人作戰為時兩年的俘虜,都可以獲釋並被送到西部去,威爾克斯先生拒絕這樣做.""啊,他怎麼會呢?"思嘉嚷道."他為什麼不宣誓離開俘虜營,然後立刻回家來呢?"媚蘭似乎有點生氣地轉向思嘉.
"你怎麼會認為他應該做那種事呢?叫他背叛自己的南部聯盟去對北方佬宣誓,然後又背叛自己的誓言嗎?我倒是寧願他死在羅克艾蘭也不要聽到他宣誓消息.如果他真的做出那種事來,我就永遠也不再理睬他了,永遠不!當然,他拒絕了."思嘉送瑞德出去,在門口憤憤不平問:"如果是你,你會不會答應北方佬,首先保住自己不死,然後再離開呢?""當然嘍,"瑞德咧著嘴,露出髭鬚底下那排雪白牙齒,狡獪地說.
"那麼,艾希禮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他是個上等人嘛!"瑞德答道.思嘉很詫異,他怎麼能用這個高尚的字眼來表達出如此諷刺而輕蔑的意味呢?
第十七章
1864年的五月來到了,那是個又熱又乾燥的五月,花蕾還來不及綻放就枯萎了.謝爾曼將軍指揮下的北軍又一次進入佐治亞,到了多爾頓北邊,在亞特蘭大西北一百英里處.傳說佐治亞和田納西的邊界附近將爆發一場惡戰.北方佬正在調集軍隊,準備發動一次對西部的亞特蘭大鐵路的進攻,這條鐵路是亞特蘭大通往田納西和西部的要道,去年秋天南軍就是沿著它迅速趕來取得奇卡莫加大捷的.
不過,大多數亞特蘭大人對於在多爾頓發生大戰的可能性都不怎麼感到驚慌,因為北軍集中的地點就在奇卡莫加戰場東南部數英里處.他們上次企圖打通那個地區的山間小道既然被擊退了,那麼這次也必然會被擊退.
亞特蘭大和整個佐治亞州的人民知道,這個州對南部聯盟實在太重要了,喬·約翰斯頓將軍是不會讓北方佬長久留在州界以內的.老約和他的軍隊連一個北方佬也不會讓越過多爾頓南進一步,因為要保持佐治亞的功能不受干擾,對於全局關係極大.這個至今仍保持完整的州是南部聯盟的一個巨大糧倉,同時也是機器廠和貯藏庫,它生產軍隊所使用的大量彈藥和武器,以及大部分的棉毛織品,在亞特蘭大和多爾頓之間,是擁有大炮鑄造廠和其他工業的羅姆城,以及擁有裡士滿以南最大煉鐵廠的埃托瓦和阿拉圖納.而且,亞特蘭大不僅有製造手槍,鞍套,帳篷和軍火的工廠,還有南方規模最大的碾壓廠,主要的鐵路器材廠和宏大的醫院.亞特蘭大還是四條鐵路和交匯點,這些鐵路無疑是南部聯盟的命脈.
因此,誰都不著急.畢竟,多爾頓將近田納西,還遠著呢,在田納西州戰爭已打了三年,人們已習慣於把那裡當作一個遙遠的戰場,幾乎跟弗吉尼亞或密西西比河一樣遙遠.何況老約將軍和他的部隊駐守在北方佬和亞特蘭大之間,人人都知道除了李將軍本人,加之斯·傑克遜已經去世,當今再沒有哪位將領比老約更偉大的了.
一個炎熱的五月黃昏,米德大夫在皮蒂姑媽住宅的走廊上談論當前的形勢,說亞特蘭大用不著擔心,因為約翰斯頓將軍像一堵銅鐵壁聳立在山區,他的這種看法代表了亞特蘭大市民的普遍觀點.聽他談論的聽眾坐在逐漸朦朧的暮色中輕輕搖動著,看著夏季第一批螢火蟲迎著昏暗奇妙地飛來飛去,但他們都滿懷沉重的心事,情緒也在不斷變化.米德太太抓住費爾的胳臂,希望大夫說的話是真實可靠的.因為一旦戰爭逼近,她的費爾就不得不上前線了.他現在16歲,已參加了鄉團.范妮·埃爾辛自從葛底斯堡戰役以來變得面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迴避那幅可怕的圖景--那就是這幾個月一直在她心裡翻騰著的--垂死的達拉斯·麥克盧爾中尉躺在一輛顛簸的牛車上,冒著大雨長途跋涉,撤回到馬裡蘭來.
凱裡·阿什伯恩隊長那只已經殘廢的胳臂又在折磨他了,而且他覺得他對思嘉的追求已處於停頓狀態,因此心情十分沮喪.這種局面在艾希禮被俘的消息傳來之後就出現了,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兩者之間的什麼聯繫.思嘉和媚蘭兩人都在想念艾希禮;她們只要沒有什麼緊急任務在身,或者因必須與別人談話而轉移了注意力時,便總是這樣想念他的.
思嘉想得既痛苦又悲傷:他一定是死了,否則我們不會聽不到信息的.媚蘭則始終在迎著恐懼的激流一次又一次地搏擊,心裡暗暗對自己說:"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會知道的--我會感覺到的."瑞德·巴特勒懶懶地斜倚在黑影中,穿著漂亮皮靴的兩條長腿隨意交叉著,那張黑黝黝的臉孔上毫無表情,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韋德在他懷裡安然睡著了,小手裡拿著一根剔得乾乾淨淨的如意骨,每當瑞德來訪時,思嘉總是允許韋德坐到很晚才睡,因為這個靦腆的孩子很喜歡他,同時瑞德也很怪,竟高興同他親近.思嘉通常不樂意讓韋德在身邊打擾她,但是他一到瑞德懷裡就變得很乖了.至於皮蒂姑媽,她正神經質地強忍著不要打出嗝來,因為他們那天晚餐吃的是一隻硬邦邦的老公雞.
那天早晨,皮蒂姑媽遺憾地作出決定,最好把這隻老公雞宰掉,省得它繼續為那只早被吃掉的老伴傷心,直到自己老死為止.好多天來,它總耷拉著腦袋在空蕩蕩的雞場上發悶,也提不起精神來啼叫了.當彼得大叔扭斷它的脖子時,皮蒂姑媽忽然想起她的許多朋友都好幾個星期沒嘗到雞味了;如果自己一家關起門來享用這頓美餐,那是良心過不去的,因此她建議請些客人來吃飯.媚蘭懷孕到了第五個月,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既不出外參加活動,也不在家接待賓客,所以對這個主意感到很不安.可是皮蒂姑媽這次很堅決,一家人單獨吃這只公雞,畢竟太自私了吧?何況媚蘭的胸部本來就那麼平板,她只要把最上面的那個裙圈稍稍提高一點,便沒有人會看出來了.
"唔,我不想見人,姑媽,因為艾希禮--""其實艾希禮--他並不是已經不在了呀!"皮蒂姑媽用顫抖的聲音說,因為她心裡已經斷定艾希禮是死了."他還像你那樣活得好好的,而你呢,多跟人來往來往對你只有好處,我還想請范妮·埃爾辛也來呢.埃爾辛太太央求我設法讓她振作起來,勸她見見客--""唔,達拉斯剛死不久,姑媽,你要是強迫她這樣做,那可太殘忍了.""怎麼,媚蘭,你再這樣跟我爭下去,我可要氣哭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你的姑媽,也不是不明事理.我一定要請客吃飯."於是,皮蒂姑媽請客了,而且到最後一分鐘來了一位她沒有請也不希望他來的客人,恰好屋子裡充滿了烤雞的香味,瑞德·巴特勒不知從哪裡鬼使神差地回來了,在外面敲門.他腑下夾著一大盒用花紙包著的糖果,滿口伶俐的奉承話.這就毫無辦法,只好把他留下了,儘管皮蒂姑媽知道大夫和米德太太對他沒有好感,而范妮是不喜歡任何不穿軍服的男人的.本來,無論米德家還是埃爾辛家裡的人,在街上從不跟瑞德打招呼,可如今是在朋友家裡,他們當然就得以禮相待了.何況他現在受到了媚蘭比以前更加堅決的庇護.因為自從他替媚蘭出力打聽艾希禮的消息以後,她便公開宣佈,只要他活著,他便永遠是她家受歡迎的客人,無論別人怎樣說他的壞話都不在乎.
皮蒂姑媽發現瑞德的言談舉止都彬彬有禮,便漸漸放心了.他一心用同情而尊重的態度對待范妮,范妮因此也高興起來,於是這頓飯吃得十分愉快.可以說是一頓豐厚的美宴.
凱裡·阿什伯恩帶來了一點茶葉,那是從一個到安德森維爾去的北軍俘虜的煙葉袋裡找到的,給每人都泡了一杯,可惜略略有點煙草味.每人都分到一小塊老公雞肉,一份相當多的用玉米片加蔥頭製作的調味田,一碗乾豆,以及大量的米飯和肉湯,儘管肉湯由於沒有麵粉摻和而顯得稀了些.點心和甘薯餡餅,外加瑞德帶來的糖果.當瑞德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來,供男客們一面喝黑莓酒和一面抽雪茄時,大家異口同聲說這簡直是一次盧庫勒斯家的盛宴了.
然後男客們來到前廊上的女士們中間,談話就傳到了戰爭這個問題上.近來人們的談話總是離不開戰爭.無論什麼話題都要從戰爭談起,最後又回到戰爭上去--有時談傷心事,更多的時候是愉快的,但常常同戰爭有關.戰時傳奇呀,戰時婚禮呀,在醫院裡的戰場上的死亡呀,駐營,打仗和行軍中的故事呀,關於英勇,怯懦,幽默,悲慘,沮喪和希望的故事呀,等等,等等.希望,經常是希望,永遠是希望.儘管去年夏季打了好幾次敗仗,希望仍堅定不移.
阿什伯恩隊長宣佈他已經申請並且獲准從亞特蘭大調到多爾頓軍隊裡去,這時太太們都不約而同地用目光吻著他那只僵直的胳臂,同時又故意掩飾內心的自豪感,聲稱他不能去,否則誰來在她們周圍充當護花使者呢?
年輕的隊長從米德太太,媚蘭,皮蒂姑媽和范妮這些有身份的婦女中聽到這樣的話,顯得既尷尬又高興,同時暗暗希望思嘉真的有這個意思.
"怎麼,他很快就要回來的嘛,"大夫說,一面伸出臂抱著凱裡的肩膀."只要打一次小小的遭遇戰,北方佬就會逃回田納西去的.而且他們一到那裡,福雷斯特將軍就會好好處理他們.你們太太小姐們用不著害怕北方佬會打到這邊來,因為約翰斯頓將軍和他的部隊像銅牆鐵壁般駐守在山區.是的,就是銅牆鐵壁,"他很欣賞自己用的這個字眼,又重複了一遍.
"謝爾曼永遠也休想越過.他永遠也挪動不了我們的老約將軍."婦女們讚賞地笑著,因為他這麼輕鬆的口氣聽起來就是不容辯駁的真理.關於這種事情,男人們的見識畢竟比女人高明得多,既然他說約翰斯頓將軍是銅牆鐵壁,那就必然是銅牆鐵壁了.惟獨瑞德還有話說,他從吃過晚飯以後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霧中,聽大家談論戰事,抱在懷裡的韋德早已睡著了.
"我聽到謠傳,說謝爾曼的增搖部隊已經到了,他現在有了十萬多人了?"大夫的回答很簡單.因為自從發現他很不喜歡的這個人也要在這裡跟他同桌吃飯時,就一直有種壓抑感憋在心裡.只是為了尊重皮蒂帕特小姐,而且自己又在她家作客,才勉強克制住沒有發作出來.
"嗯,怎麼樣,先生?"大夫妻沖沖地反問.
"我想剛才阿什伯恩隊長說過,約翰斯頓將軍只有四千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內,他們是受到上次勝利的鼓舞才回去的.""先生,聯盟軍裡可沒有逃兵呀,"米德太太憤憤地插嘴說.
"請原諒,"瑞德用假意謙卑的口吻說."我指的是那些回來休假忘記歸隊,還有那些養好了傷半年以上,但是還待在家裡準備干日常工作或進行春耕的人."他得意地說著,眼睛閃閃發亮,把米德太太平得嘴唇都快咬破了.思嘉看見她這副狼狽相忍不住要笑出聲來,因為瑞德抓住她的要害了.現在沼澤地和山區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那裡反抗,不讓憲兵抓回部隊去.他們聲稱"這是一場富人的戰爭,窮人的廝殺",而他們已受夠了.可是還有比他們多得多的人,儘管被列在逃兵名冊上,卻並不想長此離開部隊.他們等待休假已白白地等了三年,同是不斷收到文理不通的家信,說,我們在挨餓";說"今年不會有收成--沒有耕地,我們要餓死了";說,軍需官把小豬也捉走了,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你寄來的錢了,我們在吃干豆子過日子."士兵們收到這信普遍充滿了這樣的抱怨:"你的老婆,你的娃娃們,你的父親,都在餓肚子,這日子幾時才完啊?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已經餓得不行了,餓得不行了."可是部隊裡的兵員在迅速減少,休假制度已無法執行,於是許多士兵就擅自跑回家來,幫家裡耕地,播種和收割,或者修補房子,築起籬笆,等到部隊長官從形勢變化中看出很快就要大打起來,才寫信給這些人,叫他們趕快歸隊,這時大家用不著問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們只要家裡還能有一頓沒一頓地再挨上幾個月,也就會勉強回去.這種"農忙假"畢竟不能跟臨陣脫逃相提並論,可是它對部隊的削弱卻完全是一樣的.
米德大夫發現瑞德·巴特勒的話在聽眾中引起了尷尬的沉默時,便趕忙站出來填補這個空隙,用冷冷的口氣說:"巴特勒船長,咱們部隊和北軍人數上的差別從來就不起什麼作用.一個聯盟軍士兵能抵擋一打的北方佬呢."婦女們點頭表示同意.這是人人都清楚的嘛.
"這在戰爭初起是真的,"瑞德說."也許現在也還是這樣,如果聯盟軍士兵的槍膛裡裝有子彈,腳上穿著鞋子,肚子也吃飽的話.嗯,阿什伯恩隊長,你看呢?"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溫和,甚至有點謙卑.可凱裡·阿什伯恩顯得並不怎麼高興,因為他明明很不喜歡瑞德,他十分願意站在米德大夫一邊,可是又不能說假話.他不顧自己一隻胳臂殘廢了仍要求調到前方去,原因就在於他跟一般市民不同,真正瞭解當前形勢的嚴峻.還有許多殘廢人,包括那些拐著假腿走路的,瞎了一隻眼睛的,炸掉了手指的,打斷了一隻胳臂的,都在默默地從軍需,醫院,郵政和鐵路部門調回到原先的戰鬥部隊.他們知道老約將軍需要每個人都回到他那裡去.
阿什伯恩一聲不響,這激怒了米德大夫,他大發雷霆說:"我們的軍隊以前就是光著腳餓著肚皮打仗和取得勝利的.他們還要這樣打下去,還要這樣戰勝敵人!我告訴你,約翰斯頓將軍是誰也撼不動的!自古以來,險峻的山峽就是遭受侵略的人民隱蔽和防守的堅強堡壘.請想想--想想溫泉關吧!"思嘉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沒弄懂"溫泉關"是什麼意思.
"他們在溫泉關打到最後一個人都死光了,大夫.不是嗎?"瑞德歪著嘴問他,克制著沒有笑出聲來.
"你這是在故意侮辱人吧,青年人?"
"我求你原諒!大夫,你誤解我了!我只不過向你討教罷了.我對於古代歷史記得的很少.""如果必要的話,我們的軍隊是會打到最後一個人來抵擋北方佬,不讓他們深入佐治亞州的."米德大夫毅然決然說.
"可實際上不至於如此.他們只消打一個小仗就會把北軍趕出佐治亞去."皮蒂姑媽趕緊站起來,吩咐思嘉給大家彈一曲鋼琴,唱一支歌.她發現大夫和瑞德的對話已愈來愈緊張和激烈了.她很清楚,如果邀請瑞德留下來吃晚飯,那準會惹出事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他在場,就往往出麻煩.至於他是怎樣引起麻煩的,她卻永遠也不甚明白,天哪,思嘉在他身上看出了什麼道理呢?親愛的媚蘭為什麼也要袒護他呢?她可真不明白啊!
思嘉聽從皮蒂姑媽的吩咐,走進客廳,這時走廊裡突然安靜下來,但安靜之中仍能感到人們對瑞德的憤怒.怎麼居然還有人不全心全意地信任約翰斯頓將軍及其部隊的不可戰勝的威力呢?信任是一種神聖的使命.那些心懷叛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應該知趣一些,不要開口呀!
思嘉先彈了幾段和弦,接著她的歌聲便從客廳裡飄蕩出來了,那麼動人,那麼迫切,唱的一首流行歌曲:在一間粉刷得雪白的病房裡,躺著已死和瀕死的傷兵--他們是挨了刺刀和炮彈的襲擊--有一天抬進誰的心上人.
誰的心上人喲,那麼年輕,那麼勇敢!
他那張溫柔而蒼白的臉--
那即將被墳土掩蓋的臉--
少年俊美的風華猶存.
"金黃色的鬈發濕了纏結在一起."思嘉用不很準確的女高音哀婉地繼續唱著,這時范妮欠起身來輕聲細氣地說:"唱點別的吧!"思嘉聽了大為驚訝,也很尷尬,於是鋼琴聲戛然而止.接著,她匆忙地唱起《灰夾克》的頭幾小節來,可是很快便覺得這也太平慘,便草草結束了.她頓感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琴聲又歸於沉寂.因為所有的歌都避免不了生離死別的悲傷啊!
瑞德連忙站起身來,把小韋德放在范妮膝頭上,走進客廳.
"彈《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彷彿隨隨便便提議說,思嘉也高興得立刻彈唱起來.她的歌聲由瑞德優美的男低音伴和著,等到開始唱第二節時,走廊上的聽眾才覺得比較舒暢了,儘管這支歌也沒有什麼令人高興的地方.
挑著這副重擔再走幾天,
且不管它的份量永遠不會減!
再過幾天,我們將蹣跚著走上大路!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好好安眠!
後來的事實證明,米德大夫的預言是對的.約翰斯頓的確像一堵銅牆鐵壁屹立在多爾頓以北一百英里的山區.他防守得那樣牢固,戰鬥得那樣激烈,堅決不讓謝爾曼實現他衝出峽谷向亞特蘭大進攻的企圖.最後北方佬不得不退回另作商量了.他們無法從正面突破南軍的防線,便在夜幕掩蓋下迂迴越過山隘,想走到約翰斯頓的背後切斷雷薩卡以南15英里處的鐵路.
既然鐵路面臨被切斷的危險,南部聯盟軍便立即離開死守的戰壕,星夜抄近路向雷薩卡急速挺進.等到那些從亂山中湧出的北軍向他們起來時,南軍已經修築好深溝固壘,架設排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爾頓那樣嚴陣以待了.
可是,傷兵們從多爾頓帶來了眾說紛紜的消息,說老約將軍的部隊撤退到雷薩卡,這使亞特蘭大人大為吃驚,並引起了一點點慌亂.彷彿西北上空出現了一小片烏雲,它預示著一場夏季的暴風雨快要到來了.將軍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居然讓北方佬侵入佐治亞18英里呢?山區本來是天然堡壘,連米德大夫也這樣說過,怎麼老約沒有在那裡把北軍堵住呀?
約翰斯頓在雷薩卡經過一番死戰又一次把北方佬擊退了,可是謝爾曼照樣採取從兩翼進攻的戰術,把他的大軍布成一個半圓形,橫渡奧斯坦納河,襲擊南部聯盟軍後方的鐵路.南軍部隊又一次火速離開自己的陣地去保衛鐵路線.他們由於晝夜行軍作戰,本來已精疲力盡,特別是飢腸轆轆,如今又被迫沿著山谷拚命趕路.他們搶在北軍之前到達雷薩卡以南六英里的卡爾洪小鎮,立即挖了戰壕,只等北方佬一來就發起攻擊.戰鬥開始了,打得十分激烈,北軍被打了回去.
這時南部聯盟軍已疲憊萬分,便枕戈而臥,希望得到一個喘息機會稍事休息.可敵人不讓他們休急,謝爾曼無情地步步逼進,將他的部隊布成寬闊的孤形陣線,迫使他們再一次撤退去保衛後面的鐵路.
南部聯盟軍疲乏得邊行軍邊打瞌睡,絕大部分人已什麼也不想了.但是他們一動腦筋,便照樣相信他們的老約.他們知道自己在後撤,但也知道並沒有被打垮.他們只不過沒有足夠的兵力來一面堅守自己的陣地一面粉碎謝爾曼的側翼進攻.只要北方佬在一個地方固定下來同他們對陣,他們每一次都能把北軍消滅掉.至於這次撤退的目的地何在,他們並不清楚.不過老約心中有數,有了這一點他們就滿足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揮了這次撤退,因此損失很少,而北方佬的傷亡和被俘人員卻是相當多的.他們沒有損失一輛軍車,只丟了四支槍.他們也沒有丟掉背後的鐵路.謝爾曼儘管進行了正面進攻,騎兵突襲和側翼迂迴,但都沒有接觸到鐵路線.
關鍵在鐵路.那條細長的,蜿蜒穿過陽光燦爛的山谷向亞特蘭大延伸的鐵路,仍然掌握在他們手中.人們躺下來睡覺時,看得見那些鐵軌在星光中隱隱約約地閃爍.人們倒下死去時,他們那模糊的眼睛看到的最後一個景物,也是在無情的太陽下閃閃發光和熾熱炙人的鐵軌.
當他們沿著山谷撤退時,他們前面有一大隊難民正在潰逃.那是些農民和山民,有窮的,也有富的,有白人,也有黑人,受傷的拄著拐仗,瀕死的躺在擔架上,大肚子婦女,白髮蕭蕭的老人,走不穩的孩子,他們或坐車或騎馬或步行,連同那些堆滿箱櫃和家用什物的馬車和大車,使整個鐵路擁擠不堪.這些難民在軍隊前面五英里處行進,在雷薩卡,在卡爾洪,在金斯敦先後停留了片刻,每停一次都希望聽到北方佬已被擊退的消息,以便回到自己家裡去,可是在這條陽光譇E熱的大路上卻不見有誰退回的蹤影.南部聯盟所過之處都是些空無人煙的大廈,被遺棄的農場,門戶洞開的孤獨小屋.
偶爾可見一個孤零零的婦女和很少幾個奴隸在那裡,他們到大路旁邊向過路的隊伍歡呼,提來一桶桶井水給他們解渴,替傷兵裹傷並將死去的人埋葬在自家墳地裡.不過一般地說,陽光炎熱的山谷已荒無人煙,莊稼也被遺棄在熾熱的田地裡無人照管了.
約翰斯頓的部隊在卡爾洪又被包抄了,於是他退回到阿迭爾斯維爾,在那裡發生了一場激戰,再退到卡特斯維爾,接著又退到卡特斯維爾以南.現在敵軍已經從多爾頓前進了55英里.後來且戰且退又跑了15英里,到了紐雷教堂,南部聯盟軍才掘壕列陣,決心固守.北軍像一條殘忍的蟒蛇蜿蜒而來,狠狠地追擊著,有時受傷後也退縮一下,但隨即又猛追上來.在紐霍教堂接連激戰了11晝夜,北軍的每次進攻都被打退了.但後來約翰斯頓又遇到了包抄,只得把日益稀少的部隊再後撤幾英里.
南部聯盟軍在紐霍教堂的傷亡是慘重的.傷兵由一列列火車運到亞特蘭大,全城為之驚慌,這個城市即使在奇卡莫加戰役之後也從沒見過這麼多的傷兵.醫院裡擠滿了,傷兵就躺在空店舖裡的地板上和倉庫裡的棉花包上.所有的旅店,公寓和私人住宅都住滿了傷病員.皮蒂姑媽家也分配到一些人,儘管她提出了抗議,說媚蘭正在妊娠其中,陌生人住進來很不方便,那種烏七八糟的景狀會引起她早產,可是毫無結果,傷兵還是住進來了.媚蘭只得把她最上面的一個裙圈提高一點,將她那日益肥大起來的腰圍略加掩飾.家裡一住了傷兵,事情就多了,不斷的做飯,扶著他們坐立和翻身,打扇,不停地洗滌和卷繃帶,而且晚上炎熱睡不著時,傷兵在隔壁房間裡的呻吟會鬧得你通宵不安.最後,這個擁擠不堪的城市已實在無法容納更多的人,那些源源不斷的傷兵才被送到梅肯和奧古斯塔去了.
由於這些像潮水般退下來的傷兵帶來了種種互相矛盾的消息,以及紛紛逃來的難民大量增加,亞特蘭大這個城市簡直沸騰起來了.如今天邊那片小小的烏雲已經迅速擴大,陰沉沉地醞釀著一場暴風雨,彷彿一陣不祥的冷風已隱隱吹過來了.
誰也沒有喪失對自己軍隊不可戰勝的信心,可是人人,至少是每個市民,都不再信任他們的將軍了,紐霍教堂距離亞特蘭大只有35英里呢!而將軍在過去三個星期被北方佬打退了65英里!他為什麼不將北軍擋住,反而節節敗退呢?他是個笨蛋,比苯蛋還愚笨啊!那些鄉團裡的鬍子兵和民兵隊員安然無恙地待在亞特蘭大,但都固執地認為要是讓他們來打這個戰役一定會打得好些,並且把地圖鋪在桌上指指點點地說明自己作戰方案.可是將軍的隊伍愈來愈稀散了,他被迫繼續後退,同時殷切地呼籲布朗州長馬上派遣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里的部隊卻頗有理由地感到安全.州長畢竟已經違抗過戴維斯總統的調令,如今為什麼要對約翰斯頓將軍讓步呢?
打一陣又後退!打一陣又後退!南部聯盟軍在25天內後退了70英里,幾乎每天都在作戰.紐霍教堂如今已落在南軍後面了,它只留下了一個可怕而模糊的記憶:酷熱,塵土,飢餓,疲勞,在坎坷不平的紅土路上艱苦地行進,在紅色的泥濘中歪歪倒倒地掙扎,退卻,掘壕,戰鬥--退卻,掘壕,戰鬥.紐霍教堂完全是個恍若隔世的惡夢,大珊蒂也是如此,在那裡,他們曾經掉轉身像惡魔般跟北方佬拚命廝殺,但是,儘管你把北方佬殺得屍橫遍野,他們往往有更多的新人補充上來;他們總是形成一條東南向的險惡弧線,走過南部聯盟的後方,一步步逼近鐵路,逼近亞特蘭大!
從大珊蒂往南,精疲力竭的部隊沿著大路向接近馬裡塔小鎮的肯尼薩山撤退.在這裡布成一個十英里寬的弧形陣線.
他們在陡峭的山腰上掘了散兵坑,在險峰絕頂上架設了排炮.
因為騾子已爬不上去了,汗流浹背的士兵咒罵著把槍拖上陡坡,通訊兵和傷兵進入了亞特蘭大,給驚慌的市民帶來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薩山的高地是堅不可摧的.附近的派因山和勞斯特山也是這樣,也修築了防禦工事,北方佬已撼不動老約部隊的陣地,他們也很難進行包抄,因為山頂上的炮火控制著很大範圍內所有大路,這樣,亞特蘭大才感到輕鬆了些,但是--但是肯尼薩距這裡只有22英里呀!
忽然有一天,從肯尼薩山運來的第一批傷兵快要到了,清早七點鐘梅裡韋瑟太太的馬車就停在皮蒂姑媽家門口,黑人利維叔叔往樓上傳話,請思嘉立即穿好衣服到醫院裡去.范妮·埃爾辛和邦內爾家的姑娘們也給從睡夢中叫起來,正在馬車後座上打哈欠,埃爾辛家的嬤嬤則滿臉不高興地坐在車伕座位上,膝頭上放著一籃新漿洗過的繃帶.思嘉也很不情願,只得勉強迫身,因為她頭天夜裡在鄉團舉辦的舞會上跳了個通宵,腿還酸痛著呢.當百里茜幫她把身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印花布看護服扣上扣子時,她暗暗咒罵梅裡韋瑟太太這個不知疲倦的辦事能手,以及那些傷兵和整個南部聯盟.她匆忙嚥了幾口玉米粥,吃幾片甘薯干,然後走出家門跟那幾個女孩子一起上醫院去了.
她十分討厭這樣的護理工作,就這在一天她要告訴梅裡韋瑟太太,說愛倫寫信叫她回去一趟.可這有什麼用呢,那位可敬的老太太正捲起袖子,粗壯的腰身上繫著大圍裙,在忙著幹活呢.她狠狠地瞪了思嘉一眼,說:"你不要再跟我說這種廢話了,思嘉·漢密爾頓.我今天就給你母親寫信,告訴她我們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會理解這一點並讓你留下來的.好,趕快繫上圍裙到米德大夫那裡去,他要人幫助扎繃帶呢.""啊,上帝!"思嘉沮喪地想,"難就難在這裡呀.母親會要我留在這裡,可是我寧死也不願再聞這些臭氣了!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老太婆,那樣就可折磨年輕人而無須受別人的折磨--並且讓梅裡韋瑟這樣的刁老婆子給我走得遠遠的!"是的,她對醫院,對那些惡臭味,對虱子,對那種痛苦的模樣,對那些骯髒的身體,都厭惡極了.如果說對護理工作曾經有過某種新奇感和浪漫意味的話,那也在一年前就已經消磨完了.何況,這些從前線撤下來的傷兵並不如過去那些富有吸引力.他們顯得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沒有別的話好說,只一味追問:"老約將軍在做什麼?前方打得怎樣了?
偉大機智的人物啊,我們的老約!"可是她不認為老約是個偉大機智的人物,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讓北方佬侵入佐治亞八十八英里罷了.不,他們不是那種叫你愜意的人,而且他們中間有許多已瀕臨死亡,很快就會默默地死掉,因為他們在抵達亞特蘭大之前就患了血毒症,壞疽,傷寒症和肺炎,現在已毫無能力抵抗這些疾病了.
天氣很熱,蒼蠅成群結隊地飛進敞開的窗戶,這些養得又肥又懶的蒼蠅比病痛更加嚴重地摧殘人們的精力,惡臭和慘叫聲在她周圍一陣高過一陣,她端著盤子跟隨米德大夫走來走去,渾身熱汗,她那件剛漿洗過的衣裳都濕透了.
啊,要站在大夫身邊,看著他那把雪亮的手術刀切入令人心疼的肌體,而又強忍著不要嘔吐出來,這是多麼可怕的事啊!聽見手術室裡正在進行截肢時的慘叫,是多慘的時刻啊!還有,那些血肉模糊的受傷者在周圍一起尖叫聲中眼巴巴地等待著大夫到來,等待他說出這樣令人心悸的話:"孩子,很抱歉,可是這隻手必須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不過你瞧,這些紅腫的道道,看見了嗎?只能切掉."這時你看著那張恐怖蒼白的臉,心裡會湧起一股絕望的憐憫心情,那滋味真夠受啊!
當時麻醉藥很難弄到,只有做重大的截肢手術時才使用,鴉片也變得十分珍貴,只好用來減輕對垂死者的折磨,而不能當緩解生者痛苦的良藥,奎寧和碘酒已根本無貨.是的,思嘉對這一切都十分厭惡,因此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媚蘭那樣有一個懷孕的借口不去上班,如今只有這個理由才能為大家所接受,可以不承擔護理工作了.
一到中午,她就解下圍裙,從醫院溜出來,這時梅裡韋瑟太太正忙著替一個瘦高的不識字的山民傷兵寫信,思嘉覺得她再也無法忍受了.她覺得這是強加在她身上的一種負擔,而且午班火車一到,新的傷兵會湧入醫院,她就又有大量的工作要忙到晚上才能走了--甚至還可能沒有東西吃呢.
她急急忙忙橫過兩條馬路向桃樹街走去,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將那件花邊胸衣脹得一鼓一鼓的.她在一個待角站住,不知下一步朝哪裡走.因為既不好意思回家去見皮蒂姑媽,也不願再回醫院去,恰好這時瑞德坐著馬車從旁邊經過.
"你像個撿破爛的女孩子呢,"他這樣說,兩隻眼睛打量著她身上那件補綴過的淺紫色印花布衣裳,上面滿是汗漬和污斑,後者顯然是護理傷員時沾上的,思嘉覺得又尷尬又奧惱,簡直氣壞了.他怎麼總注意女人衣裳,怎麼粗魯到評論起她此刻很不整潔的穿著來了呢?
"你的話我一句也不要聽.趕快下車來扶我坐上去,然後把我送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我不想回醫院了,哪怕他們把我絞死也罷了!天知道,我可沒有發動這場戰爭,也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讓我被折磨死,而且--""你成了背叛我們偉大主義的罪人了!""得了,飯鍋莫說菜鍋黑嘛,快把我扶上去.我不管,你往哪裡趕都行,就帶著我兜兜風吧."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這時思嘉突然覺得,一個完整的男人,一個四肢健全,五官俱在的男人,他既沒有因痛苦而臉色蒼白,也沒有被瘧疾折磨得皮膚焦黃,卻顯得營養很好,健康強壯,這讓人看著多麼舒服啊!而且他穿著講究,上衣和褲子是用同樣的料子做的,非常合身,不像別人穿的那樣要不鬆鬆垮垮,要不就繃得緊緊的邁不開步,而這套衣服還是新的,一點也不顯舊,不像別人那樣連骯髒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都露出來了.他好像對世界上的事漠不關心,這種態度在現時本身就足以令人驚訝了,因為別人都是滿臉憂慮,陰沉和神思恍忽的表情呢.他那褐色的臉膛是溫和的,而那張嘴,那張唇紅齒白,像女人的嘴一樣輪廓鮮明富於肉感的嘴,當他攙扶她上馬車時,更浮出隨隨便便的微笑,動人極了.
他自己也上了車,坐在她身旁,這時他高大身軀的肌肉在熨得很好的衣服裡顯得飽滿勻稱,而且很吸引人,像往常那樣,彷彿受到了衝擊似的,她感覺到了巨大的魅力,她望著他衣服下邊鼓出的那副有力的肩膀,那充滿誘感的令人不安的肩膀,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的身體顯得多麼壯實而堅韌,這同他那敏銳的思想一樣是很不尋常的.他渾身洋溢著一種輕鬆優美的力量,平靜時像一隻黑豹洋洋懶懶地躺在陽光下,機警時就像這只豹子正準備一躍而起向前猛撲.
"你這個小騙子,"他揶揄地說,一面喝馬向前."你整夜跟大兵跳舞,給他們送鮮花,送絲帶,說你願意為主義犧牲,可是一旦要你替幾個傷兵包紮和捉虱子時就趕快跑開了.""能不能把馬車趕得快些呢?你能不能講點別的事情,要是碰上梅裡韋瑟爺爺從他的小店裡出來看見了我,然後回去告訴那位老太太--我指的是梅裡韋瑟太太,那我就該倒霉了."他把鞭子輕輕抽了一下那匹母馬,它便輕快地跑過五點鎮,越過橫貫城市的鐵路,這時運載傷兵的列車已經進站,擔架工在烈日下迅速地將傷兵抬進救護車和帶篷的運貨馬車,思嘉絲毫沒有良心不安的感覺,反而慶幸自己及時逃脫,感到十分輕鬆.
"我對這種醫院工作已經膩煩透了."她說著,一面整理坐下撒開的裙子,並把下巴底下的帽帶繫緊,"每天都有愈來愈多的傷兵湧進城市.這全是約翰斯頓將軍的過錯,要是他在多爾頓把北方佬頂住了,他們早就--""傻孩子,他何嘗沒有起來擋住北方佬呀?可是,如果他繼續待在那裡,謝爾曼就會從側面包抄過來,割斷他與左右兩翼的聯繫,把他徹底打垮,同時他會丟掉鐵路線,而保衛這條鐵路正是他的戰鬥目的.""唔,反正是他的過錯,不管怎樣."思嘉這樣說,她對什麼戰略戰術本來就一竊不通."他應當想辦法呀,而且我覺得應當把他撤掉.他為什麼不堅守陣地,卻一味後退呢?""原來你也和別人一樣,因為無法幹那種不能幹的事了就叫嚷-把他殺掉.他在多爾頓時被看作救世主,而六星期之後他到了肯尼薩山,就變成叛徒猶太了.可是,只要他把北方佬打退20英里,他又會變為耶穌.我的孩子,要知道謝爾曼部隊的人數是約翰斯頓部隊的兩倍,他可以用兩個人拼掉我們的一個小伙子.而約翰斯頓卻一個也丟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是他能得到什麼呢?就算能得到喬·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可那又有什麼用處呢?""難道民兵真的要調出去?鄉團也這樣?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可沒有聽說過."
"已經有這樣的謠言在到處流傳了,那是在今天早晨從米列奇維爾開來的火車上傳出來的.民兵和鄉團都將去增援約翰斯頓將軍的部隊.是的,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很可能終於要嘗嘗火藥味了.他們的確從沒設想過要真刀真槍地干.
我想他們會大吃一驚的.州長就親自答應過不會叫他們上前線的.所以,那對他們只不過好玩罷了,他們覺得自己已經保了險.因為州長甚至公然反抗過戴維斯總統,拒絕把他們送到弗吉尼亞去呢.他說他們必須留下來維護本州的安全.誰曾想到戰爭會打到他們的後院,他們真的必須起來保衛這個州呀?""唔,虧你還笑得出來,你這個殘忍的傢伙!想想鄉團裡那些老先生和小孩子吧!怎麼,連小費爾·米德,連梅裡韋瑟爺爺和亨利·漢密爾頓叔叔也得去啊!""我不是在說那些小孩子和參加過墨西哥戰爭的老兵.我說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樣愛穿漂亮軍服和揮舞刀劍的勇敢的青年男子--""還有你自己!""親愛的,這可損害不了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軍服也不揮舞軍刀,而且南部聯盟的命運與我毫不相干.何況我即使是在鄉團或任何軍隊裡,也不會束手無策的,因為我在西點軍校學到的那些東西已夠我終生受用的了……好了,我祝願老約走運,李將軍如今被北方佬拖住,在弗吉尼亞,無法給他任何幫助,自顧無暇.所以,佐治亞州本州的部隊就是約翰斯頓所能得到的唯一增援了.他理應獲得更大的成就,因為他是個偉大的戰略家.他總是設法搶在北方佬之前佔據陣地,可是為了保衛鐵路線,他又不得不再後退,而且,請聽我說,一旦他們把他趕到山區並來到這裡附近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這裡附近?"思嘉驚異地問."你很清楚,北方佬是決不會深入到這裡來的呀!""肯尼薩山離這裡只有22英里,我敢跟你打賭--""街那頭,瑞德,你看,那一大群的人!他們不是士兵,究竟怎麼回事?……啊,全是些黑人!"一大團紅色的塵土從街那頭滾滾而來,塵土飛揚中傳來雜遝的腳步和上百黑人唱著《讚美詩》的深沉而雄渾的聲音,瑞德勒馬把馬車停在路旁,思嘉好奇地看著那些汗流夾背的黑人,他們肩上扛著鶴嘴鋤和鐵鍬.由一位軍官和一小隊佩著工程團標記的人領著一路走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又一次問.
接著,她的眼光落在隊伍前邊一個高唱《讚美詩》的黑人身上,他稱得上是個巨人,身高達六英尺半左右,渾身烏黑,姿勢靈活優美,像一頭猛獸似的向前邁步走著,一面露出雪白的牙齒,領著全隊高唱《去吧,摩西》.她相信世界上除了塔拉農場的工頭大個兒薩姆之外,沒有哪個黑人有這麼高的身材和這麼響亮的嗓子.可是大個兒薩姆到這裡來幹什麼呢?離家這麼遠,尤其現在無人照管農場的時候,而他又是傑拉爾德的得力助手?
她從座位上欠起半個身子來仔細觀看,這時那個巨人也瞧見了她,即刻咧嘴一笑表示認識,黑臉上綻出一絲喜悅的光輝來了.他停住腳,放下鐵鍬,向她走來,一面對那幾個最靠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這是思嘉小姐呢!來啊,以利亞!使徒!先知!這是咱們的思嘉小姐呀!"隊伍裡頓時一起混亂,大家都驚疑莫定地咧著嘴站住了,大個兒薩姆領著另外三個高大的黑人橫過大路向馬車走去,後面緊跟著那些不知所措,大聲叫嚷的軍官.
"你們這幾個傢伙,回到隊伍裡來!回來,我命令你們,要不我就--怎麼,是漢密爾頓太太.早晨好,太太,還有你,先生.你們幹嗎在這裡煽動騷動的叛亂呀.天知道,整個上午我已被這些小伙子鬧得夠嗆了.""唔,蘭德爾隊長,請不要責備他們!都是我們的人呢,這是大個兒薩姆,我們的工頭;以利亞,使徒和先知,也是從塔拉農場來的.他們當然要跟我說話呀,你們好啊,小伙子們?"她跟他們一一握手,那只雪白的小手握在他們又大又黑的手掌中,四個人都樂滋滋地跳著笑著,在他們的夥伴們面前驕傲地炫耀自己有多麼漂亮的一位小姐.
"你們這些小伙子們大老遠從塔拉跑來幹什麼?你們是逃出來的,我敢打賭,難道你們不怕巡邏隊逮住你們嗎?"他們還以為思嘉在開玩笑,都樂得大叫起來.
"逃走!"大個兒薩姆說."不是,小姐,俺不是逃出來的,俺是塔拉最高最強壯的四個勞力.他們才挑中,送俺到這兒來的."他驕傲地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笑著說."他們特別看中了俺,就因為俺唱得很好.是的,小姐,是弗蘭克·肯尼迪先生過來把俺挑上了.""但是做什麼呢,大個兒薩姆?""啊,思嘉小姐,你聽見了嗎?俺是來給白人先生挖溝的,好讓他們躲避北方佬."蘭德隊長和馬車裡的人聽到這種對於散兵壕的天真解釋,都忍不住笑了.
"的確,他們把俺帶走時,傑拉爾德先生差點兒發火,他說缺了俺,農場就搞不下去了.可愛倫小姐說:'把他帶走吧,肯尼迪先生,聯盟比我們更需要大個兒薩姆呢-她還給了俺一個美元,叫俺好好照白人吩咐的去做,所以俺就到這兒來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蘭德爾隊長?""唔,事情很簡單嘛,我們必須加固亞特蘭大的防禦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壕,可是將軍無法從前線抽出士兵來幹這種事.所以我們只得從農村徵調一些強壯的黑人來干了.""可是--"思嘉心裡隱隱感到有點恐懼,挖更多的散兵壕啊!他們有什麼需要呢?去年一年裡已在亞特蘭大周圍距離市中心一英里的地方修築了一連串帶有大炮掩體的巨大堡壘.這些連結著散兵壕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里又一英里綿亙著,把整個城市圍起來了.而現在還要挖更多的散後壕!
"可是--我們已經有很好的防禦工事,為什麼還要再修新的呢?我們連已經有的還用不上呢.毫無疑問,將軍是不會讓--""我們現在的防禦工事距離市區只有一英里遠."蘭德爾隊長簡潔地說."這太近了,很不方便--也不全安全.眼下要挖的更遠一些.你瞧,如果軍隊再一次後撤,有許多士兵就要進入亞特蘭大城了."他隨即後悔不該說最後這句話,害怕得瞪大了眼睛.
"當然嘍.不過,不會再一次後退了,"他趕緊補充一句.
"肯尼薩山周圍的防線堅不可摧嘛.山頂四周密密地安置了大炮,控制著下面所有的大路,北方佬不可能接近的."可是思嘉看見他在瑞德冷漠而銳利的注視下把眼睛垂下去,這時她也害怕起來.她記得瑞德講過:"一旦他們把他趕出山區來到這兒附近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得任人宰割了.""唔,隊長,你是不是認為--""怎麼,當然不會的!你一點也不用著急,老約只不過相信凡事以預防為好.這就是我們修築更多防禦工事的理由……不過我得走了.有機會和你聊聊,真叫人高興……好,現在我們歸去,小伙子們,給你們的女主人說再見呀.""再見吧,小伙子們.要是你們病了,或者受了傷,或者遇到什麼麻煩,就通知我一聲,我就住在那邊桃樹街盡頭.幾乎是市區最末了的那幢房子,等一等--"她伸手到提包裡摸索起來."哎喲,我一分錢也沒帶,瑞德,請借給我一點錢.
給,大個兒薩姆,買些煙草給你自己和小伙子們抽吧,你們要好好兒的,按照蘭德爾隊長的吩咐去做呀?"那個鬆鬆垮垮的隊列重新整頓好了,他們又向前行進,塵土的紅霧隨之升起,大個兒薩姆領著大家又唱起來:"去吧,摩西……""去吧,摩西!到埃及地方去!
去見法老,
使你可以將我的百姓領出來!
"瑞德,蘭德爾隊長是在騙我呢,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樣,怕我們婦女聽了會嚇得暈過去,就不讓我們知道真相.難道他不是在撒謊嗎?哦,瑞德,要是沒有什麼危險,他們幹嗎要挖這些新的壕溝啊?難道部隊缺員已達到這樣的程度,不得不使用黑人了嗎?"瑞德吆喝著那匹母馬動身往前走.
"軍隊缺員缺得厲害呢.不然為什麼要把鄉團調出去?至於挖壕溝嘛,嗯,這種防禦工事到圍城時是有些用處的,將軍準備在這裡作最後的抵抗了.""圍城!唔,請趕快掉轉車,我要回家了,要回塔拉去,馬上回去!""你這是怎麼了?""不是說圍城嗎?圍城了!我的上帝!圍城我是聽說過的.
爸經歷這一次圍城,也許那是他爸的事,可他告訴過我"哪一次圍城?""就是圍困德羅赫達,那時克倫威爾打敗了愛爾蘭人,他們沒有吃的,據我爸說他們有許多人餓死在大街上,最後把貓和耗子,還有蟑螂一類的東西都吃光了.他還說他們甚至被逼得人吃人也不投降呢,雖然我弄不清這究竟可不可信,後來克倫威爾把城攻下來了,全城的婦女都被--這就是圍城呀!我的天!""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你真無知透了,圍困德羅赫達是1600年前後的事,那時奧哈拉先生還沒出世呢,何況,謝爾曼又不是克倫威爾.""不是,可他更壞!他們說--""至於講到圍城時愛爾蘭人吃的那些珍奇美味--我本人也會樂意吃一隻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在飯店裡吃的那些東西一樣.所以我想還得回裡士滿,在那裡你只要有錢就可以吃到很好的東西."他的眼睛嘲笑地注視著她那驚惶的臉色.
她很懊惱自己在他面前居然顯得那麼慌張,便高聲喊道:"我真不明白你幹嗎在這裡待了這麼久!你成天考慮的就是要過很舒適,吃得好--如此等等.""除了吃喝一類的事,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更愜意的方法能消磨時光,"他說."至於說我幹嗎待在這裡--嗯,我讀了許多有關圍城和被困的城市以及類似情況的書,可是從沒親眼見過,所以我想還是留在這裡看看,我是非戰鬥人員,不會有什麼危險,而且,我需要有點實際經驗.思嘉,遇到新鮮事千萬別放過.它會使你的思想豐富起來的.""我的思想已經夠豐富了.""關於這一點,你也許知道得最清楚,不過我應當說--不過那是不客氣的.也許,我留下來是要在圍城時挽救你.我還從沒救過一個落難的女子呢,那也將是一種新的經驗呀."她知道他是在奚落她,可是又意識到他的話背後有一種嚴肅的意味.她揚起頭來.
"用不著你來救我,謝謝你了,我能照顧自己.""別這麼說,思嘉!如果你高興,也不妨這樣想,可千萬不要對一個男人說這種話,這正是北方女孩子所犯的毛玻她們只要不經常說-我們能照顧自己,謝謝你-,就是最可愛的姑娘了.總的看來,她們說的也是真話,很不錯呢.因此,男人們就讓她們自己去照顧自己好了.""看你扯到哪裡去了,"她冷冷地回敬一句,因為她覺得讓人家將自己跟北方佬姑娘相比,是一種莫大的侮辱."你明明知道北方佬是決不會打到亞特蘭大來的,我看你談到的圍城是在僕人吧?""我敢跟你打賭,他們在一個月內就會打到這裡,我跟你賭一盒糖果--"他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瞟著她的嘴唇."賭個吻好嗎?"剛才短短的一剎那,思嘉因害怕北方佬入侵而大為揪心,可現在聽到"親吻"這個字眼就什麼都忘了.她對這方面可是頗為熟悉,而且比對軍事措施有興趣得多呢.她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露出喜悅的笑容來.自從送給她那頂翠綠色帽子以來,瑞德至今沒有進一步作過可以認為是在愛她的任何表示.他這個人是決不讓你牽著鼻子來談私情的,無論你怎樣誘惑也罷.可是如今,用不著思嘉引誘,他卻談起親吻來了.
"我對這種私人談話不感興趣,"她故意皺起眉頭冷冷地說."而且,我寧願吻一隻豬玀.""這裡用不著談個人愛好嘛,而且我常常聽說愛爾蘭人是偏愛豬的--他們實際上把豬養在床底下,思嘉,不過,你是迫切需要接吻的.這就是目前你所犯的心玻你所有的情人不知為什麼都尊敬你了,或者是太害怕你了,以致都不能真正滿足你,結果就養成了你這種盛氣凌人的毛玻你應當讓人吻你,讓一個知道怎樣親吻的人來吻你."談話沒有按照她所設想的方式進行.這種情況是每次跟他在一起時都要照例要發生的.那往往是兩人之間的一次決鬥,而她總是輸的.
"那麼,我想你大概就是那個適當的人選了?"她挖苦地質問他,一面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脾氣.
"唔,是的,如果我高興去努力這樣做的話,"他漫不經心地說."人們常說我很會接吻呢.""唔,"她發現對方把她的魅力不當一回事,立即心頭火起,"怎麼,你……"可是突然又覺得很難為情,便低眉不語了.這時他卻滿面笑容,只不過那雙烏溜溜的眼睛裡像野火苗似的,偶爾閃出一點光輝.
"的確,你可能覺得奇怪,為什麼從我送給你帽子那天輕輕吻過你一下之後,一直沒再找機會吻你--""我從來沒有--""那麼說,你就不是個姑娘了,思嘉,而且我聽了也很難過.所有的好姑娘看見男人不想來吻她們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她們知道自己不應該盼望他們作這種嘗試,也知道碰到人家這樣做時必須裝出生氣的樣子,可歸根結底還是一樣,她們都希望男人來吻……好了,鼓起勇起來,親愛的,有一天我會吻你,你也會高興了.可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她知道他在奚落她,不過像往常那樣,這種奚落使她興奮若狂.他說的那些話總是那麼真實,叫你無法否認.好吧,這就徹底把他暴露了.只要他一旦粗野到對她放肆起來,她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請你把馬掉轉頭來好嗎,巴特勒船長,我想回醫院去了.""你真的想回去了,我的救護天使?那麼你寧願去跟虱子和髒水打交道,不想跟我交談了?好吧,我才不想拖住你這雙勤奮的手不讓它去為我們的光榮事業效勞呢."說著,他掉轉馬頭,他們往回朝五點鎮駛去.
"至於我為什麼沒有進一步追求嘛,"他冷淡地繼續說,彷彿她並沒有表示過要結束這次談話似的,"我是在等你再長大一點.你看,要是我現在就吻你,那是不會有什麼好玩的,而且我在享樂方面從來就只顧自己,我從沒想過要和小孩子親吻."他勉強克制住沒有咧嘴嬉笑,因為他瞧了一眼,看見她已經氣得胸鼓鼓的了.
"除此以外,"他溫柔地繼續說,"我還在等你對那位可敬的艾希禮·威爾克斯的記憶漸漸消失."一聽到艾希禮的名字,她即刻感到渾身一陣疼痛,感到熱竦竦的淚水在刺激眼簾.消失?對艾希禮的記憶是永遠不會消失的,哪怕他死後一千年也不會的.她想著艾希禮受了傷,在遠處一個北方佬監獄裡奄奄一息,瀕於死亡,身上沒有蓋毯子,旁邊沒有一個親人照料.於是她對身邊這個養尊處優的男人,這個用慢悠悠的聲調掩飾著嘲弄意味的男人,頓時滿懷仇恨,忍不住要發作了.
可是她惱怒得說不出話來,只好由他趕著車默默地跑了一程.
"現在我對你和艾希禮的一切實際上全都明白了,"瑞德繼續說."我是從你在-十二橡樹-村演出的那一幕開始的;後來我一直注意觀察你,又瞭解到許多情況.什麼情況呢?AE‐par如說,你仍對他懷有一種羅曼蒂克的女學生式的熱情,而他也在他那高尚天性所允許的範圍內予以報答,又如,威爾克斯太太對此毫不知情,而你在你們兩人之間對她玩了一個巧妙的把戲,等等.實際上,我什麼都瞭解,只有一點除外,而且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那便是:高尚的艾希禮有沒有冒著玷污他那不朽靈魂的危險跟你親吻過呢?"她給他的回答是轉過頭去不理他,同時固執地沉默不語.
"啊,原來他吻過你了.我猜想那是他在這裡休假的時候.
那麼,既然他可能已經死了,你就要抱著這種感情終生不渝了?不過,我相信你是會擺脫它的,等到你忘記他的吻時,我就會--"她憤怒地轉過頭去.
"你給我滾--滾到遠遠的地方去!"她惡狠狠地說,那雙綠眼睛冒出了怒火."趕快讓我下車,要不然我就跳下去.
我永遠也不再跟你說話了."
他停住馬車,可是還沒來得及下車攙扶,她已自己跳下來.她的長裙子鉤住了車輪,一時叫五點鎮的人都不免要瞟一眼她的襯裙和內褲.於是瑞德只好彎下身來迅速把它解開.
她一句話也不說,甚至頭也不回,就憤然而去.這時瑞德才輕輕笑著趕騎馬車走了.
第十八章
自從戰爭開始以來,亞特蘭大第一次聽得見炮聲了,每天清早城市的喧囂還沒有響起,人們就能隱隱聽到肯尼薩山上的大炮在隆隆震響,那聲音遙遠而低沉,你還以為是夏天的雷鳴呢.有時還相當清晰,甚至從正午轟轟的鐵軌聲中也聽得出來.人們想不去聽它,想用談話,歡笑和不斷的工作來掩蓋它,彷彿北方佬不在22英里外的地方,可是耳朵卻要豎起來去聽那個聲音.城市是一副全神貫注的狀態,因為儘管市民們手中都有工作,可大家仍然在諦聽著,諦聽著;每天總有百十來次,他們的心會突然驚跳起來.是不是炮聲更響了?難道這只是他們的想像嗎?這次約翰斯頓將軍會不會把北方佬擋住呢,他會嗎?
人們的恐慌只不過被暫時掩蓋著,沒有公開顯露而已.隨著軍隊後撤而一天天越發緊張起來的神經,如今已接近爆裂點了.沒有人談到恐懼,這個話題早已成了禁忌,人們只好用大聲指責將軍來表現自己的緊張心理.公眾情緒已達到狂熱的程度.謝爾曼已經到了亞特蘭大的門口.如果再後退,南部聯盟的軍隊就要進城了.
給我們一位不肯退卻的將軍吧!給我們一個願意死守陣地進行戰鬥的人吧!
到遠處隆隆的炮聲已充塞耳朵時,號稱布朗州長的"寶貝兒郎"的民兵,以及本州的鄉團,才開出亞特蘭大,去保衛約翰斯頓將軍背後查塔霍奇河的橋樑和渡口.那天陰雲密佈,一片灰沉沉的.他們穿過五點鎮走馬裡塔大道時,便下起朦朦細雨來了.市民傾城而出,密集著站在桃樹兩旁商店的板篷下給他們送行,而且很想歡呼一番.
思嘉和梅貝爾·梅裡韋瑟·爾卡德向醫院請了假,來到這裡看這些隊伍出發,因為亨利叔叔和梅裡韋瑟爺爺都參加了鄉團呢.她們和米德太太一起擠在人群裡,踮著腳尖仔細觀看.思嘉雖然也滿懷著一般南方人的希望,只相信戰局發展中那些最令人高興和放心的消息,可如今看著這些混雜不堪的隊伍走過時卻不由得感到淒涼,毫無疑問,既然這些由老頭和孩子組成的不諳征戰的烏合之眾都要出去打仗,局勢的嚴峻就可想而知了!的確,眼前的隊伍中也不乏年輕力壯的人,他們穿著在社會上很吃得開的民兵隊的漂亮制服,帽子插著羽毛,腰間繫著飾帶,打扮得整整齊齊.但是也有許多老頭和孩子,他們的模樣叫思嘉看了又憐憫又擔心,很不好受.有些白髮蒼蒼的人比她父親還老,他們在朦朦細雨中努力跟著軍樂隊的節拍步履踉蹌地往前走著,梅裡韋瑟爺爺肩上披著梅裡韋瑟太太那條最好的方格呢圍巾當雨衣,他走在最前列,裝出笑臉向姑娘們表示敬意.她們也揮著手帕向他大聲喊"再見!"只有梅貝爾緊緊抓住思嘉的臂膀,低聲說,"啊,要是真下起大雨來,可憐的老頭兒,他就完了!他的腰疼--"亨利·漢密爾頓叔叔在梅裡韋瑟爺爺後面一排裡走著,他那件長外套的領子向上翻起,遮住了耳朵,皮帶上掛著兩支墨西哥戰爭時代的手槍,手裡提著一個小小的旅行包,他旁邊是一個年紀與他差不多的黑人跟班,替他打傘遮雨,青年小伙子們同這些老頭肩並肩地走著,看來沒有一個是滿了十六歲的.他們中間有許多是從學校逃出來參軍的,現在一群群穿著軍官學校學員的制服,被雨水淋濕的灰軍帽上插著黑羽毛,交叉著繫在胸脯上的白帆布帶子也濕透了,這裡面有費爾·米德,他驕傲地佩帶著已故哥哥的馬刀和馬上用的短槍,故意把帽子歪戴著,顯得十分神氣.米德太太勉強微笑著向他揮手,彷彿突然要癱倒似的,直到他走過去以後才把頭擱在思嘉的肩背上歇了好一會.
還有許多人是完全沒有武裝的,因為南部聯盟政府既無槍支又無彈藥可拿來分發給他們.這些人希望能從被俘和陣亡的北方兵身上開到衣服和武起來裝備自己.他們的靴統裡插著獵刀,手裡拿著又粗又長,裝有鐵尖頭名叫"布朗槍"的桿子,運氣較好的則開到了老式的燧發槍,斜背在肩上,腰間還掛著裝火藥的牛角.
他需要一萬名新軍來補充自己的隊伍,約翰斯頓將軍在後撤中損失了大約一萬人,而這些人,思嘉想起來都害怕,就是他所得到的補充了!
炮車隆隆地駛過,把泥水濺到圍觀的人群中,這時思嘉忽然注意到一個騎著騾子緊靠著一門大炮走著的黑人.他年輕,表情嚴肅,思嘉一見便驚叫著:"那是莫斯!艾希禮的莫斯!他在這裡幹什麼呀?"她拚命從人群中擠到馬路邊去,一面呼喊著:"莫斯!停一停!"那小伙子看見了她,便勒住韁繩,高興地微笑著,準備跳下馬來.這時他背後一個騎著馬的渾身濕透的中士喝道:"不許下馬,否則我就斃了你!我們要準時趕到山區去呢."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思嘉趟著泥水走到正轔轔駛過的車輛旁邊,一把抓住莫斯的馬鐙皮帶.
"啊,一分鐘就行了,中士先生!莫斯,你用不著下馬.
你到底在這裡幹什麼?"
"思嘉小姐,俺動身再上前線去.這次是跟老約翰先生,不是跟艾希禮先生了.""跟威爾克斯先生!"思嘉嚇呆了.威爾克斯先生都快七十了!"他在哪兒?""在後面最後一門大炮旁邊,思嘉小姐,在後面那兒呢!""對不起,太太.小伙子,快走吧."思嘉在齊腳踝深的泥裡站了一會,看著炮車搖搖晃晃地過去.啊,不!她心裡想,他太老了,那不可能.而且他也和艾希禮一樣,很不喜歡打仗呢!她向後退了幾步,到了馬路邊上,站在那裡看著每一張經過的臉.後來,最末一門大炮連同彈藥箱轟響著一路濺著泥水來了,她看見了他,那個瘦高而筆挺的身軀,銀白的頭髮濕漉漉地垂掛在頭頸上,輕鬆地跨著一匹草莓色小母馬,後者像個身穿綢緞的太太似的,從大大小小的泥水坑中精明的揀著自己的落腳點一路跑來.
怎麼,這匹母馬就是乃利!塔爾頓太太的乃利!比阿特裡斯·塔爾頓的心肝寶貝啊!
威爾克斯先生看見她站在泥濘裡,便高興地微笑著把馬緊靠著一門大炮走勒住,隨即跳下馬向她走來.
"我本來就希望見到你,思嘉.我替你們家的人帶來許多信息呢.不過現在來不及了.你一看就明白了,我們今天早晨才奉令集合,可他們趕著我們立即出發了.""啊,威爾克斯先生,"她拉著他的手絕望地喊道:"你別去了!你幹嗎要去呀?""啊,你是覺得我太老了吧!"他微笑著,這笑容跟艾希禮的一模一樣,只不過面色蒼老些罷了,"也許叫我走路是老了些,可騎馬打槍卻一點不老.而且塔爾頓太太那麼慷慨,把乃利借給了我,我騎著非常舒服呢.我希望乃利不要出事才好,因此如果它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再也回不來,也沒臉去見塔爾頓太太了.乃利是她留下的最後一騎馬了."他這時樂呵呵地笑起來,思嘉的恐懼心理也一掃而光."你父母和幾個姐妹都很好,他們叫我給你帶了問候.你父親今天差點跟我們一起來了.""啊,我爸不會的!"思嘉驚恐地喊道."你不會去打仗的,我爸不會!是嗎?""不,可是他本來想去.當然,他走不了遠路他那膝蓋有毛病,不過他真的很想跟我們一起騎馬呢.你母親同意了,可是要他先試試能不能跳過草場上那道籬笆,因為她說軍隊會遇到許多艱難險阻要騎馬越過的.你父親覺得那很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馬一跑到籬笆跟前就死死地站住,而你父親從馬頭上翻過去了,那可真是奇跡,居然沒有摔斷他的脖子!你知道他為人多麼固執.他立刻爬起又跳.就這樣,思嘉,他接連摔了三次,奧哈拉太太和波克才攙著他躺到床上去了.那時他仍然很不服氣,賭咒發誓一定是你母親-向馬耳朵裡念了什麼咒語.思嘉.他已經沒法兒幹什麼艱苦的差事了,你也用不著為這感到丟臉.畢竟,總得有人留下來給軍隊種莊稼呀."思嘉反而感到很放心了,一點也不覺得羞恥.
"我把英迪亞和霍妮送到梅肯跟伯爾家的姑娘們住在一起了,奧哈拉先生則來回照料著塔拉和-十二橡樹-村……我必須走呀,親愛的.讓我吻吻你的漂亮臉蛋兒吧."思嘉把小嘴翹起來,同時感到喉嚨裡堵得忍不住了.她很喜歡威爾克斯先生.曾經有過一個時候,很久以前,她還希望當他的兒媳婦呢.
"你一定要把這個吻帶給皮蒂帕特,這一個給媚蘭,"他說著,又輕輕吻了兩下."媚蘭怎麼樣了?""她很好.""啊!"他的眼睛盯著她,但是通過她,而且像艾希禮那樣越過她,那雙漠然若失的灰眼睛在凝望著另一個世界."我要是能看到我的大孫子就好了,再見,親愛的."他躍上馬背,讓乃利緩緩地跑起來,他的帽子仍拿在手裡,滿頭銀髮任雨水淋著.思嘉還沒來得及領會他最後那句話的含義便回到了梅貝爾和米德太太的身邊.接著,她出於迷信的恐懼心理在自己胸前畫了個十字,並想作一次禱告.他說起過死亡,就像艾希禮那樣,可現在艾希禮--不,誰也不應該談死!談死是冒犯天意的事.三位婦女默默地動身冒雨回醫院去,這時思嘉正在祈禱:"上帝,請不要怪他.他,還有艾希禮,都不要怪啊!"就這樣從多爾頓向肯尼薩山的步步撤退是五月上旬到六月中採取的;接著是六月暑天的雨季,謝爾曼未能把南軍從陡峭而泥滑的山坡上攆走,於是大家都高興起來,人們又看到了希望,談到約翰斯將軍時也溫和多了.從六月到七月雨水愈來愈多,南部聯盟軍在設防堅固的高地周圍死守苦戰,叫謝爾曼進退兩難.這時亞特蘭大更是欣喜若狂,被希望沖昏了頭腦.好啊!好啊!我們把他們抓住了!這種歡欣鼓舞之情像瘟疫般普遍流傳,到處是慶祝晚會的跳舞會,每當有人從前線回到城裡過夜,人們都要宴請他們,接著就是舞會,參加的女孩子比男人多十倍,她們崇拜他們,搶著同他們跳舞.
亞特蘭大擁擠著遊客,難民,住院傷兵的家屬,以及前線士兵的妻子和母親(她們希望自己的親人受傷時能在身邊護理他們).此外,還有一群群年輕貌美的姑娘從鄉下湧進城來,因為鄉村只剩下16歲以下和60歲以上的男人了.皮蒂姑媽極力反對,她覺得她們到亞特蘭大來的唯一目的只是找丈夫而已,而這種不顧廉恥的作法使她納悶,不知這世界究竟要墮落到什麼地步.思嘉也不贊成.她倒並不擔心那些十六七歲姑娘所發起的競爭,儘管她們那嬌嫩的面容和嫵媚的微笑往往使人忘記她們身上的衣裳翻改過不止一次.腳上的鞋也修補過了.她自己的衣著比她們的漂亮得多,因為瑞德·巴特勒用他最後一艘走私船給她帶來了一些很好的衣物,不過,她畢竟19歲了,並且一天天長大,而男人總是要追逐年輕傻女兒的呀!
她想,一個拖著孩子的寡婦終究敵不過這些漂亮而輕浮的小妖精.可是在這些激動人心的日子裡,她的寡婦身份和母親身份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使她感到累贅.在白天的醫院工作和晚上的舞會之間,她也很少看見自己的兒子韋德.間或,在相當長的時間,她壓根忘記自己有孩子了.
在炎熱潮濕的夏夜,亞特蘭大的各個家庭都敞開大門歡迎保衛城市的士兵.從華盛頓大街到桃樹街.所有的大廈巨宅都燈火通明,在執行那些從前線壕溝裡出來的滿身泥土的戰士.悠揚的管絃樂聲,嚓嚓嚓的舞步聲和輕柔的笑聲在夜霧中飄蕩到很遠的地方.人們圍著鋼琴放聲歌唱《你的信來了,可是來得太晚了》,衣衫襤褸的勇士深情地注視著那些躲在羽毛扇後面訕笑的姑娘,好像懇求她們不要再等待,免得後悔莫及.其實那些姑娘只要辦得到便誰也不會等待.當全城一起歡騰時,她們爭先恐後湧入結婚的浪潮.在約翰斯頓將軍把敵人堵截在肯尼薩山的那一個月內,便有無數對青年男女結成了眷屬,這時做新娘的從朋友們那裡匆匆借來華麗的服飾,把自己打扮得嬌滴滴地出來了,新郎也全副武裝,軍刀磕碰著補好了的褲腿,威武得很.有那麼多的興奮場面,那麼多的晚會,那麼多令人激動,令人歡呼的情景!約翰斯頓將軍把北方佬堵截在22英里之外啊!
是的,肯尼薩山周圍的防線是堅不可摧的.經過25天的激戰之後,連謝爾曼將軍也承認這一點了,因為他遭到了慘痛的損失.他停止正面進攻,又一次採取包抄戰術,來一個大迂迴,企圖插入南部聯盟軍和亞特蘭大之間.他的這一招又一次得逞了.約翰斯頓被迫放棄那些牢牢守住的高地來保衛自己的後方.他在這個戰役中喪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人冒著大雨掙扎著疲憊不堪地向查塔霍奇河邊撤退.南部聯盟軍已沒有希望得到支援了,而北方佬控制的從田納西往南直這陣地的鐵路卻源源不斷地給謝爾曼運來援兵和給養.因此南軍只好後撤,經過泥濘的田野向亞特蘭大撤退.
喪失了這個原以為牢不可破的陣地,亞特蘭大又是一片驚慌.本來人人都相互保證過這種事決不會發生.並且度守了接連25天喜慶般的狂歡日子,可是如今這種事終於發生了!當然嘍,將軍會把北方佬阻擋在河對岸的.儘管上帝知道那條河就在眼前,離城只有七英里呢!
沒想到謝爾曼從北邊渡河向他們包抄過來,於是疲勞的聯盟軍部隊也被迫急忙趟著渾濁的河水,擋住敵軍不讓它逼近亞特蘭大.他們急急忙忙在城市北面桃樹溝岸邊掘了淺淺的散兵壕,據以自守,可這時亞特蘭大已經陷入驚恐萬狀之中了.
每次後退都使敵軍逼近亞特蘭大一步,打一陣,退一程!
打一陣,退一程!桃樹溝離城不過五英里!將軍心裡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呢?
"給我們一個願意死守陣地進行戰鬥的人吧!"這呼聲甚至深入到裡士滿去了.裡士滿方面知道,如果亞特蘭大陷落,整個戰爭也就完了,因此當部隊渡過查塔霍奇河以後,便把約翰斯頓將軍從總指揮崗位上撤下來,讓他的一個兵團司令胡德取代了他.這才使亞特蘭大的感到可以鬆口氣了.胡德不會後退.他可不像那個滿臉胳腮鬍,目光閃閃的肯塔基人呢!他享有"牛頭犬"的美名.他會把北方佬從桃樹溝趕回去的.是的,要迫使他們回到查塔霍奇河對岸,然後一步一步後退,直到返回多爾頓為止.可這時部隊在大聲喊叫:"把老約還給我們!"因為從多爾頓開始,他們跟約翰斯頓一起走過了漫長的苦難歷程,他們懂得其中的艱難險阻,而外人卻是無法理解的.
謝爾曼也沒有給胡德以準備停當來進行反攻的機會,就在聯盟軍撤換指揮的第二天,他的部隊立即攻打了並佔領距亞特蘭大六英里的小鎮迪凱特,截斷了那裡的鐵路,這條鐵路是亞特蘭大與奧古斯塔,查爾斯頓,威爾明頓和弗吉尼亞聯絡的交通線,所以謝爾曼的這步棋是給了聯盟軍的一個致命性打擊.亞特蘭大人高喊要立即行動起來!行動的時刻到了!
於是,在一個酷熱的七月下午,亞特蘭大人的願望實現了.胡德將軍不僅僅死守奮戰而已.他在桃樹溝對北方佬發起了猛烈的攻擊,命令自己的部隊從戰壕裡衝出,向人數超過自己兩倍北軍衝去.
人人膽戰心驚地祈禱胡德的突擊能把北方佬打回去,諦聽著隆隆的大炮聲和噼噼啪啪的步槍聲,它們儘管距市中心還有五英里,但已經響亮得幾乎像在鄰街一樣了.人們在聽到排炮轟擊聲的同時,還能看見煙霧像一團團低垂的白雲似地在樹林上空騰起,不過好幾個小時裡大家並不瞭解戰鬥進行實際情況.
直到傍晚才傳來第一個消息,但這消息自相矛盾,很不明確,而且令人害怕,因為它是由最初幾小時內受傷的士兵帶回來的,這些傷兵有的成群,有的孤零零地陸續流散回來,輕傷的攙扶著重傷的,一瘸一拐地走著,很快他們便形成了一股滔滔不絕的人流痛苦地湧進城來,向各個醫院湧去,他們的面孔被硝煙,塵土和汗漬污染得像黑人似的,他們的創傷沒有包紮,鮮血開始凝結,蒼蠅已在周圍成群飛舞.
皮蒂姑媽家是最先接納傷兵的幾戶人家之一,這些傷兵是從城北來的,他們一個又一個蹣跚著來到大門口,隨即躺倒在青草地上,大聲呼喚起來:"水!"皮蒂姑媽和她的一家,在那整個炎熱的下午,包括白人黑人,都站在太陽底下忙著提來一桶桶的水,弄來一卷卷的繃帶,分送一勺勺喝的,包紮一個個創口,直到繃帶全部用完,連撕碎的床單和毛巾都用光了.皮蒂姑媽已完全忘記自己一見鮮血便要暈倒的毛病,竟一直工作到她的小腳在那雙更小的鞋裡腫脹起來再也站不住了為止.甚至大腹便便的媚蘭也忘記自己一樣,後來,她終於暈倒了,可是除了廚房裡那張桌子,沒有地方可以讓她躺下,因為全家所有的床鋪,椅子和沙發都被傷兵佔了.
在忙亂中大家把小韋德忘了,他一個人蹲在前面走廊的欄杆後邊,像只關在籠裡受驚的野兔,伸出腦袋窺看著草地,兩隻恐懼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嘴裡呤著大拇指,正在打嗝兒,思嘉一看見便大聲喝道:"到後面院子裡玩去!韋德·漢普頓,"可是他被眼前這混亂的情景所困惑,感到可怕了,一時還不敢到後院去.
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人,他們已渾身疲乏得不能再走,傷勢重得無法挪動了,彼得大叔只好把這些人一個個搬上馬車,送到醫院裡去,這樣一趟一又一趟地趕車,弄得那匹老馬也大汗淋漓,於是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才把她們的馬車送了來,幫著一起運送,馬車由於滿載傷兵,壓得下邊的彈簧歪歪扭扭,嘎嘎作響.
接著,在盛夏漫長的黃昏裡,連綿不斷的救護車從戰場上一路開來了,同時還有供應部門的運貨車,上面蓋著濺滿污泥的帆布.再後面是農場上的大車,牛車乃至被醫療團徵用的私人馬車.它們從皮蒂姑媽家的門前經過,滿載著受傷和垂死的人在坑坑窪窪的大路上顛簸著行駛,鮮血一路流個不停,滴落在乾燥的塵土裡.那些開車的人一看見婦女們提著水桶拿著勺子在張望就停下來,隨即發出了或高或低的一片呼喊聲:"水啊!"思嘉捧著傷兵顫拌的頭,讓他們焦裂的嘴唇喝個痛快,接著又把一桶桶的水澆在那些骯髒發燒的軀體上,也流入裂開的傷口中,讓他們享受到暫時的舒適.她還踮起腳尖把水勺送給車上的車伕,一面膽戰心驚地詢問他們:"有什麼消息?
什麼消息?"
所有的回答是:"太太,還不怎麼清楚,一時還說上來."天黑了,還是那麼悶熱,沒有一絲風,加上黑人手裡擎著松枝火把,就越發覺得熱了.灰塵堵塞了思嘉的鼻孔,使她的嘴唇也幹得難受,她那件淡紫色印花布衣裳是剛剛漿洗過的,現在已沾滿了鮮血,污穢和汗漬,那麼,這就是艾希禮在信上說的,戰爭不是光榮而骯髒的苦難了.
由於渾身疲乏,使整個場面蒙上了一層夢魘般的迷幻色彩.這不可能是真實的--或者說,如果真實,就意味著全世界都發瘋了.否則為什麼她會站在皮蒂姑媽家安靜的前院裡,在搖曳不定的粉光下往這些垂死的年輕男人身上澆水呢?
他們中有那麼多人可以做她的情人,他們看見她時總設法要向她露出一絲微笑.那些還在這條黑暗的塵土飛揚的大路上顛簸著被源源運來的人中,也有許多是她十分熟悉的;那些在面前奄奄一息即將死去而成群的蚊子還在他們血污的臉上叮個不休的人中,有多少是她曾經一起跳舞和歡笑過,曾給他們彈過琴,唱過歌,開過玩笑,撫慰過和稍稍愛過的啊!
她在一輛堆滿傷兵牛車底層發現了凱裡·阿什伯恩,他頭部中了顆子彈,差一點沒有死掉.可是不去碰旁邊六個重傷號,要把他拉出來是不可能的,她只得讓他就這樣躺著去醫院了.後來她聽說,他沒來得及見到醫生就死去了,也不知埋在什麼地方.那個月被埋葬的人多得數不勝數,都是在奧克蘭公墓匆匆挖個淺坑,蓋上紅土了事.媚蘭因為沒有弄到凱裡的一綹頭發送給她母親留作紀念而深感遺憾.
炎熱的夜漸漸深了,她們已累得腰酸腿疼,這時思嘉和皮蒂挨個兒大聲詢問從門口經過的人:"有什麼消息?什麼消息?"她們這樣又挨過了幾小時,才得到一個答覆,可這個答覆頓時使她們臉色蒼白,彼此注視著默默無言了.
"我們正在敗退.""我們只得後退了.""他們的人數比我們多好幾千呢.""北方佬在迪卡特附近把惠勒的騎兵隊攔腰截斷了.我們得去支援他們.""我們的小伙子們馬上就會全部進城."思嘉和皮蒂彼此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臂,以防跌倒.
"難道--難道北方佬就要來了嗎?"
"是的,太太,他們就要來了,不過他們是不會深入的,太太.""別著急,小姐,他們沒法佔領亞特蘭大.""不,太太,我們在這個城市周圍修築了百萬英里的圍牆呢.""我親耳聽老約說過:'我能永遠守住亞特蘭大-""可是我們現在沒有老約了,我們有的是--""閉嘴,你這傻瓜!你是想嚇唬太太們?""北方佬永遠也休想佔領這個地方,太太.""你們太太們怎麼不到梅肯或別的安全的地方去呀?你們在那裡沒有親戚嗎?""北方佬不會佔領亞特蘭大,不過只要他們還有這個企圖,太太們留在這裡就不怎麼合適了.""看來會受到猛烈的炮轟呢."第二天下著悶熱的大雨,敗軍成千上萬地擁入亞特蘭大,被為時76天的戰鬥和撤退拖得精疲力竭,他們又餓又累,連他們的馬也得像稻草人似的.大炮和彈藥箱只能用零零碎碎的麻繩和平帶來捆紮搬運了.不過他們並不像一群烏合之眾紛紛擾擾地擁進城來.他們邁著整齊的步伐,儘管穿著襤褸,仍顯得意氣洋洋,那麼久經戰火業已破碎的紅色軍旗在雨中獵獵飄揚.他們在老約的指揮下已學會了怎樣有秩序地撤退,知道這種撤退與前進一樣也是偉大的戰略部署.那麼滿臉鬍鬚,服裝襤褸的隊列合著《馬裡蘭!我的馬裡蘭》的樂曲,沿著桃樹街洶湧而來.全城居民都蜂擁到大街兩旁來向他們歡呼.無論勝也好,敗也好,這畢竟是他們的子弟啊!
那些不久前穿著鮮艷制服出發的本州民兵,如今已很難從久經沙場的正規軍中辯認出來,因為他們已同樣是渾身污泥,邋遢不整的大兵了.不過他們的目光中有一種新的神色.
過去三年他們為自己沒有上前線去而作的種種辯解,如今已通通忘記了,他們已經用後方的安逸換來了戰場上的艱苦,其中有許多已拋棄舒適的生活而選擇了無情的死亡.儘管入伍不久,他們現在已成了老兵,而且還很自重呢.他們從人群中找出自己的朋友,然後驕傲而又挑釁地注視著他們,他們現在能夠昂起頭來了.
鄉團中的老頭和孩子在大隊旁邊行進著,那些灰白鬍鬚的人已勞累得幾乎挪不動腿了,孩子們則滿臉倦容,因為他們被迫過早地肩負了成人的任務.思嘉一眼皮見費爾·米德,可是幾乎認不得了,他的臉被硝煙和污泥弄得黑糊糊的,辛勞和疲乏更使他顯得神色緊張,苦不堪言,亨利叔叔跛著腳走過去了,他沒戴帽子,頭從一塊舊油布的洞裡伸出來,就算披上了雨衣,梅裡韋瑟爺爺坐在炮車上,光腳上紮著兩塊棉絮.但是無論怎樣尋找,思嘉也沒有找出約翰·威爾克斯來.
不管怎樣,約翰斯頓部下的老兵仍然以過去三年來那種不知疲倦和輕快自如的步伐在行進,他們還有精力向漂亮姑娘們咧嘴嬉笑,揮手致意,向那些不穿軍服的男人拋出粗野的嘲弄.他們是開到環城戰壕中去--這些戰壕不是倉促挖成的淺溝,而是用沙袋和尖頭木樁防護著的齊胸高的泥土工程.它們綿延不斷地環走著城市,每隔一段距離有個切口,上面聳立著紅土墩,正在等待戰士們進來駐守.
彷彿在歡迎他們凱旋歸來.人群向部隊歡呼,每個人心中都懷著恐懼,但是既然他們已瞭解真相,既然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既然戰爭已打到他們的前院,整個城市就徹底變樣了.現在已沒有驚慌,也沒有不正常的狂熱症了.人們心中無論想的什麼,都不在臉上表現出來.人人都顯得興高采烈,即使這不過是強顏歡笑也罷.人人都對軍隊裝出勇敢而充滿信心的模樣.人人都重複約翰斯頓即將卸任時說過的那句話:"我能夠永遠守住亞特蘭大."現在胡德也不得不後撤了,許多人便跟士兵一樣希望讓老約回來,可是他們克制著沒有說,只能從老約的名言中汲取勇氣了:"我能夠永遠守住亞特蘭大!"對胡德來說,約翰斯頓的謹慎的戰術是不適用的.他給北方佬東面一個襲擊,西面一個襲擊.謝爾曼正在包圍城市像個摔交家在對手身上尋找新的抓著點似的,而胡德並不留在散兵壕裡等待北方佬來進攻,他勇敢地衝出來迎擊敵人,向他們猛撲過去,在短短的幾天內就打了亞特蘭大的埃茲拉教堂兩次大規模的戰鬥,它們使得桃樹溝之戰比較起來只不過是一次小小的接觸罷了.
但是北方佬仍不斷掉過頭來發起新的攻擊,他們儘管損失慘重,可是兵源豐富,經受得起.他們的大炮一直向亞特蘭大內猛轟,大量殺傷城市居民,摧毀了許多建築物,使街上平添了不少巨大的彈坑,居民們避難的最好辦法是躲進地窖,地洞和在鐵路截口臨時挖掘的淺遂道中.亞特蘭大被圍困了.
胡德將軍在就任總指揮以來的11天裡所損失的兵員,已接近於約翰斯頓在戰鬥和退卻的七十四天的所損失的數目,而且亞特蘭大已淪於三面受敵,岌岌可危的困境.
從亞特蘭大至田納西的鐵路已全部控制在謝爾曼手中,他的部隊已越過鐵路向東挺進,同時截斷了西南方向通往亞拉巴馬的鐵路線.如今只有往南與梅肯和薩凡納相聯的一線還保持暢通.但是城裡已住滿了軍隊,擠滿了傷兵,塞滿了難民,這條鐵路是萬難解決各種迫切需要的.不過,只要鐵路還能守住,亞特蘭大就不會陷落.
思嘉一旦明白這條鐵路已變得多麼重要,謝爾曼會多麼凶狠地來奪取它,胡德又會怎樣拚命保衛它,便覺得這局勢太可怕了.因為這是一條橫貫全州,穿過瓊斯博羅的鐵路,而塔拉離瓊斯博羅只有五英里!塔拉跟亞特蘭大這個驚叫的地獄比起來,好像是個安全的避難所了,可是它距離瓊斯博羅只有五英里!
在亞特蘭大戰役那一天,思嘉和其他許多太太們坐在店舖的屋頂上,手裡打著小小陽傘,觀看戰鬥進行的情景,但是當炮彈開始在大街上落地開花時,她們便紛紛往地窖裡逃跑,而且從那天晚上起,婦女,小孩和老人都陸續大批地離開城市.梅肯是他們的目的地,實際上當晚搭火車的那些人在約翰斯頓從多爾頓撤退時就去那裡躲過五六次了.比起他們來亞特蘭大時,現在的旅行已輕鬆得多,他們大多只攜一個提包和一頓用手帕包著的簡便午餐.間或也有嚇怕了的人帶著銀水罐和刀叉,以及第一次出逃時搶救出來的一兩張家族肖像.
醫院需要他們,梅裡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不肯離開,而且,她們驕傲地說,她們一點也不害怕,北方佬是沒法把她們趕出家門的.但是梅貝爾和她的嬰兒,以及范·埃爾辛都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拒不接受大夫的命令,沒有搭火車去逃難,這是她結婚以來第一次不服從大夫的安排,她說大夫需要他,而且費爾還待在什麼地方的戰壕裡,她要留在他附近,以防萬一……不過惠廷太太和思嘉周圍的其他許多太太都走了,皮蒂姑媽本是頭一個譴責老約退卻政策的人,如今卻趕在第一批就打好了行李.她說她神經脆弱,實在忍受不了周圍的一切嘈雜.她擔心一聲爆炸就嚇得暈倒了,也無法跑到地窖裡去躲避.不,她並不害怕.她的那張娃娃嘴還嘗試過要唱軍歌,可是失敗了,她要到梅肯去同自己的表姐伯爾老夫人住在一起,兩位姑娘會跟著她去的.
儘管害怕炮彈,思嘉不想到梅肯去,仍寧願留在亞特蘭大,因為她從心底裡痛恨伯爾老夫人.多年以前,伯爾夫人在威爾克斯家的一個晚會上會發現思嘉在吻她的兒子威利以後,曾說過她為人"放蕩".不,思嘉告訴皮蒂姑媽,我要回塔拉去,就讓媚蘭跟你到梅肯去好了.
聽到思嘉這樣講,媚蘭就驚恐而傷心地哭了.這時皮蒂姑媽跑去找米德大夫,媚蘭這才抓住思嘉的手懇求道:"請不要離開我塔拉去呀!親愛的,沒有你,我太寂寞了.
哦,思嘉,要是我生孩子時沒有你在身邊,我就活不成了!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有皮蒂姑媽,她對我很好.可是,她畢竟從沒生過孩子,有時會弄得我十分緊張,簡直要發瘋了.
請不要丟下我吧,親愛的!你已經像是我的妹妹了.而且."她黯然一笑,"你答應艾希禮要照顧我的呀.他說過他要向你提出這個請求."思嘉不勝驚訝地注視著她,簡直已沒法掩飾,她自己對這個女人厭惡極了,可是媚蘭怎麼會這樣喜歡她呢?媚蘭怎麼會這麼愚蠢,居然想不到她在偷偷愛著艾希禮呢?這幾個月,她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艾希禮的消息,已經上百次地洩露過自己的心事了.可是媚蘭絲毫沒有察覺,她這個人從自己所喜歡的人身上除了優點以外是什麼也看不出來的……是的,她答應過艾希禮要照顧媚蘭.啊,艾希禮!艾希禮!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幾個月了!可現在給我你的許諾卻把我牢牢抓住了!
"好吧,"她簡截地說,"我既然答應過他,現在也不收回我的諾言了.不過我不想到梅肯去跟我那個老婆婦伯爾待在一起.如果在一起,我就會毫不猶豫地把她的眼珠子給挖出來,我要回塔拉去,你可以跟我一起走,母親會高興你去的.""啊,這可中了我的意了!你母親多麼可愛啊!不過你知道,要是我生孩子時不讓皮蒂姑媽在我身邊,她是死也不肯答應的,同時我很清楚她又不願到塔拉去,那裡離前線太近,而姑媽要的是安全呀."米德大夫氣喘吁吁地趕來,他接到皮蒂姑媽緊急萬分的召請後,還以為至少是媚蘭要分娩了呢,現在明白了是這麼回事,便顯得有點生氣了.對眼下的問題,他講了一番道理就作出了決定,而且沒有留下爭論的餘地.
"媚蘭小姐,你到梅肯去這個問題根本不容考慮,你要是隨便走動,我就不負責了.火車上擁擠得很,又動盪不定;如果需要調去運傷兵和軍隊或者供應物資的話,旅客就隨時有可能被趕下來給扔在林地裡,在你這種情況下--""但是,如果我跟思嘉到塔拉去--""我不讓你走動,我告訴你,到塔拉去的火車跟去梅肯的是同一趟,情況也完全一樣.而且,誰也不知道現在北方佬究竟到了哪裡.甚至你坐的那趟火車也可能被堵截呢.即使你能平安抵達瓊斯博羅,那裡離塔拉也還有五英里,道路又坎坷不平,夠你在馬車上顛簸的.這樣的旅行,一個懷孕的婦女怎麼能經受得住,此外,自從老方丹大夫參軍以後,那個區裡已經沒有醫生了.""可是,還有接生氣--""我說的是醫生,"他粗率地答道,一面下意識地打量著她那瘦小的身子."那可能有危險,我不會讓你走動的,你總不想讓嬰兒生在火車上或馬車裡吧,是不是?"這種只有大夫才有的直率口吻,使兩位年輕太太都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默不作聲了.
"你只能就待在這裡,好讓我隨時觀察,而且你還得臥床.
不要上下樓,往地窖裡跑.不行,哪怕炮彈正落在窗外也不行.其實嘛,這裡並不那麼危險.我們很快就會把北方佬打回去的……好了,皮蒂小姐,你馬上動身到梅肯去,把兩位姑娘留在這裡.""沒有人陪伴嗎?"她驚慌地嚷道.
"她們都是少奶奶了,"大夫不耐煩地說."而且米德太太離這裡只隔兩戶人家嘛.以媚蘭小姐目前這個模樣,她們也決不會接待男客的.哎喲,皮蒂小姐,這是戰時!我們現在可不能講究那些老規矩了,我們得替媚蘭著想呀."他頓著腳走出房間,一個人忿忿地待在前廊裡,直到思嘉來到他身邊才緩和下來.
"我要跟你坦白地談談,思嘉小姐,"他開口說,那把灰白鬍子在痙攣地顫抖."請恕我直言.看來你是個通情達理的年輕女子,我不想再聽到關於媚蘭小姐要走的這些話了,我懷疑她是否經受得起這種旅行,即使是在最好的環境下,她也會碰到很大的困難--因為,你知道的,她的臀部很窄,分娩時很可能得用鉗子,所以我不要那種愚昧的黑人接生起來動她.像她這樣的女人本來不是該生孩子的,可是--不管怎樣,你還是替皮蒂小姐打好行李,送她到梅肯去吧,她那麼膽小,留在這裡沒什麼好處,只會干擾媚蘭小姐,而你,小姐,"他用犀利的眼光盯著她,"我也不願意再聽到你談回家的事.你就跟媚蘭小姐一起留下來,等到她生了孩子再說.你不害怕吧,是嗎?""啊,不怕!"思嘉勇敢地撒了個謊.
"這才是有膽量的姑娘呢!你們需要人陪伴,米德太太隨時來的,如果皮蒂小姐要把她的僕人帶走,我就打發老貝特西過來照料你們.據推算,再過五個星期孩子就該出生,不過對於第一個孩子,你就很難說了,而且這樣整天打炮,也會受影響的.反正不要很久,所以,哪一天都可能生呢."這麼著,皮蒂姑媽便帶著彼得大叔和廚娘淚淋淋地動身到梅肯去,由於愛國情緒一時高漲,她把馬車和馬都送給了醫院,可是隨即又感到後悔,因此眼淚也就更多了,思嘉和媚蘭被留下,帶著韋德和百里茜在那所大房子裡,雖然大炮仍在不斷地轟鳴,但周圍顯得安靜多了.
第十九章
圍城初期,北方佬到處轟擊城防工事時,思嘉被震天的炮彈聲嚇得瑟瑟發抖,雙手捂著耳朵,準備隨時被炸得一命嗚呼,見上帝去.她一聽見炮彈到來前那噓噓的尖嘯聲,就立即衝進媚蘭房裡,猛地撲倒在床上媚蘭的身邊,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把頭埋在枕頭底下,"啊!啊!"地驚叫著,百里茜和韋德也急忙向地窖跑去,在地窖裡掛滿蜘蛛網的黑暗角落蹲下來,百里茜扯著嗓子大聲尖叫,韋德則低聲哭泣,傷心地打著嗝兒.
思嘉被羽絨枕頭捂得出不來氣了,而死神還在上空一聲聲尖嘯,這時她暗暗詛咒媚蘭,怪媚蘭連累她不能躲到樓下較安全的地方去.因為大夫禁止媚蘭走動,而思嘉必須留在她身邊.除了害怕被炮彈炸個粉碎以外,她還擔心媚蘭隨時會生孩子.每每想起這一點她就渾身冒汗,衣服都濕了.要是孩子偏偏在這個時候降生,她可怎麼辦呢?她想,在這炮彈如雨的當兒,她寧願讓媚蘭死掉也不能跑到大街上去尋找大夫,如果叫百里茜去冒這個險,她也清楚,那不等她出門就會被炸死的.要是媚蘭生孩子了,她該怎麼辦啊?
關於這些事情,有個下午她和百里茜在準備媚蘭的晚餐時,曾低聲商量過,百里茜倒令人驚訝地把她的恐懼打消了.
"等到媚蘭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醫生,您也用不著煩惱.俺能對付.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媽不就是個接生婆,她不是教會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這事交給俺好了."思嘉知道身邊有個在行的人,便覺得輕鬆了些.不過她仍然盼望這場嚴峻的考驗快些過去.她一心想離開這炮火連天之地,已惶惶不可終日;她要回塔拉去,更是迫不及待了.
她每天晚上都在祈禱,要媚蘭的孩子第二天就生下來.那樣她就可以解脫自己的諾言,早日離開亞特蘭大.塔拉在她心目中是多麼安全,與這一切的苦難是多麼不相干啊!
思嘉渴望回家去看母親,這樣的焦急心情她是從來不曾有過的.只要她是在母親身邊,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害怕了.每天晚上,在熬過了一整天震耳欲聾的炮彈呼嘯聲之後,她上床睡覺時總是下決心要在第二天早晨告訴媚蘭,她在亞特蘭大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她一定要回家,媚蘭只能住在米德太太那裡去.可是頭一擱到枕上,她便又記起艾希禮臨別時的那副面容,那副因內心痛苦而繃得很緊但嘴唇上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的面容:"你會照顧媚蘭,不是嗎?你很堅強……請答應我."結果她答應了他.如今艾希禮不知躺在什麼地方死了.無論是在何處,他仍然在瞧著她,叫她恪守自己的諾言,生也罷,死也罷,她都決不能讓他失望,不管要付出多高的代價,就這樣,她一天天留下來了.
愛倫寫信來敦促女兒回家,思嘉回信時一面極力說小圍城中的危險,一面詳細說明媚蘭目前的苦境,並答應等媚蘭分娩後便立即回去.愛倫對於親屬關係,無論血親姻親,都是很重情感的,她回信勉強同意思嘉留下來,但要求將韋德和百里茜立即送回去.這個建議百里茜完全贊同,因為她現在一聽到什麼突如起來的響聲,就要嚇得兩排牙齒格格地打顫,她每天得花那麼多時間蹲在地窖裡,如果不是米德太太家的貝特西得了大忙,兩位姑娘的日子就不知怎麼過了.
像她母親一樣思嘉急於要讓韋德離開亞特蘭大,這不僅是為孩子的安全,而且因為他整天惶恐不安,令思嘉厭煩透了.韋德經常給大炮聲震得說不出話來,即使炮聲停息了,也總默默在牽著思嘉的裙子,哭也不敢哭一聲,晚上他不敢上床,害怕黑暗,害怕睡著了北方佬會跑來把他抓走,到了深夜,他那神經質的低聲啜泣也會把思嘉折磨得難以忍受.實際上,思嘉自己也和他一樣害怕,不過每當他那神情緊張的面容提醒她想到這一點時,她馬上就火了.是的,塔拉是對韋德唯一適宜的地方.應當讓百里茜送他到那裡去,然後即刻回來料理媚蘭分娩的事.
但是,思嘉還沒來得及打發他們兩人動身回去,便突然聽到消息說北方佬已迫到南面,亞特蘭大和瓊斯博羅之間的鐵路沿線打起來了,要是北方佬把韋德和百里茜乘的那列火車截獲了呢--想到這裡,思嘉和媚蘭不由得臉都白了,因為誰都知道北方佬對待兒童比婦女還要殘暴,這樣一來,她就不敢把他送回家去,只好讓他繼續留在亞特蘭大,像個受驚的默默無聲的小幽靈整天啪噠啪噠地跟在母親後面,緊緊抓住她的衣襟,生怕一鬆手就丟掉了自己的小命似的.
在七月炎熱天,從月初到月尾,圍城的戰鬥在繼續進行,炮聲隆隆的白天和寂寥險惡的黑夜連續不斷,市民也開始適應這種局勢了,大家彷彿覺得最壞的情況已經發生,也不會有什麼更可怕的了.他們以前對圍城十分害怕,可現在圍城已終於成了事實,看來也不怎麼樣.生活差不多還能像往常一樣地過,而且的確在這樣過著,當然,他們也知道自己坐在火山上,可是不到火山爆發他們是什麼也做不成的.那麼,現在又何必著急呢?何況,火山還不一定爆發啊!請看,胡德將軍正在擋住北方佬,不讓他們進城嘛!請看,騎兵團正在堅守通往梅肯的鐵路嘛!謝爾曼永遠也休想佔領它!
不過,儘管人們在紛紛降落的炮彈面前和糧食愈來愈短缺的情況下,仍裝出無憂無慮的樣子,儘管他們瞧不起就在半英里外的北方佬,儘管他們對戰壕裡那支襤褸的聯盟軍部隊堅信不疑,亞特蘭大人在內心裡仍然是惶惶無主的,不知明天早晨會發生什麼事情.焦慮,煩惱,憂愁,飢餓,以及隨著那睡或了又低落,低落了又上升的希望而日益加深的痛苦,正在磨損著當前形勢的薄薄外表,很快要露出其實質來了.
思嘉漸漸學會了從朋友們的臉上和自然的有效調節中汲取勇氣,因為事情既然已無法挽救,也就只好忍受.說真的,她每次聽到爆炸聲仍不免要驚跳一下,但是她不再嚇得尖叫著跑去把頭鑽在媚蘭的枕頭底下了.她現在已能抑制住自己並怯怯地說:"這發炮彈很近,是不是?"她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了,這裡還有一個原因,即生活已染上一種夢幻般的色彩,而夢太可怕,不可能真實的.她思嘉·奧哈拉不可能淪於這樣的苦境,這樣每時每刻都有死亡的危險.生活本來應有的那種風平浪靜的過程,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徹底改變了.
那是不真實的,罕見地不真實,難道天亮時還那麼湛藍的晨空會被這些像雨雲般低懸在城市上頭的大炮硝煙所污染,難道那瀰漫著忍冬和薔微花的濃烈香味的溫暖中午會這樣可怖,讓炮彈呼嘯著闖入市區,像世界末日的雷聲轟然爆炸,把居民和動物活活地炸得粉碎嗎?這是非常不真實的啊!
以前那種安安靜靜,昏昏沉沉的午睡現在沒有了,因為儘管作戰的喧囂聲有時也平息一會,但桃樹街仍整天嘈雜不堪,時而炮車和救護車隆隆駛過,傷兵從戰壕裡蹣跚而出,時而有的連隊從市區一頭的壕溝裡奉命急忙跑到另一頭去,防守那裡受到嚴重的威脅的堡壘;時而通訊兵在大街上拚命奔跑趕到司令部去,彷彿南部聯盟的命運就繫在他們身上似的.
炎熱的晚上有時會稍稍安靜一些,但這種安靜也是不正常的.如果說那是沉寂,就未免太沉寂了--彷彿雨蛙,蟈蟈兒和瞌睡的模仿鳥都嚇得不敢在通常的夏夜合唱中出聲了.這寂靜有時也被最後防線中的噠噠的毛瑟槍聲所打破.
到了半夜,往往在燈火熄滅,媚蘭已經睡熟,全城也一片寂靜的時候,思嘉還清醒地躺在床上,聽見前面大門上鐵閂的嘩啦聲和前屋輕輕的叩門聲.
常常,一些面貌模糊不清的士兵站在黑暗的走廊上,好幾個人同時從黑暗中對她說話,有時那些黑影中會傳來一個文雅的聲音:"請原諒我打擾你了.太太,能不能讓我和我的馬喝點水呢?"有時是一個帶粗重喉音的山民口音,有時是南方草原地區的鼻音;偶爾也有濱海地方那種平靜而緩慢的聲調,它使思嘉想起了母親的聲音.
"俺這裡有伴兒,小姐,俺本想把他送到醫院裡去,可是他好像再也走不動了,你讓他進來好嗎?"
"太太,俺真的什麼都能吃,你要是能給,俺倒是很想吃玉米餅呢.""太太,請原諒我太冒失了,可是--能不能讓我在走廊上過一夜?我看到這薔薇花,聞到忍冬的香味,就好像到了家裡,所以我大膽--"不,這些夜晚不是真的!它們是一場惡夢,那些士兵是惡夢的組成部分,那些看不見身子或面貌的士兵,他們只是些疲倦的聲音在炎熱的夜霧裡對她說話罷了.打水,給吃的,把枕頭擺在走廊上,包紮傷口,扶著垂死者的頭,不,所有這些都不可能是她真正做過的事!
有一次,七月下旬的一個深夜,是亨利叔叔來叩門了.亨利叔叔的雨傘手提包都沒有了,他那肥胖的肚皮也沒有了.他那張又紅又胖的臉現在鬆弛地下垂著,像牛頭犬喉下的垂肉似的.他那頭長長的白髮已經髒得難以形容.他幾乎是光著腳,滿身虱子,一副挨餓的模樣,不過他那暴躁的脾氣卻一點沒有改變.
儘管他說過:"連我這種人也背著槍上前線了,這是一場愚蠢的戰爭,"但是姑娘們的印象中,亨利叔叔還是很樂意這樣做的.因為戰爭需要他,猶如需要青年人一樣,而他也在做一個青年人的工作.此外,他告訴思嘉,他還趕得上青年人,可這一點,他高興地說,卻是梅裡韋瑟爺爺所辦不到的.
梅裡韋瑟爺爺的腰痛病厲害得很,隊長想叫他退伍,但他自己不願意走.他坦白地說他情願挨隊長的訓斥,也不要兒媳婦來過分細心的照料,絮絮叨叨地叫他戒掉嚼煙草的習慣和天天洗鬍子.
亨利叔叔這次的來訪為時很短,因為他只有四小時假,而且從圍城到這裡來回就得花費一半的時間.
"姑娘們,往後我怕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們了,"他在媚蘭臥室裡一坐下就這樣宣佈,一面把那雙打了泡的腳放在思嘉端來的一盆涼水裡,心情享受似地搓著."我們團明天早晨就要開走了.""到哪兒去?"媚蘭吃驚地問他,趕忙抓住他的胳臂.
"別用手碰我,"亨利叔叔厭煩地說."我身上滿是虱子,戰爭要是沒有虱子和痢疾,就簡直成了野外旅行了.我到哪兒去?這個嘛,人家也沒告訴我,不過我倒是猜得著的.我們要往南開,到瓊斯博羅去,明天早晨走,除非我完全錯了.""唔,幹嗎到瓊斯博羅去呢?""因為那裡要打仗呀,小姐.北方佬如果有可能,是要去搶那鐵路的.要是他們果真搶走了,那就再會了,亞特蘭大!""唔,你看他們會搶得著嗎?亨利叔叔?""呸,姑娘們!不會的!他們怎麼可能呢?有我在那兒,"亨利叔叔朝那兩張驚惶的臉孔咧嘴笑了笑,隨即又嚴肅起來:"那將是一場惡戰,姑娘們.我們不能不打贏它.你們知道,當然嘍,北方佬已經佔領所有的鐵路,只剩下到梅肯去的那一條了,不過這還不是他們所得到的一切呢.也許你們還不清楚,他們的確還佔領了每一條公路,每一條趕車和騎馬的小道,除了克藺諾公路以外.亞特蘭大好比在一個口袋裡,這口袋的兩根拉繩就在瓊斯博羅.要是北方佬能佔領那裡的鐵路,他們就會把繩子拉緊,把我們抓住,像抓袋子裡的老鼠一樣.所以我們不想讓他們去占那條鐵路……我可能要離開一個時候了,姑娘們.我這次來就是向你們大家告別的,並且看看思嘉是不是還跟你在一起,媚蘭.""當然嘍,她跟我在一起,"媚蘭親暱地說."你不用替我們擔心,亨利叔叔,自己要多保重."亨利叔叔把兩隻腳在地毯上擦乾,然後哼哼著穿上那雙破鞋.
"我要走了,"他說."我還得走五英里路呢.思嘉,你給我弄點吃的東西帶上.有什麼帶什麼."他吻了吻媚蘭,便下樓到廚房去了,思嘉正在廚房裡用餐巾包一個玉米卷子和幾隻蘋果.
"亨利叔叔,難道--難道真的這樣嚴重了嗎?""嚴重?我的天,真的!不要再糊塗了.我們已退到最後一條壕溝了.""你看他們會打到塔拉去嗎?""怎麼--"亨利叔叔對於這種在大難當頭時只顧個人私事的婦女的想法,感到很惱火.但接著看見她那驚慌苦惱的表情,也就心軟了.
"當然,他們不會到那裡去.北方佬要的只是鐵路.塔拉離鐵路有五英里,不過小姐,你這個人的見識也實在太短了."說到這裡他突然停頓了一下."今天晚上我跑這許多路到這裡來,並不是要向你們告別.我是給媚蘭送壞消息來的.可是我剛要開口又覺得不能告訴她,因此我才下樓對你說,讓你去處理好了.""艾希禮不是--難道你聽說--他已經死了?""可是,我守著壕溝,半個身子埋在爛泥裡,怎麼能聽到關於艾希禮的消息呢?"老先生不耐煩地反問她."不,這是關於他父親的.約翰·威爾克斯死了."思嘉手裡捧著那份還沒包好的午餐,頓時頹然坐下.
"我是來告訴媚蘭的--可是開不了口.你得替我辦這件事,並且把這些給她."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沉重的金錶,表中吊著幾顆印章,還有一幅早已去世威爾克斯太太的小小肖像和一對粗大的袖扣.思嘉一見她曾經從約翰·威爾克斯手裡見過上千次的那隻金表,便完全明白艾希禮的父親真的死了.她嚇得叫不出聲也說不出話來.亨利叔叔一時坐立不安,接連假咳了幾聲,但不敢看她,生怕被她臉上的淚水弄得更加難受.
"他是個勇敢的人,思嘉.把這話告訴媚蘭.叫她給他的幾個女兒寫封信去.他一生都是個好軍人.一發炮彈打中了他,正落在他和他的馬身上.馬受了重傷--後來是我把它宰了,可憐的畜生.那是一匹很好小母馬.你最好也寫封信給塔爾頓太太,告訴她這件事.她非常珍愛這騎馬.好了,親愛的,不要太傷心了.對於一個老頭子來說,只要做了一個青年人應當做的事,死了不也很值得嗎?""啊,他根本就不該上前線去.他是不應該死的!他本來可以活下去看著他的孫子長大,然後平平安安地終老.啊,他幹嗎要去呀?他本來不主張分裂,憎恨戰爭,而且--""我們許多人都是這樣想的,可這有什麼用呢?"亨利叔叔粗暴地擤了擤鼻子.
"你以為像我這把年紀還樂意去充當北方佬的槍靶子嗎?
可是這年月一個上等人沒有什麼旁的選擇呀.分手時親親我吧,孩子,不要為我擔心,我會闖過這場戰爭平安歸來的."思嘉吻了吻他,聽見他走下台階到了黑暗的院子裡,接著是前面大門上嘩啦一響的門閂聲.她凝望著手裡的紀念物,在原地站了一會,然後跑上樓告訴媚蘭去了.
到七月末,傳來了不受歡迎的消息,那就是像亨利叔叔預言過的,北方佬又走了個彎子向瓊斯博羅打去了.他們切斷了城南四英里處的鐵路線,但很快被聯盟軍騎兵擊退;工程隊在火熱的太陽下趕忙修復了那條鐵路.
思嘉焦急得快要瘋了.她懷著恐慌的心情接連等待了三天,這才收到傑拉爾德的一封信,於是放下心來.敵軍並沒有打到塔拉.他們聽到交戰的聲音,但是沒看見北方佬.
傑拉爾德的信中談到北方佬怎樣被聯盟軍從鐵路上擊退時充滿了吹噓和大話,彷彿是他自己單槍騎馬立下了這赫赫戰功似的.他用整整三頁紙描寫部隊的英勇,末了才簡單地提了一筆說卡琳生病了.據奧哈拉太太說是得了傷寒,但並不嚴重,所以思嘉不必為她擔心,而且即使鐵路已安全通車,思嘉現在也不用回家了.奧哈拉太太很高興,覺得思嘉和韋德沒有在圍城開始時回去是完全正確的.她說思嘉必須到教堂裡去作些祈禱,為了卡琳早日康復.
思嘉對母親的這一吩咐感到十分內疚,因為她已經好幾個月不上教堂去了.要是在以前,她會把這種疏忽看成莫大的罪過,可是現在,不進教堂就好像並不那麼有罪了.不過她還是按照母親的意願走進自己房裡,跪在地上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經》.她站起來時,倒並不覺得像過去念完經以後那樣心裡舒服一些.近來,她已感到上帝並不是在照顧她和南部聯盟,儘管成百萬的祈禱者每天都在祈求他的恩惠.
那天夜裡她坐在前廊上,把傑拉爾德的信揣在懷裡,這樣她可以隨時摸摸它,覺得塔拉和母親就在身邊似的.客廳窗台上的燈將零碎的金黃的光影投射在黑暗的掛滿籐蔓的走廊上.攀緣的黃薔薇和忍冬糾纏一起,在她四周構成一道芳香四溢的圍牆.夜靜極了.從日落以來連噠噠的步槍聲也沒有聽到過,世界好像離人們很遠了.思嘉一個人坐在椅子裡前後搖晃著,因讀了來自塔拉的信而苦惱不堪,很希望有個人,無論什麼人,能跟她在一起.可是梅裡韋瑟太太在醫院裡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裡款待從前線回來的費爾,媚蘭又早已睡著了.連一個偶爾來訪的客人也是不會有的.那些平常來訪的人都已無影無蹤,到上個星期,因為凡是能走路的人都進了戰壕,或者到瓊斯博羅附近的鄉下追逐北方佬去了.
她往常並不是這樣孤獨的,而且她也不喜歡這樣.因她一個人待著就是得思考,而這些日子思考並不是怎麼愉快的事.和別人一樣,她已經養成回想往事和死人的習慣了.
今晚亞特蘭大這樣安靜,她能閉上眼睛想像自己回到了塔拉靜穆的田野,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看來也不會改變.不過她知道那個地區的生活是決不會跟從前一樣的.她想起塔爾頓家四兄弟,那對紅頭髮的孿生兄弟和湯姆與博伊德,不由得一陣悲愴把她的喉嚨給哽住了.怎麼,斯圖或布倫特不是有一個可能做她的丈夫嗎?可如今,當戰爭過後她回到塔拉去住時,卻再也聽不見他們在林蔭道上一路跑來時那狂熱的呼喚聲了.還有雷福德·卡爾弗特那個最會跳舞的小伙子,他也再不會挑選她當舞伴了.至於芒羅家的一群和小個子喬·方丹,以及--"啊,艾希禮!"她兩手捧著頭啜泣起來."我永遠也無法承認你已經沒了啊!"這時她聽見前面大門嘩啦一聲響了,便連忙抬起頭來,用手背擦了擦淚水模糊的眼睛.她站起身來一看,原來是瑞德·巴特勒,手裡拿著那頂寬邊巴拿馬帽,從人行道上走過來了.自從他那次在五點鎮突然跳下馬來以後,她一直沒有碰見過他.當時她就表示過,她再也不想同他見面了.可是她現在卻非常高興有個人來跟她談談,來把她的注意力從艾希禮身上引開,於是她趕緊將心頭的記憶擱到一邊去了.瑞德顯然已忘記了那樁尷尬事,或者是裝做忘記了,你看他在頂上一級台階上她的腳邊坐下來,絕口不提他倆之間過去的爭論.
"原來你沒逃到梅肯去呀!我聽說皮蒂小姐已撤退了,所以,當然嘍,以為你也走了.剛才看見你屋子裡有燈光,便特地進來想打聽一下.你幹嗎還留在這裡呢?""給媚蘭作伴嘛,你想,她--嗯,她眼下沒法去逃難呢.""嘿,"她從燈光底下看見他皺起眉頭."你這是告訴我威爾克斯太太不在這裡?我可從來沒聽說有這種傻事.在她目前的情況下,留在這裡可相當危險啊!"思嘉覺得很不好意思,不作聲,因為關於媚蘭的處境,她是不能跟一個男人談論的.使她感到難為情的還有,瑞德居然知道那對媚蘭是危險的事呢.一個單身漢會懂得這種事情,總有點不體面啊!
"你一點不考慮我也可能出事,這未免太不仗義了吧,"她酸溜溜地說.
他樂得眼睛裡閃閃發光了.
"我會隨時保護你不受北方佬欺侮的."
"我還不清楚這算不算一句恭維話."她用懷疑的口氣說.
"當然不算,"他答道:"你什麼時候才不到男人們最隨便的表白中去尋找什麼恭維呢?""等我躺到了靈床上才行,"她微笑著回答,心想常常有男人來恭維她呢,即使瑞德從沒有這樣做過.
"虛榮心,虛榮心,"他說."至少,你在這一點上是坦白的."他打開他的煙盒,拈出一支黑雪茄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劃亮一根火柴.他靠在一根柱子上,雙手抱膝,靜靜地吸煙.思嘉又在躺椅裡搖晃起來.黑暗的夜霧濃密而溫暖.他們周圍一片靜悄悄,平息在薔薇和忍冬密叢中的模仿鳥從睡夢中醒過來,小心而流利地唱了幾聲.接著,彷彿經過一番審慎的思考,它又沉默了.
這時,瑞德突然從走廊的黑影中笑出聲來,低聲而柔和地笑著.
"所以你就跟威爾克斯太太留下來了!這可是我從沒碰到過的最奇怪的局面!""我倒看不出有什麼奇怪的地方,"思嘉不安地回答,立即引起了警惕.
"沒有嗎?這樣一來你就不易客觀地看問題了.過去一些時候以來,我的印象是你很難容忍威爾克斯太太.你認為她又傻氣又愚蠢,同時她的愛國思想也使你感到厭煩.你很少放過機會不趁勢說兩句挖苦話,因此我自然會覺得十分奇怪,怎麼你居然會做這種無私的事,會在這炮聲震天的形勢下陪著她留下來了.你究竟為什麼這樣做啊?說吧.""因為她是查理的妹妹嘛--而且對我也像姐妹一樣,"思嘉用盡可能莊重的口氣回答,儘管她臉上已在發燒了.
"你是說因為她是艾希禮的遺孀吧."
思嘉連忙站起來,極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
"你上次對我那樣放肆,我本來已準備饒恕你,可現在再也不行了.今天要不是我正感十分苦悶,我本來是決不會讓你踏上這走廊來的.而且--""請坐下來,消消氣吧,"他的口氣有點變了.他伸出手拉著她的胳臂,把她拖回椅子上."你為什麼苦悶呢?""唔,我今天收到一封從塔拉來的信,北方佬離我家很近了,我的小妹妹又得了傷寒,所以--所以--即使我現在能夠如願地回去,媽媽也不會同意的,因為怕我也傳上呢!""嗯,不過你也別因此就哭呀,"他說,口氣更溫和了些.
"你如今在亞特蘭大,即使北方佬來了,也比在塔拉要安全些.
北方佬不會傷害你的,但傷寒病卻會.""你怎麼能說這種僕人的話呢?北方佬不會傷害我?""我親愛的姑娘,北方佬不是魔鬼嘛.他們並不如你所想像的,頭上沒有長角,腳上沒有長蹄子.他們和南方人一樣漂亮--當然嘛,禮貌上要差一點,口音也很難聽.""哼,北方佬會--""會強姦你?我想不會.雖然他們很可能有這種念頭.""要是你再說這種粗話,我就要進屋了,"她厲聲喝道,同時慶幸周圍的陰影把她那羞紅的臉遮住了.
"老實說吧,你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
"啊,當然不是!"
"可實際是這樣嘛!不要因為我猜透了你的心思就生氣呀.那都是我們這些嬌生慣養和正經的南方太太們的想法呢.
她們老擔心這件事.我可以打賭,甚至像梅裡韋瑟太太這樣有錢的寡婦……"思嘉強忍著沒有出聲,想起這些日子凡是兩個以上太太在一起的地方,她們無不偷偷談論這樣的事,不過一般都發生在弗吉尼亞或田納西,或者在路易斯安那,而不是離家鄉很近的地方.北方佬強姦婦女,用刺刀捅兒童的肚子,焚燒裡面還有老人的住宅.人人都知道這些都確有其事,他們只不過沒有在街角上大聲嚷嚷罷了.如果瑞德還有點禮貌的話,他應該明白這是真的,也用不著談論.何況這也不是開玩笑的事埃她聽得見他在吃吃地暗笑.他有時很討厭.實際上他在大多數時候都是討厭的.這太可怕了.一個男人居然懂得並且談論女人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會叫一個姑娘覺得自己身上一絲不掛似的.而且也沒有哪個男人會從正經婦女那裡瞭解這種事情.思嘉因為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而十分生氣.她寧願相信自己是男人無法瞭解的一個秘密,可是她知道,瑞德卻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樣透明.
"我倒要問問你,談到這種事情,"他繼續說,"你們身邊有沒有人保衛或監護呢?是令人欽佩的梅裡韋瑟太太,還是米德太太?彷彿知道我到這裡來是不懷好意似的.她們一直盯著我.""米德太太晚上常過來看看,"思嘉答道,很高興能換個話題了."不過,她今天晚上不能來.她兒子費爾回家了.""真是好運氣,"他輕鬆地說,"碰上你一個人在家裡."他聲音裡有一點東西使她感到愉快,心跳得快起來,同時也感到自己的臉發熱了.她聽見了她曾多次從男人聲音中聽到過的那種預示要表白愛情的口氣.唔,真有趣!現在!只要他說出他愛她三個字,她就要狠狠地折磨和報復他一下,把過去三年他對她的諷刺挖苦統統還給他.她要引誘他來一次苦苦追求,最好把他眼見她打艾希禮耳光那一天她所受到的羞辱也洗刷掉.然後她要溫柔地告訴他她只能像個妹妹那樣做他的朋友,並且以大獲全勝來結束這場較量.她預想到這一美妙的結局時,不覺神經質地笑起來了.
"別笑呀,"他說,一面拉著她的手,把它翻過來,把自己的嘴唇緊壓在手心裡.這時有一股電般流的強大熱流通過他溫暖的親吻注入到她身上,震顫地愛撫著她的週身.接著他的嘴唇從她手心慢慢地向手腕上移動,她想他一定感到她脈搏的跳動了,因為她的心已跳得更快,她便試著把手抽回來.這種不怎麼可靠的熱烈的感覺曾使他想去撫摸他的頭髮,但是並不指望他會來吻她的嘴.
她並不愛他--她心慌意亂地對自己說.她愛的是艾希禮.可是,怎樣解釋她的這種感覺,這種使她激動的雙手顫抖和心窩發涼的感覺呢.
他輕輕地笑了.
"我又不會傷害你.不要把手縮回去嘛!""傷害我?我可並不怕你,瑞德·巴特勒,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大聲嚷道,並為自己的聲音也像手那樣顫抖而惱怒.
"這是一種值得尊敬的情緒,不過還是把聲音放低些吧.
威爾克斯太太會聽見的.求你放冷靜點."他的話聽起來好像為她的激動而感到高興.
"思嘉,你是喜歡我的,不是嗎?"
這話才比較符合她的心意.
"唔,有時候是這樣,"她謹慎地答道."那是你的所作所為不那麼像個惡棍的時候."他又笑起來,把她的手心貼在他結實的面頰上.
"我想,正因為我是個惡棍,你才愛我呢.你這人很少出門,很少見過真正的惡棍,所以我的這個特點對你最有吸引力."他這一手倒是她沒有預料到的,這時她想把手抽出來也沒有成功.
"那才不是呢!我喜歡好人--喜歡那種你信得過的上等人.""你的意思是那些你能經常欺騙的人嘍,可是不要緊,這只是說法不同罷了."他又吻了吻她的手心,這時她的後頸上又感到癢癢地難以忍受.
"不過你就是喜歡我.思嘉你會不會有一天愛上我呢?""嘿!"她得意地暗想,"我總算逮住他了!"於是她裝出冷漠的神情答道:"老實說,那是不會的.這就是說--除非把你這德行大大地改變一下.""可是我不想改變.因此你就不會愛我了?這倒是我所希望的事.我卻並不愛你.因為儘管我非常喜歡你,而且,如果你再一次在自己的愛情中得不到報償,那才真正可悲了.親愛的,你說是這樣嗎?我可不可以稱你-親愛的-呢,漢密爾頓太太?不管你高興不高興,我反正要稱你-親愛的-;這沒關係,只是還得講禮貌才好.""那麼你不愛我了?""不,真的.難道你希望我愛你?""你別這樣癡心妄想吧!""你就是在希望嘛.真可惜,把你的希望給毀了!我本來應當愛你,因為你又漂亮,又能幹,有許多沒用的本事.但是像你這樣又漂亮又有本事的女人多著呢,她們也同樣沒什麼用呀.不,我不愛你,不過我非常喜歡你--因為你那種伸縮性很大的良心,因為你那是很少著意掩飾的自私自利,還有你身上精明實用主義本性,這最後一點我想你是從某位不太遠的愛爾蘭農民祖先那裡繼承下來的."農民!怎麼,他這簡直是在侮辱她嘛!於是她激怒得說不出話來了.
"請不要打斷我,"他把她的手緊緊地捏了一下."我喜歡你,還因為我身上也有同樣的品性,所謂同病相憐嘛.我發現你還在惦念那位神聖而愚笨的威爾克斯先生,儘管他可能躺進墳墓已經半年了.不過你心裡一定也還有我的地位.思嘉,你不要迴避了!我正在向你表白埃自從我在-十二橡樹-村的大廳裡第一眼看見你以後,我就需要你了,那時你正在迷惑可憐的查理·漢密爾頓呢.我想要你的心情,比曾經想要哪個女人的心理都更迫切--而且等待你的時間比街道等待任何其他女人的時間都更長呢."她聽到這末了一句話時,緊張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原來,不管他怎樣侮辱她,他畢竟是愛她的,而且他僅僅由於執拗才不想坦白承認,僅僅由於怕她笑話才沒有說出來.好吧,她馬上就要給他顏色看了.
"你這是要我跟你結婚嗎?"
他把她的手放下,同時高聲地笑起來,笑得她直往椅子靠背上退縮.
"不是!我的天,我沒有告訴過你我這個人是不結婚的嗎?""可是--可是--什麼--"他站起來,然後把手放在胸口,向她滑稽地鞠了一躬.
"親愛的,"他平靜地說,"我尊重你是個有見識的人,所以沒有首先引誘你,只要求你做我的情婦."情婦!
她心裡叫喊著這個詞,叫喊自己被這樣卑鄙地侮辱了.不過她在吃驚的最初一剎那並沒有感覺到這種侮辱.她只覺得心頭一陣怒火,怎麼瑞德竟把她看成了這樣一個傻瓜.如果他對她只提出這樣一個要求,而不是如她所期待的正式結婚,那當然是把她當傻瓜看待了.於是憤怒,屈辱和失望之情把她的心攪得一團糟,她已經來不及從道德立場上想出更好的理由去譴責他,便讓來到嘴邊的話衝口而出--"情婦!那除了一群乳臭小兒之外,我還能得到什麼呢?"她剛一說完就發現這話很不像樣,害怕得目瞪口呆了.他卻哈哈大笑,笑得幾乎接不上起來,一面從陰影中窺視她,只見她坐在那裡,用手絹緊緊捂著嘴,像個嚇壞了的破巴似的.
"正因為這樣我才喜歡你!你是我認識的唯一坦白的女人,一個只從實際出發看問題而不多談什麼道德來掩飾問題實質的女人.要是別的女人,她就會首先暈倒,然後叫我滾蛋了."思嘉羞得滿臉通紅,猛地站起.她怎麼居然說出這種話來呀!怎麼她,愛倫一手教養大的女兒,居然會坐在這裡聽他說了那種下流的話,然後還作出這樣無恥的回答呀!她本來應當嚇得尖叫起來的.她本來應當暈倒的.她本來應噹一聲不響冷冷地扭過頭去,然後憤憤地離開走廊回到屋裡去的.
可現在已經晚了!
"我要叫你滾出去,"她大聲嚷道,也不管媚蘭或附近米德家的人會不會聽見."滾出去!你怎麼取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究竟做了什麼不正當的事,才叫你--才叫你認為……滾出去,永遠也別來了.這回我可要說到做到.你永遠也不要再來,滿以為我會饒恕你,拿那些無用的小玩意兒,如別針,絲帶什麼的來哄騙我,我要--我要告訴父親,他會把你宰了!"他拿起帽子,鞠了一躬,這時她從燈光下窺見,他那髭鬚底下的兩排牙齒間流露出一絲微笑.他一點也不害臊,還覺得她的話很有趣,並且懷著濃厚的興味看著她呢.
啊,他真是討厭極了!她迅速轉過身來,大步走進屋裡.
她一手抓住門把,很想砰地一聲把門關上,可是讓門開著的掛鉤太重了,她怎麼使勁也拔不動,直弄得氣喘吁吁.
"讓我幫你一下忙行嗎?"他問.
她氣得身上的血管都要破裂了,她連一分一秒也待不下去,於是便一陣風似地奔上樓去.跑到二樓時,她才聽到他似乎出於好意替她把門帶上了.
第二十章
到炎熱喧囂的八月即將結束時,炮聲也突然停息了.令人驚詫不已,全城籠罩在一片寂靜中,鄰居們在街上碰到時,彼此面面相覷,驚疑莫定,生怕即將發生什麼意外.這長期殺聲不絕之後的平靜,不僅沒有給繃緊的神經帶來鬆弛,反而使它更加緊張起來.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北方佬的大炮不響了;部隊也沒有什麼消息,只聽說他們已經大批大批地從環城的防禦工事中撤出,開到南邊保衛鐵路去了.如果目前確實還有戰鬥,或者仗打得怎麼樣,如果還在打仗的話,誰也不清楚戰鬥在哪裡進行.
這幾天唯一的消息是口頭上流傳的種種說法.報紙因缺乏紙張,缺乏油墨,缺乏人手,從圍城開始就相繼停刊,因此謠傳蜂起,傳遍全城.在這焦急的沉默中,人群像潮水般湧向胡德將軍司令部索取情報,或者聚集在電報局和車站周圍,希望得到一點消息,無論好的壞的都行,因為人人都渴望著謝爾曼炮兵的緘默能證明北方佬在全線退卻,同時南部聯盟軍部隊正把他們趕回到多爾頓的鐵路以北去.可是沒有消息.電訊線路也寂然無聲,那剩下的最後一條鐵路上也沒有列車從南方開來,郵路也中斷了.
在塵土和悶熱中,秋天悄悄地溜了進來,使這突然沉默的城市為之窒息,使人們疲倦而焦急的心越發枯索和沉重,幾乎喘不過起來了.思嘉因聽不到來自塔拉的信息,急得快發瘋了,可是仍努力保持一副勇敢的模樣;她覺得從圍城開始以來已經很久很久了,彷彿自己一直生活在震耳欲聾的炮聲中,直到這古怪的沉寂降臨到四周為止.不過從圍城開始至今才過了30天呢.30天的圍城生活啊!整個城市已圍上了密密的散兵壕,單調的隆隆的炮聲晝夜不停,絡繹不絕的救護車和牛車在塵土飛揚的大街上一路灑著鮮血駛向醫院,早已精疲力竭的掩埋隊將死亡者的屍體拖出來,把它們像木頭似的傾倒在漫無盡頭的淺溝裡.這都是剛剛的三十天裡的事情啊!
而且,從北方佬離開多爾頓南下以來,才過了四個月!剛剛四個月呢!思嘉回顧過去那遙遠的一天,覺得它已經恍如隔世,可是,實際上的的確確才四個月呀!可是彷彿已挨過一輩子了.
四個月以前啊!怎麼,四個月以前,多爾頓,雷薩卡和肯尼薩山對她還僅僅是鐵路沿線上一些地方的名字呢.它們如今已成了一個個戰役的名稱,即約翰斯頓將軍向亞特蘭大退卻時,一路上拚命而徒然地打過的那些戰役的名稱.而且,桃樹溝,迪凱特,埃茲拉教堂和尤它溝也不再是令人愉快的地名了.它們曾經是些寧靜的鄉村,那裡有她不少慇勤的朋友;它們是碧綠的田野,在那裡小河兩岸淺草如茵的地方,她曾經跟漂亮軍官們一起野餐過,可如今這一切都已成為記憶,一去不復返了.這些地名也同樣成了戰役的名稱,她曾經坐過的綠茵般的草地已被沉重的炮車碾得七零八碎,被短兵相接時士兵們拚死的腳步踐踏得凌亂不堪,被那些在痛苦中掙扎翻滾的垂死者反覆壓迫了……如今緩緩的溪流已變得比佐治亞紅土所賦予它們的本色更紅了.桃樹溝在北方佬渡過以後,像人們說的,已經是一片深紅.桃樹溝,迪凱特,埃茲拉教堂,尤它溝,它們永遠也不再是一般的地名了.在思嘉心目中它們已成了埋葬朋友們的墓地,屍體在那裡露天腐爛的矮樹叢和密林,以及謝爾曼試圖闖入和胡德頑強地把他擊退之處的亞特蘭大郊區.
後來,從南方來的消息終於到達了緊張的亞特蘭大城,但這消息是令人震驚的,對思嘉尤其如此.謝爾曼將軍又在開始攻擊本城的第四個方面,即又一次攻打瓊斯博羅的鐵路.大量的北方軍隊集中在本城的這個第四方面,這不是從事小規模戰鬥的隊伍或騎兵隊,而是集結的北方佬大軍.成千上萬的聯盟軍已經從靠近城市的戰鬥線上撤去堵擊他們了.這就是亞特蘭大突然沉寂下來的原因.
"怎麼,瓊斯博羅?"思嘉心裡有些納悶.她一想到塔拉靠那裡多近,便驚恐得心都涼了."幹嗎不找個旁的地方去攻打鐵路呢?他們幹嗎總是打瓊斯博羅呢?"她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聽到塔拉的消息,因此再看看傑拉爾德上次的那封短信,就更加害怕起來.卡琳的病情在惡化,變得非常嚴重了.現在大概還得再過許多天才能收到家信,聽到卡琳是死是活的消息.啊,要是在圍城以前她回家一次,管她媚蘭不媚蘭,那多好啊!
瓊斯博羅方面正在進行戰鬥,這是許多亞特蘭大人都知道的,可是誰也說不清楚,究竟打得怎樣,只有最為荒謬的謠傳令人困惱.最後,從瓊斯博羅來的一個通訊兵帶來了確切的消息,說北方佬被擊退了.可是他們曾經攻入瓊斯博羅,撤退之前燒燬了那裡的車站,割斷了電線,掀翻了三英里鐵軌.工程兵正在拚命修復鐵路,但是頗費時間,因為北方佬把枕木拆掉用來燒篝火了,把炸翻的鐵軌橫架在火上烤得通紅然後拿到電線桿周圍盤成螺絲錐似的.在目前情況下,要換鐵軌或任何鐵製的東西都很不容易呢.
不,北方佬還沒有打到塔拉.這是那個給胡德將軍送來快報的通訊兵告訴思嘉的.他在戰鬥結束後,也就是動身來亞特蘭大的時候,遇見了傑拉爾德,後者曾央求他帶封信給思嘉.
可是爸在瓊斯博羅幹什麼呀?年輕的通訊兵回答這個問題時顯得有些不安.原來傑拉爾德是在那裡找一位大夫跟他回塔拉去.
思嘉站在前院走廊上的陽光中感謝那位年輕的通訊兵幫忙時,好像要站不穩了.覺得兩腿發軟,如果連愛倫的醫術都已經無能為力,因而不得不讓傑拉爾德出來找大夫的話,卡琳的病就一定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了!當通訊兵在一陣旋風刮起的塵土中離開時,思嘉用顫抖的手指把父親的信撕開.請看南部聯盟地區缺少紙張已達到何等程度,傑拉爾德的信居然寫在思嘉上次給他的那封信的行間,因此好不容易才辯認出來!
"親愛的女兒,你母親和兩個姑娘都得了傷寒.她們的病情很嚴重,不過我們總是懷著最大的希望在設法治療.你母親病倒時讓我寫信給你,叫你無論如何不要回家,免得你和小韋德也染上這個玻她問候你,並盼你為她祈禱.""為她祈禱!"思嘉立即飛跑上來,跑到自己屋裡,然後在床邊雙膝跪下,以前所未有的虔誠心情祈禱起來.她此刻念的不是正式的祈禱文,而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這同樣幾句話:"聖母呀,請別讓我母親死啊!只要你不讓她死,我就一切從善了!求求你,別讓她死了!"那以後整整一星期,思嘉像只被打得暈頭轉向的動物在屋裡走來走去.她在等待什麼消息,一聽到外面的馬蹄聲就驚跳起來;晚上每逢士兵來叩門時,也要趕忙奔下黑暗的樓梯跑出去,可是並沒有塔拉來的音信.她覺得,在她和家庭之間橫亙著的已不是二十五英里的土路,而是一個遼闊的大陸了.
郵路仍不暢通,誰也不清楚南部聯盟部隊如今在哪裡,或者北方佬打了什麼地方.人們唯一知道的是,成千上萬的士兵,穿灰制服和穿藍制服的,聚集在亞特蘭大和瓊斯羅之間的某個地點.至於塔拉,已經是一星期無音信了.
對於傷寒病,她明白一星期時間對這種病症意味著什麼.
思嘉在亞特蘭大醫院見得夠多的了,愛倫病倒了--也許快要死了.可是思嘉卻在亞特蘭大,負責照顧一個孕婦,一籌莫展,因為她和家之間有兩支大軍阻隔著啊!是的,愛倫病倒了--也許快要死了.但是愛倫不可能生病呀!她從來沒有病過.連這種想法也難以置信,它把思嘉生命安全的基礎也震撼得動搖起來了!愛倫決不會生玻即使別人全都病了,愛倫經常照料病人,讓他們都好起來.她是不可能病的.思嘉要回家去.她像一個人嚇壞了,迫切渴望回到她唯一的庇護所去的孩子似的,迫不及待地渴望回到塔拉去.
家啊!那幢略嫌散漫不整的白房子,那些懸掛著白色窗簾的窗戶,那蜜蜂嗡嗡飛走著的草地上的茂密的苜蓿,那個在前面台階上驅趕鴨子和火雞不讓它們去糟蹋花壇的黑人男孩,那寧靜的紅色田野,以及那些延綿不絕,在陽光下白得耀眼的棉田啊!家啊!
如果在圍城開始,別的人都在逃難時她就回家了,那該多好啊!那樣,她就可以帶著媚蘭安全地過一段閒暇日子了.
"啊,該死的媚蘭!"她心裡不斷地咒罵著."她為什麼就不能跟皮蒂姑媽一起到梅肯去呢?她應當待在那兒,同她的親屬在一起,而不要跟著我嘛.我又不是她的什麼親人.她幹嗎老纏著我不放!要是她當初到梅肯去了,我便早已到了母親身邊.即使現在--即使現在,如果不是因為她要生孩子,我也寧願不顧北方佬的威脅冒險回家去.也許胡德將軍會派人護送我呢.胡德將軍是個好人,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給我一名護兵和一張通行證,送我越過防線的.可是,我還得等那個嬰兒出世呢!……啊,母親,母親,你可別死了!……這嬰兒怎麼老不出生呀?我今天要到米德大夫那裡去,問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叫嬰兒快些出世,好讓我早日回家去--如果有人護送的話.米德大夫說媚蘭很可能難產,我的老天啊!說不定她會死呢!媚蘭死了,那麼艾希禮--不,那樣不好,我決不能這樣想,可是艾希禮很可能已經不在了.不過他曾經讓我答應過要照顧她的.可是--如果我沒有照顧她,她死了,而艾希禮還活著呢--不,我決不能這樣想.這是罪過.我答應過上帝,只要他保佑母親不死,我就要一切從善呢.啊,要是那嬰兒很快出生就好了.要是我能夠離開這裡--回到家中--到無論什麼地方,只要不是這裡就好了."亞特蘭大已不再是一個快樂的地方,一個她曾經愛過的極其快樂的地方.現在思嘉對這座不祥的陷於沉寂憎恨起來了,而以前她是愛過它的.自從圍城的嘈雜喧嘩聲停止以後,它已變得那樣寂靜,那樣可怕,像個鼠疫橫行的城市似的.在前一個時期,人們還能從震耳的炮聲和隨時可能喪生的危險中找到刺激,可如今這一片闃寂裡就只有恐怖了.整個城市瀰漫著惶恐不安,驚疑莫定的氣氛和令人傷心的回憶.人們臉上的表情普遍是痛苦的;思嘉認識的少數士兵也顯得精疲力竭了,彷彿是些業已輸掉的賽跑者還在勉強掙扎著,要跑完最後一圈似的.
八月的最後一天終於來到,它帶來頗能令人相信的謠傳,說亞特蘭大戰役開始以來最猛烈的一次戰鬥打響了.戰鬥在南邊某個地方進行.亞特蘭大市民焦急地等待著戰況好轉的消息,大家一聲不響,連開玩笑的興趣也沒有了.現在人人都知道兩周前士兵們得知的情況,那就是亞特蘭大已退到最後一塹,而且,如果梅肯失守,亞特蘭大也就完了.
九月一日早晨,思嘉懷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恐懼感醒來,這種恐懼是她頭天夜裡上床時就感到了的.她睡眼惺忪地想道:"昨天晚上睡覺時我為什麼苦惱來著?唔,對了,是打仗.昨天有個地方在打呀!那麼,誰贏了呢?"她急忙翻身坐起來,一面揉眼睛,又在心裡琢磨起昨天憂慮的事來了.
儘管是清晨,空氣也顯得又壓抑又熱,預告會有一個晴空萬里,赤日炎炎的中午.沒有車輛駛過.沒有軍隊在紅色塵土中邁步行進.外面路上靜悄悄的.隔壁廚房裡沒有黑人們懶洋洋的聲音,沒有準備早點時的愉快的動靜,因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裡韋瑟太太兩家,所有的鄰居都逃到梅肯去了.
就是從這兩戶人家,她也聽不見什麼聲響.街那頭更遠的商業區也一樣安靜,許多店舖和機關都關門上鎖,並且釘了木板,裡面的人則手持武器跑到鄉下什麼地方去了.
今天早晨呈現在面前的寂靜,跟過去一星期通常在早晨遇到的那種靜謐比起來,顯得更加奇怪可怕似的.她沒有像往常那樣賴在床上翻來覆去,盡打吹欠,而是迅速爬起來,走到窗前,希望看見某位鄰居的面孔,或者一點令人鼓舞的跡象.但是馬路上空蕩蕩的.她只注意到樹上的葉子仍是碧綠的,但明顯地干了,蒙上了厚厚一層紅塵,前院的花卉無人照管,也已經枯萎得不成樣子.
她站在窗口向外眺望,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什麼聲響,隱約而陰沉,像暴風雨來到之前的雷聲似的.
"快下雨了,"她即刻這樣想,同時她那從小在鄉下養成的習慣心理告訴她,"這的確很需要呢."可是,隨即又想,"真的要下雨嗎?不是雨,是炮聲!"她倚在窗欞上,心突突直跳,兩隻耳朵聚精會神地諦聽著遠處的轟鳴,想弄清它究竟來自哪個方向.但是那沉雷般的響聲那麼遙遠,一時無法斷定它的出處."估計是從馬裡塔來的吧,主啊!"她暗自祈禱著."或者是迪凱特,或者桃樹溝.可不要從南邊來呀!不要從南邊來呀!"她緊緊地抓住窗欞,側耳諦聽著,遠方的響聲好像愈來愈大.而且它正是從南邊來的.
南邊的炮聲啊!瓊斯博羅和塔拉--還有愛倫,不就在南邊嗎?
現在,就在此刻,北方佬也許已經到塔拉了!她再一細聽,可是她耳朵裡那突突的脈搏聲把遠處的炮擊聲掩蓋得幾乎聽不見了.不,他們不可能已到達瓊斯博羅.如果真的到了那麼遠的地方,炮聲就不會這樣清晰,這樣響.不過,他們從這裡向瓊斯博羅移動至少已經十英里,大概已靠近拉甫雷迪那個小小的居留地了.可是瓊斯博羅在拉甫雷迪南邊最多不過十英里呢.
炮聲在南邊響起來了,這可能就是北方佬給亞特蘭大敲起的喪鐘啊!不過,對於最擔心母親安全的思嘉來說,南邊的戰鬥只不過是塔拉附近的戰鬥罷了.她不停地絞扭著兩隻手,她在房間裡踱過來踱過去,第一次充分而明確地意識到南軍可能被打敗了.一想到謝爾曼的部隊已成千上萬地逼近塔拉,她就清楚地看出了戰局的嚴峻和可怕.而這一點,無論是圍城中擊碎窗玻璃的槍聲,還是缺吃缺穿的苦難,或者那一長列一長列躺著的垂死者,都不曾使她認識過.謝爾曼的部隊離塔拉只有幾英里了!這樣,即使北方佬最終被打垮,他們也會沿著大路向塔拉退卻,而傑拉爾德可能來不及帶著三個生病的女人躲避他們.
啊,要是她現在跟他們在一起,也不管北方佬來不來,那才好呢!她光著腳,披著睡衣,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可是越走便越覺得很嚴重,預感到事情不妙.她必須回到母親身邊去,必須回家.
她聽到了下面廚房裡傳來碗碟聲,這是百里茜在準備早餐,可是沒聽見米德太太的女僕貝特茜的聲音.百里茜用尖利而憂傷的腔調在唱:"再過幾天啊……",這歌聲思嘉聽起來很覺刺耳,那悲傷的含意更叫她害怕,她只好披上一條圍巾,啪噠啪噠穿過廳堂,走到後面樓梯口高聲喊道:"別唱了,百里茜!""太太!知道了,"百里茜在樓下不高興地答應了一聲,思嘉聽了不覺深深抽一口氣,突然感到慚愧起來.
"貝特茜到哪裡去了?"
"她還沒來呢.俺不知道."
思嘉走到媚蘭門口,把門略略推開,朝陽光明麗的臥室裡看了看.媚蘭穿著睡衣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眼睛周圍現出一道黑圈,那張雞心臉有些浮腫,本來苗條的身軀也變得有點畸形醜陋了.要是艾希禮現在看見了才好呢.思嘉惡意地設想,媚蘭比她所見過的任何孕婦都更難看.她打量著,這時媚蘭睜開眼睛親切而溫柔地對她笑了笑,臉色也頓時明朗起來.
"進來吧,"她艱難地翻過身來招呼."太陽一出來我就醒了,我正在琢磨,思嘉,有件事情我要問你."思嘉走進房來,在陽光耀眼的床上坐下.
媚蘭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思嘉的手.
"親愛的,"她說,"這炮聲使我很不安.是瓊斯博羅那個方向,是不是?"思嘉應了一聲"嗯",同時腦子裡又重新出現剛才那種想法,心跳也開始加快了.
"我知道你心裡很著急.我知道,如果不是為了我,你上星期聽到你母親生病的消息就會回去的.難道不是嗎?""是的,"思嘉回答,態度不怎麼溫和.
"思嘉,親愛的.你對我太好了,那麼親切,那麼勇敢,連親姐妹也不過如此.所以我非常愛你.我心裡很不安覺得是我在拖累你."思嘉瞪眼望著.愛她,是這樣嗎?傻瓜!
"思嘉,我躺在這裡一直在想,打算向你提出一個十分重大的要求."說著,她手把握得更緊了."要是我死了,你願意撫養我的孩子嗎?"媚蘭瞪著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急切而溫婉地瞧著她.
思嘉聽了有點手足無措,不由得把手抽出來,說話的聲音也變得硬邦邦的了.
"唔,別傻氣了.媚蘭,你不會死的.每個女人生第一胎時都覺得自己會死.我曾經也是這樣呢.""不,你沒有這樣想過.你說這話只不過是要鼓起我的勇氣罷了.你從來就是什麼也不怕的.我並不怕死,怕的是要丟下嬰兒,而艾希禮--思嘉,請答應我,如果我死了,你會撫養我的孩子.那樣,我就不害怕了.皮蒂姑媽年紀太大,不能帶孩子;霍妮和英迪亞很好,可是--我要你帶我的嬰兒.答應我吧,思嘉.如果是個男孩,就把他教養得像艾希禮,要是女孩--親愛的,我倒寧願她將來像你.""你這是見鬼了!"思嘉從床沿上跳起來嚷道."事情已經夠糟的了,還用得著你來死呀活呀的胡扯!""對不起,親愛的.但是你得答應我.我看今天就會發生.
我相信就在今天.請答應我吧."
"唔,好吧,我答應你,"思嘉說,一面惶惑地低頭看著她.
難道媚蘭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她對艾希禮是有意的?或者她一切都清楚,而且正因為這樣才覺得思嘉會好好照顧艾希禮的孩子?思嘉抑制不住想大聲向媚蘭問個明白,可是話到嘴邊又沒有說出來,因為這時媚蘭拿過她的手緊緊握住,並放到自己臉上貼了一會兒.現在她的眼神又顯得寧靜了.
"媚蘭,你怎麼知道今天就會出事呀?"
"天一亮我就開始陣痛了--不過不怎麼厲害.""真的嗎?可是,你幹嗎不早點告訴我.我會叫百里茜去請米德大夫嘛.""不,暫時還不用去,思嘉.你知道他有多忙,他們大家都很忙呢.只要給他捎句話去,說今天什麼時候我們需要他來一下,再叫人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陪陪我.她會知道什麼時候該打發人去請大夫.""唔,別這樣盡替別人考慮了.我馬上打發人去叫他,你很清楚,你跟醫院裡的任何病人一樣,目前迫切需要一位大夫.""不,請你不要去.有時候,生個孩子得花一整天工夫呢.
我就是不想讓大夫坐在這裡白等幾個小時,而那些可憐的小伙子都十分需要他呢.只要打人你上米德太太家去一趟就行了.她會明白的.""唔,好吧,"思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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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pr 11 Sun 2010 18:25
飄(亂世佳人) 第1章~第20章 作者:瑪格麗特.米切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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