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如果被心托著,便是愁。如果愁踢開了心,那便是秋了。我便是無心地走進這秋的原野的。

        這是一個晴好的九月的向晚。空氣中瀰漫著稻穀的清香和桂花的芳香。天空很高、很遠、很藍。陽光並不那麼明亮,而一種暖和就像沐浴十分適宜體溫的溫泉,淋在身上是通體的舒坦。太陽走在我的前面,恰似一個成熟的桔子,斜掛在仙人山的頭頂。我便向那山走去。蜿蜒的小路,多日不曾沾雨,而顯得干白,猶如一條白色的綢帶。那一望無垠的稻田,在燦爛的陽光下,金光閃閃。久住城市,像這樣的場景是難得見的。靜定在湧動的輝煌之中,頃刻間,我被這秋的靈魂緊緊摟抱著。這天地之間金燦燦的光與色默契地交融,煥發出生命的元氣,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一種歡欣和興奮。想起三月無邊無際的淡黃色的油菜花,是不是太嫩、太嬌了些呢?那一株株飽滿的稻穗,沉甸甸地低垂著頭,在微風中輕輕地擺動著,這使我產生一種幻覺:一個個農夫,抑不住豐收的喜悅,樂滋滋地笑彎了腰。

        之所以沒有約伴,之所以獨自漫步而行,這也許與我的個性或者此時對秋的那種特有的心態有關吧。拐過一道彎,走出一段清蔭遮掩的幽徑,便是一個小村莊。路邊先是一片桃林,儘管那葉片凋落得所存無幾,但那蒼勁的樹幹上伸出的虯枝,彷彿無數手臂舉向藍天。這祈禱般的虔城迴盪著:來年的五月,纍纍果實是掛滿枝頭的笑聲。再走出幾十步,便是一個橢圓形的池塘,被斜倚的垂柳環抱著,碧波之上浮著三五隻雪白的鵝鴨。原以為那池塘青青的一角是荷葉,走近一看,即是凌亂的菱葉。由於它的凌亂,使我遐想:昨天,或者是前天,這裡一定有一位美麗的採菱女蹲在一個圓圓的木盆裡,烏亮長長的辮子隨著她纖腰在水面上游動,那一雙嫩白、柔美的手兒,在菱葉間十分靈巧地翻動著。而吳語的採菱曲呢?好像流霞一般悠揚在綠蔭深處。

         抬頭便是仙人山,那山形似一尾灰鯨,就匍匐在一浪浪茶田深綠色的波濤中。夕陽即將落山,山頂上是一朵朵瑰麗的雲彩。重重疊疊的黛色的松林之間,高挑著幾株紅紅火火的楓樹。這一切又染著絢爛繽紛的霞色,那無與倫比的丰采展現在我的眼前。宋代詩人寇准「一半秋山帶夕陽」的驚歎,恰恰道出了此時我的心聲。這裡的面貌儘管我是如此熟悉,然而每年的秋季重遊,總會有一些新的發現,更會有一點新的感悟。仙人山雖不是什麼高山,但人到中年,恐體力不支,又恐有損我的閒情逸致,我依然向南。拐進了那一片雜樹花草虛掩的山坡。

         山中的靜,是一種超凡脫俗的幽靜,它不以略帶驚恐的寂寞孤獨靈魂,而是用一種雅趣輕輕地按摩情緒,讓人感到輕鬆和舒適。我漫不經心地踏著厚厚的彩葉,往裡走。兩邊都是些略高於人頭的矮樹,有雀梅、小榆樹、櫟樹,掛著紅珠子的山楂樹及其還有一些不知名的。這樹依然是春天的這些樹,不同的是:這些樹上的葉子染著的秋色,有的綠裡泛黃,有的黃中露紅,有的紅裡帶橙,有的橙中透紫。葉的形狀也是各式各樣的,都被九月剪裁得特別精巧,特別奇妙。我靜靜地看著,想著,紅橙黃綠在每一張葉片上那麼和諧地點綴著,在霞光的輝映中又彷彿都在變幻著。驀地,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摘一片,可當我的手剛剛觸摸到那葉,又迅速縮回來了。我突然覺得,這樹與人一樣,也是有生命的,摘下葉片,樹能不心痛嗎?

         走著走著,稍不留意卻被野薔薇帶刺的枝條拉住了腳管。於是我便十分歉意地彎下腰,將它小心地,挪開。這時,微風吹來一股淡淡的花香。哦,原來齊膝的紫薇樹,開著細小的白花,疏疏淡淡的像是初冬的小雪,煞是可愛。樹叢之中,尤為醒目的,是一株夾竹桃,竹的葉子,碧翠碧翠,桃的花瓣,姻紅姻紅。花兒開得最熱鬧的,要算是野菊花了。一團團、一簇簇在石頭邊,在淺溝裡,在野草相襯和枝條扶疏之間,顯得格外賞心悅目。不知不覺之中,已踏進了那塊平坦而又空曠的草坪了。

         那草坪,三面是山。向東,從樹的間隙往山下俯視:一塊塊金黃的稻田,一團團綠色的樹木,棋子般散佈的村屯農舍,鏡子般閃閃發光的水池河塘,遠處是一片寧靜的街市,這一切被折射的晚霞映紅,宛如大手筆繪製的一幅金秋的巨畫。漸漸地,我的情懷隨那開闊的景觀,徐徐舒展,那無法抑制的激動,在內心湧動著對大自然的無限愛戀。俗話說:一層秋雨一層涼。今年的秋來得早,雨水又極少,晴好天氣的草地上依附著秋陽的溫存。青青草色略顯一些黃,卻不是那種萎迷的枯黃,而是依然富有生命力的檸檬黃。草葉的形態,因草而異,搖曳在風中,姿態優雅。我盡情地吮吸著這微妙的色澤和氣息,躺在柔軟的美草之上。仰對著藍天,凝望著花朵一般的雲彩在奼紫嫣紅的霞暉中如何變幻。石縫中的蟋蟀,開始叫了。鳥兒陸陸續續都飛回山林的家,黃鸝、畫眉、翠鳥在空中自由地飛翔,以靈活的舞姿畫劃出優美的線條,唱著清脆悅耳、委婉動聽的歌。這一切不可言喻的美,使我體驗到一種從未享受過的野福。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花草的幽香和那些鳥的細語,漾溢在我的體內。我閉起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草地上。片刻,一種種神奇的感覺從我的衣背,透過脊樑骨,漸漸蔓延我的全身:天空是我的母親,大地是我的父親,樹木成了我的兄弟,那些花兒、鳥兒是我的姐妹。那麼我是誰?我又在哪兒?大概我已溶化在這一片草地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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