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照片從相冊裡抖落,像一枚枯黃的樹葉一樣,旋轉著,旋轉著,輕輕地掉在地上。空氣中好像響起一聲幽微的鈍響,房間裡的塵土被震得飛揚起來,窗外射進一束束黃黃的陽光,塵土聚在光影中,匯成一條流動的空靈渾濁的河水,灰塵就在在河水裡浮游。

  照片背面向上,俯在地面。站著,只看到背面斑斑的污漬--也許是汗漬,水漬,或者是油漬,已經分不清。這張照片不知經歷了多少人的探詢,檢查,端詳,或者凝望。正面貼著地的人的--像,如果還有著結結實實的皮肉、紅潤的肌膚、活的眼神、烏亮的頭髮的話,她一定會感覺到痛,也許會叫起來。但一切都沒有發生,只剩下陽光裡微漾著輕塵,像薄暮時候成群的蜉蝣一樣,在昏黃的日色裡,竄來竄去。一股隱隱的紙霉味,從照片上飄搖而上,像水一般渙渙地浸滿整個房間。

  我急忙跑出去,看外面一地燦爛的陽光。又急忙地跑回來,揀地上的照片。薄薄的紙片彷彿粘在地上,捏了幾下,手指頭又從相片背上滑過去了。我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一把小刀,用刀尖掀動相片一角。刀子映著日光,耀眼的反光像是一隻隻受驚的白鹿一樣,在房間裡跳躍。照片的正面翻過來了,陽光蒸騰著它,泛出黝黑黃白的光。黑的是人的眉毛,瞳人,鼻孔,頭髮,緊閉的嘴角,還有半截看不出質地的灰白的褂子。黃白的是,相片上人平平的臉。這一黑一黃一灰一白組合起來,緩緩地形成獨立的人形,醒來。又彷彿瞌睡的人,委曲地睡了一覺,清醒過來,卻又臉上帶著睡意,頂著一臉疲乏,望著我。

  我拿著照片跑出去給娘看。娘正在灶前,古答古答地拉著風匣。鍋頭裡劈劈拉拉地燒著紅艷艷的火,又像咕嘟咕嘟翻滾的水,一撲一撲地,要從鍋頭裡湧出來似的。我喊,娘,娘,你看,這是誰?娘接過那張小小的相片,看了一眼,說,這是你姥娘。娘接著燒火,鍋裡的水嗡嗡地發出的吵鬧聲,像成群的蜂子扇動翅膀,鍋台上白白的水汽在鍋蓋上忽悠忽悠地亂飛。鍋頭裡的火,一陣明,又一陣暗。

  那是我姥娘年輕時候的一張照片。照片是當年日偽時期貼在良民證上的。

  多年後我向娘說起有這樣一張照片。娘堅決不信。娘說,你淨謅起來不歇且,我們家怎麼會留著你姥娘的照片呢,你姥娘那時侯那有照相。又說我當時才只有三歲,還不記事呢。我簡直氣得要發瘋,辯駁說,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姥娘在相上是梳了個飛機頭。娘說是呀,這倒是真的。可是你才三歲,怎麼會記得呢。娘看我嘴犟,無奈地笑,說,你真是個「記生」(天生的記憶力超常的人)。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姥娘。在我娘五歲的時候,姥娘最小的小兒子得病死了,姥娘悲傷過度,被孩子綴命去了。可我就是記得我小時侯看過姥娘的照片,我就記得姥娘梳的是飛機頭。並且,我給娘說過,照片上的姥娘,板著臉,一點笑模樣都沒有。眼直勾勾的,瞪著,像個死人。

  娘說,鬼子給拍良民證,嚇都嚇死了,怎麼敢笑。

  娘又問,那相片呢?

  相片不是讓你燒了嗎?

  你說,這相片沒用了,燒了吧,你姥娘都死了多少年了,你二姨才剛記事,你姥娘就走了。現在我二姨已經五十多歲了。

  我記得很清楚。娘說著就把從我手裡拿過去的照片扔進鍋頭裡,像向鍋頭裡扔一枚枯葉一般。鍋頭裡的火光映得娘的臉通紅通紅。照片「哧拉」一聲,像人輕輕地咳;又像是身體疼痛,漾出的微微的呻吟。一會兒,一團白光罩住了小小的相片,相片在鍋頭裡立刻扭動起來,痛苦地快樂地扭動,身子完全蜷縮起來。一會兒,白光就變成小小的紅紅的火,繞著屈曲的黑黑的灰燼,一閃一閃,一閃一閃地亮,像人眨巴著眼睛。娘手一使勁,風匣瘖啞,鍋頭中心忽地彭出一口氣,眨巴著的眼睛像被從地底下刮起一陣狂亂的風捲起,沸沸揚揚,變成一股青煙,從煙囪裡飛似的飄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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