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節,算是初夏了吧,各種花期也是盡了的,校園裡綠肥紅瘦。隨處的綠跳入眼中,晃得人心都微微醉了。也不知道梔子花開了沒。
   
    吾鄉地僻,在群山疊翠環繞之中,自然是各種樹色極多。記得某年有人來求購壹種盆景樹,說是極難找,我已忘了樹的名字,只記得個頭不高,葉子細細如小孩手掌。村裡人聽說了便笑,壹個上午就上山挖了不少,現如今我家門前小路旁還有幾株。可即便這樣,梔子卻是極少的,山間地頭我不太清楚,但整個村子裡只有三株。我少時因為喜歡這花,拉著老人問怎麼種這樹,他們都說梔子花是富貴花,成活很難,要春天時折壹枝插到田間的軟泥地裡,等它扎根後再移植家門前。

    我後來才知道梔子的葉、果皆可入藥,但吾鄉人或是不知,或是不顧,總之愛的是梔子花。尤其是女人和孩子,年輕的媽媽喜歡摘梔子花,壹是戴在女孩子頭上,烏黑油亮的頭髮上別著兩朵白雲,隨著孩子壹閃壹閃,煞是惹人憐愛;二是可以多采幾朵浸在水裡養著,這樣可以多開幾日,家裡香氣浮動,整家人都格外高興。但因為村裡梔子少,可以肆意採摘梔子花的情況幾乎沒有,也因此,吾鄉人似乎格外喜歡。

    村裡梔子花開得最好的是三爹爹家的,他是爹爹的弟弟,小爹爹四歲左右。彼時三爹爹還在柳河鄉上工作,在家的便是三婆婆,壹個人做農活、養雞,好在田不多,只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懂得田的好處,閒不下來。三婆婆是本家的長輩,可我從小便不喜歡叫人,更很少叫她、跟她說幾句話。有時候路上遇到她,我就頭壹低,壹陣煙溜走。她常常坐在屋簷下扎柴,把子壹個接壹個,堆得比她人都高。

    那株梔子花不偏不倚,正在三婆婆家大門口壹丈多處,是在壹個特意圍起的石台上,亦可見出主人對它的愛護。那年我好像上四年級,夏天的雨水特別足,經常是中午放學回家下壹陣,下午上學時就停了。正是壹次雨後我去上學,路過三婆婆家門口時,看見雨水凝在嫩綠的葉上,壹滴壹滴閃下來,白色的梔子花飽脹脹的,幽香撲人。許多年後我讀韓愈的「芭蕉葉大梔子肥」時候,便總能想起當時的情景而心領神會。我遠遠地望著那些花兒,竟發現壹朵特別大的,很耀眼地站在枝頭,雨後陽光斜斜地照過來,我登時走不動了。來不及多想便摘下來,黃黃的泥巴弄了壹腳,正送在鼻下聞的時候,突然發現三婆婆正在門裡站著喝水。我不知如何是好,只緊緊捏著花,花香都凝固了。她竟對我笑了,很慈祥的笑容,說「花兒香唄,好好拿著上課去吧」。我正巴不得,只壹陣跑了,身後又是壹聲笑。

    我上六年級時候,三爹爹家的第壹個孫女出生了,便是留在老家讓兩位老人照顧。三爹爹照常上班,三婆婆壹個人,小孩子都是頑鬧的,她大概受不了時也惱幾句。這年夏天的梔子花依舊好,花期似乎更長些,我從門前過時她會叫住我,有時候叫我摘花,也有壹次是她在綠叢中摘了幾朵好的送我。只是那時我已有了男孩子小小的玩心,對梔子花也不那麼在意,接在手裡才壹會兒就玩不見了。

    以後我上中學,在家的日子很少,只是每年暑假回來,但總還想著三婆婆家門前有梔子花。高三那年,還是從三婆婆家門前過,竟發現只有壹叢不似往年茂盛的梔子,花是壹朵也沒有。我有點吃驚,問三爹爹,才知道三婆婆將壹簸箕綠豆支在梔子叢上曬,傍晚的時候去收,不小心栽倒到陽溝裡了,綠豆撒了壹身,她壹氣之下就把梔子枝丫都砍了。三爹爹說時,她不知什麼時候也在壹旁,略帶尷尬地笑著,說了聲,老了,老了。屋裡小堂妹又在吵叫,她回身去了。那時三爹爹已經退休,家裡是壹個孩子和兩個老人。

    梔子砍了壹茬,不想第二年樹色更加繁茂,花色也開得更好。我大壹時放假回家,三爹爹叫我幫堂妹補習英語、語文,還好只是小學生的功課,我尚能支應。我幫堂妹補習本是應該的,三婆婆對我卻很客氣,給我燉大碗的蘿蔔肉湯、綠豆湯,待我像是不常來的客人,弄得我很不好意思。我知道她那時候身體就開始不好,只是我沒想到會那麼嚴重。給堂妹補習完休息時,她就給我看兩個叔叔上大學時的書,我在裡面發現了幾本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雜誌,欣喜不已;有時候,她也跟我說兩個叔叔上大學時的事,要我好好讀書的話。我記得,說話時她坐在我對面,背後就是那株梔子,初夏微熱的風吹過,暗香浮動,她黃瘦的臉上漫是笑容。

    大二大三時因了種種所謂的理由,回家的次數更少,只聽家里長輩說三婆婆病得更重了。這兩年初夏的時候,去西苑偶爾也能看見有叫賣梔子花的,不僅貴,花色也不好,我看了常想,我家裡的梔子花不知比你這好看多少呢。考研完後的年關,才知道三婆婆壹家都在醫院過的,我連年都沒有去拜,雖然問父母是否能去看看她,但終究是沒有多想。因自知考研沒有考好,窩在家裡很少出門;但有壹次我還是從她家門前過,門上是壹把鎖,屋前那叢枯黑的梔子,孤零零的蹲著。過完年後我便回了學校。那天下午正和幾個同學在西苑唱歌,我不知為何興致不高,多半時候是靜靜坐著,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說「三婆婆去世了」,我甚至沒問細節,只是呆呆聽爸爸說,本家裡他那壹輩人都趕回去了。我再呆呆地進去唱歌,隨便唱了很多首,狠狠地掩著淚。記得那似乎是元宵節後的第六天。

    而今,家裡的梔子花年年爛漫如昔,在她離開的兩個多月裡,我突然想起。
                                                                                                                  四四月二十八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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