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還未畢業的時候,有一次回家看到屋前園裡的空地上,那棵老葡萄樹已經衰老地躺倒在地面上,枯皮上滿是白蟻噬咬的痕跡,像乾涸的運河一樣滄桑、斑駁。我突然想起,那個時候的我,由於特別的饞,經常偷摘鄰居們的葡萄。後來終於在一個冬天,一位鄰居為他的葡萄整枝的時候,我偷偷地撿到一根葡萄枝,竟興奮得頭也不回地跑回家中向母親要求栽下它。那時家中沒有多餘的田地,菜地太遠,只有屋前有一點空地可以栽種,母親雖無不滿,卻也顯得不高興,於是我偷偷地把它栽在那裡。
        第二年春天那枝葡萄就開花了,這生命,永遠只要有一片濕潤的土地就可以生存,到處可活,有點像外國人說中國人的那種「黃禍」的意思。然而雖然活下了,卻沒有如我的期盼那樣結出果實,一年、兩年過去了,籐蔓倒是爬得到處都是,卻沒有一顆綠瑩瑩的果實。後來才知道,這葡萄是喜陽植物,園中密密的喬木減少了它的光線,然而它還是頑強地到處伸長著籐丫,沿著圍牆、順著樹木的空隙,甚至互相纏繞著向上生長,終因重力過大而摔倒在地。那年我終於參加工作,拿到了自己第一份的工資,終於不再需要向家裡要錢,那種感覺,如同解放後的西藏農奴一樣高興。那是我第二次到離家很「遠」的地方,帶著書獃子的一副面孔,和鄉下人的老實和堅韌,走出了美麗柔和而又充滿異象怪相的象牙塔,很是有不安和奇特的興奮,還有唯怕表現不好而被領導和同事看不起的謙卑和內心倔強的高傲。那年春節回家,我回家看到它,第一次發現它的根部已然被白蟻啃噬無幾,只有個別枝頭上還冒出的新芽還能證明它還不屈地活著,一截枝頭的外一端已經枯死得看不見含一絲生命的水分,另一截卻是一番春意昂然的綠色景象。生命和死亡的犬牙交錯,突然顯得那麼的明顯。我心懷愧疚地撿起一枝,心想終於可以為它找一個好地方了。那時家中久不用柴,後院柴房正好騰將出來有一塊空地,我於是把它移栽在那裡,還施了許多的肥料,培了許多的肥沃土壤。
        那一年夏天回家就被驚呆了,後院的牆、瓦上,到處都是葡萄籐,那一片片的心形葉,像魚的翻捲的鱗片,風一吹就翩翩起舞,又像一片翡翠的傘蓋。那枝兒,漫捲著洪水似的新芽,席捲著每一根籐絲出擊的角落,甚至延伸到屋簷下,倒垂出一枝「滿園春色遮不住」來。尤其還有那一串串的魔翡翠般的葡萄,這一枝那一枝,像翻倒的果籃,綠瑩瑩地閃著光,讓人想起酸溜溜的青澀滋味,連天上的鳥飛過時也要多看幾眼。太陽光熱熱地照著,葉片像嬰兒吮吸母乳一樣迎著那耀眼的光,嫩枝裡的汁水吱吱地向上冒著,還彷彿聞得見它釋放的氧氣,聽得見枝芽和籐絲裡細胞分裂的音響。那年夏天母親摘了許多的葡萄,分給鄰居們的孩子,臨了我離開時還有一籃,其時我已牙齒酸痛,只記得味蕾已經麻木,唯有酸和甜的味道還在味覺神經的各處到處亂竄。
       那是怎樣一段故事啊?那些兒時青澀的追求,回想已成遙遠的往事。在我們步入青年的時候,夢想的總是衝出那禁錮我們的牢籠,讓自己真正活在自我的陽光下,去接觸外面的世界,去和農村外的現代文明親密接觸。就像那一截的葡萄枝,為了陽光不惜摔倒在地上,讓白蟻啃噬,留下翻扭得不成形的滄桑軀體,即便如此,也要將綠芽到處延伸。生命到死方盡的執著,在痛苦和迷茫的叛逆青春才得到切實體現,唯有如此才能鍛煉我們的執著。在我們揮手向無知的往事告別的時候,成長總是在青春的傷感中獲得理智,獲得生的執著理想。在我們突破那禁錮我們的圍囿,能夠真正實踐自我的時候就不會懶惰和失落,更不會輕言我們對生命的承諾,然而生命的意義不正在於斯嗎?
       老家裡的那棵葡萄樹還在冒著新芽,去年母親就打電話抱怨說鄰居們的孩子為了摘葡萄,都爬上後院的土牆了。我微笑著說:「那不正是以前的我嗎?!讓他們去吧!」興許,在許多許多年後,他們也會和我一樣有一段共同的記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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