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下的生活,是越發變得難以訴說了。
    訴說之難,不在內容,而在形式。當今社會,適宜傾訴交談的時間、場合、心境和氛圍,都在日漸減少──就像沙漠上的一線細流,由於環境、氣候等因素,而一點點地枯竭,一點點地走向記憶,成為我們的渴望和奢想。
    早些年的鄉下,日常生活是那樣地隨意而簡淡。雖每家都單立門戶,卻好歹聚族而居。且往往是「門雖設而常開」。誰都可以隨意地跨進去,隨意地長坐閒聊。有茶無茶,有煙無煙,都無礙人們說東道西。桑麻稻麥,耕種收播,軼事笑話,家長裡短──鄉村裡永遠有著綿綿無盡的話題。用鄉人俚語,叫「擺條」,或「擺龍門陣」。偌大的農業中國,居然沒幾個心理醫生去調理、撫慰,這是頗能令異邦人士驚疑訝異的事。可真懂國情、民情的人都知道,正是那「條」、那「龍門陣」,消解或疏導了諸多的矛盾、隔閡,乃至「潛意識」、「情結」之類心理疾病。
    隨意而自如的交談與聆聽,這是中國人特有的排解抑鬱、滌除愁悶的方式。
    在成都獅山讀書時,結識了一幫朋友,常邀約著去茶館閒聊。獅山茶館多多,前山後山,大大小小,不下十處。卻從早到晚,都坐著滿滿蕩蕩的人。人影晃動,碗盞響落。茶老闆熱情洋溢的招呼,融溶在茶館周圍恬淡的基調裡,自然成就了一種濃郁的怡人氣氛。閒散,從容,極宜交談與傾訴。茶館裡,因此常常湧漾起伏著一層厚厚釅釅,歡快愉人的聲音。
    那時的我們,也彷彿被裹挾著,被一股看不見而了不起的力牽扯著,聚合在一起。熱情亢奮地、忘乎所以地、純粹而神聖地傾訴,或聆聽;交換著彼此簡單的悲喜感悟,並由此得到精神的鼓勵和靈魂的舒曠──我現在常常懷想起那時的生活,多少也便是因著那些溫暖向上的交談。
    那是我生命中,不可復得亦不可多得的盡情訴說。
    究其實,我們每個人都不免會有積鬱要傾吐,有苦悶要訴說,有愁腸要排解。當時光的飛梭在生命裡疾速穿過,當歲月在心裡的積澱讓人感覺到沉重窒悶,我們每個人,都會渴望著一泓聆聽的靜水,來承盈愁苦的心懷。現在的情形,卻往往是:你渴望的傾聽者或正忙於別的事,無暇顧及;或碰巧也正滿懷苦衷,因而無意傾聽。
    訴說之難,蓋在於傾聽者的消失。
    去年夏天,曾攜妻回過成都。舊地重遊,感慨良多。以前多次想著回去,便能坐在朋友中間,就著一盞釅茶,或一杯劣酒,於煙霧中,將別後這些年的奔波忙碌和悲苦愁鬱,無掛無礙地講給他們聽──心念裡,實在是將那兒,當成了一隻溫情的耳朵,以為它能盛得下滿懷的衷腸。
    卻不料,朋友們各奔西東,繁忙無序。重返獅山的那個下午,茶館裡雖然也照例閒坐著若干各色人等,但多方徘徊張望,終究沒能發現願意聽我訴說的面孔。他們的眼神和心思,都集中在面前的紙牌或麻將桌上;口中唸唸有詞的,只是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得失輸贏。
    念著舊日情份,朋友何君也曾極熱情地召集了一次故人聚會。在頗具民族特色的「版納酒家」。那無疑是我們所有聚會中最奢闊、最高檔的一次。感覺卻全變了。我不知道,改變了的是我的心情,還是我們自身。人參差地到齊後,酒菜也攆著趟兒似地跟了上來。只好於咀嚼吞嚥之餘,左邊三言,右邊兩語,散漫而無際。臉上也始終有笑,既不冷落也不熱切。到底是沒了當年的意趣和激情。幾巡幾味後,正要「投機」,朋友們腰間的呼機紛紛響了。便匆匆忙忙去回。待再坐攏來,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交談情緒,已淡漠得如同虛茫,無可捕捉。於是歡歡無樂地各自走掉。
    這才明白,往事距離我們,已是太遠太遠。就像影子,我們行到光明之處,它卻躲閃於黑暗之中。無論如何,過去與現在,都已有了太多的不同。
    就像正在消失著的傾訴與聆聽。
    朋友們也頗多感懷。說,在這城裡,人們都不願細說自己的內心,更不願為他人而洗耳恭聽。你的酸甜苦辣,你的煩惱失意,痛苦悲愴,都是沒人要聽的。我聽你的幹什麼?一樣的生活,我不也照樣有著一本「難念的經」?時間就是金錢。我憑什麼拿出「錢」來聽你訴說?
    「風吹走了聲音。」朋友山鴻說。我不知道,他是感懷於昔日的不再,還是慨歎著訴說的艱難。
    但我終於知道,現代社會是拒絕傾聽,也拒絕訴說的。心和錢一樣藏掖在自己包裡,我們已沒有理由僅僅為交談而交談,更甭說尋找共有的精神一致。一個人就是全部。莫斯科也早已沒有眼淚。那種心泉裡流瀉來的訴說,似乎只存在於失意者之間;那種能聆聽傾訴的「溫情的耳朵」,也似乎只長在弱智者身上。人的尾巴已進化掉了。在一篇文章中我曾說,人的耳朵也開始萎縮了。再過些年,人的聽說能力,也會因進化而逐漸地喪失掉了嗎?
    也是在成都那次。朋友山鴻要回家與妻團聚休假了。他執意邀請我們到了距成都數百里之遙的名山。在他的寓所,那個被他叫做「一園」的院子裡,在那院裡僅有的一籠芭蕉、一泓水池邊,我們有機會盡情地暢談了整整兩天。話題本是零零碎碎,平平淡淡的。兩個同樣內向安靜的人談起來,也無風無浪,無波無瀾。但給人感覺,卻是那樣地隨意舒愜,神怡心曠。當杯中茶水淡得近乎透明時,我驀地想起了當年在獅山的情形。那時的我和他,也曾是多麼地「投機」啊。溫溫軟軟的感動,頓時細細密密地溢滿胸懷。雖然歷史懶得重複啟幕,但我確信自己,已找到了睽違已久的溫馨和真誠。
    只有我知道,這是多麼的難得和珍貴。
    生命的美好亮麗,多半是因著我們口能訴說,耳能聆聽。歡愉也好,愁苦也罷,鬱積太多以致形諸「塊壘」,皆是一種累贅,須藉助「訴說」加以緩釋、消解。另一方面,倘若一個人長久地拒絕聆聽,不聞人語,與置身茫茫荒原何異?孤僻、寂寞,常常像鐵銹一樣,慢慢地就會蝕壞了心靈。而一顆心,倘能時時得到另一顆鮮活的心靈,甚或只是一隻「溫情的耳朵」,可以安安靜靜地向它展現,盡情地傾吐自己的感受;那麼,對於這顆,無疑是幸運的,對另一顆,也該是難得的幸福了吧。
    因此,儘管訴說已是如此艱難,但我仍然翹盼著。希望能有那麼一天,不必預約通知,不必盛情邀請,而只需一聲吆喝,我們就能再聚攏到一起,盡情恣意地歌唱、歡笑、暢談──只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念想,是否也會像聆聽與訴說那樣,難以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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