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她坐在車窗旁,看著路邊令人眼花繚亂的各色招牌一一掠過,渾濁的老花眼中流露出一片茫然。街市上人頭攢動,車來車往川流不息,但所有喧囂都被隔在玻璃的另一邊,沒有半點嘈雜傳進耳中。這無聲的熱鬧情景映在她的瞳仁裡,既無比熟悉又異常陌生。沒來由地,一種空虛的感覺如微弱的電流穿透心臟;她的手一顫,痙攣似地抓緊了膝頭的布包。

    車廂裡很安靜。大女婿開著車,小女婿坐在副駕駛座上。兩人都彷彿專注地望著前方,看不到臉。兩位女兒坐在她旁邊,神色凝重,誰也沒有出聲。然而,在這令人心悸的安靜之中,卻有一個縹緲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停留在她耳邊,如兩片薄薄的唇,不懷好意地在皮膚上輕輕一吻--冰涼的感覺立即從脊背漫延開來。

    小女兒覺出她的不安,於是握住她的手,試圖用一個柔和的微笑驅走她心頭的陰霾。

    好在目的地快到了。只一會兒,繁華的鎮中心就被拋在後面。轎車在小弄堂裡拐三個彎,穿過一小片莊稼地,停在一道門前。大門還算寬闊,一眼望去,能望見門內的草坪和草坪後面的白色兩層樓建築。樓頂「老年公寓」四個大字泛著略顯陳舊的金色光芒。春夏之交,莊稼地裡各種蔬菜長勢正旺。她被女兒們攙扶著下了車,一抬頭,目光恰對著地裡兩三株一人高的向日葵。那碩大的花盤恰似人臉,盤中籽粒疏疏密密的構成一副詭異的表情,直把她嚇了一跳。

    午後溫暖的陽光下,幾個老人正坐在門口聊天,見有陌生人進來,紛紛把目光投向她。那目光並沒有惡意,只含著幾分淡淡的好奇,卻令她渾身不自在。一位穿著藍褂子的工作人員滿面笑容地迎上來,把他們引進公寓。那也是一位六十多歲、頭髮花白的老太太。

    走進公寓,只見走廊狹長如隧道。屋頂很低,沉沉的像要壓下來,不過對她這樣矮小的身材來說倒是正好;兩邊都是房間,只在盡頭處安著玻璃門,投進日光。她一下子無法適應這昏暗的光線,什麼也看不清,只懵懂地跟著走。恍恍惚惚跨進一扇門,她終於眼前一亮,看見了明亮的窗和雪白的牆。

    屋內陳設簡單。兩張單人床,掛上了淺藍的紗帳;床頭櫃、寫字檯、矮桌和大衣櫥都倚牆而立,清一色的乳白。一張床上已整齊地鋪上了被褥,床頭掛著衣服,矮桌上用罩子罩著中午吃剩下來的菜,正是那引她進來的老太太的。

    女兒女婿們打開她的行李,開始放置物品。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中央,四下張望的目光裡帶著三分懷疑。那老太太則衝她一笑,笑容裡滿是熱情和爽朗。「我叫劉安萍,以後你就和我住一塊兒了。」粗糙而溫暖的手伸過來,「有需要幫助的千萬別客氣,你就把這裡當作家好了。」

    家……

    來到老年公寓的人,總得把老年公寓當作家的。

    二

    黃昏總是充滿寧靜,固然有殘陽如火、晚霞似血,也早不復正午的激情。美則美矣,卻摻進幾分淒涼,令人下意識地聯想到那終將垂下的夜幕。

    人活到某個年齡,漸漸地失了銳氣,便不再有太多的渴望和要求,清心寡慾,只願平淡安穩地走過餘下的路。老年公寓裡的生活樸素而有規律。老人們習慣於早睡早起,清晨五六點鐘,他們的身影就出現在朦朧的薄霧裡;晚上八九點,整座公寓便悠悠然進入了夢鄉。一日三餐由工作人員負責分發,菜式都十分簡單。漫長的白晝裡,他們或串門,或獨處;或找伴兒絮絮叨叨地聊一聊年輕時的經歷、兒女們的瑣事,或安安靜靜地坐著看時間一點點在眼前流走。有條件的也許會打開電視機,挑京劇、越劇或是富有懷舊氛圍的老片子看看,有時候還會吸引一兩個人過來一起欣賞。很難說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樂趣,但老人們總是易於滿足的,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長長的走廊裡,生活允許他們用極緩慢的速度一小步一小步從從容容地走著,就已足夠。

    他們沒有過多的要求,也許是因為心中明白,與其為那些得不到的東西苦惱,不如安心享受已經擁有的,無論多少。

    但她無法安心。

    她的屋子裡總是一片青灰的色調--清冷、陰暗,透著說不出的壓抑,還滲出幾分陰森,人置身於其中就像陷在原始密林深處。那是窗簾的顏色。她不但緊閉了門和窗,還把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不容一絲日光透進。屋子裡空曠安靜,你也許會以為主人外出了,但不經意間,眼角瞥過某個牆角,卻驚詫地發現那裡蜷縮著一個傴僂的身影。正是她,她那個樣子是會把別人嚇住的,但此刻心中充滿恐懼的卻是她自己。

    她彷彿聽見一些陰陽怪氣的人的嗓音,用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重複著各種惡毒的句子;她彷彿看見一些猙獰如鬼魅的面孔,在她周圍永不停息地飄來飄去。而這些聲音,這些面孔,這種把她的靈魂緊緊攫住的幻覺,歸結起來只有一個字:

    死!

    一個人若是總覺得有人要他死,是不可能安安心心活下去的。

    她反鎖了門,用簾子把窗戶遮得密不透風,以為這樣做,自己就安全了。然而幻覺生於心中,如影隨形,無處不在,豈是一扇門一道簾子隔絕得了?她抱著膝在牆角縮成一團,仍然止不住全身的顫抖。她像個無助的小孩。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令她的心臟一陣緊縮。

    「吳姐,是我啊!你怎麼把門反鎖了?快開門,我把你的午飯帶過來了!」是劉安萍的聲音。她猶豫片刻,才顫巍巍站起來,開了門。

    午餐很簡單,一份米飯,一份番茄炒蛋。她低頭仔細瞧了瞧,突然眉一皺,驚叫出聲:「這菜吃不得!番茄裡有毒!他們想害我!」

    劉安萍哭笑不得:「吳姐你又瞎說!菜都是從一個鍋子裡盛起來的,大家吃了都好好的,怎麼會有毒?」

    「不不不,你不知道!」她連連後退,一迭聲嚷道,「他們就要我一個人死!他們就要我一個人死!」

    劉安萍忙拉住她的手,一搖頭,跺了跺腳,抓起筷子說:「我都說過多少次了,有我在,沒人敢把你怎樣,你為什麼總不信?這樣吧,我吃給你看!」

    「你也不能吃!」

    她猛衝上來,一手把筷子打落在地,一手端起了碗要把菜倒掉。劉安萍心疼糧食,慌忙搶過碗來,氣急敗壞地數落道:「你不吃,也別糟踐了好菜!」說罷護著碗轉頭向外走去。她又抓著室友的袖子不放,叮囑她不能送給別的老人。劉安萍假意滿口答應,出了門卻一轉彎敲開了隔壁大伯的房門。

    她勉強嚥下半碗米飯,算是用完了午餐。

    何苦來,自己把自己折磨到如此!她的室友望著她日漸消瘦的臉龐,不由在心中一聲長歎。

    只是,她本人又何嘗願意呢?

    午後,昏昏沉沉地合上眼,一入夢,就被那些幽靈般的身影纏住。他們肆無忌憚地大笑著,一夥人作勢要把她抬到不知何處去。她驚醒,涔涔的出了一身冷汗。這樣的噩夢早已不知做了多少次,然而她非但沒有麻木,反而愈加敏感,就像痛得越久,那痛苦就越不堪忍受一樣。睜大眼睛坐在床上,她仍然覺得身前身後有十幾雙眼睛盯著自己,每一雙都如狼一般閃著噬人的寒光。

    小女兒來看望她,她迫不及待地把滿肚子苦水全吐了出來。但是,任她怎麼說,小女兒只是不信。「媽,這些都不過是您想像出來的,其實根本沒有人要害您。您這麼大歲數的老太太,他們難道還圖謀您什麼不成!別人說的您可以不信,我難道還會騙您?您老悶在屋子裡不好,應該多到外面散散步,和人家聊聊天才是!」

    她在女兒的陪伴下出了房門。佇立在大門口,她向外面望了好一會兒,然後指著靠近圍牆的地方喃喃道:「他們就在那兒。不管我到哪裡,他們都會跟來的。」

    小女兒深吸了一口氣,強壓著不快說:「媽!您又說胡話!」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她重複著這幾個字,語氣裡含著說不出的淒苦。

    三

    老年公寓的居民一般不出去。老人家,腿腳不便,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公寓方面不好向子女們交待。只有身子骨硬朗的老人,在得到工作人員的允許後,可以偶爾外出一趟。但劉安萍身份特殊,在不影響工作的前提下,可以隨意走動。

    她看著室友每週一次離開公寓,不由動了心。

    人是一種奇怪的矛盾結合體,最膽小的人同時也是最勇敢的人。她或者躲在桌子的一角,或者徑直走出公寓的大門。

    她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許可。劉安萍又外出了,顧不上她。她挽著布包獨自一人走向街市。

    街市上人來人往,永遠是一派繁忙的景象。她靠邊行走,一步一步,小心而穩健。雖說已年逾八十,但她的體力一直很好。年輕的時候,逢年過節,她領著兩個女兒去鄉下老家探親,連走一整天也不覺得累。現在人老了,但是在住進老年公寓之前,她也常在鎮中心東走西逛。她本是個喜愛熱鬧的人;街市的喧鬧,於她而言,有一種熟悉的親切感。她從不把安全問題掛在心上,而且實在的,也從未遇到過任何危險。

    走出狹小的房間,視野驟然開闊。她心情愉快,就像鳥兒飛出了籠子。但心頭的陰影仍遲遲不能散去,她不時緊張地四下張望,生怕被人跟蹤。

    相隔一個多月,外面的世界顯出一點點陌生。但有些東西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比如,通向女兒們的家的那幾條路,她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

    氣喘吁吁地爬上五層高的樓房,迎來了小女兒驚愕的目光。

    「媽?您怎麼出來了?」小女兒的語氣半是心疼半是責備。

    她只是笑,笑裡帶一點點釋然。

    恰逢週末,小女兒休息在家,女婿依然在公司裡忙碌。她坐在沙發上,看著女兒繫著圍裙走來走去的身影,聽著女兒噓寒問暖的話語,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寧靜。是的,在這裡,她什麼也不用害怕,什麼也不用擔心。女兒的屋子擁有一種特殊的魔力,像母親在夜半為孩子唱的一曲眠歌,溫柔地牽著她暫時走出噩夢。在這裡,她是安全的。沒有人會傷害她--即便有,她的女兒也不會允許。

    她和小女兒一起吃了頓便飯。整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她們就在促膝長談中度過。傍晚,女兒送她到街口,為她找來一輛三輪車。她順從地坐上車,但說心裡話,她捨不得回去。

    有第一次就必定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路越走越熟,心中的渴望也如氣球般膨脹。每一次被恐懼折磨到不堪忍受時,她便條件反射般推開門向小女兒的家逃去。室友問起來,她總能找到借口,儘管事實上她並沒有特別的事要做。次數多了,小女兒的目光漸漸地不再柔和,態度日漸冷淡,不時對著她吐出一串數落的語句,或者乾脆把母親晾在一邊,只管自己做事。然而她並不介意。

    「媽!您這樣獨自一人跑出來,知道讓我們多擔心嗎?外面交通秩序那麼混亂,您萬一出點兒事該怎麼辦?」

    這段話,兩個女兒反覆講,反覆講,卻收效甚微。並非她把女兒們的責備置若罔聞,而是她願意。就算只是為了在女兒的屋子裡安靜地坐上幾個小時,她也甘心擔這個風險。她畏懼那侵蝕著她的頭腦的幻覺,可她並不畏懼死亡。

    女兒們請求公寓的工作人員協助,但是,她決定了要做的事,沒有人勸阻得了。劉安萍帶著好幾位老人一起攔她,費盡口舌、用盡全力也拖不住她的步伐。盛夏的正午,酷暑難當,她汗流浹背地走在烈日下,兩頰曬得通紅。旁人難以理解,她卻自有她的邏輯:這個時候女兒肯定在家,而街上行人車輛又少,相對更安全。這樣的解釋還真令人難以反駁。小女兒面對著她只有苦笑。

    鳥兒在外面飛得越多,就越不想回到籠中。

    「我不回老年公寓了。」

    這句話,從她第一次偷偷離開公寓起,就在心中醞釀。然而她只是醞釀著,遲遲不說出口。有一些顧慮,使她每每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下。在小女兒家的沙發上坐了三個鐘頭,在心裡掙扎了三個鐘頭,幾番欲言又止,臨末了,等小女兒望望西邊的殘陽,站起來準備送她回去,她才低著頭,第一次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地嚅囁道:「我不回去。」

    「什麼?」

    「我不回公寓了。」她鼓起勇氣重複道。

    小女兒的眉毛豎起來了。「不回去?不回去您睡哪兒?我這裡可沒有空床!」

    「我……我回老屋去。」她搓著衣角說。

    小女兒冷笑:「回老屋一個人睡?您不害怕我還擔心呢!媽,聽話,快回去,公寓裡馬上就開晚飯了。」

    她只是說著「不」,執拗地連連掙脫小女兒的手。小女兒心軟,不會強求於人,一時沒了轍,只能站在她對面朝她乾瞪眼。她不動聲色地坐著,以為自己就要勝利了。然而就在這時,樓道裡傳來沉重的皮鞋聲。只聽鑰匙插進鎖孔一番攪動,小女婿推開了門。

    「怎麼了?」

    小女婿性子有些暴躁,聽妻子講了事情的經過,頓時現出怒容,衝她吼道:「你不要跟我鬧!」

    她滿臉委屈地辯解道:「我只想……只想過一夜再回去。」

    小女婿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沉著臉說:「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過一夜就走?倘若一夜過得,兩夜、三夜怎就過不得?你是根本不想再在老年公寓呆下去了是不是?!」

    「不,不是……」她被說中了心事,不由結巴起來。

    「我告訴你,今天由不得你作主,不想回也得回!時間不早了,別磨磨蹭蹭的。走!我送你下樓!」

    名為「送」,實為「拖」。小女婿鐵箍般的手抓住她枯柴似的胳膊,用力的雙方都微微顫抖著。「你別這樣!別這樣!」她嘴上還不住叫嚷,心中卻已屈服。小女婿眼裡冒著火,話語中透著不可抗拒的的力量。

    小女兒於心不忍,推推丈夫,小聲責備:「別那麼凶!」又好言勸母親:「媽,您別固執。我們工作太忙,照顧不了您。老年公寓又熱鬧又有那麼多關心你的人,有什麼不好?您就安心呆下去吧,我和大姐三天兩頭回來看望您。以後別再說那些讓人不高興的話了,啊?」

    她默然,只是扶住牆蹣跚著下樓。女兒女婿緊跟其後,生怕她又改主意。夕陽把兒女們的影子在她面前的地上拉得很高很高,她覺得自己像一個正被押赴刑場的囚犯。她不情願地走著,坐上了三輪車還不甘心地回頭望望。然而昏花的老眼,看不清女兒女婿歉疚的神情。

    「你說,我們是不是過分了?」小女兒的聲音有些哽咽。

    做女婿的長歎一聲:「但是,只有這樣……」

    十幾年未曾落淚的老人,坐在晃蕩的車廂裡,抖抖索索地掏出了手帕。

    四

    盛夏的傍晚,緊閉門窗的屋子裡,空氣是出奇的悶熱。電扇有氣無力地旋轉,發出蒼蠅一般「嗡嗡嗡」的聲音。她倚在床上,呆定定的有如雕塑,目光定格在對面的電扇上。然而她什麼也沒有看見。

    她在等。

    走廊裡由遠及近傳來高跟鞋點地的聲音,傳到她耳邊,在她呆滯空洞的瞳仁裡注入一絲光彩。她抬起了頭。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她便站起來。

    「媽!」兩個女兒笑著進屋,把一袋水果放在桌上。

    「瞧你們,來就來唄,還帶什麼東西!」她抑不住滿心歡喜,臉上的皺紋也彷彿一下子少了很多。

    大女兒環顧四周,皺了皺眉嗔怪道:「媽,您又這樣!」說著走到窗前,抬手把簾子掀開。她慌了神,正欲阻攔,卻被小女兒擋住。「媽!不要緊的!」她想說什麼,可見大女兒已經開了窗,一陣猶豫,又把話嚥下去。

    一縷清風伴著草木的濕潤氣息飄進屋內,令人頓覺神清氣爽。外面雨剛止,尚能聽到滴水的剔透聲響。

    劉安萍提著熱水壺進屋,看見來客,忙不迭地問好。一天工作結束,她脫了藍褂子在床上躺下,一邊搖蒲扇,一邊說:「你們可來了!剛才吳姐還不停念叨呢,說你們前天沒來,昨天又沒來。」

    大女兒笑道:「昨晚原打算過來的,可是下雨了,不方便。」

    「可不是!」劉安萍歎道,「從昨天下午開始下的雨,一直到剛才才停住。吳姐下午差點又要出去找你們,被我好說歹說勸住了。你們看,這樣的天氣,她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獨自在街上走,不出事才怪!」

    「是啊,多虧劉姨了!媽住在這兒,生活起居全靠您照顧呢!」大女兒賠著笑說,轉身又責備母親;「媽!您不是不知道我們會過來,怎麼就是這麼不安生?您給我們添亂也就罷了,還讓別人也為您操心!劉姨工作本來就辛苦,還要為你平白增添許多煩惱。我們心裡都過意不去,您也多體諒人家啊!」

    她不說話,倒是劉安萍擺手道:「你就別怪她了。她也挺可憐的,整天就是怕,總說有人要害她。我都拍著胸脯向她保證好多回了,有我在,沒有敢對她怎樣的,可她愣不信。我也納悶呢,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為什麼啊?」

    為什麼,為什麼?兩個女兒一齊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她只有沉默。這個善良堅強的老人,一輩子吃了多少苦,多少艱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最後卻跌倒在一股純粹虛幻的魔力之下。這魔力從何而來?她不知道,她心頭一片茫然。她的記憶不太好,早就忘記了什麼時候開始的噩夢。她只是陷在其中不可自拔,害怕,害怕,她的身體在顫慄,她的心臟在顫慄,她的靈魂在顫慄。害怕什麼?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畏懼死亡麼?不,不是的。像她這樣年逾古稀的老人,早就明白自己的生命沙漏裡已經所剩無幾。每一個黃昏,她都會懷著永別的心情送走西邊最後一抹晚霞;每一個清晨,她都詫異於自己仍然在新鮮的陽光裡呼吸著。越是接近死亡的人,越是能夠坦然面對死亡。然而,當那詛咒一般的聲音在耳邊惡狠狠地叫囂著,當那惡魔一樣的面孔向她張開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她卻感到真真切切、刻骨銘心的恐懼。她害怕日日受著死亡的威脅卻永遠不得解脫;她害怕獨自一人困在黑暗中,伸出手抓住的只有虛空;她害怕自己墜入了深淵,卻沒有人聽見她絕望的呼喊。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在純粹的孤獨中死去,彷彿整個世界都已經遺忘了你,彷彿你的肉體雖然還存在,但你的靈魂早已從每個人的記憶中消失,彷彿你……根本就不該繼續活著。

    這種恐懼在她獨自一人住在老屋裡時尤為深刻。老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兩層樓房,裡屋外屋都很寬敞。七年前老伴去世,她就一個人住著。她是個閒不住的人,和鄰居一起,每天在外屋做些翻棉絮的工作,一來驅趕寂寞,二來掙些零錢。平日裡人們進進出出,倒也熱鬧。漸漸地身子弱了,在女兒們的勸說下扔了活兒。無事可幹,閒得心慌,坐在裡屋對著老伴的黑白相片出神,孤獨的感覺便如潮水般漫上心頭。她信佛,於是每日焚香誦經,但佛祖觀音不能給她她所需要的東西。夜幕降臨,噩夢隨之拉開序幕,整個世界驟然危機四伏。她丟下佛珠,躲在角落裡,戰戰兢兢,不敢開燈,不敢開門。小女婿在門外心急火燎地砸了半天門,她只是屏著呼吸。

    她被接到兩個女兒家中,各住了一個月。環境變了,心境卻沒變。白天女兒女婿上班,空蕩蕩的屋子裡又只剩下她一個人。原以為已經擺脫了的東西又回來了,氣勢洶洶地向她展開更猛烈的攻勢。她受不了,早晨拖著女兒女婿求他們別走,活脫脫一個小孩子,弄得晚輩們哭笑不得。清醒一點的時候,她也意識到自己不成樣子,思前想後,於是想到了老年公寓。

    是的,是她自己提出的要求。兒女們求之不得,三下五除二就辦好了手續。只是她未曾想到,這世界是那麼令人失望,走到哪裡都是一個樣子。劉安萍是工作人員,自然沒有太多閒暇;其他老人和她略一交流,看出她的異常,於是紛紛敬而遠之。躲在囚籠似的房間裡,忍受著永無止境的心的煎熬,她開始懷念過去。過去……至少在那些漫長的黑夜裡,女兒女婿總是在身邊的。劉安萍固然對她關懷備至,卻不可能取代他們的地位。

    然而,她想回去,卻不似當初那般容易。

    所有人都苦口婆心地勸她--大女兒、小女兒、大女婿、小女婿,還有公寓裡的其他老人們,包括劉安萍。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說,老年公寓是她最好的歸宿。

    有時候,她彷彿想通了。但更多情況下,她依然執迷不悟。

    她後悔自己的心血來潮,做了一個愚蠢的決定。

    「媽,您知道嗎?」小女兒溫柔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您知道這幾個月我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嗎?每天下午工作的時候,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分心,想著您會不會又從這裡跑出來。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總是想到您,擔心您又做什麼噩夢。姐姐來看您比我勤快,一趟一趟跑下來,人都瘦了一圈。姐夫四處搜集資料,就盼著盡快醫好您的病……這些您知道嗎?」她停下來,像是在等待回答。沉默片刻,她輕歎一聲,又說:「媽,我知道,其實您心裡一直牽掛著我們,是不是?您只是無法控制自己,才這麼衝動,這麼不顧一切的,是不是?媽,您也要原諒我們。有時候,我們那樣對您,只是為了您在這裡好好呆下去。」

    她依舊無語,眸子裡卻有什麼東西一閃一閃。看著大女兒新添的白髮,小女兒瘦削的臉龐,她覺得自己有罪。

    小女兒又為她用紙包了幾包藥。她不認字,分辨不清藥的品種,只是看紙的顏色服用。一包就是一次的劑量,兩三顆藥丸或膠囊;早晨服白紙包的,中午、晚上服紅紙包的。「媽,您吃完這兩瓶藥,病就好了,再不會覺得有人害您了。」小女兒說。

    是麼?

    趁這個時候,大女兒附在劉安萍耳邊,悄悄囑咐了幾句。

    才過不多久,兩個女兒就起身告辭。她送到大門口,一路迎上許多羨慕的目光。站在晚風裡,目送著女兒們漸漸遠去,她覺得黑夜又一點一點把自己包圍了。

    耳畔忽然傳來劉安萍半是勸慰半是感慨的聲音:「吳姐,你看你這兩位孝順女兒,隔天就過來看望你一回,你難道還不知足?兒女們有兒女們的苦衷,現在這世道,養家餬口不容易。誰不是整天忙得團團轉,哪有工夫搭理我們?算起來,我都有兩三個月沒見到兒子嘍!」

    勸慰的話總該配上輕鬆的口吻,說出來才有效果。然而,偏偏有一縷微風掠過,敏感而殘忍地拂起了說話者額角的銀絲。

    五

    她想她應該安於現在的生活,在老年公寓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她想她不能做兒女們的拖累,不能帶給他們新的憂愁和煩惱。清醒的時候,她也懂得珍惜自己擁有的一切;但是,一踏入幻覺的異度空間,她的瘋狂與日俱增。

    幾百個聲音叫嚷著要她的命,就像幾百片鋒利的刀片割在身上,不覺得痛,卻有一種被毀滅的深深的絕望,彷彿下一秒鐘自己就要鮮血淋漓地死去。她焦躁不安地跳起來,迅速收拾好東西,不顧一切地衝到門口,卻發現門從外面被鎖上了。

    「開門!快開門!放我出去!我要回家!」她聲嘶力竭地喊起來,「彭彭」砸著門。幾個老人聞訊趕來,略略勸了幾句,她只是不聽,雙手抓著門把使勁搖,像要把門拆下來。終於從門上的玻璃窗口看見了劉安萍白髮蒼蒼的腦袋,但她竟不是來救援的。「吳姐,安靜些!」她的室友說,「你就好好呆在屋子裡,別胡思亂想。我早就告訴過你,到了老年公寓,就把老年公寓當作家!」

    但她不可能做到。她要的不是一個房間,而是一屋人;她要的是血濃於水的深情,而不是現在這樣出於同情和憐憫而施捨的關懷;她要她的女兒和女婿!她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要求得太多了,當理智已不復存在,支配她行動的就只剩下本能。人越老,就越接近於生命的最初狀態。她像個任性的小孩,固執地、不惜一切代價地去爭取她想要的東西。她以為自己沒有錯;誠然,就算有錯,錯也不在她。

    終於有一次,她抓住室友的一個疏忽,溜了出去。

    再次行走在街市上,她別提有多開心。這是一次無比珍貴的勝利,她突然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意識到自己不是不能改變一切。前所未有的自信的光環籠罩著她的心,她決定一見到女兒就告訴她,她永遠也不回去了,永遠!她想只要自己不放棄,就一定能成功。

    她精神抖擻,一會兒就到了小女兒家門口。五層樓爬上去,她絲毫不覺得累。然而她愣了一下。

    防盜門緊閉,是個不祥的暗示。

    她一陣遲疑,然後開始搖門,大聲呼喚小女兒的名字。

    沒有回答。

    她使勁嚥下一口唾沫,喘了會兒氣,不灰心地繼續搖門和叫喚。

    十分鐘過去了,屋內一點動靜都沒有,真的無人在家。

    像一盆冷水潑在心裡,把勝利的火焰澆滅了一半。她在門口呆立半晌,長歎一聲,緩緩下樓。

    她繼續行走,向著大女兒的居所。這是一段更漫長的路,她足足走了半個鐘頭。

    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麼巧的事,可見上帝原來也無情--她吃了第二個閉門羹。

    再次蹣跚著下樓時,她的雙腿微微發抖,整個世界也都在微微發抖。第二盆冷水,徹底顛覆了她的信念。她發現自己不是勝了而是敗了,甚至,正因為先前的勝利,隨之而來的失敗才顯得更令人沮喪。她被拋棄了,拋棄她的不是兩個女兒--她們並不知道她的行蹤--而是命運。

    她惘然走在來時的路上,腦海中一片空白。該去哪兒呢?老屋?她把鑰匙交給小女兒了,去了也是吃第三個閉門羹。何況那弄堂裡住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們死的死,走的走,再沒有一處可供她歇腳的門檻。除此之外,偌大的小鎮上,還有何處是她的容身之地?走過一家商店,她從鏡子裡望見自己的身影--瘦小、傴僂,恰似一段乾枯的樹枝落在錦繡般的花叢中,顯得那麼蒼涼而突兀。

    她走著,走著,漸漸覺出一些疲憊,但沒有停下腳步。像一個上足了發條的鐘,她任憑那游離於意識之外的力量操縱著,機械地向前邁步。秋高氣爽,街市上很是熱鬧。她原來很喜歡這樣的氣氛,但現在……她只知道這熱鬧不屬於她。有那麼一兩個時刻,她真希望背後開過一輛車來,把自己撞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也強過現在這樣失魂落魄。然而天不如人願,一個人失敗起來,連這最後的願望也滿足不了。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她停下了腳步。左邊的路通向老年公寓,右邊的則與公路相連。她一陣猶豫,咬了咬牙,向右邊邁開步伐。

    她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抬腳的一瞬間,她腦海中忽然閃過鄉下老家。微弱的火光一閃,她的眸子立即亮了。

    回老家去!回到那滿載著童年的記憶的地方去!

    童年的記憶早已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模糊了,老家也不再是曾經的老家。老家的人都老了,長輩們自已故去多時,晚輩們長大了,她又不太認得。但「老家」這個字眼,是土灶下一團熊熊燃燒的爐火,閃耀著明亮的橙黃色光芒,散發出她渴望已久的溫暖。她的心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儘管,所謂溫暖也許亦只存在於想像之中。

    她不記得回老家的路,但是別無選擇。年輕的時候,她曾經帶著兩個孩子步行回過老家,憑著這一點點印象,她想也許能把路摸索出來。

    另外,冥冥之中也會有一隻手替她指引方向。她相信,她祈禱。

    她的心中重新洶湧起熱情--飛蛾撲火般的熱情。

    跌跌撞撞地,她撐到了公路邊。有一點喘不上氣來,眼前寬闊的馬路一晃一晃的,在太陽下閃著耀眼的白光。畢竟歲月不饒人呵!再沒有從前的體力了!

    她下意識地算了算自己的年齡,發現已經八十六歲了。八十六,這個年齡與她剛才走過的路是多麼不相稱!她已經走了兩個小時,交織著熾熱的希望和冰冷的絕望的兩個小時。她還要走多少個兩小時,又還能有多少個兩小時可走?

    她的眼前恍然浮現出老家的田地--莊稼熟了,有人正在彎腰割稻子。她向他走去,他就抬起頭來。是一張陌生的面孔,臉上帶著笑,溫暖的,正如稻子金黃的光澤。

    又是幻覺,但這一次的幻覺卻如天堂般美好。沒有人要害她,這世界上本沒有人她害她。

    她抬手抹了抹額頭的汗水,滿臉皺紋綻開成奇異的笑容。

    一輛摩托車從後面疾馳而來。伴隨著路人的驚叫和尖厲的急剎車,她飛了出去。

    六

    黃昏總是充滿寧靜,固然有殘陽如火、晚霞似血,也早不復正午的激情。美則美矣,卻摻進幾分淒涼,令人下意識地聯想到那終將垂下的夜幕。

    中秋到了,正是個好天氣。老年公寓的居民們難得有雅興,搬了椅子聚在外面賞月,享受屬於他們的團圓。劉安萍笑容可掬地分發月餅,臨末了多出一份,先一愣,繼而濕潤了眼眶。

    老人們臉上洋溢著幸福和滿足,細細咀嚼著月餅的甜美,讚不絕口。劉安萍突然失去了心情,把月餅放在一邊,抬頭仰望明月。

    明月大如圓盤,一片清輝灑落在地,溫柔中帶些蒼白。

    那個膽小、固執又瘋狂的老太太,是否已真正回到了家?

    她忽然很想念兒子。已經有半年沒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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