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記者幾乎無所不問。一位加拿大記者問我:「你對女孩子感興趣嗎?你能舉出三個給你特殊印象的國家的女孩子加以評論嗎?」

  我先告訴他,給我印象最美的是波蘭的女孩子。我住在波蘭盧布林大學時,常常坐在矮矮的石牆上,欣賞著那些在校園裡走來走去的女孩子們。雖然她們的神態各異,但都是那麼善於打扮自己,還以美好的氣質表達她們良好的素養。如果發現你在注意她們,便會對你莞爾一笑,表示好感。大多數波蘭姑娘都是金頭髮,那每一張臉兒都像鑲在金色鏡框裡的一幅幅動人的畫兒。

  接著我又說,最沒有給我留下印象的是意大利的女孩子。意大利簡直就是人類的藝術寶庫,米開朗琪羅、貝爾尼尼、切利尼等等那些藝術大師舉世聞名的作品就在大街上,比比皆是,誰還會注意她們?意大利女孩子對於我是一片空白,或者說是一片空白的夢。這印象夠特殊的吧!

  最後我告訴這位對女孩子分外好奇的記者說,給我印象頂特殊的要算奧地利姑娘了。別看她們並不漂亮,甚至有點死板,但個個靈魂卻很浪漫。

  「為什麼?」他逼問我。他不明白。

  要想弄明白這些姑娘,先得弄明白這個國家。

  從表面看,奧地利連20世紀也沒進入。在維也納很難看見一座現代化高樓。他們鄙視現代建築的單調,缺乏歷史,沒有人文內涵;反過來自然就崇尚於過往的哈布斯堡王朝那種高貴的古典精神。如今,它是世界上最愛用名片的國家之一,因為名片上標示著身份與地位。我認識一位詩人,他的名片上的頭銜不是詩人而是某某親王后裔。這可笑的做法,叫你感到昔日的帝國依然頑固地活著。

  最生動地給你這種「帝國感」的是那些老婦人。她們帶著遲暮人生的陰影而面容沉鬱,脖子下邊像火雞那樣松垂著皺巴巴的皮肉,手指上套著綠松石的大戒指,臂彎裡掛一個抽帶的絲織錢袋……如果這時坐在道邊的年輕人,伸腿擋了她的路,她決不會繞開走過去,而是站著不動,直等這年輕人收回腿,她才過去。她臉上什麼神情也沒有,卻已表現出對那些缺乏教養者的徹底的輕蔑。如今這世界上,哪裡還能看到這地道的貴族式的傲慢?這是由於歷史不竭的魅力,還是對歷史過分地神往與沉溺?

  在這種濃重的歷史文化氛圍裡成長起來的奧地利姑娘,最燦爛的嚮往仍舊是依照老傳統在新年之夜到國家歌劇院跳一次華爾茲舞。票價的昂貴和購票的艱難自不必說,能夠在做姑娘期間跳上一次便是終生的滿足。因為這滿足也是一種終生的難忘。她們一律要換上典雅而奢華的白紗衣裙,自我感覺像仙女,或像天鵝。音樂一起,便隨同那些穿黑色燕尾服的男士翩翩旋入施特勞斯的漩渦裡。一時,整個劇場,數百個雪白的漩渦一齊轉動,場面壯美又神奇。音樂是非現實的聲音,又是從現實昇華出來的美的精靈。此刻,這些忘乎所以的姑娘們驕傲地覺得--她們才是那精靈的化身呢!

  倘若在這新年之夜,你來到維也納的國家歌劇院,準會大吃一驚。誰說她們容貌平平?這樣優雅、這樣美麗、這樣浪漫!難道有人給她們施了魔法?

  我明白了,音樂通過靈魂能夠改變人的一切!

  奧地利姑娘屬於音樂,奧地利人全都屬於音樂。在這個國家任何一個小酒館裡,你只要隨口一唱,立即會有人隨你同唱。這個連呼吸都帶著音符的民族,對那些不會的歌兒,唱上幾句,也能跟上。而且他們唱起來就不會停住,一支接著一支,興致愈來愈高。最後招來一場載歌載舞,整個酒館的人,男女老少,連同老闆夥計,唱得興高采烈。個個眸子發亮,臉蛋緋紅,手舞足蹈。你別以為他們喝多了酒。奧地利的音樂和歌,比酒更能使人忘掉一切。

  那麼,前面所說的那些古板的老婦人呢?她們是無動於衷地站在音樂之外的人嗎?當然不--

  維也納森林邊緣有條小路,它緊挨著貝多芬的一處故居,據說貝多芬曾經常在這小路上散步,那首著名的《田園交響曲》還是從這裡獲得靈感的呢。這小路就被稱做「貝多芬小道」。它是維也納的老人常來散步的地方。自然也時時能碰到那種老婦人。

  這條彎彎曲曲柔軟的鄉間小道,一邊是花樹簇擁著的尖頂木屋,一邊是潺潺的清溪。走在這道上,真有種別樣的清新與輕靈。從樹間篩下的光斑,在地上微微晃動;偶爾一絲風兒,帶著這種或那種花的氣味;路邊溪水的聲響,忽輕忽重,忽而含糊……尤其那些不知名的鳥兒,在房頂、在天上、在樹葉間,一呼一答,或發出一長串鈴兒般的鳴唱。一些不成形的音樂片斷若有若無地閃動,美的精靈出現了。瞧,那漫步過來的老婦人忽地停住腳步,引頸側耳,怎麼?她聽見了貝多芬遺落在這裡的幾個音節。你再看她,原先那古板一掃而空。她爍爍的目光告訴你,她的靈魂已經不可遏止地浪漫起來!

  這是個多有趣的民族!它叫你明白:行為的浪漫不過是表面的波瀾;真正的浪 漫是靈魂的浪漫。它來自音樂,因為一切藝術都是靈魂的成果,而守矩的靈魂不會產生偉大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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