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母親總愛和他講一個從前的故事。
母親每回講,都要用手摩挲著他的小腦袋,然後瞅著對面那座大山,說,從前有座山,山裡住著一戶人。一到傍晚,畫中的仙女就從牆上畫裡走下來,打掃屋子,收拾家什,縫補衣物,準備飯菜,又打好一盆溫熱的洗腳水……
他從此記住了這個從前的美麗故事。
他後來到了上學的課堂,雖然懂得很多的基本常識,但他從沒有懷疑過母親經常講的那個從前的美麗故事。
但那畢竟是從前,從前的故事了。他,要上學,要幫母親做一點家務和農活,閒暇時要和村子裡同齡人一起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也許是母親過早給他講了那個從前的故事中的畫中的仙女,或者是他青春期那無由的躁動,或許什麼都不是,他總愛遠遠地打量著村子裡的女人和她們的美麗天空。
夏天,他總是裝著和夥伴們去河邊洗澡,看碼頭上那些洗衣服的大姑娘小媳婦。她們總是赤著腳,把衣袖褲腿綰得老高,把一家老小的衣物都浸泡在水裡。在清澈的水面上,她們也不忘照一照自己紅潤的臉龐,然後滿滿地掬一捧清水,把臉擦洗一遍又一遍,洗出自己的美麗和自信。然後,一件件衣服搓洗著,棒槌著,漂白著,遠遠地就可以聽到一家家搓洗出來許多有味的故事和秘密的家底。那一聲聲的棒槌聲,在碼頭上總是那樣的響徹,那般的歡快,那樣久久地迴盪著。若是那家正在漂洗著的衣物漂著漂著,被水沖走了,「哦--」的一聲,他們幾個小伙子齊如蛙般蹬腳游去,誰一手撈個正著,再一個猛子扎回碼頭,在水裡伸出手來抓住那洗衣服的女子的腳不放,半晌再浮出半個頭來。這時,若是大姑娘,接過衣物,忙回過臉去,臉早已緋紅了;若是小媳婦,她一掌拍過來,說,是不是小雞雞生了毛,癢癢了,找打!大伙都笑,小伙子們趕緊紮一個猛子,游出老遠,再回過頭來遠遠地看著,碼頭上的笑聲依舊不斷,高過水浪。
農忙時的女人最美。看那扯秧時,一個個秧把在一個個女人的手裡從田這邊拋到田那邊,在空中劃過一道又一道生命的「虹」,似一班綠衣仙女騰飛在半空。插秧時,女人們個個「蜻蜓點水」,一下子,綠了一片,一下子,又綠了一片,慢慢地綠到了天邊。從水塘裡或從低處的水田里車水,這大多是女人們的事,也許女人如水,水是女人的事。先把木板水車支好,女人們手持搖把,一上一下,前俯後仰,輕重緩急,合著節奏,晃動身子,扭著腰,一片片水車葉子,排起長龍,水隨天來。時不時,車葉子上有白花花的水被濺起老高,一條三指寬的鯽魚在歡快地舞動。時不時,有清脆甜美的歌聲響起,那是女人們唱著歡快的車水情歌。車水的女人,頭頂是天空和雲彩,歌舞在春的田野,成了農村一道靚麗的風景線,在波動,在蕩漾。
閒淡時,那怕只是一時的閒淡,村裡的女人也是閒不住的。奶孩子的奶孩子,孩子大了的悉心飼養家裡頭的寶貝雞,最閒時也是一雙鞋底在手,手中不停。奶孩子時,女人們從來都是大大方方,不管有人沒人,不管人多人少,只要孩子嘴巴一動,尚未哭出聲來,女人早已把漲鼓鼓的雪白的奶子捧出來。他多次看見這樣的場面,不管是肥壯健康的女人,還是瘦削病弱的女人,不管女人的皮膚有多黑,一律見到的都是那種漲鼓鼓的雪白的奶子,他立刻聯想到飽滿的谷粒、清澈的甘泉,想到了他在學堂裡剛剛學到的幾個字詞:潔,淨,美,神聖,無私,幸福,源源不斷。母雞在村子裡,沒有一個女人不把它比自己看得更重,紅紅的雞屁股,女人要把它摳成自家的大銀行,指望著屙金子屙銀子。所以,孵雞生蛋再孵雞再生蛋,循環往復,有始有終,她們總是十分的心細,始終滿懷著希望。「咕嚕咕嚕咕嚕」一喚,那只蘆花大母雞帶著一窩雞仔蹣跚著上前來喙食,這時幸福的晚霞已經披滿了山村。這些女人同樣對於鞋底,也有十足的耐心,她們穿針引線,揮灑縷縷不絕的情感,溫暖著一雙雙走出去的腳。在踏實的鞋底上,全是女人們密密的針線,滿天的星點。一點,一個叮囑;一針,一份思念。從這裡走出去的人,就是走到天邊,最終還是會一步一步走回到他從前的小土屋裡。
大雪飄飛的冬天,年的氣息四處敲打著家家的門窗。這時候,他最愛看女人們穿著大紅棉襖拖著麻花大辮在忙裡忙外。先看那個剪窗花,那真個是「金剪銀剪嚓嚓嚓,巧手手呀剪窗花,你說剪啥就剪啥。不管風雪有多大,窗欞欞上照樣開紅花。紅紅火火暖萬家,暖呀暖萬家!」再看做那個血粑丸子,打好一桌白白嫩嫩的豆腐,放上一盆紅紅艷艷的豬血,撮幾許鹽,配幾勺辣末粉,有條件的家庭,定要切一些肉丁羼在其間。家家的女人用力把豆腐揉碎,翻過來翻過去,調勻配料,一雙手血花點點,油光水滑,變戲法似地揉來揉去,把它揉成一堆麵團。滿滿地抓一坨,拍過來拍過去,在左右手掌之間來回地穿插,如蝴蝶翻飛,女人的手上生花,不幾下,就被弄成一個橢圓形狀的丸子。再去看看打糍粑,本是幾個大男子漢喊聲震天地用兩根大木棒你一下我一下往臼裡夯,但最後沒有女人們把水沾在手上把它搓成圓型大小再拓上紅紅的吉祥字畫,就不是糍粑,就愣是顯不出喜慶的氣氛。說到底,農村的豐收、溫暖和喜慶,其實都在各家女人的手上。
一年到頭,男人們總要在年底舒舒服服地歇上幾天。家家的女人,要把床上鋪的陳草換掉,一律換上整潔的乾草,鋪蓋床單都要漿洗一遍。他作為家裡的小男人,也是享受過那種美滋滋的感覺的。床單下新換的是柔軟暖和的稻草,漿洗過的藍印花被面讓他看到水洗過的蔚藍天空,還有幾朵嫻靜的白雲,被裡是家織布,漿洗得硬朗板整,貼上去卻光滑爽干、柔和暖身。聞著淡淡的稻草香和米湯的濃濃漿香,在那樣的夜晚,他總是能夠早早地酣然入睡。許多年後,他睡在城市夜晚的高級席夢思上,他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一雙眼睛遙望著家鄉那輪圓圓的月亮和滿天的星斗。
母親生命油燈的光亮一直照耀著他走到了大學畢業。他畢業後分配在這個城市,在城市燈火通明的夜晚,他卻常常無由地生出一絲不安和無所適從。許多年過去了,他覺得那份不安和不適應在滋長、在膨脹,他變得更加盲目和煩亂。
他一次一次地回到家鄉去。
然而,家鄉很多東西都已經遠去,村子裡空空蕩蕩,留下來的都是些「老弱病殘」,和那荒蕪的田園。
他問,都出去了?女的也都走出去了?
他們都搶著跟他說,年輕一點的,走的動的的,都出去了。外面是個錢世界,如今田土不留人了。聽說,女的還呷香些,有的女的掙錢跟撿錢一樣。
他沒有說話。
他又只好回到他不適應的那個城市裡。
他在那個城市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工作,還有一個美麗的妻子,妻子是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女孩。結婚前有一段時間,他很高興,他和她常講著一些從前的故事,她認真地聽著。結婚後,這個農村出來的女人,一聽他講從前的故事,她就皺起了眉頭。慢慢地,她再也不聽他嘮叨從前的故事了。兒子在他的慫恿下,跟他回過一次家鄉。呆不上一整天,兒子就喊著要回城裡。他看得出兒子大失所望,一臉的陌生和茫然。
終於,有一天,他命令自己:忘掉從前,閉嘴不說。但醒著時,他發現自己身體裡有一種痛,隱隱地四處瀰散。只有在夢中,他回到了從前,那些美麗的從前,他常常笑醒。醒來,常常到自家的花園裡走走。有一天,他猛然抬頭,看到了一朵花開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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