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蓮の翼

嚴冬的黃昏，沸騰了一天的鄉村在裊裊的炊煙中安靜下來，雞鴨鵝們附和著主人們的呼喚，撲楞著雙翅，晃悠悠的邁進自己安逸的小窩。一隻貪吃的公雞仍站在外面的牆角旁，埋著頭，正認認真真的啄著一棵草。孩子們此時玩的正歡，根本不想回家，總要到父母把一頓棍子等嚴厲的詞語搬出來才會抬起不甘的雙腿，往家的方向走去。外出勞作的人們也早早的回了家，因為大家知道這個嚴冬的夜晚總會吹起猛烈的寒風，稍不留神就可能感冒，而明天的活計也就要耽擱了。
　　當一切都收拾妥當了，暮色也開始變得濃烈，光禿禿的樹木和灰色牆壁的影子也開始模糊不清，那輪夕陽，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大部分光線，靜靜懸在那裡，如大浪過後的海平面一般平靜安詳。
　　坐在家裡院子門口，遙望天際，那輪稍顯灰暗的夕陽還在西邊的天空中高高懸掛，久久注視著她的微弱而溫潤的光芒，我的心漸漸褪去了浮躁和鉛華，變得愈加透明和真實。
　　對夕陽的迷戀始於對她無比的恐懼。在最初的記憶裡，我一直很害怕天黑，而天黑給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夕陽又要消失在天際。孩子時代，我的許多盼望和念頭都等不過第二天。那是一種孩子特有的緊迫感或者是三分鐘熱度。在學校裡跟同學玩的很開心，於是不願回家，可是天上的夕陽開始慢慢掉落。在家裡時，有時得到個自己十分喜愛並渴望已久的東西，心裡就會害怕晚上睡覺被人偷走，而那夕陽已經準備好收工回家。
　　夕陽安靜地沉入歲月的河流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時光就這樣簡簡單單的週而復始。
　　長大了，需要自己獨立去面對的事情越來越多，曾經不需要錙銖必較的事必須要去做個選擇，曾經連想也不必想的事，可能就要自己親自去體會一次了，更重要的是，是時候選擇今後要走到的道路了。
　　在心裡默默祈禱它能停止下沉，讓我再複習一遍如何面對那不可預測的人生。然而，歲月的車輪從來不會停下匆忙的腳步，夕陽總是將一切浮躁和不安歸於沉寂，讓一切又重新來過。
　　思緒跟著夕陽餘暉飛到那片被時間遺忘的土地，沉靜，荒涼，冷落，寂寥。茶馬古道，悠悠走過輝煌繁華的歷史，那些散落了的駝鈴跫音，笑容眼眸，一張張清秀美麗的臉龐上掛著的微笑，甜蜜，是非，掛念，都被掩埋在歲月的風塵裡，藏匿在厚厚的黃沙中，已然成灰。遙想那久遠的遠古文明，愛琴海，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金字塔，曾經孕育了多少燦爛的文明，造就了多少流傳千古的神話傳說。然而，一輪夕陽，金色的餘暉照亮那些早已遠去的古老故事，於是，一切，一切，全都變成一頁紙，一個謎，唯一不不變的，還是那輪照耀古今的夕陽。
　　她就像一個大大的句點，給世上的萬物畫上句號，不管他們願不願意，又或者故事有沒有走到終點。
　　而那片美麗的曠野，與我的緣分也已走到了盡頭。
　　總喜歡在冬季逛一逛那片曠野。在寒冬的威逼下，田野大地都脫下綠衣，裸露著枯瘦不堪的軀體，然而來年春天的生命奇跡會讓世人為之感動，為之震撼。那片曠野不屬於任何人，上面的綠草總是在盛夏展開熾烈的生命，在寒冬裡演繹一歲一枯榮的偉大的自然定律。牛兒和昆蟲喜歡它，就連為數不多的野生動物也在上面棲息。漫漫遊蕩在那無邊無際的曠野，那頭頂上長長的電線，把我和這片自然串聯，時而停駐，張開雙臂，任迎面而來的冷風舔舐我溫熱的面頰，時而疾步，雙手插進口袋，耳朵裡或輕柔或動感或曼妙或古典的音樂會讓我的靈魂在這片自由的土地上獲得最大的釋放。那遠處的青山，在視線裡勾勒出一條長長的倩影，佑護在故鄉的週遭，那只與我不期而遇的小鳥，它那慌張而急速的飛翔，會讓我忍不住在想，小傢伙，何不停下腳步，和我一同呼吸這自由而美好的空氣？
　　不知在哪一個年份，那片曠野已經被開發完畢，拔地而起的高樓住宅已經蔓延到最後一片綠地。那僅剩下的一片自由之地，也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黃土地，被風掀起的黃沙漫天飛揚，那種悲痛的的懷舊感更加深刻。
　　牛兒可以進自己牛欄，昆蟲也可以搬家或躲到地下，野生動物要到哪裡去呢？
　　家門前的兩排四季青是家裡蓋新房時父親種上的。那時，它還是很小的一株樹苗，枝幹很細，光禿禿的枝椏懸著幾片瘦弱的葉子。種下去的時候，遠看肯定不會注意到它們，它們實在太矮小了。然而，很多年過去了，它的葉片一年比一年豐滿，遮住了一大片地方，枝幹也一年比一年粗壯，個頭早已超過了我。每到夏天，路過的行人都想在下面多呆一會兒，圖那底下的一片清涼。然而，有一天早上，父親站在門前，指著那片鬱鬱蔥蔥的綠葉，輕聲對我說，它們長大了，我也老了！在此刻，我才驚訝的發現他的額頭已經爬滿皺痕，他的頭髮也有了銀白的色彩。在我的印象中，我親愛的父親一向是年輕有力的，怎麼可能一下子就老了呢？
　　多少美好的事物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當我佇立在那片黃土地上，當我獨自面對著父親，心裡的那份酸楚早已溢出了年輕的心懷。
　　那些曠達的古人同樣有著這樣的困惑。遲遲白日晚，嫋嫋秋風生。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那些懷抱青雲之志的仁人志士，卻始終懷才不遇，歲月不變，理想卻最終幻滅。傾其一生去尋找，甚至不惜放棄許多生命裡的美好，可是到頭來，真的會有一個自己想要的那種結果嗎？
　　一曲漂泊，浪跡天涯難入喉，一盞離愁，酒暖回憶思念瘦。漂泊和離愁，這是多麼憂傷和失落的字眼。枯籐老樹，小橋流水，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是一道充滿詩意的絕美的風景，可是在那些羈旅他鄉的遊子心中，這是一撮刻骨銘心的糾結在內心深處的疼痛。一處人家，一縷青煙，一條小河，一片大漠，滿是傷痕，滿是孤寂，印刻在心中的，是那份最熱切的思念和盼望，家啊，你到底在何方，家啊，我到底何時，才能回到你的懷抱？為了兒時遠大的夢想，為了不虛度此生，他們毅然背起行囊，闊別家鄉，然而，歲月慢慢流逝，年華已經不在，緊緊攥在手心的到底是什麼呢？心兒向著最初家的方向，牽著那匹瘦馬，迎著凜冽的西風，踽踽獨行在那條曾留下過無數淚滴的沙塵古道，夕陽已經西沉，拉長的背影拖在身後，在這片茫茫的空間裡顯得那麼落寞，那麼悲涼。
　　多想再去喝一杯母親沏的熱騰騰的茶湯，多想讓妻子溫柔的玉手撫摸他受傷的靈魂。然而，那個方向到底還有沒有一直朝思夢想的那個家？
　　人生漫長的旅程中，有多少東西都是在失去了才會去懷念，才會懂得珍惜的含義。
　　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蘭亭一帖，傳唱千古。古之曠達之人，有的亦能從滿腔熱情中走出，走進歷史，走進神聖的殿堂。施展才華，實現自己的抱負是每個仁人志士畢生的夢想，可是生命是如此短暫，更有許多身不由己，許多事並不像想像中那麼簡單。當我們發現，曾經熱血沸騰過的身心已漸漸老去，自己的志向慢慢被歲月褪色，身心皆疲憊時，總讓老淚縱橫臉龐，生命在此刻，猶如天邊的那輪即將凋落的夕陽，淒楚悲涼。
　　人生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逝，能在有生之年做出一番偉大事業，或者僅僅是實現自己小小的夢想，這一生便足矣。然而，當我們已被歲月逼老，韶華已逝，走在那一輪即將隕滅的夕陽下，我們的手心又能抓得住什麼？那些曾經為之放棄過的東西，曾經在夢裡反覆出現直至夢醒時分為之泣不成聲的東西，到底又該在何處找尋的到？
　　夕陽西沉，道盡了人生易逝的蒼涼。
　　然而，得到的東西總是以失去同樣的東西為代價，我們又有何遺憾失落可言？因為失去，所以我們懂得擁有，懂得珍惜。可是，也正因為失去，我們更要去獲得更多的擁有，即使不能帶到生命的最後，至少，在曾經的歲月裡，我獲得過，並以此而輝煌。
　　如果人生能如一張白紙般簡單明瞭，那麼我願生命的最後，拾起散落在夕陽下，院子門口的石頭上的那些記憶碎片，看著那輪即將隱沒的夕陽，告訴自己，我的人生不言後悔。
　　我站起身來，那輪夕陽已經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落在門前那兩排鬱鬱青青的樹木上的淡淡的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