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病重住院時,我家的房子地基下沉,牆體開裂,母親很不放心。母親說,等她一走,祖上傳下來的房子就保不住了。我和弟弟決定,把老家的房子重新翻蓋一遍,我還一再向母親承諾,以後我每年都會回老家的房子裡看一看。我一般是在春天的清明節前和秋天的農曆十月一日之後回去,夏天和冬天很少回去。可怕的是那些極具侵略性的野草,趁我們家無人看守,它們每年夏天都在院子裡瘋長。

若是我母親還活著,她一定會把我們家的房子和院子守護得好好的。母親不在了,老家的一切就變成了現在這個荒蕪樣子。

堅守的應該是一種理想,一種信念,一種信仰,一種文化傳統,或者是一句諾言。社會的變化,科技的發展,人口的遷徙,財富的流轉和積累,環境的污染,以及土壤成分的化學化,等等,的確給我們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衝擊。我們傷悲,我們焦慮,我們左顧右盼,神色猶疑,如同我們守不住自己的物質家園,好像連精神家園也快要找不到了。在強大的物質主義時代,作家對精神家園的堅守,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面臨嚴峻的考驗。

大約在幾十年前,我們村的葦子長得特別旺盛,被村裡人說成是我們村的好風水。當年為防土匪,我們村子四周都挖有護村坑,坑的水邊和岸上都自發生有葦子。春來時,紫紅的蘆芽紛紛射出,像一根根箭鏃,直指天空。到了夏天,成了陣勢的葦子黑蒼蒼的,樹林一樣遮住了村莊。長鞭似的蘆根在地下蔓延,蘆芽的突破能力非常強勁。如果待發的蘆芽上面有一塊砂礓,長出的蘆芽會刺穿砂礓,並把砂礓舉起來。蘆根若是延長到人們居住的屋子裡,蘆芽會從床下的硬地裡鑽出來,乍一看往往會以為是一條挺起頸部的蛇。後來,或許是為了挖坑泥積肥,或許是為了修大寨田,我們村的葦根都被挖了出來,白色的葦根變成了鍋底的柴火。從那以後,我們村的葦子就敗了,所謂好風水再也無處尋覓。

我們村的葦子給我的啟示是,任何突破必須有一個基礎,必須有一個根。根植大地,吸收了足夠的能量,才有可能突破。如果刨去了根,突破就無從談起,就是一句空話。葦子給我的另一個啟示是,任何突破都有一個方向,這個方向就是向上,向上。我們立足的是大地,仰望的是天空,突破的方向也是天空。我們從實的地方出發,向虛的地方突破。

有人說我低調,我能聽出話裡面的善意。可實在說來,這正是我的局限,是無可奈何的事。你本來就不是一個高人,你給自己定的調子只能是低調。如果我唱起高調來,那就不是我了。好在我知道我是誰。

    我是誰呢?我是我母親的兒子。母親雖然不在人世好幾年了,但我相信母親的在天之靈還一直在高空注視著我。我的母親就是我的宗教,我的一言一行必須經得起和對得起母親的注視。我是我妻子的丈夫。幾十年相隨相守,我和妻子的緣分是今生今世最大的緣分,我有責任使妻子得到安寧和幸福。我是我女兒和兒子的父親。他們接過了我的遺傳基因,將使我的生命得到延續,我對他們感恩。過去我們只強調子女要對父母感恩,我認為父母也要對子女感恩,感恩之情是雙向的。我還是一個普通勞動者,知道人活著就得幹活兒,只有幹活兒才有飯吃,才快樂。我沒有過多的希求,希望幹活兒的能力保持得長一些,多出一些活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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