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有很多美的實踐,但無可否認,最早讓美成為一門學問的是西方人。「美學」這個詞是後來日本人翻譯的,翻譯產生了很大的問題,彷彿美學就是研究美和醜的學問。然而事實上,美學的拉丁文原意是「感覺學」。
也許我們可以閉起眼睛,感覺一下自己的口腔裡有多少味覺的記憶,自己的鼻腔裡有多少嗅覺的記憶?
我曾把學生帶到菜市場,台灣的菜市場收工之後,會打掃得很乾淨。我拿布蒙住學生的眼睛,讓他們猜白天哪一個攤賣什麼。結果他們很快就找到了賣魚、賣蔥、賣姜、賣牛羊肉的攤子。
那麼,氣味到底是什麼?它是肉體生命已經不在了,還在空氣裡流動著的東西。
母親過世以後,我常常聞到她的味道,我一直覺得是我的幻想,因為我跟她太親。做了菜市場的實驗,我才發現:鼻腔的記憶體是這麼靈敏,最愛你的人已經離你而去,她的味道卻揮之不去。
幾年前,發現鼻腔裡記憶腺體的科學家已經得了諾貝爾獎,他發現人能分辨一萬多種嗅覺。你能聞出這麼多的味道嗎?你是否記得春天從北方吹過來的風沙的味道?去香山的時候,你是否聞到過松樹的清香和苔蘚的潮濕?收割後的田野、大汗淋漓的愛人,是否在你的鼻腔裡留下記憶?
年輕的時候,我在巴黎讀書,讀到第四年突然很想家。在香榭麗捨華麗的街道上,驀然覺得秋天的荒涼。忽然,我的鼻腔釋放了一種味道,讓我一下子熱淚盈眶。那是台灣夏天七八月間,太陽曬了一整天,曬到土都發燙,忽然來了一陣暴雨,土壤泛起的味道。我才發現鄉愁是氣味。你想家的時候,想的可能是某種奇怪的小吃,它一下子把你底層所有的東西都喚起。
你的眼睛能看到多少種顏色?科學家說,我們的視網膜能分辨兩千多種顏色。大家會不會覺得很奇怪,有那麼多嗎?紅、藍、紫……你數幾個就數不下去。
剛才我們講到,汝窯是世界第一瓷器品牌,有名「雨過天青」,最早是五代後周世宗創造的。別人問世宗:你喝茶的茶杯是要藍色的還是綠色的。他看著天說:給我燒一個雨過天晴的顏色。工匠很犯難,因為他要等下雨,等雨停,要看天空很久,觀察到天光在藍跟綠之間變幻,其間又透露出太陽將要出來的淡淡的粉紅色。聰明的皇帝宋徽宗把它沿用下來了。康德說「美的判斷力」,把這樣的色彩固定在瓷器上,需要多麼高超的「美的判斷力」!
我們在做美的判斷的時候,視覺通道打開了、聽覺通道也打開了。
聽覺並不只是聽貝多芬、巴赫。今天是寒露,入夜以後,如果你仔細聽,應該可以聽到樹葉的沙沙的聲音,伴隨秋天最早到來的是聲音。我們的古人寫過多少關於「秋聲」的詩,古代文學裡有多麼好的敏感度!如果我們只知道讓孩子背唐詩宋詞,而忘了讓他聆聽秋天的聲音,那沒有太大意義。
秋聲一來,過不了幾天,香山滿山的銀杏都會變黃,灑落一地。
今天我們講競爭力,掉了還有什麼競爭力?因為接下來的季節是一個艱難的季節,在緯度這麼高的地方入秋入冬養分是不高的,只能把部分肌體犧牲掉,保存最好的水分和養分,來年春天重新發芽。如果你看到了秋天凋零的悲哀,那你恐怕不懂什麼叫「看不見的競爭力」。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大自然每一天都在做美的功課,可是他不講話。
我最敬佩的老師佛陀,沒有寫過一本書,我們今天看到的很多佛經,不過是他學生的筆記,所以開頭總是說「如是我聞」。有一天佛陀不想講課了,就拿一朵花給大家看。他的意思是說:我一生講的經,就在那朵花裡,你懂得了那朵花,就懂得了生命本身。
回到生命的原點,才能看到美。美最大的敵人是「忙」,忙其實是心靈死亡,對週遭沒有感覺的意思。我們說「忙裡偷閒」,「閒」按照繁體字的寫法,就是在家門口忽然看到月亮。週遭所有最微小的,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可能是我們最大的拯救。我不覺得,今天在這個城市裡,我們講任何大道理對人生有什麼拯救,我們能做的是許許多多微不足道的小事,一點點像女媧補天一樣,把我們的荒涼感彌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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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eb 18 Sat 2012 20:12
美是回來做自己 [作者: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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