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前的那個夏天,中考分數公佈,差兩分的消息猶如晴天霹靂砸到我頭上。
父親是火車站一名普通的乘務員,而母親每日裡推著平板車到街邊擺地攤。父親早就說過了,如果我考不上高中,就算是徹底畢業了。家中修房子的錢還沒有還清,不可能再有餘錢供我上高中。
接連四五天,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不肯出來。吃飯只是形式,年邁的奶奶成天坐在房門口嘮嘮叨叨,她怕我有個三長兩短。我受不了,對母親說:「為什麼不把奶奶送走?知不知道她有多煩人?」
奶奶被三姑接走了,我們姐弟倆中午就只能吃母親早晨做的冷飯。沒過幾天,弟弟拉肚子,拉到後來趴在竹床上痛得起不來。我嚇壞了。
晚上,父親到我房裡說:「做飯怕你太危險,你每天負責洗衣服吧!」沒等我回答,他轉身走了。我愣住了,一向能幹的母親可從沒讓我洗過衣服哇!
第二天,父親上班前叫我起床,告訴我衣服泡在盆裡了。
一大盆衣服放在梔子花下,連父親冬天穿的制服也泡上了。新房子潮氣重,很多的冬裝都發了霉。在洗衣粉的浸泡下,我揉搓衣服的手很快脫皮出血。手越來越痛,心也越來越痛,我覺得這人生已沒有什麼活路可走。我的眼淚滴到洗衣盆裡。死了吧,解脫了吧,讓所有的痛苦一起煙消雲散……
那一夜我不吃不睡,一直在收拾東西。怕我死後母親會睹物思人,我撕碎了所有的照片和日記。然後我開始寫遺書。我飽含深情地感謝了母親的養育之恩並義憤填膺地指責了父親的冷酷和無情,然後悲憤地告訴他們,不要找我了,永別了。
到了早晨,在微露的晨曦中,我看見父親彎著腰拉著裝滿佈料的板車,母親在後面使勁兒推,推上了家門口的斜坡後,母親跑過來輕輕帶上房門,然後一路小跑追過去繼續推車。
我出門,直接去了河邊。我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堤走著。
夏天的太陽一會兒便把我晃得睜不開眼,皮膚也漸漸灼痛。我一直走一直想,就這樣在必死的信念中,茫然走到下午,累餓交加。
看著太陽慢慢下山,對死的恐懼和對夜晚的害怕像一張網撒下來,我淚流滿面。
此刻,我心中有萬般後悔。我想院子裡的梔子花,想同學,想母親和弟弟,也想父親。父親本是一個木訥的人,我為什麼要強求他如別人的父親一樣表達他的父愛?我小時候他總是背著我去學校,每次快到校門口了才放我下來自己走……哪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女兒的?
從來沒有那樣害怕過太陽的西沉,天馬上就要黑了,坐車也沒有錢,我已經陷入進退兩難的局面,只能死了……可是我不想死呀!
我低著頭,邊哭邊與這個世界作最後的道別。哭累了,我慢慢止住抽噎,對生的眷戀和對死的恐懼讓我依依不捨地慢慢地轉過身來……沒抬頭,就見到了一雙沾滿淤泥的黃綠色軍用膠鞋。我的心猛地抽跳了一下,千般思緒萬般思念驟然停止,大腦陷入一片空白。
父親的臉是愈發黑了,整個人像被水淋過一樣。他的五官全皺在了一起,在草帽的遮掩下,看不清楚表情。父親一聲不吭調轉自行車頭,支好車架,抱著我坐上了車後座。夜色漸漸厚重,我的心卻漸漸安穩,雖然隱隱擔心回家會挨一頓暴打。
遠遠地,我看見了母親和弟弟站在家門口,一陣溫暖湧上心頭:還是活著好,挨打也值了,畢竟我還活著!母親撲上來,抱住我放聲大哭。弟弟也撲上來:「姐,你去哪兒了?媽說等你回來吃飯!」
坐在飯桌前,母親一個勁兒往我碗裡夾菜,說:「不就是洗衣服嗎?你怎麼沒說你手受傷了?還不讓小楓說!謝天謝地,幸好沒事!」父親埋頭吃飯,一聲不吭。
終於等父親吃完飯,站起來。我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過了這一關!不料父親轉過來,對我說:「如果今天沒有了你,你讓我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說完,父親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一下子驚呆了,父親竟然這樣愛我!我就是他的命根子,沒有了我,他的日子怎麼過?而我,竟然差點兒輕率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一晚,母親與我睡在一起。她告訴我,拿到分數通知後,父親在正常工作時間之外一直沿著鐵軌線撿煤渣,他要在開學之前湊足我高價的學費。拿著我寫的所謂「遺書」時,父親跌坐在地上,一個勁兒地扇自己的臉。他騎著自行車,找遍了我所有的同學家……那天以後,父親變了,他經常會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裡掏出一些女孩子用的發卡、絲帶給我,然後微笑地看著我,黑黑的臉上神情溫柔無比。
在那個叛逆的年齡裡,我漸漸懂事,不再成天對著弟弟大呼小叫,甚至連走路的腳步也輕柔了許多。
那年的8月31日,父親賣掉撿了整整兩個月的煤渣,送我到了縣城最好的高中。開學那天,大雨傾盆,我們搭了熟人的便車,我坐在駕駛室裡,父親披了一塊塑料薄膜,蹲在車廂裡。回頭看他時,他的「雨衣」下面全搭在我的行李箱上,雨打在他的褲腿上,順著褲管流進雨鞋裡……
從那以後,無論生存多麼艱辛,我再也沒有想到過死。我曾在剛參加工作時被人陷害而丟掉工作,曾在戀愛情感中困難重重,但我都挺過來了。是父親那句話拯救了我。
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說:「沒有了我,我的父母怎麼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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